子夜歌 15

第十五章: 婆珊婆寅底(中)

暖閣的窗下擺著一張金絲楠木鏤雕長幾,上頭放了幾樣茶點,幾前的長椅下還掉落了一方嫣紅繡帕,想是剛有哪位娘娘小主在此陪著閑話家常。皇上只負手立在窗前,面對著窗外。璟皓跪在地上,凝視著那半晌都紋絲不動的衣擺,水藍鑲金緞蟠龍花紋外裳,是那樣熟悉,又帶了些許滋於心底的陌生。

皇上終是轉過身,聲音也似從頭頂傳來:
“你也不為你姊姊分辨嗎?”

“臣不知道姊姊說過什麽或做過什麽,也無從分辨。況且這是皇上與姊姊之間的事,既然皇上認為是失儀無狀,那便就是吧。” 璟皓還是有那種行將脫力的感覺。

“你在怪朕嗎?”皇上的聲音不辨喜怒。

“臣不敢。只求皇上恩準,讓臣去見姊姊一面。” 璟皓再次伏身於地。

皇上長久籲出一口氣,默然片刻道:“你去吧。”說完便又背過身去。

棲梧殿難得如這般沈寂。金鶴熏爐的口中徐徐飄出幾縷淡淡的輕煙,是沈水香略帶青澀的氣息。在午後稀薄的光影里,璟琪微低著頭,只一針一線地繡著“鴛鴦交頸”的花樣。還是璟皓耐不住出聲:
“你為什麽要那樣做?”

“吳霜都告訴你了?” 璟琪一下子擡起頭盯著璟皓,又急急地問道:
“你,你沒有對吳霜怎樣吧?”

“今早,我打了她,把她如你一般禁足了。”就是說出這些話,璟皓都覺得心在抽痛。

“你憑什麽這樣,這與吳霜有什麽相幹?”璟琪似是惱怒到了極致,猛地就將手中還帶著針線的繡架向璟皓砸去。璟皓也不躲,只用手接住:
“夠了,你還是省點力氣吧。你是吳霜嗎?她幾歲,你幾歲?她單純的像張白絹紙,你呢?你在王府後宮經營多年,難道還真天真地把皇上想成你枕邊的良人,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事都敢做嗎?你有沒有想過彬兒,想過璟家,想過你自己?”

“對,我就是一直想的太多,顧得太多,算計得太多,才不懂得怎樣去愛重自己的夫君。是因為吳霜,也多虧了吳霜,才教會我要這般全心全意為了所愛的人付出。你不就是害怕,璟家的大廈會一朝再傾嗎?漫不說皇上不是先帝,就即便是,在我的心中,也絕瞧不上也不會去效法皇後、貴妃她們為了家族的權勢而營營茍茍。璟皓,你不珍惜吳霜,傷了吳霜,你會後悔一輩子,因為你到哪也找不到如此投入全身心來愛你、肯為你付出一切的女人。”璟琪的臉漲得通紅,話說得太急,整個人都有些发抖。

璟皓似是逃出棲梧殿一般,璟琪那一句“你到哪也找不到如此投入全身心來愛你、肯為你付出一切的女人。”讓他覺得像是有什麽尖東西狠狠地戳進心中一般生疼。誰知還沒走出宮門,又被義陽公主攔住。義陽更是連話還沒說,便已撲了上來,因著身子嬌小,她只將手抓住璟皓的袍袖,狠狠地用腳去踹他的小腿。邊踹才邊帶著哭腔說:“璟琪出了事,你不去找皇兄理論,拿吳霜撒什麽氣?你除了打她,罵她,還對她做過什麽?” 璟皓不知怎麽的,似是顧不上躲,又像是沒想著躲,腿上被踢了好幾腳不說,因著義陽的手上戴著長長的護甲,在抓他衣裳的時候,還劃到了他的手背和面頰,想是破了皮,幾道子火辣辣地灼痛。終還是陳瑄趕了過來,好不容易才把義陽拽住,兩人離去之時,陳駙馬有幾分說不出是埋怨還是可憐地對璟皓說:“是璟皎和璟瑗過來說了府上的事。剛才,為了琪妃,義陽去勸了皇上,有沒有用現在還不得而知。不過出了這樣的事,還是稍安勿躁為好,難為侯夫人也是無益。”

這一天,璟皓竟不知是如何過來的。只是現在坐在床前,看著床上似乎已經睡著的吳雙,心中才終於找到了一份寧靜。剛才,走到門口時,守在外間的秋兒看到自己嚇得幾乎扔掉了手中的燈盞,璟皓強按下心中的失落,吩咐她不要對別人提起自己來過後,才進了內室。小雙雙趴伏在床上,側頭沖著床內,看不分明她的小臉兒。璟皓輕輕地掀起被角,心又開始抽痛起來。那些被板子抽出的檁子雖已不像先時腫得那麽猙獰,卻還是一條一綹地突兀著。泛出的血點,早已凝結成了一片又一片的青紫,東一處西一處地盤布在那可憐的小屁股上。還有就是大腿上部,自己踹到的地方依然腫得厲害,摸上去,能感覺到手下足有巴掌大的一處硬塊,隱隱還有些发熱。璟皓從袖口中拿出一個小瓶,小心翼翼地將里面的藥膏一點點地塗抹在那些傷處,小人兒似乎抽動了一下,璟皓便下意識地停下來,可很快那呼吸似是又開始變得輕勻。塗完了藥,璟皓依然坐在那里,不願離開。悔嗎?恨嗎?都不足以形容。在義陽撲過來踢他打他時,他真希望那是吳雙。可他知道,那不可能,他甚至不敢去想今後吳雙面對他的眼神和面容。

好好的日子怎麽就變成了這樣?帶著無限懊惱,璟皓還是起身離開了。可他不知道,就在他走出房門的那一刻,吳雙從床上坐了起來。房中那淡淡的江蘺香氣還沒有散盡,嗅著這熟悉的味道,吳雙終是忍不住,再一次淚如雨下。

夜色如飄揚的沙帳緩緩墜落,長安宮的夜是明亮的墨藍色,點點星光與那重重殿宇的爍爍燈光交相輝映,仿佛銀漢倒傾,伸手可及。璟皓斜倚著廊柱,站在軍機夜值閣的窗前。風漸漸大了,窗也未曾合上,被風撩起的袍袖呼呼作響。天空,時有暗雲掠過,那明明滅滅的星子,不知怎的,落入璟皓的眼中,倒像是凝結在吳雙墨黑長睫上的淚珠。

自那日以後,快有一個月的時間了,任誰勸誰說,吳雙都不曾走出過自己的院落。璟皓也是,任誰罵誰講,都只有入夜才會回房,而且就那樣癡癡地坐在床前,看著小人兒日漸消瘦的背脊,有時天都擦亮了,才會離開。璟皓知道,其實吳雙背對著他時,也未必真的入睡,因為他都能聽到那淚水滑落的聲音和已被極力隱忍的抽噎。幾次,手都要覆上那散落在枕邊的長发了,可還是在中途停了下來,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麽。兩個人就這般苦苦熬著,只落得,一個憔悴支離,一個支離憔悴。

“站在那里很風涼嗎?”是義陽略帶嘲諷的聲音。

璟皓只是緩緩回頭,懨懨問道:“你怎麽到這里來了?”

“我來找你呀,璟侯爺。”義陽快步走進來,先伸手關上那半敞的窗子後,才站定在璟皓身前。

今日,義陽公主穿了一件石榴紅的暖襖,衣服上的重瓣並蒂牡丹花紋皆由金棕、簇銀兩色織就,只覺得她整個人都是一團喜氣。倒是璟皓,因著是值夜只換了一身煙灰常服,靠在那窗邊角落里,明亮的燈光也似照不透他身上的灰暗,窗外幾束殘枝敗葉的影子在面上搖曳,越发顯得他神情蕭索。義陽本還是帶著幾分氣的,可看到一貫意氣風发的璟皓如今卻是眼窩深凹,一臉落寞,倒也心疼起來:

“今晚與皇兄一起陪母後用晚膳。駙馬說起你在這兒,我就來了。”

璟皓扯了扯嘴角算是添了幾分笑意,最後卻也只淡淡說道:“多謝你們的好意。”

義陽真是看不下去了,恨恨地說:

“你們這是要鬧到幾時啊?吳霜那里是整日困在房中以淚洗面,你又是這麽一幅樣子。非要出了人命才罷休嗎?”

“說要將她禁足,只是一句氣話。娘也罵過我了,你和璟皎他們也是多次去勸,可她……”話到此,璟皓竟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便又將頭轉向窗外。

“你傷了她的心啊。你平日里打她,罵她,她都忍了,可你那句‘不要再叫哥哥’和要休了她的話,卻是戳心戳肝啊。以前,霜霜提起你,總是說我家璟皓如何,我哥哥如何。可現在呢,幾乎對你只字不提,有時被我們問急了,也只稱‘侯爺’。聽的我都心酸。”還未等義陽把話說完,卻已被璟皓揮手攔住:

“公主,求你,別再說了。”

“你求我,我也要說。霜霜能與你再續前緣實屬不易,為什麽不能珍惜呢。她嘴上是不說,可心中未必不掛念你。前日,我去看她,提到你也瘦了許多,她雖不言語,卻也是拼命仰頭,唯恐在我面前落淚。你與吳霜,皇兄與璟琪都是佳偶天成,神佛眷顧,哪像我這樣,只有午夜夢回時才能再見到弘哥哥的模樣。你們倒還嫌不足。”義陽說著說著,竟也生出幾分寥落。

璟皓先是靜默了一會兒,覆又如年少時那樣,輕拍義陽的小腦袋,緩緩說道:

“璟琪說,我到哪里也找不到像吳霜這般全心全意愛我之人。這句話,我倒想送於你。如陳瑄那樣包容你、愛護你、體諒你的人恐怕也是難尋難覓。你的脾氣我最是知道,連弘大哥那般好性子,都教訓過你好幾回。可陳瑄,我卻從未聽說他對你发過火。”

“那是……”義陽想說什麽,卻又被璟皓截住。

“我知道,你要說陳瑄視你為公主,不敢觸怒你。其實,我並不是那樣想。陳瑄與我不同,他面上溫順,其實內心倔強,而且氣性高傲。他有時對你隱忍不发,絕不是懼於你的身份,而是緣於對你发自內心的疼惜啊。單是像你這般整日帶著別的男人送的臂釧,話里話外還會時不時提到那人的名字,如果換作是我,不知早发作過多少回,都不知你還有沒有命在。所以,你勸我要珍惜吳霜,我更要勸你珍惜駙馬啊。”

義陽只是靜靜聽著,想著宏大哥,也想著陳瑄。她知道,璟皓說得都是實情。可不知怎的,她的內心深處還是喜歡像弘那樣對自己關愛有加又責罰有當的感覺。而陳瑄卻真的是太過綿軟了,有時自己就是在故意激怒他,想著他也會把自己按上膝頭教訓,可等來的卻只是那怒意在眼中的一閃而過,最多就是看著他拂袖而去而已。這可能也是自己始終不能對弘哥哥忘懷的原因吧。不過這些話卻是不能說與璟皓聽的。想到此,義陽,又換了笑容接著勸道:

“我與駙馬兩情相悅,就不勞侯爺您費心了。倒是你和皇兄都應該好好想想該如何哄好霜霜和璟琪才是。你就是這樣一個火爆脾氣,我也無話可說了。可皇兄卻從來都是溫潤如玉,這次卻不知是觸了哪片龍鱗。毫無征兆地將璟琪禁了足,剛開始倒是樂翻了皇後和貴妃她們。最有趣的是我那皇嫂居然大刺咧地去勸皇兄降璟琪的位份,結果卻落得個被斥退的下場,好一個沒面子。這也有一個月了,皇兄沒再踏入棲梧殿半步,卻每日派他身邊的劉永一日三遍地去問璟琪安好。現在弄得後宮上下都莫衷一是,猜測紛紛。所以,我今天來這里找你,就是要對你說,皇兄和你姊姊的事你管不了,也不用管了。管好你自己吧。畢竟人是你打的,狠話是你說的,別這樣犟著了,回家服個軟、討個饒吧。乖啊,皓兒。”

邊說,義陽還邊伸出手來,也要去拍璟皓的頭,卻不想被攔在了半路:

“你這手上戴著護甲呢,別碰我。上次就把我的臉劃著了。”

“破皮了?”

“嗯。”

“流血了?”

“嗯。”

“很好。也算是我為小霜霜出了口氣。”說到這,義陽卻是帶了一臉促狹地接著道:

“我倒出個好主意與你。明日你下朝回府,給吳霜的十個手指都戴上護甲,然後再讓她狠狠地抽你的臉,保準吳霜會回心轉意。”說完也不看璟皓,便笑著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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