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 下

 “想什麽呢?這麽入神,還舍不得走啊,再不走可又要住一個月了啊!”一句話打斷了宗保的思維,宗保回頭看看,原來是同窗寇成。寇成是天官寇準之孫,只大宗保兩歲,當年老令公和楊家眾人的冤案全仗了寇大人秉公辦理,潘家才得以繩之以法,兩家素來交好,只是這個寇成啊,繈褓逝父,寇家又是三代單傳,寇準寶貝這個孫子像什麽似的,小時候有一陣子宗保喜歡跟在寇成身後亂玩,惹了不少禍,沒少被爹爹揍,等長了記性,終於不敢再跟著寇成瞎瘋。不過後來大了,寇成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不安分,連爹爹都常常誇寇成處事大方得體—當然,每次都要順便訓斥他幾句。 


宗保嘆口氣:“沒什麽,寇大哥。”“哎呦,俊俏小哥有心事哦,你還有什麽不滿意?十七歲就考入了國子監!而且文武全過,先生都發話特準你文學武學課程可以全上呢,哥哥我還真是癡長了你幾歲,落的個和你同窗的下場。害得我爺爺嘮叨了半多個月。”寇成開頭還是一副吊兒郎當樣,到後來越說越幽怨,惹得宗保忍不住笑出聲來,“你還笑,你還笑,我不管,你得賠我!”寇成理直氣壯地聲討,“賠你?賠什麽?我可沒錢,寇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宗保攤攤手不以為然,“賠麽,陪我去—”寇成眼珠一轉,湊到宗保耳邊低語,驚得宗保下巴差點掉了,臉紅的一塌糊塗,慌不叠地搖頭:“不成不成,我爹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怕什麽,六叔這不是還在邊關嘛,你不說我不說他怎麽知道?怡紅院的雲緲那可還是個清倌呢,聽說長得那個水靈,都說秋日里的花魁必是她了。三日後就要正式出樓,今晚不知道多少王孫公子帶足了銀子要去爭那一宿,這熱鬧不看你真不後悔?”見宗保有些心動,寇成又故意道:“知道你沒那個膽子,怕你爹怕得像什麽一樣。”宗保被激得沒法,只得認真地說:“去就去,有什麽了不起,不過說好啊,只是看看熱鬧。”“那個自然,哥哥我也沒那個錢啊,”寇成捉俠地用扇子挑挑宗保下巴,裝模作樣:“今個也讓怡紅樓的巧姐們瞧瞧天下第一俊哥長什麽樣,說不定啊,一見你,人家倒貼你錢呢!”“找死!”“哎喲!”。。。。。。


夜涼如水,月華如練。 


宗保一個人坐在小院的石凳上發呆,今晚的場面真是浩大,第一次進怡紅樓,差點沒有被那股脂粉香熏昏掉,不少女孩子水蛇腰一扭,就要往他身上靠,嚇死他了。平日里娘親和嬸娘身上雖然也有香味,但多是清新的茉莉皂角的味道,聞著好安心的,哪里像那里的女子艷溢香融,害得他現在都有點頭暈。他和寇成為了防止碰到熟人,早早地就進了場,故意還把自己的臉往黑里抹了抹,躲在角落,等著看那個什麽雲緲。想到那個雲緲,宗保覺得長的是挺好看的,一襲雪白的白紗罩衣,看上去如弱柳扶風,一舞霓裳技驚四座,不過就是太過柔弱了,一點都不健康,還沒自家的排風妹妹招人待見呢,真是想不通有人居然願意用上千兩銀子買雲緲的初夜。 


正想著,身後傳來一聲輕喚:“宗保,想什麽呢?”宗保知道是娘,忙起身,柴郡主發髻已經散開,烏絲如瀑布般披在身後,一看就知道怕是剛剛睡下又起來的。“娘親還不睡麽?”宗保奇怪道,“你不也還沒睡,別告訴娘親你認床睡不著。”郡主愛憐地看看兒子,難得地戲謔道,“娘,”宗保有些不滿,“人家兩年前就已經束發正冠了,娘親怎麽還是老把宗保當孩子看。”“在娘眼里啊,你永遠都是娘的孩子呢。怎麽了,睡不著?還在為你爹爹不理會你考入國子監而不開心?”柴郡主拉著兒子坐下,試探的問,一句話讓宗保的情緒又低落起來,沈默了半天,宗保才開口:“娘親,宗保是不是很沒用?”沒等郡主說話又接著說,“爹爹像我這個年紀早已隨爺爺上了戰場了,可我如今還在讀書。本以為考入國子監會給爹爹爭氣,可是娘親,是不是我弄錯了,我該像楊平一樣冠禮結束就隨爹爹上陣殺敵是麽?”柴郡主看著兒子不由心疼,兒子付出了怎樣的努力才得以小小年紀就在眾人中脫穎而出,她這個做娘的點點滴滴都看在眼里,兒子進了國子監,府里上下都高興不已,連帶八王爺都來跟著慶賀,喜訊送到丈夫的軍營,在宗保正式入學前,丈夫的回信也到了,哪里知道回信里除了日常的叮囑外,關於宗保只提到要宗保勤勉用功,眾人嚴加管教雲雲,竟無半個字的鼓勵或讚賞,她知道丈夫是怕兒子生驕生躁,但是這也真真不怪得兒子多心。 


柴郡主把兒子頭上的冠頂正了正,輕聲但是肯定地說:“宗保,你已經成人了,你也知道你爹爹對你抱了怎樣的期望,但是你要記住,萬事欲速則不達,你若真想要光耀門楣,首先要讓自己博覽眾家之長。你爹爹曾經和我說,他的很多經驗是直接從戰場來的,太過於殘酷,他希望你的經驗能更多來自於豐富的知識,從而避免無謂的代價。你入了國子監,你爹爹雖不曾表露,但我相信他是非常欣慰的,宗保,你爹曾和我說起他的打算,應該是你在國子監讀一到兩年就要帶你征戰沙場!”頓頓又說,“昨日,王丞相來了府里,朝廷里的消息,遼軍已於月前大舉進犯中原,你爹爹如今戰事正緊,大家都很擔心,我兒要自己上進,莫要太君再擔心,知道了麽?”一席話讓宗保豁然開朗,先前的自怨自艾一掃而空,對爹爹有幾分擔心,對太君和娘又有幾分羞愧,和娘親告了退,便回了自己房間,郡主知道兒子需要安下心來好好想想,於是也回了房。宗保躺在床上,將娘親的話仔細思量,益發崇敬爹爹,輾轉半天才睡著。


過了一個月,前線的戰事,更加吃緊,月底宗保回家時柴郡主告訴他,六郎這些天便會回來,讓他準備好過些日子回家住。這日放了課,宗保正準備隨大家回住所,學監先生派人找了宗保去,講說楊將軍今日回了京城,讓宗保這段時間就住家里好了,宗保諾諾謝了半天才退出來。 


一出國子監大門,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小少爺,可等到你了!”,只見楊平歡喜地上前,左看右看地看不夠他家小爺,宗保也是又驚又喜:“楊平,你怎麽會在這里?”“我今年總算不算是新兵了,六爺這次才帶我回來的。六夫人要接小少爺回家住,我真是想少爺啊,就等不及要六夫人修了書送來。”“你不錯嘛,現在都已經當上參事了,來,讓我看看楊參事!”宗保一面艷羨,一面把楊平拉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一身的黑色勁裝,再不覆當年的稚氣,比原先黑瘦了些,眉宇間盡是成穩,看的宗保又是羨慕又是高興。兩人撿條靜路回府,一路上楊平啰啰嗦嗦講當時聽到小爺入了國子監他多激動,宗保只是微笑,不時插嘴問問楊平沙場的情況,楊平眉飛色舞描述六爺如何用兵入神,如何勇猛,如何做表率,聽得宗保心馳神往。末了,堅定地說,只要跟著六爺,再難的坎他相信都過得去,更別提只是一個天門陣。在宗保的追問下,這才知道爹爹為何在戰事忙碌中親自回京。原來遼軍不知道從哪里請來了高人,在宋軍的失地上大擺天門陣。這天門陣原是相傳玄虛老人所創,江湖上失傳已久,威力極大,內含天地七七四十九星宿,以太極卦譜而生,陰陽相濟,普通的兵書上根本沒有破解之法。宋軍為收覆失地傷亡慘重。玄虛老人一生只有兩個弟子,一個是陽靈子,五十多年前就已經在江湖上消失,傳聞已經過世,另一個是穆明海,是如今穆柯寨當家人穆人武的先人。穆柯寨建在宋遼邊界,歷來是不依附任何一方,有獨立兵馬。如今楊六郎回京,已經將前線兵權暫交八妹,為的就是上報朝廷,希望能夠皇上下旨招安穆柯寨,讓其配合大宋兵馬搗毀天門陣。說說笑笑,很快就回了府,宗保去和太君、爹爹、娘親和各位嬸娘請安,原指望爹爹考問他功課武功,好把這些日子所學展現給爹爹,博得爹爹讚賞,誰知爹爹只是應了一聲就命他退下。晚飯時一家人也是異常安靜,全沒有往常爹爹回家後的歡笑。怏怏不快地回了房,柴郡主跟了進門,反覆囑咐宗保說他爹爹最近心情很不好,讓他平日里小心些,莫惹了爹爹生氣,得了宗保點頭這才離去。 


又過了幾日,這天宗保剛放了課,順著市集的路回府,想著爹爹這些日子都急得嘴里起了泡,聽說朝廷里現在以龐太師為首的一批命官有另一種聲音認為大宋威震四方,不宜用招安方式,而應直接派兵攻下穆柯寨,讓其對大宋俯首稱臣。爹爹深知穆柯寨的厲害,連同八王爺、王丞相等一同力薦招安,朝里兩種聲音正鬧得不可開交。宗保真恨不得現在自己也在軍中效力—如果能夠撫平爹爹的蹙眉。好像過些日子又要征兵了,征兵填單就在爹爹的書房,宗保暗想不知道能不能求了爹爹應允讓他入伍。 


正想著,就聽到前方一個輕薄的聲音傳來:“小美人,別跟哥哥我客氣,哥哥我不過送些胭脂水粉,美人你還想要什麽,盡管開口就是!”“哪里來的潑皮,敢對我家小姐無理,活的不耐煩了是不是!”“哎喲,小妞還挺辣的,爺我喜歡—”宗保聽不下去,飛身上前攔在潑皮面前,喝道:“姓包的!小爺以前和你說的話你都當沒聽到是吧?”說罷轉身對身後兩個少女抱拳道,“姑娘受驚了,自可先行離去,不必理著潑皮!”一個丫鬟裝扮的女孩氣呼呼剛想說什麽,就被旁邊看上去應該是她口中小姐的少女及時拉住,抿嘴一笑,施了一禮:“多謝公子相救,大恩不言謝,民女尚有要事,那就多謝公子,有緣再見。”少女身穿粉色紗裙,腰上的紅色流蘇映襯著,顯得身材姣好,瓜子臉,柳葉俏姣眉,眼波流轉似一湖秋水,眉眼間都是笑意,似乎還有幾分英氣,少女已經帶著丫鬟離去,只剩宗保還對著二人的背影發呆不已。 


“哎喲,怪不得不準我多看人家兩眼呢,原來是楊家小少爺看上的人啊,早點告訴我嘛,爺我當然會給面子的。”油腔滑調的聲音一響,宗保總算想起來身後還有個包威,氣的臉都紅了,罵道:“大家是怕包大人難過,你這畜生的行為,別人才盡量幫你遮掩,小爺以前沒有告訴你再有下次小爺會怎麽樣麽?今日非代包大人好好管教你!”這包威正是開封府包拯包大人的內侄,包大人是其長嫂一手帶大的,包威是其長嫂之子,平日里就有些遊手好閒,無事生非,包大人怕其嫂夫人傷心,尊敬長嫂之余對其愛子難免有所縱容,包威就是變本加厲,以致日後果真因調戲別人婦人弄出了官司,包大人不徇私情,依律處死,這是後話。 


只聽到包威繼續一副有恃無恐的嬉笑:“我叔反正是沒空管我了,楊家小爺有時間教訓爺我麽?聽說楊將軍好像回來有些日子了哦,不知道忙些什麽,我是可憐啊,沒個爹爹管教的動不動就下不了床,哈哈!”


 


這明顯的諷刺激的宗保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周圍的人越圍越多,宗保又羞又惱,揚手對著包威就是一巴掌,包威素日里就是一公子哥,又是算準了宗保不敢打他才這樣洋洋得意,冷不防一嘴巴抽得他摔在地上,包威再顧不得形象,在地上邊滾邊大叫:“殺人啦!救命啊!”宗保飛身上前罵道:“小爺讓你鬼叫!”說著一腳就要往上踹,身後一聲大喝:“宗保你做什麽!”熟悉的聲音嚇得宗保一個激靈,回頭的一瞬像用掉半個世紀,果不其然,爹爹騎在愛騎上沈著臉正瞪著他,宗保好似一盆冷水澆頭,哪里還敢有半分怒氣,只覺得冷汗淋淋,乖乖站好,不敢再放肆。 


六郎下了馬,分來眾人,扶起包威,和藹道:“包公子,都是叔父管教不嚴,這個畜生才敢胡作非為,”轉頭又對宗保訓斥:“和包公子道歉!”宗保不是不知道現在應該趕緊認錯,別惹怒爹爹,可是張張嘴,讓他對這個破皮道歉他真是說不出口,六郎見兒子不動,更似火上澆油,“啪”一巴掌狠狠打在兒子臉上,怒道:“給你臉你不要,沒聽見是麽,想討打了是吧!”說著就欲再打,周圍的人多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都在悄聲議論,有個別看到真相的也懾於包威平日的積威不敢多說什麽,宗保立在當中,又是委屈又是傷心,他心知爹爹最近因為戰事心情一直不好,但是竟然不問青紅皂白就認定是他的錯,眼淚幾欲奪眶而出。 


  


六郎身旁楊平拼命地向宗保使眼色,宗保好似沒有看到一般。包威暗恨宗保多次攪了他的好事,眼珠一轉,一個壞點子就出來,忙裝模作樣地攔住楊延昭,假樣抽泣道:“叔父,原也不能完全怪賢弟。我原在怡紅樓有個紅粉知己名喚依嬈,上個月樓里有盛事,賢弟去捧場,怕是依嬈伺候的好—”宗保腦袋嗡地一聲,心里直哭,明白看來那日還是被看到了,只是不知包威準備說些什麽,偷眼看看爹爹,楊延昭素日律己極嚴,今日當著眾人兒子被曝出做過這等醜事,臉色一變,就聽包威繼續:“剛剛我在集市里碰到依嬈妹妹,本來是買了點胭脂水粉給她,誰知道碰上了宗保賢弟,這事啊,真得怨我,我要知道依嬈這麽有福氣被宗保少爺看上了,我真的不會再做這事惹賢弟誤會。”宗保急著辯解:“你信口雌黃!剛被你調戲的少女哪里是怡紅樓的姑娘!”話音一落,就見爹爹如電般目光死盯著他,楊平擔憂地搖頭,宗保赫然明白自己說錯了話,這句辯解明顯坐實了自己去過怡紅樓,頓時泄了氣,不敢再開口。


安慰了包威,六郎帶著楊平還有垂頭喪氣的宗保回府,怒氣呼呼地直沖太陽穴。這幾日,前線八妹的信鴿頻繁傳遞著戰場的各種消息,六郎恨不得自己在前線幫妹妹分擔壓力,卻又不得不在朝野上竭盡所能平衡關系,四面遊說,以期皇上盡早下旨招安。每天心急如焚還得裝出一副平靜沈穩之樣,而家中愛子偏又絲毫不肯讓自己省心。天子腳下他就敢當街打人,還敢去妓院,真真是覺得他這個當爹爹的沒有功夫管他嗎。越想越氣,越想越氣,一回了府,六郎就沈了聲吩咐:“宗保,給長輩們請過安就到思過堂見我。” 


宗保知道爹爹今天定然輕饒不了他,在給太君和娘親請安時,無數次地就差點說出想求她們向爹爹為自己討饒。只是,只是,這次就算真的挨打,逛怡紅樓,這樣的理由自己實在是羞於開口,更何況自己都已經行了冠禮好久了,若還像小時候那樣,爹爹一打自己就哭著求饒,也太丟臉了。。。。。。宗保暗想,覺得難以啟齒,所以每次話到了嘴邊,就是吐不出去。當娘親讓他離去時,宗保心里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覆返之感。 


這種英雄末路的悲壯感在宗保走到思過堂時已經是蕩然無存,只覺得頭皮發麻,後背發涼。幾乎是挪進了堂內,余光看到爹爹正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忙規規矩矩地跪好,心想不知道自己乖一點能不能讓爹爹消消氣。


“哼,你膽子不小嘛,為個姑娘你敢當街打人,說,到底怎麽回事,敢撒謊你就試試看!”宗保一聽爹爹讓他解釋,哪里還敢撒謊隱瞞,急忙一五一十把今天的事都講了,末了頓了頓說:“爹爹,宗保真的不是無事生非的,那個包威是該好好教訓–”“啪!”楊六郎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怒喝:“問你什麽你答什麽!還有沒有規矩了,給你個機會說,是讓你搬弄是非麽!去,照規矩給我趴好,咱們慢慢算賬!”六郎本就不信兒子敢為個怡紅樓的姑娘當眾惹事,加上包威素日名聲不佳,心里就知必有他情,責打愛子不過是為了要他日後做事不敢再如此隨意,做出有辱門風之事,哪知道宗保不知悔改的話反而徹底惹怒了他,宗保這才注意到爹爹手里早已拿了那條讓他噩夢連連的藤條,心驚膽戰地看看桌上的茶水被爹爹一掌濺了出來,知道爹爹氣的不輕,自己實在不該頂風作案,可是要照規矩,那不是他還得褪掉襯褲?臉一紅,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爹爹,宗保,宗保已經行過冠禮了,能不能,能不能不褪襯褲?”“是不是行過冠禮爹就打不得你了?”啪 啪 啪 啪 啪,六郎又怒又氣,不管三七二十一,甩手對著宗保的臀背就開始抽。 


宗保沒料到爹爹如此生氣,措不及防,疼得險些叫出聲來,挨了幾下,不敢再強,忍著疼,含淚快步到條凳前,褪了襯褲趴好。宗保自十幾歲後就基本沒怎麽挨過打,最多不過練武時被爹爹踹一腳,用長槍打兩下,尤其是行過冠禮宗保就一直認為自己已經成人了,如今卻像兒時被脫了褲子打,羞的俊臉通紅,埋在臂間,死死咬住小臂,不肯擡頭。 


本是羞愧難耐被六郎看在眼里,理所當然變成滿臉倔強不肯認錯,簡直就是毫無異議的宣戰,愈發惱怒,加上近日事事不順,手上更使了勁,毫不留情往宗保伏好的身上抽去。 


“以為自己入了國子監了不起是吧,敢去妓院了,你真出息啊!”啪 啪 啪 啪 


“京城里你都敢給我隨便打人,還有什麽你不敢幹!”啪 啪 啪 啪 


“行了冠禮就做出個大人樣來,怎麽了,爹管不了你了是吧!”啪 啪 啪 


“我讓你嘴硬!你個不長進的畜生!”啪 啪 啪 啪 


藤條呼嘯著一下下毫不留情地抽到自己身上,宗保只覺得額上的汗凜凜地往下滑,小腿已經不由自主開始亂顫,嘴里有點腥味,他甚至沒有力氣去管是不是手臂給咬破了皮。 


啪,又一下,狠狠地抽在臀腿之間,不偏不倚落在剛剛的一道傷口上,宗保幾乎是本能地再也忍不住了,“啊”地哀嚎出來,隨著叫聲,眼淚也再也控制不住,奪框而出。 


“你不是硬氣麽,叫什麽叫!”六郎早已給氣昏了,眼看著兒子身下已經有幾處有滲出血珠,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只是開始抽向沒有傷痕的脛上。宗保疼得難以抑制,渾身都在抽搐,好似溺在滾燙的水里面一樣,終於哭喊出聲:“求爹爹別打了,宗保知錯了,嗚嗚,宗保再不敢忤逆爹爹,不敢再打架了,再不敢去妓院了,爹爹,疼啊!”六郎像沒有聽到兒子的求饒,力道一點都沒減,一邊打,一邊厲聲罵:“你知道疼了早做什麽去了?”啪啪 


“不準去妓院賭場,你今天才知道麽?”啪啪啪 


“有沒有教過你不準在外恃武滋事,你不長記性我就打到你記住”啪啪啪 


足足打了有二三十下,宗保起先不敢躲,不肯叫,到後來只覺得動彈不得,聲音也開始嘶啞,宗保終於後悔剛剛沒有求太君和娘親幫忙,哭喊著:“爹爹,饒了宗保這次吧,宗保知道錯了,真的,不敢了,不敢了!”


這時,只聽門外柴郡主的聲音傳來:“六郎,六郎,王丞相來府說有要事與你商議。”楊延昭怒氣未消,恨恨地罵道:“記吃不記打的東西!”重重地將藤條丟在地上,轉身出了房門。 


柴郡主其實早就從楊平那里得知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心知兒子心高氣傲,雖然心疼,卻是顧念宗保臉面,遲遲不敢入堂深勸。直到王丞相過府,這才如釋重負,忙將丈夫喚出救下兒子。 


此時,京城外,兩匹快馬,塵土飛揚。 


“好了好了,不管你為什麽生氣,總之是我錯了還不成麽?”粉衣少女無可奈何地沖著自家丫鬟好言好語,心中暗想真真是被自己平日寵壞了,“哼,小姐怎麽可能做錯事?那小公子是自己找的好不好,為了救小姐被人誤會,我們沒有聽到就算了,明明聽到了,小姐都不為別人解釋,真狠心!”小丫鬟仍然氣鼓鼓地揚鞭飛馳,粉衣少女開始覺得頭痛,京城里拉著丫鬟拐到墻角偷看會發生什麽事的時候,她就知道怕是要給自己惹上麻煩,果不其然,嘆口氣不得不解釋說:“霜兒,如今宋遼正在交戰,多事之秋,萬一今天我們解釋到後來暴露了身份可如何是好?”“哪又有什麽問題?”粉衣少女繼續解釋:“現在宋遼都想拉寨子入夥,可咱們寨子幹什麽要幫他們拼命?爹爹早發了話不準我們私自下山,如今要是被發現了,回不了寨子都是小事,被做了人質你說是不是大問題?”叫霜兒的丫鬟聽了,呆了一呆,怒氣沖沖的小腦袋總算有點清醒,遲疑著小聲說:“那,那也不能冤枉那個少爺啊,救了我們還惹了麻煩,說不定回去還要挨罰呢.”“冤枉他了麽?”少女腦海中那個俊朗神秀的少年忽然清晰起來,略略有些不忍,但還是輕笑著說,“沒聽到說那人和什麽怡紅樓的依紅還是偎綠的打得火熱麽?不過也是個浪蕩公子,真是被教訓了也是活該!”霜兒歪著腦袋想想,終於不情不願點點頭:“這麽說好像也是呢,怪不得軍師叫小姐女中諸葛,剛那人看小姐的眼神都和那潑皮確實差不多,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少女不由笑了出來:“你這丫頭還真是變節的快,剛剛是誰一口一個少爺公子的,怎麽這會就變成不是好東西了?”霜兒不滿:“對小姐好的當然就是好人啦,對小姐不好霜兒就不當他是好東西!我這麽忠心的丫頭,小姐真是不知好歹!”“哦!原來是這樣啊,我還說是不是小妮子春心蕩漾了呢”江湖兒女,粉衣少女無太多顧及,戲謔道,“小姐,你,你,氣死我了!再不理你!”霜兒臉騰地紅了,嘟著嘴氣道,“好了好了,又是我的錯好不好?別氣了,我們晚上要是趕不回去,二娘和堂兄又不知道要嚼些什麽!”“哼!哼!”。。。。。。


 


過了十來日。在娘親的悉心照顧下,宗保的傷也漸漸痊愈,因為府里上下都知道他受了罰,國子監那邊已經幫他請了假,太君和嬸娘不僅不用他晨昏省安,而且幾乎日日都會來探望,只有爹爹,自教訓了他之後,連人都不曾派來看看他傷勢如何。宗保知道爹爹還在生他的氣,這日便早早起了床,自個收拾妥當,便去了父母院落想給爹娘一個驚喜,同時向爹爹好好陪罪,求爹爹別再生氣。 


才進院門,就見秋蘭姨端著面盆出來,看到宗保下了地來了院落,驚喜地正要喚他,急得宗保又是噤聲,又是作揖,秋蘭姨頓時明白他想做什麽,沖房里呶呶嘴,笑了下便離去了。宗保鼓足勇氣走到爹娘窗邊,正要邁步,卻聽到爹娘在房里提到他的名字,好奇心一起,便安靜地想偷偷聽聽爹娘說些什麽。 


  


“。。。。。。宗保也不是小孩子了,總是被你這樣教訓,給孩子留點臉面嘛。”娘的聲音傳來。 


“哼,他要臉面,那就別做這些不長進的事!”爹爹的語氣一聽就知道還在生氣,宗保有幾分沮喪。 


“你怪他去怡紅院,怎麽不看看你平日什麽時候把孩子的事放在心上?宗保如今年紀也不小了,你我當年這個年紀都已經成了親了。你若是真想孩子安下心來,我看不如給宗保娶門親事吧。”宗保的耳根騰地就紅了。 


“我哪有不關心他。宗保的親事我也隱隱與八王爺提起過,聽八王爺的意思,去年端午節,好像王丞相就相中宗保了,想把他家孫女嫁過來,只不過那孩子如今還未及笄,只等著再過半年就準備請了皇上指婚。”宗保見爹爹還是關心他,心頭一熱。 


娘親驚喜道“真的麽,那樣說太君不是這幾年就能抱上重孫了?太好了,一會我就去和宗保說說,看他願不願意—”宗保又羞又臊,不知道為什麽,反而想起了那雙如秋水般瀲灩的雙眸,正想離去,只聽到“啪”一聲,像是茶杯摔在桌上的聲音打斷了宗保的思路。 


宗保不敢再動,斂神再聽,卻聽到爹爹惱怒的聲音:“他敢不願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什麽時候輪到他來做主了?小小年紀,有主意的很,這天底下就沒有他不敢幹的事!整個一個紈絝子弟,以後也不用他同我去什麽沙場了,禮儀廉恥,也不知道他學了些什麽,讀完了書在京隨便給他尋個差事罷了,省的在軍隊里還丟我的臉!” 


“有這樣說自家兒子的麽?別你自己不高興,把氣撒在兒子身上。。。。。。” 


宗保已經聽不到娘親在說什麽了,爹爹的話像一把把刀子割在自己心上,原來自己再怎麽努力,在爹爹眼里都是如此的不肖弟子,不管自己做什麽,在爹爹看來都是錯的。宗保死死咬住嘴唇,不讓眼淚滑下,急忙悄悄地回了自己房間。 


趴在床上,宗保只覺得委屈和傷心如潮水般將他都沖垮了,爹爹剛剛的每一個字都不斷地在腦海里重放,其中的失望和惱怒讓他前所未有的絕望,宗保再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淚,只能把頭埋在被子里,不肯哭出聲來。直到快晌午,知道秋蘭姨快要送飯來,宗保這才止住哭泣,仰面躺下,腦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傲氣豪情慢慢地,慢慢地重新充溢了胸口,無從發泄的情緒讓他一刻都無法安寧,叫囂著要他做出些成績給爹爹證明。 


再次起了身,宗保拿毛巾擦了擦滿是淚痕的臉,銅鏡里反覆打量確信別人的確看不出來,這才溜出了房門,趁人不備悄悄跑到爹爹的書房從爹爹桌上拿了張征兵表。 


  


把表格折好藏在腰帶中,宗保一進房門就看到娘親坐在房里正在等他,柴郡主已經聽秋蘭說一早宗保就去了自己房門,但是明明沒有看到兒子進來,郡主的心里是七上八下,生怕兒子聽到了什麽。


“宗保,今日可大好了?多歇歇,莫急著走動。”見兒子進來,郡主又是擔心又是心疼。宗保強擠出一抹微笑道:“娘親,無礙的,今兒怎麽不見秋蘭姨?”“楊平難得在家呆些日子,你還不讓人家母子倆多貼貼心?就想著讓你秋蘭姨惦念你啊,”郡主溫柔地嗔怪,又試探著問:“既無礙了,今早怎麽沒來給爹娘請安?”宗保忍下心頭的傷心,裝作羞惱到:“宗保原去了的,只是正好聽到爹娘說要給宗保討個媳婦,宗保,恩,宗保就不好意思先回房了。”郡主仔細端詳兒子的神色,見神色如常,終於放下心來,額手笑道:“王丞相家的蕓娘你瞧如何?知書達禮,乖巧懂事的,娘親挺喜歡。”宗保低著頭,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答道:“但憑爹娘做主。”又說了幾句閒話,郡主便放心離去了。 


好好地睡了一個晌午,宗保起身到了書房,將征兵表仔細填好,又抽出一張白紙,一邊沈思,一邊提筆寫下: 


父親大人 親啟: 


宗保不肖,伏泣乞憐。。。。。。今國於危難,宗保願報效社稷,企盼父親成全。。。。。。暇宗保於一月,宗保必將破天門一陣之法帶回,以慰父親期望,以解將士之急。 


宗保頓首 


寫完後又認真看了兩遍,這才找出一個信封將修書與表格一同裝好,拿回自己房間,藏於枕下。隨後到了錢莊,將自己這幾年的過節得的歲錢還有平日里余下的一些月錢都取了出來,然後又去了楊家馬廄,將自己心愛的閃電牽出,寄養在京城一家客棧,還吩咐客棧的小二讓廚房給自己做些出遠門帶著幹糧,去集市買個水囊。 


安頓妥帖,宗保又再三確定沒有什麽遺漏的事情,便回了府。 


回了府,正是要用晚飯的時間,宗保和秋蘭姨確定一定以及再三地肯定自己真的全好了,秋蘭這才答應他如往常一樣與眾人一同用飯。飯桌上,宗保幾乎是像兒時那樣耍賴一定要坐在太君與娘親中間,在太君笑瞇瞇的默許中,宗保不敢看爹爹幾乎是鐵青了的臉,忍著傷心說笑著國子監監生們的種種趣事,享受著娘親的溫柔,太君的寵溺,心中一遍又有一遍默默地說:“爹爹,讓宗保最後在做一次小孩子吧,就最後一次。”


第二日一早,柴郡主尚在迷蒙中,昨日不知為什麽,總是心慌的很,很晚才睡著了覺,今天本想懶散晚些起來,只見秋蘭幾乎是跌跌撞撞著進來道:“郡主不好了,不好了!”秋蘭很少有這麽失態的時候,柴郡主一下被驚醒了,正要開口詢問,就聽秋蘭哭到:“小少爺去了穆柯寨,說是要帶破天門陣的法子回來,怕是昨晚就上路了,留了封書信,太君和六爺都在大廳呢!”柴郡主沒有聽完就慌張著下了床,顧不得整理雲鬢,急奔到大廳,見六爺手中還拿著信,郡主無暇給太君請安,身體有些微顫,抖聲說:“六郎,可是,可是真的,宗保真的一個人去了穆柯寨?”太君見媳婦已經心神俱亂,雖也是擔心,還是出言嘆道:“郡主,宗保也不是孩子了,你這當娘的也不要事事把他都看著絆著,先別自己慌了神,這事還是聽聽六郎怎麽說吧。”柴郡主看看婆婆安詳的面容,終於定了定神,期盼地看著丈夫。 


六郎坐在太師椅上,心里幾分惱怒,幾分擔憂,隱隱也有幾分驕傲,前些日子太過焦急忙碌,也沒有顧上和兒子好好說些話,還因為兒子行為偏頗重重責罰了他,說到底不過是因為愛之深,責之切,自己心中的宗保始終還是那個眼珠一轉耍點小聰明的孩子,即使有時氣急口不擇言,原也是因為是在自己家中,對著的是自己的骨肉,不想宗保竟敢記怨悄悄離家。這個小東西回來,絕饒不了他,六郎最初是暗自咬牙惱怒。但是想到穆柯寨古來天高地遠,不受大宋管轄,兒子又是從未出過遠門,這兵荒馬亂是非多多,慢慢地心中又不由生出幾多憂慮。仔細想想,宗保擅自離家,真論起原因也不過想要為他分憂。十七歲的兒子,當真是個男子漢了,已經想著要征戰疆場,為他分憂,他應該相信宗保,就如宗保在信中所寫,成全給他一個機會。看看妻子滿面的憂色,六郎終於浮出笑意,柔聲道:“錦慧,我們的兒子果然已經成人!我們就放手讓他去飛吧。楊家的兒郎定是人間美玉。我一會就將宗保的征兵表收入營內,也會吩咐讓楊平沿路看看能不能追上宗保,兩個人相互有個照應,你也不要太擔心,雛鷹總是要自己飛的。我也不想在京城等著了,過幾日若皇上還未下旨,我就先回邊關,八妹一個人扛的擔子也太重了。”丈夫已經很久沒有喚過自己的乳名,在丈夫堅定的目光里,柴郡主終於含淚重重地點點頭。


三日後,太行山腳。 


一個少年正一手牽著一匹赤紅馬,一手拿著紅纓長槍。一人一馬走到溪旁飲水,四月早春,山色蔥蔥,飲畢,馬兒自顧自地吃起草來,少年也站起了身,只見他身穿流水雲紋月牙色長衫,水藍色的里襯,翠玉簪冠,長身玉立,豐神俊朗。這正是偷偷留書出走的楊府小將楊宗保。 


宗保幾乎從來沒有獨自出過遠門,雖然長輩們也不時地會和他講講江湖覆雜,但是畢竟實戰起來還是差的太遠。就像這次出門吧,按照他“閃電”的速度,明明一日半的腳程,硬生生被他走了三日。原因要他自己說一定是多種多樣的,比如他的傷勢還沒有完全好啦,顛在馬背上太久覆發啦之類,其實啊,他這一路,先是走錯了路,顛簸顛簸地耗去不少時日,後來是碰上強盜,稀里糊塗與人家打鬥了半天,甚至連黑店都住過了,虧他運氣好,被看出來是個練家子,才沒出什麽事。饒是多災多難,宗保卻是歡喜的緊,一點沒有劫後余生的後怕,唯一不滿的卻是耽誤了不少光景,影響了他的大事。 


站在山腳下,宗保知道山上就是穆柯寨,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地。終於要到了,宗保覺得連心都舒展開來,深深呼吸著天地之間的靈氣,忍不住欣賞起眼前美景。此刻,天際是純凈的湖水藍,之後是近乎純白的天洗色,天幕那邊卻又是燦爛絢麗繁覆似錦的晚霞。連蜿蜒無盡的青山綠色,亦染上了這樣的繁華光影,溪水叮咚,山雀喳喳,不由自主間,宗保讚道:“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果然好詩!”只聽身後“噗哧”一笑,一個少女嬌叱的聲音:“這位公子,幾日不見可好?怎麽跑到這里來掉書袋啦?”宗保一回頭,正是幾日前被他救下的少女,少女一件煙霞色花鈿織錦襖裙,發上簪了一段金鈿鏤花,一雙碧玉鐲子更襯托出肌膚如雪,身後無邊的晚霞絢幻琉璃,整個人像是從天邊施然而下,宗保的臉兀自紅了,不敢再看,驚喜道:“怎麽會是姑娘你?”


少女正要答話,只聽到遠處傳來“桂英!”“小姐!–”“小姐—”的呼喚聲,還有唏窸索索的眾多的腳步聲,少女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不等宗保詢問,急切到:“公子,可以再幫我一次麽?”宗保簡直覺得自己像著了魔,沒問怎麽回事,就鬼使神差地點點頭。 


只見少女飛身一躍就如雲燕般飛上閃電的馬背,嘴里念叨:“你也上來,快點,我們去其他地方。”宗保看得目瞪口呆,反倒是閃電比宗保反應快的多了,閃電從來沒有讓宗保以外的人騎過,美女嘛再像天仙也不是個漂亮的小母駒,這給氣的,又是騰前蹄,又是蹬後蹄的,完全不準備顧及駿馬的形象,宗保終於嚇醒了,也顧上什麽男女之妨,更來不及問心中的種種疑團,匆匆上了馬,急著安撫閃電的怒氣。宗保從來沒和哪個少女如此親密,只覺得心旌神蕩,連忙穩穩心神,心中暗笑:宗保啊,宗保,爹爹素日真是沒打屈了你,果然是年少沒有定力。在少女的示意下,宗保拉著韁繩催促閃電向遠處跑去。 


七轉八轉,二人就到了一處山谷。遍地花開,草長鶯飛,宗保趕緊下馬,吶吶道:“姑娘,剛才多有得罪。”少女本是長在寨子里,男女之事原不像宋人那般介懷,但見宗保如此慎重,不由也紅了臉,下了馬,裝作不在意的打岔:“你這匹馬真烈!險些摔死我。”一句話提醒了宗保,宗保由衷道:“姑娘的馬騎的真好呢,我竟然沒看出來。”少女從小聽得稱讚多得數不清,不知為什麽這一句話竟說的讓她有些臉紅,故作自然的笑道:“家里養了幾匹馬,自然就熟悉些。” 


宗保看看天邊晚霞幾乎散盡,幽谷淺金色眼看著也要淡去,孤男寡女畢竟還是多有不便,遲疑著:“姑娘家住何方?剛剛的人聽著好像是姑娘的家人吧,天色不早了,要不我送姑娘回家?”“不要,不要,”少女撅了嘴,“我家人都不要我了,我不要回去!”“怎麽會?剛才明明有人喊姑娘小姐的。”宗保奇道,少女見宗保不信,沒辦法只好說:“我爹和二娘非要把我許配別人,我不喜歡,只好跑出來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怎麽能偷偷跑出來?早知道就不該帶你跑了。”宗保不由著連連搖頭,後悔剛剛沒有弄清楚,就拐了人家女兒。“是我嫁人啊,怎麽能別人要我嫁誰就誰呢!”“不可理喻,不可理喻!父母之言,你也敢忤逆,古人雲――”宗保渾然不覺自己的語氣像極了自家爹爹,可惜這少女可不是他,聽得一跺腳,咬著嘴唇打斷他的話:“書呆子,我知道你後悔帶我到這里,我走開就是了,不勞你繼續掉書袋!”說罷,轉身就要走,宗保不料此女子性情如此剛烈,又是擔心又是著急,忙拉住少女衣角道:“天黑路遠的,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行?”少女轉頭怒道:“放手,再不放手我就喊非禮啦!”宗保嚇得一哆嗦,連忙松了手。少女看看宗保的神色,終於掌不住笑了出來:“這荒山野嶺的,就算是叫,哪里有人聽得到,瞧你嚇的!”


 


宗保也忍不住笑了出來,解釋:“有辱家風,在我們楊家是很大的罪狀,爹爹知道會打死我的。”少女抿嘴一笑,正要接話,卻被嚇得花容失色,連連後退,宗保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一回頭,卻見一只大黑熊,正搖搖擺擺地站在離二人一米之外的地方,宗保眼疾手快,用腳一勾就從地上勾起了自己的長槍,施展楊家槍法與黑熊周旋,口里也沒閒著,急道:“姑娘快走!我的馬已經不會再不認你,快點騎上它走!快!”少女呆了一呆,卻沒有動身,宗保本來就尚欠缺對敵經驗,這黑熊皮糙肉厚的,而且出招完全不按常理,宗保與它打鬥半天,竟似乎無法重創它,反倒讓黑熊似發了怒,更加兇猛起來。少女有些急了,袖口一甩,就見兩記飛刀飛向黑熊,頃刻間黑熊雙目流血,宗保沒料到少女竟然會武功就是一呆,只這片刻黑熊已經吃痛向少女一掌拍去,宗保的長槍回防已是來不及,他想也沒想就一招移花變木整個人擋在少女身前,與此同時,少女也從腰間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軟劍直取黑熊咽喉。黑熊轟然倒下的時候,熊掌已經拍在宗保左肩,赫然五爪血痕。 


殺了黑熊,宗保與少女俱是松了一口氣,宗保長在京城,少女可是深知黑熊的厲害,就是最資深的老獵人也未必有把握在黑熊面前全身而退,她偷偷看了眼宗保,暗自慶幸,原以為這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卻不想武藝精湛並不輸於自己,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即使對她這樣的幾乎一個完全的陌生人,竟然都肯舍命相救。 


少女又是敬佩又是感動,親昵道:“楊大哥,多謝你,讓我看看你的傷吧。”誰料,宗保像是沒有聽到一般,陰著臉轉身欲走,少女想要攔他,卻被宗保冷冷地推開道:“姑娘,在下與姑娘素未相識,還請姑娘讓路。”少女對著宗保的背影,不由眼淚就要流了下來,委屈地想要從宗保身旁跑過,不料,才跑了幾步,忽然一個沒有站穩,整個人摔在地上,強自想要站起來,卻幾次都沒有成功,宗保猜測可能是扭了腳,不由暗嘆:罷了,罷了,就想上前扶起少女,哪料少女一把甩開宗保的手,哭著說:“不用你好心,別理我!”一臉的梨花帶雨,讓人心疼。宗保心里一軟,只得也坐在地上,輕聲說:“我只是有點生氣,你武功那麽好,我竟然都沒有看出來,還自作主張地想要救你,你一直騙我讓我覺得你並沒有拿我當朋友。”其實少女早就猜到宗保的心里的想法了,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轉瞬即逝的笑意,抽噎道:“你去問問寨子里的姑娘哪一個不會武功?穆鈳寨自成一地之主,自然是個個都會武功了。”


 


宗保聽了少女的話,簡直像給雷擊到一樣,都沒有注意到少女已經從裙子上扯下一條幫他包紮傷口,急切地問:“你姓穆,真的麽?你是穆柯寨的?”穆姑娘略有不悅:“當然啦,這里來往的只有穆柯寨的人,”想了想才又慢慢問道:“你,是來穆柯寨找人的?”宗保呼地站起身來,長施一禮,滿面肅容道:“在下楊宗保,乃大宋平遼大將軍楊將軍麾下軍士,此行特來拜訪穆柯寨穆寨主,請楊姑娘念在我們幾次相遇的份上指點一二。”穆桂英不由笑了出來:“軍士?就你?只怕是楊府的小少爺吧!”“你怎麽知道?”宗保臉一紅,奇道,“這有什麽好奇怪的,你一看就是大家子弟,猜也猜到了。你告訴我為什麽找我們寨主,要是有道理呢,我就幫你。”穆桂英笑瞇瞇道,“我想求寨主教我如何破天門陣。”宗保遲疑了半響,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天門陣?”穆桂英輕蹙了眉道:“你怎麽知道天門陣的?為什麽呢?”“如今宋遼交戰,天下生靈塗炭,遼國蕭太後不顧百姓生死,執意要攻我大宋掠我城池,邊關布下了天門陣,我軍將士傷亡慘重。遠了不說,穆柯寨在宋遼交界,我這一路上都見到不少流民流離失所,。。。。。。”宗保侃侃而談,穆桂英以前從未覺得寨子獨身世外有何不妥,如今卻被說的有些動搖,正在猶豫中,就聽宗保連聲問道:“穆姑娘,穆姑娘,你可願意幫我?”桂英裝出一副思考狀忍著笑道:“我幫你也沒有用啦,這樣吧,明天我介紹你認識我的好姐妹,寨主的獨生女兒,她不但人漂亮,而且很善良正義,如果她肯幫你,就可以試一試了。”“真的麽?太好了,那多謝穆姑娘啊!”“你不是要趕我走嗎?”“哪里哪里,穆姑娘愛怎麽樣就怎麽樣!”“我餓了!”“我這有些幹糧。”“天冷了!”“我這就生火!”。。。。。。


穆柯寨,忠義堂。 


宗保覺得這一天簡直無限神奇。先是居然在寨子里見到了楊平,楊平原來一日前已經自稱流民用了些方法巧妙地混入了穆柯寨,他十分詫異於為什麽小少爺現在才到,宗保幾乎是紅著臉隨口胡謅了一些理由,勉強應付了過去。接著就是在這忠義堂上,那位穆姑娘竟然叫這位坐在虎皮椅子上的髯須大漢爹爹,宗保完全被雷到了。。。。。。 


穆人武一宿沒睡,一直在擔心他的寶貝女兒。如今見女兒平安回來,又當著外人,一心想擺擺架子嚇嚇女兒,無奈實在是喜出望外,臉啊是真黑不起來,索性放棄了,洪亮的聲音透著開心:“桂英啊,你可總算回來了,盡嚇爹爹!”“爹,這次女兒碰上熊瞎子了,要不是這位公子楊宗保,女兒真說不定都回不來了。為了女兒,人家都受了傷呢!”桂英一邊撒嬌,一邊及時地把宗保介紹給爹爹。“好小子!我穆柯寨上下都多謝你!我穆人武不喜歡欠別人什麽,你想要什麽只要是我穆人武給的起的,我一定雙手奉上多謝你的救命之恩!”穆人武豪情到,宗保終於回了神,忙躬身一禮道:“穆寨主不必如此客氣,宗保不過舉手之勞,”斟酌了一下又道,“不過宗保此行的確有事相求,懇請寨主能助我以破天門陣。宗保乃大宋楊家軍軍士,如今大軍被遼國天門陣困住,遼國狼子野心,大有揮師中原之勢,到時勢必生靈塗炭,願寨主能以天下蒼生為念。。。。。。”不待宗保說完,穆寨主已經連連擺手道:“楊公子,我穆柯寨自建寨以來就不曾插手宋遼之戰。我祖上確曾師承玄虛子,但是我這輩早就已經不知道什麽天門陣了。公子是為小女受的傷,自當在寨中調養。我穆人武送公子一面穆柯寨的令旗,日後江湖中人自會給公子幾分薄面,權當答謝。只是這破天門陣一事,還恕穆某無能為力。”宗保還欲再說什麽,穆寨主一使眼色,旁邊已有人向宗保躬身道:“公子,這邊請!”宗保只得退了出來。 


後堂里,穆人武正耐著性子給寶貝女兒“講道理”:“丫頭啊,飛雲怎麽不好了?你們自小一起長大,你也年紀不小了,再這麽挑下去可怎麽的了?”“我不喜歡他嘛,反正我不嫁!”“桂英,別這麽任性,你爹爹為了你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他也是疼你為你好!”二娘也苦口婆心勸說著,“還說疼我呢,根本不是,人家楊公子為了我命都差點丟了,問爹爹借了東西都舍不得!”桂英才不怕爹娘,埋怨著,穆人武氣急:“你這丫頭怎麽這麽不知道好歹?爹爹就你一個女兒,穆柯寨遲早都是你的,爹有什麽舍不得?祖上的這本兵法書是穆柯寨鎮寨之寶,爹爹是要拿來給你做嫁妝的!當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借去的麽?”“總之,飛雲哥哥我一直把他當親哥哥,我不嫁,誰愛嫁誰嫁!”桂英撇撇嘴,一跺腳,轉身跑出房門。直氣的穆人武背後直罵:“這丫頭,真不知是像了誰!”


 


宗保余光已經看到桂英進了客房,心中有氣,裝作沒有看到。桂英重重地咳了一聲,見宗保還是不肯理她,知道還在怪她瞞了他。桂英想了想,貌似自言自語道:“原以為有人需要破解天門陣的辦法呢,看來是我弄錯了,算了,那我走就是了。”宗保一聽,急忙道:“穆姑娘,請留步!”見桂英沒有停步,只好連追幾步,擠出幾點笑容道:“穆姑娘,我都沒有看到你,什麽時候進來的啊?”桂英心里暗笑,但是還表現了幾分禮貌:“楊大哥在忙啊?那我就不打擾了。”宗保明明一肚子氣,還不得不忍著道:“哪里會,穆姑娘來我當然高興。”“高興麽?我看你好像很生氣呢!你不想理我就算了。”桂英煩他羅嗦,轉身就要走,宗保只得連連作揖道:“好了好了,怕你了。是我的錯好不好,穆姑娘,就告訴如何可以拿到破解辦法好不好?我好歹也算你的恩人呢!”桂英見宗保一副委屈的樣子,有些不忍心,不由笑出了聲:“才沒有你那麽小氣!”又看看四周,小聲說:“其實那卷兵書就在爹爹的書房,只是需要令牌方能進入。我爹爹還有半個月就會閉關練功了,到時候會把令牌交給二娘保管,放心吧,我有把握可以偷出來。”“這樣,這樣可好?”宗保有些猶豫,“大丈夫做事怎麽這麽婆婆媽媽,令牌拿不到當然只有偷拉,就算爹爹知道也不會怪我的,難道你想空手回去覆命啊?”桂英反問,宗保左思右想,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答應多住半個多月,交由桂英去想辦法。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了,八日後。 


楊平忽然來找宗保,見四下沒人,低聲和宗保說:“小少爺,元帥飛鴿傳書,又打了一場硬仗,焦讚將軍身受重傷,連八小姐也受傷了。八王爺帶著聖旨到了軍營,元帥命令,兩日後就要我們回營,如果能拿到破天門陣的方法最好,如若不行,元帥五日後就會發兵穆柯寨!”說著將一張紙條塞給了宗保。 


宗保一個下午都心事重重,惹得桂英頻頻開他玩笑。宗保心知穆柯寨依山而建,地勢險峻,爹爹若真發兵,絕對不可能輕易取勝。有心與桂英說實話求桂英幫忙,卻又擔心桂英和她那個霸道的爹爹犟勁上來反而將事情弄遭。思量半日,還是沒有計較,暗嘆一聲:罷了罷了,我就來個夜探書房,偏偏不信我進不去!


 


一輪明月照著窗,清輝流淌進床上,桂英側身看著燭火搖曳其間,已經很晚了,但是還是睡不著,這幾日只要閉上眼睛就是宗保如墨玉的雙眸和溫潤的微笑,桂英渾然沒覺自己嘴角的笑意,只在回憶著今天這個呆子又做了什麽好笑的事情。正在出神,就聽到門外傳來“抓奸細!”“有賊有賊!”“快點!”。。。。。。一片糟雜聲,正是爹爹書房所在的位置。桂英隱隱感到不好,忙披衣起身,循聲而去。 


一片火把照得通明,“回稟寨主,書房已抓楊宗保,果然是宋國派來的奸細,請寨主處置!”雲飛哥哥的聲音聽的桂英一陣眩暈,桂英不知道明明說好了,宗保為什麽會忽然自己闖進去,書房本身也是按照天地玄黃而布了銅鈴陣,即便她從小學習易經卦數,尚且沒有把握不驚動別人進去,當她穆柯寨真那麽容易闖麽?只聽爹爹殺氣騰騰一聲“擅闖書房者,殺無赦!拖下去砍了!”桂英沒有時間再去想其他,急忙高聲大叫:“慢著!”一咬牙,分開眾人,與被五花大綁的宗保並站在爹爹面前,緩緩跪倒說:“爹爹,楊公子來穆柯寨本是為求破天門陣之法而來,女兒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告知他兵書藏在書房,是女兒暗示讓他來找的。如果要怪,就怪女兒好了,放了楊大哥!”“你,你!—”穆人武給氣的不知道說什麽好,桂英不等爹爹說話,也不顧眾人的議論,接著說:“爹爹曾說,這兵書是我穆家的傳家之寶,是爹爹給桂英準備的嫁妝。女兒與楊大哥那日在山谷早已情投意合,是女兒對不起雲飛哥哥,請爹爹看在女兒份上,就幫幫楊大哥吧!”一席話令眾人驚詫不已,孤男寡女獨自在外一宿,本來就有損女兒家的名譽,更被穆桂英這樣說了出來,杜雲飛已是滿臉傷痛,穆人武臉上也是青一陣白一陣,聲音簡直是從牙齒縫中崩了出來:“好你個楊宗保!老子真小瞧你了!你說,你是不是準備八擡大轎把我女兒娶過門?” 


宗保此刻也早就呆了,他是喜歡穆姑娘的,她的武藝和坦蕩讓他欣賞欽佩,一笑一顰更是讓他牽念不已,野外獨處,宗保自己一直也覺得不妥,只是君子坦蕩,沒有太過介懷,更何況,他早就心知爹娘已經有心讓他娶王丞相的孫女,他如何敢忤逆父母之命?不僅是他,人群中的楊平一樣急得連連跳腳,不知該如何是好。正踟躇不已間,就見穆人武已是勃然大怒:“我穆人武的女兒配不上你這官宦人家是吧!我不殺了你不解我心頭之恨!”“爹爹,爹爹,本來就是女兒一廂情願!今日若爹爹殺了楊大哥,女兒也不活了!”桂英心知宗保為難,已經是掛了眼淚,但是情急之下不得不繼續為宗保辯護,“你,你,你個不知羞恥的東西!”穆人武從來舍不得碰女兒一根手指,此刻也氣的伸手就準備扇女兒耳光,只聽“撲通”一聲,宗保已經跪在穆人武面前道:“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不喜歡我不必如此施舍我!我不過是報你的救命之恩而已。”桂英含淚將頭撇轉。“桂英妹妹,你我曾共生死,你如此待我,我非草木,怎麽可能不喜歡你?桂英,你放心,我楊宗保必定三媒六聘,八擡大轎迎你入門!”火光中,楊宗保旦旦誓言,深情的目光將二人的命運緊緊鎖住。 


兩日後,宗保帶著穆柯寨的受降書和穆老英雄笑瞇瞇遞過的合歡帖,在桂英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與楊平一起踏上了返回軍營的路。 


怕是近鄉情怯,眼看著軍營就在眼前,宗保心知自己此次擅自離家,私自入伍,陣前娶親,忤逆父母,哪一條爹爹怕都不能輕饒了他。


 


宗保只覺得腳下千斤重,一步一挪。忽然,楊平一臉嚴肅地攔在宗保面前,道:“小少爺,你不會準備原原本本和元帥講吧?”宗保沒有答話,只是狠狠地踹地上的幾個小石子,楊平急了:“小少爺,我跟了元帥南征北戰快兩年了,元帥從來都不徇私情,如今你這應該算是陣前娶親,要殺頭的啊!”頓了頓又說:“小少爺,要我說,合歡帖就不必急著給元帥看了,就說小爺救了穆姑娘,穆寨主助我大宋以報恩。”“那可是又多加了一條欺上瞞下的大罪。”宗保煩惱不已,“我的小爺,都是死罪,你以為說了實話,六爺會法外容情嗎?等破了天門陣,大勝遼軍回師,再和元帥說,到時候皇上開恩,畢竟小少爺立了大功,才能有些活路啊。”楊平太清楚元帥的鐵面無私了,他可不想小少爺出事,宗保知道這不過也是個險招,但是讓他現在去和爹爹明講,他真的不敢,也的確沒有其他辦法了,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了。” 


“報元帥!楊平參事回來了,同行還有一位姓楊的公子,說是拿到穆柯寨的受降書!”哨兵進來大聲報告,主帥帳中六郎、八妹和孟良等正在研究地圖的眾將俱是又驚又喜,“快傳!”六郎急聲吩咐。 


一進帳,宗保就看到爹爹背對著他正在與幾位將領討論軍情,八王爺和八姑姑看著他的目光又是讚賞又是憐愛,心中一熱,還未等開口,爹爹已經轉過身來“啪”地一記耳光,重重打在自己臉上,“哎呀,元帥你這是幹什麽?”在八王爺的驚呼聲中,宗保慌忙跪下,楊平隨之跪倒。宗保知道爹爹應該還是心中怪自己的自作主張,不敢再有半點歡喜的情緒,只聽楊平朗聲道:“回稟元帥,宗保、楊平幸不辱命,此乃穆柯寨受降書!”雙手恭敬地將文書交由隨侍的軍士。 


“宗保、楊平你們可是立了大功了!”“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不錯不錯,將門虎子!將門虎子!”大帳里的多是爹爹的部下,識得宗保,讚譽之聲不絕於耳,宗保偷偷看看爹爹,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麽,趕緊低了頭。兒子一臉的委屈,六郎看在眼里,想想兒子此去一行幾多兇險,如今平安回來,終於心疼多過了氣憤,沈了聲道:“你們兩人此番也辛苦了,如此勞頓,先回帳換件衣服。” 


軍營中,八妹正端了茶水在宗保、楊平的帳里,有小半年沒有見到侄子了,像是怎麽也看不夠。“宗保—”帳外六郎的聲音一響,房間里的三個人忙都站了起身,“爹爹!”“元帥!”幾個稱呼,“八妹也在啊.”六郎一進來,就看到楊八妹,八妹笑道:“宗保這麽爭氣,我這個做姑媽的也得好好慰勞一下啊。既然元帥到了,那我就先回帳里,犒勞軍士畢竟還是元帥的任務嘛。”八妹知道宗保此次偷偷溜出來,六哥心里必是有氣,忙先說笑著開口強調宗保這次立了大功,心想你怎麽也不能這個時候教訓宗保了吧,怎麽說現在身份也是三軍統帥,家法也不能現在用,於是放心地退了出來。 


“ 


說吧,這受降書你們是怎麽拿到的?”坐在床榻上,六郎開口問道,宗保明白該來的還是躲不掉,正遲疑著要怎樣回答,楊平已經搶先講了原委:“我們到了太行山,一直沒有混進去,可巧正好穆寨主的女兒獨身一人碰上了熊瞎子,小少爺把人救了,還受了傷,穆寨主感念恩情加上小少爺曉以大義,穆寨主就答應幫我們了。”“宗保,可是如此?”在準備攻打穆鈳寨時,已經派人打問過,穆寨主的確是有一個女兒愛似明珠,但是真的可以如此簡單?六郎心有孤疑地追問,宗保暗想:此刻若點了頭,日後也只是加了一個罪狀,可是若說不,以往的種種自己就不必說了,只是剛剛楊平的話非得連累他吃好一頓軍法,心如電光中,宗保只得恭聲回應:“是的,爹爹。”“跪下!”六郎厲聲一喝,嚇的宗保和楊平俱是急忙跪倒,“宗保,你已經寫罷征兵單了是麽?”“是。”“好,你在國子監想必也學過我大宋軍規吧,背來聽聽。”六郎抿了一口茶水,宗保不假思索道:“第一、不得投敵叛國。第二、不得結黨營私。第三、不得不服軍長。第四、不得欺上瞞下。第五。。。。。。第九、不得陣前娶妻。。。。。。第二十、不得騷擾百姓。”背完後,宗保已經是冷汗連連,只覺得小腿略略打顫。“很好,你說,剛剛你們的話俱是實情。”六郎逼視著兒子,宗保感到後背上陣陣涼氣,依然不得不硬著頭皮道:“爹爹,的確都是實情。”


六郎終於展開了笑顏,邊將宗保和楊平扶起,邊道:“楊平,日後你就跟了宗保,宗保就做宜修罷,你二人一同編在孟良將軍帳下。”覆又看著宗保關切道:“和黑熊打鬥受傷了麽,可好了?”宗保很少見到爹爹如此肯表露對他的關心,又是開心又是感動,忙表示已經無礙,六郎接著讚許道:“你們兩人此次帶回降書,做得的確漂亮!果然是長大成人了。”爹爹平日里但凡和他講話,不是罵他,定然就是訓他,何曾如此和顏悅色感嘆,雖然不過一句話,宗保簡直覺得受寵若驚,張口笑道:“爹爹,宗保沒有給爹爹丟臉吧?”“以後在軍中不準叫爹爹,只準稱父帥!”六郎的喝斥這次也沒能嚇到宗保。 


晚飯時,請旨的八王爺代表聖意視察操練歸來,對著自家外甥讚不絕口,眾將士也是不停口地誇讚宗保和楊平,六郎雖然幾次三番開口阻止,但始終是帶了幾分笑意的,畢竟打了幾個月艱難的仗,如今愛子不費一兵一卒就請到了外援,六郎心里作為統帥大大松了一口氣,作為爹爹更是充滿驕傲和欣慰。


掌燈時分,處理完了手上的公務,六郎坐在帳中難得有空閒發呆,嘴角若有若無地含著微笑。信步走出大帳,無意間就走到宗保與楊平門外。心中暗嘆,自己果然不過也是一個普通的父親罷了。進了帳,只見楊平還在收拾東西忙碌,兒子,怕是累了,和衣側躺在床上,竟未曾聽到他進來。 


楊平轉身看到元帥,正欲出聲,就見六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同時雙眼已經不由地看向宗保,楊平心知肚明元帥必定是心疼小少爺,有些遺憾怎麽少爺偏偏這個時候睡著了。知道自己礙事,偷笑著便尋了個由頭退了出來。 


六郎坐在床榻旁,看著兒子如玉的容顏。果然是17歲的少年,即使是睡著了,臉上都帶了幾分英氣。想想兒子與黑熊惡鬥,不由有些後怕,但是身在楊家,必是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漢的。“爹爹,宗保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宗保囈語著翻了個身仰躺在床上。六郎心中好笑,這半大的小子,真真不知道讓他這個做爹爹的該如何是好。看看兒子略顯黑瘦的臉龐,六郎知道此次近半月來,只怕兒子也沒有顧上睡一個好覺吧,見兒子做了噩夢還猶未醒來,忍不住覺得心疼,便擡手想給兒子寬了衣帶。解開幾個紐絆,手指像碰到什麽硬物,定睛一看,信函一角正露在外面。六郎取出信函,上面赫赫然三個大字:合歡帖。 


楊平出了帳,走了幾步,做了幾個深呼吸,明月高照,夜涼如水,斑駁的樹影投在地上,似零零點點的碎銀,鑒於破那天門陣已是指日可待,揪了幾個月的心也放松了,只覺得百骸俱舒。冷風一吹,騰地憑空打了個噴嚏,突覺不好,飛身回帳,只見元帥正背對著帳門,手上似拿著什麽東西,背影里都看的出來微微打顫。楊平暗叫壞了,頭上已經是冷汗連連,不敢有絲毫耽擱,趁六郎沒有注意,急忙偷偷離了軍營。 


這宗保也的確是累了,春眠尚就不覺曉,更何況繃了半個月的弦終於松了下來,難得可以睡得踏實。一醒來,宗保就知道糟了,看這天色便知已是日上三竿,素日在家里,過了時辰爹爹都是要打的,更別提在軍營里,第一日就誤了操練,可真不是好玩的。趕緊坐起身來,就發現自己的衣襟已經開了,腦袋嗡地一聲,連忙安慰自己應該是楊平幫自己收好了帖子。“楊平,楊平!”宗保有些惱怒,怎麽連他也睡過頭了嗎? 


“楊宜修,元帥要你醒了就速去他的帳中。”門外不知何時多了爹爹的親兵,見宗保醒來,便進來報告。


宗保心下奇怪問道:“楊平呢,難道已經去了大帳?”哪知親兵並未回答,只重覆道:“元帥有令,楊宜修醒來立即前往。”宗保不敢再耽擱,急忙盥洗整冠後,匆匆跑到大帳。 


一進大帳,宗保就覺得空氣中有一股火藥味,爹爹正坐在大堂上陰鷲地瞪著他,兩旁已是坐滿了將士,八姑姑、孟將軍俱在場,暗想難道敵情有變?急忙跪倒道:“末將楊宗保誤了卯時點兵,有違軍紀,請元帥責處!”“軍紀?你還知道軍紀?陣前娶親!欺瞞軍長!你好大的膽子!說,怎麽回事!”宗保只聽得如冷水澆頭,春日里像掉進了寒窯,隨著爹爹的怒吼,一紙寫滿宗保與桂英生辰八字的紅色信函如葉片般緩緩、緩緩地飛到宗保面前。宗保猛然想起楊平,不由急了:“爹爹,爹爹,都是宗保有違軍令,不關楊平的事,求爹爹放過楊平!”楊六郎怒火正盛,拍案而起,罵道:“混帳,軍中只有將帥,何來父子?今日沒個交代,軍法難容!”“楊宜修,楊平昨日已經擅離軍營,下落不明,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快快稟明元帥!”八妹生怕宗保繼續追問楊平生死,急忙擋在六郎盛怒之前,暗示宗保。 


宗保深深吸了一口氣,見爹爹胡茬荏再,眼窩深陷,知道爹爹想必也是一夜未眠,做人兒子,幾分羞愧幾分委屈,本來就是陰差陽錯才瞞到了這步田地,如今講了,即使爹爹要怪罪也是咎由自取。於是,便如此這般將情形一一道來。 


講完後,大帳里一片壓抑的寂靜,六郎聽完了反而面容平靜,面沈似水,八妹偷眼看看哥哥,看不出如何想法。昨夜楊平偷偷跑來找她,事情一說饒是她久戰沙場,仍然嚇了一跳,連忙將令牌塞給楊平,眼下宋軍正在困境中,能救宗保的怕是也只有穆柯寨的穆桂英了,解鈴尚需系鈴人,看六哥的架勢不知道楊平那邊能不能來得及。但是,無論如何,她都一定要保下楊家這唯一的一點骨血。 


六郎坐在正位上,看著兒子低垂的頭,目光越來越冷冽。宗保身為人臣,不顧同僚戰士血染沙場,不理軍法如山,陣前娶親,罔顧法紀,欺上瞞下,是為不忠;身為人子,明明知道自己與郡主已有意令他娶蕓娘,卻私下里與大寨女子暗定鴛盟,忤逆父母,擅做主張,是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不知廉恥之徒,留著他只會敗壞法紀,擾亂軍心! 


思及此,楊六郎緩緩立起,雙手撐在案上強自撐起有些略顫的身軀,肅聲到:“來人,楊宗保目無國法,給我即刻推出轅門斬首示眾,首級懸掛三日,以儆效尤!”此言一出,宗保只覺得天旋地轉,帳里其他將士更是炸開了鍋。 


“元帥,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就留宗保一命讓他戴罪立功吧!”左路先鋒官王晗率先跪倒為宗保說話,“軍紀不嚴,如何約束下屬?大敵當前,更要嚴明法紀!”元帥青著臉,毫不留情。“元帥,宗保已是我麾下將士,還請元帥將宗保交由末將處置!”孟良將軍見元帥鐵了心要將宗保正法,只盼能保住侄子一命,“哼,你麾下的將士?若不是因為他尚未在你軍中報到,今日依律處置也少不了你!”。。。。。。 


“是誰要殺我外甥?金鐧在此,如見皇上!”八王爺已經急急忙忙帶著金鐧入了大帳,呼呼啦啦跪到一片。“都起來,都起來。有本王在此,我看誰敢殺我外甥!”除了宗保,眾人都平了身後,八王爺怒瞪著六郎。六郎不理會八王爺的目光,不卑不亢:“微臣此舉,不過是正國法,定軍心。古人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還望八王爺見諒!”“你,你,宗保帶回降書,於社稷有功!”八王爺氣的吹胡子瞪眼,六郎的怒火忽然噌地一下串了起來:“有功?你問問這個畜生是如何帶回降書的!若是為了邀功受賞,不惜違抗軍紀,敗壞人家姑娘的名譽,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我楊家軍里沒有這樣的士兵!若是暗表私情,不顧國法家規,私定終身,罔視戰場兄弟的生死,我楊家更是沒有這樣的敗類!今天不殺他,我對不起死去的軍士,對不起楊家百年基業!來人—”“元帥!開恩!”八妹急了,一下子跪在六郎面前,眾將士一並跪倒,六郎嗖地抽出腰上的佩劍,一劍削去了書案的一角,咬牙道:“誰再不聽軍令,休怪本帥問罪!”


 


轅門。 


正午後的太陽,讓人煩躁,遍地黃土,放眼望去,一片蒼涼。空地上圍了眾多兵士,中間高出半人的十來平方木架就是軍營中的刑台。宗保被雙手反剪綁在身後,跪在刑台之上,雙目緊閉,面無表情,只是顯得比平時蒼白了一些,平日里總是上揚的唇角如今略有微顫,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下瑩光閃閃,似有淚痕,不知道在想什麽。 


刑台對面正是將台,楊延昭、八賢王、楊八妹等一幹將士已然落座。除去楊六郎面沈似水,其他人俱是滿面焦急。一片寂然。忽地,六郎冷聲喝道:“劊子手聽令!楊宗保陣前娶親,惑亂軍心,依律當斬!”說罷便將手中令牌“咣當”扔在了地上。宗保睜開清泓一般的雙眼,全然像沒有看到四周無數或憐憫同情或痛心疾首的目光,無半點傷痛羞澀,趁著劊子手取刀之際,木然地端端正正向六郎磕了一個頭道:“爹爹,孩兒不孝,有負爹爹期望,望爹娘保重身體,權當沒有養過宗保這樣不肖子弟。”又面向八妹磕頭道:“八姑姑,是宗保犯了軍紀,有辱家門,咎由自取,求八姑姑代我稟明太君,莫要讓太君為宗保傷心。來生宗保再做楊家子弟,必不會如此頑劣,惹爹娘傷心。”說罷,低聲對身旁劊子手道:“大哥,有勞了。”便閉上了雙眼,不再發話。劊子手看著宗保小小年紀,眉目清秀,亦是不忍心下手,求救般看看元帥。 


六郎亦是閉上了雙眼,不願聽亦不願看,只無力地擺擺手,道:“行刑!”只急壞了了在場的八賢王和楊八妹。八妹幾乎咬破了雙唇,右手已經按向羽靈寶劍,暗想等到最後一線,如還是不行,哪怕破軍法、劫法場,她都在所不惜,定要保住宗保一命。 


劊子手無奈,小聲嘆道:“楊宜修,得罪了!”就伸手去取架子上的鋼刀。這時遲那時快,“撲”的一聲,一粒碎石不偏不倚打在劊子手的手腕上,同時,一個鵝黃色身影從眾軍士外圍一招飛龍在天就翻上刑台,擋在宗保面前,伴著一聲嬌怒:“是誰要殺我相公!” 


眾人俱是失色,只有八妹與王爺相視松了口氣,都帶了一絲了然的淡笑。宗保驚道:“桂英,怎麽是你?”桂英回頭看著依舊跪在地上的宗保,明眸含淚:“楊大哥,都是我害了你。”覆又對六郎怒道:“楊延昭!虎毒不食子,你好狠的心!”這時,六郎已經睜開虎目,上下審視著桂英道:“你就是穆柯寨的穆桂英?此乃大宋軍營,軍法如山,容不得你放肆!”“我偏要放肆給你看看!今日我一定要帶宗保走!”桂英惱他無情,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半點也不客氣,“帶宗保走?”六郎不怒反笑,氣定神閒:“好啊,那你問問他跟你走麽?”“我不走!”宗保決然,“你,”桂英氣急,“你爹爹要殺你!”“我犯了軍法,元帥以律處置是應該的,”頓了頓,宗保懇切道:“你我二人尚未下過文定,你快些走吧,我不想誤了你的終身。” 


六郎不再理會桂英,吩咐兵士:“來人,送穆姑娘出營!劊子手,準備行刑!”“慢著!”憑空桂英發出一聲哨聲,人群中忽然有二十多人飛身上了刑台,迅速分散,呈一個“川”字立在台上。桂英將身後一柄雌雄雙劍抽出,挺身站在宗保面前,朗聲道:“楊元帥,你未免太小看我穆桂英了!當年先祖留下兵法一本,共記錄玄虛仙人自創陣法一十四式。天門陣固然威力無比,卻不見得堅不可摧。元帥若有興致,大可試試我這地意陣!”見眾人聽聞皆是驚駭,又接著說:“今日,你若放了楊宗保,穆柯寨雙手奉上兵書,並自當協助大宋破那天門陣。倘若元帥執意要殺宗保,我雖不見得一定可以攔下,但是我穆柯寨從此歸順遼軍,勢為宗保報仇!”“桂英,不可,不可!”宗保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桂英又氣又惱:“呆子!你若活著,當然不可;你若死了,可不可以當然是我說了算!”說罷,毫不示弱地怒瞪楊延昭。 


八妹忙上前勸慰:“元帥,穆柯寨兵書事關重大,不可草率啊!”八賢王也低語:“六郎,這穆桂英看似說得出做得到,你乃三軍統帥,不可意氣用事,三思!”孟良將軍更是直接:“楊元帥,穆柯寨的態度關乎大局,願元帥以蒼生為念,就讓宗保戴罪立功吧!”。。。。。。 


六郎久久凝視著穆桂英,穆桂英更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昂首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勢。六郎自知眾人所說皆是實情,但是他征戰沙場數十載,今日是頭番被一個乳臭丫頭威脅,而他為了減少不必要的傷亡,又只能接受穆桂英的條件,只覺得憤恨惱怒,卻是無可奈何,加上昨日一夜未眠,本就心疼兒子,急火攻心,忽然覺得嗓中腥甜,一口鮮血竟吐了出來。 


眾人都是大吃一驚,八妹趕緊扶六郎坐下。宗保見爹爹吐血,又是悔恨,又是焦急,蹬蹬蹬跪行了幾步,終於哭了出來:“爹爹,都是宗保的錯,爹爹要殺宗保,宗保不敢絲毫有怨,爹爹怎樣處置宗保都好,求爹爹不要動怒,求求爹爹!”雖仍被反綁,卻依然連連叩首,幾下竟磕出血來。桂英心疼不已,便要攙扶,宗保閃身避過桂英的手,冷冷道:“你滾。”


桂英一呆,宗保以前再生她的氣都不曾如此絕情,厭惡的眼神讓她心寒。自宗保走後,桂英在寨子里就覺得有些不安,帶了自己的親兵追來,生怕宗保出事。路遇去穆柯寨搬救兵的楊平,一番描述嚇得她花容失色,今日一早就混進軍營,只希望能夠救下宗保。可是,哪想換來的竟是如此的恨意。。。。。。 


桂英被罵的滿心委屈,也忍不住哭了出來,手一松,雙刀咣當掉地,桂英屈膝跪在宗保身旁,哭道:“楊元帥,我穆桂英除天地父母之外,從不曾求過別人,今日求元帥放過楊宗保,饒他一命,我穆柯寨情願退去婚盟,將兵書雙手奉上!”“小姐!兵書是鎮寨之寶,是小姐的嫁妝啊!”卻是霜兒的一聲驚呼,宗保愧然低語:“桂英,你如此待我卻又何苦?” 


軍營上下俱是被穆小姐的一往情深打動,八妹眼里已隱隱有了淚光。六郎看著跪在刑台上的一對璧人,眼里恍惚著兒子昨日晚飯上繪聲繪色描述那日與黑熊打鬥如何如何驚險,顧盼神飛的小臉上如今已布滿了淚痕,額上更是血漬一片,兒子素來愛惜顏面,當著全軍將士,即使要殺他時他都不曾絲毫慌張,現見到自己吐血,兒子卻是竟然失聲哭了出來。此刻,六郎終於有暇仔細端詳桂英,長挑身材,鵝黃色裙玦,鬢上一只金銀累絲鏤空牡丹花,柳葉吊綃眉,一雙水杏眼霧光氤氳,直哭得梨花帶雨。六郎雖有幾分惱怒,依然不得不暗自頷首:有情有義,有勇有謀,才貌雙全,與宗保果然一對璧人。想到兒子,又掠過兒子懊惱失神的雙眼,只覺得心口一疼,又是一口鮮血吐出。 


在眾人的慌亂中,六郎擺擺手,艱難道:“楊宜修,既然大家為你求饒,本帥就從輕發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人,將宗保重責100軍棍!”眾人俱是大驚:這軍棍可不同其他,一百軍棍,有的人可以被活活打死。由死罪改為100軍棍,宗保最多不過是由必死無疑改判成生死難料。 


忽然,打橫叉出一人,帶著嗚咽聲道:“元帥,楊平未能盡規勸之責,願代楊宜修受罰,請元帥讓楊宜修戴罪立功,由楊平受這軍棍之責。”六郎正要答話,只覺嗓中難受,一陣急促的咳嗽,八妹站在旁邊,心念一動,朗聲道:“楊平,此次你與楊宜修前往穆柯寨,有功有過,念我大宋正是用人之際,本將軍罰你代宗保受五十棍,你二人各打五十!你可服氣?”裝作沒有看到六哥那記狠狠的目光,坦然看著楊平,楊平哭道:“多謝將軍。”


 


不一會,軍士已將兩條長約兩米,寬二尺的刑凳擡了上來,宗保有些愧疚地看了楊平一眼,不敢再看身邊淚水漣漣的桂英,默默走到凳旁,任由軍士將他的繩索松開,在眾人的目光中,垂下了眼簾,伏在凳上。楊平也沒有半點猶豫,徑自走到刑凳前,俯身趴好。 


啪,啪,啪,啪。。。。。。軍棍夾了風聲呼呼地打向宗保臀腿,重擊連連,痛在身上,只怕最覺疼痛的還是自己心中。那邊楊平也是狠狠地咬住手臂,不肯出聲。黃楊棍一棍接著一棍,沒有絲毫間隙,二十來棍下去,二人亞黃色的軍服上俱是透了暗紅色的血跡,看的人心驚膽戰。桂英眼圈發紅,整個人都有些顫抖。宗保忍著身後的疼痛,腦海里都是爹爹的怒斥“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罔顧國法!”,“陣前娶親!”。。。。。。,爹爹失望的神情還猶在面前,再緊閉雙眼都躲不過爹爹怒視的目光。軍棍毫不停息,宗保似乎也聽不到記刑官的報數聲,只覺得身後的疼一片片擴散,一寸寸痛到肉里。埋著頭,宗保用力死死地掐著凳沿,冷汗順著發跡慢慢流了下來,宗保癡癡地想,如果爹爹打死他,會不會就不再生他的氣了呢? 


轅門外此刻早已一片寂靜,只聽到黃楊棍的呼嘯聲,打在身上接二連三的悶擊聲,還有兩個記刑官的報數聲。終於,掌刑官停止用刑,記刑官跑到六郎面前報告:“元帥,50軍棍已畢,請驗刑!”眾將士皆是松了一口氣,六郎揮揮手:“將兩人拖下去驗刑。大家都以此為鑒,如有人違反軍紀,必將嚴懲!”頓了頓又說:“各營從今日起加緊訓練,隨時準備殺敵!”說罷,看也不看宗保二人,拂袖離去。。。。。。 


經過桂英等人的悉心照料,半個月後,宗保與楊平的棍傷得以康覆。此後不久,宋軍找準時機,在穆柯寨的配合下,由桂英指揮,果然一舉打破天門陣。宋軍士氣大振,乘勝追擊,不但收覆了失地,更將遼軍逼出三十余里,遼國蕭太後不得不親寫議和書,一場大戰終於平息。 


一個月後。京城軍營里。 


“孟將軍,宗保自回京後就不曾回家,孟將軍就開開恩,放小的回家看看吧。”宗保正嬉皮笑臉地央求孟良將軍準他幾日的假。“宗保,戰事初定,你這宜修還有很多文書要起草,我如何放你的假?”孟良已經被宗保糾纏幾日了,又是無奈又是寵溺,“孟叔叔就疼疼宗保麽,自打賭氣出來都快兩個多月了,太君和娘親都不知道怎麽樣了。”宗保嘟囔,“楊平不是才回過家嗎?老太君和郡主都很好呢,府里上下都好,記得郡主還傳話給你要你在營里安心呆著,不是麽?”孟良自小看宗保長大,知道宗保的脾氣,不禁有些好笑。“戰場都打了勝仗回來,不過就是幾封文書麽,誰都會做,孟叔叔偏偏非要宗保留下做伴!”宗保有些郁悶,“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孟良聽得眉毛一蹙,宗保不敢吭聲,只低頭看著腳下。孟良嘆了口氣:“宗保,打勝仗是應該的,如何能如此炫耀?為軍之責在於崗,機要書文,本是你分內之事,身為宜修,不可如此輕率職責。若是元帥聽到,必定不會饒你!”宗保低聲道:“對不起,將軍,是楊宜修僭越了,宗保自當緊隨軍令。若沒有其他事,宗保就先出去了。” 


看著宗保背影的寂寥,孟良心中暗自心疼:宗保,叔叔並不是不想讓你回家看看,只是不想讓你難過。唯有等到皇帝大賞之後,叔叔才敢讓你試試能不能令元帥他同意讓你回家啊。


因著宋軍全勝,皇上龍顏大悅,特大行封賞。六郎自是不必說了,宗保也因此番獲得戰功,連升了兩職,皇上聖讚將門虎子。封賞過後,皇上將百官齊集在皇宮,大宴群臣。 


“楊將軍,如此大捷,果然可喜可賀!”“不敢不敢,承皇上洪福!”“楊家軍果然戰無不勝,揚我大宋國威,我敬楊將軍一杯!”“同喜同喜,劉大人請!”席間,楊六郎這邊觥籌交錯,頻頻舉杯。宗保幾次想走過去,卻屢屢被周遭些個大人們攔下,一邊不得不應酬回應著無聊的什麽“少年英雄”,一邊郁悶無法和爹爹小聚。當日吃了軍法之後,宗保便再不曾見過爹爹,傷不要緊了之後,好幾次徘徊到爹爹大帳,卻被兵士阻擋說元帥軍營議事。等到戰事告捷,爹爹被調回京師商議和談協議,連慰問三軍都是八姑姑和孟良將軍做的呢,好在皇上賞賜頗豐,將士們都心滿意足。 


官宴煩雜,宮中樂女鶯歌燕舞,宗保覺得胸悶,便尋了個有頭,偷偷溜了出來。不知桂英此刻在做什麽,宗保心中有些悵然。這一個多月來,宗保與桂英朝夕相對,雖然兩人都有意回避,但是沙場之上,生死之間,兩人心中反而愈加牽掛。每每想到那日為了自己,桂英跪在爹爹面前苦求,宗保就覺得心口生疼。皇命班師回朝時,桂英毫不因皇上給穆柯寨的種種恩典有半分開心,只因他的離去而執手淚眼蒙蒙。從懷中取出桂英為他繡的荷包,宗保臉上露出微笑:哪里是兩只鴛鴦嘛,完全兩只野雞。當時他這話一出,桂英非但未惱,反而破涕為笑,羞澀地向他解釋自己從未做過女紅。。。。。。宗保喜歡這樣的女子,大度而率真,不由地自己纖長的手指撫上了荷包的緞面,心中升出幾分歡喜,小心地將荷包收好,他不會忘記自己最後對桂英說的那句話:你等著,我一定會來接你! 


宗保穿過花壇,準備去另一個宴廳,那邊都是女眷,聽楊平說太君和娘親她們都來了呢,好久沒有見到家人了,也讓他們好好看看自己這近兩個月來是不是真的長成楊小將了,桂英的事太君要是答應了就好辦多了,這樣想著,心中也輕快了許多。路過一座假山,宗保隱隱聽到有人低語,覺得好笑,這喜宴間有什麽人會躲到這里啊,怕是兩個小宮女忙里偷閒跑這抱怨來了。放輕了腳步,宗保臉上掛著笑想要捉俠別人。 


“孟賢弟,這些日子真是多謝你幫我把宗保留在軍營。”竟然是娘親的聲音,還提到了他,宗保一楞,孟良、焦讚和爹爹是結義兄弟,這他是知道的,忍不住暗想難道孟將軍是故意將自己困在軍營的,可是為什麽呢,忙凝了神。 


“嫂子,客氣了。只是宗保他隔幾天就追著要我給他放假。唉,六哥也真是的,軍棍都打了,怎麽還不消氣?”孟將軍無奈的聲音傳來。 


“你也不是不知道六郎,孝悌仁義,他看的最是重的。陣前娶親那是動的軍法,可這私定盟約,卻是楊家家法難容啊。”娘親嘆了一口氣。 


“嫂夫人也不必太過難過,這次皇上龍顏大悅,過幾日就把這事和皇上說說,有太君和各位嫂娘在旁邊幫著,六哥也不會永遠不肯認這個兒子的。”宗保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眼前一黑,幾欲昏倒。 


  


“說到底,真的要謝謝軍中諸位將士,八妹都和我們講了,如不是大家求情,怕六郎他真會轅門斬子!”娘的聲音已帶了哭音。 


“嫂子,不可不可!折殺小弟了!”娘親應該是在給孟將軍施禮吧,“其實這事真的不能完全怪宗保,宗保也是求勝心切,嫂子沒見過那個穆姑娘,她。。。。。。” 


。。。。。。 


宗保渾身只顫,也不知道是怎麽離開花園,回到酒宴上,混混沌沌,宴上其他人只以為他是年少不勝酒力,找了幾個人就將他送回了營里。躺在床上,宗保欲哭無淚,心如亂麻,輾轉難眠。沒想到爹爹還是不肯原諒自己,只是他一人挨打挨罰卻也罷了,可是還連帶了太君和娘親為自己操心難過,宗保心中又痛又悔,暗罵自己笨,楊平每次躲閃的目光,孟將軍每次牽強的理由,自己竟然渾然不覺,生生讓家人氣苦了這麽多天,自己忤逆父命,暗定盟約已是錯了,即使是讓爹爹打死,他也一定要會楊府!


過了二更,營外一陣熙攘,宗保知道是孟將軍回來了,便稍加收檢,去了主將營里,孟良素來不喜貪杯,加上現在三軍主要靠他管束,朝中大臣便也沒有太過堅持要他喝酒。看著孟叔叔,宗保紅著眼睛將今日所聞講了出來,末了,哭倒在地:“孟叔叔,宗保已經長大成人,如此不孝,自當一力承擔後果,請叔叔成全宗保,讓宗保這就回府吧。”孟良坐在床榻上,聽到宗保說他今天聽到自己和郡主的談話已是大驚,又聞侄子一心要回去,知道苦勸已是無用,不由長長嘆了口氣:“賢侄,既你有這個孝心,叔父不好攔你。你父氣頭上,你多認錯,莫招他惱怒,你可明白?”宗保點點頭,孟良看著宗保乖巧地跪在自己面前,不忍道:“既然要回府了,就拿了令牌早些回房再睡幾個時辰罷。” 


東方剛有了一絲亮色,楊府下人楊喚邊打哈欠,邊開了大門,本準備像往常一樣打掃門外,卻見府門前長身跪著一個少年。難道是有人要賣身?楊喚的第一個念頭,不對啊,這人穿戴好像很好呢:一身素色的團雲紋便服,頭上累絲鏤金簪冠。聽到府門打開的聲音,少年擡起頭。楊喚驚異地張大了嘴巴,死勁揉揉眼睛,不由叫道:“小少爺!什麽時候來的?地上寒氣重,快起來!快起來!”急忙上前就要扶。宗保不理會楊喚的話,掙脫了楊喚的手,只是問道:“我爹是不是不準我進府門?”楊喚不敢應聲,宗保已經猜到是這樣的結果,頹然道:“你不必管我了,忙你的吧,讓我就在這一直跪著好了。” 


楊喚哪里敢真的不顧小少爺,匆忙跑回去,給管家楊洪報告,楊洪深知六爺的脾氣,昨夜六爺喝了不少酒,如今還沒有起來,如何敢拿這事去擾他。一頓鬧騰,府里的下人都起來了,俱是束手無策。 


天空一點點地亮了起來,郡主先起了床,才穿好裙帶,理畢雲鬢,就見秋蘭神神秘秘拉了她出來。“你有什麽事嗎?怎麽還要避了姑爺?”郡主有些不解,“小姐,小少爺回府了,在門外跪了有一個時辰了!”一句話如石破天驚,郡主匆匆來到門外,只見自己日思夜想的兒子正跪在門外。“宗保,宗保,我兒!”郡主顫著聲音輕叫著愛子的名字,“娘!”宗保看到娘親也是鼻子一酸,郡主一把把兒子摟在懷里喜極而泣:“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兒,苦了你了!娘真想你!”“宗保真的也好想娘親!宗保不苦,還立了功呢,不然怎麽當楊家的子弟!”宗保見娘親如此開心,便壓下心頭的愁緒,強裝笑顏,只是在府外,多少下人看著,有些不自然,略略有些掙紮。“你是娘的兒子,娘親只求我兒平安!”郡主有些好笑地松開手,知道宗保的心思,點著宗保俊秀的臉認真說。 


“楊宜修不在軍中效力,如何跑到楊府門前?”冷然的一句話,將門外融融的氣氛徹底破壞。“爹爹!”宗保怯怯地喚道。看著兒子剛剛神采飛揚的小臉一瞬間就滿是惶恐,郡主心中一疼,轉身就想幫兒子向丈夫求情:“六郎,宗保他。。。。。。”“錦慧,你先回去!”六郎的語氣帶了少有的不滿,郡主一呆,又是委屈又是生氣,不好當著眾人悖拗丈夫,氣呼呼地轉身回了府。 


六郎瞥了眼兒子低垂的臉,便扭頭遠望剛升起的紅日,不帶情緒道:“楊宜修快快請起,我這府門小,楊某更禁不起你的拜!”宗保一怔,留下淚來,在地上連連叩首,抽噎道:“爹爹,宗保知道錯了,千錯萬錯都是宗保的錯,爹爹要打要罵都隨爹爹,只是爹爹別不認宗保,爹爹這樣說兒子無地自容了.”“你無地自容?哼,分明是你讓我無地自容!哪個是你爹爹,我楊延昭沒有你這樣擅作主張的兒子!”六郎越想越惱怒,轉身欲走,“爹爹,爹爹!”宗保哭著急行了兩步,抱住爹爹的腿道:“爹爹別不要兒子,爹爹不要兒子,兒子就跪死在府門口!”“要跪滾遠點跪,別在我門前礙眼!”六郎不耐煩地一腳重重地踹了上去,將宗保生生踹下了府門口的五級台階,宗保連滾數圈,慘叫一聲,撞到府門口的石獅子這才停了下來。六郎看也不看兒子的方向,徑直走回了楊府。


見六郎轉身離開,楊洪忙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宗保身邊,兒子楊安也過來幫著扶宗保。宗保忍著疼痛,強自撐起身體重新跪好,頹然道:“不必管我,你們都進去吧。”楊洪是府里的老人了,看著宗保長大,知道宗保是當著這麽多的下人為難,便起身吩咐:“大家都散了吧,天色也亮了,各個去做個人的事。” 


剛剛六郎那一腳雖然踢的重,但是宗保在地上連滾幾米,勁道反而都化開了,沒有什麽大礙,只是左手手肘杵在地上破了皮,素色的長衫也是沾滿了塵土。“安兒,去給小少爺拿些去腫消炎的藥來。”楊洪仔細看看宗保的傷,安排道。楊安應了一聲,想著上好的藥都在練功房,便急忙進了府門直奔練功房。穿過花園,連拐了幾個彎,卻正趕上前面悠悠走著的楊六郎,楊安心道:壞了,這條路只通向書房和練功房,六郎平時這個時辰都是要先練功的,就忙想退回去。“楊安!”六郎聽到身後匆匆的腳步聲,轉過頭已經看到楊安了,出聲喚道,“六爺!”楊安只能應了,心想按六爺的脾氣,定是不準管小少爺的,這可怎麽辦。誰知六郎心里猜到怎麽回事,裝作不知,看都不看他,吩咐說:“給我送壺茶來書房!”一句也沒提剛剛的事,就踱著方步直朝書房走去。楊安心里安穩下來,急急去給六爺送了茶,才轉身去練功房拿了藥。 


。。。。。。 


  


隨著天色漸亮,街上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看到一個俊秀少年跪在元帥府門口,來來往往的不少人都指指點點: 


“這是誰家的小哥啊,怎麽跪在這里?別說,還挺俊俏的。” 


“是楊家的小少爺楊宗保,上個月凱旋回來好像還騎著馬挺神氣的樣子,我街上親眼見的,不是聽說立了功了麽?怎麽在這里?” 


“楊家的小少爺啊,是不是犯了什麽家規?” 


“媽媽呀,犯了什麽家規這麽嚴重,還跪在大街上?要是我,真是羞死了,看來還是做我這市井小民的好!” 


“你知道什麽,人家官宦子弟,規矩自然多些,哪像我們這些小民家里。” 


“告訴你們,我大哥的兒子就在楊將軍帳下效命呢,聽說是破那個遼軍的什麽陣法的時候,這楊家的小哥和不知道哪里的一個姑娘定了終身,你們不知道了吧,當時聽說還打了軍棍呢!” 


“名門子弟也有私定終身的?真想不到!”有人乍舌 


“兩情相悅倒挺不容易的,不過要是我兒子,非打死他不可,真是夠膽大的。” 


“這少年看不出來還挺敢的。不過這麽說都罰過了,怎麽還沒有完?” 


宗保自小練功,聽力比常人要好些,這些交頭接耳的議論聲不少都入了他的耳,只覺得又羞又愧,渾身像貓抓了一樣難受,低低地埋著漲的通紅的臉,死死咬住嘴唇,才忍著不把眼淚流出來。 


。。。。。。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了,午飯時,郡主還是賭氣不理六郎,全家人都知道如今宗保就跪在府門外面,大娘也忍不住開了口:“六弟,宗保他都跪了一上午了,要不叫他進來吃點東西?”楊六郎淡淡道:“大嫂心疼宗保,六郎明白。不過宗保做錯了事,受罰也是應該的,我們惦記著他,他未必顧及著我們。還是不要掃了大家的興致,先吃吧。”一句話,眾人也不好再說什麽,太君動了箸,眾人也悶悶地開了飯。 


  


吃罷午飯,眾人散了,太君叫住正要起身的六郎:“六郎,來娘的房間,娘有話和你說。” 


  


“太君,你有什麽事要吩咐就說吧。”六郎恭順地立在母親身旁,“六郎,你這樣責罰宗保是有意讓皇上和王丞相看的吧。”太君雖然用的是疑問的句子,語氣中的肯定卻不容置喙,六郎一楞,太君已經接著道:“不必瞞我,我知道皇上和王丞相有意讓宗保娶蕓娘,如今責處宗保,想必你是一半因為生氣,一半也是為了這個原因。”六郎又是驚異又是佩服:“真是什麽事情都瞞不了太君。”“你不必給我戴高帽子,只是那個穆姑娘做了什麽楊平都已經和我說了,你見過那個姑娘,你覺得如何?”“有勇有謀,有才有貌,有情有義。”六郎不假思索。太君微笑著點點頭:“既是你也這樣承認,這事就全怨不得宗保,畢竟一個少年人,氣血方剛,當年你和柴郡主還不是。。。”“娘—”六郎不知道怎麽會說到他頭上來,有些不知所措地打斷了太君的話,又覺不好,頓了頓才道:“太君,這事不是完全一樣的,畢竟宗保的婚姻大事,連我們都不能完全做主,我楊家世受皇恩,他的大事只能是皇上做主,斷是不能由著宗保的意思來的。”太君一怔,半響之後才嘆了口氣,道:“為娘明白,王丞相與你爹也同朝為官多年,這件事,最後還是得看皇上的意思。宗保還小,你慢慢說,他聽得明白的。”六郎只得應了一聲:“是。”心中暗道:還小呢,都是要娶親的人了。太君出了半天神,六郎也不敢打斷,太君這才悠悠地說:“罷了罷了,我知道你的心思,要打要罰,既是要給別人看的,我就隨了你去了,只是宗保是你親聲骨肉,你自己掂量吧。”六郎暗自松了一口氣,諾諾了幾聲,太君才又疲憊地擺擺手:“你出去吧,我也想睡一會。別讓郡主太擔心就是了。”見六郎退出了房門,太君心道:八妹啊,宗保這次能不能過這一關,就看你們了。


“宗保,你娘和你爹生氣,不願意出來才叫我拿東西來,你就先吃一點吧。”“秋蘭姨,宗保真的不餓,你拿回去吧。”宗保跪在地上,依舊埋著頭不肯接秋蘭遞過來的食物,秋蘭急得連連跺腳:“你這孩子,跪了快五個時辰了,這大熱天的,怎麽還這麽犟!非要讓你娘傷心不可?”“他若真考慮過爹娘,也做不出這不要臉的事!”一個沒有溫度的聲音響起,宗保一擡頭,不禁打了個哆嗦,秋蘭知道是六爺來了,忙站起身來,漠然道:“六爺!”六郎知道秋蘭必是在怪他當眾說了她家小姐,不安道:“錦慧她還好嗎?”“六爺覺得呢,六爺不準小少爺吃東西,小姐又氣又心疼,除此外應該還好。”秋蘭平日里都是極有分寸的,今日郡主受了委屈,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小少爺又跪在自己面前,心想佛都有氣性呢,話里也有了些不滿,六郎尷尬地看看地上碗里放著的包子饅頭,不由火起,瞪了眼宗保罵道:“長者賜,不敢辭。你小子讀書讀到哪里去了?都給我吃了!”宗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爹爹終於肯認他了麽?“爹爹—”宗保眼里湧了淚,剛想說話,六郎已經揚手一個巴掌眼見著就要落下來,秋蘭眼疾手快插在父子中間對宗保說:“聽你爹的話,快點把東西吃了,”覆又貼著宗保的耳朵,低聲道:“你爹多半是肯認你了,嘴巴乖點,少挨些打。”宗保點點頭,忙拿起包子開始吃。 


吃罷了東西,秋蘭收拾好碗筷,轉身就要回去,“秋蘭!”六郎遲疑了一下,還是喚住了她,疾走幾步追上秋蘭低聲道:“皇上和王丞相都有意要宗保娶蕓娘,我也是不得已。你還是幫我瞞著你家小姐吧,別讓她來思過堂這邊,免得她心疼。”秋蘭自幼陪著郡主,心思細密,這一說已經心中雪亮,知道宗保怕是躲不過這一回了,只好應道:“秋蘭明白,我也不想小姐心疼。” 


此刻宗保正心驚膽顫地跪在地上,剛剛見到爹爹肯與他發火時的輕松早已煙消雲散,宗保知道爹爹現在怕是才真正準備和他算賬。雖過了晌午,街上還是熙熙攘攘不少人,宗保心里暗自打鼓:爹爹不會在街上教訓他吧。


“楊宜修這里呆了也有半日了吧,營中無事麽?吃飽喝好就快些回去。”宗保正想著,就聽到爹爹的聲音,宗保一呆,沒有想到爹爹還是不肯原諒他,眼眶馬上紅了,哽咽著道:“爹爹,宗保知道錯了,宗保生是楊家的人,死是楊家的鬼,甘受任何責罰,求爹爹別這樣說宗保了!”“你還知道錯了?別叫我爹,我擔當不起!”六郎惱道,“爹爹!”宗保的聲音已經帶了哭音。 


“楊將軍,小公子畢竟還是個孩子,不管發生什麽事,楊將軍就饒了他這一次吧。”圍觀的人見宗保這樣一個清秀少年,俱是不忍心,幫著講清, 


“是啊,小公子已經在這里跪了一天了,這天日頭正毒,看在大夥面子上饒了他吧。” 


“楊將軍,皇上的公文都貼的到處是呢,小公子這次也是立了大功,算是救了不少將士的命,楊將軍就當他將功折罪吧。” 


。。。。。。 


六郎不得不抱拳道:“小兒承蒙大家如此擡愛,楊某實在有愧。身為兵士,宗保本就是盡他職責,實在不敢稱之有功。既然鄉親們如此講清,楊某看在大家份上饒了他。宗保,還不謝謝大家?!”最後一句話是對宗保說的,已經是聲厲內荏,其中的怒意只有宗保才聽得出來,宗保只得低著頭顫顫兢兢道:“宗保謝謝眾位鄉親。” 


宗保緊跟著六郎進了府,當楊府的大門在宗保身後剛剛關上,六郎按奈不住,回轉身,一記耳光狠狠抽在宗保臉上,下手極重,宗保剛剛站起來,本來腿就還軟,重重摔倒在地,臉上清晰的一個五指印,“畜生!”六郎氣的話都說不出來,半天才道:“滾起來,我們到思過堂再慢慢算賬!” 


宗保搖搖晃晃跟著爹爹,被幾個家丁扶著,穿過花園,避過後院家眷的住處,直接到了思過堂。 


一進堂里,宗保就感到讓他又是熟悉又是膽寒的陰冷,不敢猶豫,強忍著腿上的麻痛,走到書架前,取過藤條。六郎不等宗保跪遞過來,一把抄起,就冷笑著看著宗保,宗保知道家法嚴厲,滿臉通紅,卻一點也不想再給爹爹火上澆油,急忙將襯褲褪到膝蓋,規矩地趴在條凳上。 


啪 啪 啪 啪 啪 


六郎二話不說,抄起藤條就開始打,罵道:“不長進的東西!長本事了啊!大宋是不是沒有你就不行了?才做了點什麽事就敢稱功了!我讓你驕傲自大!” 


宗保滿是委屈,數日來的傷心難過,連帶著剛剛在眾人面前的羞愧一下子都湧上了心頭,不由忍痛分辨道:“宗保從來不曾如此想過!宗保—” 


啪!!!!!!! 


狠狠的一記打,宗保“啊”地慘叫出聲,原先想說的話被打斷了。 


“你還敢嘴硬!恃功自傲!你倒愈發張狂了啊!我讓你嘴硬!打不死你!”盛怒下的六郎完全聽不進去兒子說什麽,宗保知道爹爹生氣,可是更覺得自己委屈,死死咬住拳頭,賭氣不肯發聲求饒。六郎更是被氣急了,抽的越快越狠,索性也不再和兒子廢話。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十幾下之後,宗保後臀已經滿是血條,宗保幾乎沒有時間消化上一下疼,又是一藤條就抽下來了,屁股上像是用開水在澆,疼得渾身直顫,額上全是汗水,心里暗自埋怨自己有什麽好硬氣的,明明這次就是要求爹爹饒了自己的,沒等他回過神來,“啪!”一藤條正抽在臀腿相接的位置,宗保一哆嗦,下意識就想用手去碰碰傷處,“你還不規矩!你當自己大了,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六郎怒不可遏,啪 啪 啪 啪,連著又抽了幾下,都抽在宗保臀腿相接處,宗保再忍不住了,哇地哭出聲來,禁不住地求饒:“爹爹,宗保知道錯了,宗保不敢自大!爹爹饒了宗保吧!”“給我閉嘴!你剛剛不是還強辯麽?”六郎火氣未消,啪 啪 啪,絲毫沒有收手的意思。 


“宗保,宗保真的錯了,不該居功,不該,不該接了皇上的封賞。破天門陣全靠,靠穆柯寨穆老前輩,宗保不敢了,疼啊,真的不敢了,求爹爹,饒了宗保!求求爹爹了!啊!”宗保疼得說話斷斷續續,哭的滿臉是淚。


這一說,六郎才想起來自己是因為什麽要宗保跪在府門外,不由停了手,罵道:“不成器的畜生!再有下次打斷你的腿。”頓了頓,又喝道:“說吧,你準備怎麽辦?”宗保被說得二丈摸不到頭腦,哭著說:“下次宗保再不敢讓孟大人請功了!” 


啪 啪 啪 


三記猛抽,六郎怒道:“別給我拐彎抹角!說吧,楊家小少爺準備娶誰家的姑娘啊!”宗保這才知道爹爹在問什麽,心中想講自己中意穆桂英,卻又不敢接話。“你給我裝死!”六郎剛剛平靜下來的情緒又被點起火來,啪 啪,狠狠抽了兩下。宗保疼得不敢再不吭聲,嗚咽道:“婚姻大事,爹爹看該怎麽辦吧。”六郎哼了一聲,半真半假斥道:“虧你還知道孝道。那好,你聽好,還有三四個月蕓娘就要及笄,三四個月後你就給我把她娶進門,聽清楚沒有!”心想:我定是會去皇上那里試著爭取一下的,但是如果不成你還是得娶蕓娘的,最好你現在就給我接受了。 


宗保不知爹爹的想法,爹爹的一句話讓他似掉入冰窟,全然感覺不到身後的一陣一陣的撕痛,心中悲苦,腦海里全是桂英的一笑一顰,情不自禁喃喃道:“穆姑娘於宗保有恩,宗保如何可以對不起穆姑娘?”六郎逼問:“你答應娶穆桂英是因為兵書!你現在願意娶她是為了報恩!是不是?你給我想清楚!只能給老子答是!” 


宗保深深吸了一口氣,顧不得扯動傷口,從未有過地堅定道:“爹爹,從小到大宗保都不敢違背爹爹的意思,可是這一次,宗保不孝,宗保讓爹爹失望了。宗保是真心喜歡穆姑娘,宗保要娶穆姑娘為妻。”楊六郎倒吸了一口冷氣,沒想到愛子竟敢公然反抗他:“你說什麽?”宗保閉上眼睛,不敢承擔爹爹的怒氣,豁出去道:“孩兒幾次遇險,全靠穆姑娘救了孩兒。爹爹常教導孩兒,不可忘恩負義,背棄前言。宗保答應過穆姑娘,宗保不能食言。忤逆父母,大是不孝,宗保情願讓爹爹打死!”六郎怒不可遏:“你以為你是獨子我就不敢打死你麽?畜生!養了你這麽大就是讓你氣死你爹的?”說著,手中的藤條又重新揮了起來,帶著風聲,抽向宗保。宗保聽爹爹的話聽得心中猶如刀絞,但是父子倆別上了勁,只能咬著嘴唇,不肯半點示弱。 


  


啪 啪 啪 啪 啪 


連揮了幾下,六郎恨恨地住了手。一甩手,將藤條丟在地上。一腳將宗保從春凳上踹了下來。宗保昨夜沒有休息好,一晌午又沒有吃什麽東西,臀上生疼,這一摔,只覺得眼前直冒金花。 


沒等他反應過來,後背已經被爹爹拎了起來,六郎絲毫不顧惜兒子身上的傷,拖著宗保就往外走,每一下都扯動著傷口,宗保覺得冷汗順著後背直往下淌。被重重的摔在地上,宗保好一會才緩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被爹爹拽到思過堂的院落里,一些下人正在忙活,宗保忽地想起自己的臀腿還整個露在外面,又羞又急,手忙腳亂地就想把襯褲拎起。六郎飛起一腳就踢到宗保傷痕累累的臀上,宗保“啊”地慘叫一聲,整個人直直地撲在地上,半天動不了。


 


六郎冷笑道:“楊家小少爺,你不是很能耐麽?私定鴛盟,這麽不知廉恥的事你都做出來了,還要什麽臉面?你骨頭硬,藤條打不服你,我就不信我管不了你了!”說罷,轉頭吩咐下人:“來人,去烈馬廄給我拿鞭子來!” 


且說孟良孟將軍,一早醒來見宗保已經沒了蹤影,便知道壞了,急急忙忙就直奔八王爺府。 


早在一入京城,八妹發現六哥不肯讓宗保回楊府,就預料到日後定有一場風波,那時與八王及太君商量後,背著眾人,命人悄悄將穆桂英請到了京城。穆姑娘在宋遼大戰中的機敏大家都有目共睹,八妹對穆姑娘的好感也是與日俱增。女人心細,看看宗保的眼神就知道侄子的心意,有心幫宗保,知道解鈴還需系鈴人,便早早準備好了這遭。 


這日,禦妹楊八妹正陪著太後和皇後娘娘在禦花園里賞花,八妹繪聲繪色地講此次征戰細文,撇過那些艱苦,單挑有趣的見聞講,直哄得兩人笑不攏嘴。“罷了罷了,這八丫頭就是厲害,見識又多,盡哄我這老婆子了!”太後一邊笑,一邊抿了口茶,“太後總是冤枉八妹,八妹不過是講講自己邊關的事,哪里敢哄太後啊,都是真真正正的事呢!再說論到見識,太後吃的鹽比我吃的飯都多,太後這樣誇我當真讓八妹無顏了!”八妹經常在宮里走動,七竅玲瓏,巧笑地應著,“聽聽,聽聽,這一張嘴啊,道理盡在她那里,哀家倒真想見見那個穆桂英,能把八丫頭也說得還不了嘴的姑娘家真不知道是個什麽樣子。”太後笑著對皇後道,皇後也陪著笑:“母後說的極是,臣妾也是好奇的緊,我大宋看來是又出了一個奇女子。”三個人正在涼亭有說有笑,就見皇上身邊貼身太監小李子來報:“稟告太後娘娘、皇後娘娘、清月郡主,八王爺帶了一位民間女子去了禦書房,皇上有請清月郡主,並要奴才傳話說那個女子名叫穆桂英。”八妹聽的心里一揪,知道家里必是出了事,“八丫頭,說曹操曹操就到啊,你快些去,看看皇帝找你什麽事,記得回頭和皇上說,把那個穆姑娘帶給哀家看看。”太後發了話,八妹忙拜別太後,隨著李公公出了禦花園。


禦書房內。 


“你就是穆桂英?”皇上一邊上下打量跪在面前的少女,一邊有些懷疑如此青春年少的姑娘如何在此戰中立下如此戰功。“正是民女。”恩,聲音悅耳清亮,皇上邊想邊吩咐道:“八王、穆桂英,你們都起來回話吧。” 


大,並沒有什麽約束,八王爺和八妹原也無意教她什麽規矩,皇上宅心仁厚,二人賭就賭的是穆桂英不諳朝事,無拘無束。果然,桂英一站起來就擡了頭,待看清了皇上的龍顏,忽地抿嘴一笑,竟將皇上看呆了去。只見桂英身穿雪青比甲外罩,內是一件淺綠薄紗中衣,外衫上不似其他尋常女子那樣繡著花啊鳥啊,繡的反是翠蘭色的蒼竹,頭上也沒有什麽環佩叮咚的步瑤,簡單的彎月鬟形髻上一只福壽銀簪,面若銀盆,眼似銀杏,眸中清輝點點,一副天地不怕的樣子。果然是巾幗英雄,怪不得楊宗保寧願忤逆父命,皇上暗嘆。 


扯了一下桂英的衣袖,皇上才回過神來,奇道:“穆桂英,你笑什麽?”穆桂英笑瞇瞇道:“我還道皇上是個白胡子老爺爺呢,沒想到是位春秋正盛的威嚴叔叔。皇帝叔叔,宗保最怕他爹爹,他爹爹最怕您,皇帝叔叔讓楊元帥饒了宗保好不好?”桂英嬌憨語氣,又讓皇上一呆,皇上素日里被稱作皇兄、皇帝、陛下、父皇,就連自家姐妹的孩子也是恭稱他皇上的,被稱作皇帝叔叔還是第一次,人人有求於他俱是先要長長地兜個圈子,面前的這個丫頭卻是如此直接直奔主題,皇上不由失笑出聲,揶揄道:“宗保?就是那個楊府的公子麽?他犯了什麽錯事要我救他啊?再說了,你是他什麽人,跑了來巴巴地求情?”桂英臉一紅,學著王府的人那樣欠身做了個萬福,低著頭低聲說:“楊大哥是因為我才受罰的,我,我,我是他沒過門的妻子。”此話一出,皇上和八王爺都楞了神,女兒家的名譽極是重要,這個山野長大的姑娘還真是與眾不同,皇上暗自有些懊惱剛剛自己的問話,雖然自己當然是喜歡這孩子,但這下好,話擺在了明面,自己再怎樣也不能做這個棒打鴛鴦的惡人,微微有些不悅。桂英看出皇上不悅,跪到在地,磕了個頭,誠心誠意地說:“皇帝叔叔,穆柯寨自立為王有近百年了,楊家一門忠烈,若不是為了皇上和大宋,楊大哥也不會去穆柯寨,更不會認識我。我和楊大哥的緣分算是托了皇帝叔叔的福,請皇帝叔叔成全我們吧。皇帝叔叔允了這件事,楊元帥就不會再生氣。穆柯寨從此上上下下願意與大宋共存亡,為國守邊關!”一席話入情入理,


八王爺忙也幫腔:“皇上,小兒女情深意長,皇上成全了他們,也是做了一件善事,不是嗎?”皇上想了想,終於還是頷首笑道:“罷了罷了,朕今天就做了這個大媒。朕就認穆桂英為義女,下旨賜婚宗保和桂英!”剛剛趕來的八妹也是又驚又喜。 


皇上寫完聖旨,交到隨身太監李公公手上時,若有若無地瞟了他一眼,李公公跟了皇上多年,心領神會,諾諾著就拿著聖旨出去了。 


  


八千歲、八妹還有桂英俱是松了一口氣,皇上笑道:“禦妹啊,你這個侄媳婦看來果然樣樣都不輸給你,連話都講的讓朕不知道說什麽好!”“皇帝叔叔謬讚了,”—“該改叫父皇啦!”八賢王笑著打岔,—“恩,父皇是因為仁義慈愛,才心疼桂英,不和桂英計較的。”桂英乖巧地換了稱呼,“瞧瞧,瞧瞧!”皇上額手大笑,“中午就在宮里吃飯吧,讓母後和皇後都看看朕新收的義女!禦妹,你先帶桂英到宮里逛逛,朕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八賢王、八妹和桂英剛剛離開,李公公便回轉進了禦書房,恭敬地請示皇上:“皇上,老奴尚未出發,皇上有什麽要吩咐?”皇上沈思了一下道:“李公公,既然還沒有走,就晚點再去吧。宗保是該讓他爹爹好好教訓一番,小小年紀君令父命他什麽都敢不聽了!現在楊府那邊怎樣了?”“回皇上,楊家小將還在府門外跪著呢。”李公公稟道。“恩,楊家素來家風嚴禁,六郎定輕饒不了他,要不這八妹和八皇叔也不會找了個小丫頭堵我的嘴。等什麽時候有了消息說宗保讓六郎叫進了楊府,你再拿著聖旨慢慢地過去也不遲,朕得好好看看這六郎是怎麽教訓兒子的,否則朕也無法向王丞相交代。這野馬馴服的好是良駒,若馴服不成便是要禍害人的。這話你也幫我帶給楊元帥。”皇上悠悠地說。“老奴遵旨!” 


待下人提著一桶鹽水過來,宗保才看清楚里面浸著的是楊府專馴烈馬的蟒鞭,不由嚇肝膽俱裂。遼人騎術高明,馴馬的技術也好,這蟒鞭便是一位遼國的馬夫在被爹爹好心救了後送給爹爹的,據說是將罕見的大蟒剝皮後,用其皮晾曬、風幹所制,工藝覆雜。爹爹就是用這條黑亮油光的蟒鞭馴服了坐騎“椎風”,宗保親眼見過起先暴烈的椎風是如何被抽的倒在地上動彈不得。後來,他馴自己坐騎的時候都舍不得用蟒鞭,還被娘親取笑。如今爹爹竟是要用這條鞭子讓自己屈服麽? 


  


六郎看到宗保眼里的恐懼,冷哼一聲斥道:“說,你的婚事準備怎麽辦?”宗保重新垂了頭,依舊不肯求饒。六郎蹭地火起,罵道:“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我今天就讓你有主意!把衣衫全給我褪了!”一句話,驚的宗保如晴天霹靂,怔怔地望著爹爹。


 


六郎見宗保不動,惱羞成怒,上前一把就將宗保身上那件交領的團雲紋便服順著前後開襟分開處呲拉一下就扯掉了,露出貼身的雲白府稠夏衣短襖和褪了一半的松花綾子袷褲,剛剛被便服後襟多少有些遮擋的傷痕累累的臀腿頓然露在人前。宗保滿臉漲紅,一手擋住身子,一手拼命想護住短襖,哭著開了口:“爹爹,爹爹,不要啊,爹爹!” 


楊洪見勢不好,忙招呼家將都退出去,合上院落的大門,只留了楊安服侍。 


宗保不敢太過掙紮,六郎又是絲毫不顧念兒子,沒有幾下,本來就已經褪到了腳踝的袷褲在掙紮中滑了下來,貼身短襖則是生生被六郎撕了下來。宗保羞愧難當,恨不得能挖個洞鉆進去。“楊安,把這畜生給我吊起來!”若說六郎最初不過想狠狠責打宗保以堵悠悠眾口,現在則是做為父親徹底被兒子宗保忤逆不孝、冥頑不靈給惹怒了。 


楊安不敢不遵,宗保被赤身吊在了離地面半尺的地方,緊閉了雙眼和嘴唇,又是羞恥又是絕望。生生地,宗保感到兩頰一疼,張眼看到爹爹正用勁掰他的嘴,宗保一張嘴,剛剛扯爛了的便服便團作一團塞在了自己口中。 


咻啪! 


蟒鞭帶著風聲就抽到了宗保身上,宗保頓時覺得一條火舌噬咬著自己,剌剌地疼鉆到了心里,頭上直冒汗,宗保忍不住就想把身體蜷起來,淒慘地叫聲只化作了悶悶的嗚咽。 


咻啪! 


又是一鞭,宗保能感覺溫熱的血已經順著鞭痕往下淌,忘了先前的羞愧,眼淚不由自主往外狂湧,叫不出聲。


咻啪! 


宗保眼看著第三鞭下來,身體下意識地想躲,卻根本使不上力,眼睜睜地看著黑色的火舌再一次舔上自己的身體,帶出血珠點點,疼的渾身哆嗦不已。 


第四鞭抽下來時,鞭梢從自己的右鎖骨上一掃,宗保疼得幾乎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斷了,又驚又怕,渾身都是冷汗,流到傷口里,混著蟒鞭上的鹽水,痛的讓宗保想要昏過去。 


楊安側過身,不忍看。六郎怒視著兒子,驚恐的眼神讓他心中一悸,多年前,一個賞花燈的夜晚,小宗保走散了又被找回來時,縮在他懷里也是這樣的眼神。 


六郎停了手,上前扯下宗保口中的布,罵道:“你不是長本事了麽?”宗保哀哀地哭求:“爹爹,宗保知錯了,疼啊,求爹爹別打了!別打了!”六郎沈聲問:“那好,我問你,讓你娶蕓娘,你娶不娶?”宗保張張嘴,卻怎麽也說不出一個娶字來。六郎勃然大怒:“好,你還嘴硬,我讓你再硬氣!”將布團重新塞回宗保嘴里。 


咻!咻!咻! 


又是三鞭,宗保起先還能晃著掙紮,此時早已被打的沒了氣力,連顫都顫不起來,身上鞭痕累累,宗保覺得嗓子象在冒煙,身子象在開水里煮。六郎也有些下不去手,再次取出宗保口中的布團,喝道:“畜生!為了個女子,你是存心和你老子過不去是吧!說,你還是嘴硬不是?別以為我不會打死你!”宗保費力地開口,低聲嗚咽到:“宗保不肖,惹爹爹生氣,爹爹打死宗保吧!宗保不能對不起穆姑娘。”待聽清兒子的話,六郎氣的七竅生煙,連聲到:“好,好,我成全你!我成全你!”說著就又要舉手抽。 


此時,院落外傳來家丁的聲音:“六爺,宮里的李公公帶聖旨來了。” 


六郎甩掉鞭子,含威帶怒地瞪了宗保一眼,開門直朝大堂而去


宗保大口地喘著氣,楊安一邊給他擦汗,一邊在和他說什麽他一句都聽不到,渾身越來越清晰的疼痛牽動著他所有的神經,讓他覺得天昏地暗。 


不知多久,仿佛有什麽東西抵住了他的脖頸,宗保費力地強睜開眼,卻見到爹爹滿面陰沈地看著自己,右手正呃住了自己的咽喉。爹爹要掐死自己麽?這樣也好,死了就不會有感情,更不會違爹爹的意思了。宗保苦笑了一下,又緩緩閉上了眼。 


六郎見了兒子的反應反是一呆,接著心中排山倒海的湧上了疲憊和無力,他不曾想到兒子對那穆桂英用情已如此深,寧願丟了性命也要娶她,這樣的堅持和勇氣讓他動容,更讓他依稀回憶起二十年前的自己。有心放過兒子,卻是一凜,李公公的話還猶在耳邊:皇上讓奴才帶個話,這野馬馴服的好是良駒,若馴服不成便是要禍害人的。 


六郎心思一轉,冷笑道:“畜生,剛剛聖上的旨意已經下來了,為父最後一次問你,你自己心中掂量,你準備怎麽辦。”說著,非但沒有松手,反而施了半分力氣。宗保感到了脖子上的力道,這才一驚,爹爹的話進了腦海:聖旨!宗保自是不怕死的,如此違逆了爹爹,便是被打死也甘心。只是這聖旨一下,自己這般可就是違抗聖意啊,若有心人惡意中傷,幾乎是算得上滿門抄斬的大罪!因為自己不孝,連累楊家百年的聲譽,三代功勳,脖頸上已經開始感到喘不上力了,想到從小疼愛自己的太君和娘親,宗保終於狠下心來,心中絞痛,一行清淚順腮而下,勉強嗚咽到:“宗保遵照皇意,聽爹爹的吩咐,要宗保娶誰宗保都娶。” 


六郎心中暗自長籲了一口氣,兒子若再執意堅持,他真的也不知道該如何辦了。六郎松了手,任由宗保連連喘息,斥道:“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東西!楊平,把宗保放下來!”楊平早就在旁邊心疼不已了,忙解著綁在樹幹上的繩子。覆又轉身對著遍體鱗傷的宗保罵道:“都要成親的人了還半點也沒長進!回頭我就讓人好好挑個日子,把你和桂英的婚事辦了,也找個人管管你!”宗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難道皇上的聖旨?“爹爹,爹爹!爹爹讓兒子和誰成親?”宗保急切問道,正在這時,繩子剛剛松開,宗保混身竟無半天力氣,雙腳一碰地面,一軟,直楞楞地摔在地上,在楊平的驚呼和爹爹擔憂的目光中,宗保只覺得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三個多月後的一天,剛入初秋,天高氣爽,京城里一對舞獅鑼鼓隊熱熱鬧鬧地走在最繁華的長安街上,每人身上都穿著喜慶的紅衣,隊伍中間是幾個騎在駿馬上的人,為首的少年面如冠玉,英姿颯爽,氣宇安詳,身穿描金繡彩百年好合的大紅色錦衣禮服,帶領設有幃簾的彩車、從車、仆人等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前行。 


“這是誰家辦喜事啊,好大的排場!” 


“誒呀,一聽您這話就是外鄉人,這是平遼元帥楊大人家的獨子楊宗保今天大婚,娶的那是當今聖上的義女啊,可不這麽隆重!” 


“那是那是,三天前,楊家送催妝花髻、銷金蓋頭、花扇些個東西時,排成了一個縱隊的,別提多神氣了。” 


“今天大夥沒事就去楊家討杯酒喝吧,楊家為保我們平安這些年來多辛苦啊,大家也去圖個熱鬧!” 


“是啊,是啊,圖個熱鬧!” 


。。。。。。 


拜堂後,宗保和桂英由喜娘們拉著送入了洞房。喜娘們忙著撒帳、結發等儀式,宗保這三個月來日日都是喜悅地疑是夢里。 


得了寇成、楊平的幫忙,宗保好容易才從酒筵上脫了身。回到房中,婆子們已經被眾嬸娘帶去吃酒了,一雙喜燭兀自在案上跳動,圓潤的燭光讓房內滿是溫馨。宗保看著床榻上身穿著龍鳳呈祥樣鳳衣鳳冠的新娘,忽然在自己手臂上用勁擰了一下,不由“哎呦”叫出了聲。嚇得新娘子忙連連追問:“宗保,你沒事吧,沒事吧!”宗保這才愜意地笑道:“真的不是做夢,沒事,桂英,不過是我自己弄痛了自己。”“你真是的,別再嚇我了,你可知道那日我在府里看到你昏睡在榻上多麽擔心。”桂英有些嗔怪,“再不會了,除了因為你,給我天大的膽子,我都不敢忤逆爹爹的。”宗保一邊嬉笑,一邊拿起喜稱慢慢挑起了紅帕。 


桂英精心打扮後的明艷足以奪取他的呼吸,鳳冠上垂下絲穗半隱半現地遮住了桂英因感動而頰上生出的紅暈,嬌羞的女兒態我看憂憐。“桂英,我楊宗保可以娶到你何其有幸!”宗保喃喃自語,一個擁吻代表了一生的眷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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