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盡燈花 中

 第23章 淡茶疏墨


雪透紗窗,疏梅橫逸。室內燃著不知名的香,清雅安寧。


弘時已經醒了好一會兒了,只是全身酸痛,不知身在何處。


 “醒了?吃藥。”淡淡的藥香夾雜在室內香氣中,怪怪的,卻很舒服。


弘時下意識的朝門口看去,脫口問道:“是你?”


 放下緊繃的神經,弘時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來人微笑道:“聽說你最是怕苦不肯吃藥,原來是假的。”


弘時這才覺得的嘴邊苦澀,可是外人面前,卻只是不動聲色的笑笑,“多謝先生。”


來人看著他,讚許的點點頭,轉身離開。


弘時半靠在床上,下意識的擡手,嫩白的肌膚上傷口已經結痂。


這麽說,自己昏迷了很長時間了?府里知道嗎?八叔怎麽樣了?


弘時翻身坐起,正看到來人去而覆回,手上端著一碗粥。


清淡的米香鉆進弘時的鼻子,弘時這才覺得餓。


這一次他吃的慢條斯理,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一小碗粥才下肚。


胸腹升騰起一股暖意,弘時笑了道:“多謝老先生。”


 “不錯不錯,還知道稱呼我先生了。”來人調侃道。


弘時紅了臉,不說話。


眼前這人不是旁人,正是他常去的酒館的主人。五六十歲了,看著還如三四十歲。弘時平日里總是沒大沒小的叫他一句老頭兒,他也從不介意。


只是他從來不知道,看似簡單的小酒館,後面居然另有乾坤。


這屋子寬敞自不必說,難得的是簡約清雅,不流於俗。


 “樸言同府里說你隨他一處,不必擔憂。”


 “季先生?”弘時心中一跳,下意識的揉揉身後。


自己此次這般魯莽,季先生知道了,怕是氣壞了吧。


 “救你的人不是我,你也不必這麽客氣。我姓杜,你叫我杜老頭兒就好。”杜老先生笑道。


弘時尷尬的紅了臉,索性笑道:“老頭兒,我這麽叫你,你不生氣?”


 杜老頭兒一瞪眼,道:“當我是你那師父?那麽多的麻煩規矩。”


弘時神色微微黯然,“季先生不是我師父。”


 杜老頭嗤笑,“他教你這一身本領,不是師父,又是什麽?”


弘時聽了心中一震。他一直耿耿於季先生不肯收他為徒,可著正如這杜老頭兒所說,季先生不是師父,又是什麽?


不過弘時到底不比杜老先生,終究不能釋懷,只是淡淡一笑。


 “你毒性未去,尚需修養,這幾日,就呆在我這兒了。”杜老先生說著,端了粥碗出去。


弘時這才反應過來,想要問八叔如何了,那杜先生已經轉進一間屋子不見了。


弘時呆怔了一會兒,這才想到什麽,穿了衣服去推門。


一陣風迎面打來,弘時一個踉蹌竟退後了幾步。屋外下著雪,紛紛揚揚,白茫茫的一片。


弘時咬緊牙關想要邁步,卻覺得雙腿僵硬,氣力全無。


 “不自量力。”淡淡的冷哼聲在雪中分外清晰。


樹上有什麽東西一閃,弘時的面前已經立了一個人。


一件雪白的長袍落滿雪花,冷硬的面容,冰冷的眼神,全身沒有一絲氣息。


若不是睜著眼,弘時幾近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他下意識的退後幾步,全身肌肉緊繃。


 “小子,他沒告訴你,我是誰?”白衣人上下打量著弘時,問。


弘時要想一會兒,才緩緩的放松戒備。全身一瞬間酸疼無比。


 “你是杜先生的朋友?”弘時問。


 “朋友?”白衣人反問一句,聲音冰冷。


 “你現在最好坐回床上。”白衣人淡淡的道。


弘時也覺得頭越來越暈,全身乏力。他依言坐回床上,卻看到那白衣人也跟了進來。


 冰冷的手搭上他的脈搏,弘時一顫。


絲絲暖氣遊走全身,弘時暈眩漸漸沒了,他緩了口氣試探的問,“與我一起的,還有兩人,現在如何?”


 白衣人看他一眼,道:“已無大礙。”


弘時至此,才徹底的松了口氣。


 “那老頭兒告訴過你,要好生休養,不許亂動?”


冷淡的聲音沒有一絲感情色彩。


 “是。”弘時懊惱的點頭,誰知道啊,杜老頭兒不過輕飄飄一句要靜養。他要知道出門的後果是這樣,哪會出去。


幾聲悶響,弘時才反應過來自己被按趴在床上,身後火辣辣的疼痛。


弘時壓抑著沒有出聲,好一會兒,他緩過勁,翻身看向床邊,卻是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晚上吃飯的時候,弘時問,“那個白衣人呢?就是救我的那個。”


 杜老先生狡黠的笑了問,“你問他做什麽?”


 “還沒謝過救命之恩呢。”弘時支吾著答。


 “是嗎?我瞧你坐著多有不便,還是趴著的好。”杜先生調笑道。


弘時紅著臉低頭吃飯。菜式清淡爽口,頗下飯。那個白衣人下手極重,不過數掌,卻打得弘時連椅子也坐不住。


 “想不想打回來,我幫你。”杜先生故意放低了聲音對弘時說。


 “想……”弘時接下來的話還沒有出口,就看到白衣人出現在桌邊,拿了兩個饅頭,看也不看兩個人一眼,覆又不見。


 “喂喂,一個饅頭十文錢,你吃白食呀!”杜老先生追上去叫道。


弘時這廂卻是偷偷舒了口氣。


 “放心,他聽到了也不會管你,只要你有本事打回來。”仿佛知道弘時想的什麽,杜先生道。


弘時沒好氣的瞪了杜先生一眼,不說話。


清輝漫灑,雪共月明。如水的夜色中,一縷簫音淒清悠長。


弘時跪坐在炕上磨墨,一邊時不時的看一眼站在窗前的杜先生。


良久,簫聲漸漸沈了,杜先生回頭笑道:“如何?今日的可是比昨日的好聽些?”


簫聲本便帶了淒涼況味,寂靜寒夜聽來,更是如此。


弘時穩穩心神,笑道:“還不如昨日呢。”


 杜先生一瞪眼,“你再說一遍?”


弘時連忙討饒,“好聽,好聽。鳥兒聽了都不願走了。”


 杜先生面色這才稍緩,就聽到弘時繼續道:“凍死了呀。”


弘時說完,一溜煙就跑了出去,杜先生作勢要追,卻在門口止步,搖頭一笑。


精致的小院除了兩三古樹,一架枯藤,再無旁物。


空曠的院中央,一抹白影閃轉騰挪,身形飄忽,舉手投足間殺氣淩厲,忽如靜淵忽如飛瀑,疾若萬馬奔騰,飄蕭如一葉知秋。


這也不知是第幾夜了,弘時就這麽托腮看著,還是覺得目馳神移,努力萬分仍不可得其一二。


招式還在其次,這般氣勢卻是怎麽也學不來。


此人的武功與季先生的全然不同。若說季先生是龍起雲升,燦若雲霞,重如泰山。此人便是狼嘯荒野,寂靜狠絕。


弘時從來不知道,世上竟會有這樣的功夫。


弘時自幼生長王府,自不知武林禁忌,似他這般看人習武,與偷師無異。奇怪的是,那杜先生和白衣人也恍若不知無覺,任他自由。


 白衣人習武完畢,冷冷看了弘時一眼,轉身不見,恰似輕煙。


弘時喃喃的小聲道:“怪人。”


 “來來,你今兒就學這幅畫了。”里面是杜先生中氣十足的聲音。


 “老頭兒,我今兒不想學。”弘時沒好氣的進屋道。心思還在那武技上。


屋內點燈如豆,暈黃溫暖。炕桌上是一幅水墨丹青,淡然醇厚。


 “好好,臭小子,不學就不學,趕緊洗洗睡了。”杜先生也不生氣,笑了收起畫道。


 “慢著。”弘時嬉笑了跳上炕,轉頭耍賴道:“你給我講一個故事,我就學。”


 杜先生瞪了弘時一眼,“愛學不學。”卻還是笑著坐下,“來,給我老頭兒點煙。”


弘時湊上去點了煙,靜聽杜先生講故事,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位杜先生,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講起故事來無論是武林逸事還是前朝舊聞,都是風趣的很,惹得人忍俊不禁。


夜色漸深,弘時打了個哈欠道:“困了。”


 杜先生溫和的道:“那就睡吧。”


 “等等,老頭兒,你把畫留下來呀。”


 杜先生笑笑走開,也沒給弘時吹燈。


弘時展卷細看畫卷,窗外風聲呼嘯,弘時神色漸漸安靜,心思已沈浸在畫中。


深夜,杜先生推門進屋,看著趴在炕桌上睡著的弘時輕輕搖了搖頭,扶他躺下蓋了被子。燈火被熄滅。


弘時傷勢痊愈,是五日後的事情了。他不舍的拉了杜先生笑道“老頭兒,以後我來你這兒喝酒,可要半價。”


 杜先生一瞪眼,“半價小兔崽子,美得你!沒錢你來喝什麽酒?”


弘時撇嘴,“老頭兒,摳門。”


 “我摳門,你師父大方呀,他可在府前不遠處的茶館等著你呢。”


聽到季樸言,弘時面色一白,傻傻的問,“什麽時候?”


 杜先生一翻白眼,“下午呀,你還可以在我這兒吃了飯走。”


 杜先生沒說具體時間,弘時也沒問,看看窗外的晨光,竄出門去,“走了,走了,老頭你別送我呀。”


 “去,小兔崽子,少來我這兒蹭酒喝。”杜先生大咧咧的說。


 “那總要蹭得到呀,你這麽吝嗇!”調笑聲漸遠,杜先生笑著搖搖頭,躲進院子里喝酒了。


幽靜的園子里只有一二下人掃雪,假山上的亭子里,胤禩抱著暖爐靠在椅上,透過琉璃窗看遠處雪景。


 “八叔。”小小的聲音打斷胤禩的沈思,他回頭看到弘時,倒是一怔,皺眉問,“怎麽進來的?”


弘時調皮的笑笑,不說話。


胤禩嘆道:“你不該來。”


弘時伸手替八叔把脈,笑道:“只是不放心八叔。”


胤禩不比弘時,是精心調養緩緩去毒。他的毒性,來得快,去得快,免不了元氣大傷,這一會兒功夫,就忍不住咳喘。


弘時皺眉道:“八叔,您不該在這兒,回屋里去吧。”


胤禩笑笑,“哪里不是一樣?”


言下不盡淒清。


弘時早聽恪忠說起八叔因為去給祭奠良妃娘娘,未赴熱河請安,皇瑪法怒責八叔為“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


據恪忠所傳,皇瑪法所言句句誅心,直說的八叔乃是亂臣賊子一般。弘時雖不知具體所言何物,卻也不難想象八叔心中必然難受已極。


何況皇瑪法最後甚至聲稱“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


弘時雖不知傳言真假,看到八叔境況,卻是明白幾分,心下酸澀,輕聲道:“八叔,娘娘瞧著您呢。若有個好歹,旺兒可怎麽辦呀。”


胤禩一震,深深的看了弘時一眼,輕嘆道:“傻孩子。”


看著八叔掩面咳嗽,弘時猶疑著問,“八叔,為何不告訴皇瑪法,您遇刺了呢?”


 “皇阿瑪眼里,我已不是他的兒子,我是生是死,與他又有何幹系?何況,就是八叔說了,你皇瑪法也要信呀。”胤禩艱難的苦笑著搖頭。


 “怎麽不信?有時兒作證!”弘時脫口而出。


 “傻小子,八叔祭母,與你何幹?你又如何作證?”胤禩笑嘆了撫著侄兒的頭,“傻孩子。”


弘時至此,也沈默了。他不能給阿瑪帶來麻煩。


沈默良久,胤禩輕笑了道:“時兒,你的心意,八叔領了。你還只是個孩子,就算是肯作證,怕也……”一陣難耐的咳嗽,“君要臣死,父要子亡,既然恩義已絕,還有什麽必要?”


 “八叔!”弘時酸澀的道。


胤禩卻轉頭看著窗外,半晌,道:“你要小心他。”


 “誰?”


 “救了你我之人。”


弘時還待再問,胤禩卻已再無氣力,輕輕的道:“時兒,快回去吧。記住,你從沒去過娘娘陵墓,從沒來過這兒。往後……往後也別再來了。”


聲音雖輕,卻很堅決。


弘時默默的呆怔一會兒,深深一躬,轉身離開。


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弘時才覺出一絲暖意。


午飯時間尚沒有到,他走進生煙茶樓,進了季先生預訂的包廂,關上門,吩咐不準人進。


生煙茶樓鬧中取靜,弘時覆又感到一絲淒涼酸澀,卻不知是為什麽。


他默默的跪下,靜候季先生。


第24章 屠蘇成醉飲


暖暖的陽光把窗花影子烙在地上,短了又長。吱呀的推門聲驚得弘時一躍而起,待看清是季先生,又紅了臉要跪下。


 “坐吧。”季樸言淡淡的說。


弘時怔了怔,偷眼看先生,小聲說:“時兒不敢。”


季樸言將手上的東西放下,道:“不敢?天底下還能有你不敢的事情?”


弘時揉著衣角道:“先生!”


季樸言搖了搖頭,指著桌上的東西,“先吃吧。”


桌上是幾味點心,清淡耐饑。弘時究竟不敢坐下,就這麽站著吃完了,覆又去看季先生。


季樸言臨窗而立,沒有看他。


弘時低著頭沈默片刻,跪下道:“時兒做錯了事情,請先生責罰。”


季樸言回頭,看到弘時淒惶的神情,倒是詫異了。半晌,他問道:“你可知道,會給你阿瑪帶來多大的麻煩?”


 “你皇瑪法的態度,你也明白了。你之所為,若讓有心人用了去,無異於自毀前程。”淡淡的聲音含了一絲嘆息。


 “不,不會的。”弘時下意識的道。也不知是說皇瑪法不會這般絕情,還是說八叔不至於如此待他。


可是到了如今,他也明白,自己沖動魯莽,做錯了事。


季樸言轉身坐下,提點他,“你是非去不可嗎?”


 “什麽?”弘時脫口問道。旋即緩緩跪下,苦笑。


 “良妃娘娘待時兒不薄,撒一掊土,原也應當。”


果然。季樸言點了點頭,“撒一掊土,略盡心意,怎樣盡不好?”偏要當著你八叔的面?


弘時白著小臉,半天,“時兒沒想過。”


 暗嘆一聲,季樸言道:“過來。”


弘時搖頭,手捏衣角不肯動。


季樸言也不逼他,只是淡淡的看著他。


 “先生。”過了有一盞茶的功夫,弘時終於低頭站在季樸言身前。


季樸言伸手把他按在膝上,擡手就是一巴掌。


弘時疼得低呼出聲,又忍住了。身後像是著了火的疼。巴掌的節奏並不快,卻很沈重。


季樸言一面打一面道:“這,是因為你耽誤的功課。”


弘時下意識抓緊季先生的衣擺,應道:“謝先生。”


 “這,是為著你的魯莽。”


 “謝……謝先生。”


季樸言很少這般邊打邊教訓,通常都只是重責之後,讓弘時自己反思其過。聰明的孩子,一點就當通透。


所以今天的責罰也就顯得分外漫長。


良久,季樸言道:“想哭,就哭出來。”


一句話,弘時眼淚奪眶而出,自己也不知哭的什麽,為什麽哭。甚至都沒有發現今天季先生分外的寬容。若是往常,這樣的責罰他要是敢哭出聲,只會招致更重的錘楚。


季樸言輕輕的安慰般拍著弘時的背,眼底閃過一抹憐惜。


傻孩子。


還只是這麽小的孩子,趴在他身上輕飄飄的,就不得不經歷這些。


他不曾教過這孩子陰謀算計,也不會。這些在他眼里,並非王道。可這孩子自己,卻已不得不會。


這孩子重情,天生的多情重義,所以,更容易受傷。


哭了好一會兒,心中的難受稍減,弘時才覺得不好意思,道:“先生,時兒……”


季樸言放了按在弘時腰上的手,道:“起來。”


弘時起身,對上先生嚴厲冷淡的目光,忍不住低下頭。


 “此事我已告知王爺,你仔細了。”季樸言淡淡的說。


 “且回府去,該怎麽做,你當明白。”


 “是。”弘時小聲道。


季樸言當先去拉門,聽到弘時的聲音,“先生!”


 “恩?”


 “那個……救了時兒之人,先生可識得?”


 頓了頓,季樸言冷道:“與你無關。” 


胤禛是十二月回的府,只字不提弘時擅自妄為之事,甚至沒有過問弘時的功課。除了必要的請安,父子沒有再多的交流。


弘時心底明白阿瑪這是動了真氣,只不過此事隱秘,不好發作。


時常遠遠的看到阿瑪逗著弘歷弘晝玩鬧,教小家夥們識字,耐心仔細。


 冬日快雪時晴的傍晚,父子三人在檐下,稚嫩的童聲伴著阿瑪的笑聲,好一幅父子天倫。可惜,他永遠都只在這畫面之外。


 阿瑪子嗣單薄,對子嗣都格外珍惜。仿佛只有他,是個例外。


李氏常摟了他笑道:“你小子瞧瞧歷兒晝兒,可著比你小時候乖巧多了。都是你哥哥寵壞你了。”


 “脾氣又倔,你阿瑪不過說你兩句,還敢賭氣,鬧得一府的人都來哄你。”


 “哪有!”弘時紅了臉爭辯。


自己小時候,真的這樣嗎?都不記得了,“兩三歲的事兒,還不由著額娘說呀,不公平。”


李氏嘆了口氣,“是呀,長大了,還知道埋怨額娘了。”


 “額娘。”弘時撲進李氏的懷里,輕聲,“額娘放心,孩兒一定……”


話沒說完,被額娘攔住,“不許瞎說。只要你好了,額娘就放心了。千萬別學你八叔叔,良妃娘娘要看見八爺這副模樣,心都要碎了。”


輕柔的聲音聽得弘時驚怔住,半晌,他道:“額娘想的什麽?時兒怎麽會去學八叔?”


 “額娘瞎說的,你別往心里去。”李氏笑了揉揉兒子的頭,“要過年了,又該大一歲了。”


 額娘的欲言又止看在弘時眼里。他知道,額娘想的是,要是昀兒在,就好了。每逢要過年了,額娘總能想起他。


昀兒,他的哥哥。比他懂事,比他聰明,比他乖巧,比他更能左右逢源。


 比他更適合做這王府長子。


他有時候也會想,要是哥哥還在,該有多好。


弘時去書房找阿瑪。


胤禛正在看書,看到兒子來冷哼了聲,沒有說話。


弘時默默的跪下,低頭不語。


看到兒子肯主動來找自己,胤禛心中的怒氣舒緩了些。


 “阿瑪,時兒知錯了。”耐不住安靜,弘時道。


 “知錯?從小到大,你哪次不是這一句話?”胤禛冷淡的道。


弘時咬唇,半天才道:“是孩兒思慮不周。”


胤禛放下書,看了弘時道:“只是思慮不周?”


弘時想了想,堅定的,“只是思慮不周。”


那是他的八叔,他不能當八叔只是個,只是個……陌生人。


他辦不到。


胤禛冷冷的看著兒子,眉頭微揚,“你以為,你八叔有多委屈?”


弘時驚痛的擡頭,什麽意思?


胤禛卻不願再多說。


說什麽呢?老八的不甘,不舍?還是那些陰謀,算計?甚至是他心底深處的同情,理解?還有憎恨。


十四弟是他的同胞弟弟,弘時是他的親骨肉。胤禩憑什麽?兩個孩子偏偏和他親近?


沈默半晌,胤禛提示他道:“刺殺的事情,我都聽說了。”


弘時不解的看向阿瑪。


 “顧及骨肉,不是不對。但首先,要學會保全自己。”他值得你舍命相救嗎?


弘時咬著唇不說話。小孩子眼里,殺身成仁才是對的。保全自己?他從沒有想過。


看出了兒子的不屑,胤禛繼續道:“你如今年紀小,所做不過是徒勞而已。”


胤禩,我兒子若因你有個好歹,你且看著。


弘時要楞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阿瑪的意思。不是教他懦弱懼死,只是告訴他,活著是最重要的。


活著,才有希望。


雖然少年的熱血使他不甚讚成,可他還是感覺出了阿瑪話下的關心。


他心中一暖,叩頭道:“孩兒明白了,謝阿瑪。”


胤禛不適應的撇過頭去。


這麽長時間了,兒子對他都是不遠不近的冷淡。


 “孩兒給阿瑪添了麻煩,請阿瑪責罰。”弘時手捧家法,跪在阿瑪身前。


 “麻煩?”胤禛淡淡的道:“我何曾懼過麻煩?”


你是我兒子,解決你帶來的麻煩,本是應當。


 “恨只恨你不知輕重,不識大體,肆意妄為!”胤禛說著,從弘時手中拿起木板,對著他的手心狠狠敲下。


手心腫起一道紅痕,鉆心的疼。弘時高舉著手一動不動,卻低下了頭。


他來找阿瑪,本是為了額娘。可是至此,也無端的心虛。


 “阿瑪,是孩兒不懂事,您莫氣壞了身子。”弘時忍著疼,輕聲道。


胤禛手下微微一頓。他聽得出來,不是這孩子討饒逃避責罰的慣用伎倆,而是真心的。


胤禛嘆了口氣,放下木板道:“起來吧。要過年了,阿瑪記下你這一次。再有過錯,年後咱們算總賬。”


嚴厲的語氣聽得弘時一顫,旋即低聲應是。


 “下去吧,晚上查你功課,仔細了。”胤禛淡淡的說。


弘時猶豫著轉身,臨到門口,忍不住回頭問道:“阿瑪,真的……沒有關系?”


聽了兒子稚嫩的問題,胤禛心中淡淡好笑。臭小子,還知道是惹了麻煩。


 “他不敢說出遇刺之事,所以自然也就不會說出你的事情。”


冷笑,“此事於他,有害無益。”


無端結仇的事情,可不是胤禩會做出來的。


弘時聽了,只覺得既悲涼又慶幸。


 悲涼的是,他竟然還是懷疑八叔了。


 悲涼的是,父子之間,竟然能到這個地步。


慶幸的是,他阿瑪只是一個王爺。


弘時恍惚的神色看在胤禛眼里,他難得溫和的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別再想了,我是你的阿瑪。”萬事有我呢。


 “可是皇瑪法也是八叔的阿瑪呀。”弘時脫口而出。


然後就感覺到肩膀上的手特別用力的按住他。


胤禛看著弘時,前所未有的嚴厲鄭重,“你懂什麽!往後這樣的話,想也不許想,聽到了嗎?”


 “那是你的皇瑪法,你要愛他,敬他!”胤禛緩緩的說。


 “聽到了。”弘時慘白著小臉,應道。


似乎是因為接近年節,胤禛的笑意也多了。看著弘時冰冷的神色也少了些,季先生放縱著弘時玩鬧,也不追究。


大年夜,弘時抱著一壇屠蘇酒要給阿瑪額娘守夜,醉醺醺的誰勸也不聽。


胤禛無奈的拉了弘時在膝上就是幾巴掌,“誰讓你喝這麽多的?”


弘時掙紮了要起來,“男兒漢,這幾杯酒算什麽?屠蘇酒屠蘇酒,喝的卻病的!要……要喝。”


 “來,阿瑪,你也喝呀。”


胤禛又蓋了幾巴掌,“不像話。”


弘時扭著身子不依,“阿瑪說了過年不打時兒的,阿瑪說話不算數!”


 按著弘時的腰,胤禛輕輕拍了兒子的屁股,“明天還要進宮去赴家宴,你這里不想要了?”


福晉連忙笑了道:“時兒這是醉的糊塗了,喝一碗醒酒湯就好了。”說著吩咐人去做。


胤禛無可奈何的扶起兒子,捏了捏兒子鼻子,“淘氣。”


弘時毫無知覺的搖晃著向門外走去,“走,歷兒,晝兒,我帶你們放鞭炮去!”


小家夥們高興地要跟上去,卻被強行攔住。咧了嘴要哭。


胤禛氣笑不得的指著弘時罵道:“還過年不打他呢,你瞧瞧這臭小子,無法無天了都!”


灌了醒酒湯,弘時看也不敢看阿瑪一眼,帶著兩個小阿哥呼嘯著去院里放鞭炮了。


紅火喜慶的聲音聽得胤禛臉上憑空添了幾分笑意。


正月十五還沒有到,人忙的沒個休息,弘時滿腦子暈暈乎乎的各府應了景兒,終於得閒往杜先生的酒館里去。


 “老頭兒,好酒拿來。”遠遠聽到弘時沒大沒小的笑聲,杜先生靠在枯藤下的搖椅上,斥罵,“哪里來的小賊?”


弘時笑嘻嘻的湊到杜先生身前,“老頭兒,我可給你拜年了啊,紅包呢?”


 杜先生懶懶的道:“我就猜你小子會來。”


他伸了個懶腰坐起來,“正好,陪我老頭兒喝酒。”


弘時窮追不舍的問,“紅包呢?喂喂,你別這麽小氣呀。”


 杜先生回頭笑道:“紅包沒有,消息倒是有一條,想不想聽?”


第25章 日暮酒醒人已遠


 杜先生回頭笑道:“紅包沒有,消息倒是有一條,想不想聽?”


弘時撇了撇嘴,“你愛說不說,紅包拿來,可別耍賴。”


 杜先生無奈的搖了搖頭,“免費請你喝酒,算不算是紅包?”


弘時勉強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杜先生心有不甘的咂咂嘴,“這酒要賣,可值錢了。”


弘時悠閒的靠著杜先生坐下道:“說吧,什麽消息呀?”


 杜先生瞥眼看弘時,“我憑什麽要告訴你這壞小子?”


 “就憑我大過年的來陪你老頭兒喝酒呀。”弘時嬉笑著答道。


 杜先生想想,笑了點頭,“也是。上次被你小子騙的來喝酒的小娃兒,現在就在潭柘寺。”


 “大哥?”弘時驚得跳了起來,“他怎麽來了?”


旋即黯然的垂頭不語。


大哥來了,卻不想見他。


 杜先生喝了一口酒,嘖嘖道:“好酒,那小子酒量不大,酒品卻是不錯。”


弘時悶悶的喝了口酒,問道:“那個怪人呢?”


 “他呀,一幫小兔崽子陪著呢,哪里有空理我老頭兒。”杜先生沒好氣的說,“也就你小子有點良心。”


弘時微微皺眉,試探的問,“你們,是朋友?”


 “小娃兒,管的這麽多做什麽?”杜先生敲了弘時的腦袋道:“他是誰,關你屁事?”


弘時揉了腦袋不語。


弘時還要喝酒,卻被杜先生攔住了,“你真的要在這兒同我糟老頭兒一醉方休?”


 “你不想去潭柘寺?”


弘時搶過酒壇子仰頭喝一口,“家父不允的。”


 杜先生嗤笑,“他還是不是你大哥?”


弘時怔了怔,放下酒壇,意外的沈默了。


 杜先生了然的笑笑,“山上雪大,你小子提點神!”


看著弘時走遠,杜先生笑了問,“你該怎麽謝我?”


弘時口中的怪人不知何時出現在杜先生的身後,一裘散淡單衫,面色冷峻,看也不看杜先生一眼,轉身離去。


山間的積雪沒有融化,數枝寒梅越墻而出,顯得分外孤寂。


 冬末早春的山里,安靜的只剩下鐘磬音了。


弘時深吸了一口山間特有的清新空氣,駐足默立一會兒,轉身。


周維歆正負手站在溪邊,少年單薄的背影在廣寂的山里顯得分外寒涼。


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他輕嘆一聲,回身笑道:“果然是你。”


弘時站在周維歆不遠處,淡淡的問,“你便知道,我會來?”


周維歆只是嘆道:“這是最後一天了,我就要走了。”


弘時倒是笑了,“這麽說,是我自作多情了?”


周維歆笑道:“見或不見,又有什麽區別?”


眼看弘時轉身要走,周維歆脫口而出,“時兒!”


 “既然來了,總該陪陪大哥吧。”


弘時沈默片刻,笑了道:“應當的。”


周維歆抿唇一笑,說不出的灑脫淘氣,“走,大哥帶你去一個地方。”


不由分說的拉起弘時的手奔跑起來,看著周維歆興致勃勃的樣子,弘時心中也不禁隱隱期待。


周維歆小心的掃開地上的積雪,露出了一個草窩窩倚在樹根。


一只小狼低低嗚咽一聲,竄了出來。待看到是周維歆時,歡快的竄進他的懷里嗅著什麽。


周維歆寵溺的笑笑,“小家夥別急呀,在這兒呢。”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荷葉包展開,米香肉香撲面而來。


弘時驚奇的看著呼哧呼哧吃東西的小家夥,讚嘆道:“好可愛。”伸手要去摸小家夥的皮毛。


小家夥威脅的沖著弘時齜牙,嘴里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音。


弘時忍不住笑出聲來,一把抱起小家夥,“還亮爪子呢,我看看你這小爪子有多硬?”


小家夥被弘時舉著,四只小爪子不停的掙紮撲騰,稚嫩的叫聲聽來分外惹人憐惜。


 “行了時兒,你別欺負它了。”周維歆嗔怪的從弘時懷里接過小家夥,又喂它吃了兩口肉粥,逗它,“這是小哥哥,他淘氣,咱們不理他。”


弘時哭笑不得的試探著去摸小家夥,小家夥吃飽喝足,倒也沒和弘時鬧騰,縮在周維歆懷里閉著眼享受的很。


周維歆選了一處向陽的地方坐下,一面和弘時說笑,一面替小家夥整理皮毛。


弘時小心的從周維歆懷里接過小家夥,“大哥,你怎麽發現它的呀,它阿瑪額娘呢?”


 “不知道。”周維歆淡淡的說,憐惜的揉了揉小家夥的頭,嘆道:“我發現它的時候,小家夥都快餓死了,守在爹娘的屍體旁邊,嗚嗚的哭。”


 “它是個孤兒?”弘時下意識的摟緊小家夥,“真可憐。”


小家夥不滿的叫一聲,去舔弘時的手。弘時被它弄得癢癢的,忍不住松手。


小家夥一下子竄了出去,在地上打滾,自顧自的鬧得開心。


周維歆淡淡的道:“開春了,小家夥往後可都要靠自己了。”


弘時問,“是大哥要走了嗎?為什麽不給寺里的師傅養去?佛家不是以度生為急的嗎?”


周維歆嗤笑,“度生為急?你是說潭柘寺的和尚?你瞧瞧這小家夥吃的是些什麽,要是養在寺里怕先就餓死了。”


弘時向小家夥看去。小東西翻滾的累了,這會兒露著肚皮在曬太陽,好不愜意。對即將來臨的別離一無所知。


弘時沈默了一會兒,“也可以帶去我府里養著。”


周維歆挑眉,“你確定?”


弘時莫名其妙的問,“什麽?”


 “你可看清楚了,這是只小狼崽子。”


弘時笑道:“看清楚啦,確實挺兇的。”


 “狼崽子,養不熟的。”周維歆淡淡的說,言下有不盡落寞。


弘時沒注意到周維歆的失常,笑道:“你瞎說些什麽呀。”伸手撓小狼的肚皮,“咱們別理他,乖。”


小狼吃癢,地上左左右右的打滾,聲音嫩嫩的。


周維歆沈默半晌,方笑道:“那小家夥,就拜托你了。”


小孩子忘性大,下山的時候,弘時一點不快早沒了,倒生出幾分惆悵,“大哥,這就要走了麽?”


周維歆笑道:“傻小子,天下沒有不散的席。”


弘時不舍的拉住周維歆,“就不能再留幾日?”


 “縱是再留上十天半月,也總有分別的時候。”周維歆輕嘆,“既然是早晚一別,現在,或者明日,又有什麽區別?”


弘時張嘴想要說什麽,卻沒有。


 “你呀,就不怕你阿瑪又打你呀?”


弘時執拗的跟著周維歆身後走,送了一程又一程。


正月里,官道上前後茫茫,一個人影也無,越發顯得寂靜。


 “就到這兒吧。”周維歆站住了,看著弘時,猶豫半晌,方道,“你要……小心。”


 “什麽?”弘時疑惑的問。


周維歆淡笑道:“我是說,多事之秋,大哥可以一舟一劍,自在江湖。時兒身在王府,卻是一切都當小心謹慎。”


弘時沈默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肅殺之氣忽起,弘時抱著小狼向前撲倒,就看到兩個蒙面的白衣人與他們對峙。


弘時忍不住扯了扯嘴。運氣真好,又碰上截殺。


他們的套路很奇怪,不像是中原的功夫,偏偏又是淩厲幹脆,招招致命。


弘時一開始的時候左支右拙,惹得周維歆低聲斥罵,“蠢材,還不快跑?”


又是一個臨陣讓他跑的。弘時雖然知道這都是為了他好,可是他的驕傲不容許他這麽做。


他咬著牙盯著眼前的人,像一頭小狼。


也就在他這一楞神的功夫,周維歆悶哼一聲,低喝道:“還楞著做什麽?”


大哥受傷了。


弘時咬牙奪了大哥腰間的軟劍,與其中一人纏鬥起來。


也不知是他運氣太好還是其他的什麽原因,弘時雖然險象環生,竟是沒有受一點傷,仿佛總能在緊要關頭避開殺招。


像是回到了平常習武的狀態,弘時手下的招式越發熟練起來,攻擊不足,自守有余。舞的滴水不漏。


一聲淒涼的哀鳴穿透他的耳膜。弘時一怔,倉促間回頭,就看到小狼順著周維歆的胸口下滑,光潔的皮毛浸滿鮮血。


周維歆半跪在地上,喘著粗氣,拿劍的手微微顫抖。


 “大哥!”弘時驚怒之下,殺意在胸中蔓延。


恍惚間眼前什麽都沒有了,盡是月下白衣人的身影。


狠厲,決絕,置之死地而後生。


那一招一式滑過弘時的腦中,周圍一切都顯得緩慢而遲鈍,只有這招式,這殺意,是那麽真實。


 …………………


 “時兒,時兒。”弘時掙紮著睜眼,看到大哥焦急的目光,笑了,“大哥若是擔心時兒就別走了吧。”


周維歆放下手,淡淡的道:“傻話。”


弘時站起身打量四周,“人呢?”


周維歆苦笑,“都走了。”


弘時的目光停留在地上的小狼身上,良久,艱難的問道:“小家夥……”


周維歆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小狼掙紮著動了一下,弘時蹲下去抱它。


小家夥的眼神淒迷痛楚,卻又是那樣的明澈。


它微弱的叫了幾聲,朝著周維歆伸出小爪子,卻無力的垂下。


弘時輕柔的把小家夥摟緊,冰涼。粘稠的,是血。


周維歆伸手輕撫著小狼的頭,責罵,“癡傻。”


小狼舒服的瞇了下眼,只是看著周維歆,仿佛要把他記住,轉世不忘。


這個救了它,愛護它,陪伴它的少年。


清澈的眼神只有信任,不染世間塵埃。卻因為痛楚,不再明亮。


周維歆從弘時手中接過小狼,喃喃的說,“小狼崽子不是最無情無義的麽?你這麽傻做什麽?”


小家夥到了周維歆的懷里,仿佛一下子就安心了,輕輕舔了舔周維歆的手。


 “走吧,我帶你走。”周維歆淡淡的說,言下不盡淒涼意。


小家夥安靜的閉上了眼,睡著了。


弘時張了張嘴,感覺有鹹澀的液體滑進嘴中。他哽咽著不知說什麽好。


周維歆轉身啟程,“你回去吧。”


 “大哥!”


 “小家夥來自山林,自然要回到山里去。我會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周維歆說著,也沈默了。


 “我跟你一起去。”弘時說。


周維歆搖頭,“你聽大哥說,方才,是追殺大哥的。大哥一個人,總方便些。”


看著弘時擔憂的目光,周維歆笑了,“江湖子弟,,原當如此的。你放心,出了京城地界,大哥就安全了。”


周維歆談吐自如,說不出的自信灑脫。


弘時沈默片刻,低聲道:“時兒信大哥,大哥若有……時兒絕不會善罷甘休!大哥,保重!”


弘時看了小狼最後一眼,輕聲,“你也一樣啊。”


弘時的身影在官道上漸漸的遠了。周維歆輕聲道:“出來吧。”


第26章 信義


 “小狗鼻子還挺靈。”淡淡的聲音從周維歆身後傳來,白衣人冷冷立著。


 “別動我兄弟。”周維歆冷道。


 “怎麽?”白衣人嘲諷的問。


周維歆頓了頓,道:“否則無論你是誰,只要我還在一天,你就別想安寧!”


 白衣人冷笑,“就憑你?”


周維歆緩緩的轉過身,面對白衣人,少年如劍,“除非你現在殺了我。”


 白衣人一哂,“小子,別耍你的小聰明。”


周維歆沈默片刻,問道:“不知閣下何人?我與閣下,素無恩怨。”


話音未落,背上挨了重重一鞭,鮮血暈染出來,撕裂的疼。


 “拜我為師。”白衣人冷然道。


周維歆搖頭不語。


 “因為它?”白衣人的目光掠過周維歆小心呵護在懷里的小狼,問。


周維歆不屑的笑道:“天底下聽說過求著拜師的,還沒聽說過求著收徒的!”


 白衣人危險的瞇起眼,周維歆挺直脊背,針鋒相對。


 白衣人冷道:“欠管教。”


膝後如有針紮,周維歆忍不住跪下,卻又硬生生的停住了,扶劍的手用力過度,蒼白。


 “周維歆自有師父,不勞你來管教!”聲音雖弱,卻是中氣十足。


 白衣人等了片刻,方問,“疼不疼?”


 “疼就跪下,磕個頭。”


 豆大的冷汗滾下,周維歆咬著牙說,“天地君親師,周維歆大好男兒,從不跪旁人。”


 白衣人沈默片刻,甩袖道:“不知死活。”


周維歆嘲諷的笑笑,掙紮離開。


 “這小子,有點意思。”看著周維歆走遠了,白衣人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在冷峻的臉上卻顯得分外不協調。


 “哎呦,你這孩子,上哪去了。你阿瑪讓你去書房找他呢。”李氏心疼的替弘時擦汗,“瞧瞧你這一身亂七八糟的。”


弘時吐舌笑道:“聽戲去了。”


 “你就淘氣吧你,等過了十五,你阿瑪不拾掇你。”


弘時拉著李氏的手道:“額娘,千萬別跟我阿瑪說呀,就說我才去十三叔家里回來。到時候時兒挨了板子,心疼的還不是您呀?”


李氏沒可奈何的點了點兒子的額頭,“就你鬼,去吧。”


出了院門,弘時這才舒了一口氣,問恪忠,“季先生在哪兒,你知道麽?”


 “奴才哪能知道呀,小爺,您找季先生做啥呀?”恪忠偷眼看弘時,一臉的莫不是你皮癢了的欠扁表情。


 “哎呦,小爺,您這是做什麽呀?”恪忠捂著頭委屈的說。


 “讓你吃讓你玩兒,你倒是都會;問你點事,你小子就不頂事兒了?沒出息的東西。”弘時恨恨的罵一聲,“行了行了,別在我眼面前兒煩我了,陪你老子娘去吧,大過年的。”


看出來弘時是真的心情不好,恪忠小心翼翼的問,“小爺,恕奴才多一句嘴,季先生的脾性您又不是不知道,您都拉了不少功課了。躲還來不及呢,怎麽倒是想起季先生了?”


弘時沈著臉瞪了恪忠一眼,道:“你管?”


 “奴才這就問問去,問問去……”恪忠忙打了個千兒,一溜煙竄得沒了影兒。


 “你在這里逛什麽?”一聲沈喝打斷弘時的思緒,“有時間看看書,成天的瞎跑什麽?沒個正型。”


弘時躬身請安,“阿瑪。”


胤禛問道:“不是讓你去書房嗎?”


 “孩兒正準備去。”


胤禛淡淡嗯了聲,道:“我書房里的那塊端硯,你去拿來,給你十三叔送去。”


弘時乖巧的點點頭。


 “還有,那個周維歆,來了京城,不許你去見他,聽到了?”


弘時一怔,點頭道:“聽到了。”


胤禛還不放心,“你要是敢見他,就等了瞧了!”


見弘時猶豫著跟在自己身後,胤禛停住了腳步,問,“怎麽?”


 “阿瑪怎麽知道,大哥回來了?”弘時問。


胤禛變色道:“不準叫他大哥!”


 “這等欺師滅祖的小畜生,你要是敢去見他,我打斷你的腿!”


弘時追問,“欺師滅祖?”這個罪名太重了,也太不可思議了。


弘時還在怔忪間,胤禛卻已經走遠了。看著阿瑪的背影,弘時猶豫片刻,轉身去了書房。


 “季先生,我這病,您操心了。”胤祥伸手給季樸言倒了一杯茶,愧疚的道。


 “十三爺這話,生分了。”季樸言淡笑著幫胤祥放下褲腿,“樸言不過略盡心意。再說了,樸言還等著和十三爺一塊兒策馬揚鞭,馳騁草原呢。”


胤祥眼里閃過一抹光彩,又嘆氣道:“多謝先生了。”


季樸言淡笑了不語。


 “阿瑪,阿瑪,弘時哥哥來了,弘時哥哥來了。”弘昌一下子撲進胤祥的懷里,膩道。


 “那你去陪你弘時哥哥呀,來阿瑪這兒做什麽?”胤祥一把抱起弘昌在膝上,“說,淘氣了沒有。”


 “沒有。”弘昌搖頭。


 “真的沒有?”胤祥逗他。


 “哎呦,阿瑪,別啊,癢癢,癢癢。”弘昌扭來扭曲的求饒,“有淘氣,有淘氣,行了吧。”


弘時呆在門邊上看著十三叔和小弘昌,從不知道父子可以這樣相處。


他的阿瑪,從來沒抱過他。


 “時兒!”季樸言沈聲道:“不給你十三叔請安?”


 “我趁先生睡覺,給先生畫了個大花臉兒。”弘昌用手比劃著,“先生氣得都笑了。”


 “是淘氣,該打。”胤祥笑了就要按著弘昌翻身。


 “阿瑪最好了,昌兒最喜歡阿瑪了。”弘昌不停嘴兒的道。


胤祥拍了弘昌腦袋一巴掌,“大了一歲了,往後不許幹這種混事兒了啊。”


 對弘時笑道:“是時兒來了呀,來來,吃果子。十三叔不像你阿瑪,忌諱多。你只管吃。”


弘時笑著請安,“十三叔,這是阿瑪讓侄兒帶來給您的。”


胤祥嘖嘖有聲,“還是四哥大方。時兒呀,你十三叔呢,小氣一點,這個給你。”


說著,胤祥從懷里拿出一塊玉佩,“算不上珍貴,十三叔把玩了這麽些年了,今兒就給你了吧。”


弘時笑著推開,“十三叔,這過年的紅包都給了,額外的時兒可不敢要。”


胤祥深深看弘時一眼,“什麽額外的?值不了多少錢的東西。你阿瑪的端硯十三叔都收了,這個你還扭捏?小男子漢,痛快點兒。”


弘時搖頭,“我阿瑪是哥哥,給十三叔的,十三叔自然要收下。”


 “那我是你十三叔,我給的,你也要收下!”胤祥佯怒道。


 “時兒,長者賜。”季樸言淡淡的道:“保管好了。”神色間隱約幾分鄭重。


弘時斂色道:“是。”


溫潤的玉佩落在手中,是墨玉。內斂的墨色凝聚成小小的葫蘆兒,隱約祥雲繚繞。怕是時時在手邊把玩的,觸手細膩水潤又不失厚重。


弘時略微詫異的看一眼十三叔,原以為只有阿瑪才喜歡這樣內斂的顏色的。


 “時兒,你嘗嘗這個,你平日里準吃不到的。十三叔好好給你補補。”胤祥遞了個精致小巧的蟹黃燒賣。


弘時心不在焉的接過吃了,說了一聲好吃。卻怕是連味道也沒嘗出來。


弘昌鬧著要和弘時出去玩兒,弘時卻時不時瞟一眼季先生拖著時間。


季樸言看在眼里,微微皺眉,“時兒,你和昌兒出去玩吧。”


 “哦。啊?!”弘時猛地一怔,問。


 “怎麽?不想去玩,那就背書。”季樸言淡淡的道。


 “不,不是。”弘時說著,拉了弘昌出門。


 “這孩子,這是怎麽了?”胤祥笑著搖頭,“該不是四哥又訓他了吧?”


季樸言淡淡一笑,“十三爺待時兒當真不薄,那塊墨玉,也舍得。”


胤祥沈默片刻,笑了道:“這本是當初四哥讓給我的東西,如今給了時兒,也是應當。”


 “時兒這孩子,一直照看著昌兒。小小年紀的,他是我四哥的兒子呀,也就是我的骨肉。”胤祥苦笑,“我這個當阿瑪的沒有用,委屈了昌兒,也委屈時兒了。”


 “十三爺這話,嚴重了。兄友弟恭,是他的本分。”季樸言搖頭笑道。


弘時魂不守舍的陪著弘昌在園子里玩了會兒,才看到季樸言慢慢走來,站在他面前,“跟我來。”


季樸言帶著弘時進了他的小院兒,回房拿一塊戒尺出來,淡淡的道:“手伸出來。”


這不是弘時第一次來季先生的小院子了,可還是覺得沒由來的喜歡。


清淡雅致卻又不失簡約,雖然簡單,卻覺安心。


弘時正想著,聽到季先生的話卻是一怔,猶豫著跪下,伸出手。


 “啪!”季樸言狠狠的打了一板子,問,“知道為什麽嗎?”


弘時搖頭。


 “浮躁!”季樸言斥責道:“一點心事全寫在臉上!你要麽別去你十三叔家,去了,該怎麽樣,就當怎麽樣!”


季樸言一面說著,一面又是幾板子蓋下去。


弘時白著小臉道:“先生!”


季樸言放下戒尺問,“為了周維歆?”


弘時點頭,“阿瑪說大哥是……大哥是……欺師滅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季樸言看著弘時,“你去見過他了?”


 “沒有。”弘時搖頭。


季樸言淡淡哼了一聲,不說話。


良久,弘時小聲道:“見了。”也不等季先生開口,就高舉雙手,“請先生告訴時兒。”


又是幾板子,季樸言道:“想知道,不會自己去問?”


弘時一怔,就聽到季先生淡淡的說,“起來吧。”


弘時小聲,“先生。”


 “周維歆前日與望溪先生宣稱,師徒恩盡,從此路人。”季樸言輕輕一聲嘆息,“望溪先生怕是到現在還沒緩過神來呢。從那麽小看著長大,如今倒成冤孽了。早知今日,當初何苦收徒呢?”


季樸言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看到弘時起身要跑出去。


 “站住!”季樸言喝道。


弘時搖頭,“我要去找他!”


 “你信得過他麽?”季樸言淡淡的問。


你信得過他麽?你信得過你大哥麽?!


 “狼崽子,養不熟的。”


 “不是都說狼崽子最是無情無義的麽,你怎麽這麽傻呀?”


難怪,難怪!


弘時道:“當然!”


 “那你為什麽還要去找他?”


弘時呆怔住了,半晌,輕聲道:“是,我信他,不要他解釋什麽。”


季樸言淡淡笑了,“過來,給你上藥,大過年的。”


’ 那幾板子打得重,弘時手心全是血痕。


 “先生。”弘時小心的問,“您也信得過我大哥?”


季樸言看弘時一眼,“他是你的大哥,我只問你,信不信。”


弘時沈默了半晌,無端的就想起季先生的那一句“早知今日,當初何苦收徒”來,沒由來的難受。


所以季先生是明智的,不收徒,自然也就沒有傷心了。


弘時怔怔想著,手上被拍了一下,“好了,走吧。”


 “先生。”弘時仰頭,“時兒想吃了飯再走。”


季樸言搖頭,“先生這兒粗陋的很,回去吧。”


看著弘時不樂意的樣子,季樸言拍拍小家夥的腦袋,“還說又大了一歲,改不掉的孩子氣。”


 “先生。”


 “又怎麽了?”似乎是因為過年,季先生難得的好脾氣。


 “先生知道那個救了時兒的人,是嗎?時兒送大哥的時候,遇刺了。時兒懷疑……”


 “住嘴!”弘時話還沒有說完,季樸言就沈下了臉。


弘時沈默片刻,點頭,“是。”邁步離開。


季樸言的眉頭不自覺微微皺起。


第27章 隔簾春雨細


 


迷蒙的春雨綠了窗前的翠筠,撲面清風潤了桌上的筆硯。


弘時端坐在窗前臨帖,一陣風過,青竹搖曳,弘時不禁擡頭呆看。


 “三哥哥。”弘晝輕輕搖著弘時,“三哥哥,晝兒累了,可以不看書了嗎?”


弘時搖頭道:“這才多大會兒功夫,晝兒乖。你看歷兒,多認真?”


年後弘時便帶了弘歷弘晝啟蒙,長兄代父,弘時自也盡心盡力。


弘晝撒嬌道:“三哥哥,就玩一會兒吧,就一會兒。”


弘時無奈的點點小家夥的鼻子,“只給你背的書,你熟了嗎?”


弘晝搖頭,“三哥哥!”


弘時揮手,“去吧去吧,就一會兒啊。”


弘晝歡呼一聲去拉弘歷,“四哥,走吧,玩兒去吧。”


一般大的年紀,弘歷卻沈穩的多,搖頭道:“我不去,我要看書。”


兩個小家夥拉拉扯扯的鬧騰,吵得弘時也靜不下心,幹脆板著臉道:“都坐好!”


弘晝委屈的坐回位子,一面不忘埋怨的看弘歷一眼。


弘時道:“今兒上午,規定的功課完成了一半就可以休息了。為學之道,有張有弛。歷兒,你明白麽?”


弘歷點頭,“是。”


弘時這才靜心看書。兩個小家夥完不成功課倒還好,他要是耽誤了功課,可就慘了。


 “小阿哥,王爺找您。”


弘時放下筆,回身叮囑弘歷弘晝,“外頭下著雨,不許亂跑。歷兒,看好弟弟。”


弘歷恭敬的應了一聲是。


胤禛在後園的石頭上釣魚,細雨如絲,他也不穿蓑衣。清瘦的影子印在水面,風起漣漪,一陣模糊。


 “時兒呀,你去,把這個給岫雲寺的丹雲法師送去。”沒有回頭,胤禛吩咐道。


弘時看時,卻是一只小狗,才三個月大小,趴在阿瑪身邊吐著舌頭,甚是可愛。


弘時呆楞了一下,就聽到阿瑪說,“你就問他,既然蠢動含靈,皆有佛性,它的佛性,又在何處?”


弘時莫名其妙的接過小狗,應了一聲是。


胤禛又道:“弘歷弘晝,可還認真?”


 “認真。”弘時說。


 “長兄當父,他們學不好,我只找你算賬。下去吧。”胤禛淡淡說了,又吩咐道:“恪忠,陪你主子去吧。”


恪忠抱起小狗兒,“小主子,走吧。”


丹雲法師住在一個偏院里,是個雲遊僧人。胤禛去寺里時正撞上了他。此人倒也奇怪,明知是王爺,依舊的舉止不拘,自顧自且歌且唱。


胤禛當下留了心眼,後又去找丹雲法師,始讚他佛理精微,閒暇時也來找他談經論道。


弘時找到丹雲時,這家夥正袒胸露乳的躺在院子里。早春寒意深重,他也渾然不懼。


 “入海算沙,空自費力;磨磚作鏡,枉用工夫。君不見高高山上雲,自卷自舒,何親何疏!深深澗底水,遇曲遇直,無彼無此。”中氣十足的歌聲驚得飛鳥投林,沒了蹤跡。


弘時看著不禁莞爾,“敢問,是丹雲法師嗎?”


 “是呀,你是?”丹雲法師懶懶的問,“我正在洗澡,恕不起身了。”


 “洗澡?”弘時問。


 “小娃兒,有話快說!”丹雲法師瞪眼道。


 “家父讓我來,把這個送給你。”弘時道。


小狗待在丹雲法師的肚皮上,毛絨絨的。丹雲法師笑道:“你爹是誰?”


弘時楞了楞,這人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們家王爺?”恪忠不解道。


 “原來是小阿哥呀,王爺有沒有什麽話?”丹雲笑了道。


 “家父問,既然蠢動含靈,皆有佛性,它的佛性,又在何處?”弘時道。


 “它的佛性?朗月當空,只為浮雲翳障,不得顯現。”丹雲撇撇嘴道。


 “為明為照,為道為路,為舟為楫,為依為止。”弘時接上話,道。


 “咦,小娃兒知道的倒是不少。”丹雲詫異道。


他起身仔細的端詳著弘時,嘆道:“可惜了。”


 “什麽?”弘時問。


 “我是說,我明兒就要走了,請轉告王爺。這些日子,相處甚歡,浮雲聚散,不用掛懷。”丹雲笑了摸著小狗的皮毛。


 “你做什麽去?”


 “求道。”


 “既然是空費力氣,枉用工夫,還求得什麽道?”弘時問。


 “那要看怎麽求了。不試一試,如何知道?”


丹雲笑了說。


 “如何學道?”弘時忍不住問。


 “小小年紀,你問這個做什麽?”丹雲覆又躺下,“學道如調琴相似,大緩則無聲,大急則弦絕,生死之心常切,求效之心莫生啊。”


懶洋洋的聲音不掩清氣,丹雲對著恪忠招手,“小子,來,幫我打水去。”


水缸里生了青苔,缸底就剩了些渾濁的不明液體。也不知這位丹雲法師懶到了什麽地步。


弘時細想片刻,問道:“我該怎麽說?”


 “該怎麽說,便怎麽說。”丹雲說著揮了揮手,“你隨意吧。”


弘時看了看苦著臉的恪忠,忍不住好笑,“你忙著,爺去去就來。”


 “哎呦,小爺,您……”


 “怎麽,爺留著陪你小子挑水呀?”弘時瞪眼,“丹雲法師的吩咐,還不照辦?”


恪忠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氣的,只好連連的道:“那主子要小心呀,別耽誤時候了……”


話還沒有說完,弘時就跑遠了。


山間小路清幽寂靜,弘時緩緩的獨自行走在林子里,內心沒由來的惆悵。


去年的時候,他還和大哥一起在這兒縱飲一醉,踏青賞春。轉眼就是一年,大哥卻成了欺師滅祖的孽障,不容於世。


他還記得大哥為了望溪先生顧不得一身的傷與他纏鬥,望溪先生勸大哥喝藥那寵溺的神情。


提起望溪先生,大哥的眼中全是依賴敬意。


還有那一句,“大哥沒有家鄉,若要說有,便是桐城了吧。”


桐城,是望溪先生的家鄉。


怎麽會,怎麽可能?大哥視望溪先生如父,怎麽可能會對不起望溪先生?!


淡淡的清香纏繞鼻端,弘時看去,是白梅。


細雨梅花,和著聲聲鳥鳴,弘時卻只覺得心里發苦。


無論如何,他信大哥,他要還大哥一個清白。


正想著,弘時看到遠處的山谷似乎有個人影,像是季先生。


他疑惑的向前跑了幾步,就看到季先生和白衣人站在一起,似乎說著什麽。


弘時驚疑未定,就感覺腳下一疼,他踉蹌著走了幾步,出現在季先生面前。


 “好大膽的小鬼。”白衣人冷冷的說。


 “你怎麽在這?”季樸言皺眉問道。


弘時穩住心神道:“季先生。”


 “阿瑪吩咐我來潭柘寺辦事,眼見春光正好,山里安靜,走走。”


 “既如此,你回去吧。”季樸言淡淡的道。


弘時看著白衣人欲言又止,腳下卻沒有動。


 “怎麽?”季樸言加重了語氣問。


 “他是誰?”弘時咬唇問。


 “還不快走?”季樸言斥道。


 白衣人看著弘時,冷笑。


弘時沈默片刻,道:“是。”


 “慢著。”白衣人冷喝道:“你今日,沒有看到我,記住了。”


弘時回身看季先生,先生沒有說話。


弘時點了點頭,離開。


 “為什麽?”季樸言淡淡的問。


 “不為什麽。”白衣人道。


季樸言倒是笑了,“你的性子,一如既往。”


 “這小子,和穹兒真像,難怪。”白衣人嘆息一聲,眼底有幾分莫名的痛。


 “好端端的,提這小畜生做什麽?”季樸言變色道。


 白衣人沈默了。


 半晌,季樸言道:“往後,別教弘時這些了。”


 “大哥是不屑得,還是覺得他用不上?”白衣人略一挑眉,問。


 “用不上,也並非王道。”季樸言淡淡的說,“這孩子近日習武,招式間不自覺帶了殺伐之氣。本該是大開大合的招式,被他使得不倫不類。”


 “所以大哥肯來見我。”白衣人低聲。


旋即又笑了,“大哥覺得,這孩子用不上?”


 “用不上。”季樸言道。


 “八阿哥遇刺的事,大哥忘了?”白衣人略帶嘲諷。


身為皇家子孫,這樣的殺伐果決,他會用不上?


季樸言沈默片刻,嘆道:“他還太小,不該經歷這些。”


殺伐果決,是生死之間歷練出來的。比方說弘時這次頓悟白衣人教他的功夫,若不是白衣人精心策劃了那一場山路截殺,他的招式,便永遠只是招式。


 “無論如何,大哥還當謝你。”季樸言微笑。


 “大哥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教弘時,不過順手為之。”白衣人搖頭道:“我此次離京,大哥若有事情,可以去找老杜。”


季樸言好笑的道:“我一介幕僚,能有什麽事情?”


 白衣人冷然道:“大哥真信得過四王爺?”言下卻是有勸說季樸言的意思。


 “朝野上下,唯四王爺果決有為,可以澄清天下。”季樸言輕聲,“人各有志,你不必多說。”


 白衣人安靜的站了會兒,方道:“那大哥,一切保重。還有……小心八阿哥。”


季樸言怔了怔,問,“怎麽?”


 白衣人搖頭,“我只是跟著歆兒的時候隱約看到了些,具體也沒細查。”說著冷笑道:“自淖污泥,怕是再難幹凈了。”


季樸言輕聲道:“知道了,走吧。對歆兒耐心些,還只是個孩子。”


 “這小子,欠調教。”說到周維歆,白衣人淡淡一笑,“大哥,告辭了。”


冷峻的神色難得露出幾分關切,白衣人堅持看著季樸言先走,那一抹青衫在山雨間越來越遠,模糊了。


季樸言在山道的轉角看到等候的弘時,意料之中的,淡淡的道:“時兒,那是先生的朋友。”


弘時心里想到八叔的那一句小心,又想起官道上白衣人的截殺,猶疑著道:“先生信得過他?”


季樸言淡淡看了弘時一眼,“不該你知道的,不要管。”


 “時兒不能瞞著阿瑪!”弘時脫口而出。


 “他離京了。”季樸言說。


弘時怔了怔,那麽,“我可以把他攔回來!”


季樸言看著弘時。


 “我要證明大哥的清白。”弘時輕聲。


此人與大哥必有關聯,不能走。


季樸言搖頭道:“不知輕重。”


 “先生!”弘時追上去,叫道。


 “時兒不願違逆先生的意願,但求先生……”弘時跪下,沈默了。


先生問他,信得過大哥嗎?他的回答是,信。


現在,他也一樣信得過先生。


看著倔強的小東西,季樸言苦笑,“你這孩子。”


 “你大哥,有他跟著。”季樸言斟酌著道:“你還小,勤學苦練才是你當做的。”


弘時低頭不說話,良久,才道:“既然只是先生的私事,是弘時魯莽了。”


殺手是他的嗎?他與大哥,有什麽恩怨?為什麽季先生那麽信任他?


弘時內心疑惑,卻也知道,季先生再不會說什麽了。


季樸言看著小小的孩子,內心不是不感動的。這孩子信他,這孩子重情。


這個傻孩子。


 “天下事,總該有個了局。你大哥與望溪先生是怎樣的情分?你莫要多想了。”季樸言嘆息。


弘時若有所思,良久方道:“他是我大哥,容不得我不多想,也容不得旁人錯待他。”竟是勸解不通。


季樸言沈下了臉,“無論你怎麽說,你的功課,只會多不會少!”


弘時一凜,低頭稱是。


知道這孩子不服氣,季樸言只是默默搖了搖頭,下山去了。


第28章 隨駕


 


弘時回府里去的時候,管家陪了笑對他說,“小主子,爺的吩咐,讓您跪在這兒,這……”


弘時詫異的問,“為什麽呀?”


 “呦,小爺,您這不是難為奴才麽?”管家笑笑道。


 “哎呦,格格您怎麽來了。”


耿氏輕聲道:“你去吧。”


 “小三爺,兩個孩子不懂事兒,我這當額娘的,給小阿哥賠罪了。”耿氏道。


弘時一驚,“您這是哪兒的話,時兒當不起。弘歷弘晝,怎麽了?”


 “你怎麽在這兒?回去!晝兒嚷嚷著要你呢!”胤禛沈喝道。


 “讓你看著弟弟,你就看成了這樣?!”胤禛擡腿踹了弘時一腳,“晝兒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宰了你!”


弘時白著臉跪直,“阿瑪,晝兒他……”


 “爺,不怪小阿哥,他不是有差事麽?是晝兒淘氣,偏拉了歷兒往園子里跑,這雨天路滑,跌進了池子里,不也是意外麽?”耿氏低聲弱氣的說。


 “你還楞著幹什麽?晝兒發著高燒,你不去照看他?”胤禛恨恨的指了弘時說,“你說,是不是你準歷兒晝兒出去玩的?這下著雨,你沒看到呀?”


弘時驚得起身要去看,“晝兒怎麽了?”


 “站住!誰讓你起來的?”胤禛喝道。


 “阿瑪,讓孩兒去瞧瞧晝兒吧,不然孩兒這心里,放不下。”弘時顧不得那許多了,道。


 “放不下?早你想什麽去了?信你,把弟弟們交給你管教,你就是這麽上心的?!”胤禛咬著牙踹了弘時一腳,“跪直了!晝兒不醒,你也別想起來!”


雨夜寒涼,李氏撐了傘要來陪弘時,卻被弘時攔住了,“時兒這麽大了,淋點雨有什麽。也算是給自己提個醒兒。”


福晉在弘晝的屋里忙著,李氏也不好主動去找她,這會兒只是咬牙道:“時兒,等著。額娘找你十三叔去,啊。”


 “額娘!這麽晚了!”弘時嗔怪道。


 “這麽晚了,你都累一天了,還這麽跪著,不得生病呀。”李氏忍不住落淚,“你要是不許,額娘就站這兒陪你。”


 “額娘,這要讓阿瑪瞧見了,還不打死時兒呀,回吧,啊。”弘時勸道。


看著額娘手中的燈籠的光亮越來越遠了,弘時心里不是滋味。


晝兒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大哥他,還好嗎?要是季先生在就好了,季先生會走嗎?


弘時越想越迷糊,卻聽到十三叔的聲音,“時兒,時兒?!”


弘時猛地清醒過來,“十三叔?您怎麽來了呀。”


 “走,跟我見你阿瑪去,走。”胤祥扶著弘時就要起來。


 “不了。”弘時安靜的道,“侄兒沒事的。”


 “你,唉。你這孩子。”胤祥道:“你在這兒等著啊,我找你阿瑪去。”


 “十三叔!”弘時叫道:“阿瑪心里著急,十三叔別……”


弘時說著,面色一白,“阿瑪。”


胤禛冷哼了聲,看著胤祥,“你來做什麽?”


 “四哥,時兒才多大個孩子呀!您也忍心?”胤祥扶了弘時道:“起來吧,啊。”


弘時看著阿瑪,沒有說話,臉上卻忍不住落淚。


 “你還委屈了?”胤禛問。


 “時兒不敢。”


 “時兒,咱們不理你阿瑪,起來,啊。”胤祥說著,要拉弘時起身。


弘時道:“阿瑪沒有允了,時兒不敢的。”


 “你這孩子。”胤祥無奈的看著四哥,“哥,您倒是說句話呀。”


 “說什麽?跪直了!”胤禛冷哼道:“還有你,什麽天氣,你敢這麽折騰?病好全了是不是?好全了你給我書房里跪著去!”


 “四哥!”


胤禛卻已經甩手走遠了。


胤祥無奈何的解下了身上的蓑衣披在弘時身上,“你阿瑪這又是在犯脾氣呢,十三叔瞧瞧去,等著啊。”


天色將亮的時候,胤禛出來看著弘時道:“起來。”


弘時隨著阿瑪去了書房,問,“晝兒的病?……”


 “醒了!你弟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等了看了!”胤禛沒好氣的瞪他一眼。


這一看,也覺得弘時小臉發白,異常的沈默。這孩子也就在這時候看著,分外的小。


胤禛頓了頓,方道:“你十三叔,身子骨不好。大晚上的,勞不得。往後你要是再敢打你十三叔的主意,想要他來救你,我只會加倍罰你,記住了?”


 “記住了。”弘時咬唇道。


胤禛想要說兩句安慰的話,究竟說不出口,問道:“丹雲法師,是怎麽說的?”


弘時話音里還帶著顫音,把昨日見丹雲的過程都說了。


胤禛沈思片刻,方笑道:“好一個生死之心常切,求效之心莫生。這個丹雲,不簡單呀。”


弘時道:“他說他要走,阿瑪是否……”


 “不必了,隨他去吧。”胤禛嘆一聲,道:“你也去休息吧。往後再敢這麽縱著弟弟,我可不饒你。”


 “阿瑪。”弘時看著阿瑪熬紅了的眼,心里知道阿瑪也是焦急的一夜沒睡。


心里委屈,酸澀,卻也忍不住心疼,“阿瑪去睡一下吧,孩兒沒事的,去守著晝兒。”


胤禛心中一暖,卻是冷冷的道:“你少惹些麻煩就是好的了,犯得著你去守著?”


弘時搖頭,“阿瑪,孩兒是哥哥,當守著。”


話雖是這麽說,卻也忍不住打哈欠。


這麽大小的一個孩子,熬著跪了一夜。


胤禛瞪眼,嚴厲的道:“還敢頂嘴?”


弘時搖頭不語。


胤禛無奈的妥協,“你去看看晝兒,就休息去。若你精氣神兒有的多,給我看書去,聽到了?”


看著弘時出了書房,李氏一早就迎了上來,“你這孩子,走,額娘帶你睡覺去。”


弘時搖頭,“不必了,額娘。”


李氏拉著兒子的手,“總要吃點兒東西吧,一夜了。”


看著額娘焦急擔心的樣子,弘時心里歉疚,“走吧,額娘,一起吃。”


李氏一面給兒子布菜一面忍不住嘆息,“你說你,自己還是個孩子呢,哪里管得住這兩個小的?”


弘時笑道:“孩兒是哥哥,應當的。額娘別多想了。”


 “怎麽不要多想?額娘說了你多少回了,謹言慎行,凡事但求無過。你疼他們,放他們出去玩,這倒好,玩出事兒了吧?你這麽大小的時候,是怎麽學的呀。”


 “額娘不是說,時兒小時候凈闖禍,可著害苦了二哥哥麽?怎麽學的,就這麽學的唄。”弘時笑著哄勸李氏。


說起弘昀,李氏忍不住又落淚,“你說我怎麽生了你們這對冤孽呀。一個成天的闖禍,另一個更好了,就這麽撇下娘走了。……你哥哥要是還在,也不至於這樣啊。”


弘時黯然道:“額娘,孩兒在,不也是一樣的麽?”


 “知道他們金貴,你呀,少惹他們。娘的時兒可憐,可得知道自己個兒愛惜自己呀。”李氏說著,忍不住抱住弘時,“冷了,餓了,痛了,別撐著,沒人疼咱,咱得自己學會保重。”


 “額娘!您說哪兒話了。時兒有阿瑪,有先生,還有額娘呢!怎麽會沒人疼?”弘時被額娘一番話說的眼圈通紅,“阿瑪性子嚴厲,我又是長子,該受罰的。”


 “長子長子,你是什麽身份呀,真把自己當世子了呀?時兒,要懂得藏拙,要……”李氏憐惜的撫著兒子的頭,“傻孩子,娘沒指望你能出息,平平安安的就好了。娘可不能再沒了你呀。”


弘時一楞,沈默良久,輕聲道:“額娘放心吧,時兒省得了。”


小院子窄的只容下了一棵柳樹,幾張桌椅。


弘時翻墻進來的時候,正看到方苞對著春日暖暖的陽光看書,神情專注。


 “望溪先生。”弘時輕聲道。


 “哎呦,小阿哥?”方苞一怔,“您……”他偷得浮生半日閒,這會兒閉門謝客呢,這孩子怎麽進來的?


弘時咬唇道:“弘時魯莽了,實在是有要事相詢。”


 方苞神色冷淡的打著官腔,“小阿哥這話嚴重了,方某一介草民,哪里值得阿哥親來。”


 “弘時此來,乃是為了大哥周維歆。”弘時輕聲說。


 方苞一怔,淡淡的道:“此子與我並無瓜葛,弘時阿哥,請回吧。”


 “望溪先生!大哥曾經說過,他若有家鄉,便是桐城了。世人都罵大哥欺師滅祖,忘恩負義,望溪先生也是這樣以為的麽?”弘時道。


 方苞沈默了片刻,搖頭笑道:“這小畜生是我身邊長大的,他是怎樣的,老夫最是明白不過!不勞小阿哥操心!”


 “倒是小阿哥,還請自重身份。”


弘時搖頭道:“我原以為……”


你和大哥的師徒情分,我是看在眼里的。怎麽會,怎麽會這樣的絕情?


 方苞撇過頭去,“還請阿哥回去吧!”


弘時道:“弘時此來,是想了解大哥究竟做了什麽,說了什麽。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弘時的話還沒有說完,方苞變色道:“我的家事,什麽時候要小阿哥來過問了?!”


弘時微微一笑,“大哥已經不是先生的徒兒,先生如何說是家事?大哥是我的兄弟,弘時力所能及,自然要為大哥做些什麽。”


眼前的少年眼神清澈,笑容誠摯。還沒長成的稚嫩面容,有著超出年齡的沈穩。


 方苞搖頭道:“說句不當說的,小阿哥是王府長子,本不該……”


 “他是弘時的大哥,而不是什麽王府長子的。”弘時強調道。


 “先生不必多想,這都是弘時一人的意思。”弘時的神色有著說不出的堅定。


 方苞沈默了,良久,方道:“請進。”


茶是上好的禦賜碧螺春,饒是弘時自幼飲慣了好茶,也忍不住嘆了一聲好。


 “他是年關將近的時候回來的,說是陪我過年。頭幾天還好好的,孝順,乖巧。我囑咐他收了心,他也都應著。哪里知道……”方苞嘆息著搖了搖頭,“問他為什麽,只說心里厭煩我,一介草民,阿諛權貴,偏偏還要逼迫他。”


弘時看到,望溪先生頭上多了好些白發,嘴上說的平淡,手卻忍不住顫抖。


弘時脫口而出,“大哥心里從未這樣想過先生,可是有什麽苦衷?”


 方苞搖了搖頭,不說話。


弘時沈吟著道:“大哥雖然灑脫不羈,但是最重情義。先生,容弘時一點時間。也請先生莫要掛念大哥,他一切都好。”


 “我掛念這小畜生做什麽?”方苞冷冷的道。


弘時淺淺一笑,拱手道:“那弘時告辭了。”


 “且慢!”方苞說。


 “先生還有什麽說的?”弘時問。


 方苞跟著弘時出了房門,站在院子里,嘆道:“老夫也不止一次托人查了,偏是找不到這孩子蹤跡。小阿哥的情,老夫心領了。阿哥千金之軀,不必為老夫的逆徒遭累。”


弘時回避他的話題,道:“大哥不在先生身邊,先生有什麽需要,只管吩咐弘時。”


 方苞略微警惕的看著弘時,旋即自嘲一笑,“方苞一介草民,豈敢。”


是自己多心了。


看弘時好奇的看著院子里的柳樹,解釋道:“獨在異鄉,故人離別輕易。院子里這柳樹,折柳卻是方便了。也算是個念想。你看這春雨一灑,一片新綠。”


弘時笑嘆道:“大哥能得先生為師,也不知是哪世修來的福分呢。既如此,弘時就告辭了。”


弘時再去找杜老頭兒喝酒時,杜老頭卻是一言不發的冷漠。


季先生功課一日比一日重,對他也是日漸嚴厲。


轉眼過了兩個月,已是春暮。


康熙皇帝奉皇太後往熱河避暑,雍王爺隨行。


胤禛這次特地帶了弘時一起,季樸言也便一同隨往。


弘時臨走前給兩個弟弟安排了課業,又叮囑再三。余下的時間,弘時陪了額娘一起,只是哄逗額娘開心。


至於說往熱河隨駕避暑,弘時心里懸著事,也不見如何上心,倒是胤禛,顯得格外鄭重。


四月,弘時隨著車駕前往熱河


第29章 幸園


古松參天,遮住了燥熱的驕陽,漫山遍野的綠意清涼了本該是最熱的夏季。


康熙帝信步走在松雲谷,耳聽著流水潺潺,笑道:“方苞,你說,這仗若要打,該是個怎樣的打法?”


 方苞笑著道:“聖上心中,想必早有決斷。”


康熙頓了頓,笑嘆道:“可惜啊,要是早幾年,他策妄阿拉布坦哪敢這樣囂張?”說著,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問道:“你的那個小徒弟,叫什麽來著?怎麽樣了?”


 方苞苦笑道:“這小子原本就是個放蕩不羈的性子,他若有意避我,又去哪里去尋?有時候想想這孽徒心里也是氣的,卻終究是放心不下。”


康熙嘆息一聲,“這可憐天下做人父母師父的,又有幾個是看得開,放得下的。”


竟是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幫如狼似虎的兒子們,興致便去了十之八九。


 方苞自知是失言了,轉笑道:“爺,您聽聽,這是誰家的小子,這般胡鬧?”


康熙細聽,也隱約聽到了孩童戲水的嬉鬧聲。嘩嘩的水聲聽得康熙心神一振,笑道:“瞧瞧去。”


轉過眼前的林子,就看到溪水邊一個少年站在水里撈魚,貼身的綢衫濕透了黏在身上,辮子上系了塊上好的翠玉,面容清俊,脫跳可愛。


康熙上前兩步,笑道:“小娃兒,你過來。”


水里的孩子回身看康熙一眼,撇嘴道:“等一會兒,沒看到我在捕魚嗎?”


說著一指岸邊,果然幾條小魚在無助的蹦跶,少年說著一下子竄進水里,手一揚,一條小魚連著溪水摔到岸邊,康熙一個沒留意,濺了一身的水。


 “放肆!”康熙身後的侍衛斥罵道。


少年上了岸,撈起岸邊的袍子就這麽往身上套,一面笑嘻嘻的說,“明明是你們打擾了我,倒還是我的不是了?”


康熙伸手阻止了侍衛笑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笑嘻嘻的道:“你管不著。”


說著指了指地上的小魚,“我請你吃烤魚?”


康熙怔了怔,覺得有趣。笑了道:“好呀。”


小孩兒扯著嗓子大聲問,“恪忠,你好了沒呀!”


 “來了來了。”一個小子抱了一堆柴火過來,“小爺,您又吃這個呀,回頭……”


少年瞪了恪忠一眼,道:“讓你生火烤魚,哪那麽多廢話?”


恪忠縮了縮脖子,埋頭幹活。


烤魚的香味散發出來,少年遞了一串給方苞,“望溪先生,請。”


康熙詫異的道:“你認識他?”


 “望溪先生誰不識得啊。”少年笑嘻嘻的說了,自己也吃了起來。


 方苞看著眼前的少年,欲言又止,卻終究是忍住了。


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弘時。弘時出身普通,年紀又小,若說康熙爺不認得這個孫兒也是有的;但是弘時家宴隨雍王爺去過的,若說不認得自己的皇瑪法,就說不過去了。他卻偏偏不知這壞小子打的什麽主意,也不忍點破。


康熙看著少年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便覺得幾分喜歡,問道:“你請我吃了烤魚,我總要給你點什麽。說吧,想要什麽?”


弘時扔了手中的魚骨頭拍手笑道:“我想要的,除了我自己,怕是誰也給不起。”


 “你不妨說說?”康熙饒有興致的問道。


 “一壺好酒,一場花雨。有二三知己為伴,美人如玉,劍氣如虹。”弘時說著,還順手拿起地上的樹枝比劃了一下。


 “哦?看不出你小小年紀,還美人如玉?”康熙覺得好笑,“你會舞劍麽?還劍氣如虹呢。”


 “會,怎麽不會?”弘時不服氣的站起來,“你瞧不起人!”


說著要去拔那侍衛的劍,侍衛緊張的退後一步。康熙笑道:“給他。”


弘時執劍屏氣凝神,頓時沒了方才的懶散模樣,少年英姿,銳利瀟灑。


不過片刻功夫,弘時收劍笑道:“如何?”


氣息均勻,竟不似才舞過劍一般。


弘時的劍法,瀟灑靈動有余,灑脫而略顯憂郁。卻少了王者之度,若是在季先生面前,怕又是一頓好打。可是康熙不知眼前的是自家孫兒,只覺得這孩子的灑脫不羈又聰明英武的小模樣越看越順眼,笑道:“你既然有這麽好的功夫,想不想去上陣殺敵?”


 “想,怎麽不想?”弘時道,“可是我這麽小,也沒人肯要我呀。”


 “哦。你不是想要兩三知己,一壺老酒的嗎?”康熙故意說道。


弘時怔了一下,訥訥的道:“天下承平,我就是想要醉臥沙場,也不能夠啊。不如杏花雨里醉一場呢。”


 “年紀小小,就想著喝酒。”康熙斥罵道,可是對這一句天下承平卻很是受用。


弘時嘻嘻一笑,不說話。


 “這樣吧,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讓他教你讀書,好不好?”康熙指著方苞道。


他一則是起了愛才之心,二則也因方苞最近為小徒弟的事情時常魂不守舍,有一個伶俐孩子在身邊,總要好點。


 方苞不料會牽涉到自己身上,忍不住就要開口。弘時卻搶先搖頭道:“我才不要!”


 “讀書不好玩兒,先生的功課已經夠重了,才不要呢!就算這幾條烤魚不怎麽好吃,您也別害我呀。”


 “只憑你這句話,就該挨板子。”康熙失笑道:“我要是你先生,非得好生管教你不可。”


弘時笑道:“文章千古事,本是急不得的,倒不如邊玩邊學的自在。”說著轉身要走。


 “哎,你等等……”康熙怔了怔,道。


可惜話還沒有說完,這小子已經跑得遠了。


 方苞若有所思的看著弘時。他原以為這孩子耍的什麽小心眼,提著心等著提點他兩句,哪料這孩子壓根兒就沒他想的那層意思。這就有趣了,難道這孩子真的不認識皇上?


也是,一年不過見兩三面,還是遠遠的一瞥,若沒認出來,倒也不是說不過去。


 方苞想著,也沒聽到康熙說什麽,待回過神,看著康熙疑惑的目光苦笑道:“看著這孩子,就想起我那逆徒來。”


康熙搖頭笑道:“這小子,性子還真野。”


弘時直奔了好久,才舒了口氣靠著樹坐下,背上全是冷汗。


他閉著眼細細回憶方才皇瑪法的一笑一罵,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近的看皇瑪法。


那個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他的瑪法。


他曾經渴望過瑪法的疼愛,然後知道這是那樣的遙不可及。


他憎恨過瑪法對十三叔的不公,心寒過瑪法對八叔的絕情。


可當瑪法微笑著站在他面前,皺著眉斥罵,“只憑這句話,就該挨板子”的時候,他卻木訥的選擇了逃避。


弘時內心微微酸澀,怕只有他是個山野間抓魚的陌生小子時,才能看到這樣奢侈的笑容和溫和的瑪法吧?


也罷。皇孫十五歲才可以隨父狩獵赴國宴。


何況,怕要不了十天,那日理萬機的皇瑪法就會忘了他,忘了山谷里曾有一個孩子請他吃烤魚,仰頭看他,內心渴望而流露不羈。


就當是一場夢,忘了吧。


 傍晚的時候下起了大雨,倏忽而下的大雨驚散了街上的人群,弘時信步走在雨里,看著忽然空蕩蕩的長街,沒由來的呆呆一笑。


他走進一間偏僻的酒肆,道:“拿酒來。”


那小二一看是個孩子,猶豫著笑道:“您……”


弘時不耐煩的正要開口,卻怔住了。


酒肆的角落里,周維歆正趴在桌子上,衣裳雜酒痕。


弘時忙過去扶起周維歆道:“這是我大哥,我找他來的。”


弘時說著,吩咐做了醒酒湯,給周維歆灌下。


過了一會兒,周維歆似是精神了些,看著弘時怔了怔,旋即笑道:“是你。”


弘時埋怨道:“不會喝酒,又喝這麽多。”


周維歆笑著擺了擺手,“有酒不喝,才是癡傻呢。”說著起身道:“走了。”


弘時下意識的跟著周維歆,“大哥,你去哪里?”


周維歆腳下沒停,步入雨中,“心到哪里,我去哪里。”


悠長的石巷沒有一個人影。弘時道:“你若有心,為什麽不去看看望溪先生?他就在左近。”


周維歆苦笑,“我不想看他,也不想見你,你走吧!”


 “大哥!”弘時叫道。


許是雨聲太大,模糊了弘時的聲音,周維歆仿佛沒有聽到一般,搖晃著向前走去。


弘時上前幾步,想要拉住周維歆,卻被甩開了手。


周維歆冷冷的道:“我說了,你走,別跟著我。”


弘時怔了怔,咬唇道:“好,我走。”


他轉身奔出了石巷,卻怔怔的站住,半晌,慢慢向回走。


雨里傳來清脆的鞭子聲,弘時呆怔住了。


大哥站在雨里,身上衣衫破碎,鮮血滲出皮膚,背上新傷連著舊傷,看著觸目驚心。


 白衣人似乎感覺到了他,只是淡淡看他一眼。


這一眼,卻讓弘時覺得如墜冰窖,寒冷無比。


周維歆仿佛是知道了弘時的去而覆返,道:“還不快走?!”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聲音里隱約有一絲哽咽。


弘時搖頭不說話。


周維歆的聲音低低的,“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與你無關。你若認我這個大哥,就走。”


弘時慢慢放下了握在腰間的手,退後兩步,忽然轉身狂奔。


周維歆嘴角溢出一絲鮮血,嘲諷的笑笑,“你不該讓他看到。”


 白衣人擡手就是一鞭子。


 “周維歆何德何能,得你這般看重?”周維歆斷續的說,疼痛讓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可是語氣依舊是嘲諷不羈。


 “你不躲?”白衣人終於開了口,冷冷的問。


 “你既救了我性命,我的命都是你的,何況這皮囊?”周維歆諷刺的道。


 “懦弱。”白衣人又是一鞭抽下,淡淡的說。


 “你不會懂的。”周維歆搖頭,木然的道。


 白衣人略一挑眉,停下了手,冷然道:“無論多少苦衷,想要殺你的,便不是你的朋友。”


周維歆一怔,滾下淚來,沈默著沒有辯駁。


就這樣簡單嗎?


大雨模糊了他的視線,一路至今,他才覺得傷心。


是這樣嗎?那個帶著他騎馬馳騁草原的大哥,千里奔襲,狼群里救他性命。爽朗的遞給他馬奶酒,大笑,“小兄弟,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朋友!誰敢欺負你,就是瞧不起我!”


那一刀,那麽狠厲決絕,若不是白衣人,他怕就要成為草原上的孤魂了。


若真是這樣,那個持刀的人,可會有傷心,後悔?


周維歆苦笑,怎麽可能?一起騎馬一起喝酒一起看星星,說不是就不是了。


身上尖銳的疼痛,麻木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


混混沌沌一路,才覺得心還在,疼痛得寧願不存在了,畢竟還是在的。


周維歆第一次擡頭看白衣人,他追了他一路,也打了他一路。


這個莫名其妙的人,就仿佛是他的噩夢,卻救了他的性命。


他的話,雖然刺耳決絕,可這冰冷的話,也終於讓他清醒過來。


周維歆苦笑著跪下,“徒兒,周維歆,拜見師父!”


 白衣人微怔,冷冷的道:“你既拜我為師,就當知道,酗酒,會有怎樣的責罰。”


周維歆慘白著臉,淡淡的道:“甘領責罰。”


 白衣人點了點頭,“你隨我來。”


周維歆跟著白衣人走了兩步,只覺得天旋地轉,他喃喃的想要說什麽,卻是眼前一黑,暈倒了。


 白衣人反應極快,接住周維歆倒下的身子,摟在懷里,嚴厲冷漠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變化。


他嘆了口氣,輕輕撫平周維歆皺著的眉頭,抱著小徒兒走遠。


胤禛正靠坐在廊下小憩,弘時恭謹的道:“阿瑪。”


胤禛回頭,心情倒是不錯,“你來看看,這個你四弟會喜歡麽?”


弘時看去,卻是幾個做工精致的小玩意兒,應道:“這個,怕是晝兒弟弟喜歡的多些。”


胤禛點了點頭,笑道:“虧你還是做哥哥的,都不知道給弟弟們帶些什麽。”


弘時怔了怔,淺笑了道:“時兒被阿瑪先生拘著整日讀書,哪里有機會呀。”


胤禛瞪了弘時一眼,笑罵,“借口!”


弘時心里略微不是滋味,自他記事起,就不曾見過阿瑪出門帶過什麽新鮮玩意兒給他。原來阿瑪不是不帶,只是不給他帶罷了。


弘時自己倒是給姐姐和兩個弟弟都買好了東西,卻沒有說。


看著弘時疏離的沈默,胤禛也收斂了笑容,不滿的哼了聲,斥道:“兄友弟恭,凡事多想著兄弟,還要阿瑪教你?”


弘時垂頭不語。


胤禛沈默片刻,鄭重的道:“你皇瑪法過些日子會幸園進宴,你好生準備。”


第30章 落空


知了聒噪的不知疲倦,茂盛的樹冠投下一片淺影。房檐下放了冰塊,絲絲風過,淡淡清涼。


弘時躺在檐下,雙手枕著頭。才沐浴過,幾縷頭發貼在額前,顯得乖巧可愛。


幾只小麻雀停在階前,歪著小腦袋看他。


弘時才一擡手,小麻雀便驚走了。他悻悻的躺下,道:“連你也這般無趣。”


 “你怎麽還在這兒?”沈穩的聲音透出一絲不滿。


 “阿瑪。”弘時起身垂手道。


 “教你的,都記住了嗎?”胤禛滿意的看著立在身前的兒子,一身合體的淡綠色長衫,外罩白色暗紋馬褂,清秀疏朗。


 “記住了。”弘時小聲說。


 “再溫習一遍,你皇瑪法中午就來了。”胤禛吩咐道。


 “這是見瑪法,又不是……”弘時小聲嘟囔著,又在阿瑪嚴厲的目光下住了嘴。


 “若是……你等了瞧了。”胤禛低聲斥罵一句,“還不進屋去?外面一身的汗。”


弘時默默的溫習了片刻的滿文,心里煩亂,索性棄了書信步走到窗前。


他呆呆的怔了半晌,忽然揚聲道:“恪忠!”


 “小爺。”恪忠苦著臉看著弘時,“您是想要吃什麽還是?”


 “這個,你喝了。”弘時指著案上的茶碗道。


 “小爺,您這不是想害我吧?”恪忠猶豫著拿起茶碗,“這是主子的,奴才哪敢……”


 “少廢話,主子有賜,你敢辭了?”弘時好笑的道:“虧得還是我的奴才,就這麽付孬樣?”


恪忠哆嗦著喝了幹凈,“小爺,這到底是……”


 “不是什麽,你睡覺去吧。”弘時說著,看著恪忠驚訝的表情,輕笑,“蠢材,小爺難得發一次善心。”


恪忠也聽不到了,倚著桌案睡得正香。


幽靜的石頭巷子深處,破敗的小茶館里,周維歆端著粗瓷杯輕啜了一口茶水,優雅的動作與周圍蒙塵粗陋的環境相去甚遠。


臨近正午,街上到處空蕩蕩的,小茶館里就只有周維歆坐在角落。


 “大哥,”弘時笑著坐在周維歆身邊,“大哥還是到哪兒都喜歡鉆茶館。”


 “你遲到了。”周維歆淡笑著說。


弘時沈默了片刻,問,“大哥真的不想見望溪先生一面?”


周維歆神色微微黯然,搖頭道:“你我兄弟難得相聚,何必說這些有的沒的?”


 “大哥身上的傷……”弘時猶豫著道:“大哥可是有什麽苦衷?”


小弘時執拗的不肯轉移話題,周維歆苦笑,“早知道,便不見你了。”


 “那白衣人,是我的師父,時兒不必擔憂。”周維歆解釋道。


 “師父?”弘時忽然變色,“我以為,大哥是有師父的!”


 “他已經不是我師父了。”周維歆避開弘時的目光,淡淡道。


 “望溪先生為著大哥,都急出白發了!是弘時走了眼,看錯了人。”弘時失望的起身,轉身要走。


 “時兒!”周維歆道。


看著弘時轉頭,他沈默半晌,輕輕的說,“時兒可願意看看,我現在的住處?”


少年眸子深處掩不住的黯然傷心,弘時眼前滑過大哥雨里那一背的殷紅。他輕聲問,“你為什麽不走?”


這區區熱河,有什麽值得你留戀的嗎?


周維歆怔了怔,走遠。


弘時沈默著跟了上去。


大哥,我從來都信得過你,可是,你不該!那是你的師父,教養你十年,你怎麽忍心,這樣絕情?


簡陋的小院子倒還大氣,不過一桌一椅一床,簡單明了。


周維歆笑著端了西瓜在院子里的樹下,“師父一早出門去了,不然怕你是不願來的。”


弘時想起月下那一裘素衣,忍不住又看一眼大哥。


 比起先時,大哥看著,憔悴多了。


周維歆沈默半晌,方問道:“師……望溪先生,身子還好?他入了秋極易咳喘,還請時兒把這個給他。”


弘時接過小瓷瓶,道:“大哥,我不知道你為的什麽,但是,他是你的師父!”


周維歆仿佛沒有聽到一般,叮囑道:“先生腿骨不好,是獄里頭落下的病根,先生也從不留意。往年我都會備一些蛇骨酒的,如今……”


弘時輕聲問道:“究竟是為了什麽?”


周維歆慢慢的吃著手中的西瓜,鮮紅的汁水順著瓜皮流在手上,他卻恍若未覺。


弘時也不說話了。良久,才道,“我盡力。”他是皇孫,與方苞這樣的臣子走的太近,招忌。


 “大哥,你準備去哪里?”弘時扯了扯嘴角,笑問。


 “烏思藏。”周維歆舒了口氣,道。


看著弘時疑惑的目光,他解釋道:“塞北江南,大哥都有幸去過,如今,倒是想去烏思藏見識見識。”


弘時欣羨道:“真羨慕大哥呀,灑脫自在。”


 “你若是想,也可以的。”周維歆不懷好意的笑了,“再如大哥一般一不小心碰上一個好師父,呵呵。”


弘時腦中閃過呼嘯的鞭影,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好奇的問道:“他?……”


 “他救了我一命。”周維歆淡淡的說。


 “那他會和你一起入藏嗎?”弘時問。


 “我不知道。”頓了頓,周維歆輕聲道。


兄弟兩個不知道從何處尋來的一副翠玉圍棋,坐在樹下,打起了棋譜。


圍墻外不遠處的老樹上,兩個人負手而立,遠遠看著兄弟二人。是季樸言和那白衣人。


 “這孩子,竟是打定了主意的。”季樸言苦笑著搖了搖頭,道。


 “你就這麽由著他的性子?”白衣人略一挑眉,問。


 “我是王府的幕僚,更是時兒的先生。”季樸言淡淡的說,“何況,不反對,並不代表讚成。”


 “倒是你,他要入藏,你便由著他去送死?”季樸言問。


 “我陪著他。”白衣人淡淡的道。


季樸言怔了怔,笑了,“還是不肯認他?”


 “是不能。”白衣人頓了頓,緩緩的道。他的目光一直在周維歆的身上,神色說不出的覆雜。


季樸言輕嘆道:“走吧。”


弘時回府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阿瑪不在。他默默的跪在書房。


晚霞的光透過窗戶格子嵌在地上,深了又淺。


高大的身影遮擋住了窗外的燈光,書房里沒有點燈,漆黑一團。


弘時擡頭,囁嚅著道:“阿瑪。”


胤禛甩手就是一巴掌,“你還敢回來!”威嚴低沈的聲音壓抑著無盡的憤怒。


弘時撲倒在地,旋即又跪直了,嘴角裂開,一絲鮮血溢出。


胤禛毫不憐惜的踹了弘時一腳,“你好大的主意!”


這一次,弘時趴在地上,沒有動。猝不及防的,尖銳的疼痛貫穿肩背,弘時轉頭,看到了阿瑪手中的馬鞭。


 “跪直了。”冷淡的聲音沒有一絲感情。


弘時苦笑著跪直,原來鞭子的滋味是這樣的。自己不比大哥,無父無母,飄零江湖。碰上了冷漠狠辣的救命恩人,一身的傷。


他本以為,這樣的鞭子,他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卻到底是他天真了。


可大哥至少還是有自由的,而他呢?!


呼嘯的鞭聲是那樣清晰入耳,弘時的面容一點點黯淡。


 “阿瑪,時兒知錯了。時兒不是有意的。”弘時輕聲道。


胤禛恍如沒有聽到一般,失望夾雜著憤怒,鞭子一點點撕裂弘時嬌嫩的皮膚。


到底還只是一個孩子,弘時吃痛不過,低聲求饒,“阿瑪。”


 “為什麽?”胤禛頓了頓,問。


弘時只是搖頭。


為什麽?他能說他已經見過皇瑪法了嗎?他無法面對,也不屑得。


胤禛咬著牙抽了兩鞭,恨恨的罵道:“我養你何用!”


弘時一怔,垂下了眼。他在阿瑪眼里,不過是有用,或者沒用。


晝兒生了病,阿瑪著急上火的守了一夜。他因罰跪病了半月,阿瑪一眼也沒來看過。


他是王府的長子,是兄弟們的表率,理當承受更多。可是他和阿瑪都明白,在注重血統的滿人而言,他這個側福晉之子,身份卑賤的連弘歷都是不如的。


他又何苦?何必?


到頭來不過是落得和八叔一般的下場,“心高陰險,出身卑賤。”


弘時強咽了淚咬唇,不讓痛呼聲溢出。


看著倔強的兒子,胤禛心底怒火難平,卻終究沒有氣糊塗。這樣大小的孩子,再經不得鞭子了。他住了手,淡淡的道:“不想說?看到恪忠也許就能想起來了。”


 “恪忠被孩兒下了藥,他不知情!”弘時下意識的道,“阿瑪家法嚴厲,也不該無故責罰!不然威信何在?”


少年的聲音因為虛弱,特別的輕。胤禛咬牙看著弘時,半晌,竟是笑出了聲,“好,好!”


弘時從阿瑪的聲音里聽出了殺意,他慘白著小臉,輕聲,“阿瑪,都是孩兒的錯,與他人無關。”聲音里有了絲哀求的味道。


胤禛搖頭,“這樣帶壞主子的奴才,留不得。”


難耐的沈默,良久,弘時忽然說,“孩兒一無是處,百無一用。若說留不得,也該是弘時才對。”


 “你這是什麽意思?”胤禛危險的瞇起了眼,擡手又是一鞭,“人還沒大,膽子大了!”


新上蓋在舊傷上,弘時忍不住低呼出聲。眼前模模糊糊,只看得到窗上印著的影子,那樣高大。


 “孩兒,心里怯了。”弘時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血腥味“怕給阿瑪丟人。”


 “是嗎?”胤禛氣極反笑。正要說話,門口傳來敲門聲。


 “四爺在嗎?樸言有要事。”季樸言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淡。


胤禛怔了怔,去開門,“季先生。”


季樸言的目光落在胤禛身後的弘時身上,眼底閃過一抹疼惜,“不知四爺……”


胤禛頷首,“胤禛在後園候著先生。”說著冷冷的對弘時道:“跪直了!沒有我的吩咐,不許起來。”


季樸言默默的看著眼前一身是血的孩子,沒有說話。


良久,弘時輕聲喃喃,“先生,時兒錯了麽?時兒是個男兒,刻意求寵,時兒,做不到。何況,那是時兒的瑪法呀……”


季樸言的聲音低沈平穩,“沒有錯。”


弘時痛楚的眼底閃過一絲光亮,若暗夜里的微星。


 “你阿瑪,也沒錯。”季樸言淡淡的說了,轉身。


 “四爺何必動怒?時兒畢竟只是個孩子。何況機會還是有的。”季樸言淡淡的笑了,借著月色憑欄而立。


胤禛冷哼了聲道:“這小畜生心里怎麽想的,我再清楚不過!還有機會?哼。”


季樸言搖頭道:“四爺莫不是忘了那句話?”


胤禛疑惑的看過來,季樸言溫和的道:“生死之心常切,求效之心莫生。”


胤禛怔了怔,倒是沒有說話了。


 “我替時兒,給恪忠求個情。”季樸言道。


胤禛搖頭,“這奴才留不得。”


 “這奴才陪著時兒長大,本身並無大過。”


 “不知勸阻主子,就是大過。”


 “你會傷了他。”季樸言輕聲。


胤禛看向季樸言,依舊是一臉的淡然,仿佛說與不說,都只隨意。


胤禛想,時兒會受傷嗎?這個鞭影下依舊倔強驕傲的孩子,這個善良重情的孩子。


胤禛問,“先生可是有什麽要事?”


季樸言問,“不知四爺可還了解年羹堯?”


 “亮工麽?”胤禛沈吟了道:“二十一歲中舉,入的是‘玉堂清望之地’的翰林院,他的妻子,正是容若之女。說起來,此子倒還有幾分才情,難得的文武全才。”


 “不到三十歲的封疆大吏,四川巡撫,也算是年輕有為了。”年羹堯是胤禛門人,他的妹妹又是胤禛的格格,他自然知道的頗為詳盡。


 “先生的意思是?……”


 “西藏若有變故,四川將是重中之重。”季樸言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胤禛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這位準噶爾大汗野心大呀,主意都打到了達賴的身上。”


 “我的一個朋友之子與策妄阿拉布坦的孫子本是好友,前幾日在草原,無意中聽到了帳中密謀,險些被殺。”季樸言簡短的說了,“如今怕聖上也是有所察覺的。”


 “依先生之見,胤禛可否……”


季樸言沈默片刻,搖了搖頭,嘆道:“這水有多深,恕樸言無能,一時也看不明白。但四爺素來韜光養晦,總是沒錯的。”


胤禛深深的看了季樸言一眼,微微躬身,“謝先生點撥。”


季樸言側身避開,“四爺言重了。”


 “若年氏這次生個男孩,就好了。”胤禛淡笑了說。


年氏入府多年,恰巧今年有孕。若真是個男孩,對他與年羹堯,有百利而無一害。


季樸言默默的站在夏日的夜里,看胤禛走的遠了。


第31章 西風吹只影


暮色四合,風從水面送來,帶著荷花的清香。流蘇帳里,弘時清俊的面容帶了不經意的悵然。


他緩緩的睜眼,正對著雕花格子窗戶,入眼是一片荷花,暮色下看不清是什麽顏色,但想來不過白黃二色。


弘時怔了怔,才覺得身後撕裂的疼痛似是好了很多,呆呆的看了一會兒,便想起恪忠來。


他掙紮著起了身,匆匆套件衣服便向外走去。


 “去哪兒?”低沈的聲音從身側傳來,弘時下意識側頭,看到季先生一身玄色的長衫負手站在浮水的廊上,沒有看他,仿佛在賞花。


 “先生。”弘時垂首道。


 “毛毛躁躁,成何體統?”季樸言皺著眉低聲斥罵。


 “時兒心里存著事,急躁了。”弘時說著,眼底的焦急絲毫沒有掩飾的意思。


 “恪忠在王爺身邊辦差,若是爭氣,將來外放為官,也不是不可能的。”季樸言耐著性子說了,沈著臉道:“隨我進來。”


弘時先是一怔,旋即緩緩舒了口氣。無論如何,這比他想的結果好太多了。


他隨著季先生進了水閣,看到季先生拿出的一方戒尺,忍不住微微一震,到底覺得委屈。


 阿瑪教訓的傷還沒有好,先生也不肯放過此事麽?


可他分明記得先生說過,他沒有錯的。


 “為什麽?”季樸言的聲音低沈,平靜,並不嚴厲。


 “因為,不屑。”弘時輕聲說。這樣的話,他是無論如何不敢對阿瑪說的。


 “還有呢?”季樸言問。


還有?弘時詫異的擡頭。


季樸言淡淡的看著眼前的孩子,道:“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阻,背。”


弘時略微不解的擡眼看一眼先生,這是孔明先生的出師表,他很小的時候就能倒背如流了。先生現在要他背著個,卻是什麽意思?


弘時想著,口中已是朗朗的背誦起來,“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阻,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略顯平淡的聲音帶著童聲特有的清朗,內斂而不失韻味。


待背到“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時,季先生卻喊了停。


 “從頭背過。”季樸言淡淡的說。


連著背了三遍,弘時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是跪下道:“時兒知錯了。”


 “錯在何處?”季樸言問。


 “不當妄自菲薄,輕賤了自己。”弘時小聲說。


季樸言點了點頭,道:“你說自己是個男兒,我今日便問你,怎樣才算是大丈夫?”


弘時咬了咬唇,下意識的挺直脊背,朗聲道:“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也。”


 “記住你今日的話,你的脊梁,永遠要如今日一般,筆直。”季樸言沈聲道,堅定的不容辯駁,“手伸出來。”


弘時擡頭看一眼季先生,舉起左手。


 “石,可破也。”沈穩堅定的聲音並不如何高。


 “而不可奪堅!”弘時應道,手上挨了重重一下,瞬間腫起一道紅痕,他微微皺眉。


隱忍的神色看得季樸言心中一軟,旋即堅定的繼續,“丹,可磨也。”


 “而不可奪赤!”


 “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


 “知困,然後能自強也。”


 …………


 “才須學也。”


 “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弘時的聲音里已有了哭腔,小手腫起老高。


季樸言這才放下手中的戒尺,淡淡的問,“記住了?”


 “記住了。”弘時說,原本惆悵的神色顯出了幾分少年的銳氣,雖說因為疼痛小模樣顯得怯怯的,卻不掩少年風采。


季樸言微微嘆了口氣,給弘時上藥,“只怕你轉眼就忘了。”


 “先生的教訓,時兒不敢忘。”弘時小聲道,手上清涼中微微刺痛,弘時忍不住仔細打量眼前的先生。


只是天色太黑,看不分明。


季先生嚴厲時也真嚴厲,眼里不揉沙子,難得也不見他笑過。下手責罰從不容情,每每罰過,但凡還起得來,文武功課就不容怠慢。他不是沒有記恨過的。可每一次他在阿瑪那兒受了委屈,領了責罰,卻總能看到先生那一裘淡然的長衫,秋光霽月,灑脫磊落,萬事不索於懷一般。


嚴厲也好淡然也罷,總能讓他釋懷不少,懂得許多。


季樸言給弘時上了藥,又問,“身上的傷,好些了?”


弘時點了點頭。


季樸言淡淡的吩咐,“今晚好生休息,明早開始做功課,仔細了。”說著就要離開。


 “先生!”弘時忍不住叫道。


 “怎麽?”季樸言問。


弘時欲言又止,卻只是深深鞠了一躬,“時兒明白了。”


夜色深重,山里的涼意到底深些,何況是在水上的小榭。也幸是因為如此,弘時身上的傷因少經汗漬,好的快了許多。


有小廝送了夜宵過來,一盅枸杞雞湯,兩碟精致的江南小點。


弘時微微皺眉,放在一旁,繼續看書:明日先生查起功課,可不論情由的。


胤禛進來的時候,恰看到兒子皺著眉秉燭夜讀。他微微頷首。


 “阿瑪。”看到胤禛進來,弘時微微瑟縮,起身垂手道。


 “怎麽不吃?”胤禛掃過案上的雞湯,問。


往日弘時受傷都是李氏調理,胤禛從來不管的。現今李氏遠在京城,胤禛便特意吩咐每日做了雞湯素菜,以作調理。


前幾日弘時因病著昏睡,倒還好辦,直接灌進去就是了。現如今弘時身子大好,又最是厭惡這等油膩的東西,怎麽會肯吃?


弘時只道是阿瑪責他不知珍惜食物,小聲道:“孩兒這就吃了。”


說著端起湯碗,如灌毒藥一般咬著牙喝下,胃里一陣陣翻騰。他拿起兩塊點心胡亂嚼了兩下,咽下去,只覺得甜膩膩的惡心。


胤禛沒有注意到兒子的神情,看他吃的急,忍不住皺眉道:“瞧你慌慌張張,哪還有一點皇孫的氣派?”


弘時掩住了眼底的不適,道:“是。”


胤禛滿意的看兒子吃的幹凈,淡淡的道:“你若喜歡,吩咐人多做些來就是了。”


弘時看著地上不說話。


胤禛不禁擡高聲音,“聽到了麽?再讓我看到你這付吃相,哼。”


 “聽到了。”弘時淡淡的說。


胤禛本是聽說兒子醒了,來瞧瞧的,現在見弘時認真讀書,倒也不再多言,當下訓誡了兩句努力上進之類的話,便又走了。


至於面聖的事情,只字沒有再提。


日子一天天滑過,秋風起時,弘時收到了大哥周維歆的來信,附著一把精致的小藏刀。


信上說了大哥日夜兼程,已到西藏,藏地的天空特別藍特別高,蒼鷹自由自在。總有朝拜的人,一步一拜,虔誠寧靜。


大哥的感動大哥的歡喜,弘時想,那定是一個非常美的地方,能讓大哥這般感慨。


可惜他到過的最遠的地方,也只有熱河了。


待看到大哥埋怨師父如何鐵血無情,他又是如何與師父鬥智鬥勇時,忍不住又笑了。


那個白衣人肯千里相陪,隨著大哥的任性,倒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弘時把玩著手上精致的藏刀,想著給大哥說些什麽。


說什麽呢?叮囑他一切保重,還是告訴他自己照看了望溪先生,讓他安心?


弘時沈吟良久,卻只是輕輕一嘆,研墨寫道:“無端嘹唳一聲傳,西風吹只影,剛是早秋天。”


從小茶館蒙塵的窗戶望去,剛好看到碧藍的天空,孤雁南飛。


他遍尋山谷,撿拾了秋日里的第一片楓葉,隨著那一箋詞句,遙寄遠在西藏的大哥。


再收到大哥來信的時候,已是深秋了。弘時坐在杜老頭兒的小酒館里,皺眉看著一堆蛇骨,耳邊是杜老頭兒誇張的聲音,“嘖嘖,這樣好的東西。這小子敢是運氣太好了點兒吧。”


信中的話不多,句句叮嚀,最後說到大哥要去辦一件事情,讓他不用回信。弘時反應過來,杜老頭兒已經把蛇骨收拾妥當了。


弘時無奈的看著杜老頭兒瞪眼,“這樣的好東西,給你也是糟蹋了。”


 “別忘了,這酒得是治風濕的。”弘時撇了撇嘴,心里也明白這東西交給杜老頭兒是最妥當的。


說著弘時又敲詐了老頭兒一壇黃花酒,這才心滿意足的甩手走人。


府里胤禛正在分此次出去帶的東西。廂房里弘歷弘晝和各位額娘們都在。


弘時掀簾進去,帶了幾屢寒氣,胤禛嗔怪道:“又哪里野去了,才回來?”


弘時自然不敢說實話的,只是垂頭不語。


疏離的神色看的胤禛一陣不快,小弘晝就先撲了過來,“哥哥哥哥,給晝兒帶了什麽呀?”


弘時臉上有了絲笑意,“你在家有沒有用功?”


 “恩。”弘晝連忙點頭,“不信問四哥哥。”


弘歷安靜乖巧的下炕請安。


弘時微笑道:“喜歡麽?”


小巧的鏤空木雕,繪了彩色,講的是三國的故事。


小家夥愛不釋手的捧著去找哥哥玩兒。


 “盡淘弄些不上台面的玩意兒。”胤禛口中雖然斥罵,眼底到底含笑,“過來坐。”他指了指身邊的位子。


弘時低頭應了一聲,挨著額娘坐下,胤禛眼里閃過一絲不快。


李氏輕柔的撫著兒子的頭,“高了,也瘦了。”


弘時膩著額娘,“額娘,時兒也壯實了呢。”


說著舉了舉胳膊,“熱河可好玩兒了,比府里有趣多了。”


胤禛微微呆楞的看著弘時小兒女嬌憨的模樣,卻聽弘晝嬉笑的聲音,“哥哥羞羞,這麽大了還在額娘懷里。”


 “哪有!”弘時紅了臉直起身子,下意識的起身垂手道:“久別母親,孺慕情深也是有的。是時兒放肆了。”這話是對胤禛說的。


胤禛尷尬的咳了聲,笑道:“你是不知道這小子有多能吃,一日一盅雞湯一堆兒的甜點,也不怕積了食。”


李氏下意識的看向兒子,許是注意到了兒子眼中的黯然,轉笑道:“你瞧瞧晝兒,玩的多開心。哪里像你小時候,你阿瑪從各處尋了精致的小玩意兒給你,連你哥哥都饞的很了,偏你不稀罕,抱著八叔給你的竹蜻蜓兒不放手。”


有嗎?弘時怔了怔,是哥哥還在的時候嗎?他都忘了呢。弘時淺笑了道:“額娘別誇晝兒,這小子現下瞧著喜歡,轉眼就不知東西扔哪里去了。”


弘晝不服氣的嘟嘴道:“三哥還說晝兒,三哥才最壞呢,明明最討厭吃雞湯甜膩的了!”


這話說得眾人都是一陣尷尬,還是福晉打了圓場,“小孩子喜好最是不定的,再說了這雞湯也是好東西,正長身子骨呢,該多吃些的。”


 “聽到了?”胤禛沈聲道:“偏你嬌氣挑食。”


弘時擡眼淡淡看阿瑪一眼,應道:“是。”


蛇骨酒釀好的時候已是初冬,大哥還沒有來信,弘時已經知道了蛇骨的珍貴與來之不易,捧著大哥一片心意,心底不是不悵然的。


看了看窗外的朔風,弘時暗嘆一聲,決定如往常一般,夜探望溪先生的府邸。


第32章 寄望之深


初冬的夜,安靜,清朗。沒有月亮,只有二三孤星,閃著明滅未定的光。


弘時站在院子里的柳樹下,呆楞的看著眼前的二人,手中捧著酒頗有些不知所措。


 “怎麽,不記得我了?”和藹的聲音帶了幾分戲謔,康熙意態悠閒的坐在椅子上,看著眼前的孩子。


弘時抿嘴兒一笑,“記得,您是望溪先生的朋友。”


 “你這是什麽?”康熙指了弘時手中的酒問,仿佛對於他夜晚出現在方苞宅子里,絲毫不覺意外一般。


 方苞站在康熙帝的身後,面色鐵青的看著弘時,他說今年的咳喘怎麽不見發作,想是都拜了這小子所賜。


弘時晃了晃手中的酒,笑,“聞聞,可香了。上好的醇酒呢。”


說著遞給方苞,“給你的。”


康熙聞著酒香已是動了心,卻不料弘時攔住了說,“這酒是望溪先生的,您可喝不得。”


 “哦?為什麽?”康熙失笑問道。


 “這是藥酒,專給先生配的。”弘時說,“若是給您,也當是治手的才對。”弘時說完這話便後悔了,康熙右手病了很久,平日批奏章都是用的左手,弘時早也知道,現在無意中脫口而出,才知道不妥當。


弘時尷尬的看了方苞一眼,訕笑道:“既然東西已經送到了,我便走了,不擾了先生雅興。”說著轉身便要走。


 “站住!”康熙沈喝道,“你當這是什麽地方,說來便來,說走便走?”


弘時轉身看向康熙,灑脫的一笑,“不然還能如何?”


 “小阿哥千金之軀,方某自然不敢如何。”方苞躬身淡淡的說。


弘時怔了怔,擡眼看方苞,卻不能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什麽。只是他反應也極快,當下拜道:“孫兒弘時,叩見皇瑪法!”


康熙沒有叫起,只是問,“記起來我是誰了?”


弘時叩頭,“孫兒冒犯了聖顏,皇瑪法治罪!”


康熙只是淡淡看了弘時一眼,笑道:“如何?是你輸了。”


 方苞苦笑著拱手,“臣,心服口服。”


康熙嘆道:“弘時,你既來了,便陪瑪法手談一局,如何?”


弘時搖頭,“孫兒不敢。”


 “因何不敢?”康熙問。


 “技藝不精,故不敢。”弘時抿了抿唇,淺笑了說,絲毫沒有見到天顏的局促不安。


康熙微微點頭,“那便允你觀戰,多學著點兒。”


弘時侍立在二人身側,而棋局,才剛剛開始。


天將要亮的時候,一個侍衛悄無聲息的進來,站在康熙身後。


康熙落下一子,問,“沒有?”


侍衛跪下,應了一聲是。


康熙注意到弘時眼底閃過的詫異,沈吟了嘆道:“一夜了,你回吧。”


弘時默默的退下。也顧不得站了一夜的酸痛,急匆匆的奔回府里:若他所料沒錯,自己怕是闖下大禍了。


康熙正在收官,“此子如何?”


 “善。”方苞道。


康熙搖了搖頭,“年紀小小,任性妄為。”


 方苞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周維歆來,輕嘆,“又如何。不失赤子之心,不忘少年之志。”


是了,那個孩子從小就是這般的灑脫磊落,沒有什麽能拘束的住,束縛的了。千里奔波,只為一個義字;出生入死,為的一個情字。


能得歆兒相托的孩子,又怎麽會只是一個任性妄為?


康熙極少見方苞如此,微微皺眉。半晌,究竟是笑了,“罷了,你也累了一宿。休息去吧。”說著起身吩咐道:“讓四阿哥速來見我。”


 方苞起身恭送皇上,直起腰時,已是汗透重衣。


弘時在府門口碰到正準備去面聖的胤禛,顧不得阿瑪詫異的目光,弘時跪下道:“阿瑪,時兒才從望溪先生處回來。皇瑪法也在的……”


胤禛正惱火看到弘時從府門外奔進來,卻冷不防聽到了這一句話。他怔了怔,就聽弘時說,“時兒得大……周維歆所托,照看望溪先生……”話尤未盡,胤禛低喝道:“書房里候著!”


看著弘時不放心的一步三回頭,胤禛苦笑。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這小子越大性子越野,也越能闖禍了。


 “皇阿瑪。”胤禛沒有看康熙的神色,卻感覺到了阿瑪壓抑的怒火。


 “起來吧。”康熙的聲音倒還平淡。


胤禛叩頭,“兒臣教子無方,不敢起來。”


康熙倒笑了,“這麽說,你是知道的?”


幾日前方苞住宅周圍發現了數具屍體,都是一劍致命。康熙密查之下才知道,竟是有人監視方苞。


這也就不難解釋周維歆的叛逆之舉了,或是有人威脅也不一定。


也正是如此,康熙才知道弘時夜里會來探望方苞,知道弘時是四阿哥的兒子,他的孫兒。


弘時的舉動,是犯了康熙的忌諱的,卻因著還年幼,才沒有發作。現在聽說是胤禛知道的,卻由不得他不多思量了。


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搗鬼,想來不過是哪個兒子的手筆。可這個四阿哥向來孝悌,又是淡薄恬靜,怎麽會有這樣的心思?


康熙想著,又後悔喚胤禛來見他了。


 “弘時與周維歆曾有故交,他托弘時代為照看望溪先生。兒臣見周維歆雖然忤逆,到底是一片孝心,便沒有攔著弘時。”胤禛這話路上就想好了,說的極為流利。


 “既然是光明正大的好事,為什麽要半夜三更偷偷的做?”康熙冷笑道。


 “周維歆不欲望溪先生知道,何況……”胤禛說到此處,又磕了個頭,不說話了。


康熙微微皺眉,何況什麽?是忌諱什麽,還是知道什麽?究竟是哪個孽障這般的心思?


康熙想到這兒,不禁提高了聲音,“何況什麽,說!”


 “何況,兒臣也是這個意思。”胤禛輕輕的說。


康熙盯著胤禛看,那一臉的坦然真誠,看的康熙輕輕舒了口氣。


他不肯說,想是顧念兄弟情誼的。果然是自己錯怪他了。


康熙笑了道:“這個弘時,是你的長子吧?小小年紀,文武膽識倒是不錯,就是少些規矩,在朕面前也敢這麽放肆,你說這孩子,是聰明呢,還是不懂事呢。”


在胤禛說是知情之前,他對弘時的放肆妄為是極為不喜的,甚至遷怒了為他說話的方苞。現在想想,卻又覺得這孩子的率真倒也討喜,放下猜忌,康熙就想起了那個山谷里甩了自己一身水的孩子,眸子清澈明亮。


還有那一句話,“若是給您,也當是治手的才對。”


正如方苞所說,不失赤子之心。


 “是兒臣,疏於管教。”胤禛掩住眼底的一抹喜色,道。


 “你是疏於管教了,好好的個孩子被你教的去上樹翻墻!朕看,朕不罰弘時,還只罰你了。罰你教子不嚴!”康熙佯怒道。


 “是,兒臣領罰。”胤禛叩首。


從殿里出來,胤禛才覺得冷,迎面的朔風刮得人臉生疼生疼。


究竟發生了什麽?和方苞有關系嗎?還有,這孩子竟敢瞞著他做這樣的事情!膽子也太大了!


胤禛沒有回府,直接去了季樸言的住處。


季樸言才練劍回來,看到胤禛倒是一怔,“王爺。”


季樸言聽胤禛緩緩說了,方嘆道:“王爺本不必冒此風險的。只說是弘時年少妄為,豈不是摘了幹凈?”


胤禛搖頭,“他是我的兒子。”


季樸言沈吟道:“王爺,恕樸言無禮,小阿哥年紀小,皇上氣後自然能明白,可是王爺……怕日後見疑啊。”


胤禛淡淡的說,“先生不必多言,事已至此,胤禛並不後悔。此來,是向先生討個主意的。”


季樸言沈默片刻,嘆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有一個人,興許能知道。”


弘時翻墻進了院子,正看到周維歆筆直的跪在地上,面頰紅腫。


 “大哥。”弘時驚喜的叫道。幾月不見,大哥黑的他都認不出來了。


周維歆此刻還有心思調笑,“怎麽,你是屢教不改呀。”


弘時紅了臉正要說話,就聽到里面方苞的喝聲“不想跪著就出去!仔細污了我這地!”


周維歆無奈的叩了個頭,道:“歆兒不敢。”


緊閉的門被推開了,方苞一身長衫一絲不茍,眼眶微微泛紅,淡淡的說,“我以為,小阿哥不當在此處的。”


弘時恭謹的垂手道:“弘時,有不解。”


 方苞搖頭道:“小阿哥年紀小小正該刻苦讀書才是。”


弘時倔強的咬唇不語。


 “得了,你問我師父,他會告訴你才怪了。知道我為什麽被打的這麽慘吧?因為監視我師父的人都……”周維歆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方苞喝住了,“誰是你師父!欺師滅祖的孽障,你還有臉了!”


弘時驚詫的看向方苞,半晌竟是喃喃的說不出話。


良久,他才道:“望溪先生,我大哥他也是情非得已,還請先生……”


 方苞冷冷的道:“這是方苞的家事,不勞小阿哥操心。”


弘時還要說些什麽,大哥低聲的道:“是大哥給你添麻煩了。這是我和師父的事情,你走吧。”


弘時不放心的看向大哥,分明跪著,卻沒有一絲怨懟。看向望溪先生的眼神都含了信任依賴。


大哥苦笑,“還不快走?傻小子。”


弘時沈默片刻,緩緩離開了。


他知道,望溪先生嘴上說的兇狠,終究是……可是,他呢,他該怎麽辦?


一陣風過,夾雜了雪子,打在身上。弘時楞楞的仰頭看天,下雪了啊。


 鳳舞雪花,池面上結了冰,臨水的閣子顯得分外寒涼。男子披了狐裘,憑欄而立,瘦削的背影是那樣孤獨寂寞。


良久,他輕笑道:“哪兒來的小猴兒,還不出來?”


弘時默默的站在他的身後,半晌方道:“八叔。”


 “怎麽想著來看八叔了?”胤禩沒有回頭,笑道。


 “時兒心里,亂的慌。”弘時咬了咬唇,說道。


胤禩一聲輕嘆,“不是說過了麽,往後別這麽來看八叔了。你這孩子。”


胤禩回身看向弘時,“你自己坐吧,八叔身子骨不好,怕也不能再帶著你騎馬玩兒了。”


弘時欲言又止,終究不知道從何說起。


胤禩看弘時困惑的神情,終是嘆了口氣,道:“傻小子,八叔都聽說了。你雖不守規矩,大義上沒有錯,何必介懷?”


弘時搖頭,“不論是誰,心懷不軌,以致……我都不會輕饒了他。”


他灼灼的目光看著胤禩,胤禩竟是忍不住微微瞇了眼。半晌,他搖頭道:“你才多大,管這麽多做什麽?”


他拉過弘時,輕撫了弘時的頭,笑,“你聽著,時兒。心懷不軌之人,遲早是沒有好下場的。何況對人不義,即是對己不義,因為他這麽做了,就已經落了污泥。”


 “是這樣麽?”弘時喃喃的問,八叔的手太冷,一點溫度也沒有。總讓他想起去年的冬天,那寒涼的山水,還有一剪梅花。


 “當然。”胤禩感嘆的說。


弘時微微釋然,笑了,“謝八叔!”


胤禩看著少年純澈的笑容,有些微恍惚,旋即笑了道:“還不回去?當心你阿瑪發現了。”


提起阿瑪,弘時的神情又黯淡了,道:“是時兒闖了禍,阿瑪怎麽罰我,都是應該。”


胤禩羨慕的誇張,“該讓你旺兒弟弟跟你好生學學,那小子,快被你八叔寵的沒了邊兒。”


 “那是旺兒比弘時乖多了,應當的。”弘時替弟弟申辯。


 “怎麽,你不舍了?”陰郁的聲音帶了幾分不屑,“這小子,好大的膽子,難怪皇阿瑪不喜歡。”


 “未必。”胤禩搖頭,“九弟,你這性子……唉。”


胤禟低聲道:“你又沒想到會牽連了他,何必自責?”


 “是。”胤禩輕聲。


 “四哥又是什麽好東西,你成了今日的模樣,未必便沒有……”胤禟陰沈的說。


 “九弟!”胤禩不悅的低喝。


 “好了,我不說了,你也不要想太多,仔細身子骨兒。皇阿瑪不疼惜你,你總要自己為自己想想,為娘娘想想,也為,旺兒想想。”聲音越來越輕,胤禟在八哥的目光中沈默了。


良久,胤禩一聲輕嘆,“你說,為何天能長地能久,人間的情誼卻離了又聚,聚了又散?”


他的聲音很輕,只是喃喃的自問。


好一會兒,胤禟卻回了話,“怎麽會,我與八哥的情分,便不會散了。”


 “向塵,回房里去。”遠遠的看到淡灰色的身影在階上坐著,季樸言揚聲道。


向塵看了眼季樸言,轉身回屋。


這一眼,看的胤禛微微皺眉,掩飾住心中的不適,胤禛跟著季樸言一同進了屋子。


 “這樣的天氣,想進山來看看你都不容易。”微微責怪的語氣,季樸言倒了碗熱茶,“你的傷如何了?”


向塵淡淡的說,“不用你來。”從頭到尾都沒有看胤禛一眼。


 “這是雍王爺。”季樸言道:“他來找你,有些事情要問。”


向塵這才回頭打量胤禛,“谷向塵沒有什麽可說的。”


 “我以為,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受的傷。”季樸言沈聲道。


胤禛掩住不快,躬身道:“還請先生指教。”


 “不敢當。”谷向塵冷冷的說,“有人監視方苞,監視的人,是我殺的。”


胤禛倒吸一口涼氣,這麽說,他今天實在是僥幸之極了。


他沈吟著問,“先生可知道,是誰麽?”


 “誰?”谷向塵略一挑眉,不耐的道:“與我何幹。”


 “向塵!”季樸言皺眉道。


谷向塵看向季樸言,半晌方道:“是九阿哥的人,不過都已被我清理幹凈,王爺不必多想了。”


胤禛看怪物般看著谷向塵,就他?九弟是什麽人,自己再清楚不過了!難怪會受這樣重的傷!


他是怎麽活著在這兒跟自己說話的?


季樸言微微皺眉,“你魯莽了。”


谷向塵看著胤禛,“王爺還有什麽問題?”


胤禛沈默片刻,“沒有了,胤禛謝過先生!”


有那麽一瞬間,他心底閃過了殺機,旋即又釋然了。


沒有必要。


看著胤禛下山,谷向塵冷笑,“你不跟了過去?”


季樸言只是細細的替他研藥,沒有說話。


谷向塵道:“我心中,你是俯仰世道,從容屈伸的季樸言。”


季樸言笑,“我現在也是。”


 “你哪來那麽大的脾氣?也不怕惹禍上身。”季樸言責怪道。


 “為難歆兒,就是與我為難。皇家的那點子破事我管不著,但是歆兒不能一輩子不認師父。”谷向塵淡淡的說。


 “怎麽這麽倉促?”季樸言問。


 “要不然呢?有方苞牽制他,總比讓他一頭栽進那看不到底的渾水里要好的多。”說到這兒,谷向塵的神情又冷了幾分,“這小子,欠管教。”


 “你打他還少了?”季樸言失笑,“歆兒這孩子,肝肺冰雪,胸次山河,他想要做的,怕你是攔不住。”


谷向塵聽他誇讚周維歆本露了絲笑意,旋即沈下了臉,“他敢!”


季樸言但笑不語。


谷向塵嘆息一聲,道:“季大哥,我記得你曾說過,小雨半畦春種藥,寒燈一盞夜修書的。你說,人生若此,也知足了。”


 “你真的那麽在乎所謂的天下麽?你真的一心要扶持雍王爺麽?狡兔死,走狗烹,你不會不明白。”


谷向塵的聲音微微低沈,“又或者,你還是釋懷不了,放將不下?這個弘時和……真像。”


 “都有吧。”季樸言搖頭,“你說我執著,你呢?為什麽不肯認他?”


谷向塵冷著臉不說話。


季樸言輕笑,“你說我容易,到你自己,不也還是一樣?還是先養好了傷再說吧。”


谷向塵瞪視著季樸言,半晌,竟是笑了。他摸出一壇酒來,遞給季樸言。


季樸言搖頭,“你喝不得酒。”


谷向塵略一挑眉,疏朗的笑,“何妨!”風采與周維歆並無二致。


季樸言先是一楞,旋即接過酒壇。


他有多久沒和好兄弟一起縱情飲酒了?谷向塵惹下了天大的麻煩,要再相見,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吧?


窗戶被打開,雪花打著旋兒飛進屋子。季樸言喝的斯文,谷向塵喝的豪放,卻都是陳年的佳釀。


今朝載酒,與君醉飲三千場;紅塵回望,幾番思量如夢一場。


第33章 心之所向


 


漫天的風雪飛揚,才停的雪到了晚間不知為何又肆意起來。胤禛披了一件白色的披風,神情冷肅,站得筆直。


夜深知雪重,只為太過安靜。緊皺的眉頭使原本冰冷的神色顯得愈發的冷厲。胤禛回府的時候便沒有看到弘時,驚怒之下他先就想到了去宮門前攔下弘時,那是弘時最可能去的地方,也是最不能去的地方。


如今人還沒有回來,胤禛的心里也甚是不平靜。


弘時這孩子,不讓他做什麽讓他怎麽做,他從來不肯聽。倔強任性,我行我素。聰明驕傲的孩子,卻總是那樣的不識時務。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可就像他不肯花心思去面聖一樣,他從來就把周維歆當做了大哥。當面乖巧,骨子里的悖逆。他該拿這個孩子怎麽辦?


胤禛正想著,就看到兩個侍衛扭著弘時走到自己面前。小家夥一臉的倔強,並沒有掙紮,只是冷冷的。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四個鼻青臉腫的侍衛。


弘時擡眼看到阿瑪,怔了怔,默默的跪下。


胤禛看到侍衛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低喝道:“放肆!”低沈的聲音隱含怒氣,弘時卻只是淡淡的說,“孩兒手下留情了。”


胤禛不想當著下人的面發火,擺了擺手,侍衛們無聲退下。他盯著弘時問,“你敢違令?”我讓你回來,你出手傷人?!


弘時脊背挺直,聲音里有說不出的決絕,“禍是孩兒闖下的,孩兒自己承擔!”


我闖下的禍,我自己去對皇瑪法說,絕不牽連任何人!


 “放肆!”胤禛忍不住甩了弘時一巴掌,“你以為你是誰?”


你自己承擔?你是王府的長子,我的兒子!你自己承擔?


弘時一動不動的跪著,也不管嘴角的血跡,仰頭堅決的,“我是弘時,是闖下禍的人。大不了一死!不敢連累他人。”


又一巴掌,“一死?!”


你知不知道,這世上許多事情,不是一死了之的。你覺得這是勇敢,有擔當?不,這只能是幼稚,不成熟。


死就那麽好?祥兒當初就敢扯什麽來生再報,你也這樣不懂事!


你但有萬一,只會讓阿瑪失了兒子,讓你額娘傷心,讓王府更加難堪。


弘時眼前一片模糊,半晌方才回過神,忍了痛輕聲道:“阿瑪心里明白,一個放肆妄為的皇孫,總比……強。”


胤禛呆了片刻,看著眼前的孩子,這孩子都明白。


可是,他不容許!


 “你想做什麽?現在去,只會平白生疑!”低沈的聲音平淡的沒有起伏,可是冷峻的神色明白的昭示著胤禛的驚怒。


弘時身子一震,看向阿瑪,困惑不解。


胤禛輕輕嘆了口氣,他恨弘時倔強的神色,可這一臉的倔強被生生打散,他的心底又莫名心疼。


他一心想要弘時成熟,長大;可看著這孩子真的開始成長,卻又心下不忍。


那麽痛。


沈默片刻,胤禛的聲音淡漠,嚴厲,“從今天起,不許吃飯,不許睡覺,就跪在這里,給我仔細反省。我沒叫起,不許起來!”


 風夾著雪,弘時的聲音是那樣冷,那樣遠,“是。”


佇立片刻,胤禛轉身走開。筆直的背影顯得格外寒涼。


 北方的雪夜,冷得有些不真實。弘時一動不動的跪著,借著那一點微弱的光線感受著漫天飛雪,冰涼而輕盈的雪花落在臉上,純粹的讓他忍不住模糊了眼。


清晨的時候,李氏知道兒子闖了禍,來看弘時,卻在園子門口被攔住了。


李氏的哭聲斷斷續續的傳入弘時耳中,弘時忍不住高聲,“額娘!”


只是跪了一夜,原本清亮的聲音多了幾分嘶啞。


下人勸阻的聲音沒有了,額娘的哭聲越發揪心,弘時忍不住跌跌撞撞的起身走到園子門口,輕聲,“額娘,孩兒沒事。”


李氏顫著手撫摸兒子的臉,“傻孩子,你怎麽敢起來,乖,你……”可是那目光仿佛黏在弘時身上,那麽貪戀。


弘時低聲,“是時兒不孝,讓額娘擔心了。”


 “當初你大哥就是……你要有個好歹,可讓額娘怎麽活啊。”李氏哽咽的說,解了身上的披風要給弘時披上。


弘時握住額娘的手,笑了說,“額娘放心,時兒好著呢,倒是額娘的手,冰涼。”


 “誰讓你起來的?”低沈威嚴的聲音從李氏身後傳來,胤禛淡淡的站著,皺眉看向弘時。


弘時垂首跪下,一言不發。


 “送側福晉回去。”胤禛淡淡的吩咐。


李氏一步三回頭的走遠,胤禛低頭看向弘時。半晌方道:“明白了?”


弘時叩頭,“謝阿瑪責罰!”


胤禛冷笑,“責罰?我是怎麽說的?”


弘時低聲,“孩兒知錯。”


胤禛看向兒子,一夜了,這孩子在雪里凍了一夜,卻是難得的毫無怨言,連倔強的神色也沒有,卻平淡的讓人心痛。


 “隨我來。”淡淡的說了,胤禛轉身大步走遠。


弘時忍住膝蓋的刺痛,低低悶哼一聲,吃力的跟了上去。


書房里,胤禛沈默著負手而立,弘時緩緩跪下。


 房里有暖氣,凍了一夜的弘時覺得全身上下說不出的痛癢。他跪了好一會兒,沒有等到想象中的疼痛,不禁擡頭看向阿瑪。


 “我昨晚怎麽說的?”胤禛問,卻沒等弘時回答,便甩袖道:“繼續跪著。”


雖然膝蓋腫痛,可是在生了暖氣的屋子里,到底好受多了。弘時不解的看著阿瑪,胤禛卻已走遠。


園子一角,幾株臘梅疏疏淺淺的斜逸,嫩黃的花瓣帶了厚而不濃的芳香。初冬的一場雪,裝點了一園的清寂。


清冷的簫音里,隱約有著不盡的清愁。一曲終了,季樸言輕嘆了摩挲著手中的玉簫,細膩冰冷的觸感讓他難得的露出幾分迷離神色。半晌,他負手笑了道:“四爺來了。”


胤禛淡笑了道:“季先生。”


季樸言道:“四爺心里,有不解?”


胤禛點頭,“先生以為,胤禛該當如何?”


季樸言淡淡的笑了,“四爺不過是個閒散王爺,有什麽可做的?”


胤禛怔了怔,“可是……”


 “無論如何,四爺有一個四川巡撫,足夠了。”現在做什麽,都是憑空惹了猜忌。


胤禛沈默片刻,笑了,“胤禛這是關心則亂了。”目光若有深意的看著季樸言。


季樸言輕笑了說,“時兒與維歆相交,我是知道的。”


胤禛神色未變,心里早便明白,只是埋怨了句,“如何不早說?”


 “四爺心里存了疑,為何不說?”季樸言淡淡的問。


胤禛一怔,搖頭道:“弘時是先生看著長大的,先生斷不會害了時兒。”


季樸言搖頭,“四爺何必如此?若四爺信不過樸言,樸言可以走。”


雲淡風輕的神色看的胤禛一怔,下意識的,胤禛道:“你說過的話,忘了麽?”這話說完神色便是一僵,自知魯莽了。


季樸言有一個幼弟,年少輕狂,曾經得罪了權貴,被胤禛救下,可惜英年早逝,才命相妨。這是季樸言心中永遠的痛。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季樸言為胤禛出謀劃策,盡心盡力。


 “先生與胤禛多年相知相交,胤禛不信先生,還能信誰?”胤禛道。


季樸言一聲輕嘆,“是。”


他曾說過的,盡力輔佐四爺,以謝四爺救命之恩。手下意識的抓緊了玉簫,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稚嫩倔強的面容,隱隱透著悵然感傷。


那是他最心愛的幼弟,白白有了那樣的才情天賦,卻偏偏學了懷素溫庭筠的不羈。重情重義,不畏權貴,卻終將自己陷了進去。


他空負一身才學,卻救不了他的幼弟。一介布衣,面對這世道的不公,卻是那樣無奈。


他本是那深谷幽蘭,不屑權貴,清風明月以為伴。而今,倒成了雍王府的幕僚。


造化弄人,一竟於斯。


胤禛還在斟酌著怎麽說,季樸言倒是笑了,“王爺這是關心則亂啊。”


胤禛舒了口氣,笑道:“先生雅量。”


 二人不再提及此事,閒扯了些典故趣事,正想著掃雪烹茶,就看到一抹赤紅由遠及近,清潤的聲音帶了絲撒嬌的味道,“阿瑪。”


 “舒兒?”胤禛驚喜的上前幾步,“你這丫頭,怎麽肯來看阿瑪了?”


舒兒如今已是那拉氏主母了,很少回來。是胤禛最寵愛的長女。


舒兒笑了道:“阿瑪是不想舒兒了。”一反人前的端莊賢淑,顯得幾分調皮。


季樸言笑了拱手告辭,只剩了胤禛上下不停的看著女兒,嘴角都是忍不住的笑意。


 “阿瑪!”舒兒一聲叫喚,胤禛才回過神來,“瘦了,怎麽,那小子沒有欺負你吧?”


 “阿瑪!”舒兒忍不住又叫了聲,“您把女兒當成什麽了呀。”


 “哼,沒有就好!敢欺負我女兒!”胤禛拉著舒兒的手,沒了在兒子面前的嚴厲,是難得的寵溺。


胤禛的護短是出了名的,為這個那拉星德還哄著她商量了好久怎麽見這個岳父,舒兒撲哧一聲笑出來,“舒兒倒是沒事,但是時兒可不太好。”


說到弘時,胤禛下意識沈下了臉,“怎麽,那小畜生找你來求情的?你別理他!無法無天的東西!”


 “什麽呀,舒兒是來看小妹妹的,難得有這麽個小家夥,不興舒兒多陪陪啊?”舒兒道。年氏今年得了個小格格,胤禛心底有些不喜,表面上倒也歡喜。倒不是他不喜歡女兒,只是這個小丫頭來得有些不是時候罷了。


胤禛這才緩了神色,“你呀,從小念到大,就想有個妹妹,這回可是遂了你的意了?”唇邊掩飾不住的笑意。


舒兒小心翼翼的看一眼阿瑪,“阿瑪,時兒到底又怎麽了?總這麽跪著不吃不喝的,也不是個事兒呀。這小子忒倔,哄他起來吃東西也不肯,哪有這麽糟踐自己的呀,憑空惹了阿瑪額娘擔心。阿瑪,你趕緊教訓他去!”


一番話說的胤禛哭笑不得,“他敢起來!”又指了舒兒道:“你就寵著他吧啊,這臭小子,非得給你寵壞了不可。”話雖如此說,聽到弘時不肯起來,心底也微微松動了:這孩子,倒是真知道錯了。


 “他是舒兒的弟弟,舒兒不喜歡他喜歡誰去呀,是吧阿瑪?”舒兒倒是一點也沒介意。


胤禛被舒兒拉著去了書房,正看到兒子筆挺的背影,腳下微緩。舒兒倒是乖覺的站在門外,沒有進去。


 “起來吧。”嚴厲低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弘時知道是姐姐拉著阿瑪來了。


弘時咬唇輕聲,“時兒犯了大錯,只求阿瑪重重責罰。”整件事情越想心里便越覺得冷,他是魯莽了,就算阿瑪怎麽打他罰他,也是應當。


 “罰你?罰你就有用了?”胤禛嘆了口氣,淡淡的說,“只盼你日後能夠有所警醒。”


 “罰也罰了,你既知錯,就起來吧。免得你額娘姐姐擔心。”


弘時怔了怔,沒有動。


 “怎麽?”胤禛壓低了聲音,郁怒的道。


弘時緩緩叩頭,“謝阿瑪。”僵直的掙紮著站起,又忍不住跌倒。再一次試著爬起,顫抖的手卻被溫暖的大手抓緊,弘時詫異的擡頭。


胤禛依舊是面無表情。只是這片刻溫暖,讓初歷世情的孩子如此貪戀。弘時被阿瑪拉了起來,“走吧,你小子,多久沒見你姐姐了?沒的讓她擔心。”


弘時禁不住紅了眼圈,卻只是淡笑,“恩。”


胤禛忍不住想把眼前的少年擁在懷里,他的骨血,他的兒子。闖了那麽多禍,此刻卻又這般無助。


讓他又愛又恨。


到底只是一個年僅十一歲的孩子。本該萬事不知埋頭闖禍的年紀。


舒兒倒是毫不忌諱的一把摟過弘時,“你個小壞蛋,疼不疼啊?困不困?餓了吧,走,姐姐給你做好吃的去。”


弘時忍不住紅了臉,“姐!”卻被舒兒拖著走遠了,“姐給你繡了個荷包,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哎呀,笑一個啊小東西,你見到姐都不開心呀?”


胤禛若有所失的看著遠去的姐弟兩個,卻只是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跟上去。


天際疏星趁馬,少年一裘長衫在清冷的風中越發顯得孤寂。他緩緩跪下,叩了三個頭,轉身上馬遠去。


少年一人一馬在城門外不遠的小路被攔了下來。


來人一身淡灰色單衫,卻絲毫不覺清寒,冷厲的神色隱約幾分郁怒。


少年遲疑著下了馬,“師父!”


 “歆兒,你敢不告而別?”聲音淡淡的,並不如何嚴厲。


 “歆兒不敢,卻,不得不。”周維歆低低的說。


 “不得不?”谷向塵不怒反笑,“才得團聚諒解,你便一言不發的走了?”那個方苞,竟然牽制不住你?


 “是!”含了男兒的堅決,周維歆不假思索的道。


 “只怕,你走不了了!”谷向塵冷笑著負手。


 “歆兒不敢同師父動手。”周維歆垂頭道。


谷向塵微微詫異,這小子一路同他動的手還少了?什麽時候這麽懂事了,還是跟在方苞那個老古董身邊久了?正想著,就看到周維歆恰似一縷青煙從他身邊飄過,竟是趁著這個空擋跑得遠了。


谷向塵哼了聲,“找死!”扭身追了上去。


周維歆轉了一圈回來準備趁機上馬走了,卻驚詫的發現他的白馬已經斷氣。還沒反應過來呢,身後就挨了一鞭子,火辣辣的疼痛。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谷向塵執了馬鞭站在他的身前,淡淡的問,“服不服?”


 “不服!”周維歆大聲道。


谷向塵略一揚眉,手中鞭如雨下,“那便受著!”


第34章 暖冬


天色還沒有大亮,起了薄霧。滴水成冰的季節,少年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一片血紅。


霧,模糊了容顏。谷向塵看不清周維歆的神情,只是隱約覺得那挺直的背影是那麽熟悉。


長劍一杯酒,男兒方寸心。這個孩子,他想要堅持的,百折而無悔。


像他年少的時候。男兒熱血,五岳為輕。江上一葉舟遠去,岸邊嬌妻稚子,執淚相別。


他以為他再也回不來了,可是,他回來了,卻沒有了倚門相待的妻兒。多少次天涯回首,午夜夢醒,他想要抓住那泅進水霧里的青衫,那個背影,卻越行越遠。


谷向塵住了手,半晌,冷冷的問,“冬日進藏,最是危險,你明白麽?”


周維歆淡淡一笑,“自然。”


谷向塵挑眉,“只怕,你到的遲了。”


 “不試一試,怎麽知道?”周維歆道。


他的孩子,竟是像煞了他!谷向塵沈默著,沒有說話。


周維歆笑了,“師父待歆兒的恩情,歆兒心里都明白。只是,有所為罷了,還望師父成全。”


他要去阻止他朋友的陰謀,天下承平,如此野心,唯有滅亡一途,更苦了蒼生黎民。


權利究竟是什麽?為什麽連素來豪邁不羈飲酒縱馬的大哥也是這般堪不破,放不下。


 “成全?”谷向塵揚眉,冷道:“豈敢。”


周維歆苦笑,“師父!”


谷向塵頓了頓,忍不住問,“你不恨我?”


在他想來,這小子一路上和他作對,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自己又是逼迫他拜的師,這孩子還記得什麽恩情?以為周維歆說反話呢。


他倒沒有想到他這麽動不動給周維歆一頓鞭子這麽大的孩子能不能接受:他打兒子,合該是天經地義的。


周維歆怔了怔,忍不住笑,“您是師父,怎敢。”


這個打他從不手軟,卻情願為他去赴死的師父啊,冰天雪地,一身是傷,還來攔他去犯傻。


谷向塵皺眉,忍不住又是一鞭子,小子,這是諷刺我?


好容易凍住的傷口裂開,周維歆嘴角笑容凝固,半晌,忍不住苦笑。唔,我其實還是恨你的。


就算我是你親生兒子也不必打的這麽順手吧?何況還是個撿來的徒弟。


谷向塵頓了頓,淡淡的道:“等我傷好了再走。”


 “什麽?”周維歆問。


谷向塵看了周維歆一眼,沒有說話。


周維歆搖頭,“不必了。”


谷向塵想也不想,擡手就是一鞭,卻落空。


周維歆站在不遠處,直抽冷氣,“師父,手下留情!歆兒要趕不成路了!”


這句話提醒了谷向塵,他一指周維歆,“你敢躲?”調整了鞭子落下的角度,往臀腿上抽去。


身後幾下太過淩厲,衣衫破碎。周維歆咬牙,“不過一點小傷,師父以為,阻的了我?”內心暗罵,這不是自討苦吃麽?這下好了,等著痛死吧。


話還沒說完呢,就是眼前一黑。谷向塵抱起暈倒的周維歆,依舊冰冷的神色,眼底閃過一抹疼惜。


花園里的亭子生了三個暖爐,烤的弘時小臉通紅。他托腮看著舒兒,忍不住笑。


舒兒正在幫他烤糍粑,見狀輕斥,“看什麽呢?”


弘時笑說,“姐,你真美。”


 “貧嘴。”舒兒笑了遞給他一塊糍粑,“你是個男孩兒,額娘心思重,你莫要學了她。”


弘時沾了芝麻吃的滿嘴,含糊著道:“還是姐烤的好吃,那些奴才……哎呦,姐你打我幹嘛呀。”


舒兒得意的笑,“問你話呢,你喜歡吃還不簡單,姐每年都給你烤。”


 “只怕姐有了小外甥兒就不要時兒了。”弘時憤憤的咬了口,道。


舒兒嘆氣,“你這小子,都說你少年早熟,怎麽瞧著竟是長不大的。”


 “阿瑪也這麽說呢。”弘時忍不住苦笑,“時兒盡力吧。”


舒兒拍了拍弘時的腦袋,“盡力做什麽?你才多大,就急著長大?回頭再怎麽想可都長不會來了,你急的什麽?”


弘時還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呢,怔了怔,忍不住咧嘴笑,“你也就敢在我面前說說。”


舒兒瞪眼,“什麽?”


弘時笑,“時兒說,姐姐越來越好看了。”青澀的壞笑帶著未褪的天真,眉間的憂郁也似減弱不少。


 “找打。”舒兒作勢擡手。弘時連忙閃避,舒兒不依不饒的要追,弘時哎呦一聲,跌坐下來。 


 “怎麽了?”舒兒問。


 “哎呦。”弘時苦著臉揉膝蓋,“磕著了,疼死我了。”


舒兒忙幫弘時揉膝蓋,一面埋怨,“你這孩子,瞎動什麽?疼不疼?”擡頭看到小家夥一臉狹促的笑,笑罵,“淘氣!讓阿瑪打爛你屁股才好呢!”


 “誰又惹舒兒生氣了?”胤禛低沈而有磁性的聲音傳來,“說出來,阿瑪給你解氣!”


弘時擡頭,看到阿瑪正頂了一身風雪走進來,解了披風一臉溫和的笑意。


胤禛身後跟著弘歷弘晝,探頭探腦的看向弘時。胤禛隨意坐下,笑道:“這兩個小家夥鬧著要哥哥,我猜時兒和你就在這兒。”


弘時起身垂手,恭敬的道:“阿瑪。”


胤禛沈了臉道:“也不知好生讀書,這里胡鬧呢,瞧你給弟弟們帶的什麽榜樣。”


微微擡眼,弘時淡淡的說,“孩兒不敢。”


 “阿瑪,您嘗嘗,舒兒親手烤的,額娘做的呢。”舒兒遞過一塊糍粑,扯著弘時的衣袖,“還站著做什麽?坐呀,你膝蓋不疼啦?”


弘時站著沒有動,方才小兒女的調皮青澀也看不到了。胤禛笑罵,“我罰你站了?沒聽你姐姐說話呢?”


弘時應了一聲是,這才規規矩矩的坐下。


弘晝早忍不住撲進弘時懷里,“哥哥,我也要吃。”


弘時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逗著弘晝,“叫姐姐,還記得嗎?這是你舒兒姐姐。”


弘晝仰著頭對弘時乖乖的,“姐姐!”


弘時一楞,舒兒已經忍不住笑出聲,“這小家夥,你是小五兒吧?”一把摟過弘晝,“叫姐姐,姐姐烤給你吃。”


弘歷乖巧的站在一旁,等著遞在自己手中的糍粑,安靜的吃完,才道:“謝謝姐姐。”


舒兒仔細端詳弘歷,笑道:“好清秀的娃娃,歷兒這是又長高了呢!”


 “四哥哥都會背好多首唐詩了呢!都快趕上三哥了!”弘晝嘟囔著含糊的說。


 “哦?真的?”舒兒笑,“瞧瞧,時兒,你被比下來了吧。”


弘時淡淡的輕笑,“歷兒本便該比我強。”


胤禛微微皺眉,正要說話。弘晝就嚷嚷開了,“哪有!三哥哥也好厲害的!”


 “好厲害是多厲害?”舒兒逗著弘晝,小東西的臉胖嘟嘟的,一臉靈動。


 “好厲害就是……就是……”弘晝想了半天沒想出來。


 “就是歷兒和五弟的榜樣,永遠的哥哥。”弘歷笑著接了話,躬身,“三哥,那一本新樂府,歷兒都看完了。”


弘時坐直了身子,微微點頭,“不錯,明兒我再教你別的。“


兄友弟恭,看的胤禛忍不住微微點頭,倒是忘了到口邊的訓斥。笑著和舒兒說些有的沒的,那眼神一直就在舒兒身上,發自內心的寵溺。


弘時偷偷打量阿瑪,鮮少有見阿瑪這般模樣的,忍不住又多看幾眼,內心微微悵然。


靠坐在廊柱上,腳下熏著暖香,熱氣溫和而不疏淡。耳邊是阿瑪低沈的笑聲和姐姐清脆的逗笑,間著晝兒不明所以的傻笑。


正想著些有的沒的,冷不丁被阿瑪翻過身子,才發現自己面朝下趴在了阿瑪腿上。


還沒反應過來呢,身後巴掌的清脆聲就傳來了,倒不是很疼,只是當著弟弟們,說不出的尷尬。


 “阿瑪!這說的的好好的,怎麽就動起手了?”舒兒埋怨道。


 “這小子淘氣,還不該打呀,偏你護著他。”胤禛笑了又是幾巴掌,倒算不上有多重,問,“說,下次還敢不敢了?”


什麽?弘時莫名其妙的看向姐姐,卻見舒兒一臉好笑的瞧著自己,“阿瑪,您指望他不淘氣,還不如……”抿著嘴不說話了。


胤禛哼了聲,“下次再敢偷跑出府里去玩,就不只是罰跪了。”


弘時怔了怔,還是罰跪的事麽?他淡淡的,“時兒不敢了。”


胤禛扶了弘時起身,看著他,問,“疼不疼?”


弘時垂手不語。疼嗎?鞭子都挨過了,這兩巴掌算什麽?


胤禛也沒有介意弘時的沈默,笑著又蓋了一巴掌,“淘氣。”對啃著手指看向自己的弘晝道:“瞧見了?你敢淘氣逃學,就是這個下場。”


弘晝怯怯的道:“晝兒不敢的。”


舒兒湊過來笑道:“晝兒最乖了,哪里像你三哥,府里就屬他最淘氣!是吧,阿瑪?”


胤禛笑著說,“我看是你最淘氣,都多大的個人了,改不了的狹促。”


舒兒笑笑,不說話。


胤禛忍不住偷眼打量弘時,這孩子跟李氏長的一點不像,倒是比舒兒還像自己些,那眉眼那神情,恍惚就是自己年少時候。


此刻挨了打垂眼坐著,小手被舒兒攬在懷里,說不出的乖巧精致,偶爾幾分調皮神色,卻是自己平常輕易看不到的。


胤禛淡淡的問,“時兒,你擦的什麽藥?怎麽還是不見好?阿瑪瞧瞧。”


弘時下意識的揉揉膝蓋,起身淡淡的,“不必了。”


胤禛掩過眼底的一縷失落,淡笑,“凡事自己留個神,不小了。”


 “是。”弘時安靜的應了。


舒兒推了弘時一把,埋怨,“你這孩子!”歪頭看看胤禛,又看弘時。


胤禛笑罵,“你瞧什麽呢?”


 “我在瞧,時兒這是隨了誰呀?唔,還別說,就這神情都一樣,還真是父子倆。”舒兒笑著插科打諢。


胤禛笑哼一聲,“你們姐弟一處玩吧,免得我在了玩的不自在。”說著瞟了弘時一眼,起身欲走。


舒兒起身相送,“明明是阿瑪嫌舒兒聒噪,偏偏還是咱們的過錯了。”


胤禛無奈的笑笑,拿舒兒沒有辦法。


姐弟幾個又在一處說笑一會兒,弘歷弘晝便被弘時打發的去院子里看書了。


一時間只剩了舒兒和弘時,糍粑一早吃完,舒兒笑嘆著撫著弘時的頭,“你這孩子。”


 “歷兒乖巧肯讀書,你心里高興麽?”舒兒問。


弘時怔了怔,笑,“自家兄弟,自是高興的。”


舒兒點了點頭,“高興是應該,不過你今天不該……”


話尤未盡,被弘時打斷了,“姐,你說的,我明白。我沒有妄自菲薄的意思。”


弘時說的太直接,舒兒一時倒是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只是揉著小家夥的腦袋。


弘時緩緩起身,瘸著腿走到了亭外的廊子上,晶瑩的雪花打在身上,少年單薄的身影顯得有些遙遠,“一道炊煙,三分夢雨,忍看林表斜陽。歸雁兩三行,見亂雲低水,鐵騎荒岡。僧飯黃昏,松門涼月拂衣裳”他輕輕吟誦著,清潤的聲音淡淡清愁,偏又含了幾分灑脫,舒兒聽得不禁癡了。


弘時輕笑了道:“姐,你還記得麽?這是你帶我去寶珠洞的時候念給我聽的,永定河一線飄渺,歷代興亡都似月影圓缺,淡淡的遠了。你感嘆的說,銅駱巷陌,金谷風光。幾處離宮,至今童子牧牛羊。究竟是算來別是淒涼,往事最堪傷。”


 “我也是從那時候起才知道,姐姐喜歡的,卻是容若公子的詞。”弘時感覺到姐姐走到了自己身後,那溫暖是這樣的近。


 “你這孩子,倒是上了心了。容若公子才情雖佳,終究是心思太重了。人活著,若是認得太真,看的太重,傷心傷意的,難免會生出些有的沒的,到頭來……唉。”舒兒嘆了口氣,“還不如那無義少情的莽漢子,能得終老。”


弘時不知怎的就想起那一裘淡淡的青衫來,永遠那麽單薄的身影,嘴角一絲溫文的笑意。


自古才命兩相妨,而今真個悔多情。竟是……這樣麽?


 “時兒,姐姐是女兒家,可以喜歡這些,你莫要隨了姐姐,明白麽?”舒兒叮囑。


弘時揚眉,“怎麽就不能喜歡?我喜歡他的夜深千帳燈,喜歡他十載之約營救友人之友!遠平先生得友如此,真是平生之幸吶。”


 “得友如遠平先生,何嘗不是平生之幸?”舒兒揚眉,笑問。


遠平先生即是顧貞觀,曾為納蘭授課,與容若乃是忘年之交。友人之友,指的便是他的朋友吳兆騫,他的二闋《金縷曲》,讀之落淚。也是真真的性情中人,才情極好的。


 “自然也是極好的。”弘時笑了說,“我還喜歡他的,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舒兒楞了一下,笑嘆,“有些事兒,姐雖不知道,卻也是明白的。時兒,你還只是個孩子,旁的不要多想,只管讀書習武,做個磊落男兒。”


 “可是……”弘時怔了怔,說。


 “能有什麽可是?你呀,就是總也想的太多。長子怎麽了?庶出怎麽了?爭端怎麽了?男兒在世一場,圖的又是什麽?”舒兒笑罵。


 “不是這個……”弘時喃喃。


 “額娘有姐姐呢,你屁大點孩子,操的什麽心?”舒兒不滿的揉弘時的頭,“怎麽,不信?”


 “才沒有!”弘時道,“可是阿瑪呢……”


 “阿瑪自有阿瑪的打算,犯得著你來操心?”說到胤禛,舒兒似乎想起了什麽,忍不住笑,“挨打好玩兒呢?傻小子,不知變通。”


疏淡的光透過梅林灑在地上,夕陽殘雪,一抹天青色在嫣紅的梅花中間,那麽淡。


 分明還只是晚冬,這一樹的梅花卻開了覆落,淡紅的花瓣落在身上,拂了一身還滿。


 “八叔。”弘時遠遠看著那俊逸溫文的背影,輕聲。


 “是你啊。”胤禩微笑著回首,溫和的道,“來找旺兒玩的麽?”


舉手投足的溫淡,偏又是那麽遙遠,弘時一時間楞住了。


孤獨的不染纖塵,溫文的恍隔千山。


江山寂寞,怕是唯有冷香數朵,與遠山幽譚,共做知己了吧。


 “時兒?”胤禩看著眼前的孩子,微微蹙眉。


 “時兒是想八叔了,來瞧瞧的。”弘時回過神,抿嘴笑了說


第35章 人間何處問多情


胤禩淡笑了道:“你若是尋旺兒來的,這小子怕在你十四叔府上;若是來瞧我的,大可不必。”


弘時淺笑道:“時兒偏喜歡八叔這里的雪中紅梅。”


胤禩淡淡搖頭,“你若喜歡,折一枝去就是了,誰許你這麽翻墻爬樹的?”


弘時只是訕笑不語。


胤禩不再看弘時,緩緩走遠,只留給弘時一個背影。


 “八叔!”弘時不忍高聲,怕驚了一樹梅花,胤禩身形微頓。


 “時兒來,不是不聽八叔的話,只是……只是想和八叔說一聲,對不起的。”弘時輕聲道。


 “時兒不該,錯疑了八叔。”聲音里帶了一絲小心翼翼與歉疚。


胤禩微怔,下意識的,手抓緊了身前的梅枝,半晌,方輕嘆,“不必。”


 “時兒也知道八叔不介懷的,但是時兒還是想說一聲。”弘時笑道,清澈的雙眸不染塵埃。


胤禩沒有回首,也不忍回首,只是淡淡道:“行了,你走吧。”


弘時一楞,苦著臉,“八叔不喜歡時兒了,是生時兒的氣了麽?”


 “不是,只是八叔還有些事。”胤禩淡笑,“往後沒事,再不許來了。不然,我就板子伺候了。”


弘時懊惱的應了聲,轉身幾個呼吸就沒了蹤影。


胤禩緩緩松了手,掌心,揉碎的花瓣流下點點淚痕,刺痛了雙眼。


隨著梅花灑落,紅的白的花一時紛紛開了,只一陣雨過,輾轉飄零。


黃的粉的花瓣濕漉漉黏在青石板上,一個錦衣華袍的少年靠在墻角,嘴里含糊的說著什麽,只是聽不大清。


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男孩吃力的拉扯著少年,卻徒勞無功。他急慌的不知所措,只得泄憤般的踢碎了腳邊的酒壇。


弘時遠遠看到這一幕,不由微微皺眉。他快走了幾步低聲斥道:“旺兒,你胡鬧些什麽?”


弘旺委屈的指了指少年,“不是旺兒胡鬧,是弘春哥哥。”


弘時一楞,看向角落的少年,半晌方問,“他怎麽喝成了這樣?”


弘春滿面通紅,眼角隱約還有淚痕,醉眼迷離中看到弘時,笑,“是你呀,來,陪我喝一杯吧。”


弘時皺眉架起弘春,“旺兒,隨我來。”


他沒有敢帶著弘春去府里,只尋了間僻靜的茶館,進了雅間。


灌了醒酒茶,弘時坐在窗前看一支斜逸的安靜,弘春緩緩醒轉,眼前是弘旺擔憂的神色。他輕聲,“旺兒,你……”轉頭看到窗邊的弘時,沈下了臉。


弘旺解釋,“你醉了酒,旺兒搬不動,是弘時哥哥幫的忙。”


弘春淡淡的站起身,“多謝了。”


弘時頭也沒回,“自家兄弟,何必言謝?”


弘春冷笑,“你若要說出去,我也是不怕的,大不了挨頓板子。”


弘時本來準備走了的,聞言倒覺得好笑,“好端端的,我說什麽?”


弘春哼了聲,倒是弘旺開了口,“弘春哥哥心里難受,才會喝酒的,哥哥……”話猶未盡,弘春便低聲斥道:“旺兒!”


弘時揚眉,“我稀罕知道?”


 “你當然不稀罕,你是雍王府的長子,我四叔最得意的兒子。”弘春嘲諷的說,“不送。”


弘旺埋怨的道:“大哥!”又轉而對弘時道,“他是心里難受,不是有意的……”


弘時笑笑,“無妨。”他看了弘春眼角依稀的淚痕,半晌,方道:“我不稀罕,是因為一個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哭鼻子的人,不值得我稀罕。”


弘春雖然是長子,到底是側福晉所出,下面嫡出的弟弟連著福晉一塊兒,沒少給他委屈。他自幼被德妃驕縱慣了的,最受不得這些。偏生滿人最重出身,他有委屈也無處訴說。


弘春平日里在弘時面前雖然驕縱,以弘時的聰明,多少也猜到了些緣由,才會故意這麽說。


 “你不經歷,說的倒是輕巧!”弘春果然怒了,反駁道。


 “輕巧?”弘時忍不住冷笑,“是了,區區一個漢女之子,如何能夠經歷,知曉?”到底還是有心結的。


 “你這是什麽意思?有意害我是不是?還嫌我被打的輕了?除了瑪嬤,誰敢拿你的身份說事兒?就算有,你也是王府最尊貴的長子!”弘春半是嘲諷的憤怒。


弘時倒是一怔,半晌,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是……不敢麽?


見弘時站著不動,弘春道:“旺兒,我們走!”拉著弘旺就要走。


 “且慢!”弘時揚聲,笑了對弘旺說,“旺兒,咱們多久沒一起玩兒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怎麽樣?”


弘旺猶豫的看看弘時,又看弘春。


弘時兀自向前走去,“想你大少爺這一身的酒味也是無處可去的吧?”


弘春怔了怔,不自覺的和弘旺跟了上去。


那是弘春第一次知道什麽叫相逢一笑泯恩仇,弘時沒有介意他們從前的矛盾,甚至也不提宮中府中種種事宜,只拉了他和弘旺四處玩鬧,明明弘時比他還小了幾個月,說的話做的事他卻不由自主的認同。


某一天的晚上他們一起坐在房頂上看星星,蒙住小旺兒的眼,弘春終於忍不住道:“我以為你會恨我。”


弘時白了他一眼,“你當我是你?”


弘春作勢要打,弘時笑,“我說,弘春哥。你是真的不知道?因為你沒腦子呀。”


看著弘春一臉的疑惑到憤怒,然後追了他要打,卻忘了自己是在房頂上,尖叫了差點摔下去,弘時忍不住大笑。


這個坦誠的傻哥哥,他討厭從不掩飾,喜歡也從不避諱。旺兒是連他都要小心翼翼領了出來玩的,這小子卻是肆無忌憚,也不怕那一位知道了。


明明是庶子,下面的弟弟和福晉眼中釘似地看著他,做起事來卻依舊固執任性,喜歡誰討厭誰一眼就能看出,瑪嬤埋怨了多少次也不管用。要不是瑪嬤周全,就差和皇瑪法頂嘴了,卻依舊是一臉的混不介意。


連弘時都沒想到,這張牙舞爪虛張聲勢驕縱任性的背後,竟會是這樣的真誠。


第一次他們一塊兒闖禍弘春挺身而出擔下所有責罰,挨了打還笑的沒心沒肺,“男子漢大丈夫,一頓板子算什麽?”


弘時哭笑不得的給他上藥,自己忍了一身的痛陪他說笑,然後便明白了,弘春和旺兒昌兒一樣,是他的兄弟。


秋風乍起,紅了一樹楓葉,弘時與弘春本是相約了去看漫山紅葉,卻因為八叔的病,打消了念頭。


 八月底,胤禩傷寒愈發嚴重,弘旺年紀雖小,但作為唯一的兒子,侍奉左右,未敢稍離。


胤禛隨駕途中奉旨回京料理胤禩醫藥,一是擔憂康熙帝的態度,二也是胤禩這病來勢兇猛,內心不安。


弘時一早便被禁了足,整日在院子里讀書習武,內心焦灼而不敢言。


飄蕭的秋雨下起來沒完沒了,弘時坐在池邊的石上,看著水里的魚兒發呆。


雨打殘荷,聽來別是淒涼。也不知八叔的病怎麽樣了,風卷著雨撲面而來,涼冷的打在臉上。


 “時兒……時兒!”弘春上氣不接下氣的拉了弘時要跑,“快去瞧瞧吧,八叔他……”


弘春沒有披衣服,一身透濕,拉了弘時去尋馬騎。


瞧著他如此焦灼,弘時不由一楞,“怎麽了?你倒是說話呀。”


 “我聽府里人說,你阿瑪……還有三叔,奉旨請八叔移居城內家中……八叔他還生著這麽重的病呢!我阿瑪不在府中,若是去的遲了,怕是……”


話猶未盡,弘時就放了手。弘春詫異的回頭,“你……”


弘時淡淡的冷笑,“既然是聖旨,還有什麽去的必要?”


弘春怔了怔,甩手,“你不去,我去!”


弘時伸了伸手,沒有攔住。良久,嘴邊溢出一絲苦笑。


看著青衣小帽的弘時,胤禩忍不住皺眉,“你走!”才不過兩個字,卻已經微微氣喘了。


弘時驚詫的看著八叔一身齊整的秋衫,病容猶在,卻坐在椅上指揮眾人收拾行李。


一時整理完了,眾人紛紛退下,只留了叔侄二人。


 “還不走?”八叔虛弱的聲音傳來,弘時才恍然回過神,慢慢的,紅了眼圈,“八叔,您這是做什麽?”


胤禩深深看了弘時一眼,灼傷般扭過頭,“自然是奉旨搬家,你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氣了。”


 “八叔!”弘時驚痛。


 “胤禩還走得動,自不敢擾了皇上的雅興。與其被人逼著走,還不如自己走的自在。”溫文平淡的聲音說來卻讓人不明所以的傷感。


胤禩的手都在微微顫抖,弘時探手,滾燙。弘時惱道:“八叔這是跟誰慪氣?”


胤禩輕輕淡淡的笑了,“怎麽是慪氣呢?真如皇上所言,若幸得病全,是有造化,若不幸……”一聲聲咳喘,他推了弘時,“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弘時站著沒有動,八叔病中力氣小,指了他一臉焦灼。


 半晌,弘時輕輕笑道:“八叔,我不明白什麽其他,我只知道,自幼八叔待我不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八叔這樣。”


胤禩呆呆的看著他,嘴里被塞進了什麽東西,才要說話,卻覺得一陣陣暈眩,忍不住的渴睡。


看著安靜的躺在床上的八叔,眉頭微蹙,俊朗溫和的面容含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愁。弘時呆呆站了片刻,轉身。


他沒有看到,在他轉身的剎那,八叔眼角有淚,緩緩滑過。


園子門口,胤禟只身獨立,身後是他的侍衛。


胤祉無奈的道:“九弟!這也是奉旨行事……”


胤禟冷笑,“旨意呢?”


胤祉一怔,微惱道:“皇阿瑪的意思,你都明白的!”


胤禟淡淡的,“沒有旨意,誰敢亂闖?”


胤祉一陣啞然。胤禟素來陰沈低調,難得出頭露面,不料竟也有這樣執拗的時候。


胤禛淡淡的,“沒有旨意,我們便不能探望兄弟了?”言下之意,自是不想再與胤禟糾纏。


胤祉怔了怔,道:“自是可以的,不過……”


嘴中遲疑,身子卻是一動不動的堵著,不讓任何進去,大有若想進去,便先從我身上踏過去之意。


胤禛皺眉看著他,正要說話,就看到一個小廝慌慌張張的奔來跪下,“八爺,八爺……”


胤禟急的一把拽住小廝衣領,“八爺怎麽了?”


 “八爺……昏迷不醒,他,他……”小廝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胤禟甩開了,“你們聽到了!八哥病重若此,但有不測,誰來承擔!”


胤禛胤祉面色都是一變,胤祉問,“昏迷不醒?”


 “你不信?!”胤禟神色微變,道。言下已是極其淩厲了。


胤禛微微皺眉,胤禩的病情是他經手的,雖然極重,並不見得會昏迷不醒啊。眼角一閃,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下意識抓緊袍角。良久,方淡淡的道:“九弟所慮極是,三哥,咱們走吧。”


 “這?……”胤祉遲疑的問。


 “八弟病重,究竟是治療要緊,若果真……”剩余的話沒有說出口,胤祉一滯,點頭。


如若真有好歹,這不友愛兄弟的名聲,卻是他們擔了。


胤禛淡淡嘆了口氣,“咱們,請罪去吧。”


胤禟盯著哥哥們走遠了,才緩緩松懈下來,一身的冷汗。


他不怕三哥四哥的強硬,只怕八哥的脾氣上來,不管不顧就要走了,這一身傷痛,怕是任他如何也攔不住的。


還好……胤禟苦笑,八哥啊八哥,還記得你叮囑過我的話麽?這就是咱們的好阿瑪啊,我真替你……不值。


 “九叔!”弘春的嚷嚷打斷了胤禟的沈思,胤禟斥罵,“你有沒有腦子?這里也是你來胡鬧的地方?”


弘春一來便被胤禟按住了在一旁,這會兒見事情都結束了才放了他。


 “九叔!我阿瑪不在,我自然要來的!怎麽是沒腦子?再說了,八叔的事兒,我不該上心啊?”


 “你上心個屁!你不添亂就算好的了!”胤禟忍不住笑罵。


弘春才要辯駁,卻搶先跑了幾步喝道:“站住!”


弘時腳下一滯,緩緩回頭。


看到果然是弘時,弘春欣喜的笑了,“我就說,你不可能不來的!”小聲,“喂,那個八叔忽然暈倒,該不會是……”


弘時心中還在想阿瑪方才的那一眼,聞言皺眉,“你瞎說什麽?”


 “好好,我不瞎說。走,咱們瞧瞧旺兒去!他可別擔心壞了。”


 “我不去,你去吧。”弘時淡淡說了,匆匆離去。


 “哎,你……”弘春撓撓腦袋,無奈的嘆了口氣,“還是我自己找旺兒去吧。”


遠遠的看著,胤禟神色閃動,覆雜莫名。


 冰涼的雨打在身上,夜已經深的沈了。弘時跪在地上,單衫輕薄,看了緊閉的房門,苦笑。


 阿瑪果然是知道的,卻不肯見自己。夜雨寒涼,卻比不上心底的冷。


他怎麽也想不到,平日里教他要兄弟相親的阿瑪,會這樣的……無情。


他做錯了麽?如此的風雨天氣,八叔身患重病,如何經得住這樣的,殘忍?


若是他,寧願抗旨不尊,也要保全這一點情義與溫暖的。


門,開了。胤禛淡淡的站在他面前,手中是久違了的馬鞭。


弘時苦笑叩頭,“阿瑪。”


一聲慘呼啞在喉嚨,無聲的鞭打,永無止盡。


弘時掙紮著跪直了,安靜的承受著背上的痛,耳邊的鞭聲漸遠,雨聲,卻是那樣清晰。


夜太黑了,看不清父子兩個的神情,只是這安靜中帶著決絕,血濺到了胤禛的手上,溫熱。


胤禛一怔,低頭看向兒子。一如既往的倔強,卻有幾分悲戚,從沒有過的,安靜。


他明白,這一次,他真的傷到這個孩子了,這個赤誠的孩子。


顫著手舉鞭,沈悶的聲音聽來是那麽刺耳。


他的孩子,他太明白了。他不指望這孩子能夠認錯,只是想,打到他敬服,畏懼。


他經不起驚嚇與意外了,這個偏執的孩子,遲早會傷到自己。與其如此,不如讓他來。


血,越來越多,混著雨水,胤禛再下不了手。


弘時依舊沒有聲音,胤禛低頭,看著弘時的眸子,疼痛的沒有焦距。他冷笑了問,“疼麽?”


弘時斷斷續續的道:“不……疼。”


胤禛直起身子,甩手又是一鞭,“那便受著!”


疼麽?可是,皇家的孩子,誰不是這樣長大的呢?


胤禛想要住手,卻不聽使喚的打了一鞭又一鞭,力道越來越輕,對於已經受傷的弘時而言,卻並無分別。


良久,胤禛撇過臉,淡淡吩咐,“把他扶下去,上藥。”


黑暗中有人應了聲是,扶起已是疼的神志不清了的弘時。


胤禛負手站在雨中,顧不得一身透濕,微微仰頭,良久,一聲輕嘆。


天還沒有大亮,胤禛驚醒了,呆呆看著窗外的雨,半晌,披衣起身。


信步走在府中,不自覺就到了弘時的房外。他微微一怔,苦笑了推門。


弘時沒有睡,房內點了一線檀香,他正安靜的跪著,平靜乖巧的神色看的胤禛一怔。


 白色的睡衣透了血痕,弘時卻兀自不覺。胤禛眼底漸漸有了怒氣,半晌,冷冷問道:“你在做什麽?”


弘時沒有理會,依舊閉目冥想一般。


 “問你話呢!”胤禛壓了怒氣,道。


弘時的聲音虛弱,平淡,“阿瑪有何吩咐?”


 “怎麽?”胤禛冷笑,“我罰你跪了?”


 “沒有。”依舊冷淡的聲音。


胤禛怒氣一滯,冷笑,“你既喜歡跪著,那就跪好了!沒有我的吩咐,不許起來!”


這樣重的傷,還有心思糟蹋自己?你終究是不服氣的,是不是?


弘時怔了怔,掩了嘴角的一絲苦笑,“是。”


胤禛站了片刻,轉身離開,卻看到暗處李氏默默站著,不由一怔。


屋里的暖氣驅散了秋日的寒意,胤禛微微嘆息,“心疼了?”


李氏搖頭,“不敢。”


胤禛一時找不到話說。自從年氏進府,或者更早以前,他便很少見到李氏了。


 “四爺,時兒這孩子,是淘氣了些。可他這次真的不是有意不敬爺的……”


胤禛微微一怔,“我不介意。”


 “不是的,時兒不讓說,但是……他每日早上都會早起半時辰這麽燃香祈福,不是有意悖逆的。”李氏輕聲喃喃,眼前閃過兒子滿是鮮血的背,忍不住輕顫。


王爺管教兒子,她不敢管,不能問。可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啊。也是王爺的骨血,王爺怎麽就忍心……


 “他想做什麽?”胤禛微微皺眉,問。


 “他說,下月就是爺的壽辰了,他就想自己寫了金剛經送爺。這才每日早起的,用這燃盡的香灰研在墨里,謄在絹上,每日一句。如今已到了‘入於深山,思惟佛道’了。那上頭,還有妾身繡的曼珠沙華。”李氏緩緩說了,忍不住垂淚。


胤禛怔住了,半晌,艱澀的問,“曼珠沙華……是彼岸花麽?”


傻孩子,他的傻孩子。他竟是錯怪他了!這麽多嚴厲苛責,這孩子卻依舊還想著給他祈福,每日一句,那該是多少時光的心血啊。


受了這樣的重責,也不曾忘。


胤禛匆匆撇過頭,掩住眼底的歉疚激動,淡淡的說,“天色還早,你再睡一會兒。這個……逆子,你不用操心。”


李氏一怔,輕聲,“是。‘


第36章 生日宴


  風吹青衫薄,青年負手看著他,輕輕嘆息,“癡兒,你當真是不明白麽?”模糊的容顏看的不甚清晰,只是那刻進骨子里的溫文如此耀眼。背影漸行漸遠,他拼命的追,卻沒有追上,他喃喃,“不,我寧願,不明白……”天地之間只剩了一聲悠長的嘆息。他恍然四顧,一大片的紅色,刺痛了雙眼。花海無風自動,隱約可以看到彼岸,那永遠嚴厲冷漠的男子,淡淡看著他。他伸手,卻怎麽也夠不著……


 “不要,不……”弘時掙紮著驚醒,旋即不適應的微微瞇起了眼。陽光傾瀉而入,在地上劃著時光的影。


 “醒了?”淡淡的聲音從床邊傳來,弘時怔了怔,才看到阿瑪坐在床邊的椅上,他還沒有反應,阿瑪卻已經起身出門。只一片刻,胤禛端了藥進屋,看到弘時皺起的眉眼,忍不住笑嘆,“怎麽?”


不怒自威的聲音聽得弘時一怔,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溫熱的藥剛好入口,唇邊是化不開的苦澀。胤禛難得的溫和,“急什麽?多大個人了,毛毛躁躁的。”


弘時低聲,“孩兒知道了。”


難得乖順的眉眼,帶著大夢初醒的茫然,看得胤禛心中微微一疼,斥責道:“知道錯了麽?”弘時垂眼,沒有說話。


胤禛取出懷中的絲緞,皺眉看了道:“秉性浮躁,寫的字也改不了輕浮。”其實弘時是季樸言一手調教的,字雖還稚嫩,卻俊逸而含風骨。弘時看到胤禛手中的絲緞下意識的擡手,卻沒動。


弘時的不言語讓胤禛有些尷尬,一時找不到話說,只低沈的斥道:“阿瑪和你說話呢!”


弘時垂下了手,淡淡的,“孩兒記下了,一定好生習字。”


胤禛嘴角隱約一絲笑容,收起了手中的字,道:“這個,阿瑪收下了。什麽時候你有長進了,再給你繼續。”對上了弘時驚詫的目光,他淡笑,“壽辰不過只是個形式,你花這麽多心思在這上面做什麽?你若有孝心,給阿瑪爭口氣,少惹禍才是正理。”話到最後已有了些嚴厲,“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管的,不管。做好你該做的!”


弘時這才緩過神,是了。這些,都是多余的。只是盡了他的本分,做一個王長子該做的,就夠了。他情願只是弘時,是阿瑪的孩子,是八叔的侄兒,是弟弟們的好兄長。可是……究竟,不能夠。


這麽多的心血如何?阿瑪從來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江山。弘時輕聲,“孩兒,記下了。”


胤禛下意識的撫弘時的頭,弘時身子一僵,忍住了沒動。奇怪的感覺,溫暖而讓人無限懷戀。上方傳來阿瑪淡淡的聲音,“你知道,什麽是曼珠沙華麽?”


弘時抿嘴,“知道,是佛家的往生之花。”


 “還有呢?”


 “還有?”弘時撓了撓頭,“唔,有紅白兩色?額娘說了,紅的喜慶。”話尤未盡,便被翻了個身,挨了幾巴掌,低沈威嚴的聲音薄怒,“說實話!”


弘時紅了臉不說話。胤禛皺眉又打了幾下,“不說?嗯?”他手放在了弘時的腰上,如哄逗一個六七歲的幼童,“真不說?阿瑪可不客氣了。”弘時頭埋在枕頭里,聲音悶悶的,“孩兒都說了。”身後一涼,弘時驚得就要跳起,卻被按住了腰動彈不得,窘迫得說不出話。


胤禛揚起的手凝在了半空,這個倔強偏執的小東西,惱了也恨不得狠狠揍一頓解氣,可那觸目驚心的鞭痕卻讓胤禛的訓斥啞在喉嚨。弘時等了半天沒等到意想中的疼痛,詫異的回身看向阿瑪,正對上了阿瑪的惱怒無奈,“不老實?”結痂的鞭痕滲出血滴,是撓的。


弘時還沒說話呢,清脆的巴掌聲先於痛感傳來,“再不老實,你等了挨板子!”


 “王爺。”門口的聲音嚇了弘時一跳,他用力掙紮了扯過被子蓋好。胤禛一怔,低斥,“沒規矩!”掀了被子按住又是幾巴掌,“你敢動?”弘時窘迫的埋頭不語,仿佛這樣就看不到不經歷了一般。整個人埋進被子的小模樣看的胤禛忍不住笑了,在弘時轉頭的瞬間又板起了臉,沈聲道:“待會兒找你算賬!”說著起身,到門口了又回頭吩咐,“送上來的東西,都吃幹凈了。你敢挑食,只管試試!”


看著阿瑪漸遠,弘時抱膝坐在床上。有片刻的失神。阿瑪還是知道了,是額娘說的吧?他知道額娘這是為了自己好,可還是忍不住的皺眉。愛,或者恨,都只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他本也沒想阿瑪知道,不過是哄騙額娘,說要給阿瑪一個驚喜。


如今,倒顯得他刻意為之一般,真是可笑,可嘆。福晉會怎麽想?年側福晉又會怎麽想?就算不論這些,他的心思,為什麽要讓阿瑪知道?那個嚴厲淡漠絕情的人,會因為自己幫了八叔而這樣責罰自己,八叔不是阿瑪的親兄弟麽?他隱約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八叔和阿瑪冬日暖酒,夏夜品茶,他坐在八叔的懷里,偷眼看阿瑪一臉無奈。怎麽竟能,殘忍如斯!那是不是有一天,阿瑪也會這樣對自己?無情的,決絕的,冷冰冰的,從此陌路。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只有紅色的才是曼珠沙華,白色的,不是。他知道,他都知道,卻只是輕輕的笑了。


他的愛,他的恨,他的祝福,他的無奈,都在那里面了,這是唯一的一次,怕也是最後一次。


弘時走到了窗前,內心酸澀。他只是倔強的咬唇,怔怔的看著窗外。


 “病好了?也不嫌風大!”胤禛看到弘時立在窗前一怔,笑罵。


 “阿瑪。”弘時抿嘴笑了道,“睡了不知多久了,暈暈乎乎的,吹了風精神。”


 “胡鬧!”胤禛搖頭,“過來。”看著立在身前的兒子,他內心微微輕嘆,問,“想不明白?”


 “什麽?”弘時歪頭問,旋即笑了道,“孩兒放肆妄為,阿瑪罰孩兒,那是應當。”


胤禛沈下了臉,想了一夜的話啞在喉嚨。半晌,淡淡的道:“既然明白,就好。”他不肯聽,自己何苦廢這個心思?


 “從明兒起,隨我學習處理政務和王府的一應事宜,每天未時來我書房,遲到的話,哼。”胤禛沈聲吩咐了,再不說其他,轉身便走。


季樸言早已侯在書房,見胤禛來忍不住嘆息,“四爺何必謹慎至此?”


 “我這次回來看八弟,怕皇阿瑪心中本就是極不喜的。差事又辦砸了……總該說點什麽,以明心跡。”胤禛沈重的嘆息一聲,兄友弟恭,無論真情假意,阿瑪都是不悅了。他沒有料到,父子之間,竟會走到這般地步。


季樸言沈默了不語。胤禛拿過早已擬好的陳詞,才坐下想要看看,卻覺得頭暈的厲害。冷汗滴濕了手中的紙,忍不住以手撐額。


 “王爺,您需要睡一會兒。”季樸言一早看出胤禛面色蒼白,搭了脈皺眉道。


 “不,不用。”胤禛輕輕擺了擺手,“我一會兒還有事情咨詢先生。”


 “您都兩日夜沒睡了,總該保重身子。”季樸言道。胤禛這兩日白天忙著聖駕的事,還有諸多雜務善後,夜里還要守著弘時。府里的人都以為他是夜宿李氏那兒,為這個年氏還緊張了好半天,故作大度的來找李氏聊天。胤禛人前都是強撐著精神體力,這會兒沒人,才松懈下來,便支撐不住了。


胤禛沈默片刻,道:“那,有勞先生了。”


 “自然。”季樸言淡淡的說。


胤禛的生日已是初冬時節,一場雪才過,天地間一片素白。胤禛出門的時候就看到了門口堆的一列雪人,小弘晝咯咯笑著撲過來,“阿瑪!”


胤禛看看天色,嗔怪,“不冷呀?”


弘晝伸出小手,凍得紅彤彤的,“阿瑪,吹吹。”


胤禛笑著點了小兒子的腦袋,“淘氣的,堂堂王府的阿哥,多早晚的玩雪?”弘晝不依,“阿瑪您就說好看麽?”


胤禛注意到了不遠處的弘歷,招手,“來,過來。這都是你們堆的?跑阿瑪門前頑皮了?”


弘歷笑了道:“這是孩兒們給阿瑪的生日禮物呢。”


胤禛一怔,笑指了這一堆雪人,“這是哪個淘氣鬼想出來的主意?”拉過弘晝作勢要打,“說,是不是你?”


弘晝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是三哥哥。他說咱們還小,首要的是誠心,是孩兒們對阿瑪的一片孝心。”他說著指了雪人一個個數過去,“這是阿瑪,這是大姐姐,這是三哥,四哥哥,還有晝兒。嗯,這個小小的是小妹妹。三哥說,這是兄弟父子,同心同德的意思。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稚嫩的童聲抑揚頓挫,很是逗趣。


胤禛忍不住微笑,“傻小子,累不累?”


弘歷躬身,“多半是三哥出的力氣,孩兒談不上多累。”


胤禛皺眉,“他人呢?”


 “他呀,一早回去睡了。三哥說,睡不好覺就會變醜,變醜了就……就那什麽,哦,對,就騙不到女孩兒了。”弘晝搖頭晃腦的說,沒學到弘時三分儒雅三分灑脫三分壞笑,倒是可愛的讓人忍不住想抱著狠狠揉腦袋。


胤禛怒哼一聲,“不長進的東西。”拉起兩個孩子,“走,陪阿瑪一塊兒吃飯去。”


晚上沒了往常兄弟們的齊聚一堂,倒是幾個小阿哥承歡膝下,也不顯得寂寞。胤祥帶著長子弘昌也來了,安靜的仿佛就是一個影子,再沒了曾經席間的插科打諢,沒大沒小的逗笑,還有胤禛半是縱容的訓斥。


席間,胤禛打趣般說起了早上的驚喜,年氏掩嘴笑了道:“這可真真兒淘氣了,這孩子,多大了還和歷兒晝兒一塊兒渾鬧呢。”


 “咱們這位小三爺啊,就是主意多。去年送了個會自己個兒走的小獅子,說是朋友帶的,爺可是愛不釋手。今年又是什麽?”


弘時聞言起身,笑了說,“這雪人兒,可不就是了麽?”


年氏一楞,正想說些什麽圓場,就聽福晉淡淡的說,“時兒,你不小了,是長子。別總和幼弟一處耍鬧。往後慮事,也該周全。這雪是化的輕易,本不是永久之物。”


胤禛本是要開口的,聽到這兒不由微微皺眉。太陽一出來,雪就化了,豈不是意味著所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不過一個笑話?他下意識的看向弘時,這孩子是真的顧慮不周,還是有意為之?


弘時微微擡眼,淡淡的道:“福晉教訓的是。”


 “你這是什麽態度!”胤禛郁怒的拍了桌子,“還有沒有規矩?!”


 “是,孩兒知錯。”沈默片刻,弘時跪下。


 “行了行了,這什麽日子呀!”胤祥扶了弘時起身,“起來起來,別理你阿瑪,他這是見到你不罵兩句就難受呢!”


 “十三弟!”胤禛無奈的說了,倒是沒再追究,“罷了罷了,你就由著他的性子吧。回頭我把他扔給你,總是稱了你的意了。”


 “這麽好的兒子,祥兒求之不得呢。”胤祥抿嘴笑了拉過弘時,“時兒,跟你十三叔走,別理你阿瑪。”


弘時安靜的不說話。


 “阿瑪阿瑪,是晝兒的雪人堆得不好嗎?”弘晝委屈的看向胤禛,說。


 “不是,阿瑪喜歡的緊。”胤禛笑了,“是你三哥哥淘氣搗蛋。”說著瞪了弘時一眼,“坐下吧,還杵著做什麽?”


 “是。”弘時恭敬的應了。


宴席結束,已是夜里了。弘時屏退了下人,獨自走在碎石小徑上。兩邊是枯樹,黑夜里暗影重重。雪已經化了,再沒了早間的純白唯美。


這世間,怕便是如此吧。一場紛紛揚揚的雪過,滿目的白,掩蓋了一切罪惡,虛偽,骯臟……那潔白的一片,如初生稚子,美好,純潔,不染纖塵。然而,這樣的如夢如幻,終究不過是一場虛妄。


窗前一枝梅素白的襯著一抹白雪,弘時合上了各個莊子和外地家奴的請安書信,長長舒了口氣。這些枯燥而索然無味的東西,看的他都忍不住要睡著了。


 “小三爺,門外有人求見。”小廝小心翼翼的看著弘時的臉色,道。


弘時若有若無的應了聲,“有請。”


 “這……”小廝猶豫著想再說什麽。


 “怎麽?”弘時擡頭,淡淡的問。


 “是。”小廝一震,低頭稱是。府中弘時是少主,這是他們一早就明白的。


 “怎麽,你小子好大威風!”周維歆戲笑。


 “大哥?!”弘時驚喜的迎了上去,“真的是你?!”


 “臭小子,長高了。”周維歆打量著弘時,嘴角含笑。


 “這是?……”弘時注意到了同周維歆來的還有一人,安靜冷冽。他揮了揮手,下人全退出去了。


周維歆這才正色道:“時兒,這回,怕是要給你添個大麻煩了。”


弘時不假思索的笑,“一壇好酒,這個麻煩我接下了。”也不問是什麽麻煩,大哥身後的人是誰。


話還沒說完呢,周維歆身後的那位悶哼一聲,暈倒了。


第37章 風逆雁無行


周維歆皺眉給那人喂了顆藥丸,那人這才幽幽醒轉,看了周維歆一眼,沈默片刻,“我又欠你一條命。”這一瓶藥丸是谷向塵留給他保命用的,如今全用在了他的身上。


周維歆調笑,“不如以身相許,我也將就。”


那人黯然的垂頭不語。


 “你是想讓他在我這兒呆幾日?”弘時猜測。


 “他被人追殺。”周維歆簡短的說,“都說你府上下人出入極嚴,不知……”


 “無妨。”弘時說著,扶了那人道:“你要休息。”那人抓著他的手,不肯動。


弘時怔了怔,就聽他說,“你真的,咳咳,真的……能幫我?”


弘時微微皺眉,旋即點頭,“自然。”


那人這才松了口氣,任由弘時扶著在炕上昏昏沈沈的睡著了。


 “還好,你小子機靈,你若是……他必定是轉頭就走,連著我也一起倒黴的。”


 “那你也事先說一聲啊,萬一我沒反應過來,豈不是耽誤了你的事兒?”


 “萬一你沒反應過來,我也不便拖累於你,自是舍了這條性命,陪他的。”


 “那我呢?我怎麽辦?”弘時跳起來指著周維歆,“他是你兄弟,我就不是了?”


周維歆略一揚眉,“哪里敢高攀。”


弘時恨恨的坐下,不說話。


 “瞧瞧,還生氣了?”周維歆逗他,“不想知道他是誰?”


弘時隨意的靠在椅子上,“誰?”


 “策妄阿拉布坦的兒子!”


弘時驚得一下子坐了起來,“你說,誰?”


 “大哥這些日子執意進藏,為的也是他。”周維歆慢慢的說。


 “我都不知道。”弘時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懶洋洋的坐了回去,“原來大哥說的有事,是這個。”


 “策妄阿拉布坦準備入藏。”周維歆淡淡的說,“他是先鋒,是密探。我去,是想勸他罷手的。策妄阿拉布坦的野心太大,這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戰爭,只會給百姓帶來災禍。”


 “那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在他不定是建功立業的好事呢。”弘時嘲諷。


 “你不信大哥,他不是這樣的人。”


弘時問,“他怎麽傷成了這樣?被發覺了?”


 “他是被他的大哥,噶爾丹策零追殺。”


 “他的母親,是哈薩克女人,擄掠來的奴隸,他和妹妹,是策妄阿拉布坦醉酒的產物。他沒有名字,他的父汗不屑給一個奴隸的兒子取名字。他出生的時候,漫天繁星,璀璨明亮,他的阿媽便叫他阿星。”


 “我碰到大哥的時候,他已經是草原上的驕子,策妄阿拉布坦器重的兒子,若不是那次醉酒,看到了他一身的傷,我都不知道他有著這樣的過往。”


 “我不知道一個奴隸的孩子是怎樣才有今天的武功膽識,卻也知道,那是何等的不易。我問他,累不累;他說,為了阿媽和妹妹,就不累。”


 “我是在進藏的路上碰到他的,一身是血,卻仿佛不知疼痛。就在他奉命進藏的時候,他的阿媽死了,他的阿妹被人……也自殺了。他被人追殺,遍體淩傷。要殺他的,是策妄阿拉布坦最鐘愛的長子,繼承人。”


周維歆的聲音低沈緩慢,仿佛那一場血雨腥風就在眼前,那絕望那憤怒那失望。


 “策妄阿拉布坦……知道麽?”良久,弘時低低的問。


 “知道。”周維歆苦笑,“又如何?阿星的阿媽和妹妹不在了,再沒有什麽能束縛住這草原上的雄鷹。阿星對他,是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兒子,要提防的狼崽子。再說,他又怎麽可能為了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奴隸之子去責罰他最鐘愛倚重的長子呢?”


 “也許……”弘時下意識的想說什麽,卻沒有。周維歆的神色有著說不出的黯淡,許是想起了那個為了後娘拋棄他的爹爹,年僅八歲,背井離鄉。要不是師父,要不是師父……


 “弘時何德何能,又能幫他什麽?”


 “他想從軍報仇。”淡淡的聲音說不出的冷肅。


弘時怔住了,半晌,搖頭,“這等有逆人倫之事,大哥也應得?”


 “他和親哥哥有殺母害妹的深仇,又被千里追殺。他的生父拋棄了他,他自小就沒被當作是準噶爾少主看待過,人倫?何來人倫?”周維歆諷刺的說。


 “無論如何,那都是他的親生父親,是他的親哥哥!”弘時搖頭,“恕弘時難以……”


 “難道這對你們清軍來說,不是天大的好事?阿星武功膽略就不說了,以他對準噶爾的了解,一旦開戰,你們收益可不是一星半點。”盯著弘時看了半晌,周維歆忽然笑了。


弘時仍舊只是搖頭,“大哥把時兒當成了什麽?阿星是大哥的朋友,就是時兒的。陷朋友於不義,時兒做不出來!再說了,時兒相信我八旗子弟,區區一個準噶爾,翻不出什麽風浪!”少年淩厲的銳氣帶了自信灑脫。他竟是認真的想過要幫這個忙的。


 “罷了,大哥不逗你了。大哥這是騙他的,你只消幫大哥哄住他待風頭過了,他的傷也差不多好了,就行。”笑嘆一聲,周維歆無可奈何的說,“你這小子,什麽時候變得這般無趣了?”


 “還有,你這可不是陷朋友於不義,用詞不準。”


弘時一楞,卻難得的沒有說話,只是轉頭去看阿星,神色帶了說不出的覆雜,“也是個可憐人呢。”


為了阿媽和阿妹掙紮這麽多年,終不過是一場空幻。而傷了他的,卻是他的親人。


 多麽殘忍。


弘時看向大哥,忽然明白,大哥為什麽讚同阿星去覆仇了。


覆仇,怕是現在的阿星願意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了。人倫於他,不過是一場笑話。


久別重逢,周維歆說著一路趣事,喝著一杯快淡的沒有滋味的茶水。弘時淡笑了聽著,注意到大哥眉間解不開的愁。


 “對了,你的師父呢?我是說那個白衣人。”弘時貌似不經意的問道。他記得,那個白衣人是隨了周維歆入藏的。


周維歆的神色一滯,拿著茶碗的手仿佛被燙著一般松開。良久,他淡淡的說,“不知道。”


 “我們,走散了。他吸引了大部分的殺手,生死不明。”周維歆的聲音很淡,卻隱約聽得出艱澀的味道。


他從來不知道,師父身上還有舊傷,便不待他反應的把危險攬到了自己身上。那個素來冷淡嚴厲的近乎嚴苛的師父,究竟……他若有個好歹,他若有個好歹……自己都不知道師父的過往,師父喜歡什麽,忌諱什麽,師父有沒有朋友,有沒有親人……


 “難怪,你這麽著急。”弘時勸慰,“他那麽厲害,肯定沒事的。”同時內心驚詫,看來冷厲淡漠的人,究竟有這樣的熱血?


周維歆緩緩站起身,“拜托了。”


弘時知道他要去做什麽,卻沒有攔著。沈默半晌,珍而重之的從櫃子里摸出一把短劍,遞給周維歆,“劍刃有劇毒,慎用。”這是他十歲生日時,季先生贈給他的。


周維歆接過短劍,忽然抿嘴一笑,“大哥還欠你一壇好酒,等著。”


看著大哥漸漸走遠,弘時緩緩掩去嘴角的笑意,眼底流露出幾分擔憂不舍。


 罷了,他與大哥,縱然是聚少離多,也足夠了。


 傍晚時分,淡淡的斜暉撒在窗台的白雪上,寧靜,閒適。


 阿星呆呆的看著窗外,耳邊是弘時淡淡的聲音,“你的表妹與我府上的恪忠交好,你是客宿京城,想到了他,他留你住了幾日。我瞧著你順眼,就留在身邊了。幾日就走,其余的,一概不要多說。”


 “幾日就走?”阿星問。


 “傷好了便走,府上出入極嚴,怕你也是不自在的。至於其他,到時候再論。”弘時不易察覺的微微皺眉。


 阿星怔了怔,掙紮著起身,“阿星不敢叨擾小王爺,這就走。”冷淡的語氣加上疼得微微蹙眉的面容,看得弘時哭笑不得,“你現在便走了,我如何向大哥交代?”


 “我欠他不只一條命,欠你一份情。阿星有生之年,但有一言,盡力無悔。”阿星安靜的說了,就要走。


弘時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明明有求於人,一身的傷,居然還這樣傲氣。他略一揚眉,這樣的性子,究竟是怎樣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的?而且居然沒有缺胳膊少腿?


弘時微微笑了,這樣的性子,他喜歡。


 “你不想報仇了?”淡淡嘲諷的聲音。阿星挺拔的背影瞬時頓住,良久,他轉身跪下,“奴才謝小王爺!”低低的聲音微微顫抖。


弘時下意識的側身避過,“男兒膝下有黃金,你這是做什麽!”然後才反應過來。


 阿星雖然跪著,可是神情冷漠,不帶一點做人奴才該有的樣子,他微微垂下了眼,長長的睫毛掩住內心的起伏。


弘時長嘆一聲,緩緩的,“一,我也只是盡力而為,至於究竟如何,你怕是要失望;二,我不是什麽小王爺,也不缺什麽奴才;最重要的是,”弘時嘴角流露一絲笑意,“你是大哥的朋友,便也是我的。”他仍舊是不讚成,但是,這個人,有點兒意思呢。


 阿星眼底閃過一絲光亮,旋即又暗了。他道:“好,小……”擡頭看弘時,不知道怎麽稱呼。


弘時抿嘴兒一笑,“沒人的時候,你叫我時兒就可以了,大哥便是這般叫我的。至於人前麽……也別叫什麽小王爺了,我當不起,叫我小三爺便好。”


室內雖燃了香,門窗卻是大開。冷風吹進屋內,阿星忍不住輕聲咳嗽,側眼看坐在桌前的弘時。


 “忘了,你的身子骨還沒好利索呢。”弘時略帶歉意的道,卻沒有關窗的打算。


 “無礙。”阿星悶悶的說。


弘時無奈的關了窗,真真兒個悶葫蘆,無趣的很。他繼續低頭看書,也不理會其他——這功課都是要查的,半點馬虎不得。


 “小三爺。”有小廝垂首而立,詫異的看一眼坐在椅上的阿星。


弘時淡淡的,“嗯?”


 “年大人的家奴奉年大人之命來府上孝敬年禮。”小廝低聲說。


弘時不滿的皺眉,忽然對阿星道:“還有沒有規矩了?這是你躲懶坐著的地兒?”


 阿星怔了怔,默默起身走開。


弘時這才看向小廝,不說話。


 “他說,他說奉年大人之命,想要見年側福晉一面。”小廝察覺到了弘時的不滿,急忙把話說完。


一個家奴要進內院?奉的是年大人之命?弘時微微皺眉,年羹堯這些年本事越來越大,怕是要忘了本分了。


 “王爺不在府內,我做不得主張。他若是想要見,就等著吧。”弘時淡淡的說。


 “是。”


 “小三爺,年福晉請您過去。”


弘時怔了怔,淡笑了說,“時兒功課繁重,也不知年福晉有何吩咐。若是沒有急事,就恕時兒不往了。”


年氏果然沒再喚他過去,弘時也懶得為了這等事情和內院糾纏不休,依舊只是靜心看書。


 傍晚,胤禛回了府,弘時去請安,正看到年氏站在一旁。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呢,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不尊長輩,你好大的膽子!”郁怒的喝罵聲從頭頂傳來,弘時緩緩掙紮著跪直。


 “孩兒知錯了。”不去看年氏的神色,他垂頭淡淡的說。


身後是鈍鈍的痛,阿瑪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備下了家法棍子,帶著風聲向自己身上砸來。陰郁的神情看的弘時微微怔住。旋即被鋪天蓋地的疼痛淹沒。


不知過了多久,弘時聽到阿瑪的聲音,低沈平淡的不帶一絲憐惜,“送他回房。”


弘時掙紮著甩開了伸手要扶自己的奴才,躬身,“謝王爺。”一步一挪的向門外走去,耳邊是年氏壓抑的低呼。他嘴角不知怎的就有了絲笑意,回身對著年氏躬身,“是時兒魯莽了,側福晉海涵。”


年氏勉強一笑,“時兒這說的是哪兒話。”


胤禛看著弘時踉蹌走遠,動了動手,卻終究沒有追上去。回頭看年氏,神色里帶了溫柔,“這孩子,總是這個脾氣。”


 “爺,您這下手也……時兒才多大?”年氏眼底閃過一絲訝然,不忍。


 “不敬長輩,這責罰算是輕的了。”胤禛淡淡的說,不知權衡,不曉變通,這個小子,還是欠教訓。


 “爺,那我哥哥遣來的……”年氏問。


胤禛微微皺眉,弘時的吩咐是讓那個奴才等著,他卻自己走了。


 “不聽吩咐,不守規矩。告訴他,東西送到了,馬上走人。”胤禛淡淡的說。


年氏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不敢說。她很明白,胤禛的底線在哪。她是他的女人,紅顏知己,也只是女人。對她來說,她愛胤禛,胤禛是他的全部。可是對胤禛而言……


弘時才是他的骨肉,他的長子。他可以為了弘時的不敬責打他,可是涉及外院事宜,無論他私下多少不滿,弘時的吩咐,就是他的。


年氏看著弘時走遠的方位,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恨意。


 阿星看著一身是傷的弘時喝退了下人,獨自呆呆的站在窗前,暮靄沈沈,他的側影尤其孤獨隱忍。


 阿星默默嘆了口氣,掩去眼底的欣羨,問,“你總該上藥吧?”


弘時沒有說話。


 阿星沈默片刻,不知怎的,忽然就道,“大汗從來不打我。”淡淡陳述的語氣,弘時訝異回頭看他。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大汗用得著我,我和阿媽還有妹妹就能吃飽穿暖,有活路。我會小心翼翼的揣摩大汗的心思,大汗想要做的,我拼命努力,大汗不喜歡的,我從來不做。大汗喜歡的人,我盡力對他們好,大汗不喜歡的,我從不接觸……沒有我的喜好,我的生活。”分明訴說的如此平淡,弘時卻聽得忍不住紅了眼圈。


 “大汗經常責打少主,卻沒有責打過我,因為我不敢想象,惹大汗生氣,會是怎樣的下場。”


 “也許,他根本不屑得教訓我。而我和阿媽還有小妹,就會從此……”阿星的聲音越來越淡,然後沈默了。


 “那你身上的鞭傷……”弘時忍不住問。


 阿星看了弘時一眼,不說話。


弘時怔怔,也沈默了。難得阿星肯說這麽多話,再想聽他說什麽,怕是不可能了。


原來,對於阿星而言。這樣無理無情的教訓,也是不可求的。他想嘲笑一句什麽,卻驚訝的發現自己說不出話。


 


第38章 月露冷


元宵的熱鬧才過,園子里就冷清下來。雍王府本也就素來冷清,雖然白雪襯著來不及退去的紅,掩不住少年獨立寒宵的寂寞。


弘時沈默的遠遠看著季先生房里的燈光,猶豫片刻,終是低頭嘆息一聲,轉身。


 “小三爺。”阿星的聲音嚇了他一跳,弘時微微皺眉,“這里沒有外人。”


 阿星語氣平淡的,“阿星傷已痊愈,不敢叨擾。小三爺他日但有差遣,阿星萬死不辭。”


 “萬死不辭?你憑什麽?”弘時怔了片刻,緩緩的嘲諷。


 阿星腳下微頓,“不知道。”


 “你信不過我。”弘時淡淡的說。


 “我既然說了可以幫你,你便該信我。”


 阿星慢慢的回身,看著弘時。


 “就等不及了?”弘時忍不住一笑。旋即肅然,“你我相交多日,我心里拿你當朋友,有些話,不得不說。”


 阿星一如既往的沈默。


 “我不明白,你想報仇,為什麽不單獨找你大哥?”


 “我做不到。我現在回去,只是送死。”


 “你若幫著我們對你的族人父親大哥揮戈相向,只會生不如死!”


 “就算你父親你大哥不是你的親人,可是你從小在那長大,學得一身本事,就沒有你熟悉的族人,兄弟,老師麽?我不和你說什麽忠孝,只說這個!你問問你的手,你的心,你做得到麽?”


弘時目光灼灼的看著阿星,眼里是說不出的悲哀。不知替誰委屈,替誰不平,替誰不值。


 “你如果真的這麽做了,你大哥沒能毀了你,是你自己毀了你自己。”


 阿星楞楞的聽著,半晌,忽然笑了,“我已經不是我了,又談何毀字?!該毀滅的,是他!”


弘時沈默片刻,嘆息,“既然如此,我現在就去對我阿瑪說。在此之前,你還有機會走。”


看著弘時的背影,阿星忽然就忍不住的彎下腰,空落落的疼。


真是個傻小子。我走了,你怎麽辦?如何對王爺交代?


胤禛正在看書,聽到弘時的請安聲嘴角掠過一絲笑意,“起來吧。”


 “多早晚了?還不休息?”胤禛笑罵,“坐。”


弘時默默的替胤禛撥亮了燈燭,胤禛看書不許人進來打擾的,偏偏總是看的入神,那燭光暗了也不自知,最傷眼了。


 “什麽事?”胤禛問。弘時平素見了自己規矩冷淡的很,如無必要,從來不主動找自己。


弘時猶豫片刻,不知道該怎麽說。


 “王爺,水送來了。”小丫頭細聲細氣的聲音,生怕驚擾了胤禛。


弘時起身去門口接過水盆,“給我吧,你下去。”


盆里水溫剛好,觸手溫暖。弘時自然的放在了地上,低聲,“阿瑪。”


胤禛怔了片刻,才明白這是要給自己洗腳,笑罵,“這是洗臉的!”


弘時的臉蹭的就紅了,端起臉盆不知所措,胤禛起身下炕,弘時才反應過來,放了臉盆在架上洗毛巾,“讓孩兒來吧。”


胤禛接過弘時手中的毛巾,淡淡的嗯了聲,上下打量弘時:絳紅的綢衫單薄的貼在身上,清秀的眉眼,乖巧的神色隱隱帶了倔強不屈,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長高了些,都到自己的胸口了。手中毛巾還散著熱氣,胤禛生出些有子萬事足的感慨。半晌,他似是想起了什麽,試探的問,“這次的年禮,弘歷弘晝都有,偏你一樣也沒有,心里不高興了?”


弘時淡淡的躬身,“孩兒不敢。”眼前滑過年氏福晉淡淡的笑意與眼底的嘲諷。


 “不敢?”胤禛冷笑了盯著他。


 “阿瑪這麽做,必是有阿瑪的道理,何況孩兒也是不介意的。”弘時淡淡的應道。


不在乎嗎?胤禛看著弘時,饒是心如鐵石,也忍不住微微刺痛。半晌,胤禛淡淡的說,“身為長子,不計較,是應當的。”


 “是。”弘時躬身。


胤禛回炕上坐了,淡淡的道:“如果沒事,早點休息。”


弘時咬了咬牙,快速道:“孩兒身邊,有策妄阿拉布坦的兒子,他的母親阿妹被葛爾丹策零殺害,他要覆仇。”


 短短的一段話說完,弘時先出了一身冷汗。奇怪的是,胤禛面無表情的看著他,絲毫不為所動,仿佛這樣的消息對他沒有一點震撼可言。


弘時還要說什麽,被胤禛攔住了,“多久了?”


弘時怔了怔,白著小臉跪下。


胤禛的聲音依舊平淡,“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是誰,他又是誰,你做的對不對。”


胤禛披了衣服出門,冷氣吹進屋內,弘時打了個寒顫。挺了挺腰,跪直。


遠遠的,阿星緩緩跪下,“王爺。”


胤禛仔細的打量阿星,問道:“你來這兒多久了,為什麽從來沒有找過我?”


 阿星一怔,早已準備的說辭啞在喉嚨,半晌說不出話。良久,方囁嚅著說,“內心矛盾。”


胤禛淡淡的,“我聽說,你想覆仇?我看不到你的誠意。”


 阿星張嘴要說話,卻被胤禛攔住了,“你的消息對我而言,不值錢。”


 阿星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說。從頭到尾,眼前的人都主宰著對話,讓他退無可退。


 “就算你要報仇,也不該來京城,而是軍營。”胤禛盯著他看,緩緩說。


 “阿星被人追殺,無路可去。阿星要報仇,不是當一個小小的士兵就能做到的,王爺成全!”阿星的聲音里有一股鐵銹味,從開始到現在,沈默的他竟說出了這樣長的話。


胤禛沈默半晌,究竟是笑了,“我憑什麽信你?”


 阿星咬牙,“阿星刻骨深仇,天地可鑒!”


 “能對親生父親兄弟揮刀的人,我如何信你?”胤禛冷笑。


 阿星怔了怔,就聽到胤禛說,“你該找的人,不是我。”


 阿星沈默的跪著,看到胤禛彎腰看他,眸子里說不出的陰冷,“可惜,你不敢。”


胤禛直起身子,淡淡的說,“弘時還只是一個孩子,你不該接近他。”


 阿星喃喃,“我沒有接近他,他是我朋友。”聲音太小,胤禛神情微變,再一次打量阿星。


十七八歲的少年,跪在地上弱不禁風。誰能夠想到呢,這是草原上的雄鷹?再仔細看,又能隱約看到堅韌狠絕,也還只是個孩子。只是,成熟的再不像個孩子。


胤禛慢慢的,冷笑,“你不配。”


 “證明你的誠意,我會考慮你的請求。”胤禛淡淡的說了,走遠。


 阿星慢慢起身,嘴角流露一絲苦澀。殺父弒兄,就是敵人也瞧不起。那麽,他的血海深仇呢?


是誰害他成為孤兒,是誰過河拆橋,又是誰千里追殺。只許他們不仁,就不許自己報仇麽?


這不公平。


 阿星緩緩的,跟著黑暗里的人,一步一步。


 房間里燭火有些暗淡,胤禛站在門口,遲遲沒有進去。


不是不失望的,他以為弘時會第一時間告訴他,而不是拖這麽久。


 “阿瑪。”弘時不知什麽時候回頭,看向他。


胤禛擡手就是一巴掌,低聲呵斥,“放肆!”低沈的聲音說不出的威嚴。


 “為什麽?”胤禛緩緩的問,“人呢?你放走了?”


弘時一怔,嘴角居然奇異的露出一絲笑容,他叩首,“孩兒知錯,謝阿瑪責罰。”


這孩子都明白!他是故意的,他真的想就這麽放那個阿星走!


 對於他來說,那些所謂的情義熱血竟是比什麽都重要的。


胤禛緩了緩神色,沒有接過弘時手捧的藤條,而是踹了弘時一腳,訓斥,“不分輕重,不識大體!”


這個孩子的血那麽熱,而現實,這樣殘酷。


弘時跪直了,慘白著臉叩頭,“孩兒任憑阿瑪處置。”小臉上腫起了老高的掌痕。


胤禛緩緩的問,“你知道他走了,意味著什麽嗎?”


 “如果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麽?就算沒有人知道,這是多大的損失?你是愛新覺羅的後代,雍王府的長子!你放他走?!”


弘時沈默片刻,想要反駁,可看著阿瑪陰郁的神色,終究沒有說話。


 阿星是朋友所托,就算是一開始,也算他半個朋友。京城的水太深,他不該在阿星傷勢還重的時候就把他推出來。那樣,他也就不是他了。


他想說,他只是弘時,阿瑪的兒子,大哥的兄弟,先生的……可他明白,這在阿瑪眼里,終究都是無意義的。


他不過是個不知輕重的逆子。阿瑪從來不肯稱讚一句的逆子。


胤禛拿起藤條,咬牙抽了一鞭,“每天晚上,到我這兒領罰,直到你找到他為止!”


你會明白的,一時沖動的代價與無助,或者,他看著兒子骨子里掩不去的驕傲倔強,淡淡嘆息。或者,愚蠢的堅持所該付出的代價。


弘時一怔,緩緩的叩頭,“是。”


胤禛默默看了弘時一會兒,也沒有叫起,就這麽轉身走開。


 安靜的夜里,弘時苦笑著,緩緩跪直。


第39章 袖劍飛吟


早春風寒,小書房里沒有地氣,格外寒冷些。窗台上的綠蘿多了幾分生氣,嫩嫩的綠。季樸言進屋子的時候,正看到弘時趴在桌子上,睡得極是香沈。


季樸言不悅的微微皺眉,旋即輕輕嘆了口氣。他解下身上的披風輕輕蓋在弘時身上,自己取了本書坐在一旁細看了起來。


弘時迷迷糊糊翻了個身,腦袋靠在另一只手上睡著。披風滑落在地上。季樸言氣惱的撿起披風擡手就要打他,到底是忍住了。覆又給弘時蓋在身上,俯身去看弘時壓在手下的書墨,俊秀的字跡一絲不茍,只是沾了墨點,污了書面。


季樸言苦笑著搖頭,也不理會,繼續看他的書。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弘時迷迷糊糊的醒來,驚得噌的一下站起身,披風掉在地上。他看著季樸言結結巴巴的,“先,先生。”還沒有睡醒,小臉紅撲撲的。怯怯的小神色偷眼瞧季樸言。


 “嗯。”季樸言淡淡應了一聲,專注的看著手中的書。


弘時尷尬的想開口,又不敢。只是跪在地上不說話。他本來功課就緊,還要學習處理事務,督促兄弟。原本許多功課都是要晚上挑燈的,這會兒胤禛每天夜里罰他一跪就是幾個時辰,功課又不敢馬虎懈怠,幾日下來,當真是疲憊不堪。他哪里料得到自己不小心睡著了都能讓先生逮個正著呢。好在胤禛從來不管他找沒找阿星,只是阿星一日見不到人,他便一日要受罰罷了。


季先生素來嚴厲,該完成的從來都要一絲不茍。沒有做好就該受罰,先生是不接受任何理由借口的。所以弘時見先生半晌不理他,越發的忐忑不安。 


過了好一會兒,季樸言放下手中的書。上下打量著弘時,斥罵,“衣冠淩亂!”


弘時下意識的整了整衣領,又緊了腰帶,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低頭看自己身上,難得的不知所措。


季樸言笑了搖頭,“還沒睡醒?”弘時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季樸言已經沈下了臉,“手伸出來。”


弘時低頭伸出左手,松了口氣,隱約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兩只手!”


弘時一怔,伸出右手。季樸言抓起弘時的小手,弘時下意識咬唇,卻沒有感受到意料中的痛楚。他驚訝的擡頭,正看到季先生幫他整理衣袖。弘時這才明白,他把袖子睡得皺皺巴巴的了,不由紅了小臉。


季樸言抓起一旁的戒尺狠狠敲了幾下,沈著臉也不說話。


弘時舉著的兩只手等了半天,可是除了初始的幾下卻沒了動靜。良久,傳來季先生溫和而不失嚴厲的聲音,“還想睡嗎?”


弘時搖頭,“時兒不困了。”瞟了眼先生手中的戒尺,懸著的心始終放不下。


出乎意料的,季樸言淡淡的說道:“走,騎馬去。”


弘時還沒反應過來呢,先生就走的遠了。他急忙跟了上去。


野外風大,騎馬縱橫在原野,連日來的疲勞就先去了大半。弘時看著先生沈穩的背影,抿嘴兒笑了揚鞭。


從他學會騎馬的那天起,每當他心情不暢或者精神不佳,先生總帶了他出來跑馬。學騎馬時真吃了不少苦頭,也沒少挨鞭子。可是真會了他才明白,自己骨子里淌著滿族人的血液,他喜歡風的感覺,喜歡奔馳的感覺。


早春的雨澆下來,迎著風打在身上生疼。弘時遠遠看到幾個黑糊糊的影子,近了才發現是人。


兩個短打扮的少年一身泥水的蹣跚著跑步,臉色慘白,也不知是累的還是凍的。


弘時勒馬問道:“兩位這是急著去哪?”


兩人看了他一眼,年少的猶豫了看著弘時身下的馬,年紀大些的低聲,“你還想再跑一回?”年少的小聲嘀咕,“反正他又不知道。”


年長些的冷笑,“不知道?你只管試試。”年少的猶豫了片刻,還是悶頭向前跑去。


弘時好心相詢,卻遭到了拒絕,微微詫異呢,就聽到前方爽朗的笑聲,“小兔崽子,倒還乖覺!”


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打馬過來,順手甩了兩個少年一鞭子,戲謔的道:“怎麽,你們就這個速度?!”


兩人咬牙向前跑,速度果然快了許多。那人還不滿意,擡手要打,卻被弘時拽住了鞭子。


那人微微詫異的“咦”了聲,回頭看弘時,“小兄弟,蔡某管教屬下,小兄弟這是做什麽?”


管教屬下?弘時皺眉松了手。那人喝罵,“你們兩個不是能嗎?小兔崽子,打架!鬥毆!你當軍營是什麽地方?就你呢,磨蹭什麽?信不信我抽死你?!”說話間又是幾鞭子,兩個人白著臉一聲不吭。


 “時兒,還不快走?”季先生遠遠的回頭問他。弘時應了一聲,猶疑的看著兩人,“這麽大的雨,就算是管教……”


 “我管教他們,你小娃兒倒管起我來了?”那人也不生氣,只是上下打量了他笑。


 “怎麽?想回府了?”季先生打馬靠近,問道。


 “季先生?”那人猶豫的聲音,“真是您?”


季先生?這人認識季先生?弘時看向季樸言。


 “哦,是辰雨啊。”季樸言看了那人片刻,笑道:“你怎麽會在京城?”


蔡辰雨呵呵笑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這麽大的雨呢!先生請隨我來。”說著回頭道:“給我老老實實的跑回去!要是……哼!”


沙沙的雨聲打在窗上,屋子里倒也和暖。爐子上吊著的小鍋子里滾著濃濃的姜味。


蔡辰雨笑道:“先生,我這里也沒有什麽好茶,委屈先生了。”


季樸言調笑道:“如今你是好大威風啊。”指了指窗外,“這麽大的雨,你小子變著法子折騰人?”


 “是那兩個小兔崽子不老實。”蔡辰雨撇嘴,“再說了,他們是我的兵,這點苦算什麽?”


 “那些雨里站著的人呢?都不老實?”弘時忍不住插嘴問道。隔著雨幕可以看到遠遠的空地上站著兩列士兵,筆直的一動不動。


蔡辰雨咧嘴笑道:“小兄弟好尖的眼,這都瞧著了?”


季樸言伸手撫摸弘時的腦袋:“這是我東家的兒子,子誠。子誠,叫叔叔。”


 “誰能有這麽大的能耐,請您當西席啊。”


 “我怎麽了,我就不要吃飯糊口?”季樸言笑罵,“倒是你小子,怎麽想到了參軍呢?”


 “家父本來就是軍人,子承父志,也是應當的。再說了,好男兒就當入伍從軍!”


 “倒有幾分氣概,當初那個文弱青澀的書生模樣是去了不少。”季樸言笑了點頭。


弘時目光閃閃的看著蔡辰雨,“入伍參軍?”


蔡辰雨哈哈笑了道“那兩個小兔崽子來了,等我教訓了他們,再來聽先生的教誨!”


弘時忍不住走到門口去看,雨幕中,蔡辰雨立在眾人的面前,看著兩人,中氣十足的聲音隔了這麽遠弘時都聽得一清二楚,“站好了!”


 “我不管你們因為什麽原因打架,軍營鬧事,就該罰!不僅你們受罰,他們,也得陪著你們一起受罰!”


 “我不服!”年少些的聲音還很青嫩,聲嘶力竭的喊了出來。


 “不服?”蔡辰雨聲調微揚,順手拎起兩個不知道多重的石鎖,“手伸直!”少年提著石鎖仍舊高聲,“我還是不服!”


蔡辰雨冷冷看著他,也不說話。弘時都替那少年捏了把汗。


良久,弘時可以感覺到少年支撐不住了,蔡辰雨才慢悠悠的問,“怎麽,說說,為什麽。”


 “是他們挑釁在先,他們該打!再說了,犯錯的是我們,與其他人無關!”


 “他們挑釁在先,他們動手了嗎?你們是軍士,不是沒腦子的莽夫!不服氣,校場上比試!打架的就是孬種!你們大大小小都是五品六品的朝廷命官,就這麽付德性?!”


 “你的錯,和他們無關?”蔡辰雨指了站在雨中一動不動的人,“他們是你什麽人?兄弟!生死相托的兄弟!禍福同當的兄弟!戰場上的手足袍澤!你們中間無論誰犯了錯,就該一起受罰!”


少年沒有了聲音,蔡辰雨拿下了他手中的石鎖,厲聲,“站直!”


 “是!”少年大聲的道。


蔡辰雨的目光掃過眼前的人,一排排,緩緩的問:“今天,他們兩個犯了錯,我罰了你們,你們服氣嗎?”


 “服!”震天響的聲音。


 “呦,中氣十足嘛。既然你們這麽有精神,唱唱軍歌練練嗓子,怎麽樣?”蔡辰雨戲謔的說,旋即肅然高聲道:“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沖鬥牛。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幹犯軍令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遲留?!”眾人的齊聲帶著兄弟間的信任,軍人的信念和一往無前的氣勢。聽得弘時忍不住默默握緊了拳。


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啊!遊歷天下,醉臥沙場。有二三知己,還有這樣一群兄弟。


閒下來的時候,掃雪烹茶,臥聽雨聲;青燈一盞,紅顏相伴。


 “既然你們這麽喜歡唱,十遍。唱完了,就可以休息了。”依舊是蔡辰雨戲謔卻中氣十足的聲音。


季樸言笑了起身站到弘時的身邊,“你真是長大了。”


在季樸言面前,蔡辰雨仿佛還是個青澀的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先生這是笑話辰雨呢。”


 “先生既然在京城,就攔不住辰雨孝敬先生了。辰雨就在這兒,只要先生有空來,辰雨最好的酒和茶都給先生留著!”


 “軍營里能喝酒?”季樸言揚眉問道,旋即笑了,“你這小子。”


回去的路上,弘時忍不住問,“先生,他是?……”


季樸言淡淡的說,“昔日好友的弟子。”


弘時吐了吐舌,到底不敢多問。


還以為是先生的弟子呢,原來先生究竟是沒有收徒的。


胤禛獨自坐在亭子里,輕輕啜了口茶,笑道:“是季先生麽?”


季樸言淡淡笑了拱手,“王爺。”


 “這個阿星,留還是不留?”胤禛看著季樸言,目光灼灼的問。


 “王爺心中早有決斷,何必問樸言呢?”


胤禛呵呵笑了道:“胤禛心里雖有決斷,到底是放心不下的。”


 “王爺可是覺得一個殺父弒兄之人的情誼不可信?”


 “他的心思很深啊,又沒有什麽能牽制得住的,難怪策妄阿拉布坦不敢用他,他的大哥要殺了他。”


 “不過準噶爾向來有這個傳統麽。葛爾丹殺了這個策妄阿拉布坦的父親,奪了汗位;他呢,又幫著咱們對付了葛爾丹。如今也該輪到他的兒子們了。”胤禛不屑的冷笑。


 “若果真他是為了不讓時兒為難而甘願留下,他的存在便是有用的,如若不然,還不如……”


季樸言笑了搖頭,“王爺顧慮周全。不過,阿星現在除了王爺,還能為誰所用呢?”


胤禛怔了怔,淡淡冷笑,“我會讓他明白的,他別無選擇。”


 “王爺,樸言有個不情之請。阿星在王爺的手里,任弘時怎麽找也是找不到的,王爺這般責罰……”季樸言斟酌著說。


 “他去找了嗎?”胤禛笑了,“只但凡他動了想要找的念頭,我立刻就不罰他了!”言下有著不盡的失望。


季樸言倒是沈默了,半晌,才輕輕嘆道:“王爺,時兒才十三歲。”


 “他已經十三歲了。”胤禛淡淡的搖頭。


 “這孩子沖動,熱血,不知道控制感情,權衡利弊。”季樸言聲音平緩。


胤禛疑惑的看向季樸言,不知道他想說什麽。


 “可是,阿星的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王爺,您不能強迫一個孩子在情誼與利益面前做出選擇。”


 “如果他現在就能幹脆的舍棄情義,難道王爺便不會失望了麽?”


 “何況,王爺比我更清楚。他已經盡力了,這麽大的一件事,瞞得滴水不漏,他不是不明事理的孩子。”


 “阿星是什麽人,他和這樣的人成為朋友?!”胤禛不滿的低聲道:“膽大包天,肆意妄為!”


季樸言只是微微一笑。


沈默良久,胤禛輕聲嘆氣,“先生,他應該明白做事的分寸與限度,甚至……”甚至什麽時候應該無情。


皇家的孩子,總該學會舍棄的。天真純粹,肆意年華,誰不想?他以為在他的庇護下,十三弟就該是這樣的。


可惜現實,如此殘酷。


季樸言眼底閃過莫名的神色,淡淡拱手,“那樸言,告退了。”


 “且慢!”胤禛道。


 “你去告訴弘時,便說,這麽多天了,阿星不用找了。”


 “是。”季樸言輕輕舒了口氣,說。


胤禛看著季樸言走遠,懊惱的嘆了口氣。每一次想要狠心教訓弘時,卻總是半途而廢。旋即瞇起了眼,這位季先生,能說出這樣的話,足見人品心思都是極好的,是他信得過的。


 “站住!什麽人?”軍帳門口的守衛喝問。這麽小的孩子出現在軍營,倒是罕見。


 “我是蔡參領的親戚,我爹讓我來找他的。”弘時面不改色的道。


 “這……”守衛猶豫了道。心里已經是信了七八分。


 “讓他進來!”里面響起了蔡辰雨威嚴的聲音。


弘時咧嘴兒一笑,一面掀簾一邊道:“蔡參領,我來是想找你參軍入伍的!”


他進了門才發現不止是蔡辰雨在,季先生也在。他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先,先生。”內心為自己的魯莽後悔不已。


蔡辰雨笑道:“子誠倒像是我輩中人,爽快!”


季樸言好笑的看了眼蔡辰雨,豪爽?我輩中人?


 “先生,時兒不知道先生在這兒,所以,所以……”弘時小聲的說。


 “所以什麽?”季樸言板著臉斥罵,“知子莫若父,知徒莫如師!我就知道你小子打的這個主意!”


第40章 軍營鬧事


 “所以什麽?”季樸言板著臉斥罵,“知子莫若父,知徒莫如師!我就知道你小子打的這個主意!”


弘時小聲嘟囔,“什麽呀,您又不是我師父!”


 “你再說一遍?”季樸言皺眉,“這在外邊放肆了是不是?”


弘時吐了吐舌頭不說話。


季樸言冷冷的道:“參軍,你想都別想。”


 “為什麽?”弘時問。


 “嗯?”季樸言看向弘時,沈下了臉。他便不信這小子真不明白。


弘時不由縮了脖子,季先生這是真的生氣了?


 “過來。”


弘時猶豫著,“先生,誠兒知道了,不,不去了……”


 “過來!”


蔡辰雨一旁圓場笑道:“小家夥,你才多大呀。就算是你想,咱們這兒也不收你呀是不是?”


 “不能破例?”弘時充滿希望的看著蔡辰雨。


 “要是能,這兒還算是前鋒營麽?”能入得了駐京軍隊的,無不是地方上的精英以及家世才能都出眾的少年,就算是侍衛筆帖式都是有品級在身的,與地方軍隊不同,這兒沒有混糧餉的小兵,選拔更是極其嚴格。


弘時懊惱的嘆了口氣,偷眼看先生鐵青的臉色,笑道:“那誠兒出去轉轉,不打擾您和故人敘舊了……”轉身就要跑。他寧願回去挨揍,也不想在蔡辰雨面前被師父當小娃娃似地教訓。


弘時的腳還沒有邁出門呢,季先生就攔在了他身前,“你試試?”


弘時求救的看向蔡辰雨,那家夥卻是一臉看好戲的神色。弘時咬牙跪下。


季樸言打量著弘時,“你今兒膽子不小。”腦子也進水了。信不信我軍營前抽你,叫你知道什麽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弘時小聲的,“誠兒知道錯了。”


季樸言看著弘時淡淡的,也不說話。


弘時紅著小臉,“請先生責罰!”


季樸言忍不住笑了,這小子也就這點小聰明。他是覺得自己不會真的在外邊罰他呢。


 “回去跟你算賬!”季樸言冷哼了聲,斥道。


弘時還是跪著不肯起來。他也不知道今兒自己怎麽這麽膽大胡鬧,今晚上怕是先生不定怎麽罰呢,哪里還敢起來?


蔡辰雨這才笑了說:“先生,男孩子小時候都這樣,您就饒了他這一次?”也看出來弘時這是不敢起來呢。他少年時曾和季先生的幼弟一處讀書,直到現在季先生要是沈臉看他一眼,他都能冒冷汗。


說著又對弘時說,“出去玩兒吧,別煩著那幫兔崽子訓練就行。”


季樸言也不知道為什麽,對蔡辰雨格外溫和些,看了弘時一眼,淡淡的,“沒聽到?”


弘時這才感激的看了蔡辰雨一眼,轉身就竄了出去。這還是他長這麽大,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軍營。


蔡辰雨恭敬的給季樸言泡了杯茶,如同學堂里的蒙童一般,低眉順眼的和季樸言說著自己這些年來讀的書,歷的事。


季樸言看著蔡辰雨的眉眼,神情有一瞬的恍惚,眼前滑過當初兩個少年一塊兒闖禍一塊兒論學的場景。月下把酒,偷了他五十年陳釀,一起跪在書房里還不忘偷偷的帶了本閒書去看。


若是他的幼弟還在……如今,如今怕也如辰雨一般有著人前的穩重自持,是個氣度不凡的男兒漢了吧。又或者,以那小子狂放不羈的性子,還在變著法子惹自己生氣呢。


手中涼冷了的杯子忽然暖和,是蔡辰雨給他續茶。季樸言微微一笑,捧著茶杯專注的聽著蔡辰雨說話。


中午的時候,季樸言想要喊弘時過來一起吃飯。卻看到這小子不知道和那幫官兵說了什麽,那天見到的那個少年取了弓箭遞給弘時,弘時大笑了接過隨手射向空中,兩只才北歸還沒緩過勁兒的大雁栽落,弘時一臉得色的看向少年,眾人一陣歡呼。


季樸言緊皺眉頭,正要說話,就聽到弘時興奮的聲音,“走!咱們烤大雁玩兒去!”


 “噓,小聲點兒,我有辦法搞到酒。你們參軍還和我師父在一塊兒呢,沒事兒!”


 “喂喂,你走那麽快做什麽?答應了的,待會兒摔跤要是你輸了,得給我講故事!不對,得喊我一聲師父!”


眾人嬉笑了擁著弘時往外邊走去,就聽到弘時對守門的說話,“叔叔說了,勤有功,戲無益。哥哥們趁著中午休息出去練習跑步,我也跟著,見識見識。”


看著這幫小子笑鬧著跑遠了,蔡辰雨嘖嘖有聲,“這幫臭小子,這是皮子緊了呀。”


季樸言哼了聲,“這就是你帶的兵?”


蔡辰雨倒是不十分介意手下偶爾的胡鬧一般,轉而笑道:“我什麽時候就成了子誠的叔叔了?”


 “他是我的學生,自然是你侄兒。”季樸言淡淡的說。


 “先生的學生還不知是什麽來歷呢。”蔡辰雨討好的笑道,又在季樸言的目光下噤了聲。


好在飯菜這時候上來了,蔡辰雨一面給季樸言布菜一面試探的問,“子誠真是先生的徒兒?”


這小子剛才不是還抱怨季先生不是他師父的嗎?但是瞧季先生的態度,似乎又不是那麽回事兒啊。


季樸言看了蔡辰雨一眼,沒有說話。


蔡辰雨自覺自動的低頭沈默,半天還是忍不住笑道:“還別說,這孩子真虎,真不錯。”


季樸言哼了聲,“你少打他的主意。”


 “我是說真的,先生,這小子有股子虎勁兒,是塊料子。您要是交給我呀,保管……嘿嘿,他有您這樣的師父,自然是比我強。”蔡辰雨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


季樸言第一次看到弘時這樣放肆的笑鬧,霸道的像個孩子王。明明年紀最小個子也最小,偏偏掩不去骨子里的傲氣。在一群少年中間也顯眼的很。和那個往常在他面前聰明乖巧,淘氣脫跳的伶俐孩子截然不同。或許,男孩子到了軍營,總是會有些不同的吧。


季樸言忍不住微微一笑,也只有這時候,時兒才最像個孩子,而不是少年老成的王府長子,一舉一動規矩有度。


 “他是家中長子,家中父親對他期冀極深,斷然不會放他來你這前鋒營的。”季樸言淡淡的解釋。


蔡辰雨若有所思的夾了一筷子菜,沈默了。能夠進前鋒營對於一般的人家是莫大的榮耀,便算是等閒的家世子弟也是晉身良階。


果然,能讓季先生看得上的,絕非等閒。


 飯已經吃完,還不見弘時他們回來。蔡辰雨的面色也不太好看了。


該出現的人沒有出現,不該出現的倒是出現了。另外一位副參領的手下請他過去。


蔡辰雨不用想也知道是又惹禍了,過去一看,果不其然。


不過這次惹禍的主角不是他的手下,而是……這個孩子?


弘時冷冷的站在營帳中央,微微挑眉冷笑著不說話。他的身後是那幾個少年,恨恨的瞪視著對面的一批少年。地上還躺著一個鼻青臉腫的,看模樣,不是他的手下。


 “王兄,這是又打起來了?”蔡辰雨打了哈哈笑道。言下還有一句話,貌似你們又沒打過?


他的手下多是地方上和普通百姓家中的孩子,憑本事上來的,而這位王參領則是世家子弟的頭頭兒,自然就從來沒有互相看得慣過。蔡辰雨教訓手下不得鬧事,可是鬧事鬧贏了他心里一樣挺開心。順便看了眼自己的手下,這幫小子,才幾天呀。果然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那位王兄最看不慣眼前這位的嬉皮笑臉,“你的手下聚眾鬧事,公然在作訓時間喝酒,果然,好得很。”


蔡辰雨沈下了臉,“是誰挑的頭,給老子站出來!”


弘時才要說話,卻被那個最小的少年攔住了,“沒有誰,犯錯的是我們大家,我們願意一起受罰!”


弘時聽得心中一暖,沒有多言。


 “好呀,好得很!”蔡辰雨冷笑,“先給我繞著校場跑三十圈!”


 “是!”這幫小子反應到快,一個個全溜了。弘時也想跟著一塊兒跑來著,被季樸言瞪了一眼,楞是沒有敢動。


王參領眼皮跳了沒有說話,蔡辰雨挑眉看他,那意思是,我處理了我的手下,一個巴掌拍不響,你小子看著辦吧。


王參領瞪了他身邊的那名手下一眼,“你,給老子乖乖的滾去緊閉去!”


又轉而看向弘時,“這位小兄弟,是你侄子?這毆打官兵,該怎麽個算法?”


 “堂堂大清的官兵,欺辱良民,又是什麽算法!”蔡辰雨還沒開口呢,弘時清朗的聲音就鉆進了王參領的耳朵。


 “再說了,我一個小孩子,何德何能,能夠毆打大清的精銳之士?”


蔡辰雨漲紅了臉指著弘時,“狡辯!”


弘時還要說話,一聲低喝打斷了他精心準備的說辭,“誠兒,不得胡鬧!”


弘時一個激靈,偷眼瞧季先生陰沈的臉色,一聲不吭的垂頭跪下。


季樸言的聲音依舊平淡,“沒有其他事,我帶誠兒走了。”是對蔡辰雨說的。


蔡辰雨微笑,“那行,辰雨隨時恭候先生。”


王參領忍不住道:“這位……先生。此子傷了我的手下,總該給我一個交代吧?”


季樸言看了地上鼻青臉腫還哼哼唧唧的家夥一眼,淡淡的,“他活該。”


 “大膽,本參領還沒見過你這麽護犢子的!”王參領怒道:“要不是看著你是這姓蔡的客人,我非……”


 “如何?”季樸言看著他,問。王參領打了個冷顫,剩下的話楞是沒有說完。


 “人,是打傷了。我是這孩子的先生,你若有何不滿之處,只管來找我。”季樸言淡淡的說。


王參領的目光從季樸言身上移到蔡辰雨身上,到底不敢多言。他也不傻,能讓蔡辰雨尊敬若此的,又豈會是等閒之輩?


只是就這麽算了,他也咽不下這口氣。


 “閣下既然是這孩子的先生,想必武藝也是極好的?”王參領看季樸言一身書卷氣息,長袍披身說不出的儒雅風度,只當此人是個教書先生。冷笑了道:“王某願意領教。”


王參領如意算盤打得好,可惜他連季樸言的衣角都沒有摸著。


季樸言看著他,帶著居高臨下的意味,“你不配。”


王參領一個楞神,季樸言已經帶著弘時走的遠了。


 “王兄若無其他事情,我就告辭了。”蔡辰雨冰冷的聲音傳來。


他從蔡辰雨的眼里清楚的看到了不屑。不是戲謔,而是不屑。不由得覺得一陣後悔無力。


早知如此,他便不該一時沖動為了爭這個顏面,導致顏面全失。


只是,他又哪里知道,那個靜如淵岳的男子,竟然有這樣的身手呢。


弘時忐忑不安的跟在季先生的身後。出了軍營,冷風一吹,熱血不再燃燒,人也冷靜了,知道後怕了。


季樸言一聲不吭的上了馬,弘時不敢動,看著先生。


季樸言不理他,揚鞭便走。弘時楞了楞,認命的跑步跟上。在他身後,是他忠實的小白馬疑惑的大眼睛。


一望無際的曠野連個人影都沒有,弘時全身上下跟人打架的疼痛時不時提醒他待會兒會有怎樣的責罰。


正想著呢,身後挨了火辣辣的一鞭子,弘時擡頭,正對上季樸言沒有感情色彩的雙眸。


弘時卻仿佛松了口氣,跪下道:“謝先生責罰。”


季樸言淡淡的問,“知道為什麽打你麽?”


 “知道。”弘時低低的說。他今天犯的錯太多,要真一並兒罰的話也不知還有命回去沒有。


 鞭子不緊不慢的落下,弘時清晰的感覺到身後的紅腫。好在,沒有皮開肉綻。


 “下不為例。”季先生平緩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弘時楞了楞,這就算是結束了?掙紮著站起來,下意識的四下里瞧瞧,沒有人。


弘時才一走動,扯動傷口就是鉆心的疼。他為難的看一眼身後的馬,看一眼先生,咬牙悶頭向前走去。


還沒走兩步呢,就感覺到腰上被鞭子一卷,趴在了馬背上。


 “先,先生……”弘時驚慌的要下來,身後挨了不輕不重一巴掌,“敢動試試?”


饒是季樸言沒用多大力氣,弘時也已經疼的齜牙咧嘴了。


臨近京城的時候,弘時堅持自己坐在了馬背上,在季先生冷淡的沒有溫度的目光下向王府緩緩騎去。


小白馬不懂事,總想跑快了。可惜被主人勒得緊緊的,委屈的打著響鼻。


從馬上下來的時候,他已經疼出一身冷汗了。正對上高福兒焦急的神色,“哎呦我的小三爺,您可算是回來了。王爺在屋子里等著您吶。”


弘時心里忍不住微沈。如果能夠避免,他一點也不想看阿瑪陰沈的臉色。


何況現在他再經不起阿瑪的怒火了。


 “想什麽呢?”季先生低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弘時低頭,“沒什麽。”


季樸言搖頭,“淘氣。”淡淡的向前走去,“還楞著做什麽?”


第41章 恨別


弘時走到一半,被季先生按住肩膀,他楞了楞,就聽季先生低聲,“你這一身亂七八糟的,還有沒有規矩了?”


弘時這才恍然想到該換衣服,自己光顧著擔憂去了,竟是忘了這一層。如今衣衫淩亂不整,去見阿瑪才真真兒是討打呢。


季樸言皺眉看著弘時,“等什麽呢?”弘時一個激靈,低聲稱是。看著弘時走遠,季樸言這才笑著搖了搖頭.


弘時換了一身衣服走到阿瑪門前,正猶豫了要不要進去,就聽到了阿瑪微怒的聲音,“叫你半天見不到人影,磨蹭什麽呢!”


弘時低頭在門口跪下,“孩兒知錯。”


 “阿瑪!”舒兒撒嬌的聲音傳到弘時耳邊,弘時驚喜的探頭去看,是姐姐。一身素淡的裙衫,倚在阿瑪身旁。


 “探頭探腦的做什麽?還不進來?”阿瑪的聲音難得溫和。


弘時垂首給阿瑪請了安,湊到舒兒的身邊“姐!”


舒兒拍了拍弘時的腦袋,“又上哪兒淘氣去了?”


弘時只是低頭訕笑。


胤禛皺眉看弘時,黏糊在舒兒身邊沒個正形,可難得見到的乖巧淘氣的神色又讓他將到嘴邊的斥罵咽了回去。


 “時兒”胤禛沈默半晌,開口道:“你姐姐今年想要幫你過生日,你是怎麽想的?”


弘時規規矩矩的在阿瑪身前站好,垂頭不語。


生日?他就記得每年生日的時候額娘會給他煮碗長壽面吃,過生日?


 “問你話呢!”胤禛皺眉呵斥。


 “孩兒聽憑阿瑪的吩咐。”弘時安靜的說,混不在意一般。


 “我的吩咐?那你現在就給我滾去看書去。”胤禛沒好氣的說。這孩子也真是,總問不出兩句心里話。他便不信,哪有個小孩子不喜歡過生日的,熱鬧開心。


 “是。”頓了頓,弘時叩頭,“孩兒告退。”


 “時兒!”舒兒一把拉住弘時,“你傻呀,這生日你不想過了?”


 “時兒年歲小,本也沒什麽可以過的。”


 “怎麽沒有,你就要十五歲了,那漢人的習俗十五歲都可以束發行冠禮了,咱們家時兒就是個小男子漢了,還不該慶祝慶祝?”舒兒逗著弘時,一面拉著弘時坐在自己身邊。


弘時連忙垂首,“阿瑪跟前,哪有時兒坐的地方。”一面捏了捏姐姐的手,舒兒一楞,笑了也沒再如往常一般強求。


 “你就縱著他”胤禛冷哼了聲,“漢人的習俗?你見過你哪個叔叔伯伯家的小阿哥過了什麽十五歲生日的?偏你花樣多!”


 “哪家的小阿哥不是年年過生日呀,偏偏您緊著時兒說不可放縱。再說了,我們家那幾個小子哪個沒過呀,那宴席上舞劍助興,多少人稱讚是少年有為呢。”


 “你們家?”胤禛問。


舒兒一怔,拉著胤禛的手,“阿瑪!”


胤禛搖頭,“還什麽舞劍助興,花拳繡腿的功夫。讓他們跟你弟弟比試比試?”言下不自覺就帶出了對兒子身手的自信和驕傲。


 “阿瑪,咱們就擺一桌酒席,讓弘昌弘春並著時兒的朋友來一起熱鬧熱鬧總行吧。”舒兒退一步說。


 “你別拉了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姐姐妹妹侄兒侄女的都來。”胤禛沈默片刻,寵溺的嘆了口氣,“你呀。”


舒兒委屈的道:“阿瑪,舒兒哪有什麽亂七八糟的姐姐妹妹呀?再說了這時兒也不小了……”


胤禛沒等舒兒把話說完,就瞪了舒兒一眼,“你敢?”


舒兒賠笑,“不敢不敢。”


胤禛這才冷哼了聲看向一言未發的弘時,“這下滿意了?還杵在這兒做什麽?”


弘時安靜的告退,舒兒也連忙跟了上去,“你小子,等等呀。”


胤禛擡了擡手,無可奈何的笑了。他本是準備了舒兒最愛吃的飯菜要陪著女兒一塊兒的。這下倒好,這丫頭才聊完正事就去哄她弟弟去了,把自己這個阿瑪倒是扔在了一邊。


 “來,讓姐瞧瞧,疼不疼?”一進屋子,舒兒就拉了弘時要驗傷。


弘時窘迫的紅了臉,“姐!”


 “我是你姐,瞧瞧怎麽了?”舒兒強硬的把弘時按趴在床上,倒吸了口涼氣,“這是,季先生打的?……”


弘時把自己悶在枕頭里不說話。


舒兒沒好氣的拍了弘時一巴掌,“你就淘氣,回頭額娘要瞧見了,還不定怎麽心疼呢。”


 “姐,阿瑪今兒怎麽了呀?”弘時問。


舒兒一怔,撲哧笑了道:“他不打你你難受是吧?”


弘時翻身坐起來,“姐,說真的呢,到底怎麽了,不然我這心里懸著。”


 “他是你阿瑪,又不是閻王爺,你也不是小鬼,你就這模樣?再說了這小鬼見到閻王爺也還知道說兩句好話哄著閻王爺開心呢,你倒好,成天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在阿瑪面前冷的一個悶葫蘆樣兒。你傻呀。”舒兒點著弘時的額頭笑罵,“你看看你方才,是說給你過生日呢。”


弘時悶悶的道:“姐,你就別吊著我的胃口了,阿瑪今兒怎麽這麽好的心情呀。”


舒兒瞧著弘時漫不經心的模樣就知道這小子沒聽進去,無奈的嘆息一聲,“還能怎樣,年福晉又該給你添個弟弟妹妹了。”


 “哦。”弘時眼底閃過一絲莫名的神色,悶悶的說。


 “你不歡喜?”舒兒試探的問。


 “沒有啊。”弘時下意識的說,旋即沈默了。年氏有意無意的針對他,他心里到底是明白的。不過他是長子,年氏是額娘,無論如何都該受著,都該不計較。


舒兒寵溺的笑了,“你這孩子,心思忒重。”


 “你不知道,上次你送給阿瑪的佛經,阿瑪可高興了。跟我說了就不下三遍,誇你的字有了長進,你小子孝順乖巧。”舒兒笑了凈手。


 “你呀,偏生整日里那麽疏離,要我瞧著,也寒心。”


舒兒說完,卻發現弘時楞楞的沈默了。舒兒微微皺眉,最近年氏風頭正勝,偏偏這傻小子要去招惹。再這般任性的不知變通怕是要吃虧。


 “姐,你不明白。”良久,弘時輕聲的喃喃。


他的阿瑪,要的是一個穩重老成的長子,不是一個承歡膝下的兒子。


他的每一次接近,換來的總是不屑與厭惡。阿瑪對他,從來就沒有過滿意或者笑意。永遠的苛責與無情,逼著他面聖,討好自己的瑪法;逼著他出賣朋友,為了那些可笑的爭鬥。


他只是一個長子,不是一個兒子。


晝兒可以撒嬌耍賴,他卻只能默默承受;歷兒可以得到鼓勵與肯定,他卻永遠都是只有不滿的神色和責打等著他。


他對八叔,錯了麽?


深秋的夜,那麽冷。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阿瑪失望的神色,在深沈的夜色里,隱約還有阿瑪與八叔執手同遊的笑容。


 “不明白什麽?”舒兒笑罵,“當兒子的哄著老子,那不是應該?”


 “姐,我還記得你曾經問時兒,男兒在世一場,圖的是什麽。”


 “時兒想,當是二三知己兄弟,看盡山河風光。”


舒兒怔了怔,也沈默了。


 “姐的意思,時兒都懂。只是時兒,做不到。”為了更好的立足討好自己的阿瑪,那樣,他還是他麽?


良久,舒兒揉著弘時的腦袋輕聲埋怨,“你呀,什麽都想的那麽覆雜,傻小子。”


她還記得自己曾和弘時討論過二叔和瑪法的事情。她感嘆的說父子感情再深,也經不住小人的挑撥離間。弘時卻冷笑,不過是因為二叔礙著了瑪法而已。驚得她連忙捂住弘時的嘴。


事後想想,也忍不住嘆息。這孩子,想的太過通透,卻偏偏有著一腔熱血。


聰明太過,執著太甚,總成虛妄。


 “別的姐不和你說,多體貼阿瑪,總是應該吧。”舒兒無奈的問。


 “姐你怎麽說的我多不孝順似地。”弘時不滿的嘟囔,討好的靠著舒兒,“姐,你不生氣?”


 “呸,我精力有多才生你小猴兒的氣呢。你怎麽做,自有阿瑪先生教訓。”舒兒笑了擺弄弘時腰間的荷包,“這什麽時候的,你也帶著。”


 “姐,你別和阿瑪說呀,他房間里燃的香,我偷偷加了安眠成分。”弘時鬼頭鬼腦的樣子看的舒兒忍不住笑了,“你這孩子。”


弘時得知舒兒走的時候,正在窗前寫字,窗外的春雨淅瀝,筆尖微微停頓在紙上,卻平緩的繼續滑過紙面。


 “少年心,三更夢,分明點點深。”一闋詞寫完,弘時楞楞的看著眼前的詞句,沈默著沒有動。


少年心,三更夢。姐姐總愛笑他無事多煩惱,可他明白,他的心,姐姐是懂的。


或許不讚成,但是懂得。他的委屈他的不平他的歡喜。


直到他扶著額娘看姐夫在地上磕頭,悲戚的聲音夾雜著額娘的哭聲,“額娘,保重身體!”


他楞楞的笑了,“不是說只是風寒麽?你什麽意思?”


姐夫只是紅著眼不說話。


他機械的安慰額娘,擡眼看到印象中永遠冷冰冰的阿瑪默默墜淚。


他沒有流淚,只是安靜的如同影子一般,完成了該走的程序,默默回房。


身後是年氏溫柔的聲音,“這孩子,怎麽也不見他難受呀,到底是親姐姐呢。”


弘時頓了頓,邁步走開。


從此,再沒有人可以陪他談論容若的詞,義山的詩了;再沒有人在他闖禍後一面埋怨一面費盡心思的替他遮掩。


沒有人寵溺的對他笑,拉著他滿世界瘋玩然後纏著阿瑪討要他喜歡的物件。


沒有人安靜的聽他的委屈他的歡喜,和他爭得面紅耳赤討論做人做事的道理準則。


無條件的讓著他,然後要求他也必須無條件的容讓她。肆無忌憚綿里藏針的把年氏故意給他的為難一一接下。


弘時摩挲著手中的荷包,總共一十二只,湊足了十二花令。他仿佛想象的到姐姐那悠然的笑意。那是姐姐想要給他的驚喜,他的生日禮物。


正月深谷幽蘭,黑色的墨線給人一種別樣的幽靜。旁邊有娟秀的小字,“芝蘭生於深谷,不以無人而自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以困窮而該節。”弘時想,若是姐姐在身前,他又該埋怨姐姐無處不在的無聊說教了吧。可是如今,他卻唯有苦笑。反面是一闋小詞:


孤花一葉,比似前時別。煙水茫茫無處說,冷卻西湖殘月。 貞芳只合深山,紅塵了不相關。留得許多清影,幽香不到人間。


 二月是梨花,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素潔姣美。冷艷無雙。


三月是楊花,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弘時怔了怔,總覺得太悲。可是旋即釋然笑了,這才是他的姐姐吧,無論悲喜,只要是喜歡的,就好。如今的他,倒真是應了這景兒了。


生命中那麽多美好的溫暖,欲待重尋,唯有夢中。


四月是野客薔薇,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這倒是閒適的安靜。


五月石榴花,六月茉莉花,七月紫薇花,八月是桂花……


 薄薄的一箋信紙,沒有祝福,只有一段話:淡雲薄日,夕陽佳月,花之曉也;狂號連雨,烈焰濃寒,花之夕也;唇檀烘日,媚體藏風,花之喜也;暈酣神斂,煙色迷離,花之繁也;欹枝困檻 ,如不勝風,花之夢也;嫣然流盼,光華溢目,花之醒也。


弘時忍不住微笑,這樣別致的禮物,也只有姐姐會去費這個心思吧?


弘時珍而重之的把這些收藏好,眼前閃過姐姐盈盈笑意淡淡清愁。


胤禛回府的時候,剛看到後園里一片杯盤狼藉,弘時醉醺醺的摟著弘昌笑。


胤禛鐵青著臉看弘時,冰冷的神色他卻恍若未覺。


眾人作鳥獸散,胤禛狠狠踹了弘時一腳,“你想做什麽!”


弘時躺在地上不起來,輕聲喃喃,“今兒是時兒的生日呢。”


胤禛怔了怔,忍不住又踹了弘時一腳,“你姐姐才走,你還有心思過生日!她說的果然沒錯,你就是個狼心狗肺的小畜生!”


 “狼心狗肺?”弘時低聲笑道,“時兒,本不該有心的。”


胸前背後鈍鈍的痛,他緩緩跪下,看阿瑪氣急的吩咐人取鞭子。


眸子深處,是清醒的疼痛。


第42章 遲暮英雄


胤禛淡淡的看著弘時,話里有說不出的失望:“荒唐至此,若人知道,會怎麽看?”


弘時沈默的沒有說話。


姐姐才走,飲酒作樂。會怎麽看,能怎麽看?或者,別人怎麽看,和他又有什麽關系?


鋪天蓋地的疼痛夾雜著額娘的哭聲,弘時瞪著眼睛不說話,卻覺得眼里幹澀。


是額娘撲在了自己身上麽?那麽輕。一向柔順膽小謹慎的額娘,撲在了他的背上。


弘時轉身扶起額娘,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額娘,別壓在時兒身上呀,疼。”


李氏呆楞的看著弘時,心疼的撫著弘時的面容,“你這孩子,怎麽都不知道哭啊。”


胤禛冷冷看著李氏:“你讓開!”


李氏跪下不停的磕頭,“王爺,時兒還小。妾身就只剩了他這一個了,王爺……若是舒兒在天有靈,怕也不願意看到時兒……”


胤禛剛想斥罵一句慈母多敗兒,卻又梗在喉嚨。李氏瘦弱憔悴的仿佛就要隨風而去,一聲聲的哭著舒兒。


若是舒兒還在……胤禛定了定神,看向弘時。這孩子沈默的跪著,這麽疼,也不見落淚。黑夜里的那一個側影,那麽遠。


 都說男孩兒隨了娘才是福氣,可這孩子偏偏是像極了自己,眉眼間的輪廊與舒兒也是七分相似,恍惚就是舒兒十二三歲的模樣。只是多了幾分男兒特有的剛毅。


胤禛甩袖嘆道:“孽障!”扔了鞭子走遠,還可以聽到風中傳來的李氏顫抖的哭音。


弘時這才扶了額娘起身,低聲,“時兒不孝,讓額娘擔憂了。”


李氏哭道:“你這孩子,也忒不懂事了,好端端的過的什麽生日,你不知道你阿瑪心里難受麽?”


弘時苦澀的輕笑,“姐姐說了,要給時兒過十五歲生日的。”


李氏喃喃,“傻孩子,為什麽不和王爺解釋?”


 “有意義嗎?”弘時淡淡的,“阿瑪在意的,不過是王府長子的行為不檢。”


李氏顫著手拂過弘時紅了的眼圈,“我養了這麽幾個,怎麽偏偏活下來的是你這孽障啊。”


 “時兒,答應額娘,千萬別學了你哥哥姐姐,就這樣扔下額娘不管了。”


 “額娘。”良久,弘時忽然說,“時兒餓了,額娘陪時兒吃點東西吧。”


 “季先生,不是胤禛不想,實在是這三千年紫檀太過稀罕,據胤禛所知,也只有皇上手上有一串千年紫檀的佛珠。”


 “樸言知道,先前的百年老參,就已經夠為難王爺的了。”


 “季先生的事,就是胤禛的。”


弘時站在門口,正猶豫了要不要進去,就看到季先生推門而出,緊皺的眉頭面無表情。


 “先生。”弘時恭敬的躬身拜道。


 “嗯。”季樸言淡淡的向前走去。


 “先生,先生可是遇到了什麽難處?”弘時追著季先生兩步,問。


季樸言淡淡的看向他,弘時垂手而立。果然,季先生平淡的聲音帶了一絲不悅,“最近很清閒?”


弘時低頭不語,看著季先生走遠,想了想,忽然就笑了,季先生不說,總有人會說。


 杜先生正在院子里翻曬書墨,看到弘時的忽然闖進不由挑眉,“怎麽?又想喝酒?你家先生吩咐過了,這兩天不許給你酒喝。”


弘時怔了怔,悻悻的小聲,“我的傷差不多都好了。”


 “嘖嘖。”杜先生笑了打量弘時,“我就猜是你小子又挨揍了。”


弘時幫他翻書,“杜老頭兒,那個紫檀還沒找到?”


 “你當是什麽呢,那麽容易找到?你大哥這次呀,唉。”杜先生嘆了口氣。


弘時手下一滯,試探的問,“大哥他,現在好點了沒有?”


 “那麽重的傷,如今不過堪堪維系性命罷了。”杜先生搖頭,“要不是騙這小子過幾日陪他回桐城看方苞和他那便宜老爹,哼。”


 方先生回鄉這事弘時是知道的,不然以方先生的性子怕是早就去求皇瑪法了。


 “大哥不在你這兒?”


 “在城外山里……你小子不知道?”杜先生反應過來,指著弘時氣笑不得:“你這來我這兒套話呢?”


弘時執著的問,“哪兒?”


 “罷了罷了。”杜先生伸手去搶弘時手底下的書,“不用你。”


弘時見到大哥的時候,大哥正在熟睡,谷向塵坐在大哥床邊上,像是一尊雕塑。


 “幫我拿下桌上的碗。”低沈冷淡的聲音多少含了疲憊


。弘時看向桌上,是顏色極深的藥汁。


弘時遞給谷向塵,本以為是要喂大哥的,不料他自己一飲而盡。弘時這才注意到,谷向塵的手一直搭在大哥的手腕上。


 “我大哥他……”


 “他會一直昏睡。”平淡的聲音聽不出一絲起伏,“那個小子呢?”


弘時怔了怔,知道他問的是阿星,“傷好了,走了。”


谷向塵覆又沈默了。


 “我來換一下手吧?”弘時拉過凳子坐在一邊,問。


谷向塵淡淡看了弘時一眼,搖頭。


 “那個紫檀,是做什麽用?大哥性命無礙吧?大哥是怎麽受的傷?”弘時無視谷向塵的冷漠,聯珠串的問,言下有說不出的焦急。


 “紫檀是藥引,他有人參吊命,但是內傷太重。”谷向塵說著,看向周維歆。語氣依舊冷淡,眼底卻有一絲說不出的愛憐愧疚,“他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


弘時看向大哥沒有血色的面容,耳邊盡是大哥的調侃和大哥對谷向塵的埋怨。


 “我身中劇毒,他為了求取解藥,不惜……”谷向塵說著忽然就沈默了,冷硬的面容,顫抖著的手。弘時輕輕的挪開了谷向塵的手,小心的給大哥輸著真氣,“大哥有我呢,您休息一會兒吧。”


這一次,谷向塵沒有拒絕。他起身走到門口,饒是素來強悍的身體也從骨子里透著疲憊。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了,餓了乏了就用早調配好的藥汁沖水喝支撐著,只盼這孩子能有所好轉,至少,別再惡化。


傻孩子,在他面前永遠的倔強叛逆,挑眉說,“天底下求師父的不少見,逼著人拜師父的,倒是頭一回。”看著他冷笑,“我做什麽,與你何幹?”在鞭影下掙紮,緊蹙的雙眉透著男兒的堅毅,平淡的,心之所向,無懼無悔。


就是這個傻孩子,為了救他,差點喪命。


谷向塵深吸了口氣回頭,“你走吧。”


 “我很意外。”弘時忽然說,“卻也在,情理之中。”自從他知道大哥要去找谷向塵,他就該想到了。


弘時看著谷向塵,這個第一次見面就揍了自己的男人,千里相隨,為了大哥寧願拋棄性命。看似冷漠,實則重情。


這個對他而言謎一樣的人,對大哥,是可以拋卻性命不顧的師父。


 “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重感情,就難免會軟弱。”弘時輕輕的嘆息,“我猜,他定是有可以全身而退的機會的。” 


弘時的心微微酸痛。這句話,曾幾何時,有人對他說過呢。


谷向塵略微覆雜的看向弘時,這個他第一眼就喜歡上了的孩子,歆兒的兄弟。


 “你可以走了。”依舊是冷冰冰的重覆著他的意思,谷向塵重新坐在了床邊。


弘時咬唇,“那我明天再來。”


谷向塵沒有說話。


弘時忍不住再看大哥,“他會沒事的,是嗎?”


谷向塵輕輕點頭,在弘時即將出門的時候,淡淡的說了句,“明天,你家先生會來。”


弘時頓了頓,點頭,“多謝。”他能來一次,本是不易的。


下午的山間,陽光微暖,沈寂了一冬的小溪也分外歡暢起來。弘時一個人走著,眼前全都是大哥安靜的睡著的模樣。


千年紫檀,阿瑪怕是不肯去求的;那麽,還有誰能夠求到呢?十四叔?弘春?或者讓弘春去求求瑪嬤,總能想到辦法吧。


弘時正想著,忽然間感到一陣陰冷。他擡頭,就看到林子不遠處有人和一頭狼對峙,因為背著他,看的不甚清晰。而讓他感到陰冷的,不是那人對面的狼,而是那人身後的青色小蛇,隔了這麽遠,弘時都能覺得全身上下的不自在。


弘時慢慢的摸了過去,他知道,那個人等的是一個時機,蛇也是一樣。他靜靜的站在五步遠處,屏息而立,等待最佳時機。


沈默中,那只狼終於忍不住動了,也就在這時候,弘時手中的匕首對準了在半空中舊力已竭,新力未足的青蛇身上刺去,斷成了兩截的蛇,蛇尾落地,蛇頭卻驟然改道向他撲來。弘時手中的匕首已經擲出,他微微驚詫的一躍而起,蛇頭從他腳下飛過,後力未繼的栽倒在地。


整個過程不過盞茶不到的功夫,弘時撿了匕首再回頭去看那纏鬥的一狼一人,發現勢均力敵的情況下,那人的體力略顯不足,纏鬥下去,必然吃虧。


弘時想也不想手中的匕首就向那狼扔去,狼的行動靈活,反應極快,閃騰之下,匕首不過擦著狼的皮毛而過,沒有傷到要害。


弘時冷笑了心里默數,果然,那頭狼的行動越來越遲緩,終於一頭栽倒在地,腦袋被砍了下來。


那人疑惑的去看向地上的匕首,弘時忙叫道:“別動,有毒!”


那人溫和的笑笑回頭,“多謝小兄弟的救命之恩了。”弘時嗓音清亮,稚嫩中倒有幾分灑脫豪爽。


弘時看著那人的面容呆了呆,跪下,“孫兒給瑪法請安。”


眼前的人正是康熙皇帝,才經歷了一場生死搏鬥,卻絲毫不顯得慌亂不定,微笑著看向弘時,“起來吧。”


弘時咬了咬唇,“此地不宜久留,還請瑪法……”弘時指著地上的蛇尾解釋,“它的氣味,會吸引同類。”


康熙點了點頭,向前走去,“那匕首上的毒,就是這麽來的?”


 “是。”


康熙擇了溪邊停下,洗凈手上的血漬,掩飾不住的欣賞喜愛,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孫兒一般:“你身手不錯,好樣兒的。”


弘時也洗了手坐在溪邊的草地上,“可惜了,不然咱們現在都能吃上烤肉了。”


 “餓了?”康熙好笑的看向弘時,“起來起來,瑪法問你,你怎麽會到這麽偏的地方來?”


弘時眨眨眼睛,支吾著說,“踏春的。”


康熙瞪了他一眼,“淘氣!”轉而笑道:“聽你這個小東西這麽一說,瑪法也餓了,上次的烤魚,還有沒有?”


 “有!”弘時一躍而起,解了長袍挽起袖子就站到了小溪里,康熙坐在草地上看著在小溪里笑鬧著往草地上扔魚的小孫兒,忍不住嘴角有了絲笑意。他因為最近煩著西藏的事兒,來這荒山里打獵散心,不料就碰到了弘時。印象里只記得弘時淘氣卻也純摯真誠,不料這孩子竟有這般身手,不愧是他的孫子。


康熙在溪邊生了一堆火,看著弘時抱了一堆小魚獻寶似地扔在了地上,忍不住拍了他一巴掌,“一身濕漉漉的,還不烤烤火?”


 “沒事兒!”弘時身後冷不防挨了一巴掌,無奈的坐在火邊,“又不冷。”


弘時尋了一堆小樹枝來才忽然想到什麽,傻了眼,“我不會殺魚呀。”往日里這些都有恪忠處理,他從來不動手的。


康熙無奈的笑了,自己拔出匕首走到水邊,回頭,“還不都拿過來?”


弘時楞了楞,重新又把魚抱回了岸邊,看瑪法熟練的破魚洗魚,有那麽一瞬間,他的鼻子忽然就發酸。


他從來不知道,在自己的孫兒面前,瑪法還能有這樣的和藹隨意。不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無情冷酷。就像是……就像是一個陪孫兒玩耍的爺爺。


 “你這小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想當初瑪法在草原上的時候,這些都是保命的良方呢。”康熙笑了搖頭。


旋即是悵然的嘆息,“瑪法老啦,要是年輕的時候,他區區一頭小狼,哪里敢這麽猖狂?”


人啊,在有多少鷹擊長空的青春年少,也終將迎來平沙落雁的暮年。歲月無情,往昔不再。


弘時要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瑪法說的是策妄阿拉布坦,他托腮看著瑪法,才發覺瑪法臉上的皺紋是那麽深,半是灰白的頭發昭示著一代英雄的垂暮,看的人心頭忍不住酸楚,“那頭小狼現在也不敢猖狂呀,狼就是狼,永遠不能和龍相比嘛。”


康熙怔了怔,回頭斥罵,“你還在這兒做什麽?滾回火邊上呆著。”


弘時悻悻的坐回了火邊,康熙還不忘叮囑一句,“把衣服烘幹了,不許到處亂跑。再看到你淘氣,我可就揍你了啊。”


弘時老老實實的縮在火邊烤火,看瑪法一串串的把穿好的生魚遞給他,他全身上下摸了半天,終於翻出了不知道什麽時候的鹽來,在瑪法不怎麽好的臉色中悶頭烤魚。


烤魚的香味漸漸散開,吃飽喝足的祖孫兩個半躺在草地上不願意動彈。夕陽的光斜斜照射下來,寧靜溫馨。


弘時跟在瑪法身後走著,看著那依然堅定筆直的背影,夕陽下影子那麽長,陡然就生出了英雄遲暮的感嘆,旋即自嘲的搖頭笑了。


 “這一次我不告訴你阿瑪,但是下不為例啊,你才多大呀,就幹一個人跑這兒來?膽子倒不小,不知道千金之子不垂堂嗎?”康熙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回頭拍了弘時的腦袋,責罵道。


四阿哥教子極嚴,貌似上次的事兒老四就打的弘時幾天下不了床。也不知道那樣嚴謹沈肅的性子怎麽就能養出這樣一個膽大淘氣的兒子來,康熙一面想著,一面順口說,“你這次救了瑪法,說吧,想要些什麽?”


弘時心中一跳,想要說這是應當的,他什麽都不要,唯願瑪法康健長壽,可是卻忍不住看向瑪法手腕上的佛珠,仿佛那就是大哥的生命。


這個突然的問題,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遲疑著沈默了。


康熙察覺到了異常,回頭看向弘時,笑了,“喜歡這個?”


弘時沒有做聲。


康熙不動聲色的摘下手中的佛珠,“喜歡就拿去吧,不過是個小玩意兒。”紫檀木再稀罕,也不過只是個玩意兒。


弘時猶豫了片刻,終是接下了。康熙眼底閃過一抹失望,向前走去,“收好了啊,回頭要是掉了,瑪法真能揍你。”


弘時感覺到了那一抹細微的變化,下意識的想要張口解釋,才發現大哥的事情根本不能從他口中透露半分。他猶豫的片刻功夫,康熙已經走的遠了。弘時拿著手中的佛珠,影子單薄。


弘時回府的時候,夜色已經浸漫,他呆楞的站在門口片刻,默默的去了書房,緩緩跪下。


 阿瑪還沒有回府,更漏聲聲,夜,還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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