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盡燈花 上

 弘時:他做了十八年的皇孫:七年的幼子,一年獨子,十年長子。五年不得意的皇子生涯,最終成為棄子。他聰明明敏,敏感善良,偏又固執任性,喜怒不定。在有限的真假難辨的史料里,他就像是一個以悲情為注腳的迷。


胤?:他嚴厲卻重情,嚴格而護短。皇子生涯太多的跌宕改變了他的兄弟們,也改變了他自己。他嫉惡如仇,喜好佛道;他是冷面王,卻曾對親近的人從不設防。他是受爭議頗多的帝皇,也是難得的一心為民勤奮為政的好皇上。


少年鋒芒又飽經滄桑的十三阿哥胤祥,出身卑賤心比天高的溫文儒雅的八阿哥胤?,驕橫任性有勇有謀的十四阿哥胤禎,少年早慧卻養尊處優的弘歷,機靈古怪聰明內斂的弘晝……


天家情誼,骨肉至親,權利紛爭……


胤祥:傻小子,你還不明白麽?你阿瑪……他不止是你的阿瑪了,還是天下的君父啊。


德妃:胤?,你這幾個孩子,若論性情,唯有弘時最是像你。都說父子冤家,皇額娘……在天上瞧著呢!


究竟,是誰的錯,是誰的痛?瘦盡燈花又一宵,只剩了你,在這世間孤獨的走下去。午夜夢回,唯見淚落沾巾……………………


第1章 夜冷


   


夜已經深得沈了,今夜沒有月光,悠長的打更聲從街頭到巷尾,風不知什麽時候就大了起來。打更的老人顫巍巍的靠在檐下,望著漆黑的夜空喃喃的自語道:“怕是有一場大雨啊。”老人手中的燈籠閃著微光,在大風中明滅不定。驀地,一聲驚雷乍起,那一點明滅不定的火光終於消失不見。老人縮了縮身子,輕輕的念叨著什麽,細聽,又不甚清晰了。


驚雷陣陣,大雨終究是潑灑而下,嘩嘩的雨聲驚擾了正在念經的雍貝勒胤禛。他起身走到窗前,點燈如豆,書房里很安靜。窗外的雨聲愈發顯得急促。


遠遠的,一個身影漸近了,一個小廝顧不得一身的雨水,在門簾外跪了道:“四爺,大少爺他……”


驚慌的神情讓胤禛心中一沈,他掀了簾子沈聲道:“慌慌張張的做什麽?大少爺怎麽樣了?”


小廝叩頭道:“大少爺又燒的厲害了,說胡話呢。福晉說,怕是讓驚雷嚇著了。”


胤禛的目光從小廝身上劃過,盯著雨幕,半晌道:“走,去大少爺的屋子。”


弘暉已經燒的糊塗了,房子里燈火通明,一屋子的人抽噎著哭泣。


福晉起身迎接胤禛道:“夜深了,暉兒的病也不打緊,爺莫要累壞了身子。”


胤禛借著燈光看到妻子一臉愁苦,笑道:“既然不打緊,就當是我這個做阿瑪的想兒子了,來瞅瞅。”


胤禛湊到床前看著兒子,弘暉才八歲,燒的小臉通紅。許是感覺到了什麽,睜眼艱難的道:“阿瑪,暉兒……暉兒給阿瑪請安。”


胤禛沈著臉應了,又道:“多大個人了,也能讓驚雷嚇著?”


弘暉眼底閃過一絲驚慌,道:“孩兒知錯了,再不敢了。”


福晉憐惜的替兒子換了臉上的濕巾,雖則心疼,卻不敢多言。


若說起來,弘暉最初犯病,還是冬日里被胤禛罰跪落下的寒氣。


胤禛道:“只怕你知錯不改。”


說著,見床邊的一碗藥湯已經溫了,皺眉道:“怎麽還不吃藥?”


福晉忙道:“藥性燥熱,需要溫服才好的。”


胤禛點點頭端起藥碗道:“喝了。”


弘暉不情願的張嘴,眼眶已經紅了。胤禛冷笑道:“就知道是你這畜生怕苦。”


弘暉一滴眼淚終於落下,賭氣般大口喝完藥湯。眼見藥碗見底,福晉忙遞過一顆蜜餞。


胤禛皺眉看了道:“他還能吃這個?”


回頭看弘暉巴巴的看著那蜜餞,沈了臉道:“去取方糖來。”


弘暉艱難的小聲道:“孩兒不吃那個……孩兒,孩兒不覺著苦了。”


福晉無奈的放下了手,嘆道:“暉兒還小呢,怕苦也是有的。”


胤禛只是看著弘暉,暉兒看了他在怕是有些嚇著了,略帶惶恐的目光看著福晉。胤禛微微不快的皺了眉:自從上次罰他生了場重病落下病根,暉兒看他的神情都帶了疏遠畏懼。


藥里面有安眠的成分,不多會兒弘暉就睡的沈了。胤禛輕輕的替兒子將被子蓋嚴實,俯身摸了摸兒子的頭,起身道:“白日里不是都好了麽?怎麽回事?”


福晉眉間有憂慮,道:“夜里面忽然驚醒的,滿嘴的胡話。”說著,她看向自己唯一的兒子,道:“爺,這雨下的這樣大,只怕是,不祥啊。”


胤禛道:“你是擔心的過了。當年皇阿瑪還沒他這麽大呢,天花不也挺過來了麽?何況只是這個?”


福晉搖頭道:“暉兒哪能跟他皇瑪法比呢?這孩子,怕也是個命薄的。”


胤禛沈喝道:“不許胡說。他是我的嫡子,是皇孫,是愛新覺羅的後代!怎麽會命薄?”


正說著,又是一個驚雷在房頂炸響。胤禛覺得耳邊一蒙,竟是恍恍惚惚的聽到了嬰孩的哭聲。他驚詫的下意識回身去看兒子,心底不知怎的就有了絲不安。


胤禛忍了不安笑道:“也不知道李氏如何了,這都有一日夜了,這個孩子怕也是個折騰人的。”


福晉笑道:“爺放心,李氏也不是頭一遭了,定能給爺添個小阿哥呢!”


胤禛微笑了道:“小格格也不錯的,舒兒不是總嚷嚷了沒個伴嗎?”


福晉楞了楞,笑道:“爺這話說的,舒兒都有十歲了,就是有個妹妹怕也玩不到一處呢。”


福晉順著胤禛的目光看向睡熟的弘暉,內心隱隱的有一絲苦澀。


李氏已經有一兒一女存了下來,如果再加上這個孩子能活著,怕就是三個了。而她呢?


正想著呢,弘暉忽然驚醒,嚷嚷道:“不!不要!……”


福晉忙湊過去道:“暉兒,額娘在這呢,沒事,沒事。”


弘暉睜眼看了額娘一眼,又沈沈的睡了。胤禛憐惜的看著兒子一腦門的冷汗,輕笑道:“瞧瞧,他阿瑪額娘當年比他膽子大了不知道多少了,怎麽這小子這麽沒出息?”


福晉淺笑了才要接話,就見一個小丫頭匆忙奔跑過來,高聲道:“恭喜四爺!李格格添了個小阿哥!”


胤禛皺著眉道:“叫喚什麽?沒見你大少爺睡著嗎?還不下去!”


小丫頭本來是想著來討賞的,聞言一滯,小心而恭謹的退下。


 “等等!”胤禛叫住她,沈吟了道:“府上的補品,給李格格送去。府上的下人,都按例打賞!”


見人都退下了,這才信步走到檐下,漫天的雨聲仿佛也悅耳起來,他舒了口氣笑道:“是個臭小子,小阿哥!呵呵,好啊!你瞧著,暉兒的病,沒準很快就能好起來了呢!”


最後一句話是對福晉說的,因為夜色太深,沒有看到福晉臉上的蒼白。


子時,雷雨夜,加上暉兒方才的驚醒。不知道為什麽,福晉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了。只是不肯趁著胤禛的興頭上說什麽。畢竟府上添了個小阿哥該是天大的喜事。


福晉只是笑道:“爺方才還說喜歡小格格呢。轉眼聽見是個小阿哥就高興成了這樣?”


胤禛一怔,苦笑了道:“這小阿哥也是我的骨血,何況……你也知道,這怕是我多子的征兆呢。”


 夫妻兩個一時沈默了。


良久,福晉試探的道:“爺該去看看小阿哥了。”


胤禛回頭看一眼里屋,想著還在高燒的嫡子,搖頭道:“不必了。這小孩子我又不是沒見過,這不有奶媽在嗎?暉兒燒的厲害。”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


胤禛回屋剪了燈花,坐在兒子床前,回頭見福晉有些魂不守舍的,笑了:“放心,暉兒的病定能大好的。”


福晉苦笑了點頭。看向床上熟睡的弘輝。但願,這個新生的孩子真能給暉兒帶來福氣。怕只怕……福晉打了個寒戰,不敢再深想了。


胤禛笑笑替暉兒拉上被子:“這小子,病著睡著了也不老實!這是蓋被子還是騎被子呢?”


福晉也順勢坐下,替兒子換了塊濕巾笑道:“暉兒都八歲了,爺才知道呢!”


胤禛笑道:“這毛病不好,回頭看我怎麽教訓他。”


這話說的福晉臉色一白。胤禛嘆息了拉過福晉,道:“這玉不琢不成器,我寧可他現在怨我。”


福晉小聲的道:“暉兒怎麽敢怨恨他阿瑪?”


胤禛苦笑道:“這孩子,原來見了我雖則懼怕,還有幾分親近,如今……唉。”


福晉輕聲的抽噎道:“暉兒如今還小,等他長大了,就明白了。”


胤禛埋怨道:“好端端的哭什麽?”伸手輕輕的撫摸兒子的頭:“只你心疼他?我不是他阿瑪?只有你看到這孩子現在笑的時候越來越少了麽?可是,他總是要長大的。”


胤禛說話間不知怎的有了絲酸澀,仿佛是想起了和妻子十來歲在阿哥所里相依為命的日子,“八歲了,也不小了。”


福晉一怔,強咽了淚道:“夜都深了,爺先去休息會子。這兒有我呢。”


胤禛搖了頭道:“我不困,看著暉兒吧。”


 夫妻二人就這麽守著弘暉,黑夜一點點滑過。良久,福晉隱約聽見胤禛的喃喃:“那日,是我心急了些,嚴苛了。”


福晉忍不住微微一怔。原來,暉兒重病,他並不像平素表現的一樣無動於衷。原來,在他心里,也是後悔的。


福晉借著最後一點昏暗的燈光,看著熟睡的兒子。雨聲依舊,可是這個不大的房間,卻仿佛是她的整個世界。


大雨依舊是沒有止盡的下著,屋里面悶熱難當,李氏艱難的輕聲問道:“外面……雨還在下嗎?”


小丫頭輕聲道:“回主子話,下著呢。”


李氏喘息了笑道:“好啊,疾風驟雨,這個孩子……杏兒,開窗吧。”


杏兒白了臉道:“主子,使不得,風大雨急,要病的。”


李氏笑笑,有些淒涼:“病不病的,誰又在意呢?”


杏兒忙道:“主子這話說的,四爺可是高興呢,連帶著奴婢也沾了不少光。”


李氏撇過臉去,半晌,道:“罷了,說這些做什麽?”


屋子里一時有些沈悶,良久,李氏皺眉問道:“這麽大的雨,外面吵吵嚷嚷的做什麽?”


杏兒忙出門去看,不一會兒帶了人在外間候著。進屋道:“是小二爺,怕是嚇醒了,哭鬧個不停。嬤嬤不敢去打擾王爺福晉,請格格拿個主意呢。”


李氏聽到是弘昀時眼前一亮,輕聲道:“讓他進來吧。”


杏兒跺腳道:“主子又說渾話呢,這屋子哪里是小主子能進的啊!”


李氏神色微微一暗,苦笑道:“是啊……昀兒醒了麽?杏兒,你去做些點心哄哄他。”


眼看著杏兒出去了,李氏看了看桌上昏暗的燭光,心底驀地生出幾分淒涼來,她耳邊的雨聲仿佛還混雜著嬰兒的哭泣聲。那麽洪亮。李氏微微笑了伸手,仿佛想抱起她的小兒子:這麽壯實,一定能養活的吧?卻摸了個空。


如此寒夜,如此風雨。她是這麽的無助。昀兒幼弱,新生的幼子才來到人世。而他呢?怕是看也不屑得看一眼的。他陪著他的嬌妻,他的幼子。


李氏知道自己不該這麽去想,可是許是太過虛弱,太過疼痛,容不得她克制自己。


 仿佛是很遠的地方,傳來了昀兒清脆的笑聲和杏兒的歌聲。許久,昀兒朗聲道:“孩兒恭賀額娘,又給昀兒添個小弟弟!”


然後聲音就小了些:“杏兒姐姐,你說額娘聽到了會開心嗎?”


杏兒柔柔的聲音:“小主子想啊,格格最喜歡小主子了,當然會高興。”


微微不安的聲音:“那有了小弟弟,額娘會不會不喜歡昀兒了?”


 “傻話,格格怎麽可能不喜歡小主子呢?”


 ………………


良久,李氏的眼角有一滴眼淚緩緩滑落。窗外,風雨還在肆虐。


康熙四十三年春,皇四子胤禛之子,皇孫弘時於子夜誕生。


第2章 春到薔薇


一層春雨一層暖,轉眼園子里的花都熱熱鬧鬧的開了,看著甚是喜人。


一個少年信步走在花間,遠遠的看到弘暉躺在薔薇花架子下,不禁抿嘴兒一笑。


少年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面容俊朗,嘴角帶著一絲頑皮的笑意。他輕輕的走到弘暉身後,重重咳嗽一聲。半睡半醒間的弘暉驚得一跳,擡眼見少年得逞的笑容,嘟著小嘴不樂意的起身拜道:“十三叔。”


胤祥看了他笑道:“猜猜你十三叔給你帶什麽來了?”


弘暉瞇了眼笑道:“十三叔……”


胤祥苦笑著搖頭,背著的手里變出一串糖畫的蓮葉圖來,神秘的道:“嘗嘗?”


弘暉猶疑的看著眼前的一大串金燦燦的,問道:“十三叔,這麽漂亮,能吃嗎?”


胤祥拖長了聲音道:“算了,連你十三叔也信不過了……”


弘暉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一股甜香撲鼻。他想了想,還是搖頭道:“今兒弘時弟弟百日,十三叔還是給弘時弟弟吧。恩,還有昀兒,他最喜歡這些的了。”


胤祥一怔,道:“你弟弟們還有呢,這是給你的。”


弘暉咧嘴笑了:“真的?!”迫不及待的湊到嘴邊舔了口,眉眼間盡是笑意。


胤禛轉過彎的時候透過樹葉看到兒子那彎彎的眉和甜甜的笑,一時恍惚。滿架薔薇花五顏六色的煞是好看,花藤下少年明朗,稚子天真。讓他忍不住駐足,不忍打斷了這般的風景。


胤祥哄逗著弘暉:“等你的病徹底好了,十三叔帶你去騎馬去!”


弘暉的眼睛閃亮閃亮,連連點頭。


胤禛聽不下去了,輕喝道:“胡鬧!”


胤祥一怔,轉身垂首道:“四哥。”一臉小心翼翼的模樣。


胤禛緩步走到叔侄兩個跟前,冷笑了道:“你帶著你侄兒去騎馬?你自己不摔下來就謝天謝地了!”


胤祥漲紅了臉要反駁,又垂下頭不語。他的騎射功夫是連皇阿瑪都讚賞有加的。可是四哥正在發作,他也不敢頂撞。


胤禛也不理會他一臉的不服氣,轉身訓斥弘暉:“你手里拿的是什麽?整日里書沒看你念,倒是盡學了些精致的淘氣!”


胤祥忙道:“四哥,這都是祥兒的不是,與侄兒無關。暉兒的病還沒大好呢。”


胤禛冷哼了聲道:“那是他偷懶淘氣的理由?”


弘暉白了小臉跪下道:“孩兒知錯了。”


這一會子的功夫,額頭上就見虛汗了,胤禛心下微軟,道:“沒聽你十三叔說嗎?病還沒大好呢!你孝經念到哪去了,嗯?”


弘暉緩緩起身躬立,一臉小心翼翼的模樣越發的惹人憐惜。


胤禛哼了聲,轉身對欲言又止的胤祥道:“晚上才開宴,你一大早的不去用功,跑這里來做什麽?”也沒等胤祥回答,又道:“還不滾去我書房里候著?”


胤祥趁著四哥不注意,對著弘輝做了個苦臉,緩緩的退下。


胤禛打量著兒子,弘輝今兒穿的紅色的小馬褂,長長的睫毛下大眼睛忽閃忽閃。面上帶出幾分懼怕,卻也惹人憐惜。


胤禛緩和了語氣問道:“這幾日可好些了?晚上撐得住嗎?”


弘輝垂首答道:“阿瑪放心,孩兒不礙事的。”


胤禛淡淡的道:“不行就不用逞強,功課也拉下這麽多了。整日里閒著也不是個事。病早些好了,也早點補上來。”


弘輝恭敬的道:“回阿瑪的話,今晚是三弟的百日,孩兒是大哥,定要去的。”


胤禛不置可否的哼了聲,道:“待會兒會送蓮子湯來,連著蓮子心一並吃了,明白?”


弘輝小臉頓時垮了,小聲的道:“是。”


陽光姣好,花香幽然。多少年以後,胤禛還會記得,那個清晨,那個如同年畫里走下來的孩子,還有那滿架熱熱鬧鬧的薔薇花。


誰又能想到呢,花到薔薇,原本是春已堪憐了。


書房里,胤祥端著福晉讓人送來的沙冰靠在椅子上,風送花香入室,從窗戶望去,可以看到幾從青竹,淡淡的。


遠遠的,聽到院子里下人清安聲,他放下了手中的碗,垂手而立。


胤禛掃了眼幾上的沙冰,道:“這還沒入夏呢,怎麽惦記上這個了?”


胤祥訕笑了不語。


胤禛哼了聲道:“你也就欺負你嫂子,回頭叫你媳婦知道,怕又是一通埋怨。”


胤祥賠笑道:“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嘛,祥兒不指望嫂嫂,還能去指望誰?”


胤禛變了臉色道:“你說的什麽混帳話!你的長兄是誰?長嫂又是誰?”


胤祥嬉笑著道:“這里又沒有旁人!”


胤禛淡淡的道:“不知道慎獨二字是怎麽寫的?”


胤祥撇了撇嘴,還是恭恭敬敬的道:“是,我知道了。”


胤禛又指了沙冰道:“這眼下天氣到底還透著涼意,這是什麽好東西?也難怪你媳婦不讓你吃!”


胤祥悻悻的道:“是,不吃了。”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浪費了嫂嫂的一片好意了。”


胤禛看著弟弟那眼睛就沒離開碗里的沙冰,笑了道:“阿瑪平時是怎麽訓導的?阿哥千金之軀,更應該知道惜福。我瞧著,你嫂子都把你給慣壞了。”


胤祥眉開眼笑的端起了碗,見胤禛還欲張口說話,忙道:“下不為例!”


胤禛苦笑著搖搖頭,坐在了書桌後面。隨手拿過一本書翻看。見胤祥吃的差不多了,才淡淡的道:“這次皇阿瑪狩獵,你是隨駕的,自己仔細著,別總是毛毛躁躁的。”


胤祥起身小心的答道:“祥兒省的了。”


胤禛嘆了口氣道:“凡事要留個心眼,別要爭強好勝,不可強行出頭。早些年你還小,阿瑪喜歡你這豪爽的性子,兄弟們也都不跟你計較。如今你也漸漸大了,該明白了。”


胤祥動了動唇,想說什麽,終究沒有。兩年前他代皇阿瑪祭泰山,看著沒事,實在是因為他背地里有四哥在的。否則他一個沒了娘親的小阿哥哪能憑恃了皇阿瑪的寵愛就這般安穩?


再說了,若論寵愛,他們誰也及不過太子二哥的。多少次狩獵前四哥叮囑他莫要氣盛,莫要越過太子去。他雖然不服氣,卻也無可奈何。


胤祥咽了口氣,轉笑道:“山東河間的災民,如今看著也該安置下了。”


胤禛知道這個幼弟沒有聽進心里去,只是暗嘆了聲:畢竟還只是個孩子。又沈了臉道:“你也看到了,你是阿哥,將來遲早是要辦差的!若是不好好長進,千萬性命在你疏忽間就沒了!”


胤祥一怔,恭謹的說了聲是。


胤禛瞥了眼道:“怎麽,還有話說?”


胤祥道:“黃鼎楫、王原等合疏劾李師傅的事情,四哥怎麽看?”


胤禛看了幼弟一臉的刻意嚴肅,嘆了聲道:“這點事情,你也想不明白?你若問我的意思,皇阿瑪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若是還不省的,自己回去再讀兩年書。”


胤祥被這一番話說的面上紅紅白白,半晌無語。胤禛也不看他,兀自喝了口茶道:“你既然無事,就陪四哥喝喝茶,下下棋。”


胤祥欲言又止,終是垂下了頭。胤禛放下茶碗,打眼看他,輕斥道:“站著做什麽?”


看著十三弟端端正正的坐在跟前,稚嫩的面容隱隱含了不服氣,眉眼間都是飛揚脫跳。胤禛想想自己似他這麽大時總被皇阿瑪訓斥成是喜怒不定,手摩挲著書頁無奈的道:“你也是有媳婦的人了,這性子該改改了,總是毛毛躁躁的。”


胤祥抿了抿唇,只作沒有聽到。轉笑道:“四哥,我最近又看到了好些棋譜,四哥不想試試?”


胤禛笑了擺棋盤,“下棋喝茶,就是養性的功夫,偏你就記著棋譜了。”話雖這麽說,還是示意胤祥先打棋譜。


胤祥悻悻的提袖抓了把棋子。清風入室,茶香裊裊,兄弟二人那微微蹙眉的側影都是那麽相似。


第3章 百日


春日的午後陽光都是懶散的,透過雕花的窗戶照進室內,映下窗邊幾支桃花。


胤禛閒倚在窗邊,哄逗眼前的孩子:“叫阿瑪,叫啊。”


李氏撲哧笑出來:“爺,才多大個孩子呢。”


胤禛笑了摸摸兒子的小臉道:“瞧瞧,這小眼珠子靈光的,將來不定有多聰明呢!”


福晉抿嘴兒笑道:“暉兒睿智勇敢,昀兒福氣深厚,這又多了個聰明伶俐的。天下的好孩子全到爺的府里來了。”


胤禛沈了臉笑罵:“怎麽,我的兒子,還能有錯?”


正說著呢,小家夥咯咯的笑出聲來,胤禛一怔,道:“你這小東西也來笑話你阿瑪?”伸手想從奶娘手里抱過孩子,到底忍住了。湊過去輕輕的拍了孩子身後一巴掌。


小家夥倒也不惱,發現了新奇玩意兒一般拉著胤禛的大手直笑,楞是不肯松手。


胤禛不敢用力,維持了個半坐不坐的姿勢任由兒子把他的手掌當玩具,臉上偏偏還作出笑意來,“瞧瞧,不愧是阿瑪的好兒子,就和阿瑪親。”


福晉這回可真笑了出來,示意奶娘:“早上十三爺給小阿哥送來的小玩意兒呢?”


奶娘恍然大悟的拿著個樣式新奇的撥浪鼓逗孩子,孩子這才松手,把注意力轉移到小鼓上,拍手直笑。


胤禛悻悻的坐下道:“老十三就知道弄些這種玩意兒。”再看兒子笑得開心,越看越喜歡,對福晉道:“這是哪兒淘來的式樣?我竟沒見過。趕明兒讓高福再去尋兩件來。”


福晉笑著應下。


胤禛還要說什麽,就聽到清脆的聲音帶了笑意“阿瑪阿瑪!”


一個小身子飛奔進來,帶了一腦門的汗。


胤禛板下臉道:“瞧瞧,瘋成了什麽樣?”


舒兒圍著奶娘轉:“聽說今兒三弟弟打扮的可漂亮了,額娘不讓看,額娘壞。”


就要伸手去抱。唬的胤禛連忙拉住舒兒:“來,跟阿瑪說說,去哪兒玩去了?”


舒兒才不理會,一雙眼睛就盯著小阿哥看。


李氏笑道:“爺,您瞧瞧這丫頭,一大早就嚷嚷著要抱孩子,可把奴婢嚇得。這會還好意思說是奴婢不讓他看弟弟?真是天大的冤枉!”


胤禛拍拍舒兒的頭:“你這丫頭,你大弟都沒你一半兒淘氣的。”


說到弘輝,舒兒似是想到了什麽,欲言又止的看著阿瑪,一臉的小心翼翼。


胤禛也想了起來,道:“暉兒昀兒呢?這宴馬上就開始了,讓他們先過來吧。”


舒兒笑道:“他們正過來呢,他們慢,哪像舒兒。”


說著,又可憐巴巴的看著胤禛道:“阿瑪,舒兒求您件事情,好不好。”


胤禛一哂,道:“說,咱們的小格格又怎麽了?”


舒兒扭捏的道:“暉兒的那幾個小廝,阿瑪能不能開恩,還給他吧?”


胤禛的臉瞬時沈了下來:那幾個小廝正是上次跟著弘輝一塊兒闖禍的小子,被胤禛發落去了柴房馬廄。


胤禛問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暉兒的主意?”


許是嚴肅的神色嚇到了小舒兒,舒兒規規矩矩的站好,低頭半晌才小聲的道:“是舒兒的主意,舒兒看大弟弟這些天愁眉苦臉的,總也不快活。”說著,她擡頭懇求道:“阿瑪,不就是幾個小廝嗎?您就開開恩好不好?跟了大弟弟那麽些時日了,莫說暉兒不舍,就是我也別扭的慌。”


胤禛仔細的看著舒兒,見小丫頭神色不像是說謊的,才淡淡的道:“你別扭什麽?淘氣的時候沒人透透風搭把手了?”


舒兒紅了小臉道:“阿瑪!”


胤禛一哂,正要說話,就見到弘暉弘昀兩個小阿哥走進來請安。


胤禛沈肅著臉應了聲,問道:“暉兒,你姐姐的意思,想把那幾個小廝還給你,你以為呢?”


弘暉一個呆楞,想起了那幾個跑前跑後的機靈小子,一口一個小爺,他伸手就知道遞什麽上來。弘暉低頭不語。


胤禛強壓了怒氣道:“阿瑪問你話呢!”


弘暉小聲道:“任憑阿瑪處置。”


胤禛盯了兒子看:“答非所問!”


弘暉低頭默然片刻,擡頭道:“阿瑪要問孩兒的意思,孩兒舍不得這幾個小子,都是跟了孩兒這些時候的,情理上孩兒都舍不得。但是孩兒知道阿瑪定不會允的,所以,任憑阿瑪處置便是。”


小小的孩子眼底滿是倔強,他的人,他的意思,他的堅持。


胤禛看了弘暉,半晌,怒笑道:“好!任我處置?要我說,這樣帶壞主子的奴才,就該逐出府里去!”


弘暉白了小臉道:“阿瑪開恩!”


胤禛搖了頭道:“想不明白?你自己想想,論理,他們做了錯事,該不該罰?家有家規!論情,你是府里的嫡長子,該怎麽想,怎麽做?他們心術不正,就該當殺一儆百!”


弘暉堅持倔強著不語。胤禛淡淡的道:“想不明白,就跪著想。”


三個孩子並排跪在一起,奶娘懷里的小阿哥不知怎麽哭出聲來,奶娘驚恐的去哄,卻怎麽也哄不住。


胤禛鐵青著臉一聲不吭。福晉這才勸道:“爺,您瞧瞧,把小阿哥都嚇哭了,就算是暉兒有錯,昀兒才多大?怎麽跪的住?”


弘昀才不過四五歲,跪在地上奶聲奶氣的道:“昀兒跪的住,大哥跪著,昀兒陪大哥。阿瑪息怒。”


胤禛回頭看著弘暉,道:“怎麽,自己跪著不夠,還要帶累著旁人陪你受過?”


弘暉咬唇不語,只是歪頭看看舒兒,又看看弘昀,眼底閃過歉意。


胤禛氣道:“你看看這小畜生,這是給誰臉色看呢?還死不認錯!連昀兒多大個孩子都知道要顧及手足情誼!他倒好!”


李氏擔憂的看著幾個孩子,小阿哥的哭聲還在繼續,她心疼卻不敢多言。倒是福晉嗔怪道:“暉兒,你就忍心弟弟們陪著你受罪?”


又對胤禛道:“小阿哥待會兒哭的眼睛腫了,還怎麽抱出去?暉兒還小,爺慢慢教他,莫要氣壞了身子。”


胤禛這才注意到奶娘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阿哥,目光微微放軟,道:“怎麽好端端的哭成這樣?那個撥浪鼓呢?”小阿哥的目光已經再不能被波浪鼓吸引,奶娘情急之下,解了手上的佛珠要給小阿哥玩兒,被胤禛攔住了。從腰間解下荷包來塞到小阿哥手里,看小阿哥從大哭到一抽一抽的哭,方道:“這種東西是小孩子能玩的?”


也不理會奶娘的驚慌,回頭看看臉上已經見了虛汗的弘輝,似是想起了這小子身子還虛著,嘆氣了緩聲道:“今兒你三弟的百日,阿瑪沒工夫跟你扯這些,你自己回去再好生想想。起來吧。”


三個孩子依次站了起來,小阿哥的哭聲也漸漸止了。胤禛看著身前的四個孩子,神色雖然嚴肅,不知哪根紋路里就透出笑意,吩咐奶娘把小阿哥抱下去。


遠遠的聽到八阿哥溫文的笑聲傳來,胤禛一怔,擡頭看看天色,才迎了出去。


胤禩穿了件月白色的長衫,舉手投足都讓人如沐春風,正拉了胤祥說笑。擡頭見胤禛來了,起身笑道:“四哥。”


胤禛笑著坐下道:“這麽早就來了?四哥的飯菜可還沒出鍋呢!”


胤禩淡淡的笑道:“我可不算早,兄弟們這會子怕也在路上了。這隔著墻走幾步到了四哥府上,怨不得我饞呢。”


胤禛笑了道:“曉得兩府隔著近,還不算好了時間來。可見還是饞了的。”


正說著呢,又一陣喧鬧傳來,阿哥們陸陸續續的都來了。太子也遣人送了些孩子的新鮮玩意兒來。


胤禛拱手笑道:“小兒百日,本不是什麽大事,兄弟們賞臉,也權當是趁著這個機會兄弟小聚了。我府上也沒什麽,出了名的清湯寡水,莫怪莫怪。”


胤禎大大咧咧的笑道:“四哥這話說的,小阿哥百日哪有不熱鬧的?我府上弘春這臭小子滿月,額娘都跟著湊了熱鬧呢!”


胤禎不過十六歲,面上滿是稚氣,帶了一絲真誠一絲得意,他是德妃娘娘的幼子,也是德妃最鐘愛的兒子。


眼見著胤禛神色微沈,胤禎吐了吐舌不語。


胤禩看了笑道:“瞧瞧咱們小十四兒這模樣,哪像是是個當爹的呢?自己還是個奶娃娃呢!”


胤禎不服氣的擡頭,又看了四哥沈肅的面色,撇臉不語。


這小模樣倒是讓胤禛神色微緩,見兄弟們都到的齊了,吩咐人上酒席。


弘暉領著弘昀來見禮,身後是被奶媽抱在懷里的小阿哥。


幾個叔叔伯伯誇讚了弘暉又讚弘昀,最後紛紛看向小阿哥。


小家夥今兒打扮的分外喜慶精神,好奇的看著這麽多人,嘴里依依呀呀的不知道說些什麽。


胤褆最長,首先掏出了個墨玉做的百命鎖在小阿哥眼前晃晃,逗得小家夥直笑,然後給了奶娘身後的侍婢。


隨後的阿哥們也紛紛有所表示。許是人太多了,時間太長了,小阿哥不耐煩的晃來晃去,最後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奶娘手忙腳亂的哄逗不住,一面喃喃:“哭哭好,聲音洪亮,大吉大利。”


在前廳的沒有女眷,一幹爺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倒是八阿哥見機的快,伸手抱過小家夥上下晃著。小家夥顯然沒被這麽逗過,不多會兒笑出聲來,倒把個奶娘嚇得膽戰心驚。


看著又回到奶娘懷里窩著的胖小子,一笑倆酒窩,胸前的小紅肚兜兒怎麽都透著可愛。胤禛心若有憾的咳了聲道:“八弟!這小子哭鬧由著他便是了,怎麽好累著你了!”


滿人抱孫不抱子,胤禩這舉動一來有些魯莽,二來,也讓胤禛心里不知怎的不是滋味。


倒是胤禎笑道:“別說,八哥一哄這小子就笑了,真跟八哥有緣呢。”


 八阿哥笑笑:“是小阿哥太可愛了,一時沖動。四哥恕罪。”


胤禛淡笑道:“無妨。將來八弟的孩子,定是個有福氣的。”


胤禩喜歡孩子,偏偏二十多歲了沒有子嗣,連康熙都曾多次關心。胤禛這話說的胤禩心中一痛,強笑了道:“往後的事誰知道?只眼前就可見四哥真真是福氣不小呢。”


胤禟看著氣氛有些僵硬,忙嚷嚷道:“四哥,還開不開飯啊,我這都餓得前心貼後背了!就算是青菜豆腐,我也能幹他個三四碗!”


胤禛這才請大阿哥三阿哥入席,自己一起入了席。命人抱小阿哥去了女眷處。


夜色漸深,廳堂里的燭光亮起,酒菜漸盡。觥籌交錯間,兄弟們的面色都在燭光下映出幾分酡紅來。


第4章 傷逝


十分春水,百葉荷花。臨池的樓閣里,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正在聚精會神的看著手中的奏折。一身明黃色的袍子,腰間的玉佩在陽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


 “皇瑪法!皇瑪法!”清脆的童聲自遠而近,小童身後跟著一溜兒的太監,咯咯笑著跑到老人的身邊,舉起手中的盤子:“皇瑪法,您嘗嘗啊,這瓜可甜啦!”


康熙微笑著接過盤子放在案上,一把抱起小童,笑道:“瞧這一腦門的汗,你不熱呀。”


小童這才反應過來,小聲的問:“瑪法,有酸梅湯麽?”


康熙故意拉長了臉問:“怎麽,瑪法聽說有個小饞貓一氣喝了七八碗酸梅湯,被罰多少天不許喝的來著?”回頭問李德全。


李德全賠笑:“奴才這記性……多少天來著?”


小童不依,扭股糖似地纏著康熙道:“瑪法……”


康熙大笑:“去給他拿一碗來。”小聲的吩咐:“只許吃一碗啊,多了沒有。”


小童手里拿著瓜就往康熙嘴里送:“瑪法,吃啊,可甜了。”


康熙象征性的咬一口,笑:“瑪法不吃,弘皙吃,皙兒最乖了。”


弘皙自己啃了一口,又給康熙,“皙兒一口,瑪法一口。”


祖孫兩個正鬧著,遠遠見馬齊走過來,康熙正正神色,把弘皙放下。


弘皙也乖覺,安靜的侍立在康熙身旁。


馬齊給康熙請了安,起身笑道:“小阿哥瞧著越發精神了。”


弘皙只是矜持的微笑,並不多言。他是太子實際上的長子,雖然只是側福晉所出,但是因著福晉無所出,他也就成了實際上的嫡長孫。自幼被康熙教養在身邊,骨子里的尊貴掩也掩不住。


康熙拍拍小孫兒,寵愛的道:“玩兒去吧。”


弘皙點點頭:“恩,瑪法要記得把瓜都吃了。”又對著馬齊見了一禮,飛快的跑了出去。


康熙見小孫兒跑遠了,才把目光收回來,淡淡的道:“喻成龍最新的奏報,鎮筸鎮兵丁王漢傑等糾集三百余人,在城中搶掠當鋪,出城站隊逼官索結。你怎麽看?”


馬齊躬身道:“王漢傑應正法,其黨三百余名不知姓名應免深究。畢竟,愚民無知。”


康熙冷笑了道:“你和喻成龍倒是一個意思。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會發生這種事情!當的什麽父母官,又是怎麽樣的治下!”


馬齊像是早就料到康熙會發作一般,道:“這個奴才也想過。只是案情還不甚清晰,不敢暗自揣度。主子爺聖明!”


康熙怒氣稍平,正要說話,就見小太監慌慌張張的走來,撲通一聲跪在了亭子外頭。


康熙皺眉望去,淡淡的道:“說。”


小太監連連叩頭:“四阿哥府上的弘暉阿哥,殤了!”


康熙聞言一個楞怔,半晌,才回過神來:“你是說,四阿哥的嫡子弘暉?……”


得到的,是肯定的答覆。康熙感覺內心沒由來的一陣絞痛。弘暉是胤禛唯一的嫡子,他也時常見的,甚是穎悟可愛,只比皙兒小了兩歲。怎麽說沒了,就沒了呢。


康熙強忍了酸澀,道:“德妃娘娘知道嗎?”


小太監叩頭:“想是已經知道了。”


康熙沈重的一聲嘆息:“傳朕的話,死生有命。讓她不必過分悲傷。四阿哥胤禛喪子心痛,準他一周的假。”


四阿哥府上,已經亂成了一團。


福晉守在弘暉的床前,一屋子的悲咽聲。


胤禛獨自立在檐下,面上的表情悲喜莫辨。那哭聲是那麽刺耳,刺痛得胤禛的胸中一陣酸痛。


他還記得暉兒那稚嫩的面容帶著故作的少年老成,堅定的“我是大哥,一定要去的”


淘氣的“真的?十三叔最好了!”


執著的“他們是孩兒的人,於情於理,孩兒都是不舍的。”


那個孩子!面上已經被病痛折磨的不帶一絲紅潤,可嘴角卻依舊仿佛帶了一絲笑意。


是不舍,也是解脫。


他是那麽的痛恨暉兒的不堅強,怎麽敢,怎麽竟敢,就這麽丟下了阿瑪額娘!


於心何忍。就因為阿瑪罵你兩句打你兩下,你就不要阿瑪了?真是個殘忍的孩子。


然後,一腔的悲憤漸漸化作無能為力,面上帶出幾分自嘲的笑意。


也好,好孩子。人間萬苦,從此以後,再不必做什麽嫡長子,做什麽皇孫了。


孩子的哭鬧聲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還是舒兒清亮的聲音麽?


一聲一聲,撕心裂肺:“阿瑪!再讓我和二弟看一眼暉兒吧!阿瑪!”


胤禛仰頭,不想讓孩子們看到他眼角的淚痕。半晌,才問道:“怎麽回事?”


下人跪下不語。


胤禛的目光緩緩滑過兩個孩子,良久,輕嘆道:“那是他們的親兄弟,看看又有何妨?”


兩個孩子嗚咽一聲,沖進屋子。


胤禛緩步跟進了屋子,見福晉起身要說話,緩緩搖了搖頭。


弘昀才四歲,任事不懂的年紀,看著床上仿佛已經熟睡了的弘輝,就要去拉他:“大哥,大哥,陪昀兒去玩吧,教昀兒認字。”


一句稚嫩的話,引得一屋子大人好容易平覆點的情緒再度悲傷。


舒兒年紀大些,扯著小弟的衣袖:“昀兒乖,給你大哥哥磕頭。”


胤禛輕撫著弘昀的頭,嘆息道:“昀兒,再見你大哥最後一面吧。記牢了,他是你的大哥!”


弘昀重重的磕了一個頭。


胤禛嘆息著和福晉商量:“原先隨著暉兒的那幾個小廝,都暫先放在你房里吧。”


福晉一個楞怔,苦笑著點了點頭。


那幾個小子,暉兒生前拼著受罰也要保住他們,暉兒重情義,他卻因著暉兒是嫡長子,執意不允。


早知今日,當初何必苛求那個孩子?


四阿哥府上亂了套,德妃娘娘那兒也沒了主張,德妃哭得都失了神般的呆呆坐在椅子上。


見胤禛來請安,撇了臉去不肯見。胤禛忍著悲痛勸道:“額娘節哀,莫要為這個畜生哭壞了身子。”


跪上前去,輕聲的:“額娘,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去了,想來是沒這個福分,也是留不住的,額娘不必傷懷。”


德妃哭道:“我知道你因著我疼他,就不待見他。他才多大啊,你舍得那麽折騰他!要不是你逼他逼得狠了,他會生那場重病?可憐見我的孫兒,才多大點兒啊,生生被他阿瑪給逼死了!”


胤禛被一句話戳到心里去,疼的半晌說不出話來。


德妃又道:“你也不用在這兒煩我,你心里還不定怎麽歡喜呢!”


胤禛紅了眼眶叩頭:“額娘這話卻又是從何說起。暉兒是兒的骨肉,兒子這心,何嘗不痛?!”


德妃冷笑了道:“你不是出了名的冷面冷心麽?這副神情,卻給誰看?”


正說著,就聽到通傳十四阿哥求見。


德妃忍不住又哭出聲來:“我的孫兒啊,你的命怎麽就這麽苦呢。”


胤禎進屋里,無聲的對著四哥行了一個禮,勸德妃道:“額娘,您莫哭了,四哥心里已經夠難受了,回頭您萬一再有個三長兩短,可叫兒子們怎麽辦啊!”


德妃只是顫著手抓住小兒子的手,弘暉是她實際上的嫡長孫,都說長孫幼子,她愛弘暉,不亞於愛幼子胤禎和他的孩子弘春。


時間一點點滑過,德妃仿佛是哭得沒力氣了般,平靜了些,擡頭對胤禛道:“額娘方才傷心的糊塗了,說了什麽,你不要介意。”


呵,不要介意?胤禛內心劃過一絲苦澀,道:“您是兒的額娘,兒怎麽會介意。”


德妃舒了一口氣,道:“我瞧著皇上的意思,是要再指個滿族格格給你,額娘也是這個意思。你如今雖然還有子嗣,到底……何況,這究竟也單薄了些。”


胤禛面色不為人知的一沈,眼里掠過一絲不快,道:“兒子明白了。”


又道:“額娘也不必太過心急,昀兒如今也長大了,時兒瞧著也是個乖巧可愛的,都是好孩子。”


德妃哼了一聲,到底沒說什麽。


胤禛待了片刻,安靜的退下了。


經過園子里時,聽見德妃跟前的老嬤嬤說話的聲音:“側福晉沒事情就帶弘春小主子來瞧瞧娘娘吧,娘娘瞧了他多少煩惱也沒了。如今弘暉阿哥沒了,娘娘瞧著弘春小阿哥,精氣神也能恢覆的快些……”


胤禛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面無表情的走遠了。


胤禛回府就找福晉商量一應事宜,在門口時聽到了小聲的議論。


 “聽說咱們府里的三阿哥出生時雷雨交加的,正碰上小主子病情加重,可憐我們家小阿哥啊……”


 “可不是麽,那天夜里,還死了個打更的老頭呢,就在皇城根兒這一片的。”


 …………


胤禛聽著剎那間只覺得怒氣上湧,頂的胸口隱隱作痛。他的悲傷,在這些奴才眼里,竟是些嚼舌根子的口舌!這樣的話要是傳到皇阿瑪和額娘的耳里,還了得?


快走幾步就看到樹下倆個小子正在燒著紙錢,哭得雙眼紅腫,嘴里還在嘟囔著些什麽。


胤禛低聲喝道:“背後議論主子,是個什麽罪?”


倆小子一時懵了,連連叩頭:“主子饒命!奴才也是傷心的過了頭,一時糊塗……”


再想說話,碰到胤禛冰冷的神色,後頭的話咽了回去。巴巴的看著走出來的福晉。


福晉輕聲的道:“爺才把他們放出來,許是下頭待的久了,人也不知道規矩了。這倆小子一直在哭,許是傷心糊塗了。有什麽錯處,爺看在……饒他們一回吧。”


胤禛這才注意到,這兩個小廝正是原先弘暉身邊的。他沈默了半晌,搖頭道:“有些過可以恕,有些,不可以。我府里的規矩他們不是不知道,議論小主子,就是死罪!”


說完,也不顧福晉詫異懇求的神色,一甩袖,走了。


胤禛茫然的來到後院,呆呆的看著滿架的薔薇藤。花早已枯萎,雕零。只余了這一抹綠色的清涼,卻只這樣的刺眼。


 “四哥。”聲音輕輕的,胤祥安靜的站在四哥的身後,也不說話,就這麽陪著四哥。


滿庭的綠影,初夏已經隱隱約約顯露出綠色的生機,地上仍有殘花,風吹過,嗚咽著遠了。


康熙四十三年六月初六,四阿哥胤禛嫡長子弘暉,殤。


第5章 籬落柳影疏雨里


細雨如煙,一灣春水蕩蕩悠悠。綠柳青嫩的影子倒映在水里,雨中。籬落蕭疏,攔了幾只鴛鴦,一大叢野花搖搖晃晃露出五顏六色的笑意。


一個小娃娃穿了件厚厚的嫩綠色小襖子,正在花叢里追逐蝴蝶,專注的小模樣讓坐在亭子里的李氏忍不住微微一笑。


穩重的聲音從李氏身後傳來“額娘。”


李氏回頭看到是弘昀,笑道:“今兒怎麽下學這樣早?”


弘昀笑道:“是額娘忘了時辰了,孩兒是準時下的課。”


李氏溫溫淡淡的笑道:“今日功課,可還好?”


弘昀點了點頭:“先生說,可以開始學著作文了。”


 “呀。”李氏驚喜的看著兒子,笑了:“窗課都要認真的做,好生用功,明白麽?”


弘昀點頭受教。才不過九歲的孩子,舉手投足都帶了小大人的沈穩。


李氏從身旁拿出一個紙鳶,逗兒子:“瞧,額娘讓人給你做的。”


弘昀露出歡喜的神色來,歡呼一聲接過紙鳶,高聲笑道:“我帶時兒放風箏去!”


花叢里的小娃娃也看到哥哥來了,跌跌撞撞的撲過來:“哥哥,哥哥!”


水靈靈的大眼睛盯著弘昀手里的風箏看,小手扯著弘昀的胳膊:“哥哥,飛。”


弘昀拉著弟弟的小手,晃著道:“哥哥好不好?”


弘時眨眨眼睛,笑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來:“哥哥最好了,帶我放風箏好不好?”


弘昀仰頭看看如絲的蒙蒙細雨,問弘時:“你冷不冷,要不要去額娘那兒坐會子?回頭我把風箏放起來了再來叫你好不?”


小家夥頭搖的撥浪鼓似地:“不嘛,就看哥哥放。”


弘昀無奈的拍拍小弟的額頭:“不許跟著我跑,只許一旁看著,聽到沒有?”


小家夥使勁點頭。


弘昀嘴角這才掠過一絲這個年紀孩子特有的淘氣神色來,牽著風箏一點點跑起來。


李氏停下手里的刺繡,倚在美人靠上看著草地里一大一小的兩個孩子,不知怎的就想起一首詩來:


 “草長鶯飛二月天,


 拂堤楊柳醉春煙。 


 兒童散學歸來早,


忙趁東風放紙鳶。”


 “念什麽呢?”低沈的聲音喊了絲戲謔,李氏回頭拜道:“爺。”


胤禛目光隨著弘昀弘時,輕聲笑道:“瞧昀兒平素也還沈穩,原來竟是這般貪玩。散學歸來早,就只曉得放風箏呢。”


李氏輕輕一笑,也不搭腔。


胤禛的眼底閃過淡淡的溫情,笑了道:“你先回去備些熱飲姜湯,回頭我送他們過去。這樣的天氣,莫要凍出病來。”


李氏福了福,就要出聲喚孩子們,被胤禛攔住了,她索性微笑了退下。


如畫煙雨里就剩了這父子三人。


胤禛輕輕的走到草叢中,就這麽負手看著兩個孩子笑鬧。連日來的焦灼不由去了十之八九。


只有看到了年幼的兒子,他們臉上童稚而天真的笑容,胤禛才覺得自己是真真切切的存在著,有血有肉的存在著。


那一切的紛爭,陰暗,委屈,不平,都隔離在了這淡淡的春光之外。


小哥倆玩的興起,一點也沒發現身後多出個人來。弘時開始還乖乖的站著看弘昀放風箏,這會兒也忍不住跟了一起瘋跑起來。


四歲的小娃娃人小腿短,哪里追的上弘昀! 


他一面奶聲奶氣的叫喊著:“哥,等等!”一面跌跌撞撞的就要追上去。小家夥跑著跑著就啪的一聲摔倒在了草叢里。他倒是不哭,抿了抿唇又爬起來追上去。


許是太急切了,許是沒站穩就又跑了起來,弘時像尋常的小娃娃一樣,沒有幾步又跌倒了。這回可不等他自己爬起來,就被攔腰抱起。


身後挨了不輕不重的幾巴掌,小家夥扭身看到胤禛沈了臉瞪著他看,一點也不著惱,咯咯笑著伸出小手:“阿瑪!”


胤禛苦惱的,他從沒抱過這小子,怎麽這小子見人就要抱抱?一面內心無限渴望一面幫小家夥整整衣服把他放在地上板著臉說:“怎麽回事?一身上好的衣服就是讓你到泥里打滾的?”


 暗自打量了臭小子一番,還好,並沒有傷著。


小弘時揉揉身後一臉的委屈,可憐巴巴的請安:“阿瑪”


胤禛繼續問道:“知錯沒有?”


弘時搖頭,又立馬點點頭。胤禛拉過小家夥,又是一巴掌:“那下次還敢不敢了?”


弘時這下可有點疼了,他皺著小眉頭偷偷揉著身後,想了一小會兒。突然開竅似地跪下大聲的道:“孩兒知錯了!謝阿瑪責罰!”


一雙眼睛就這麽看著阿瑪,那意思是:我都知錯了,你罰也罰過了,就不打了吧。


胤禛一楞,內心好笑,沈了臉道:“既然知錯了,你自己說,該怎麽罰,罰多少?”


小家夥聞言淚花都在眼眶里打轉轉了。


弘時的聲音驚動了正在放風箏的弘昀。他面色微微蒼白的看著阿瑪,手里的線不知該放哪里。


 頓了有片刻的功夫,他撲通一聲跪下:“阿瑪!”


手里到底舍不得放了風箏線。


胤禛直起身子看向弘昀,淡淡的道:“窗課都做完了?”


弘昀應答道:“是。”


胤禛的目光落在弘昀的手上:“怎麽,還準備玩到什麽時辰?”


弘昀一個激靈,下意識的放手。


紙鳶在風里飄飄搖搖,不見了蹤跡。


弘昀眼里閃過不舍,卻不敢做聲。小弘時才挨了罵,也咬著唇不出聲的看著天上的風箏。


胤禛的聲音稱不上嚴厲:“風箏飛走了,還可以再做。光陰逝去了,到哪里去尋回來?。”


弘昀卻是垂下了頭,恭聲道:“孩兒知錯了。”


胤禛知道這孩子平素讀書穎悟上進,微微點了點頭,訓斥道:“還嫌你們這一身不夠邋遢的?還不隨我回屋去?”


兩個小家夥手拉著手跟在胤禛的身後,早有侍婢送上披風。


胤禛走在前面,耳聽著小弘時偷偷的對弘昀說:“哥哥,還好你來的及時,不然時兒的屁股都要開花了。”


弘昀小聲的:“別說話。”


胤禛忍不住嘴角微揚,冷峻的臉上帶出了稱不上溫柔的笑意來。


兩個小家夥跟在他身後走著,眼前是春日的細雨迷蒙,浸潤在綠色的影里。細聽,還能聽到輕微的風聲,小樹在風里沙沙的招手。


胤禛有那麽一瞬間,什麽也沒有去想。就這樣走著。


就這麽走著,已是很好了。


李氏早已經備好了姜湯熱飲,溫柔的倚門而待。


父子三個一人一碗,冒了一腦門的汗。


弘時盯著桌上的小點心看,咽口水,這時候才覺得餓了。


胤禛瞪眼道:“還不下去換了衣服來?哪有個皇孫阿哥的模樣?”


弘時偷偷吐吐舌頭,拉著弘昀小哥哥一路飛奔:“杏兒姐姐!杏兒姐姐!”


李氏體貼的遞上個奶餑餑,笑道:“這兩個孩子,讓爺操心了。”


胤禛淡笑了道:“男孩子,小時候都這樣。”


沒等胤禛再說話,兩個小家夥就手拉手過來請安了。


小家夥們換了套衣裳,幹爽精神的很,又是這副兄友弟恭的模樣,胤禛見著,忍不住把就要到嘴邊的訓斥又咽了回去。


胤禛吩咐道:“今兒晚上就在這用膳了罷,也不必準備什麽,一味火鍋就足夠了。”


一提到吃,小弘時做了個咽口水的動作,鬧得胤禛氣笑不得。


弘昀拉著弘時恭立在一旁,胤禛端起碗,微微點頭道:“都坐下吧。”弘昀拘謹的坐下,不時站起給胤禛布菜,神色中到底帶了緊張小心。相比之下,小弘時只管盯著落到醬碟子里的羊肉豬肉吃個不停。


胤禛只吃了兩口,停了著皺眉看著小兒子:“肉不可吃這麽多,回頭積食了。”


小家夥不情不願的啃調羹,巴巴的看著鍋子里翻滾的肉菜。


胤禛似是想起了什麽,道:“時兒眼看也有五歲了,該讀書了。”


李氏笑得溫淡:“全憑爺做主,這小皮猴是該緊緊弦了。”


胤禛呵呵一笑,看著坐在身邊的兩個兒子:“我如今反正是難得清閒,倒也有時間查查你們是如何的偷懶耍滑。”


聲調平常,李氏卻覺出了言下的苦澀自嘲。如今的時局她雖不甚清晰,但也知道是萬分的緊張,隔壁八阿哥府內如臨大敵一般,皇上太子不和的謠言在上層的圈子里已經不稀奇了。這個時候,胤禛這句話無論真情假意,都聽的讓人心酸。


李氏下意識的看下自己的孩子:要是胤禛將來能有一個閒王,倒真是好了呢。


她只不過是個心無大志的母親罷了,李氏暗暗苦笑。


弘昀聽了這話,連忙拉起小三弟,恭謹的回稟道:“孩兒不敢。”


胤禛哼了聲,不置可否。


 傍晚忽然放晴,夕陽的余光斜斜照射進屋子,圍著火鍋吃飯的四個人咋一看去,就像是平平常常的一家四口:父親嚴厲,母親慈愛,孩童調皮可愛。


火鍋的熱氣蒸騰上來,漸漸模糊了他們的容顏。


第6章 青青園中葵


天色還沒有大亮,熹微的晨光下,花木房舍隱約而朦朧,清晨的風帶了透徹心扉的涼意,霧嵐之中,樹叢掩映下房舍的燭光顯得隱約而飄忽。


弘時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好奇的看著仿佛還沒有完全睡醒的先生,脆生生的道:“先生,是上課的時辰了。”


弘時口中的先生不過三十余歲,喚作何清。看著略微有些發福,眼角猶帶睡意。他輕輕咳嗽一聲,道:“小主子,今兒咱們講《三字經》”


弘時下意識的又坐正了些,點頭道:“先生請講。”


何清瞥一眼窗外依舊不亮的天色,還沈浸在昨晚與友人的高談闊論中,仿佛當前混亂的局勢是他們一搏身手的時候了。


他本應當海闊天空一展才華的,卻無奈的坐在此處教一個奶娃娃。雖然這也意味著四爺的信任,雖然這個奶娃娃尊貴異常,可是……


何清無奈的搖了搖頭,開口了:“小主子隨著我念,我讀一句,小主子跟著讀。”


小家夥正兒八經的坐著,很有些小學生的模樣,他起身一板一眼的道:“有勞先生了。”


稚嫩清脆的童聲在清晨傳了很遠: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


 ………………


太陽一點點升起來,陽光暖暖的照在弘時的身上。


這已經是第五遍了,來來去去的只是跟著先生念書,把小家夥的一點耐心消磨幹凈,加上昨晚上因為興奮沒有睡好覺,這會兒犯起迷糊來。


何清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學生的狀態不對,依舊秉承著書讀百遍,其義自現的原則,搖頭晃腦一句句讀著,也不知道讀了些什麽。


胤禛來的時候正看到小弘時一面跟著何清念書一面啃著筆頭,小臉上到處是墨跡,遠看小家夥身前的宣紙也似乎是慘不忍睹了。


胤禛一面嘆息果不其然一面略微有一點生氣的推門而入。


嫩嫩的聲音戛然而止,小家夥歡快的跳起來請安:“阿瑪!”


胤禛沈著臉道:“怎麽回事?讓你讀書,就讀成了這樣?”目光看向何清。


何清一看到胤禛冷峻的神色霎時就清醒了,起身跪下道:“四爺。”


看到小弘時一臉的墨跡,心中暗暗叫苦,笑道:“小阿哥聰慧異常,雖是頭一天讀書,三字經也已熟讀了。”


胤禛冷哼聲道:“就是這麽熟讀的?”


何清躬身道:“奴才本是想小阿哥熟悉握筆,想來是奴才心急了些,小阿哥年紀畢竟還小。”心臟怦怦直跳,看一眼猶自一臉茫然的小弘時,暗暗慶幸,還好只是個四歲的小娃娃。


胤禛淡淡的道:“上學了,就不小了,該練字了。你不必多想,單獨辟出時間來教他習字便是。他沒耐心,你要嚴加管教。下回再看到他這般模樣,我唯你是問。”語氣稱不上多嚴厲,卻把何清嚇得一個激靈。


胤禛這才把目光轉向小花貓似地小兒子,那一臉的茫然神色讓他經不住疼惜好笑,捏捏兒子的小臉:“先生教的,有用心學了嗎?怎麽握個筆都學不會,恩?”


小家夥嘟著小嘴伸手揉揉小臉,把一張小臉抹得更花了,回頭看看先生,張張嘴,不知道該怎麽說。


 半天,才憋出來一句:“時兒有用心念書,實在是先生教的,時兒都會背了,時兒也沒有淘氣。”


胤禛沈了臉道:“撒謊阿瑪可是要打的。”


弘時背了小手一本正經的道:“時兒才沒有呢。”


說著,就清清楚楚的背了起來,一炷香的功夫,竟是絲毫不差。四歲大的孩子,奶聲奶氣的聲音夾帶了點小小的得意,背完了就這麽看著胤禛,仿佛等著阿瑪的誇獎。


胤禛還沒說什麽呢,何清已經是稱讚連連了:“小阿哥當真天賦之資,聰慧明敏。恭喜四爺,賀喜四爺。”


胤禛的表情依舊淡淡的,可內心到底還是被這幾句話說的熨帖的很。若是有人誇讚他兩句,他早就戒備了,可偏偏何清誇讚的是他四歲的小兒子,他卻覺得歡喜。


身為皇子,聰明絕頂的人物他看的多了,最後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例子也看不少,可眼前的這個孩子是他的兒子,雖然離聰明絕頂還有距離,可是,他的心里還是忍不住的開心。


胤禛拉過小家夥的手,沈著臉問道:“告訴阿瑪,先生教的,你用心了嗎?為什麽跟著先生念的你記下了,先生教你怎麽握筆,你卻畫的一身一臉的,瞧瞧你紙上是些什麽?玩的很開心嗎?恩?!”最後一句話越發的嚴厲。


弘時沒想到反而招來一通批評,低頭倔強著不語。


胤禛按捺住火氣,低喝道:“阿瑪問你話呢!”


弘時就是不肯說話,胤禛只當是這臭小子驕傲了,怒火倒是挑起了三分,哼聲道:“不知規矩的東西。”


走到何清的案前揮筆寫下一首詩,擡頭道:“把這首詩背熟,抄一遍給我,聽到沒有?”


弘時小聲的道:“是。”


胤禛呵斥道:“大點聲音!”


弘時賭氣般大聲的道:“孩兒知道了!”


胤禛還有要事,自然不便耽擱太久,匆忙的走出門去,回頭看一眼何清,目光帶了嚴厲與鼓勵,道:“好好教導小阿哥,今兒這事,罰你一月的例銀,聽著了?”


何清感激的叩頭:“謝四爺!”


看著胤禛走遠,穿堂風過,何清一背的冷汗淋漓。


何清起身看一眼沈默不語的弘時,眼神起了一絲變化,溫和的笑道:“小阿哥,您先坐下,奴才這就教您四爺的教誨。”


弘時擡頭看一眼先生,悶悶的應了一聲是。


何清恭敬的捧著胤禛的手書,看過去,卻是一首非常常見的詩: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 


 百川東到海,何時覆西歸?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何清下意識的看一眼弘時,小家夥仍舊賭氣般的沈默著,四歲的小孩子,怕是很難體諒四爺的這番用心了。


何清的聲音溫和中帶了絲不易察覺的謙卑,一筆一劃的教弘時每一個字。


熟讀理解,背誦,本已不易,何況初上學的小孩子要寫出一篇將就的過去的字來也是殊為不易。今日任務之重,讓何清發出了聲沈重的嘆息。


胤禛是夜里回來的,待到燙了個澡才想起來自己清晨的吩咐。想來小家夥已經睡著了,胤禛微笑,還是忍不住過去看看。


小弘時趴在桌子上,清亮的月光照在小東西的身上,柔柔的。李氏苦笑著起身迎接:“四爺。”


胤禛小聲的:“怎麽回事?”怎麽不睡在床上?


李氏輕笑道:“怕是四爺白日里罰他了,知道規矩了呢。說是要守著四爺來,誰也不讓動。好在四爺來了,不然還真不知拿這倔小子怎麽辦了。”


胤禛淡淡的看了李氏一眼,道:“你先下去吧。”


燭光充滿了整個屋子,李氏靜靜退下。


胤禛輕輕的走到小家夥身邊,看到小家夥胳膊底下壓著宣紙,上面的字鬥大鬥大的一個,看字的框架還算中正,只是筆鋒就慘不忍睹了。


胤禛輕輕抽出來,挺厚的一小打,一頁頁翻過去,正是自己早上叫他寫的漢樂府。


前頭幾頁還算是工整,後頭的就歪歪扭扭的了,不知是小家夥耐性不足還是腕力有限,胤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饒是胤禛動作極輕,還是驚醒了弘時。小家夥噌的一下站起來,道:“阿瑪!”


胤禛低頭看著小兒子,晃晃手中的一小打紙,問道:“你寫的?”語氣里聽不出喜怒來。


小弘時低頭不安的:“時兒怎麽也寫不好,阿瑪不要打時兒。”


胤禛坐下,淡淡的:“背給阿瑪聽聽。”


弘時點點頭,小聲的背了一遍。何清教的也算用心,小家夥一首樂府背的是抑揚頓挫。


胤禛問道:“明白是什麽意思嗎?”


小東西點頭道:“孩兒明白,就是要珍惜光陰,趁著年少多多讀書養性的意思。”


胤禛點點頭,拿起桌上的鎮尺,道:“手伸出來。”


弘時懼怕的看著阿瑪,向後微微退了一小步,道:“孩兒……孩兒……”


忽然蹭蹭地跑到桌子前在書里翻出一張紙來遞給胤禛,仰頭道:“孩兒用心寫了,真的。”


胤禛瞥一眼小東西,放下手中的鎮尺,接過宣紙看了眼,彈了彈手中的東西,問道:“這是你自己寫的嗎?”


弘時小聲著囁嚅:“是,也不是。”


胤禛示意:“說下去。”


弘時垂著頭:“是先生帶著孩兒寫的。”


胤禛點了點頭,繼續道:“手伸出來。”


弘時委屈的擡頭,看上去是想撒嬌,又在胤禛嚴厲的目光下遲疑了,半晌,跪下道:“孩兒知錯,謝阿瑪責罰。”


胤禛抓過面前的小手,拿過尺子敲了兩下,只敢用一分的力道,小家夥的小手已經通紅通紅。胤禛疑惑的:當初暉兒昀兒可有這般嬌嫩?


看著小家夥紅了的眼眶和搖搖欲墜的眼淚,沈了臉喝道:“不許哭!”


小弘時強咽了眼淚,跪著不說話。眼底滿滿都是委屈。


胤禛拉起小家夥,替孩子抹掉還沒來得及掉出來的金豆子,道:“時兒,你記著。你要讀書,就先得從心里尊重他。你要博古通今,要學立世做人的道理,首要重在心誠。心誠,才能學有所獲,而不只是背了多少文章學了多少定式,明白麽?”


小家夥眼底還有疑惑,又似是迷迷糊糊聽懂了一點。


胤禛心底覺得好笑,繼續道:“筆墨紙硯,都不是你玩鬧消遣的東西,你沒學會,走神了,都沒有關系。但是不能像今兒這般拿著筆亂畫。”


小家夥這下聽明白了,他糟蹋了筆墨,所以挨了打。弘時低下了頭:“孩兒記住了。”


胤禛的語氣依舊嚴厲:“不許再有下回了,無論筆墨紙硯,還是書本文章,還有你將來學騎射的弓、馬,都要用心對待,聽到了?”


弘時小小的打了個哆嗦,下意識的揉揉身後。軟軟的:“再不敢了。”


胤禛眼底閃過一抹笑意,拉著小家夥的手到桌子邊上:“阿瑪看看,你現在是如何寫字的。”


糾正了兒子幾個姿勢,吩咐道:“這樣定一刻鐘,就可以睡了。”


弘時苦著臉應下。胤禛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一旁,閉目養神:這一天下來,他也著實累了。


不多會兒的功夫,胤禛耳邊似是聽到了細微的鼾聲。胤禛睜眼,哭笑不得的看了小家夥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紙筆還知道先擺放在一旁。


胤禛環顧四周,下人一個都沒有,早就退下了。


胤禛內心掙紮片刻,還是輕輕的抱起小家夥到里屋的床上,幫小家夥褪了鞋子,蓋上小被子。


然後胤禛不由得苦笑:自己這慎獨二字,還是不到位呢。可是,懷里有個小東西的感覺——軟軟的,溫暖的,還帶著奶香。


睡熟的小孩子有著天使般的面容。幹凈的,純粹的,不染一絲人世間的罪惡塵埃。


胤禛端詳了弘時一會兒,疲勞中,笑了。


燭火被吹滅了,胤禛緩緩踱出門外。李氏的屋子里還亮著溫暖的燈光。他仰頭看看天色,安靜的想:今夜的月色,可真清亮。


如水的月光照在胤禛的身上,在地上留下了淡淡的影子。


第7章 常棣


 


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少年安靜的坐在書桌前面,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俊逸的面容含了脫跳,少年忽然歪頭看著窗外的日影,露出一絲微笑。


暖暖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身上,疏疏淡淡。


遠遠的,看到一個人走近,少年楞了一下,起身相迎:“四哥。”


胤禛鐵青著臉坐下,道:“荒唐!”


少年沈默了片刻,試探的問道:“可是太子?……”


胤禛擡眼看一眼少年,問道:“祥兒,你這次,也是要隨駕的?”


胤祥輕輕點點頭,道:“我明白,自己會當心的。”


胤禛幾番的欲言又止,嘆息一聲道:“少惹是非,少強出頭。你年紀還小,不該管的不管,不當問的不問。”


胤祥擡眼,眼底顯然是有不服氣:十四弟算著比他還小了兩歲呢。


胤祥搖頭道:“四哥知道你的心思。你本性真誠直率,也不屑的這些。四哥就一句話,不管你其他兄弟怎麽趁著此次興風作浪,你只管給我老老實實的,聽到沒有?”


胤祥驚詫的擡頭:“四哥……”那你呢?


胤禛微微苦笑:“如果,我是說萬一……你嫂嫂還有兩個小侄兒,就交給你了。”


胤祥驚疑的看著四哥疲憊的面容,忽然一陣心寒:“是不是太子二哥說了些什麽?四哥你又不隨駕,怎麽會……”


胤禛淡淡的笑道:“你急什麽?如今的局勢,留在京城,也不知道是福是禍呢。”


 都一樣,他們這些年長的阿哥,如今就像是駭浪中的小船,不知道去往何處才能周全。


胤禛輕嘆一聲,揮手示意。


胤禛帶來的兩個侍衛守在門口不遠處,一動不動。


胤祥苦笑道:“我的情形,四哥也知道。有勞四哥了。”


胤禛笑笑搖頭:“這不是比你初建府時好了許多了?急不得的。”


說著,到底一聲輕輕地嘆息,道:“咱們這位二哥的心思啊。”搖頭,想再說些什麽,卻沒有。


 半晌,才道:“不論怎樣,祥兒,你心底要有個數。”


胤禛說到這兒,肅然道:“祥兒,你記著:太子始終是太子,我們是臣是弟,任何時候,但求問心無愧,明白麽?”


胤祥忽然就覺得心酸,替四哥覺得委屈,他脫口道:“四哥……”


胤禛溫和的拍拍幼弟的肩膀,笑道:“好端端的,這是怎麽了?”


又不放心的叮囑道:“萬事小心,能不摻和,就不摻和。你還小呢……”


說到這兒,也自知是不可能的,自嘲一笑。


胤禛轉笑道:“好久沒有查你的功課了,可有怠慢?”


胤祥微笑了道:“怎麽敢?祥兒可是怕四哥的家法的。”


胤禛笑哼了聲道:“拼命十三郎也有個怕的時候?”


 頓了會兒,才道:“有所敬畏,才知道謹言慎行,你呀,就是銳氣太盛。”到底還是不放心的。


胤祥笑了道:“四哥放心吧,為人處世,但求個俯仰無愧而已。蒼天在上,皇阿瑪也看著呢。”


少年的話語清朗中含了銳氣,聽得胤禛心中不由得一震。


良久,才笑道:“卻是這個理兒。”


胤禛走進園子的時候迎面掉下來一只竹蜻蜓,他一個楞怔,就見小弘時立在他身前不遠處跪下:“阿瑪。”


聲音怯怯的,還有一點沒來得及帶走的開心興奮。


胤禛沈著臉道:“怎麽不在書房呆著?”


小家夥咬著唇不語。


聞訊趕來的李氏見狀笑了道:“是八爺才遣人送來的小玩意兒,說是他們家旺兒年紀還小,橫豎也玩不了的。”


弘時的目光在胤禛身前的竹蜻蜓上徘徊,擡頭期期艾艾的:“阿瑪,孩兒這就去讀書。”


完全沒有注意到胤禛的面色不善,小家夥說著要去讀書,還是巴巴的望著那竹蜻蜓。


胤禛想也不想,道:“這種東西,以後不許再玩了。”


小弘時渴望的看著他才到手的玩具,不情不願的:“是。”


胤禛冷笑了道:“上了學,就該有個模樣,你這是什麽神色?”


擡頭看李氏一眼:“你下去!”


李氏擔憂的看著小兒子,卻不敢違拗,斂衽退下。


小弘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如尋常一般覺得阿瑪總會心軟,跪下垂頭:“孩兒,孩兒只是不舍八叔的一片心意。”


耍小聰明。這是胤禛的頭一個反應,本身就不太高興,這會兒更氣了:“你八叔疼你寵你,是讓你耽誤學業的?!”


其實四歲的孩子貪玩也是常情,但是胤禛這兩日太過煩亂,又聽了是最近上蹦下竄的八阿哥,內心不滿可想而知。


弘時張張嘴,面對嚴厲的阿瑪說不出話來。


胤禛已經甩袖道:“隨我來!”


父子一路走過,下人都是屏息三分。到了小院里弘時的書房,胤禛才道:“先生走前給你布置的窗課,都做了?”


弘時點頭。


胤禛只翻看了一會兒,訓斥道:“你這做的是什麽?這是什麽字?寫不好,就再寫!你就是這麽敷衍了事的?”


弘時不服氣的:“先生布置的,孩兒都做了!”


胤禛“啪”的一聲摔了本子,喝道:“你做了,但沒用心!你的心不誠!”


弘時白著小臉跪下,雖不服氣,卻也不敢說話。


胤禛拿起案上的戒尺,順手拉過小家夥,按下腰,就是一板子。


小家夥哪里受過這種重責?一咧嘴,就要哭出聲。胤禛冷冷的:“你要敢哭,就試試。”


又是幾板子下去,弘時小臉憋得通紅。


窗外傳來男孩子清澈的聲音:“時兒,時兒!二哥聽說你得了些有趣的玩意兒,拿來瞧瞧?”


胤禛一個楞怔,放了弘時走到門前,正碰上弘昀一臉的淘氣神色。


看到素來還算穩重老成的長子一臉的脫跳,胤禛火氣不打一處來,擡腿就是一腳。


弘昀還沒來得及給阿瑪請安,就踉踉蹌蹌的跌進了屋子,轉身跪下。小臉慘白的:“阿瑪息怒!”


胤禛瞇著眼看了大兒子一眼,對弘時道:“你過來!”


弘時在阿瑪身前幾步停住,求饒:“阿瑪。”


胤禛注意到,才這一轉身的功夫,小家夥就已經滿臉淚痕了。


弘昀回頭也看到了小三弟一臉的淚痕,怔了下,叩頭道:“阿瑪,三弟還小,不懂事。先生又不在跟前。是孩兒這個哥哥沒有管教好。有什麽錯處,阿瑪罰孩兒便是。”


胤禛瞥了眼大兒子,手一指,道:“時兒,再近些。”


小家夥猶猶豫豫的走近,胤禛咬牙又是幾下。


原本清脆的聲音卻甚是沈悶,弘昀撲到了弘時的身上,緊緊抱著弘時,擡頭對著胤禛道:“阿瑪,時兒他承受不住了,阿瑪要打,只管打昀兒便是。”


胤禛楞了一下,冷冷的道:“你跪好!”


不等弘昀跪穩了,就是疾風驟雨的幾板子,力道不同於弘時身上的。才不過三下,弘昀就疼出了一身冷汗。


胤禛咬著牙訓斥道:“成日里就知道玩!玩物喪志!什麽小玩意兒值得你向弟弟討要?時兒不懂事,你懂事?!不爭氣的東西!”


弘昀挺直了背受著,一動也不敢動。


弘時急的眼淚都要出來了,偏偏不敢。


弘時抽噎著道:“阿瑪別生氣,時兒沒有哭,時兒不哭,時兒再不敢淘氣了……”說著說著,竟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攔在哥哥身後,仰頭上氣不接下氣的道:“阿瑪,阿瑪不打哥哥了……”


胤禛半空中的手一滯,淡淡的:“讓開!”


弘時倔強的不說話,也不讓開。只是那一抽一抽的小肩膀讓本來挺無畏的神情顯得分外惹人憐惜。


胤禛鐵青著臉不語。心中的怒火卻像是遇到了風一般搖搖曳曳的。


這樣的兄弟情義,還是讓他動容了。雖然這是兩個貪玩的壞小子,雖然他覺得揍這倆小子一頓一點錯也沒有,可是,可是……


正猶豫著,福晉的聲音就傳來了:“四爺。”


福晉一如四年前一樣溫溫淡淡的。只是看到弘昀滿是冷汗的小臉眼底閃過疼惜。


胤禛冷哼了聲,看著福晉身後低頭不安的李氏。


福晉笑了道:“這兩個小猴兒怎麽又淘氣了?”


 頓了頓,又道:“四爺,這打也打了,說也說了,孩子也知道錯了。爺教訓兒子本是應當,只是千萬不要為這兩個小皮猴氣壞了身子。”


福晉的軟語讓本身就猶豫的胤禛仿佛有了台階下般舒了口氣。


胤禛回頭掃了兒子們一眼,看的兩個孩子一個哆嗦。


哼了一聲,胤禛甩袖離開。


身後隱約聽到李氏的哭泣聲和弘時撒嬌的聲音,不由得搖頭嘆息。


當真是慈母多敗兒。


夜深了,胤禛合上書,習慣性的閉目養神。


眼前又浮現了小弘時一抽一抽的倔強的模樣。


真奇怪,他欣賞弘昀的堅強有擔當。那孩子無論什麽時候怎樣的責罰都是咬著牙一聲不吭,雖然有時候讓他很氣憤。長子的沈穩懂事讓他欣慰。可是,這個幼子哇哇大哭的模樣他卻也不討厭,似乎還有一點,疼惜?尤其是小家夥明明很害怕還倔強的擋在哥哥身後說“阿瑪不打哥哥”的時候。


 愛哭的小東西。可這個小東西是他兒子呢。


胤禛睜眼,目光落在案上的竹蜻蜓上,內心微笑:小家夥就喜歡這些東西。


小家夥喜歡,給他尋些就是了。長大了,怕是他要的,自己就給不起了。


胤禛忽然內心刺痛,不,不會的。


他的兒子,永遠不會走到這般地步。


月亮不知去了哪里,偶爾兩顆星星閃著清光。


一陣風過,樹葉沙沙作響。


胤禛隱約間,仿佛憶起了小時候,太子二哥教他念詩。


 耳邊的童聲輕輕的,模糊的: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第8章 枯荷聽雨


秋雨瀟瀟,層層涼意染紅了滿園的深綠。一池萍碎,枯荷散亂的在水中隨著層層漣漪輕蕩,看著分外蕭瑟。


雨順著房檐滴下,弘時對著窗外怔怔的發著呆,秋雨隨著風打入屋內,弘時打了個寒顫。


李氏進屋的時候,正看了弘時一身一頭的冷雨,走上前去替兒子關窗,嗔怪的道:“時兒,怎麽不關窗?”


弘時伸伸手,下意識的想要攔著,卻沒有。


這樣的秋雨里總讓人覺得思緒分外澄澈寧靜,帶著淡淡的哀愁。


小小的孩子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意味,他仰頭對李氏道:“額娘,孩兒想起聽過的一首詩了。”


李氏微笑的拉過兒子:“背給額娘聽聽?”


小家夥啟蒙有半年多了,東西學的很快,已經開始讀論語了。


弘時歪著小腦袋想了一會兒,道:“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李氏面色微微一變,拉過弘時道:“你從哪兒學來的,知道是什麽意思嗎?”


弘時搖頭道:“時兒也不知道,是前兒聽八叔念過。覺得這里面的味道不薄,很喜歡,就記下了。”


李氏微微一楞,小家夥才不過四五歲年紀,淘氣起來也真淘氣,卻仿佛天生帶了幾分多情善感。任事不懂的年紀,卻喜歡這樣傷感淒涼的句子。


李氏狠狠敲了小家夥的腦袋道:“不知道你背的什麽?往後不許背了,知道麽?你阿瑪最不屑得李義山的詩了,回頭知道了,你小子就慘了。”


弘時揉揉小腦袋,不忿的小聲:“痛。”


李氏替兒子揉揉:“這就叫痛?阿瑪打的板子不比這個痛?”


看到小家夥心有余悸的吐吐舌頭,忍不住微笑:“你八叔方才還托人來問你呢,上回你說喜歡吃的果子露,他又讓人送了些來,你還吃不吃?”


小家夥一蹦老高:“八叔來了!”


就沖了出去。


李氏一把沒有拉住,喝道:“時兒,你八叔在同你阿瑪議事呢,你別去搗亂。”


弘時回身一個鬼臉,轉著眼睛:“知道知道!我找哥哥去!”


府上只有兩個孩子,他哥哥當然是弘昀了。


李氏無奈的搖頭:“你哥哥在念書,回頭他說你,額娘可不管。”


話音還沒落呢,小家夥已經消失在拐角的樹叢深處了。幾個丫頭捧著蓑衣追了上去。


樹上的紅葉搖搖墜墜的飄落,隨風打了個旋兒,濕漉漉的黏在碎石小徑上。


胤禛和胤禩在後花園的亭子里坐著,暖爐子上頭燒著茶水,咕咕的滾著。


一縷淡淡的茶香飄散開,在清涼的空氣里分外的沁人心脾。


兄弟兩個的眉間卻甚是沈重。


九月初二,十八弟的病情突然加重。這個噩耗,讓連續多日守著幼子的康熙既驚慌又焦急,胤禛他們一日之間收到了兩份旨意,全是責令京城里想出對策的。可是,能想的辦法,早在胤祄患病之初就想了,如今行在里都束手無策,他們能有什麽辦法!


胤禛沈重的嘆息一聲,道:“十八弟不是說都要好了麽,怎麽就病成了這樣?”


胤祄病重,傳聞太子無動於衷,康熙大為惱火。


若是胤祄無事還好,但有萬一,誰知道老爺子會發怎樣的火!這火又會到誰的身上!


何況,太子最近舉止失常,他們又遠在京城,實在是……


胤禩的聲音依舊是溫文的不帶一絲火氣:“十八弟吉人自有天相,起初都熬過去了,想來不會有事。”


胤禛皺著眉頭還想再說什麽,就聽到了胤禩的輕笑:“哪兒來的小猴兒,敢在這兒胡鬧?”


弘時小心翼翼的走了出來,跪下請安:“阿瑪,八叔。”


胤禛皺眉道:“怎麽回事?”


下人呢?你這一身透濕透濕的。


小家夥眨眨眼,不出聲。


胤禛招手:“過來。”


 幫小家夥褪了外衣,取過披風裹結實,轉頭吩咐:“去取一套衣服來。”


小家夥咋寒還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鼻子通紅通紅,擁著披風歪頭看胤禩:“八叔,旺兒弟弟什麽時候才能和我一塊兒玩啊。”


胤禩刮了刮小家夥的鼻子:“等他長的像時兒這麽大的時候。”


小弘時苦了臉道:“那得多久啊。”


話還沒說完呢,又是一個噴嚏。


胤禛倒了杯茶給小家夥,熱乎乎的。


弘時接過一飲而盡,暖暖的香氣直流到胸腹。牛飲的模樣看的胤禛直皺眉頭。


內心氣憤,當了胤禩也不好發作,轉頭吩咐道:“跟著弘時的丫鬟呢?每人重責二十!”


小弘時連忙道:“不關她們的事,是孩兒……”


小聲的,不安的,“是孩兒不讓她們跟著的。”


胤禛沒有反應。


小家夥猶豫了下,又道:“是時兒把她們甩下的”


聲音更小了“她們不讓時兒出來玩。”


胤禛依舊不為所動:連個孩子都看不好!同時,淡淡的道:“這上好的綢緞讓你穿出來玩雨的?”


弘時不安的跪下:“孩兒知錯了……孩兒不該糟蹋東西。”


胤禩一旁聽了險些笑出聲來,小家夥,當你阿瑪是心疼綢緞呢。


沒保證到點子上,胤禛哼了聲,道:“胡鬧淘氣,該怎麽罰?”


小家夥怯怯的咬唇,偷眼瞧胤禩。


 “恩?”胤禛拖長了聲音問。


 “孩兒,孩兒……”話音未落,又是一個噴嚏。


小家夥是真淋著雨了。


胤禛臉色鐵青的:“回書房等著去!”


胤禩無奈的明知無用的勸阻道:“四哥,時兒還小呢,不懂事。”


胤禛冷哼了一聲,不言語。


弘時乍著膽子又道:“那,孩兒受罰,是不是可以不罰那幾個丫鬟了?”


胤禛淡淡的:“晚了。”


小家夥咬著唇,也沈默了。


胤禛議事被打斷,本就惱火,到底不想當著八弟的面教訓兒子,只是低聲斥道:“還不滾回去!”


早有下人遞上了外袍蓑衣。


胤禩笑了摟起弘時,拍拍小家夥的背:“乖,聽話,待會兒喝碗姜湯,回頭冷著了。”


胤禛瞥一眼胤禩,淡淡的對著弘時身後的丫鬟道:“告訴側福晉,熬藥。” 


弘時怕苦,李氏也總是縱著小家夥的性子來。


弘時的眉眼頓時皺了起來,卻不敢說什麽。


胤禩自己子嗣稀少,是著實喜歡小家夥的,見狀揉揉小家夥的腦袋:“八叔不給你了些果子露嗎?可甜了。”


弘時這才有了一絲笑意:“謝八叔。”


正說著呢,一個小太監就匆匆的走過來,在離亭子幾步遠處跪下道:“三爺說,是剛送來的信。”


胤禛和胤禩互相看了眼,接過信來。


良久,胤禛拿信的手微微顫抖,面無表情的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胤禩盯著四哥看,妄圖從這面無表情里看出些什麽來,但是沒有。


胤禛回頭淡淡的吩咐弘時:“你下去,默一遍朱子家訓。”


這算是很輕的責罰了。弘時仿佛是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大氣不敢出的躬身應了一聲是,叩頭退下。


下人都知趣的退了下去,胤禛冷峻著臉,半晌,嘆息道:“十八弟,殤了!”


饒是胤禩面上鎮定,還是吃了一驚。他沈默了片刻,面上帶過一絲悲傷:“他才多大歲數。”


胤禛瞥眼看他,卻見胤禩眼底那一抹真真切切的悲痛,不由暗嘆一聲。


雖然平素不甚交往,到底還是親兄弟。


只是不知這份悲痛,夾雜了多少對自己前程未知的擔憂。


胤禛旋即淡淡的道:“皇阿瑪悲痛之下,要……廢太子。”


雖然早有猜測,胤禩還是呆楞了一下。


胤禩看了四哥問道:“皇阿瑪,快要回京了吧?”


胤禛點點頭,又看一眼滿腹心思才華橫溢的賢王兄弟,嘆息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皇阿瑪許是一時傷心過度,二哥為儲多年,帶著我們兄弟,向來是好的。等皇阿瑪心神定了些,就過去了。”


胤禩看著依舊滿面冷峻的四哥,想從他眼里看出什麽,卻沒有。良久,胤禩道:“皇阿瑪如今在氣頭上,只怕我們勸諫不進。”


胤禛不過長嘆一聲,不置可否。


看著胤禩的背影,秋雨里那樣單薄,胤禛忽然有了一絲悲哀。


胤禩那樣拼命,是為了良妃,那個溫婉善良的女子,比不上他的娘端莊尊貴,可如水的目光里那一絲淡淡寵溺卻能讓人膩進去,再不想出來。


像他的娘,已故先皇後,他的養母。


那樣溫暖,從此不再。


他呢,他現在又是為了什麽?


不甘,不願,還是不舍?


是遍地貪官的大清朝,還是民生多艱的萬里江山?


胤禛垂下了眼。


不,天下太遙遠,一不小心,粉身碎骨。


只看眼前,同甘共苦的福晉,少年沖動的十三弟,還有那兩個總也不省心的小東西。


水太渾濁,能動風雲,當然最好。不能,養精蓄銳,也不錯。


 風險太大,不值得。所以,胤禛決定遠遠看著。  


第9章 一時回首背西風


秋風一陣緊似一陣,卷起地上的落葉,呼嘯著遠去。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跪在寒風中,倔強的神色帶著不為人查知的疲倦。


少年叩了個頭,高聲道:“孫兒弘皙,求見皇瑪法!”


康熙半靠在椅子上,有意不看窗外。他輕輕嘆了口氣,道:“給他送碗姜湯去。”


弘皙看著面前的姜湯,忽然哽咽,道:“皇瑪法!孫兒不敢為阿瑪求情,只求皇瑪法允孫兒見阿瑪一面!”


沒有回應。天色漸暗,弘皙的神色一點點黯淡。


一聲嘆息,康熙站在了弘皙身前,道:“你起來吧。”


孫兒還是他的孫兒,只是再不是當初那個小小頑童了。


弘皙叩了個頭,眼圈卻是紅了:“無論如何,阿瑪是皙兒的阿瑪,皙兒願陪阿瑪一起領受瑪法的責罰。”


說完,弘皙等著皇瑪法的雷霆震怒。


良久,卻是輕輕淡淡的聲音:“皙兒,你長大了。”


有力的大手拉起孫兒,康熙仔細的端詳著面前的孩子。


才不過幾天的功夫,瘦了,也憔悴了。


太子被廢,這個孩子跌落雲端,卻還能有這樣的思維舉動。


不枉自己這些年的心血。只是,康熙從弘皙的眼里看到了不安,疲憊,還有真切的哀傷心痛。


苦笑,傻小子。小小的孩兒,妄圖用親情來感動自己,最後卻傷到了他自己。


自己的沈默,傷到了這孩子。


康熙轉身,道:“你是二阿哥的長子,二阿哥府里當有長子做主。你回去吧。”


當好你的長子,不要讓我失望。


弘皙咬了唇不語,看著皇瑪絕決的背影,慢慢的,叩頭:“是。”


四阿哥府里,胤禛靠在窗戶旁看著院子里的落葉,只是皺眉不語。冷峻的面上帶過一絲不自然的焦灼。


康熙九月返京,先是囚禁了廢太子胤礽,後又因為大阿哥妄圖覬覦皇位手刃皇弟而奪爵囚禁。胤褆也不知是什麽心思,偏偏擡出了八阿哥來,說是八阿哥有人主之資,還有模有樣的搬出了所謂的術士。說是八阿哥命格貴重,皇子中再無可比。


原本就傷心憤怒之下的康熙也不知道是起了疑心,還是遷怒,責罵八阿哥是“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將其鎖拿囚禁。


一府之隔,八阿哥府上已經亂作一團。十四阿哥胤禎昨日來找胤禛,約他一起出面保胤禩。


如果這些胤禛還可以泰然處之,那麽胤祥也莫名其妙的一起被囚禁就讓胤禛心急如焚了。


胤祥不比胤禩胤褆,面上也沒做出什麽不孝不義的事情。才不過二十二歲,從來沒有想過要卷入哥哥們之間的爾虞我詐。


這個赤誠天真的傻孩子,到底做了什麽,會惹來這樣的大禍?


胤禛順手拿起茶碗,卻發現茶已經盡了。


他正要發火,就見一個小小的身子在門邊探頭探腦。


胤禛沈了臉不耐煩的道:“進來!”


小家夥捧了一碗茶小心翼翼的走進屋子,擡頭遞上去:“阿瑪,菊花茶。”


胤禛順手接過放在一旁,皺眉道:“誰讓你進來的”


弘時看了阿瑪冷著臉的模樣有些發怵,但還是小聲的道:“嫡額娘說,花茶清火,阿瑪要多喝一點。”


胤禛一怔,就看到福晉走進,面上帶著淡淡的笑意:“是我讓他送進來的。爺,您都幾夜未合眼了,老這麽喝著濃茶,不說皇阿瑪看了心疼,就是我們也是心疼的。”


胤禛看著福晉,半晌,問道:“昀兒呢?”


你不是一向不喜弘時的嗎?我理解你的心情,也不怪你。但是,你想打我兒子的主意,就不該了。


雖然胤禛不知道原因,但是福晉態度的轉變,讓他警惕。


福晉一怔,微微笑道:“昀兒在十三弟那兒呢。這孩子,倒是真親他十三叔。”


胤祥的長子弘昌才不過三歲,一府的女眷雖不慌亂,到底少了幾分主張。


胤禛此刻不方便去胤祥府上,可他畢竟是胤祥最親近的哥哥。


他的長子,雖然只是個孩子,此時去卻是妥當的。弘昀這孩子,雖然稚氣未脫,但是沈穩有主張,站出去,已經是個阿哥府長子的模樣了。


胤禛微微點頭,再看一眼小弘時。小家夥乖巧的站在那兒,眼巴巴的看著他,再瞟一眼茶碗。


胤禛心中微微一暖,招手道:“時兒,過來。”


小家夥仿佛早就等了這句話了,上前幾步,端起案上的茶盞,奶聲奶氣的:“阿瑪,要涼了。”


胤禛接過茶盞,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輕輕啜了一口,摸摸小兒子的頭,道:“讀書去吧,要敢耽誤了功課,阿瑪可是要打的。”


小家夥果然露出一個欲說還休的害怕神情,胤禛哭笑不得的道:“敢是又淘氣了?”


小家夥猶豫著想說什麽,胤禛已經揮手道:“下去吧。”


臭小子,比不上他哥哥沈穩懂事,這一片赤子之心,讓他喜歡。


聰明卻淘氣的小家夥,還是個奶娃娃呢。他已經有一個沈穩的長子了,夠了。


只剩了他和福晉,胤禛終於露出一絲疲憊。


福晉勸說道:“十三弟小事魯莽,大事卻不糊塗。爺且寬心。”


胤禛嘆了口氣,道:“千叮嚀萬囑咐,他總是能捅出簍子來。”


胤禛靠坐在身後的椅子上,半晌,道:“時兒昀兒,你要多看照點,尤其是時兒,一會兒功夫,就能想出新的淘氣主意來。”


福晉一怔,笑了道:“爺放心,都是我的孩子。”


胤禛點頭:“多謝。”


福晉要想一會才反應過來,他是在道歉。


剛才一瞬間,他懷疑了她,然後態度強硬的:弘時是我的兒子。


她來替他分憂,他卻疑她。多年夫妻情分,終比不上親生的骨肉。


福晉苦笑,胤禛懷疑的,不無道理。她口口聲聲都是我的孩子,其實不是。


怎麽可能?看到弘時,她就想起了暉兒,刺骨之痛。


暉兒只是胤禛兒子中的一個,卻是她的全部。她當然討厭弘時,可胤禛要自己看顧弘時,她會盡心盡力。


胤禛不曾負她,她是四阿哥的正妻,弘時是四阿哥府里的孩子。


只要弘時一日是胤禛的愛子,她雖然做不到如同待弘昀一般視同己出,也不會對弘時怎麽樣。


不會,也沒必要。


福晉擡頭,眼底閃過一絲哀痛,微笑道:“不敢。”


胤禛笑了笑,這個女子,犀利如當年。他沈吟了問:“十四弟,來過麽?”


福晉點頭:“來過,聽說爺在看書,正等著呢。”


胤禛起身,淡淡的道:“這茶,多泡一碗,送到我書房。”


福晉微微一笑,點頭稱是。


胤禎焦灼的在地上踱步,遠遠看到四哥過來,忍不住高聲的道:“四哥!”


急切的神情讓胤禛微微皺眉。胤禛甩袖道:“毛毛躁躁的,成何體統?”


胤禎頓時斂色而立,只是眼里說不出的焦急。


胤禛沈吟著道:“皇阿瑪如今正在氣頭上,你這是去求情還是去吵架了?”


胤禎急切的道:“四哥!八哥他冤枉啊!旁的暫且不論,若說這些個心思,他是定然沒有的!”


胤禛微微一哂,定然沒有?


 “若是早幾年,若是那個牛鼻子老道讚的是二哥,皇阿瑪又當是如何!”胤禎依舊在替他的八哥憤憤不平。


胤禛變了顏色道:“住口!你再說這些無君無父的話試試?無法無天的東西!”


胤禎依舊是不服氣,囁嚅了半晌,卻只是道:“無論如何,八哥不比大哥,兄弟一場,也不忍心眼睜睜的看著他受這些委屈。”


胤禛搖了頭嘆道:“只你顧念兄弟,皇阿瑪就不顧念父子了?父子之間,能有什麽委屈?”


胤禎一怔,低低的道:“八哥平日里說起四哥,都讚四哥的好,言下對四哥也是極為敬重的,若是四哥他日有個什麽,我和八哥也定會放身舍命。四哥,我說這些沒旁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二十歲的人了,一時急得不知道說什麽好。


胤禛哼了聲道:“只是咒我他日有個好歹呢。我是你四哥,你不該敬重我?”


胤禛口中說著,到底忍不住端詳這個幼弟。


他心目中被嬌縱壞了的倔脾氣小子,也有這樣的重情重義。


長不大的臭小子,為了旁的兄弟,來求同胞哥哥來了。


胤禛心里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面上卻依舊淡淡的道:“八阿哥是你的兄弟,不是我的兄弟?你說這些,卻是無趣的很。”


胤禎焦灼中也終於有了一絲歡喜:“四哥……”


胤禛嘆口氣,苦笑了道:“你這是什麽神色?只怕皇阿瑪聖心獨斷,我應與不應,又能有什麽差別?”


只當是探探口風,罷了。


胤禛垂下了眼,風起雲動,原以為他可以遠遠看著,其實不能。


那麽,做個姿態也好。


第10章 一庭風露


清晨的風帶了涼意,秋風霜起,草地上盡是白花花的一片,仿佛是下了雪一般。


弘時站在檐下,擁著件披風,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道:“你又來的晚了。”


何清見到弘時吃了一驚,面上堆笑道:“奴才昨兒不是說了麽,小阿哥冷著了,正要多休息才是。”


一面說著,一面把弘時讓進屋子里去。


迎面熱浪拂來,弘時受用的深吸了口氣,轉頭笑道:“我倒是想啊,回頭讓阿瑪知道了,還不定怎麽罰呢。”


何清面上笑容依舊,內心卻是不屑的想:四爺如今正忙著呢,哪還有功夫關心這個。


他自己也正忙著,可惜不能忙的“盡興”。


弘時已經拿起了書本道:“先生,開始吧。”


何清笑著躬身道:“是,小阿哥。”


只是今兒不知道為什麽,師生兩個都有些心不在焉。


休息的時候,弘時忍不住問道:“八叔最近是怎麽了,你知道麽?”


何清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惶恐的起身跪下道:“小阿哥的話,奴才不明白。”


弘時怔了怔,垂頭不語了。


何清陪笑道:“阿哥年紀還小,等長大了,就明白了。”


弘時歪頭問道:“像哥哥那麽大的時候嗎?”


沮喪的:“哥哥天天去跟弘昌玩,都不理我了。”


何清幹笑一聲道:“阿哥,咱們還是接著讀書,好嗎?”


小家夥倒也不糾纏,點了點頭。


下學的時候天下起了細雨,寒風一陣陣吹著,凍得弘時一個激靈。


弘時披著蓑衣去找哥哥,卻在書房外頭看到了跪得筆直的弘昀。


弘時吃了一驚,上前拉住哥哥的手,冰涼。


弘昀感覺到弘時站在自己身邊,微笑道:“沒事兒,雨大了,你回屋去吧。”


弘時咬咬牙,就要進書房。弘昀攔住了他道:“時兒,聽話。阿瑪正在氣頭上,不關你的事兒。”


弘昀的衣服早濕透了,冷冰冰的貼在身上。也不知道跪了多久,聲音帶了絲沙啞。


弘時輕聲問道:“為什麽不能找阿瑪?哥哥你又淘氣了嗎?”


弘昀笑笑道:“是哥哥又淘氣了,阿瑪正在讀書,你回去吧。”


弘時還要再說,胤禛淡淡的聲音響起:“你想明白了麽?”


弘昀白了小臉,叩頭道:“孩兒明白了。”


胤禛負手立在檐下,看著跪在雨中的長子,道:“不論什麽,都不是你耽擱功課的理由。”


弘昀苦笑了道:“是。”


這幾日他忙著去十三叔府上,每回頭天夜里都要想好幾遍怎麽說怎麽做,白日里安撫嬸娘陪小弘昌。便是八叔十四叔那兒,他也不敢失了禮數。


 畢竟還不到十歲,這般幾日下來,當真是心疲力竭。


今兒下午時胤禛鐵青著臉回來,碰巧在府門口碰到了弘昀。


胤禛也不知怎的要查功課,然後就是這一通發作。


胤禛的聲音平靜中帶了郁怒:“你就在這兒,把功課補回來,晚上我回來查,聽明白了?”


弘昀點頭稱是。


胤禛這才看到弘時跪在弘昀的身邊,略帶畏懼的看著自己,見自己看過來,才道:“給阿瑪請安。”


胤禛皺眉道:“有事?”


弘時的小手在哥哥冰涼的手里握著,他咬唇道:“只是想阿瑪了,來給阿瑪請安。”


胤禛吩咐道:“回你屋里去,病好了是不是?冷雨天氣,你又在這雨里胡鬧?”


弘時倔強的道:“不,孩兒要陪著哥哥一起。”


弘昀勉強笑了小聲對弘時道:“乖,聽話。回頭阿瑪生氣了打你屁股,哥可幫不了你啊。”


弘時畏懼的縮縮腦袋,旋即挺直了小腰板道:“我不怕!”


胤禛倒覺得好笑道:“告訴側福晉,準備熬藥。”


胤禛盯了弘時道:“你記著,你哥哥耽誤功課,阿瑪罰他。若是換作是你,一樣也要受罰。”


 “你自己想想,你這些日子幹了多少淘氣事兒?你既想跪著,那就跪直了。”


聲音里有說不出的嚴厲冷淡。


小弘時下意識的跪直了,放開了哥哥的手,道:“是。”


胤禛到底擔心小兒子,補充了句:“什麽時候想明白了,就起來。”


說罷,伸手一指弘昀,道:“還楞著幹什麽?來人,把他的書拿來。”


胤禛披上蓑衣,又立著看了好一會兒,才道:“走吧。”


看著阿瑪遠去的背影,弘時小聲的道:“哥,我冷。”


弘昀輕聲道:“你回屋里吧,回頭真病了。”


小弘時倔強的道:“不,時兒陪著哥哥。”


弘昀皺眉訓斥道:“時兒!哥不跟你玩兒了啊。”


弘時倒是委屈的道:“哥早就不陪時兒玩了。”


弘昀自己還只是個孩子,這會兒又累又痛又委屈,卻忍不住微微感動道:“是哥的錯,你回屋里去,好不好?”


弘時搖頭道:“阿瑪說了,是在罰我。再說了,哥哥都跪著,我沒道理站著。”


弘昀的聲音透著疲憊,卻也不覺得辛苦,許是幼弟靠在他的身邊,讓他覺得暖和。


弘昀無奈的道:“那哥念書你聽”


弘時點了點頭。


胤禛在宮門外頭猶豫片刻,還是進去了。


康熙早晨的怒氣絲毫不減,看了胤禛問道:“那小畜生還在你額娘那兒?”


胤禛叩頭道:“十四弟年少魯莽,兒子沒有帶好弟弟,阿瑪贖罪。”


康熙沈默半晌,嘆了口氣道:“你這又是給誰求情來了?”


言下不無嘲諷之意。


胤禛叩頭道:“兒臣,多日不見二哥,心下掛念。求皇阿瑪應允兒臣照看二哥一二。”


康熙意外的看著這個兒子,仿佛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麽。


胤禛面上很是平靜,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這話有什麽不妥當一般。眼里卻是誠摯的神色。


良久,康熙微微感動道:“難為你一片心意,你二哥一切俱好。你若要見,便去吧。”


胤禛謝恩道:“是,皇阿瑪。”


康熙搖頭道:“你下去吧。”


眼見兒子要走出殿門,康熙忽然出聲道:“胤禛。”


胤禛回身跪下:“阿瑪。”


康熙的聲音,忽然有了一絲蒼老:“你去瞧瞧你十四弟,回頭驚著了。”


胤禛怔了怔,叩頭:“是。”


德妃那兒,顯得分外的安靜,德妃靜靜的坐在胤禎床邊上,面上猶有淚痕。


胤禛默默的跪下磕了個頭,道:“額娘。”


德妃驚得坐直了身子,回頭淡淡的道:“起來吧。”


胤禛一面起身,一面道:“皇阿瑪吩咐孩兒來看看十四弟。”


德妃聞聽眼底閃過一抹歡喜,看看小兒子,又瞧瞧大兒子,嗔怪道:“還站著做什麽,還不坐下?”


胤禛笑了坐下道:“額娘不必擔憂,十四弟如今年紀還小,皇阿瑪瞧著生氣,心底到底掛念的,”


德妃嘆了口氣道:“禎兒還小,你也跟著胡鬧。今兒你阿瑪要真是一刀刺下,可叫額娘怎麽活啊。這小子性子左犟,你往後要多看著點兒。”


胤禛沈默了片刻,才笑道:“是兒子的不是,禎兒來同兒子商量過,兒子也不忍拂逆他的心思。何況,兒子心底,也是……”


說到這兒,胤禛不由得嘆了口氣。


早上他同胤禎胤禟去給八弟求情。胤禎這小子也不知哪來的倔脾氣,楞是和皇阿瑪頂撞起來。皇阿瑪一怒拔刀,胤禎被他們強行拉了出去。


一樣的承受天威,雷霆之怒。胤禛的心頭也是既驚懼又惱火。他還不比胤禎,胤禎的脾氣素來耿直,說白了就是被寵壞了。在阿瑪眼里,他也就只是個年少不懂事的幼子。


 而他呢?想起方才皇阿瑪言下的嘲諷之意,胤禛的手心全是冷汗。


胤祥呢?他如今問都不敢問。


看著德妃關切的神色依舊不離十四弟,胤禛收斂神色,淡淡的道:“額娘,兒子府上還有一攤子事情,就不久留了。”


看向胤禎:“十四弟醒了,讓他也快些回府,免得皇阿瑪擔憂。”


德妃笑道:“你也莫對他太嚴厲了,這孩子嚇壞了。”又問道:“用了晚膳再走吧?”


胤禛笑了道:“不必了。”


看著兒子淡淡遠去的背影,德妃忽然有一分失落:這個兒子,分明是她的親生骨肉,離她,卻仿佛永遠都是這樣的遙不可及。


胤禛回府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暗下,只是傍晚晦暗的天色里秋雨顯得分外寒涼。


弘昀還是筆直的跪在雨中,清澈的童聲含著沙啞,小弘時靠在哥哥的身上,被弘昀的一只手臂牢牢摟住。


胤禛看了小兒子這模樣,饒是滿心愁苦,不由淡淡的笑了。


輕輕咳嗽一聲,胤禛走上前去問道:“都背完了?”


弘昀一驚,忙到:“阿瑪。”


胤禛解下自己的披風披在兒子身上,淡淡的道:“你額娘呢?”


弘昀低聲的道:“想來還在屋里,沒有用膳。”


胤禛嘆了口氣道:“你弟弟就這樣,你也不管?”


弘昀下意識的扭頭去看弘時道:“他不肯起來,說是阿瑪罰他。阿瑪,時兒他……”


一邊說著,一邊去搖晃弘時,想要喚醒他。小家夥卻像是睡得極沈,這麽大的動靜也沒有反應。


弘昀不安的看著胤禛,咬唇道:“阿瑪,時兒他……”


胤禛沈著臉不說話,伸手去摸弘時的額頭。


弘昀這才反應過來,覺得小弟手上冰涼冰涼。只是因為這冷雨天氣,他不曾察覺。


胤禛沈聲道:“來人!備熱水,熬姜湯,叫太醫!”


一面就想要抱起兒子,卻猶豫了一下,對著長子道:“扶你弟弟回屋去。”


弘昀內心也是吃了一驚。他掙紮著要起身,卻因為跪的太久了,一個踉蹌。


身上的披風滑落在地,冷風夾雨吹得弘昀又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待到站在溫暖明亮的屋子里時,弘昀才仿佛回過神來,跪下道:“孩兒不知三弟他……阿瑪恕罪。”


胤禛看著一身冰冷濕透的長子,跪下的姿勢都是那麽痛苦。半晌,輕聲道:“你下去吧,早點睡。”


弘昀怔了怔,低頭道:“孩兒願守著弘時。”


胤禛輕聲斥道:“胡鬧!”


弘昀頓了頓,又道:“阿瑪,這事兒與額娘無關,也和那些奴才們沒有關系。三弟孩兒都勸說不動,他們……”


胤禛若有深意的看了眼弘昀,半晌,揮手道:“下去吧,你是府中長子。這些奴才怎麽處置,隨你便是。”


看著弘昀遠去,胤禛轉頭看著燒得滿面通紅的幼子,膝蓋紅腫不堪,稍一觸碰,小家夥熟睡中也會呻吟出聲。


這個倔強的小子,怎麽這樣的不讓人省心?


胤禛忽然就有了一絲驚恐,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那幾個早夭的孩子來。


不,不會的。


胤禛長舒了口氣,坐在屋子里只看著兒子,連福晉和李氏來了也沒有出聲。


夜,一點點深了。燭火搖曳。


寒風在屋外呼嘯著肆虐,弘時睡夢中皺著眉輕輕念叨著什麽。


細聽,卻是:阿瑪,別罰哥哥。


第11章 乍暖


接連下了幾天的冷雨,空氣里都是凜冽的寒意。這日天氣放晴,疏疏淡淡的秋陽灑在園子里。


弘時擁了衣服坐在樹下的石凳上,桌子上是瓜果點心,滿滿當當的擺了一桌。


胤禛走進來的時候正看到小家夥在吃西瓜,小腦袋都快埋進西瓜里了。


弘時聽見腳步聲擡頭,鼻尖上還有鮮紅的西瓜瓤。小家夥有些畏懼的看向胤禛,舍了手中的西瓜跪下道:“給阿瑪請安。”


胤禛淡淡的道:“起來吧。”探手去摸小家夥的額頭,沁涼的舒服。忍不住微微一笑:“偏是你嬌氣,暑天里那麽多西瓜你看都不看一眼,這天氣,倒要吃西瓜了。”


弘時聽了阿瑪這句話,倒是低下了頭,不安的道:“時兒這幾日沒有淘氣,阿瑪別不理時兒。”


胤禛輕輕的刮了小家夥的鼻子,把那一點兒西瓜瓤拂下來,嗔怪道:“吃個西瓜都能吃到鼻子上去?”


胤禛坐在石凳上,看著小家夥,道:“病既然好了,明兒開始早起讀書,聽到沒有?”


弘時點頭稱是。


猶豫了一下,上前幾步到胤禛的身前,期期艾艾的問道:“阿瑪真的沒生孩兒的氣?”


胤禛一怔,看向弘時,好笑道:“誰說阿瑪生氣了?”


弘時小聲的道:“是哥哥說的,他說時兒不聽話不肯回屋去才生的病,阿瑪生氣不要孩兒了。”


胤禛笑罵道:“你聽他胡說,看回頭阿瑪怎麽拾掇這臭小子。”


弘時皺皺小眉頭,聲音軟軟的:“阿瑪,哥哥他跟孩兒頑笑呢。”


弘時高燒一夜未褪,胤禛也在他房里守了一夜。清晨的時候病情穩定了,胤禛才回房匆匆睡了半個時辰,便不得不出府去。


這幾日的忙碌下來,精疲力竭之余,倒也隱約聽得福晉說起弘時一醒來便哭喊了要阿瑪。當時還罵這小子嬌慣。心底卻是暖暖的。


胤禛的聲音帶了幾分嚴厲道:“再有下次,定不輕饒。”


弘時的眉眼這才舒展開來,淺笑了要去拿桌上的西瓜片。


胤禛無奈的看著小兒子,忍不住道:“慢點兒吃,你待會兒還吃不吃飯了,恩?”


小家夥才不理會,胤禛順手遞上手帕,沈了聲道:“不許再吃了。”


小家夥乖乖的接過擦手,一面悶悶不樂的應了一聲是。


胤禛這才起身道:“你也別在這兒胡鬧了,回你房里去溫習一下功課,野了這些天。”


弘時跟在阿瑪身後,人小腿短,怎麽也跟不上。


胤禛有所察覺,步子倒是慢了些。就聽到小家夥輕輕的嘟囔:“哥哥壞,時兒醒來幾天都不見阿瑪,嚇壞了。”


胤禛沈聲呵斥道:“說什麽呢,嘀嘀咕咕的?”


小家夥連忙擺手道:“沒,沒有。”


胤禛瞪了小兒子一眼:“沒規矩的東西,再聽你背後說什麽,不管你是說人說事,一概掌嘴,聽到沒有?”


小家夥垂首道:“是。”


胤禛還要罵兩句,卻終是沒有,笑嘆了揉揉小家夥的腦袋,拉著弘時的手向書房里走去。


一棵老樹幹枯著立在院子里,風過,掛在枝頭的葉子搖搖墜墜。連帶了烏鴉的叫聲。


胤禛立在門口看著靠坐在檐下的二哥,黯然的神色捧著暖爐,手上還拿了一卷書,目光卻飄忽的不知看向何處。


門口的侍衛面無表情的跪下,胤禛的眼角不知怎的有些發澀。


胤礽像是察覺了什麽,擡頭怔怔的看著門口,半晌才道:“是四弟啊,可是皇阿瑪有什麽旨意?”


胤禛向前走幾步,輕聲的:“二哥。”


跟隨在胤禛身後的侍衛默默的恭立在門邊。


胤礽看到胤禛手上提著的食盒,眼底閃過一抹惶恐,旋即苦笑道:“坐下吧。”


胤禛拉過竹椅坐在胤礽的下首,笑道:“二哥的氣色,還不錯。”


胤礽的目光沒有焦距,他問:“弘皙可還好?”


胤禛一面緩緩的把食盒里的菜肴點心拿出來,一面道:“一切俱好。”


酒還是暖的,胤禛要給二哥斟酒,卻被胤礽攔住了。


胤礽的聲音帶了沙啞:“你那一席話,我當初不屑的很,如今想來,卻是早知今日了。”


胤禛連忙站起來:“二哥這是怎麽說?”


胤礽看著胤禛不安的模樣,倒是笑了:“沒有什麽不可說的,你勸我忠孝節義,我當了耳旁風,與你何幹?我要做的,莫說你是不知,就是知道,怕也阻攔不了。”


胤礽說著,自顧自得斟了一杯酒,笑道:“這酒,二哥喝了。來的是你,二哥,很高興。”


胤禛驚詫的看著二哥就義一般一口飲盡杯中暖酒,半晌,才反應過來什麽,輕聲的:“是胤禛想來瞧瞧二哥,皇阿瑪應允了。”


你竟以為,是皇阿瑪賜的酒?若真如此,又該置我於何地。


胤礽一怔,旋即仿佛想要大笑一般,終究忍住了。


他的目光冷冷的掃過立在門口的侍衛,最後落在胤禛身上,重覆一遍:“你想來瞧我?”


胤禛低頭,看著自己擺了滿桌的菜肴,笑了:“二哥都忘了麽,這些菜,都是二哥原先最愛吃的。一起讀書的時候,二哥只撿了胤禛愛吃的菜吩咐奴才們去做,胤禛卻獨獨記得二哥愛吃的。”


胤禛的聲音有些遙遠,聽得不甚真切。胤礽的的聲音夾雜了鐵銹的味道:“難為你了,還記得二哥。”


一桌的菜肴漸涼,仿佛在冷冷的嘲諷著看著兩兄弟。


胤禛掩去嘴角的澀然,笑道:“二哥且寬心,皇阿瑪心底還是惦念二哥的。胤禛改日再來看二哥。”


胤礽沈默的坐在椅子里,什麽也沒有說。


胤禛躬身一拜,轉身離開。


看著胤禛遠去的背影,胤礽忽然站起身來,想要說什麽,卻又緩緩的坐下。


胤礽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琥珀色的酒映著他冷淡陰寒的雙眸。


酒已經涼冷。入口,是化不開的苦澀。


 風一陣緊似一陣,暗紅色的爐火明滅未定。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冷風嘩嘩的在窗外頭吹著,弘時抱了胳膊坐在火爐旁邊,擡眼看到哥哥的臉被爐火印得通紅。


弘昀安靜的看著書,也不理會身邊的弘時。


一米陽光照進房內,透著和暖。


弘時扯扯哥哥的袖子,小聲的道:“哥,出去玩會兒吧,你看外頭天氣多好。”


弘昀才不理會,一面看書一面道:“要玩兒你去玩,待會兒糍粑我可不留給你。”


糍粑是每年小雪時候李氏都會做些給小哥倆吃。府上其他人並不十分喜歡。李氏是南方人氏,有冬日里做糍粑的習慣,立冬太忙,李氏通常會選了小雪節氣做些應景,也有個思鄉的意思。


糍粑裹了蓮蓉桂花餡兒,也有芝麻的,很是精致。


弘時更喜歡在這樣的冬日里擁在火爐邊烤糍粑吃,聽額娘講故事。


弘時聽到哥哥這麽說,遲疑了一下,湊到弘昀的身邊道:“哥。”


弘昀無可奈何的擡頭道:“哥上次挨得打可還沒好利索,臭小子,你自己坐過來還是我動手你坐過來?”


立冬後幾日弘昀帶著弘時跟了幾個侍衛隨從去街上看熱鬧。


滿大街的雜耍看的小哥倆忘了時辰,那跳虎神更是讓弘時挪不開腳步。天橋底下說書的熱熱鬧鬧,弘時就這麽抱了串糖葫蘆拽著哥哥的袖子不肯走。


結果本來偷偷出來一個時辰,卻讓闔府上下驚嚇了半天。


然後是弘昀被打的幾天下不了地。弘時天天守著哥哥送好吃的,看的弘昀氣笑不得。


弘時猶豫片刻,小聲的:“我沒想出府去玩鬧,就在院子里好不好?”


眼底是滿滿的心有余悸。


弘昀瞪了眼正要說話,就見小丫頭送了糍粑來。


弘時歡呼一聲撲了上去,弘昀沈穩優雅的坐著,看了弘時調笑:“開了春你就該習武了,到時候天天屁股開花。”


弘時不滿的嘟囔:“誰信你。”


小哥倆圍著火爐子烤糍粑,當然都不會親自動手。


弘時曾經想過動手一試,結果在弘昀狹促地笑意下燙到了手。然後弘昀慢悠悠的一句話:“還沒我燙的厲害。”


小哥倆正鬧著呢,就聽到胤禛遠遠的聲音傳來:“阿哥們都在里頭?”


弘昀忙拉了弘昀跪下請安。


胤禛背著手,面上卻有掩不住的笑意。他看了弘昀淡淡的問道:“身上的傷,都好了?”


弘昀面上一紅,道:“好了。”


胤禛哼了聲,道:“大白日里,不知道用功,只知道吃。”


說罷,也沒有計較的意思,又道:“都拾掇拾掇,你十三叔晚上來咱們府里用膳。”


弘昀驚喜的擡頭:“十三叔他……”


看到胤禛嚴厲的目光,又咽下了後半句話。


弘時倒是咧著小嘴笑了,扯扯哥哥的袖子小聲:“十三叔可喜歡吃糍粑了,給他留點兒。”


小哥倆正想著呢,就聽到了胤禎爽朗的笑聲:“四哥!”


胤禛微微皺眉,出門道:“隨我來。”


胤禛上下打量著滿臉喜色的十四弟,哼了聲問道:“怎麽,傷好了不疼了?”


胤禎面上一紅,垂頭不語。


胤禛搖頭道:“八弟才剛出來,皇阿瑪還病著,你們這是想幹什麽?”


胤禎忙道:“沒有旁的意思,就是想給八哥壓壓驚。想四哥一同去。”


胤禛搖頭道:“我不去,勸你們也別去。”多余的話卻不肯再說。


胤禎的面上是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起身道:“那我就先告辭了。”


胤禛喝道:“胡鬧!你坐下!”


胤禎驚詫的看了眼四哥,還是坐下了。


胤禛飲了口茶,嘆氣道:“板子打在你身上是疼,阿瑪額娘心里,怕也是疼的。”


胤禎沈默了片刻,道:“我知道。”


 “聽說皇阿瑪病里頭做了噩夢,這才喚了二哥和八哥去的。”


 “八哥出來的時候,都哭了。”


聲音不知道怎麽就弱了下來,日漸蒼老的皇阿瑪涕流傷懷的模樣讓他只一想心里就不是滋味。


他還記得八哥的話帶了淡淡的感慨:“皇阿瑪說,自此以後,不再覆提往事。”


他當時只顧了高興,也沒注意到八哥紅了的眼圈。


 半晌,胤禎問道:“那我邀了八哥來我府里?”


胤禛笑了搖頭道:“你也弱冠了,不是個孩子了。該怎麽做,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胤禎認真的看一眼素來與自己不甚親厚的同胞哥哥,良久,起身道:“四哥,那我回去了啊。”


胤禛哼了聲:“恕不遠送。”


屋里就只剩了胤禛一個人,他淡淡的想,肆無忌憚的年齡,任性妄為。


他二十歲的時候,在做什麽呢?已經懂得在太子和皇阿瑪身邊小心翼翼謹慎周到了。


也罷,他求而不得的,十三弟若還能得到,也好。


只是不知,連胤禎都開始改變了。那個少年任性的十三弟,扯了他衣袖撒嬌耍賴卻又甜甜微笑。看向他的眼神都帶了安心依賴。


那個孩子,眼底最後一抹天真,還在麽?


第12章 還寒


初冬的夜,帶了十分寒意,月牙兒掛在天邊,清冷的月光灑下,照在庭閣前頭,說不出的安靜。


胤祥懷里抱著弘昀,已經微有醉態,他半靠在椅子里,笑道:“昀兒,你給我當兒子算了,你昌兒弟弟見到我就問弘昀哥哥呢。你說說,你不是跟咱們父子倆有緣?”


弘昀靠在胤祥的懷里偷偷擡眼看一眼阿瑪,搖頭道:“不。”


胤祥哄他:“怎麽不要,你給十三叔做兒子,十三叔一定舍不得打你。”


胤禛冷哼了聲道:“胡鬧淘氣,這樣的臭小子,你要不怕煩,只管帶走。”


弘昀忙掙脫了下地跪倒:“阿瑪。”


胤祥笑笑道:“小子哪有個不淘氣的?四哥就這麽兩個根苗,就算是四哥舍得,四嫂怕也不讓呢。”說著,拉起弘昀道:“想要什麽,十三叔給你買。”


胤禛知道胤祥這是感激他父子這些日子對他府上的照顧,暗嘆一聲,沈聲道:“昀兒,明兒不用早起念書了?”


弘昀跪下磕了個頭,退下了。


兄弟兩個也不說話,胤祥一杯接一杯的喝著酒,胤禛看著他,神色只是淡淡。


良久,胤禛嘆氣道:“你若只求一醉,自己找個酒館窩著。我胤禛沒有你這樣的兄弟。”


胤祥擡眼看四哥,忽然癡癡笑道:“也對,胤祥不配有這樣的哥哥。”說罷,起身跪下,聲音不知怎麽就帶了一絲哽咽:“四哥待祥兒的情義,祥兒唯有來生再報了!”


說著,就這麽踉蹌著走遠。


胤禛內心忽然慌張,沈聲喝道:“站住!”


胤祥腳步頓了一頓,旋即沒聽到一般繼續向前走去。


胤禛站起身,三步兩步趕上胤祥,一把扭住他喝道:“你喝得多了!”


平日里勇武的胤祥卻如同小孩子一般被胤禛擒住動彈不得。


胤祥擡頭,笑道:“四哥,疼。”


撲面的酒氣讓胤禛微微皺眉,他放手道:“男兒漢大丈夫,你這是怎麽回事?”


胤祥搖頭喃喃:“沒事。”


胤禛耐了性子道:“有什麽事,你總不能這麽醉醺醺的撒酒瘋。再鬧,四哥可就請家法了啊。”


胤祥打了嗝笑道:“家法,四哥早就備好了。四哥要打便打,胤祥皺下眉頭,就不是好漢!”


不在乎的神色看的胤禛怒火滔天。


胤禛一把拽住胤祥按在桌子上,手中的鞭子毫無章法的打下去,痛心的道:“祥兒,四哥怎麽也想不到,你會成這樣!”


 “到底是怎麽了?你已經是有妻有子的人了。無論是為了什麽,你都不該這樣!”


呼嘯而來的疼痛讓胤祥不停的掙紮,旋即是一陣死一般的寂靜。


沈冷的冬夜里,只聽得到呼嘯的風聲和鞭子著肉的聲音。


良久,胤禛松了手。胤祥順著桌子滑下,聽到頭頂上四哥淡淡的聲音:“跪直了。”


胤祥忍著身後的疼痛,慢慢跪直。清冷的月光下,少年如玉的面容滿是淚痕,眸子里有化不開的悲戚。


胤禛的聲音沈沈的,帶著濃厚的鼻音:“說吧。”


胤祥仰頭:“四哥這是要逼祥兒麽?”


胤禛搖頭道:“就你這點氣量,動輒尋死覓活。我也不屑的管你。”


胤祥沈默了,北風寒,吹在身上刺痛。胤禛默默的站著,等待。


良久,胤祥的聲音仿佛從遠處傳來,“二哥夜里總是偷窺阿瑪的禦帳,我擔心有事情,私下里尋了二哥一次。”


 “我勸二哥莫要多心,皇阿瑪無論做什麽總是為了咱們好。”


 “二哥他,說了很多。他的仿徨,他的不安,他說他往後再也不這樣了,求我不要告訴皇阿瑪。”


說到這兒,胤祥咽了口淚,道:“我還能怎麽辦,他是太子,是哥哥。”


 “小十八走的前一天,是我當值。皇阿瑪誰也不肯見,守在小十八身邊。晚上的時候,我又看到二哥在……皇阿瑪心緒不寧,我擔心有變……”


胤禛沈沈的道:“你就對皇阿瑪說了?”


胤祥的聲音有說不出的淒涼:“二哥當了皇阿瑪的面質問我,答應了他不告訴皇阿瑪的。”


說到這里,胤祥一把抱住四哥,如小時候一般埋頭哭泣,只是這聲音,太過悲涼:“皇阿瑪,不要祥兒了。”


胤禛輕輕的摩挲著幼弟的頭,低聲安慰:“胡說。就為這個,你就尋死覓活,也不要昌兒了?”


胤祥的聲音哀哀的:“祥兒在這世上,怕也只會是拖累。”


胤禛仔細的看著幼弟,這孩子的面容還猶有稚嫩,只是那份骨子里的沈痛讓他沒由來的憤怒。


卻只是不知恨誰,怨誰。


良久,胤禛一聲輕嘆:“傻小子,你若有個好歹,卻讓我,情何以堪。”


胤禛環臂抱住幼弟,眼前閃過胤祥十來歲才失了母親,也如現在這般抱著他無助的哭泣。


小家夥發了高燒,也不肯吃藥,是被他用鞭子抽著振作起來。


那時候宮里只他護著胤祥,祥兒常常執拗的跟在他的身後,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安心。


他教祥兒忠義仁德,教祥兒算數臨帖,陪祥兒騎馬射箭。


再多的風雨,只要看到幼弟在自己身後那依賴的目光,清澈而靈動的雙眸,他便覺得心安。


原來,求而不得的,終究是不可強求。


良久,胤禛狠心把幼弟強行拉開,道:“你跪好。胤祥,你聽著,你不再是個孩子了!拿出你的擔當來。”


胤祥怔了怔,緩緩跪直,呆呆的:“哥。”


胤禛嘆息道:“驕縱任性,胡鬧妄為,不知深淺。祥兒,都怪四哥,平日里縱壞你了。”說著,走到胤祥的身邊緩緩跪下,“四哥當受罰。”


胤祥呆住了,急忙去拉四哥:“哥!”


嘶啞的聲音猶帶哭腔。


胤禛只是嚴厲的看了胤祥一眼,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四哥陪你。”


堅定的神色帶了不容置疑,胤祥安靜下來。


他慢慢的抹幹面上的淚痕,漸漸平靜。


月亮不知何時隱沒,冬日的夜,漆黑深沈。


淩晨的時候飄起了雪,輕軟空靈,不染人間塵埃。


胤祥仰頭,淡淡苦笑:“這樣的雪,人間畢竟是留不住的。”


胤禛訝然的回頭,看到幼弟眸子深處的冷,忽然心酸。


再沒了那樣的天真赤誠。仿佛是他們怎麽也逃脫不了的宿命。


胤祥看向四哥,聲音帶了心疼:“哥,我想明白了,起來吧。”


胤禛淡淡的道:“你不是真的明白。”


他看向胤祥,目光冷冽,:“孝悌忠義,父子兄弟,是你的本分,不可忘。”


說著,聲音卻淡了,“但你要記住,先有君臣,再是父子。”


胤祥驚詫的看向四哥。


胤禛緩緩起身,扶了幼弟起來,心疼的問:“疼麽?”


胤祥搖頭:“不疼。哥,祥兒是個男兒,祥兒長大了。”


胤禛微笑:“哥知道。”掩不去嘴角的酸澀,拍拍幼弟的肩膀,道:“但是,無論你多大,什麽時候難受了,傷心了,哥都等著你來。”


胤祥動了動嘴唇,仿佛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有。


胤禛扶了胤祥進屋,道:“皇阿瑪畢竟是阿瑪,一時氣急,也是有的。他既然放你出來,想必就沒事了。”


只是這話,輕輕淡淡,也不知是安慰胤祥,還是安慰他自己。


 “雪消門外千山綠,花發江邊二月晴;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稚嫩的聲音在園子里頭顯得分外清澈。


弘時負手而立,狐皮的披風系在身上,不顯華麗,倒覺可愛。


胤禩笑了攬過弘時,問道:“聽說你都讀完了詩經在念論語了,真不錯。”


弘時倒是不好意思了:“八叔。”


胤禩幫弘時拍落身上的雪,淡笑:“人生識字始憂患。咱們的小時兒,轉眼也都有這麽大了。”


弘時眨著眼說:“時兒喜歡看八叔家的紅梅映雪。阿瑪說紅梅太艷,只許家里種白梅。”


胤禩笑了道:“白梅勝在素雅,確實討喜。”


胤禛遠遠看著這叔侄倆,輕聲咳嗽一聲,笑道:“八弟。”


胤禩起身道:“四哥的氣色,好多了。”


胤禛搖頭苦笑:“歲月催人啊,若是早個十年,哪里會冷著。”


胤禩沈默片刻,笑道:“多謝四哥。”


胤禛側身避過,聲音淡淡的:“不必,你我是兄弟。無需言謝。”


前幾日康熙令滿漢文武舉奏皇太子,阿靈阿、鄂倫岱、王鴻緒及諸大臣以皇八子胤禩請。


當時唯有胤禛是力保廢太子胤礽。


後來康熙不但不允滿漢大臣所請,兼且雷霆震怒,斥責了胤禩及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


胤禩成了出身卑賤,妄蓄大志,謀逆奸邪的逆子。滿庭無人感言,唯有胤禛勸以人倫。


一如保廢太子一樣,康熙沒有因此遷怒,而是稍有平和。


胤禛的聲音帶了遲疑,“良妃娘娘,一切可都還好?”


胤禩苦笑:“無礙。額娘訓斥了我。”


胤禛招手道:“時兒。”


弘時起身道胤禛身旁,聲音怯怯的:“阿瑪。”


胤禛拍拍兒子的頭,道:“你十三叔有些日子沒看到你了,回頭跟你哥哥去尋你十三叔玩兒。去吧。”


弘時露出歡喜的神色,道:“謝阿瑪!”


看著小家夥蹦跳的走遠了,胤禛才收回目光。把胤禩讓進屋子:“我前兒得了一方上好的歙硯,想你是喜歡的,不妨一起瞧瞧。”


胤禩的笑意里含了苦澀:“胤禩待罪之身,不敢在四哥府上久留。”


胤禛搖頭道:“你我一府之隔,又是親生兄弟。哪來這麽多講究?”


胤禩怔了怔,旋即笑道:“是了。”


窗外又飄起了雪,看著胤禩儒雅溫文,娓娓道來。胤禛的嘴角掠過一絲冷笑。


 風,愈發大了。今年的冬,不知為何,分外寒冷。


第13章 心灰意懶


 “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時有落花至,遠聞流水香。 閒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清脆的聲音劃破了山間的寂靜,山連秀水,霧起蒼茫,潺潺的水聲伴著沙沙風聲。


天邊還有啟明星的光芒,落花紛飛,轉角處,青青柳樹間透出飛檐。


青瓦白墻的建築在山間顯得格外清靜。


馬上的孩子這才一躍而下,笑道:“十三叔,到了。”


胤祥翻身下馬,笑,“時兒,這可是你自己硬要來討打,跟十三叔無關啊。”


弘時只是深吸了口氣,道:“十三叔,待會兒你要帶我去玩兒,不許耍賴。”


胤祥拍拍小侄兒的腦袋,“好,只要你阿瑪許了,十三叔決不耍賴。”


 “你怎麽帶時兒來了?”


沈穩的聲音倒有幾分輕松的味道,胤禛一裘青衫,站在門口。


清瘦的面頰隱隱透出幾分笑意,雖然只是一件簡單的青衫,穿在身上卻是一絲不茍。


清晨山霧頗大,胤禛站在石階上,看著遙遠而模糊。


胤祥要怔了一下,才拜道:“四哥。”


胤禛搖頭道:“你不該來。”


胤祥苦笑了道:“只許四哥有出塵的灑脫,就不許祥兒在山間小憩?”


胤禛輕聲斥道:“淘氣!”


說著轉身走進了院子。


胤祥拉著小侄兒跟了上去。


絲瓜藤青嫩欲滴,架下的竹子搖椅吱吱呀呀。紫砂壺在青竹案上,一杯碧綠的清茶還冒著熱氣。


胤禛隨意的坐在椅子上,擡頭淡淡的道:“時兒,山間清凈,正好讀書習武。”篤定的語氣帶了不容置疑,弘時原本雀躍的神色頓時收斂,可憐巴巴的看著胤祥。


胤祥只是應了聲是。又問道:“容溪先生呢?”


胤禛道:“去聽濤巖練功去了,這會兒也該回來了。”


正說著呢,就聽到清朗的聲音帶了灑脫豪邁,“……………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 不識字煙波釣叟。”


胤禛起身笑道:“正在說先生呢,先生就回來了。”


來人一身褐色的衣袍,腰系古玉,面容清臒。持劍而立,正微笑了看著胤禛。


雖說是才從山里回來,卻不見一絲一毫的淩亂狼狽。


胤祥躬身拜道:“容溪先生。”


容溪先生笑了道:“十三爺瞧著精神頭倒是好了不少。”


胤祥微笑了不語。


胤禛哼了聲道:“才好一點兒,就變著法子淘氣。”


說著,招手道:“時兒。”


 “這是小兒弘時。時兒,還不拜見先生?”


弘時好奇的看著眼前的先生,三十余歲的年紀,長身而立,凝重如泰山卻又帶了浮雲的飄灑無羈。比起府中的何先生,當真是天上地下。


弘時跪下道:“先生。”


容溪先生搖頭道:“這是小阿哥吧?季某怎麽敢當?”話雖如此說,卻安然的站著受了弘時這一拜。


待到弘時起身,胤禛才道:“這孩子要在山間住一段時日,就仰仗先生多加教誨了。”


容溪先生端詳著小弘時,笑了,“好靈氣的孩子,四爺真是好福氣!樸言都羨慕的緊了。”


胤禛搖頭道:“聰明倒是有的,只是怕誤在小聰明上。整日里只知道胡鬧淘氣,偏偏府里都護著他,先生怕要費心了。”


季樸言但笑不語。晨光灑落,這淡淡的笑容在春日的陽光里是這樣的明媚。


正午的陽光有些炙熱,胤祥坐在榕樹下,雖然手執書卷,卻不知楞楞的在想什麽。


一只小麻雀在他的腳邊跳來跳去,不時歪著小腦袋看他,一點也不畏懼生人。


胤禛遠遠看著,卻又不忍打擾:自從前年胤祥因為皇太子被康熙所厭棄,他便時常這樣。


尋常仿佛還是那個淘氣任性,豪邁無羈的幼弟。但只要獨自靜了下來,卻總是怔怔的發呆,郁郁寡歡。


胤祥仿佛感覺到了什麽,擡頭看到胤禛,笑了道:“四哥,你怎麽來了?”


胤禛淡淡的道:“你的心思不在書上。”


胤祥尷尬的棄了書道:“四哥這里太過恬靜,忍不住就想睡了。”


胤禛頓了頓,道:“那就睡會兒吧。”


胤祥忽然想起了什麽一般道:“四哥,真的就準備在這山上了?太子怕是……”


胤禛冷淡的道:“太子殿下如今怕也嫌我這兄弟礙事,我又何必去湊這份熱鬧?”


胤祥楞了片刻,還想說什麽。胤禛又道:“祥兒,還記得前些日子四哥遞上去的窗課麽?”


胤祥點頭,“記得:山居且喜遠紛華,俯仰乾坤野興賒;千載勳名身外影,百歲榮辱鏡中花。當時祥兒還笑四哥落了俗套。”


 “皇阿瑪沒說什麽。”胤禛的聲音淡淡的,也聽不出喜怒。


胤祥苦笑:“四哥真是灑脫,親王中,怕是頭一份兒呢。只可惜,祥兒不比四哥,終是釋懷不了。”


康熙四十八年再立廢太子胤礽,問罪擁立八阿哥胤禩者。十月封諸王,胤禛封了雍親王。胤祥胤禩卻是不在分封之列。


 比起胤禩的營營汲汲,胤禛就顯得灑脫無羈的多了。


胤禛嘆了口氣道:“你年紀還小,不必多想。這山中無歲月,你既然喜歡,不妨小住。也算是修身養性。閒來登山涉水,踏花賞月,倒也自在。”


聲音里少了往常的嚴厲,也沒有少時見面必言的讀書習武。胤祥反而微微不適應。


胤祥還要再說什麽,胤禛卻是奪過胤祥手中的書卷,敲了他的腦袋道:“還不進屋里去?”


胤祥隨著胤禛去了書房,將書卷攤平放好。細細的竹葉在硯台上點綴著綠意。


胤祥瞥眼間看到案上四哥的字瀟灑飄逸,一反素日的嚴謹沈穩。細看,卻是唐伯虎的《一世歌》。待看到“過了中秋月不明,過了清明花不好”時,忍不住鼻頭一酸。


胤禛笑著解釋,“正準備編悅心集呢,這都是喜歡的詩詞。”


胤祥沒有說話。他還記得小時候四哥教他詩詞文章,從來都以杜子美,範希文等人的為主,每每感嘆,言下都極是敬佩。


他擡頭,正看到胤禛站在門邊等他。看向他的神色含了關切。


他上前兩步,才要說什麽,胤禛已經擺手笑了道:“走吧。”


他安靜的隨著四哥去了廂房,庭間的雀兒還在嘰嘰喳喳的覓食。青緞袍腳在山風溫柔的吹拂下發出微響。


清泉奔流,喬木參天。雜花芬馥隨著流水而下。弘時喘著粗氣正在手腳並用的在山石間前行。


弘時前面不遠處,是季樸言不緊不慢的身影。


季樸言走的不算快,也不曾回頭看身後的孩子。淡然沈穩的神色間隱隱夾雜了一絲笑意。


登山過半,水聲漸響。蒙蒙水汽撲面而來,一身熱汗的弘時幾乎踉蹌著又走了幾步站在水霧間,任涼爽的水霧帶走身上的汗塵。


季樸言坐在竹亭里,道:“過來吧。”


弘時聞言,忙走到先生跟前。


季樸言皺眉看著弘時一身綢衫皺皺巴巴的貼在身上,道:“衣服褪了。”


弘時微怔,旋即乖乖的把外套脫了下來,攤在椅子上。


季樸言的聲音淡淡的:“不錯,還有幾分根骨。書讀的怎麽樣了?”


弘時的氣息仍舊不穩,“已經開始念中庸了。”


季樸言點了點頭,手指著不遠處的小池塘,一池荷葉田田,翠翠的綠。他道:“周敦頤的愛蓮說,讀過嗎?”


弘時想也不想就背了起來。不長的一篇文,待到背完時,氣息也漸穩。


季樸言皺著眉頭問道:“可知其意?”


弘時怔了怔,道:“略知。”


旋即就要解釋,卻被季樸言攔住了:“不必。想你也不過是不求甚解的。”


他的聲音從容穩定,不怒不喜,“氣息未定,心思未沈,只知一味背書。只求其文,不求其意,更枉論是神了。似你這般,不讀也罷。”


弘時的面上通紅,卻不知怎麽說,說什麽。


季樸言沈聲道:“四平馬步。”


弘時下意識的蹲起了馬步,才覺得累。爬了這麽久的山,雙腿酸軟不堪。可不知道為什麽,季先生的話雖然不重,卻仿佛不容違背,帶了篤定。


季樸言看弘時蹲的極穩,雖有冷汗也不曾動彈,讚賞的微微點頭。旋即道:“我說,你聽著。就先從這一篇愛蓮說講起。”


身後一陣銳痛,弘時回身,看到季先生手執了戒尺,聲音淡淡,“若要走神,我只拿這個同你說話。”


弘時怯怯的應了聲是。倒不見了初爬山時的雀躍脫跳。


季樸言的課旁征博引,天地古今娓娓道來,清朗的聲音隱含中氣,即便是瀑布的水聲也掩蓋不住。


弘時挺直腰背一刻不敢懈怠,卻漸漸的在這樣的講課聲中覺得時光沒有想象中的難熬。


鳥鳴聲伴著水聲書聲,幽雅靜謐。


第14章 然諾


 “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睡起宛然成獨笑,數聲魚笛在滄浪。”


弘時坐在葡萄藤架下,青青的葡萄一串串垂下,雖然入了夏,山里到底還有幾分涼爽。


 “知道這是誰的詩嗎?”淡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弘時起身垂手,“先生。”


季樸言的聲音溫文疏淡,“坐下吧,你喜歡這首詩?”


弘時想了想,道:“只午睡才醒,就想起了這首詩。”


季樸言失笑道:“年紀小小,偏喜歡這樣的句子。”


弘時低頭不安的,“學生只從書里看到過,也不記得是誰的了。”


季樸言搖頭道:“只憑這點,你就該打。”


弘時起身跪下,小心的神色讓人憐惜,“先生。”


見季樸言只是看著他,卻沒有動手的意思,這才松了口氣。道:“請先生賜教。”


季樸言隨意的坐在椅子上,“此絕句的作者,名喚蔡確,蔡持正。呵呵,雖曰持正,倒不知如何是持,怎樣為正。”


 “他是宋史奸臣列傳里的人物。”


弘時沒有季樸言的吩咐,依舊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他咬唇道:“時兒不知。”


季樸言倒笑了,“你喜歡的是詩里的味道,與作者何幹?”


弘時驚訝的擡頭看一眼先生,囁嚅著道:“不知作者時代,如何研讀詩文。這是先生所教,學生懶怠,先生責罰。”


季樸言不屑的笑笑,“此句意境雖佳,還不值得研讀。”


 “不過睡起宛然成獨笑,便成了‘今朝廷清明,不知蔡確所笑何事?’有宋一朝,因文字罪人,可見一斑。”


弘時乍著膽子道:“先生的意思,蔡確其人,是被冤枉的了?”言下頗有期冀之意。


 畢竟,能寫出這樣恬淡灑脫句子的人,是個奸臣。小小年紀的弘時難以接受。


季樸言搖頭,“冤枉?都是前朝舊事了,期間是非,究竟難明。蔡確人品,卻是一般。”


季樸言身子微微前傾,十指交叉在膝上,道:“知道王介甫麽?這個蔡確,便是他所舉薦。”


弘時怔了怔,王介甫是出了名的變法大臣,被稱為是“禍國殃民”,乃是北宋亡國的罪魁禍首。


弘時正想說什麽,就聽到阿瑪的聲音帶了嗔怒,“才一會兒功夫,你又惹先生生氣了?”


弘時轉頭,見胤禛緩步走來,作揖道:“季先生。”


季樸言起身笑道:“王爺。”


胤禛笑了道:“小兒淘氣,有勞先生了。”


季樸言笑了道:“不敢。”


胤禛又問弘時,“你又怎麽淘氣了?”


弘時小聲的,“孩兒念詩,不知作者出處。”


胤禛微怔,道:“該罰。”


季樸言微笑,“不是什麽大過,只記得規矩,可戒於將來就好。”


說著,又問:“四爺中午,睡得可好?”


胤禛搖頭道:“光怪陸離,不曾睡穩。”


季樸言笑了道:“境由心生,四爺雖然身在山中,究竟有心事。”


胤禛的神色有些莫名,良久,嘆息道:“我是真心喜歡這山中歲月,只與先生把酒論劍,何等自在。”


說到這兒,自嘲一笑,“許是睡得太久,傷了元氣。午睡不可過,過則傷身。山里太靜,竟是一時忘了。”


說到這兒,轉問道:“先生在講什麽?”


弘時的聲音嫩嫩的:“先生正說到王介甫。”


胤禛詢問,“介甫先生其人,太深。時兒還小,未通經先習史,怕難明白。”


季樸言笑道:“四爺說的在理,不過午後閒談。無論先賢之理,還是前朝人物舊事。無非學的是立世做人的道理。書要讀進心里去,功夫還當在書外。”


胤禛若有所思,“那麽先生從介甫身上,讀到了什麽?”


季樸言笑道:“四爺呢?”


胤禛笑了,“世人都說王介甫是禍國殃民的罪臣,舉薦非人,黨爭也自他之後,愈演愈烈。以致北宋之亡,也成了他的罪過。胤禛卻以為,他只是出師未捷,生不逢時。”


季樸言反問道:“依四爺的意思,王介甫便沒有錯處了?”


胤禛一怔,卻不知說什麽好。


季樸言擺手道:“我明白四爺所說。王介甫秉性剛正,又是一心為民。雖則變法落了個不了了之,也可說功過皆有。四爺惜他……”


說到這兒,季樸言微微一頓,不再說了。


胤禛的神情有片刻疑惑,旋即深深拜下:“先生所言,胤禛不明白。”起身,正對上季樸言意味深長的目光,卻不由微微一笑。


當今朝廷,雖是盛世,但是國庫空虛,貪官遍野。胤禛憤懣之時,也曾有過一番志向。奈何時局如此,他卻無可奈何。康熙皇帝年紀漸邁,手段日漸柔和。也致使許多人行事無所顧忌。胤禛身為皇子,自小學的便是濟世經邦的道理。若說毫無所動,怎麽可能。


季樸言的聲音淡淡的,“樸言以為,卻是:所用非人,欲速,則不達。”


胤禛若有所思,深綠的葡萄藤垂下來,掩住胤禛的身形。眼神里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季樸言笑了拍拍小弘時,道:“什麽時辰了,還不去練功?”


弘時這才從半懂不懂的對話中反應過來,蹦起來道:“是,謝謝先生!”


小手揉揉微微疼痛的膝蓋,偷眼看阿瑪。


見胤禛沒有反對的意思,才跪下道:“阿瑪,時兒練功去了。”


胤禛沈聲,“去吧,仔細了。”


看著弘時跑了兩步,反應過來,站住了。又穩穩的邁步向前走去。挺直的脊背乍看竟有了小男子漢的味道。


季樸言微微一笑,緩緩跟上。


蟬聲聒噪,古木成蔭。夏日的傍晚悶熱的一絲風也沒有。


胤祥靠著窗戶,呆呆的看著晚霞暈染了天際。天色漸漸陰沈,黑雲壓城,天地昏暗一片。


一聲驚雷乍起,隨著悶雷滾滾,雨卻遲遲下不下來。胤祥雖然只穿了間單衣,卻仍舊覺得悶熱難當。


 “我聽說你病了?”沈穩的語氣隱含關切。


胤祥回頭,笑道:“四哥怎麽來了?”


胤禛笑了道:“瞧你衣冠不整,改不掉的毛病。”


胤祥低頭不語。


胤禛又道:“我帶了你最愛吃的西瓜沙冰來,你現在用嗎?”


胤祥露出些歡喜神色:“真的?謝謝四哥!”


旋即垂下頭,“可惜了,祥兒吃不得這些。”


看到胤祥這副模樣,胤禛咽下“下不為例”的訓斥,心酸:“怎麽說病就病了?沒出息。”


大雨嘩嘩的澆下來,驟然而下的雨從窗戶打進,濺到胤祥身上,胤祥竟無端的打了個寒顫。


胤禛關了窗,嗔怪道:“多大個人了,也不知道愛惜自己。”


胤祥仰頭笑道:“這不是有四哥麽?”


胤禛沈默片刻,問,“還是為著請安折子的事情難受?”


胤祥苦笑,“哪里敢。”


前幾日康熙帝在胤祉、胤祥和胤禎3人的請安折上朱批:“胤祥並非勤學忠孝之人。爾等若不行約束,必將生事,不可不防。”


得這等誅心之語,胤祥羞愧憤懣可想而知。可是當時,胤祥不過沈默片刻,便仰頭對滿面擔憂的四哥說“祥兒如今是該勤學自勉,修身養性了。”


胤禛當然知道這個幼弟心里面難受,卻也知這等事情勸阻不得。只是一聲嘆息罷了。


胤禛萬萬沒有想到,看似萬事都不在意的十三弟,竟是這般的……若說這病是偶然,讓他如何能信?


胤禛的聲音沈沈的,“四哥還是那句話,身子骨是自己個兒的。你是個男兒,有妻有子的人了。就算不念著四哥,想想他們,也該自己保重。”


胤祥沒有出聲,只是盯著地上看,也不知在想什麽。


胤禛拉起胤祥的褲腳,看到膝蓋上膿瘡潰爛,心中刺痛:“傻小子,也不知用藥。”


胤祥的聲音淡淡的,“用了,也不見好。”


言下之意,竟對自己的病痛毫不掛懷一般。


胤禛扯起胤祥要打,“你再說一遍?”


寬厚的巴掌拍在身上,卻沒有小時候的疼痛。


胤禛覺得幼弟仿佛比兩年前還輕了,高舉的巴掌停在空中。他看到胤祥滿面淚痕,卻咬著牙不肯哭泣。


胤禛放手,嘆息道:“說了這麽多,竟是多余。你大了,四哥勸你,你也聽不進去了。”


說著,到底放心不下,叮囑道:“若是你十四弟敢為難你,你告訴四哥。”


胤祥倒笑了:“怎麽會。”


胤禛注意到胤祥眼底滑過的黯然,疼痛。他仿佛明白了什麽,起身道:“是那個小畜生說了什麽?”


就要出門,胤祥拉住了四哥道:“四哥!”


胤禛沈著臉看胤祥。


胤祥苦笑了道:“莫說十四弟沒說什麽,就是有什麽,十四弟奉的是皇阿瑪的旨意,四哥這是要去做什麽?”


胤禛沈默了。


胤祥的聲音依舊是憂郁的平靜,“再者說,十四弟究竟是四哥的胞弟。四哥這般沒根沒據的去找他,他該傷心了。”自嘲的笑笑,“那小子平日里就覺得祥兒搶了四哥。”


胤禛冷哼一聲,神色慢慢緩和。


他看著強作笑顏的十三弟,眼角猶有淚痕。良久,輕聲,“祥兒,你等著。總有一天,總會有那麽一天的。你要好好的,等著。”


胤祥驚詫的看向四哥,晦暗的光線下,看的卻不甚分明。


胤禛的聲音低沈,有力“相信四哥,你自己也要保重。”


深沈的目光深處,帶了憐惜,傲然,憤恨,與決心。


他緩緩的說,“然諾重,君須記。”


嘩嘩的雨聲掩蓋了胤祥吸氣的聲音。好一會兒,胤祥點了點頭,哽咽的道:“四哥!”卻再不知說什麽了。


看著幼弟擔憂信賴的目光,胤禛慢慢的笑了。


驟雨狂風!他胤禛只要還站著,就算是傷痕累累,也會屹立不倒。


因為,幼弟稚子在他身後。因為,沒有人會憐惜,會同情,會關心。


 阿瑪額娘也是一樣。何況,他也不稀罕。


窗外狂風連雨,屋內,卻是如此寂靜。


第15章 告別童年


秋風蕭瑟,月涼如水。清冷的月光下是漫山的紅葉。琴聲在山間響起,劃碎了一地樹影。


季樸言坐在山石上,指尖輕輕撥響琴弦。裊裊琴音仿佛是清晨的西子湖畔,蒙蒙晨霧間,鐘聲清越,春花燦爛。又像是紛紛輕舞的雨絲間,黑瓦白墻,流水潺潺。


江南的花,江南的雨,江南的楓,江南的雪……安靜清遠的琴聲里,卻又分明帶了說不出的淒涼景況。


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沈何處問。深沈的思念在煙雨迷蒙的江南深處,聽來是那麽遙遠。


琴聲漸漸終了。季樸言一聲輕嘆,低不可聞。


 “先生。”稚嫩的聲音響起,季樸言回身問道:“練到數目了嗎?”


借著月色,季樸言看到小弘時滿面淚痕。他驚詫的問:“怎麽了?”


弘時的聲音低低的,“不知道為什麽,先生的曲子,聽了人心里面難受。”


季樸言怔了怔,拉過弘時替他拭淚,嘆了道,“竟也是個善感重情的孩子。”


季樸言拍了拍弘時的腦袋,道:“讓你練的,有沒有偷懶?怎麽這麽快就好了?”


弘時連忙搖頭,“時兒不敢。”


弘時是真的不敢。開始跟著季樸言習武的時候,季樸言教的動作無論難易都要求他體悟之余,練習相應的數目。這本是個極其枯燥的過程,何況是這麽小的孩子,耐性定力俱是不足。弘時沒少偷懶耍滑。


季樸言從來不會看著他練習,只是讓他最後練給自己看。也不知為什麽,一樣的動作,季樸言偏偏就能看出有沒有練到數目。 然後無論他是少練了一遍還是十遍,都少不了挨揍。第二天走路還不便,讀書習武卻不容耽擱,還要補回頭天的功課。


季樸言曾經說過,習武不比學文,光是體悟不夠,還是一個熟悉熟練的過程。只有熟練到成為本能反應,才是學到位了。


 而在季樸言而言,偷懶一分鐘與偷懶一個時辰並無區別,都是不得犯的錯誤。


季樸言看著弘時淡淡的問:“現在,可以麽?”


弘時點點頭,躍到空地上,擺了一個起勢。


正在這時,聽到風聲中隱約有呼喊聲,凝神聽,卻是在喚弘時。


火光漸漸近了,是王府中的管事。


來人對著季樸言做了個揖,看著弘時一臉焦灼的道:“小主子,可找著您了。”


弘時整整衣衫,歪著頭問,“怎麽了?”


 “哎呦喂,小主子,快些兒吧,咱回府去。”管事一面說了,一面蹲下:“來,我背您。”


弘時下意識的回頭看季樸言。季樸言溫和的道:“去吧。”


季樸言看著火光漸遠,微微皺眉。良久,一聲輕嘆,低低的道:“真像。”


福晉看到弘時來了忙迎上來道:“怎麽才來?”


弘時恭恭敬敬的請安,“額娘。”


福晉的聲音淡淡的,“進去吧,你哥哥等的急了。”


看著弘時掀簾子進了屋,福晉下意識的捏緊了袖子,目光深處,流露出難以形容的悲傷。


 “時兒!”站在門口的大格格舒兒看到弘時一臉的淒惶,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昀兒想要你陪他說會兒話,乖,千萬別哭。”


弘時在路上就聽說是弘昀哥哥病危,想要再見自己一面,心里急得都不知怎麽辦好了,這會子看到姐姐,再也忍不住哭道:“我走時哥哥還好好的,怎麽就,怎麽就……”


舒兒輕拍著弘時,柔聲道:“時兒乖,不要哭。哥哥看到了會不高興的,他不高興了,病就好不了了。”


弘時抹了眼淚問道:“姐姐,你不騙我?我不哭哥哥的病就能好了?”


舒兒咬唇點頭,“恩!”


弘時這才展顏笑了道:“時兒這就去陪哥哥說話,時兒不哭。”


弘時急急忙忙的進屋,也沒有看到在他身後,舒兒的眼淚串串滴落。


弘昀看到弘時來了,艱難的直起身來,靠在床上,輕聲的,“時兒。”


弘時上前去拉住哥哥的手笑:“哥,你嚇死我了。”


弘昀搖頭微笑:“哥沒事。”


伸手摸幼弟的腦門,“大冷天的,怎麽全是汗?”


弘時吐舌笑道:“累死了。”


弘昀輕聲囑咐道:“十三叔那兒,你莫要常去,但是昌兒弟弟你要注意照看。真有什麽,你要及時告訴阿瑪。你八叔那兒,你少去。哥哥知道你喜歡八叔,但是少去,聽到沒?兄弟間你要學會多聽少說,你是王府的阿哥,凡是只要肯忍讓,就不會有事。明白嗎?”


 “兄弟間玩鬧,你要留個心眼……罷了,你還小,過兩年你就明白了。剛才哥哥說的,你都要記著,知道麽?”


說了這麽多話,弘昀的臉蒼白的厲害,冷汗順著臉滑下,燈光下看的分明。


弘時只是點頭,他忍著不安笑道:“哥,你說的我一時也記不住,改日你再一點一點告訴我,好不好?”


弘時微弱的笑道:“傻小子,你有那麽笨麽?哥怎麽不知道?”


 “阿瑪性子嚴厲,你要學著變通乖巧。哥自己也不會,怕是更教不了你了……”弘昀說著苦笑,幾年來經受的家法仿佛就在眼前,那嚴厲的神情他曾經無比憎恨,現在,卻只想再見阿瑪一面。


弘時靠在弘昀的臂彎,道:“阿瑪有時候好兇,打哥哥,還打時兒。哥哥你生阿瑪的氣了嗎?”


弘昀搖頭,“傻小子,他是阿瑪。”


弘時似懂非懂的看著哥哥,嘴角想要維持一個笑容,卻只覺得想哭。


弘昀看著幼弟在身邊,仿佛就有了活力一般,輕笑道:“這段時日,在山里玩的開心麽?有沒有耽誤功課?”


弘時道:“開心。”


弘昀仿佛是想起了什麽,神色又黯然了,帶了幾分懷念,輕輕的道:“還記得你四歲的時候,咱們玩遊戲,我逗你玩兒,故意藏了起來。你怎麽也找不到哥哥,就傷心的嚎啕大哭。哥這時候總會跳出來,看你破涕為笑。往後啊,你找不到哥哥的時候,千萬不要哭了,好不好?你哭了,哥就更懶得理你了。”


弘時咬唇,他現在就想哭,可是想起姐姐的叮囑,只是壓著嗓子道:“哥哥不帶這麽嚇時兒的。”


弘昀微弱的笑笑,想要再說什麽,卻覺得提不起一絲力氣。他扭頭看著門口,想最後看一眼阿瑪,卻沒有看到。


弘昀緩緩的躺了下來,吩咐弘時“哥哥想睡了,你出去吧。”


弘時逃一般的跑出去,撲進門口舒兒的懷里,哭道:“時兒剛才沒有哭,一下都沒有。哥哥會好起來的,對不對?”


舒兒抱緊幼弟,安慰道:“是,時兒真乖。”


胤禛進來的時候看到弘時和舒兒都在,李氏端了一碗藥正要進去。


他問道:“昀兒怎麽了?白日不都好好的嗎?太醫?”


李氏搖頭道:“昀兒他,怕是……方才說是要和時兒說會兒話。然後說是要睡會兒,可是……傍晚的時候就說頭暈,吐得厲害。太醫也斷不出什麽,眼看著就……”


胤禛一面順手接過藥進去,一面問,“這藥對癥嗎?怎麽就至於……”


李氏搖頭,一臉的淚道:“喝什麽吐什麽,怕是……一直嚷嚷著要見阿瑪呢。”


胤禛端了藥坐到弘昀的床邊,沈聲道:“昀兒,醒醒,吃藥了。昀兒?”


胤禛伸手拍拍弘昀,弘昀卻仿佛是睡得沈了,沒有動靜。


胤禛微微惱怒道:“昀兒!這藥不苦,聽話!不然阿瑪要打了。”


弘昀還是地一動不動的躺著。仿佛小時候生病耍賴裝睡不肯吃藥。


李氏的聲音帶了顫抖,“爺,昀兒他……不對呀。”


胤禛怔了怔,顫抖著手要去碰弘昀的鼻端,又放下手堅定的,“不可能!”


李氏的手輕輕搭在弘昀的胸口,一片冰涼。她驚恐的擡頭看胤禛,聲音顫抖,“昀兒他……”


胤禛起身放下藥碗,聽到李氏撕心裂肺的哭聲,仰頭,一行清淚緩緩滑下。


不,怎麽能夠,還沒有見到阿瑪,誰允許你睡的?


太醫顫抖著跪下請罪,胤禛深吸了口氣,擺手道:“你們下去吧。是他……福分淺。”


子孫緣薄,竟然殘忍於斯!


弘時和舒兒站在門口,聽到李氏的哭聲,都是一驚。


舒兒拉著幼弟進了屋子,呆呆的立在地上,看著床上宛若熟睡了的弘昀。


弘時掙脫了姐姐的手,去搖弘昀,卻被攔住了。他仿佛明白了什麽,喃喃,“哥,你是嚇我的,對不對。”


弘時轉身去拉舒兒的衣袖,帶了希冀“姐,時兒剛才沒哭啊……你沒騙時兒的對不對。姐,你說話呀姐!”


舒兒一把摟住幼弟,卻哽咽不語。


胤禛緩緩走出門外,寒風凜冽,月輝依舊清冷,卻比不上他心底的涼冷。


這是康熙四十九年的初冬,弘暉才只有十一歲。他的早殤,讓弘時成了雍親王長子。


寒冬的夜晚風聲慘烈,孤月懸空,分外寂靜。


弘時躲在園子的角落,抱膝坐著。


往常的這個時候,他都是和哥哥一起在暖爐邊上烤著火,聽哥哥說些趣事。


一陣寒風吹過,弘時卻不覺得寒冷。只是怔怔的坐著,看著枯樹幹,目光沒有焦距。


身後是一陣陣的疼痛,灼熱的疼痛炙烤著他的神經,他卻覺得冷。


身上的疼痛比不上心底的驚恐:就在傍晚的時候,他發現何先生和那個小書童都不見了。


早些時候他聽到何先生身邊的小書童議論弘昀哥,又說及十三叔,他們本以為會沒有人,卻沒料到弘時就在附近。


弘時瘋了一般去打那個書童,卻被何清攔下,弘時憤怒之下踢打何清,何清只是跪下不動,任他打罵,直到下人都來了。


胤禛鐵青著臉安慰了何清,又拖了弘時去書房。沈悶壓抑的房間沒有說話聲,只有板子的擊打聲,他咬住牙不肯出聲,卻換來更重的責打。


胤禛的聲音聲音和他的表情一樣冷,“王府長子當眾毆打先生,你讀的好書!”


刺骨的疼痛提醒他,他的哥哥真的躲起來不見了,他疼成這樣,也沒有出現。


他跪在陰冷的地上,不能思考,不能說話。


 額娘無奈淒悲的哭聲在他的耳邊回蕩,哭他的哥哥,也在哭他。他忽然明白,再沒有人替他擔當,除了他自己。


 傍晚的時候,他終於緩過神,想起了何先生。


書童的話沒有說完,他就沖了出去,也許何清會阻止會懲罰那個書童,他打何先生,只是遷怒。


 憤怒,無從發泄,驚慌,不安。讓他忘記了跪在他面前的是曾經教他認字念詩的先生。


他不喜歡何先生,但是何先生也是他的老師。


他不安的去找何先生,想要道歉,卻驚恐的發現何先生和他的書童都不見了。


他縮在這個角落,直到夜深。仿佛只有在這個黑暗的角落,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也不想知道,不敢知道。


小小的孩子滿面淚痕,顫抖的抱成一團,眼前卻不自禁的滑過一個又一個他與何先生相處的場景。


胤禛找到弘時的時候,看到小家夥縮成一團,卻已經熟睡。滿面的淚光帶了不屬於這個年齡的孩子所有的悲戚不安。


這個聰明的孩子,分明意識到了什麽。卻又天真的不敢深想。


這個重情的孩子,何清對他只是一般,他卻傷感驚慌成了這樣。


這個孩子,倔強的帶著一身傷痛躲在這兒,卻不知道躲什麽,抗拒什麽。


胤禛小心的抱起弘時,小孩子柔軟的身子在他懷里,輕輕的。


再怎麽樣,也還只是一個幼童。這麽小的孩子,折騰了一天,終於累得睡著了。


他當然失望,生氣。可是現在,看著熟睡的孩兒,卻只覺得心疼。


這麽小,這麽輕。窩在他的懷里,下意識的抱緊了他。


胤禛抱著弘時到了自己的屋里,看著福晉起身,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他小心的幫兒子褪了衣服上藥,動作輕緩。弘時在睡夢中覺得痛,掙紮了要醒。胤禛一下下拍著小家夥的背,看他睡得沈了,才幫他蓋上被子。


胤禛的聲音帶了淡淡的疲憊,對福晉說道:“告訴李氏,弘時找到了。”


福晉試探的問道:“這孩子,還好吧?”


胤禛苦笑了搖頭,“這混小子,藥也沒上,一個人躲在園子里就是半晌。不省心的東西。”


福晉擔憂的問,“沒有發熱吧?可別……”


胤禛搖頭道:“沒有,這小子身子骨好著呢。”


福晉這才舒了口氣,笑道:“這孩子,年紀不大,脾氣不小。”


胤禛頓了一下問道:“何清的盤纏,給了嗎?”


福晉點頭,問道:“爺,何清並沒有做錯什麽,怎麽就……”


胤禛搖頭道:“時兒是他的少主子不假,也是他的學生。時兒年紀小,又是情緒不穩,他該勸阻!由著時兒當眾責打他,什麽意思?自作聰明!”


 “看看他的那個書童,是個什麽品行?若不是念在他好歹教了時兒這兩年,早讓他陪他的書童去了!”


福晉一震,旋即輕輕的道:“爺為時兒,可真是用心良苦。”


胤禛的神情微微柔和,仿佛是想起什麽,旋即淡淡的道:“額娘前兩日才說起呢,要給時兒添兩個弟弟了。”


話雖然這麽說,可是那神情深處一抹淡淡的嘲諷與深深的寂寥疼痛,仍舊沒有瞞過福晉的眼。她輕柔的握住胤禛的手,笑道:“爺放心。”


卻沒有再多的話了。窗外寒風呼嘯,夫妻二人就這麽安靜的相對而坐。


里屋,是熟睡的弘時。屋子里是那麽暖和,讓福晉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第16章 偶遇


垂柳依依,春光正好。清晨的薄霧還沒有完全散去,街上卻已經熱鬧起來。


臨街一溜兒茶館,風格各異,卻是一般的嘈雜。臨窗一位年輕的公子正獨自啜了口茶,面帶微笑,神態甚是悠閒。


忽然就聽到樓下的喝罵聲響起,年輕公子微微皺眉,想要去看什麽事情。也就在這時候,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沖了上來,由於慣性,一下子撞到了靠窗的桌在上。


少年帶了一臉的點心屑並著些許菜湯擡頭,驚慌的問道:“這兒高嗎?”竟是作勢要從窗戶上跳下去。


年輕的公子連忙攔住,“這可不行,你這是招惹了什麽?”


少年不耐煩的想要掙脫,卻一時掙脫不了。他的聲音帶了不善道:“少管你家小爺的閒事,起開!”


年輕公子嘴角帶了絲好笑,故意慢慢的道:“你還沒陪我這一桌小菜點心就想走?”


少年嘟囔了句什麽,伸手去掏銀子,卻在一瞬間僵住了。他顫抖著跪下,結結巴巴的道:“少……少爺。”


年輕公子詫異的回頭,就看到樓梯口站著一個少年,身著錦衣,雖不奢華,卻自帶氣度。不過十一二歲,面若傅粉,眉清目朗,看了令人心生好感。


錦衣少年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人,面帶笑意,對著年輕公子拱手道:“我的下人魯莽,冒犯了。”


年輕公子忙回禮道:“不敢。”


少年打量著年輕公子,越發覺得眼前之人氣度品性俱是不凡,便問道:“敢問兄台貴姓?”


年輕公子笑了道:“在下姓周,單名一個摯字。”


少年猶豫片刻,似是思考什麽,旋即笑道:“我姓季,季子誠。”


周摯笑道:“如此說來,我與小友還算有緣,這賠償,就算了吧。”


季子誠瞪了那少年一眼,喝道:“恪忠,還不給周兄賠不是?”


恪忠起身做了個揖,小聲的不服氣的道:“對不住了,我陪你的。”


周摯連忙擺手,“不是什麽大事,倒是我,想替這個小兄弟求個情,不知可否?”


他看季子誠與那恪忠年紀甚幼,季子誠又不似刻薄之主,想來不過小孩兒間的別扭,有意求情。


不料恪忠一瞪眼,小聲的嘟囔道:“要你管!”


周摯一時尷尬,卻聽到季子誠道:“下人不知輕重,周兄不要介意。這樣吧,我請周兄喝酒,還請千萬不要推辭”


說著,季子誠瞪一眼恪忠,道:“你還楞著做什麽?”


那恪忠似是反應過來,飛快的奔了出去,一面應道:“是!”眼神靈動,不知在打什麽主意。


周摯還待拒絕,卻被季子誠拉著下了樓。


曲曲折折的石板路長的看不到盡頭,小巷深處隱隱有酒旗迎風招展。


小酒店小的只擺得下兩三張桌椅,窗映青藤,門掩翠竹,倒顯得十分幽靜。


不知道是因為太早還是酒店太偏,店里冷冷清清,沒有一個客人。


恪忠早就換了一身衣服,清清爽爽的站在門口,“少爺,周……先生,請。”


季子誠看著周摯疑惑的神色淺笑道:“周兄不知,深巷有好酒,不是我小氣,只是這里的酒,委實與眾不同。”


周摯倒是不好意思了,“我初到京城,沒有見識,讓公子見笑了。”


兩個人隨意的坐在靠門的椅子上,恪忠知機的去拿酒。


木制的酒杯帶著淡淡的說不出的香味,碧綠色的酒清澈見底,恍惚間卻又帶了白霜。


清冽的酒入喉,清淡的味道中如遠山含水,疏梅黃菊,有著悵然的清愁,淡然中隱含秋的凜冽。周摯良久,才輕輕嘆道:“味淡而韻終不薄,好酒。”


季子誠笑道:“當然是好酒,不然老頭兒能騙去我這麽多銀子?”


他敬了周摯一杯,“都說俠客飲酒,君子品茶。周兄莫要嫌我魯莽才是。”


周摯搖頭道:“自古文豪詩仙,鮮有不愛飲酒的,我雖身不能及,心向往之。”


這話倒讓季子誠微怔,旋即笑道:“這家只賣三種酒,頭一種酒有個俗名,喚作四季酒。酒如其名,品的是春雨秋月,夏荷冬雪。四季更替,人生變幻,滋味厚而不濃,烈而不急。”


 “第二種酒,就是周兄所飲之酒,賣酒的老頭懶,所以取了個更俗的名字,黃花酒。秋菊為隱,秋風蕭瑟,結露為霜。”


季子誠一面說著,一面給周摯續杯,“這第三種酒,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只是偷偷嘗過一口,那時候還小。只覺得……苦澀難言。”


看著子誠一臉的回憶不解,周摯倒是笑了,“那時候還小?……”


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小子,十一二歲的年紀,童聲清澈,神色隱含了調皮脫跳。許是這個小店的緣故,不見了最初時候的溫文老成。


周摯忍不住的笑意看的季子誠一陣惱怒,“怎麽?”


周摯搖頭,喝盡杯中的酒,晃了晃樸雅精致的酒壺,笑道:“牛飲不知味說的便是我了。這才多久的功夫,就喝盡了一壺。”


其實一壺也沒有多少,不過三杯。這酒有一種魔力,總讓人欲罷不能。季子誠初飲此酒的時候,也是不知不覺就喝了一壺,結果醉的一塌糊塗,睡了整整一天,幸好阿瑪不在府中,不然就不是在床上呆一天了。


這樣的酒,入口雖淡,卻實是極濃厚的。


季子誠自己喝的並不是酒,只是水。他領了周摯到此處,固然是覺得投緣,也存了戲弄的意思。


哪里料到周摯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醉態,季子誠驚訝中帶了懊惱問,“周兄是準備明年會考的嗎?”


周摯搖頭嘆息,“不過遊學至此。”


季子誠嗤笑,“遊學?”


現在還有這樣的學子嗎?不入朝為官,不結交權貴,一身氣度,滿腹學識,卻只有周遊天下的志向?


周摯擡頭淡淡的看了季子誠一眼,沒有說話。


這一眼含了寬容,理解,與淡然。


不過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卻讓季子誠神色一凜,旋即調笑道:“怪不得你說什麽詩仙酒仙的,莫不成你也學得了一身武藝?”


周摯一楞,搖頭道:“不過胡亂耍著玩罷了。”


季子誠恍然,難怪這小子能喝了一壺酒卻面不改色!


季子誠悻悻的道:“我輩中人,自小所學,無非就是玉尺衡文,匡扶社稷,一展胸中所學。周兄所求,實在是令人……佩服。”


看著眼前的小娃兒一臉悻然話中帶刺的說著我輩中人,周摯的目光掠過酒壺,好笑道:“家師也曾責罵過,不過……家師學生眾多,匡扶社稷大有人在。”


季子誠懶得糾纏,又問:“令師是何方高人啊?周兄文武精微,令師必然不凡。”


周摯搖頭,“家師不過村塾先生,何談不凡?”


季子誠知他不肯說,撇撇嘴還要說什麽,恪忠卻小聲的道:“少爺,時辰不早了。”


季子誠不耐煩的“知道了。”然後忽的一下跳起來,“你說什麽?”


一面告辭一面埋怨恪忠,“你怎麽不早說?萬一我阿瑪先回府……”


季子誠朝著後院高聲道:“老先生,錢我放著櫃台上了!”一面扯了恪忠向外走,匆匆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周摯好一會兒都沒有回過神來。


陽光不知什麽時候透過門口的竹葉灑在了小店里,周摯一頭撲在桌上,口中喃喃,“臭小子,還想灌倒我。”


懶洋洋的掏出一錠銀子,“老先生,這是我替剛才那臭小子預付的酒錢……”


話才說完,就呼呼大睡起來。


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櫃台後頭的掌櫃擡頭淡淡的看了周摯一眼,收了銀子轉身進後院。


如果此時周摯擡頭就會發現,這位季子誠口中的老先生,看來不過四十余歲,相貌清臒,神色冷淡。


嫩嫩的小花在一片淡綠中十分熱鬧,魚兒湊在水邊搶食,李氏靠坐在欄桿上,出神的看著。


 “額娘。”弘時的聲音帶了絲討好,“時兒給額娘請安。”


李氏回頭瞪一眼兒子,道:“又野到哪里去了?虧得你阿瑪不在。”


弘時賠笑,“額娘!”


一轉眼四年過去,時間緩緩流逝,記憶卻埋在了最深處。李氏把她所有的愛意都給了她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兒子。


此刻李氏看了兒子立在身前,哪里舍得責罵,連忙讓人上了她熬制好的百花羹,笑道:“你不是喜歡清淡的麽?額娘特意給你制的。”


弘時哀怨的道:“額娘!”


弘時繼承了滿族男兒的特性,喜歡吃肉。卻因為從小的教養,也愛花草蔬果的清淡,加上他時不時被胤禛家法伺候,不得不禁葷腥;久而久之,李氏也就摸索出了許多清淡而有味的食譜來應對挑食的兒子。


 對於李氏的溺愛,胤禛每每冷哼“慈母多敗兒”,卻不忍攔著。


看小家夥吃的津津有味,李氏就忍不住微笑。


弘時只待了一會兒就借口讀書退下了,順便吩咐李氏身邊的侍女,“送兩份去兩個小阿哥的院子里,就說是我額娘親手做的。”


三年前,王府里又連著添了兩個阿哥,大的弘歷,小的弘晝。一片喜慶之下,連著弘時也著實肆無忌憚的淘氣了好些天。


兩個弟弟才三歲,弘時嘴上雖然不說什麽,心里卻十分喜愛。每每出去玩,也會給弟弟們帶些精致有趣的玩意兒。有一次小家夥們說漏嘴,害得他被阿瑪狠揍,面對帶著兒子來給他賠不是的兩位額娘,他也不過淡笑,“是時兒自己淘氣,與弟弟們無關。”


唯一的遺憾是,弟弟們年齡都太小,怕是和他玩不起來。


弘時正想著,就看到恪忠鬼頭鬼腦的招呼他。


弘時喝道:“有沒有一點兒規矩?”


恪忠小聲的道:“那個周摯醉的睡倒在店里了。”


弘時先是一愕,旋即笑道:“我就說嘛。”拍了拍恪忠的肩膀。“看在你這句話還算有用,先前的事情,我就不計較了。”


先前的事情?恪忠一楞,旋即抱怨道:“就因為奴才沒有買到那個葫蘆兒,您就,您就……”


弘時好笑道:“我怎麽了我?若不是這樣,怎麽會結識周兄?”


恪忠小聲的嘟囔,“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


弘時搖頭,“無法無天了你都,要讓我阿瑪瞧見……”


看著恪忠一瞬間慘白的臉色,弘時慢慢的道:“替我去打聽一下那個周摯的住處來歷,明白嗎?”


恪忠下意識的朗聲,“是!”又在弘時的瞪視下縮縮脖子。


弘時卻跑了起來,“快點兒!要趕在阿瑪回來前把功課做完呢!”


他一溜煙的跑到書房,卻看到書房一個人淡然而立,回身問道:“回來了?”


聲音平淡而嚴厲。一身淡青色的長袍,是季樸言。


這下可慘了,阿瑪沒回來,季先生卻不知為什麽來了。


弘時想著跪下小聲的道:“季先生。”


 


第17章 結義


季樸言手上拿著弘時的窗課翻看,神情平淡。


弘時安靜的跪在地上,心中忐忑,卻也不敢言語。


良久,弘時忍不住開口,“先生,時兒知錯了。”


季樸言淡淡的道:“你的功課都完成了,何錯之有?”


季樸言的聲音並不大,卻讓弘時沒由來的緊張,“今日的功課,時兒沒有做。”


季樸言搖頭道:“我相信,你有足夠的時間去完成。”


弘時的心里也是這麽想的,一時倒不知說什麽了。


季樸言言下有些失望,“人生不過百年,而書,何止千萬。世事人情,眾生百態;江湖煙雨,塞外風光,你都可以從書上讀到。更枉論琴棋書畫,文武醫術,兵法朝政,你都所知甚淺。給你的時間,不只是讓你四處玩鬧的。”


一番話,說的弘時的臉慢慢紅了。近來功課松了許多,他也樂得玩鬧,從來沒有想過季先生給他書房里添的那許多書背後的意思。


 “四書五經,你都已經熟讀。但是有些書,不是熟讀就可以的。書讀千遍,當有千味。無論讀書習武,不只是熟了,過了,可以了。你要問你自己的心,想知道更多嗎?可以溫故而知新嗎?你,還差的太遠。”季樸言的聲音依舊沒有怒氣,弘時已經忍不住面色蒼白的磕頭,“時兒知錯了,先生責罰。”這一次,是真心真意的。


季樸言凝視著弘時,這孩子,明明害怕受罰,卻又強自鎮定。小孩子,不待揚鞭自奮蹄的究竟是少。雖這麽想,季樸言的聲音卻帶出了嚴厲,搖頭道:“今日,我不打你。往後,每隔十天,告訴我你的所得。”


弘時怯怯的看先生一眼,小聲的,“是。”


他垂首跪著,樣子甚為乖巧。


季樸言沈默片刻,道:“往後不許再帶人去酒鋪了。”


弘時驚詫的看一眼季先生,內心疑惑。


他知道季先生與酒鋪的那個老頭兒是熟識的,卻不知季先生怎麽知道他帶了周摯去,更詫異季先生的意思。


季樸言只是沈默,也不出言解釋。慢慢的,弘時才想,這樣好的酒,這樣偏僻而雅致的酒鋪,確實是自己魯莽了。


弘時咬唇道:“時兒以為,那周摯是不同的。”


 “周摯麽?”季樸言的聲音帶了淡淡的欣賞與縱容,“我只說,下不為例。”


弘時這才松了口氣,又擡眼怯怯的看了季先生。想起身,卻不敢。


季先生從來不禁他出府遊玩,卻強調功課不得敷衍了事,更恨他行事魯莽,用心不專。


還好他早晚習武從不敢怠慢,功課上又還算認真。不然今日怕真的就過不了這一關了。


胤禛和胤祥進來的時候,弘時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季樸言坐在椅上,手上翻著一本書。


胤禛面色微沈,就要發作。胤祥搶先笑了道:“先生,時兒這臭小子,又怎麽淘氣了?”


季樸言放下書,淡淡的道:“起來吧。”


弘時這才站起來,舒了口氣小聲的,“十三叔。”


胤祥拍了拍小侄兒的腦袋,佯怒道:“還不給你阿瑪請安?”


胤禛哼了聲道:“罷了。。”


弘時偷眼瞧季先生,見季先生沒有表情。咬唇跪下,“孩兒不該貪玩,誤了功課。”


胤祥做出個果然如此的表情,伸手去拿弘時的窗課,翻看了笑道:“不錯不錯,你小子的字是又進步了。”


胤禛盯了弘時看,聲音嚴厲,“上次是打的輕了?”


弘時連連搖頭,“孩兒知錯了。”


胤祥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家夥,這話別說你阿瑪了,就是十三叔,也聽得厭了。”


說完,又故作嚴肅的道:“罰你回去補上今日的功課,再抄十遍朱子家訓,聽到沒有?”


胤禛看了胤祥有意的袒護,冷哼了聲,就聽季樸言道:“四爺,可是有什麽要事?”


胤禛這才緩和了臉色,想想弘時也不知跪了多久,季樸言既然已經教訓過了,他的心也就先軟了 ,淡淡的道:“沒聽見你十三叔的話?還楞著做什麽?”


弘時如蒙大赦的起身,收拾了窗課簿子和書本就要出門,臨到門口又躬身道:“謝阿瑪,謝先生,謝十三叔。”


靈動的模樣,放松的聲音帶了幾分調皮,淘氣的神情偏偏讓人不忍責罰。


弘時一溜煙的跑遠,剩下了三個人在屋子里氣笑不得。


胤禛的眼底閃過一絲寵溺,神色卻是冷淡擔憂,“這孩子。”


季樸言搖了搖頭,一語雙關的道:“弘歷弘晝有三歲了,也該啟蒙了。”


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話題。弘歷是唯一的純正滿人血統,也是最有可能投了那位緣法的。


可是在這件事情上,胤禛卻不是一般的固執。果然,胤禛淡淡的道:“現在還太小了,急什麽。”


季樸言暗嘆一聲,轉笑道:“十三爺的病,如何了?”


胤禛轉頭看向十三弟,聲音帶了淡淡的憐惜:“正是為十三弟的病來麻煩先生。”


季樸言笑道:“樸言何德何能。”


話雖如此說,卻也示意胤祥坐到了椅子上。他診脈過後,問道:“可否讓樸言看看十三爺的膝蓋?”


胤祥點了點頭。看著胤祥膝蓋上的潰爛,胤禛心有不忍的撇過臉,聲音帶了惱怒,“這個樣子了,怎麽還敢穿的這麽嚴實?”


胤祥輕笑,“這不是怕四哥罵祥兒麽?”曾幾何時,胤禛最恨這個幼弟的衣冠不整和隨意散漫了。


一聲祥兒,說的胤禛嘆了口氣,問,“這次怎麽會發作的這麽厲害?”


季樸言沈默片刻,道:“我聽說皇上曾經屢次對十三爺的病做了批示,具體的方法,樸言也略知一二,以為是極妥當的。”


聽到季樸言提及皇上,胤祥的神情一黯,旋即仰頭笑道:“我就說是穩妥的,偏偏四哥就是不放心。”


季樸言搖頭道:“看著十三爺病成這樣,誰能放心?莫說是我們了,聖上哪一次不是為著十三爺的病懸心?”


一番話說的胤祥微微有了神采,旋即苦笑道:“先生放心,四哥也放心,祥兒會盡快好起來的。”


看著強忍不適乖巧沈穩的多的胤祥,胤禛搖頭。


 都是他,寵壞了祥兒,以至於這孩子如此的天真重情。最後傷到了自己,心結難解。


季樸言溫聲道:“雖如此說,我先給十三爺開兩劑補氣的藥,十三爺要按時服用。”


胤祥的褲腳到了膝蓋以上,雖然他自己覺得別扭,可這確實是舒服的多了。何況四哥嚴厲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他也不敢自作主張的放肆。


吃飯的時候,季樸言的一番話讓胤祥的心沈了下去,“十三爺,酒不解真愁。何況爺的身子,不宜飲酒。”


胤禛嚴厲的看著十三弟,“你又喝酒了?”


胤祥苦笑,“是我的錯。”


他當然知道不該飲酒。可是,無數個夜晚,孤寂憂愁就像是毒藥,下在酒里,他一杯杯飲盡。


皇阿瑪的不屑,兄弟們的冷眼與嘲笑,還有眾人的疏離……一切的一切,都消融在美酒中,醉眼迷離,卻如冷眼看世。


胤禛輕嘆道:“下次,再不許了。”


胤祥忽然懷念小的時候,什麽錯處,不過一頓責打,然後煙消雲散。


他想,四哥該失望了吧。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心,卻必須也只能堅強起來。他輕笑,“是。”


春雨纏纏綿綿,接連下了幾天。周摯一如往常的準備冒著雨去街邊的茶館小坐,卻看到了季子誠站在門口對著他拱手,一臉驚喜的,“周兄,原來你是住這兒的呀。”


周摯忙笑了道:“外邊下著雨,進來說話。”


季子誠,或者說是弘時抿唇笑了狡黠的道:“我看周兄也是要出門,怎麽不見雨傘?莫非周兄練了什麽獨門內功?”


周摯一楞,旋即哭笑不得的道:“是啊,你想不想學?”


弘時搖頭一臉不屑的,“誰有這個興趣?”


兩個人相視一笑,弘時開口,“相逢不如偶遇,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周摯連忙點頭稱是,“我也正有此意呢。可惜,你上次帶我去的那家酒店,我竟是遍尋未獲。”


弘時先是一怔,旋即撲哧一笑,原來眼前的這位還不怎麽認路啊。


雨敲竹葉,聲音雖淡,卻讓人沒由來的靜了下來。


弘時和周摯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是精致不過的酒壺。


周摯輕晃了杯中的酒,笑道:“還不知小兄弟酒量如何呢?”


弘時面上一紅,卻不吭聲。


春雨濕潤了綠意,連著二人的心也被酒暖和了。借著酒意,弘時問道:“周兄是哪兒人啊?”


他的人只知道周摯下榻的地方,和每日必去茶樓的習慣。其余的竟是半點也沒有查出來,仿佛這個周摯是憑空出現一般。


周摯吃笑了道:“哪兒人?……四海為家,江湖飄搖,哪兒人?……”他喃喃的晃著酒壺,“我也不知道呢……”


弘時看了心中惻然,脫口道:“我與周兄甚是投緣,不如,結義吧。”


他雖然確實挺喜歡周摯的性情談吐,卻也有胡謅的成分在里邊。不料那個周摯竟也迷迷糊糊的點頭,“好啊,我與小兄弟也是投緣的很。雖然不過寥寥兩次,卻是知音難得……至少……這酒,是難得的……”他的話說的斷斷續續,就要拉了弘時叫義弟。


弘時一怔,就這麽簡單?說書的說那個桃園三結義不是還要什麽香案什麽的嗎?正想著呢,周摯舉酒敬道:“你我兄弟,也不講究那麽多繁文縟節了,來,義弟,幹了!”


豪爽的模樣哪有平時溫文儒雅的影子?這樣的豪放不羈,讓弘時忍不住一飲而盡,“好!大哥!”


這是他的第一個義兄,也是他的第一個朋友。


周摯所學甚雜,年紀不大,閱歷卻廣。大江南北的風光逸事,聽得弘時目馳神移,恨不得自己也能這般的瀟灑自在,四海為家。


兩兄弟帶了八分醉意搖搖晃晃的走進雨中。


看著他們走遠了,坐在另外一個角落的黑衣人輕聲,“好根骨,好基礎。”


黑衣人有如刀刻的臉上有著說不出的淩厲冷漠。雖然只是安靜的坐在一角,卻讓人不敢輕易接近。身上散著若有若無的殺氣。


 “我勸你不要打他的主意。”淡淡的聲音從櫃台傳來,中年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了櫃台後。


黑衣人略一挑眉,看向中年男子。


 “他是季樸言的學生。”男子的聲音依舊淡然。


黑衣人這下倒有些詫異了,“他竟然會收弟子?”


中年男子漫不經心的道:“不是弟子。不過,也差不離了。”


黑衣人撇了撇嘴,“他的眼光倒好。”卻也再不提弘時。


中年男子繼續道:“他要你查一件事。”


黑衣人抿了口杯中的酒,淡淡的問,“什麽事?”


 “那個周摯的來歷。”中年男子的聲音帶了少有的一絲鄭重。


 


第18章 逆徒


春雨如絲,春衫輕薄。安靜的石板路上,兩個少年搖搖晃晃的並肩走著,少年面容姣好,身材修長,雖有醉態,卻是不減風采。


因為是雨天,街上的行人並不多,周摯笑了對弘時說:“你是不知道,蘇州的春雨,能迷蒙了一園的春色,碎了一彎碧水。小橋邊破敗的小酒肆里,總有一兩個酒客,對著門口飄過的油紙傘喝酒,長劍上落滿了征塵。這個蘇州的姑娘啊……”


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弘時伸手去接雨絲,笑,“大哥,你去我家玩兒吧……”


唬的恪忠連忙扶住弘時,一疊聲的道:“少爺,這外頭下著雨呢,要不咱躲躲?哎呦,少爺……”


恪忠摸摸腦袋,愁眉苦臉的看著自家小爺。弘時雖然也會喝點酒,但是從來不敢醉酒,今兒這可真是……


周摯揉了揉弘時的頭,“子誠家太遠,你瞧,客棧……已經到,到了。”


說著,就拉弘時進去,“大哥這兒還有些書,都是先生給大哥的,大哥今兒任你挑選。”


弘時搖頭不幹,“才不呢,我還有好多好多書沒有看完……”弘時誇張的比劃了一下。


兄弟兩個進了屋子,周摯忙著倒茶,笑道:“大哥這兒也沒什麽好的,你將就將就……”


弘時托著下巴坐在桌邊,含糊的問,“大哥,你也帶我去玩兒吧。”


周摯瞥了他一眼,問,“去哪兒?”


弘時想了想,道:“江湖啊。”


周摯已經醉的糊塗了,他笑了問:“江湖?在哪?……”


弘時不滿的道:“杭州,蘇州,大漠,邊關。大哥說過,哪兒都有江湖的。”


周摯撲哧一笑,“可不是,這兒也是江湖。子誠還想去哪里?”


弘時怔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就聽到周摯說,“臭小子,大哥將來帶你去蘇杭玩玩吧……就怕你爹,不同意……”


弘時想想,道:“等我大兩歲,就可以了。”


周摯苦笑,“大哥是個什麽人?呵,落魄江湖載酒行……”說著,也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壇酒來,“子誠,喝!”


弘時仰頭喝了一口,險些吐出來,“辣,好辣……”


周摯恥笑,“這樣的酒都喝不了,還想去江湖呢?……”


弘時不服氣的又灌了一口,看的恪忠心驚膽顫。


兄弟二人就這麽喝著,直到酒壺里的酒盡了,周摯趴在桌子上,輕聲的喃喃,“江湖子弟……江湖老……維歆,你能嗎……”


弘時被恪忠架著進了王府,口中還在喃喃著說些什麽 ,只是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


恪忠小心的扶了弘時想要先回屋子再說,卻不幸在半路上碰到迎面而來的胤禛。


恪忠什麽都沒說,撲通一聲跪下磕頭,“爺。”


弘時沒了支撐,踉蹌了兩步竟然撲進胤禛的懷里,小腦袋在胤禛懷里蹭了蹭,喃喃的笑,“走啊,怎麽不……不走,走了?”


胤禛鐵青著臉看著恪忠,寒聲道:“來人,把他關進柴房里。”


恪忠苦著臉被拉了下去,胤禛拉著弘時向房里走去,一面吩咐,“備洗澡水,涼的。備姜湯。”


早就渾身透濕的弘時弄得胤禛也是一身的水,還猶自不覺。胤禛走路的速度太快,弘時跟不上,幹脆抱住了胤禛,一面道:“恪忠……你慢點兒啊……不行,你背,背我……”


胤禛微微一頓,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面上的怒氣更甚,幾乎是半拖半抱的把弘時拖進了屋子。


洗澡水已經備好,姜湯是春日常備的,安靜的呆在案上。


王爺動怒,下人們早就自覺的全部退下。胤禛順手插上房門,一把將弘時扔進了冰涼的洗澡水里。雖說已經是春日,天氣回暖,到底還是涼的,何況王府用的還是井水。


弘時一個激靈跳了起來,卻被胤禛按住肩膀。


弘時的酒意去了大半,慘白著小臉看向阿瑪,牙齒打顫,“阿,阿瑪。”


胤禛冷著臉淡淡的道:“把這一身酒味洗幹凈。”


弘時這才意識到什麽,酒雖醒了,腦子卻疼的厲害,他求饒道:“阿瑪,時兒知錯了,下次再不敢了。”


胤禛聽了這話,氣更是不打一處來:這孩子每回犯了錯都這麽說,可是每次該淘氣的時候照樣淘氣。


看著阿瑪無動於衷的神情,弘時又怕又冷,道:“孩兒不知道會喝醉的,孩兒只是,只是……”


胤禛感覺到手下兒子的小身子在瑟瑟發抖,也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他頓了一下,把手放下,道:“出來。”


一身濕淋淋的弘時站在胤禛身前,衣服頭發還在滴水,慘白著小臉看著地面。


胤禛微微皺眉,冷道:“把衣服褪了。”


弘時一驚,後退了兩步,哀求道:“阿瑪。”


胤禛面無表情的看著弘時,弘時顫抖著手開始自己解扣子。


弘時只剩了月白色的綢衫緊緊的貼在身上,還是覺得冷。


胤禛皺了皺眉,似乎想說什麽,卻忍住了。


他轉身拿起桌上的戒尺,道:“跪下。”


弘時撲通一聲跪下,低低的道:“請阿瑪責罰。”


身後的褲子被扯落,弘時咬著唇,臉卻慢慢的紅了。


清脆的板子聲讓身後很快就像著了火般熱了起來,弘時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就是不肯掉下來。


胤禛的聲音隱含怒火,“說,怎麽回事?”


弘時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說出周摯來呢?


然而不容他猶豫,胤禛的話音帶了淡淡寒意,“你不說,自然有人會說。”


弘時一怔,忽然想起來,驚慌的問,“恪忠呢?”


胤禛的板子停了下來,他看著弘時,淡淡的道:“在柴房。”


身後是一跳一跳的疼,心卻比身後還要熱。他不說,恪忠會說嗎?問話的是阿瑪,恪忠不說,會怎麽樣?可若是說了,他又該怎麽辦?


焦急中,弘時忍不住苦笑,恪忠是他的奴才,從小服侍他,他不該讓他面臨這樣的困境。


弘時道:“孩兒交了一個朋友,因為心里高興,就忍不住多喝了些酒。”


胤禛追問,“朋友?誰?”


弘時咬了唇不肯說。


胤禛的板子如疾風驟雨般蓋下,疼的弘時忍不住俯身。


胤禛淡淡的道:“跪直了。”


弘時跪直了苦笑,“阿瑪,孩兒不想說,您也別為難恪忠,他要說了,便不是我的奴才。”


胤禛看著弘時,說不出的氣憤失望,“你怎麽處置他,那是你的問題。處置不當,我自會管教。但是,他若不說,便是不敬主子,便不該留著!”


弘時一怔,哀求的看著阿瑪。不,不可能,阿瑪只是嚇唬他的。


可是,胤禛嚴肅的神情不似說笑,“你是皇孫,是王子,交友須當謹慎,飲酒要有節制。何況你才多大?”


弘時叩頭,“孩兒自負,此人可當一交。”


胤禛再一次問,“姓名?”


弘時還是猶豫了不肯說,小孩子的倔強。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不能說,被逼之下,卻下意識的不肯出賣朋友。


弘時的神情,讓胤禛越發覺得憤怒。這個小子,到底在想些什麽?


待要再打,卻發現弘時身後紅腫一片,幾乎無處下手。他怔了怔,淡淡的道:“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告訴我此人的姓名。”


你才多大?性子又是這般純良,阿瑪需要知道,結交你的人,究竟是誰。


弘時的倔強和不信任讓他內心忍不住的憤怒失望,那個一臉我的事情與你無關的表情。


胤禛甩手,冷冷的,“不想說?好。”就要出門。


弘時嚇得連忙膝行幾步,道:“孩兒說,孩兒說。”


胤禛回身看他。


弘時垂首道:“周摯。”內心祈禱,這樣普遍的名字,偌大一個京城,阿瑪未必就有興趣,即便有,也未必就查訪的到。


這是他的第一個朋友,萬一周摯知道了他的身份,又該怎麽辦?


弘時黯然的神情看的胤禛心中一痛。冷靜下來細想,也隱約明白了些。


胤禛嘆了口氣,道:“起來吧。”


胤禛皺眉看著案上的姜湯,揚聲,“來人!”


指了姜湯吩咐,“拿去熱了,換熱水,備衣服。”


小廝下去了,胤禛去看弘時,弘時正紅著臉縮在一角,手上提著褲子。


胤禛的怒氣稍稍平覆,搖了頭招手,“過來。”


小家夥低頭站在他面前,怯怯的,“阿瑪。”


胤禛忍住了想揉揉兒子腦袋的沖動,道:“知道害羞,就要上進。這麽醉醺醺的在大街上,就好看了?”


弘時不好意思的揉著衣角。


換了衣服喝了姜湯的弘時縮在暖和的被窩里,看了阿瑪小心的道:“孩兒明日一定補齊今兒的功課。”


胤禛瞪了弘時一眼,“誤了功課,該怎麽罰?”


弘時下意識的揉揉身後,咬唇不語。


長大了,不像小時候還會耍賴撒嬌,雖然該領受的責罰從來沒有少過。


胤禛淡淡的道:“早些睡。”


弘時點頭,“恩,阿瑪也要早點休息。”


胤禛嘴角溢出一絲淡淡的笑,似乎是想起了什麽,“時兒,你記著。真正的朋友,從來不會介意你的身份。無論富貴貧窮。”


弘時一怔,看著阿瑪關門出去,忍了一晚上的淚水終於滴落。也不知是不是疼的。


點點陽光透過白玉蘭灑下,帶了淡淡的馨香。


季樸言坐在竹椅上看書,一陣風過,枝上殘留的玉蘭花搖搖欲墜,一片花瓣落在書上,分明的白色帶了滄桑,上面隱有淚痕。


季樸言輕輕拂了花瓣,笑道:“四爺來了,坐。”


胤禛坐下,微笑:“季先生好悠閒。”


季樸言笑問道:“弘時好多了吧?”


胤禛點頭,道:“正想麻煩先生呢,幫我查一個人。”


季樸言問,“可是周摯?”


胤禛笑道:“先生英明!”


季樸言微微猶豫,旋即笑道:“周摯實名周維歆,乃是望溪先生的弟子。”


胤禛驚喜道:“先生已經知道了?”


季樸言點了點頭,淡淡的道:“周維歆六歲隨望溪先生啟蒙,彼時並不是望溪先生的弟子。八歲喪母,生父另得新歡,不容幼子。周維歆便拜了望溪先生為師,一路相隨。維歆聰慧敏捷,深得望溪先生歡心,待之有如親子。”


 “望溪先生入獄,多少昔日舊友學生避之猶恐不及,唯獨周維歆,四處奔走,常親服侍,不曾離開,直到去年出獄。”


 “不過,年少輕狂,望溪先生得志,以布衣入南書房,多少人前來賀喜,周維歆卻想放舟江湖。”


 “年紀小小,不思功名家業,偏偏學那遊俠兒,還振振有詞,不聽勸告。與望溪先生屢次沖突,最後幹脆一走了之。氣得望溪先生聲稱再無此等逆徒。”


胤禛倒吸了一口涼氣,見季樸言面色平靜,忍住了脫口而出的話。


季樸言嘆息道:“到底是最中意的弟子,望溪先生嘴上說的兇狠,心里卻是牽掛,私下里沒少找尋這孩子的蹤跡。”


說著,搖了搖頭道:“此子年少輕狂,放蕩不羈,卻也重情重義,文武俱是一時之傑。時兒與他結交,也不知是福是禍。”


胤禛的神色變幻莫定,半晌道:“若能讓望溪先生與他師徒相見,倒是一樁美事。”


暫時也沒有阻止弘時的意思。望溪先生即是方苞,本朝的布衣宰相,深得聖上的倚重,人品學識均是當世難得。


季樸言知道胤禛存了趁此促進與方苞關系的心思,卻不點破。只是淡淡一笑。


兩個人正想著,就見弘時走來,端正跪下,“時兒給阿瑪請安,給先生請安。”


第19章 生隙


胤禛冷哼了聲,斥道:“沒規矩的東西,現在是什麽時辰?”


弘時小聲的道:“阿瑪,孩兒想,明兒想去郊遊。”


胤禛淡淡的問,“郊遊?去哪?”


 “潭柘寺”


胤禛搖了頭罵道:“整日不思進取,肆意玩鬧,你交的都是什麽朋友?!”


弘時不服氣的道:“古人也逢春出遊,算不得是胡鬧。”


胤禛臉色沈了下來,“你還有理了?”甩袖道:“不敬師長,放縱妄為,你與周摯,果然相類!”


眼看弘時漲紅了臉要反駁,季樸言沈聲道:“時兒,你放肆了。”


弘時低頭不語。


季樸言道:“古人遊春,乃是養性,只怕你得了其形,未得其髓。玩心一起,誤了學業。”


弘時搖頭道:“時兒不敢。”


又看向阿瑪,“阿瑪,孩兒……”


 “下去吧。”胤禛淡淡的道。


弘時卻猶豫著沒有動,他看向阿瑪,問道:“阿瑪說周摯……莫不是?……”


胤禛皺眉道:“說話吞吞吐吐,成何體統?”


弘時沈默的跪著不語。


胤禛道:“你明兒不想出去了?”


弘時搖頭道:“阿瑪既然查了周摯,孩兒與他,是朋友,理當知曉。”


胤禛就要發作,卻被季樸言攔住,他看了弘時道:“既然他是你的朋友,你為何不問?”


弘時一怔,低下了頭。


胤禛淡淡的道:“還楞著做什麽?”


看著弘時走遠,季樸言問道:“四爺的意思?”


胤禛點了點頭,躬身道:“有勞先生了。”


季樸言微微搖頭,“四爺的話,怕是重了,這是時兒的朋友,只怕……”


 “何況,明日之舉……是否需要告訴時兒緣由?”


胤禛搖頭道:“你告訴他?回頭周維歆就跑了個無影無蹤。再者說了,我是他阿瑪,做什麽還要告訴他的不成?”


胤禛想到這兒就覺得生氣,“你瞧瞧,他整日里都在胡鬧些什麽?堂堂王府長子,結交的竟是這樣放肆妄為之人!改明兒也該目無尊長離家出走了!”


季樸言笑道:“四爺這話嚴重了,我看周維歆品性學識,也是個好孩子,不過年少胡鬧,畢竟還小。”


胤禛嗯了一聲,倒沒有否認。內心還是不讚成的:時兒年幼,性情未定,而這個周維歆不說他隱瞞時兒,單是這般的性子,時兒與他一起,怕沒什麽好處。


潭柘寺位於京城西部的潭柘山麓,因為離城里太遠,弘時與周摯淩晨就騎了馬奔赴此處。春遊的地點是弘時選的,周摯倒也不在意去哪,不過笑言潭柘寺乃是京城一景,早就想去的,如今正好遂了心願。何況遊春但憑心境,哪里不是一樣。


弘時第一次和朋友出這樣的遠門,絲毫不覺得累,周摯就更不用說了。兩個人到了潭柘寺便興致十足的四處走看遊玩,可是苦了一路跟隨的恪忠。


潭柘寺背倚寶珠峰,九大山峰環護而立,宛如九條巨龍。群山郁蒼,樹木庇蔭,身處其中,頓覺塵慮皆消。


寺內古樹參天,佛塔林立,翠竹如海,清幽疏朗。站在門外向里看,見庭院里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歲月的銀杏樹下,有人在石桌上打著棋譜。


時值春日,潭柘寺雖然稱不上人山人海,但是出遊的士子和富家兒也不少,令得原本安靜的寺廟顯得熱鬧許多。


兩人也不久待,就從側門出了寺廟,沿著寺院墻邊的小路漫步北行,閒步山谷。淙淙的流水聲在耳邊輕響,陣陣花香,滿目新綠。不過是山間的尋常景致,卻又顯得那般不凡。


越行越靜,漸漸沒了人影。兩人這才席地而坐,走了這許久,弘時連連叫餓。


周摯調皮的笑笑,問,“大哥教你抓魚吃,好不好?”


弘時連忙搖頭,“佛門清靜之地,怎可殺生?”


周摯逗他,“你真的不要?”


弘時猶豫的看周摯在小溪邊玩的熱鬧,不一會兒就叉起一條魚,忍不住過去笑道:“大哥,你教我。”


周摯搖頭,“佛門清凈之地。”


弘時哼了聲,“你不教我,我也會。”


說著學周摯削了根樹枝守在小溪邊上,鬧了一身的水,卻楞是沒有叉上一條魚來。


弘時懊惱的扔了樹枝,直接用手去撈魚,看的周摯大笑。


弘時氣惱的揚水濺了周摯一身,才得意的笑笑,跑離溪邊。


兩個人鬧得夠了,這才在空地生起一堆火,一面烤魚一面烤衣服。


周摯奚落弘時。“真是大少爺,什麽都不會。”


弘時搖頭不屑的,“你又做了多少?還不是恪忠做的?”


周摯撲哧笑道:“你還好意思說?生火的是誰?烤魚的是誰?恪忠做的又不是你做的,回頭恪忠吃了魚,你就也吃了?”


弘時惱火的哼了聲,“那我來。”


周摯連忙擺手,“可別,那咱們非得餓肚子不可。”


話雖這麽說,還是遞給弘時兩串烤魚,教他怎麽翻烤。


魚漸漸的熟了,陣陣香氣惹得弘時垂誕,他還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飯呢。往常吃飯,規矩也是極大的。


也就在這時,聽到了一聲怒喝,“小子,說你們呢!在幹什麽?在林子里生火?”


兩個人回頭一看,不遠處一個僧人正瞪著眼睛看他們。


 二話不說,如同做小賊一般拿起烤魚就跑,也不滅了火堆。


恪忠還沒反應過來呢,屁股上挨了一棍子,迎面是中年僧人的怒火,“好小子,膽子夠大啊!”


恪忠下意識的指了指弘時逃跑的方向,哪還有人影?


弘時和周摯吃飽了滿足的靠坐在樹底下,相視而笑。


然後弘時似乎想起了什麽,起身拍了拍身後,苦臉,“完了完了,我今兒穿的是白衫啊。”


月白色的綢衫後背全是泥印,有的地方被樹枝劃破,玉樹臨風成了破破爛爛的小鬼。


周摯哈哈大笑了道:“你又不是丫頭,誰個看你!”


弘時撇了撇嘴,道:“哪比得過大哥豁達不羈啊,就連許學士怕也是及不上的。”


弘時說的乃是學士許慎選的典故,據說他設花宴從不設坐具,但使童仆輩聚落花鋪於坐下,自己說是“吾自有花 ,何消坐具?”端的灑脫不羈。弘時說這話不過打趣,周摯卻搖頭不屑的道:“他這算什麽?集花為坐,哪里及得上這天然的草席花坐?”


弘時微微一怔,旋即隨意靠在周摯身旁,笑道:“大哥這般人物,真不像是村野塾師能教的出來的。”


周摯楞了一下,沒有說話。


弘時試探的問,“大哥是哪兒人呀?”


周摯搖頭笑道:“四海為家,也談不上。若要深究,那便是桐城吧。”


弘時沈默了。大哥不想說,他也便不好問。可是,大哥為什麽要瞞著自己?他究竟是什麽人?他們是兄弟啊,不該坦誠的嗎?


弘時旋即苦笑,自己又何嘗坦誠了?他問,“大哥,如果子誠不是子誠,大哥會怎樣?”


周摯看一眼弘時,笑道:“子誠不是子誠,又會是誰?”


弘時還要說話,周摯搖頭道:“無論子誠是誰,都是我的兄弟,並無差別。和我飲酒結義的人,都只是你。”


弘時一楞,狠狠的點了點頭,“大哥也是一樣。”


兄弟兩個相視一笑,弘時猶豫了道:“大哥,其實我……”


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到一聲沈喝,“小畜生,讓我好找!”


 方苞鐵青著臉色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背著的手微微顫抖,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


周摯下意識的起身跪下,“師父!”


 方苞冷哼了聲,對著弘時躬身道:“弘時阿哥。”


弘時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側身讓過,躬身道“弘時不敢,先生折殺弘時了。”


 方苞微微頷首,道:“請小阿哥代方苞多謝四爺。”


弘時怔了怔,看向周摯,開口想要解釋什麽,周摯卻輕聲道:“我還有事,你自己下山吧。”


他的聲音淡淡的,“是我欺瞞了你,我本叫周維歆。”


說著,對著方苞叩了一個頭,直起身,眼角隱有淚痕,“不孝徒兒周維歆,叩見師父。”


弘時怔怔看著,這樣疏離的語氣!感覺到方苞詢問的目光,弘時咬了咬唇,笑著拱手,“那弘時就先下山了。”


弘時轉身走了幾步,就聽到身後一聲低低的悶哼,他回頭,驚訝的看到素來灑脫儒雅的大哥疼的蜷縮在地上,旋即掙紮著咬牙跪直。弘時再也忍不住,轉身飛奔下山。


不,那是人家師徒的家事。大哥的師父,竟是方先生!大哥一定失望透了吧?難怪阿瑪能同意,會同意!


弘時一氣跑到寺里,恪忠扔了手中的水桶苦著臉迎上,“小祖宗,您總算肯來救奴才了,這幫殺千刀的和尚……咦,周少爺呢?”


弘時鐵青著臉道:“回府!”


說著,牽了馬一躍而上,開始狂奔。恪忠連忙追了上去。


胤禛正在書房看書,聽到開門聲,微微一笑,頭也不擡的道:“是時兒麽?”


府里只有弘時這小子才會在自己讀書的時候一聲不吭的跑進來。


 “弘時給阿瑪請安。”


小家夥的聲音聽著還算平淡,胤禛問,“見到方先生了?他怎麽說?”


 “方先生讓弘時替他謝過阿瑪。”


 “還有呢?”胤禛問。


 “沒了。”弘時扯了扯嘴角,嘲諷的道。


胤禛微微有些失望,淡淡的吩咐道:“從今日起,不許再與周維歆來往。”


 阿瑪果然知道!弘時冷淡的應了一聲是。呵,不許?怕大哥也不會認自己了吧?


胤禛這才覺得弘時今兒不太對,擡頭看向兒子,聲音嚴厲,“你不服氣?”


弘時冷淡的,“弘時不敢。”


胤禛摔了書在案上,喝道:“你那是什麽神色?”


弘時咽了口氣,勉強問道:“阿瑪既說不許,為什麽?”


胤禛冷硬的道:“不為什麽。”


弘時握緊拳頭,聲音發澀,“弘時明白了。”


陰陽怪氣的神色胤禛看了便覺怒氣上湧,弘時眼底的憤怒更讓胤禛忍不住發脾氣,他冷笑道:“去,請家法來!”


弘時扯了扯嘴角,輕聲,“是。”


胤禛的聲音冷冷的,“你自己想想,為什麽挨打!”


一反常態的,弘時面無表情的安靜跪著,似乎以沈默抗拒著什麽。


門外傳來福晉的聲音,該吃晚飯了。


胤禛放了板子道:“你自己好生想想!”


夜漸漸深了,弘時也不覺得餓。屋里沒有點蠟燭,屋外的月光斜斜照進來,照在弘時的臉上,那一個冷硬的表情,分明含了疼痛。


這是他的大哥,他的第一個朋友。阿瑪卻為了,為了……這樣對他們,他連知都不知道!


大哥會怎麽想?他又該怎麽辦?


弘時一個人跪在地上,小小的背影顯得那樣孤獨。


 “你還沒明白?”深沈的聲音隱隱有一絲寵溺的心疼。弘時回頭,是季先生。


季樸言的神色依舊嚴厲,語氣卻是淡淡,“時兒,你是王府長子,明白麽?”


弘時不假思索的搖頭,“不。”


季樸言沈默了片刻,道:“既不明白,就接著想。”


第20章 師徒


月亮漸漸隱到了雲後,天地間暗了下來,樹的黑影在院子里隱隱綽綽,黑夜已過,黎明未至。


弘時筆直的跪在地上,他的身後是季樸言,負手而立,有如石刻。


弘時終於忍不住開口,“時兒想明白了。”


季樸言搖頭道:“你沒明白。”平淡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弘時回身去扯季樸言的衣服,帶了哭腔,“師父!”不,別再站著了,回去休息吧,我明白了,真的明白了!


季樸言微微一怔,搖頭道:“不用叫我師父,你並沒有拜師。”


弘時一楞,旋即苦笑,是啊,季先生從來就沒有收過徒吧?


 “跪好。”聲音淡淡的嚴厲。


弘時下意識的跪直,“先生!”


季樸言輕輕嘆了口氣,“你是長子,你的一舉一動都牽涉到你阿瑪,關系到王府。”


弘時不服氣的要說話,季樸言沈聲道:“包括交朋友也是一樣。”


 “你必須清楚,哪些是你定要交的,哪些是你不能碰的。”


傻小子,周維歆當然是好孩子,可是他這樣灑脫不羈的性子,對於一個王府長子,不是好事。何況他還是望溪先生的愛徒,不出兩日,這個消息各府都會知道,你若還不加注意,會給你阿瑪惹來猜忌麻煩。


弘時低聲道:“那我情願不做這個長子。”


 “荒唐!”季樸言嚴厲的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弘時低頭不說話。


季樸言搖頭道:“該明白的,你都明白,你自己想想吧。”


季樸言推門出去,有那麽一瞬間,他想,若弘時不是長子,該有多好。


這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這個純良重情的孩子。而對於弘時,一切不過只是開始。


季樸言下意識的回頭,弘時端正的影子透著倔強。


遠遠的,房間的燭光印透出來,投射在貼墻的翠竹上。


季樸言快走幾步推門,看到胤禛坐在桌旁正在看書。


胤禛聽到聲音擡頭笑道:“先生的書,果然是極好的,看的都忘了時辰。”


季樸言道:“四爺,您待會兒還有事情,休息一會兒吧。樸言的書您若是喜歡,拿去看就是了。”


胤禛搖頭笑道:“胤禛不敢奪人所愛。”


季樸言道:“時兒還跪著,他晚飯沒有吃,這會兒怕是脾胃偏弱,待會兒熬點粥就是了。”


 “道理,都說了,他還一時想不明白。”


胤禛冷道:“理那小畜生做什麽?”


季樸言微微一笑,隨手抽出一本書,坐下細看。


天光微亮,胤禛放了書笑道:“叨擾了一夜,先生莫要嫌棄。”


季樸言溫淡的笑道:“不敢。”


胤禛輕聲,“先生休息去吧。”


季樸言起身,“謝四爺。”


胤禛一面走一面吩咐,“告訴廚房,熬點稀粥。”


腳下不自覺的就挪到了書房,結果一看之下,氣得連連喝道:“來人!阿哥呢?”


書房的門大開,里面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爺,喂馬的老關和他的兒子被發現昏睡在了屋里,剛醒過來,哭了要見四爺。奴才們清點馬屁,發現少了弘時阿哥的踏雪白馬。”


胤禛鐵青著臉道:“告訴他們,該幹什麽,幹什麽。”


這個臭小子,一定是去了潭柘寺了。 


早晨的潭柘山麓有著山間特有的清新,晨風拂過樹梢,吹起弘時的袍角。


偏僻的小院子里,弘時看到方苞坐在屋外熬藥他偷偷的翻墻進院,想要從後窗進屋子。


他才一落地,眼前就閃過一道寒光,他連忙翻身避開,倉促間也沒有武器,順手折了手邊的細竹攻向來人小腹。


竹子應聲而斷,弘時正要將手中的斷竹趁勢擲出,就聽到一聲沈喝,“是你?”


壓力驟減,弘時怔怔的看著眼前只著了一身淡藍色貼身衣服的周維歆,喃喃的道:“大哥。”


周維歆笑笑,“好俊的功夫。”


弘時搖頭,“弘時比不上大哥。”


周維歆道:“我大你小,又是出其不意,你確實比我強。”


 “歆兒,誰讓你出來的?”一聲沈喝打斷了兩個人間略顯尷尬的氣氛。


 方苞笑了對弘時拱手,“不知小阿哥一早前來,可有什麽事情?”


弘時也覺得不好意思了,漲紅著臉道:“弘時擾了方先生安靜,方先生恕罪。”


 方苞連連搖頭,“豈敢。”仔細的端詳弘時,笑道:“你就是維歆的小友吧,我這徒兒淘氣,小阿哥多多包涵。”


說著,對周維歆斥道:“還不進屋去?”


周維歆猶豫了一下,對著弘時拱手,“小阿哥,請進。”


弘時注意到周維歆的腿在微微顫抖,他關切的問,“大哥?”


周維歆淡淡一笑,依舊是一個請的姿勢。弘時對著方苞施了一禮,進屋。


周維歆淡然的坐在椅子上,笑道:“不知道是小阿哥來,冒犯了。”


弘時看著硬木的椅子,咬牙坐下,身後呼嘯而來的疼痛讓他在一瞬間險些悶哼出聲。方才騎馬時上不覺得,這會兒才覺得疼的鉆心。


弘時聽著這樣疏離的語氣,沈默了。自己應該來嗎?


弘時下意識的看向周維歆,卻發現他的眉頭不經意皺起,臉上全是冷汗。


弘時心中隱約明白了,他試探的去摸周維歆的脈搏,周維歆卻猛地抽手道:“小阿哥!”


弘時道:“大哥,你若覺得難受,就趴著吧,我是你兄弟,這兒沒外人。”


周維歆怔了怔,搖頭道:“不敢在阿哥跟前失禮。”


弘時苦笑道“大哥就那麽確信,一切都是因為子誠?”


你說的話,你忘了嗎?你說過的,無論子誠是誰,都是那個同你一起醉酒結義的兄弟啊。


周維歆淡淡的笑道:“是維歆欺瞞了小阿哥。”


一臉赤誠期待的弘時,神色黯然的道:“沒關系的。”


周維歆起身笑道:“既然小阿哥發現了,維歆也就放肆了。”


說著,維歆趴在床上,對弘時擠了擠眼,“小阿哥也不必坐著了吧。”淡藍的色的褲子上滲出鮮紅色,是血。


弘時失望中也禁不住笑了,都這樣了,這個大哥還是一如既往的這麽,這麽……


 “歆兒,放肆!”方苞端了藥走進來,盯了周維歆看,“不知禮數!”


弘時連忙擺手,“弘時不介意的。”


 方苞這才緩下神情,放了藥在床頭,道:“趁熱喝了。”


周維歆下意識的撇過頭,就聽到方苞的聲音,“不苦的,師父給你拿了蜜餞。”


周維歆的臉一瞬間就紅了,他一口氣喝了藥汁,看都不看那蜜餞一眼。


 方苞寵溺的笑笑,輕聲罵道:“臭小子。”


這個臭小子啊,躲了他半年多了,終於又在他的跟前了。


弘時呆呆的看著他們師徒,一瞬間就想起了季先生,心頭酸楚。


不,他不該來的。人家師徒相聚,他來做什麽?


解釋嗎?有必要嗎?


 方苞仔細的看著眼前的小阿哥,清秀而不失英俊,目光猶疑,含了失望疼痛。


他一整夜陪著周維歆,也聽小徒兒說了不少弘時的趣事。


 方苞微微笑道:“小徒頑劣,讓小阿哥見笑了。不知小阿哥來,王爺知道嗎?”


弘時道:“出來的倉促,阿瑪正在睡覺,未及稟報。”


果然。方苞微微點頭道:“還請小阿哥早些回府,免得王爺擔憂。”


周維歆輕聲:“師父!”


 方苞看向周維歆,那是一個警告的眼神,旋即離開。


 耳聽師父出了院門,周維歆輕聲問,“子誠,我可以這麽叫你嗎?”


弘時一怔,點了點頭。


周維歆輕笑了道:“維歆運氣何其之好,不過是喝茶,也能交上你這樣的兄弟。”


低低的聲音含了調笑,“王府長子呢,多少人一輩子也見不到的。”


 “大哥是方先生的弟子,該是弘時的榮幸才是。”弘時下意識的道。


周維歆輕笑,“得了,你我也別扯這些了。聽著,傻小子,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真的?”弘時問,掩不住的開心,“那你為什麽……”真的,我沒有白來?


 “是啊,半年多沒見師父了。沒見時怕見到,真的……其實也挺好。說起來,還該謝你呢。”周維歆的聲音帶了淡淡的感慨。


弘時瞟一眼周維歆身後的傷,這叫好?


也對,傷成這樣你還下床打我,可見方先生對你有多重要了。


周維歆自嘲的一笑,“維歆四海為家,忤逆不孝,不配做阿哥的兄弟。”


弘時待要搖頭,卻被周維歆攔住了,“可周摯永遠是子誠的大哥,無論如何。”


 “大哥要去塞外玩兒了,等你長大了,咱們有緣再見,好不好?”


弘時搖頭,卻說不出話。


 “傻小子,大哥什麽性子?留在京城,只會給師父惹禍。男兒麽,就該頭枕邊關月的。”疏狂豪邁的聲音一如既往。


 “行了,你快回去吧。再不走,怕是王府要來人了。”


弘時的神情,多少有些釋然,道:“大哥,,那我先走了。”


我知道你怕給方先生惹麻煩,可是你終究肯承認咱們是兄弟的,對不對?


這樣,就足夠了。


看著弘時遠去,周維歆苦笑著抱緊身下的枕頭,師父還沒有回來,一個人安靜的呆著。


聚散匆匆,不過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這樣猖介的性子,怕是注定了此生的漂泊不定。


弘時近了府門,才覺得怕,踟躕著不敢進去。


早有人迎了上來,“小阿哥,四爺吩咐,用了早膳去書房候著。”


早膳?弘時看看天色,已近正午了,恍然覺得餓了。


用過清粥,弘時自覺的跪在書房,又累又困。


胤禛進屋的時候,正看到趴在地上熟睡的兒子,忍不住搖頭。


也不忍心叫醒,就抽了本書坐在一旁翻看。


弘時睡夢中驚醒,看到阿瑪臉色蒼白的叩頭,“阿瑪。”


氣憤過去,知道怕了。


胤禛淡淡的問,“見到方先生了?”


弘時點頭,“恩。”


胤禛冷笑,“他沒笑我胤禛教子無方?”


弘時遲疑的道:“方先生他……”


 “周維歆還好?”胤禛打斷兒子的話。


 “好。”比我還好呢,至少現在可以休息了。弘時略微嘲諷的道:“他馬上就要走了,去塞外邊關。”


 “好男兒正當如此。”胤禛淡淡點頭。


 “去休息吧,讓你額娘給你上藥。”胤禛起身道。


弘時依舊跪著沒有起身。


胤禛腳步微頓,淡淡的道:“既然不願起來,那就跪著。”


弘時咬唇,他沒有怨誰,只是覺得心里難受,卻又無從發泄。


大哥遠去邊關,其實是阿瑪想要聽到的結果吧?第一次經歷離別,弘時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他不願去聽額娘擔憂的抱怨嘮叨,只是這樣跪著。


跪著,心里怕能好受些。


胤禛內心忍不住輕嘆,能是什麽大事呢,這孩子卻看得這麽重。


他的朋友,他的大哥。可笑的孩子氣。


胤禛舉步離開。


想不通就跪著吧,你該長大了。


第21章 零落一身秋


殘月枝頭,遠處的天邊啟明星閃著星輝,弘時站在檐下,俊朗的面容帶了不經意的惆悵。


秋風卷起落葉,吹得弘時身上的單衫獵獵作響。


 “時兒,外頭風大,小心涼著了。”擔憂的語氣,是李氏。


弘時無奈的轉身,露出明快討好的笑容道:“額娘,和您說了多少回了,時兒身子好著呢,沒事兒!”


自從半年前他跪著直到暈倒,高燒了整整六天,額娘看待他就像是對易碎的瓷娃娃。


 “怎麽沒事,你身子骨嬌弱,聽話,回屋里去,啊。”李氏不依不饒的要拉弘時進屋。


弘時拉著額娘的手討饒,“額娘,孩兒待會兒還要練功呢!您總不想孩兒被季先生責打吧?”


李氏頓了頓,默默的放開了手,替兒子理理衣裳,道:“好孩子,天氣涼,你好歹多穿一點啊。額娘給你煲粥,早點練完啊。”


溫柔的聲音聽得弘時忍不住拉住額娘的手,“額娘,還這麽早,您多睡會兒吧。”


李氏輕柔的撫過兒子面龐,“額娘不困。”


弘時不好意思的笑了,“額娘!”這麽大的男孩子了,在額娘跟前還像是三四歲的娃娃。


早飯是瑤柱清粥,配了雞絲春卷兒,栗子面餑餑,再有兩三小菜,看著清淡而引人食欲。


弘時出了一身透汗,這會兒才洗了澡換身衣服坐在桌前,就看到阿瑪走來,忙起身垂手而立。


李氏笑了要去添一副碗筷,卻被胤禛攔住了。


胤禛看了弘時道:“你額娘做了些椰汁桂花糕和菊霜羹,並著一些糕點,你等會兒給你瑪嬤請安去。”


胤禛口中的額娘指的是福晉。弘時的瑪嬤是德妃,弘時時常奉命替阿瑪去看瑪嬤。只不過因著德妃態度冷淡,弘時自己並不喜歡去,更沒有主動提出過要去,這讓胤禛多少有些不快。


弘時心中雖不情願,還是規規矩矩的應下了。


胤禛指著春卷道:“飲食最宜清淡,往後這種東西,不要給時兒備了。”這話卻是對著李氏說的。


李氏猶豫了道:“可是……”


弘時忙笑了道:“孩兒記下了,可是今兒既然備了,總不該浪費的。”春卷可是弘時極喜歡的。


胤禛自然也知道兒子喜歡什麽,只是冷哼了聲,不說話。


看著胤禛走遠,弘時舒了口氣坐下,夾了個春卷一面吃一面道:“額娘,你不會那麽殘忍吧……”


李氏淡笑道:“你阿瑪說的對,這個是該少吃。”


弘時討價還價,“等阿瑪隨駕的時候,額娘……”


李氏寵溺的瞪了兒子一眼,沒有搭腔。


弘時優雅的喝了口粥,吃飯的速度不快不慢,嘆了口氣道:“額娘,我中午大概不回來吃了。”


李氏笑道:“你瑪嬤那兒的吃食,可不是比額娘這兒的好。”


弘時張了張嘴,終是笑道:“可不是呢,時兒就在瑪嬤那兒玩了。”


歡喜的聲音夾雜了撒嬌的意味,“額娘也可以歇一天了,免得嫌時兒煩呀。” 


 “弘時給瑪嬤請安。”弘時低頭跪下,“這些是母親做的糕點,因想著瑪嬤喜歡,特地送來的。”


德妃嘗了一塊,微微點頭道:“是不錯,難得的是這份心意。你母親近來身子還好?”


弘時道:“一切都好,只是天氣轉涼,膝蓋酸疼。”


德妃嘆道:“這是老毛病了,真難為你母親……”


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到了清脆的童聲夾雜笑語,“瑪嬤!瑪嬤!”


弘春滿頭是汗的跑進來,看了德妃案上的糕點,忙著往嘴里塞,口中抹了蜜般的道:“還是瑪嬤這兒的糕點好吃,瑪嬤,那個蟈蟈的事兒,還好您沒和我阿瑪說,不然他又得打我了。”


德妃看到弘春就笑了,寵溺的道:“慢點兒吃,這孩子,玩得一身是汗的。你要是喜歡,回頭全給你。”


弘春喝了口菊霜羹,笑道:“孫兒不累。”


德妃問道:“你功課做完了嗎?你阿瑪沒有為難你吧?”


弘春搖頭,“沒有,阿瑪自己個兒發脾氣呢!”


這話說得德妃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就說,這淘小子出好的,我們春兒淘氣點兒怎麽了?男孩子,淘的聰明。”


弘春不依,“春兒才不淘氣。”滾進德妃懷里撒嬌。


鬧了一會兒,德妃累了,哄道:“行了行了,我們春兒最乖了,好不好?”


弘春這才作罷,起身看了弘時,眼底閃過一絲不屑,還是微笑道:“弘時弟弟。”


德妃這才道:“起來吧。”


弘時起身笑了道:“許久不見,弘春哥又高了許多呢。”


德妃笑道:“可不是,這孩子,長得快。”


順手揉揉弘春的腦袋,道:“你們哥倆去玩兒吧,呆在這兒怪悶得。”


弘春拉著德妃的手道:“怎麽會,春兒最喜歡和瑪嬤在一起了。”


弘時笑著躬身道:“弘時許久不見瑪嬤了,想和瑪嬤一塊兒說說話呢。”


德妃點了弘春的額頭笑道:“淘氣,瑪嬤還不知你心里想的什麽?”又對弘時道:“你和瑪嬤有什麽話說?還是你們兄弟一塊兒玩吧。”


小兄弟兩個沿著碎石子小路一溜兒進了亭子,弘時驚喜的笑道:“昌兒。”


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臉上搭著本書正躺在椅子上睡得香甜,聽到聲音驚得一下子滾了下來,擡頭看一眼弘時弘春,含糊的道:“給哥哥們請安。”


弘時笑了拍拍弘昌的背道:“你小子,大白天的也睡得香沈,還楞著做什麽,一塊兒玩去呀。”


弘昌垂下目光不語。


弘春倒是嗤笑了道:“他還要做功課呢,瑪嬤說了,他淘氣不知規矩,昨晚上學了一夜的規矩。”


說著就拉弘時道:“走吧,還楞著做什麽。你理他。”


弘時臉色微沈,拉了弘昌的手問,“困不困?哥吵醒你了?”


弘昌搖頭,“不困。”


弘時笑了,“那一起來玩,好不好?”


弘昌怯怯的看一眼弘春,沒有說話。


弘時默默咽了口氣,轉笑道:“你瞧那邊,咱們喂魚去。”


弘春不耐煩了,“男兒漢大丈夫,喂什麽魚呀。”


 對弘昌道:“你不是還有功課嗎?做你的功課去。”


弘時皺眉道:“昌兒的功課,也不在這一時。”


弘春也惱了,可是弘時畢竟是王府長子,在他心里再怎麽出身卑賤,也是側福晉之子,他不好發作。何況弘時平素無論各種遊戲都玩得極好,也是最有主意的,弘春雖不承認,下意識卻喜歡和弘時一處玩鬧。


他皺眉不屑的道:“弘昌學規矩補功課,又不是我說的,是瑪嬤的意思。何況皇瑪法也說了,這小子性子頑劣,不堪雕琢,務必要嚴加管教,免得和他阿瑪一樣。”


弘昌漲紅了臉道:“你胡說!”淚水都要出來了。


 “我胡說?我阿瑪都說了,皇瑪法要他嚴加管教你阿瑪的。再說了,瑪嬤教訓你還教訓錯了?……”


弘春的話還沒有說完,卻被弘時冰冷的眼神嚇了一跳,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弘昌忍不住向弘春撲去,弘春冷笑了正要趁勢教訓弘昌,手才伸到一半,卻停住了。


弘時後發先至,站在兩人之間,拽住弘昌淡淡的道:“沒有規矩,他是哥哥,你一聲不吭的就要扭打?”


弘昌被弘時拽著前進不得,偏偏一腔委屈無從發泄,轉身就走。


弘春不屑的冷笑,“你今兒脾氣倒是不小,不就是仗著弘時來了麽?什麽東西!”


弘時的話看著是罵弘昌,實則是說弘春這個哥哥的不是。弘春聽得分明,又自來嬌寵慣了的,氣道:“也罷,你們愛玩兒就玩去!你們兩個,一個隨了阿瑪,一個像了額娘,剛好兒一對!我還不稀罕呢。”說著轉身就走。


弘時面色陰沈,“站住!”


弘昌揚眉,“怎麽?”


弘時淡淡的道:“剛才,你說的什麽?”


弘昌被弘時看的心里發毛,旋即又想到此處自己身份最貴年紀最大,不肯落了下風,冷笑道:“說你像你額娘,怎麽?”


弘時卻忽然笑了,拍了拍弘昌的肩膀,指著不遠處的石凳道:“乖,坐那兒去。”


弘昌眼底略有驚恐,想要拉住弘時,卻沒有拉住。


弘時向前走了幾步,立在弘春面前,問,“聽說你最近在學摔跤?”


弘春梗著脖子冷哼,“又如何?!”


弘時微笑,“敢不敢較量一下?”


弘春面對弘時冷冽的目光,手心全是虛汗,自尊心卻讓他大聲應了聲敢。


虛張聲勢的模樣根本沒放在弘時眼里,他只是當庭而立,淡淡的道:“你先來吧。”


不屑的神情觸怒了弘春,他低吼一聲向弘時撲來。


弘時有意教訓,看似閒庭信步,實則下手極狠。不多會兒的功夫,弘時依舊是淡然而立,但是弘春卻衣衫淩亂的半跪在地上,盯著弘時有如困獸。


弘時唇邊溢出冷笑,“不錯。”


這一次,弘春面朝下向前摔了一米有余。他伸手一摸,感覺面上濕潤,鼻尖全是血腥氣,頓時嚇哭了。


一面起身跑遠一面回頭惡狠狠的道:“你等著!”不過鼻孔流血,音帶哭腔,威脅的話少了三分氣勢。


弘時回頭去看弘昌,笑了安慰道:“昌兒,待會兒你就說你什麽也不知道,明白麽?”


弘昌只是搖頭,說不出話。


弘時認真的看著弘昌道:“昌兒,你聽哥哥說,你要記牢了,什麽也別說。一切有哥哥。” 


德妃懷里摟著弘春,怒視著弘時道:“你好大的膽子!”


弘時跪下,不卑不亢的道:“是弘時失手了。”


弘春猶帶哭腔從德妃懷里擡頭道:“明明是你們兩個合夥打我一個!不信你問問那些奴才們,是也不是?”


弘時嘲諷的道:“昌兒才多大?”


他對著德妃叩了一個頭,道:“弘時聽聞弘春哥近來在學摔跤,有意比試。是弘時較了真,魯莽了。”


德妃冷笑道:“還狡辯!你們是親兄弟,有這麽比試的嗎?”


弘時跪著不語。


面無表情的模樣看的德妃愈發氣憤,“放肆!去,請四阿哥來。我倒要看看,他教的好兒子!”


弘時一震,“孫兒打架胡鬧,但憑瑪嬤處置。怎好驚擾了阿瑪。”


德妃怒笑道:“你聽聽,這是什麽話?只怕我處置不了!我的話,你也聽不進去!”


弘時叩頭道:“孫兒知錯了,瑪嬤責罰。”


 “沒規矩的東西,你不必跟我道歉,和春兒說去。他是你哥哥,讓著你,你倒好!”德妃話下有著深深的不屑憤怒。


弘時怔了怔,正看到弘春得意的擡頭向他看過來,他冷笑,“讓我?弘時何須哥哥相讓?”


德妃指著弘時,一時間氣的說不出話來。弘春連忙給瑪嬤捶背,陪笑道:“瑪嬤,時兒還小,淘氣些也是有的,都是孫兒們不懂事,氣著您了,可就是孫兒的不是了。”


德妃這才怒氣稍平,撫了弘春的手笑道:“還是春兒最乖,瑪嬤沒生春兒的氣。”


說著,看向弘時,沈下臉道:“怎麽,讓你跟哥哥陪個不是,還委屈你了?”


弘昌忍不住道:“不是的……弘時哥是因為……”


 “昌兒!”弘時一聲低喝,“住嘴。”


弘昌委屈的看著哥哥,不知道為什麽哥哥要攔著自己說話。


 “你好大的威風!”德妃冷笑道,“是因為什麽,你要以下犯上?”


弘春與弘時同歲,母親又都是側福晉,說來弘時的阿瑪是親王,還高了弘春不少,按理如何也夠不上以下犯上的。 


弘時苦笑,如今說什麽,怕瑪嬤都是不肯信的。何必還要自討沒趣?


他只是低低的道:“弘時不敢。”


 “胤禛給額娘請安。”胤禛沈穩的聲音傳來,打破僵局。


德妃淡淡的道:“起來吧。”


 “本來小孩子玩鬧,不該叫你來的。一來額娘許久沒見你,也想你了,二來時兒這孩子左犟,額娘還真拘管不住。”皇孫打鬧出了真火,又都是她的親孫兒,德妃不得不顧及影響,故說喚胤禛來是想兒子了。也是給兩個兒子存了體面的意思。


胤禛鐵青著臉看著弘時,“怎麽回事?”


一會兒功夫不見,你就惹下禍事?!


弘春從德妃懷里擡頭給四叔請安。看著弘春鼻青臉腫的模樣,胤禛頓時明白了。


弘時臉上挨了一巴掌,撲倒在地。才起身,又是一巴掌。


 鼻端一熱,是血。弘時冷笑了仰頭,淡淡的道:“謝阿瑪。”


德妃看的怔住了,良久喃喃道:“胤禛,時兒還小,你……”


弘春也楞住了,撇過頭去,不敢看弘時的目光,卻能真切的感受到那不屑忿然。他張口想要說什麽,卻沒有。


胤禛面無表情的道:“孩兒這就帶這小畜生回去。”


德妃點頭,終是不忍心的道:“打也打了,畢竟還只是個孩子。”


胤禛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目光掠過弘昌時,停頓了一下。弘昌一臉的欲言又止 ,又在弘時的目光下低下了頭。


胤禛溫和的道:“昌兒,還跪著做什麽?回府里去。”


弘昌下意識的看了眼德妃,見德妃點頭,這才起身。


 “說吧,為什麽?”胤禛負手站在弘時身前,淡淡的問。


弘時瞥了眼桌上的藤條,苦笑,“弘春說,孩兒像額娘。”


身後一陣銳痛,“這是你打架的理由?”


弘時扯了扯嘴角,“他還說,昌兒像十三叔。”


身後是鋪天蓋地的疼痛,胤禛的聲音沈穩有力,“昌兒像你十三叔,有什麽不對?魯莽!不懂規矩!”


 鼻子不知為何又開始流血,殷紅的鮮血帶著血腥氣。弘時默默仰頭,一口口咽下這腥血,喉嚨發澀。


何必解釋?何苦解釋?他早該明白的。


 “去,院子里跪著,思過!”嚴厲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弘時機械的起身,在院子里端端正正的跪下。


胤禛回身放好藤條,上面還有殷紅血跡。下人稟報,“十四爺求見。”


胤禛甩袖冷笑,“不見!”


下人略微為難,“十四爺說,您不見他,他就……他就不走了。”


胤禛淡淡道:“出府。”


院子里就剩了弘時筆直的跪著。秋風蕭瑟,嗚嗚咽咽。


一片枯葉輾轉著落在弘時的袍子上,幹枯的顏色襯著血的暗紅,一陣風過,飄零落下。


 額娘擔憂的哭聲是那麽遠,溫暖的手拭去他頸間的汗,“傻孩子。”


 “你怎麽這麽不讓人省心啊,你和弘春鬧的什麽?你又不是不知道,額娘……”


 “你忘了你昀兒哥哥怎麽教你的了?……你怎麽這麽不懂事啊你,嚇死額娘了。”淒婉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院子里,“要是昀兒還在就好了……”


手背上溫溫的濕,是淚水。弘時擡手,給額娘拭淚,輕聲,“額娘,別哭了。外面風大,回去吧。”


緊咬的牙關終於松了,一滴淚水滑落,隨風而逝。


第22章 亂山殘雪


德妃正在給弘春上藥,看到胤禛來了倒是一怔。


弘春自覺的退下了,德妃才問道:“怎麽了?”


胤禛低聲道:“時兒胤禛罰過了,這會兒正在思過呢。弘春的傷,不礙事吧?”


德妃嘆了口氣道:“怎麽不礙事?臉上都劃破了。你說弘時這麽小的年紀,怎麽下的去手?弘春那可是他親哥哥。”


胤禛鐵青著臉道:“這孩子年紀小,額娘,胤禛替他給您賠不是了。”


 “我要你賠不是做什麽?”德妃冷笑了道:“你這個兒子,他但凡肯陪個不是,我是他瑪嬤,哪有個不疼他的?”


胤禛點點頭笑道:“這孩子性子倔,要不然孩兒也不至於這樣管教他。”


聽到胤禛說起這個,德妃嘆道:“這大冷天的,你子嗣又單薄,萬一……”


話還沒說完,胤禛就打斷了,“額娘,您也別心疼這小畜生,他身子骨結實著呢。”


德妃道:“要說這孩子也真能鬧,是該學學規矩了。”


 “這事也不能全怨時兒,弘春這孩子,怕是這兩天玩的忘了功課。”胤禛斟酌著道。


 “你這是什麽意思?”德妃沈下了臉,“春兒讓著弟弟,倒是錯了?”


胤禛笑道:“哪能夠。”


 “你別哄著我,春兒我是知道的,驕縱是驕縱了些,被時兒打成這樣,一來是大意猶豫了,二來也確實和時兒差不離。”德妃淡淡的道:“時兒這孩子武藝還真是不錯,我聽說也是個過目不忘的聰明孩子,可惜了。”


 “胤禛呀,不是額娘說你,你何苦花那麽多心思去教他?過得去就算了,也不能指望他什麽,無非就是傳宗接代,多一個根苗。”德妃看了兒子陰沈的臉色,語氣不自覺放軟。


 “額娘,時兒文武也還可以的,不過小孩子打鬧,他是孩兒的長子,孩兒不指望他,指望誰呀?”胤禛接了話笑道


德妃沈默了。


還以為你是來看額娘的,原來是維護你兒子來的。


一個庶出的漢人之子,就稀罕成這樣?


 半晌,德妃才慢慢的道:“今兒的事情,只是小哥倆打鬧失手,弘春我會教訓他的。”


胤禛垂頭低聲道:“額娘這話,嚴重了。”


德妃笑了,“陪額娘一起用膳吧。”


胤禛搖頭,“不了額娘,椰汁糕可還爽口?改明兒孩兒讓時兒再給額娘送些來,給額娘賠罪。”


目的達到了,這便要走?德妃內心苦笑,骨肉是她的,兒子卻未必是她的。


 “不必了。”德妃淡淡的道。


胤禛沈默片刻,跪下道:“那孩兒,告退了。”


 “四哥。”胤禛回府的時候,正趕上胤禎迎面而來。


 “有事?”胤禛一面去書房,一面淡淡的問。


胤禎尷尬的頓了頓,“沒事。”


他是聽說弘春和弘時打架玩鬧,弘春受了傷。自己的兒子他清楚的,最是魯莽不過。


胤禎一邊想著,一邊不自覺的跟著四哥身後走,知道四哥站住,他才反應過來,險些撞上四哥。


 “怎麽?”胤禛皺眉問道。


胤禎脫口道:“四哥,讓弘時起來吧。”


話才出口,便覺唐突,補充道:“男孩子打鬧,再正常不過了,春兒這臭小子學藝不精,正該努力。”


他只道是小孩子打鬧,自己的額娘和兒子,他是清楚的,怕是委屈了弘時也未可知,所以特來解釋。


現在看著四哥陰沈著臉不說話,才覺得傻氣。


人家教訓兒子,他理會什麽?這麽沒事幹來撞鐵板,才真是吃飽了撐著。 


胤禎想找點話題緩解內心的尷尬,就聽到下人稟報,胤祥來了。


四哥的面上帶出笑意,又回頭看他,似有詢問之意。


胤禎撇撇嘴,淡淡的道:“既然十三哥來了,我就先告辭了。”


嘲諷的語氣,胤禎轉身要走。


 “站住!”胤禛沈聲道:“究竟什麽事?”


 “沒事就不能來嗎?我看十三哥不是時常來四哥這兒蹭飯吃?”胤禎不屑的道。


十三阿哥年俸極少,又乏進益,困窘可見一斑。


胤禎撇撇嘴,也懶得看四哥鐵青的臉色,轉身就走了。


胤禛惱火的盯著幼弟背影,半天功夫,才冷哼了聲去書房。


這也就是胤禎,換了誰敢在四王爺面前提這個?


 “膝上沒又發作吧?”胤禛遠遠見胤祥站在門口,嗔怪道:“杵在這兒做什麽?快進去坐。”


胤祥苦笑了道:“四哥,我都聽昌兒說了,我去向額娘解釋。”


胤祥小時候喪母,寄養在德妃膝下,便如胤禛在先皇後身邊一樣。


這也是為什麽,兄弟兩個情誼極篤。


胤禛淡淡道:“不用了,我才從額娘那兒回來。”


胤祥知道胤禛與額娘關系向來冷淡,所以楞了一下,才道:“四哥,何必呢。反正祥兒也是個不討喜的。”


胤禛笑罵,“小孩子打架,有什麽好說的?我去,也是給額娘請安去。你有這個功夫,還不如想點正經事。”


胤祥知道四哥這是怕自己受委屈,沈默片刻,笑嘆道:“真快啊,看著時兒護著昌兒,我就想起當初四哥……也是這樣的,挨了打,受了委屈,只是站在祥兒身前……”


聽幼弟說的動情,胤禛道:“時兒都這麽大了,還說這些做什麽?”


嘆了口氣,攔住胤祥道:“你若是想給那小畜生求情,就不必了。”


胤祥張了張嘴,不忿道:“時兒他做錯了什麽?四哥你這樣打他?!”


 “他可以做的更好,而不只是意氣用事!”胤禛淡淡的道。


 “他還只是一個孩子。”


 “他是我的長子,十二歲了,還小嗎?我這麽大的時候,都在皇阿瑪和……身邊鞍前馬後了!”


胤祥搖頭道:“四哥,你太嚴苛了。時兒性情,你不是不知。”


 “嚴苛?難不成縱容的他如你一般?”胤禛脫口而出,旋即後悔了,沈著臉不說話。


胤祥垂下了眼。


呵,時至今日,四哥還在怪自己嗎?那不過是他的癡傻,四哥何必自責如此?


是祥兒無用,不能替四哥分憂,反而連累四哥。


弘時跪到晚上才起來的,窗外西風淒冷,卻比不上弘時心里的冷。


胤禛沒有來看他,只是吩咐人熬藥。第三天,弘時才能下地,就被胤禛拉去書房考較功課。


弘時神態疏遠恭敬,應答如流。


 “拿著。”胤禛手上是弘時尋了許久的刻葫蘆,畫中山清水遠,孤舟一葉在江上沈浮,明月高懸,清光漫漫。這正是弘時中意的圖案,松墨散發著淡淡的香氣,精致異常。


弘時只是淡淡一笑,“這樣精致的東西,時兒怕糟蹋了。”


胤禛怔了怔,沈著臉沒有說話。


大雪紛紛揚揚飄灑的時候,胤禛在隨駕熱河的路上。


偌大的王府比往常還要熱鬧,清脆的童聲天真燦漫。


弘時領了兩個弟弟在後花園玩雪,時不時做著怪相逗得兩個小家夥哈哈大笑。


地上是一堆怪模怪樣的雪娃娃,兔子老鷹都有,明明是天敵,卻被擺成了其樂融融的樣子。


弘時累得滿頭大汗,回頭笑問弘歷弘晝,“最喜歡哪個?”


弘歷搖頭道:“怎麽沒有雪人?”


弘晝倒是興高采烈的就去糟蹋,“都喜歡!”把個才成型的馬兒推倒一半。


弘時連忙拉住,“小祖宗,當心著點兒。”回頭笑著對弘歷說,“人有什麽意思?”


弘時輕撫了展翅欲飛的鷹,“還不如它自在呢。”


遠遠的看到恪忠招手,弘時吩咐下人帶小家夥們回去,這才問,“怎麽了?看擾了我的興致,爺輕饒你。”


恪忠陪笑道:“奴才哪敢呀,是弘旺小阿哥想找您。”


弘時略一揚眉,笑了,“告訴他,老地方。”


老地方就是八阿哥府的後花園,兩座府邸一墻之隔,弘時總是從墻這邊翻到另一邊的八爺府找弘旺玩兒。


雪後初晴,山間的寒風尤為凜冽。


陵墓周圍蒼山環繞,冷寂淒清。


胤禩一身白衣寂然而立,單薄的仿佛就要隨風而去。


他站在這里不知道有多久。淚,早已盡了。


 “阿瑪。”稚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胤禩輕聲,“來了,給你瑪嬤磕個頭吧。”


回頭看到弘時,怔了道:“時兒?……”


 “娘娘生前待時兒不薄,時兒來,一是陪旺兒,二也該給娘娘磕個頭。”弘時聲音低低的,跪在良妃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弘旺忙跟了哥哥一起跪下。


膝下還有殘雪,融化了,涼冷。


今天是良妃娘娘去世兩周年的祭日,墓旁不遠處有八叔手植的梅花,寒風中佇立,那樣柔弱清冷。


弘時還記得那個溫婉的女子,看了他雖不說什麽,總是安靜的把他最喜歡的放在他面前。


良妃娘娘做的點心很好吃,他再沒吃過這樣精致清淡的點心了。


她總是愛在梅下詠詩,回頭對著他寵溺一笑,輕柔的聲音猶在耳邊。


奈何天地無情,殘忍於斯!


娘娘的病,有大半年了,每次疼的時候,都皺眉給他說笑話。他總問娘娘,為什麽不吃藥呢;娘娘笑了撫著他說,傻孩子,不用吃藥的。


這個如蘭如梅的女子啊,出身卑微,心高志潔。直到現在,弘時才隱約明白,娘娘病故,未必便沒有怕連累兒子的意思。


就像他的額娘,雖然是側福晉,卻在府中小心翼翼,處處留神,瑪嬤面前,話也不敢多說一句。生怕給他惹來麻煩。


 “哥哥,你怎麽了?”弘旺稚嫩的聲音傳來,弘時咽了淚道:“風迷了眼。”


起身,輕聲道:“八叔。”


胤禩淡淡一笑,“時兒,回去吧。”


 “八叔。”弘時想要勸說,卻開不了口。


胤禩回身按住侄兒的肩膀,輕嘆道:“長大了。”


拉著弘時的手,緩緩向馬車走去,一步一回頭。


馬車顛簸在山路上,胤禩溫和的道:“時兒,往後別來了。”


弘時沈默片刻,笑了,“為什麽?”


胤禩微笑著道:“娘娘知道你的心意,足夠了。”


傻孩子,你知道為什麽的。


弘時才要說話,就感覺馬車一震,他本能的抱了弘旺躍出,就看到馬車散架,一抹寒光向胤禩奔去。


弘時想也不想,抱著弘旺直奔山里去。殺手的目的不是他,所以沒人攔他。


藏好弘旺,弘時轉身撲入陣中,他年紀雖小,身手卻是不凡,也不顧胤禩的喝罵,攔在八叔身前。


弘時力氣不足,招式卻高超,更勝在氣息悠長,拉著八叔背靠山壁纏鬥,占了地利。


久戰不下,來人顯得有些浮躁了,弘時冷笑了聲正想突破而去,就聽到一聲悶哼,他被撲倒在地。


溫熱的血流下,經過他的身體,滴在地上。


有人居高放箭,箭尖透著藍光,有劇毒。


 八叔壓在他身上,一動不動,弘時想要推開八叔站起來,卻覺得眼前一陣陣眩暈。


呼喝聲漸遠,他掙紮著站起,眼前一黑,又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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