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盡燈花 下

 第43章 試探


月色漸隱,夜深了。房間里沒有點燈,遠處燭火的溫暖透窗而入,弘時安靜的近乎平淡。他喜歡這樣寂靜的夜,還有這樣的黑暗。他平靜的等待即將可能面對的一切,卻不後悔。


胤禛帶著淡淡的疲憊進了屋子,點了燈才發現弘時還跪著,不由輕輕皺眉,“多早晚了,還不睡?”


弘時張口想要說什麽,胤禛已經兀自坐下開始批閱書信,書桌一旁放著幾本史書,想來是累了便會翻看。


 “怎麽,有事?”胤禛擡頭看向弘時:“還是你又淘氣了?”


弘時下意識的搖了搖頭,又點頭。張口卻是,“阿瑪,夜深了,早點休息吧。”


胤禛笑道:“多早晚了,你怎麽還不睡?”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筆,“做人哪有這麽自在,都和你似地,整日里淘氣不學好?”


胤禛專注的樣子沈肅中自然帶出一種安靜的氣度,他本是自律極嚴的,說話的功夫就瀏覽了手中的書信,道:“你既然不想睡,就幫著我寫回信。”


 “阿瑪,孩兒……”弘時張口要說話,胤禛已經微微皺眉,“還楞著做什麽?”


弘時端正的坐在桌前,胤禛淡淡吩咐,“只用小楷便好。”


就這樣,胤禛口述意思,弘時斟酌語氣用詞,寫完了再給胤禛看,少數地方不當的則再作修改。碰到弘時不解的地方,胤禛也會耐心解答。禦下交遊,本也是極大的學問。


就這樣,父子兩個一個口述一個筆錄,等到福晉遣人送夜宵過來時,已經做完了。


小丫頭只送了胤禛一人的夜宵,看到弘時卻是一怔,機靈的請了安,“奴婢吩咐廚房再做些來。”


胤禛擺手,“不必了,你下去。”


弘時恭謹的垂手而立,猶豫了還是沒有說出來。已經太晚了,阿瑪總該休息。再說了,他也……弘時正想著,腹中卻咕咕叫了。他還只是下午吃了幾條烤魚,現在過去了好幾個時辰,早已經餓得不行了,只是方才猶自不覺。這會兒蓮子銀耳羹的香味伴著清爽的桂花香味傳來,他越發覺得饑餓。


胤禛看也不看弘時,目光專注的看著手中的書,指著蓮子羹淡淡的說:“吃了回屋睡覺。”


弘時猶豫了沒有動,胤禛不悅的擡頭,“怎麽?又挑食?”


 “沒,沒有。”弘時只撿了兩塊桂花糕吃,沒有動蓮子羹。


胤禛看完手中的章節去看桌上,發現蓮子羹好端端的一動沒動,桂花糕也不過少了兩塊,沈聲道:“過來。”


弘時擡眼看阿瑪,猶豫了走到阿瑪身前。還沒有站穩,就被阿瑪按趴在腿上狠狠揍了兩下。


 “不吃甜食?嗯?”低沈的聲音微微揚起,帶了幾分不滿。胤禛還記得弘時討厭吃油膩和甜食。


 “吃了。”胤禛放了手,指著桌案上的碗恨恨的說:“偏你額娘給你慣得一身嬌氣的毛病。”


 “孩兒是想留給阿瑪吃……”弘時低聲說,卻在胤禛堅定的不容置疑的神色中端起碗。


看著弘時吃幹凈了,胤禛這才微微向椅子上靠著,雙手交叉放在膝上,頗有幾分閒適,“你今天,去看周維歆了?”


弘時楞了楞,默默跪下,咬著唇不說話。


胤禛看著他,淡淡的說:“他畢竟曾經是你的朋友,如今生命垂危,你去看他,本也無可厚非。”


 “但是,我多少次告訴你不該結交這樣的人,你都當了耳旁風?”


 “還有,出必告反必面,你不經允許一聲不吭的跑出城,好大的膽子!”


胤禛的聲音越來越嚴厲,已經隱隱帶了怒氣。弘時下意識的揉揉身後,內心忐忑。阿瑪還不知道他見過瑪法了,他要不要現在說呢?可是面對阿瑪嚴厲的面容,到嘴邊的話他卻越發的說不出口了。


胤禛皺眉看著弘時的小動作,終究是氣笑不得的嘆了口氣。這孩子,也知道怕疼,可是倔強起來,任他怎麽打也不肯回頭。


他該拿他怎麽辦?


沈默片刻,胤禛淡淡的說,“念在你已經知道錯了,我也不重罰你,回去把朱子家訓抄十遍給我。”


 “是。”弘時下意識的說。


 “回屋睡覺。”胤禛揉了揉眉心,說。


弘時張了張嘴,最終只是輕聲,“孩兒告退。”


轉眼花開的盡了,雨打飄零落。四月漸漸走向尾聲。弘時偷偷托杜老頭兒把佛珠送了給大哥,然後又被串好了送回來:原本便是藥引,用不了多少。


在深山中偶爾如同常人一般有失意有歡笑的皇瑪法又成了高高在上的無情帝王,揮手之間,決定千萬人的生死成敗。皇瑪法仿佛是忘了,也從不曾提及。無數次的,弘時面對阿瑪想要說出口,卻每每啞在喉嚨,終究沒有敢說出來。


大哥的病逐漸好了,準備動身啟程去往桐城,那里有他的師父,還有……他的父親。


許是生死邊緣走過,他忽然想去看他的父親一眼,那個曾經狠心拋棄他的男人,如今究竟怎麽樣了?


無論他怎麽對自己說他對那個男人的不屑和冷漠,他以為他要死的時候,卻無可避免的想到了那個人。


自己是生是死,那人怕是不會知曉,也不在意。可是,可是……他還是會想到他。他還是在乎。


谷向塵神色覆雜的看著周維歆,幾番的欲言又止,卻終究忍住了沒有出聲。


 “你來了。”谷向塵平淡的聲音聽不出一絲起伏。


 “我欠你一條命。”依舊是冷淡的聲音,弘時目瞪口呆的看著谷向塵從他身邊走過,才要說不必,谷向塵已經走遠。


 “時兒,你小子怎麽來了?”周維歆笑了揉揉弘時的腦袋,“走,大哥請你喝酒。”


弘時一臉不屑的搖頭,“你能喝酒?”


周維歆撇了撇嘴,“你這小子,真是掃興。”


他甚至沒有說一聲謝謝。因為他知道,朋友之間,最不需要的,便是這個謝字。


弘時隨意靠在藤椅上,看大哥倚在柱子上忍不住調笑:“弱柳扶風。”


不用細看弘時也覺察到了,大哥比起先時,又瘦了很多。想來中藥難吃,最是倒人胃口。


周維歆狠狠瞪了弘時一眼,一屁股坐在欄桿上,卻忍不住輕微皺眉。


弘時忍不住笑出聲:“大哥這是怎麽了?”


周維歆悻悻的道:“還不是被那個老東西給揍的。”


他的身子才好一些就被谷向塵不由分說的按趴了一頓好揍,本來不安分的想出去走動的他不得不老老實實又在床上多呆了三天。


自己辛辛苦苦險些搭上命去救了那老家夥回來,就是為了他繼續提醒自己這是多找虐的件事兒。


弘時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大哥,這兒就咱們兩個,要不,你趴著?”


周維歆上下打量弘時,“你來,你阿瑪知道嗎?季先生知道嗎?”


弘時一臉不在意的,“不知道,怎麽?”


我好心來看你,你忍心?


周維歆啞然,這小子。


 “大哥,龍眠山是不是在桐城呀?”


 “是啊,那里……一年四季風景如畫,蒼峰翠谷,峭壁清流。對了,‘宋畫第一’的李公麟在那兒便有山莊一處。我小時候,倒是時常去那兒爬山的……每當秋風起時,師父總會帶我去山里。”


 “那兒真有這麽美?”


 “那兒是我的家鄉,在我眼里,總是最美的。”周維歆淡笑了說。


 “將來有機會,我也一定要去。”弘時托著腮嘆息,神色忽然幾分黯然,“只怕我這一生,也未必出得了京城呢。像多少皇孫貝勒一樣,就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終老此生了。”


 “白鳥忘機看天外雲舒雲卷,青山不老任庭前花落花開。這是何等的悠閒吶。”弘時伸了個懶腰,掩不住的歆羨。


這是張英歸隱龍眠山的時候康熙帝賜的楹聯,松雲為伴,昔人俱往,綿延八百里的龍眠山,就像一個厚重而輕盈的夢。


弘時忽然的沈默讓周維歆也不禁微微嘆息。


 比起這個義弟來,他真算是幸運的吧。雖然他八歲就如同沒有了雙親,可是有師父的地方,就有家。


這三年來他四處遊歷,看盡河山,師父始終在等他。


 而在皇家,看上去人聲鼎沸,實則只是冷寂。


 “大哥,這一個就夠受了,你真準備去找望溪先生?”弘時沈默了片刻,終是轉移了話題笑道。


周維歆看了弘時輕笑,“你這都有不止兩個,我也不能比你少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


弘時黑著臉不說話,周維歆呵呵笑了拍著弘時的肩膀,“今日一別,也不知何時再見了。這京師,大哥怕是再不會來了——這樣的繁華熱鬧,來一次就夠了。再說了,大哥也不能總是拖累於你。你是皇孫,大哥興許幫不到你什麽了,但是你有什麽吩咐,只管告訴大哥。別的大哥不敢說,朋友,還是有的。”


弘時個子還小,拍不到周維歆的肩膀,他擡了擡手,然後握住大哥的手。半晌,“保重。”頓了頓,又說,“再不許這樣了。”


周維歆笑著蹲下來,“來,小子,這回拍的著了吧?”


弘時瞪了大哥一眼起身,走到門口忽然回頭,“大哥,你會去找阿星嗎?”


周維歆慵懶的靠在爬滿花藤的竹架上,“也許。”


 “他很孤獨。”


 “是。”周維歆忽然笑了,“還不快滾?”


 “時兒,你又去哪兒了?”李氏拉著弘時的手輕笑:“額娘給你熬了雞湯,要不,你喝一點?”


十二三歲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偏這孩子從來不肯吃的,難得吃的幾次還是被胤禛逼著灌進去的。


 “不油膩的。”看弘時沒有興趣,李氏急忙補充。


弘時輕笑了握緊額娘的手,“額娘熬的,時兒都喜歡吃。”


李氏忍不住微笑,最終卻道:“不許偷偷倒了哄我高興。”


弘時尷尬的頓了頓,拉著額娘的手撒嬌,“額娘!”


嬌兒在身邊,李氏的笑容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


母子兩個往院落里走去,途經疏雨閣的時候,正看到管家吩咐人搬東西。弘時怔了怔,疑惑的看向額娘。


李氏只是抓緊了弘時的手,“走吧。”


李氏沒有多說,弘時也沒有多問。他知道額娘的性子,最是柔弱怕招惹是非的,額娘總是擔憂他萬一有個好歹,總叫他凡事能退讓的就退讓。與姐姐處事方式截然不同。


喝完了湯弘時陪著額娘說了會子話便出來了,直奔疏雨閣而去。


疏雨閣是姐姐原先在府中住的地方,連著一個小小的院子,閣樓上看的到不遠處的荷花池。地方不大,勝在幽靜雅致。疏雨閣沒有名字,只是偶爾一次姐弟兩個開玩笑時,弘時纏著姐姐給起個名字,那正是秋天,秋雨蕭疏,姐姐笑了說,正好她小名有一個舒字,就叫疏雨閣吧。從此,疏雨閣成了他們姐弟兩個私下的戲稱。


弘時趕到的時候,正看到年氏靠坐在院子里,小腹微微隆起。正指揮了人把院子里的石榴花搬走。


年氏喜靜,最討厭這些熱鬧的花,舒兒則不同,她年輕而短暫的生命,陽光而熱烈,雖然偶有清愁,卻總能給人帶來溫暖愜意。


弘時呆怔了片刻,冷淡的請安。


 “時兒,額娘知道這是舒兒原先的住處,你看,除了這些花花草草,我都沒動——留著總是個念想。只是王爺說了,這處空著也是空著,又是府里最幽靜的去處,便讓我搬進來養胎。你若不樂意,待孩子生下來我便搬出去就是。”還沒有等弘時開口,年氏便柔聲細語輕輕說道。


第44章 番外:逃課打架


 


慵懶的陽光照進窗戶,兩室一廳的房子不大,卻很溫馨。餐桌上擺著水蛋小米粥,還有幾碟小菜,紅紅的辣椒脆脆的花生米,看上去就很有食欲。燒賣小籠包還在蒸鍋里沒有拿出來,胤禛無奈的嘆了口氣,轉身去兒子的臥室。


拉開窗簾,和暖的光灑滿房間,被子里縮著的小東西不滿的哼了兩聲翻身,然後忽然坐起來,“別拉窗簾,好亮!”


 “想遲到?還不起來?”低沈的聲音尾調微揚,胤禛順手放了衣服在床頭,“快一點。”


小孩兒無奈的摸出手機看時間,愁眉苦臉的穿衣服。迷迷糊糊的坐在餐桌前,胤禛遞過牛奶,小家夥剛要一飲而盡,然後在胤禛的目光下小口小口的喝幹凈,吃了兩口水蛋,抓起燒賣就走,嘴里還叼著個。


胤禛追在他的身後如同千萬個家長一樣,叮囑,“認真上課,好好學習,聽老師的話,馬路上小心一點,要看著車子……”然後看著小東西迷迷糊糊的樣子終於還是不放心,拎著小家夥扔進了車子,送他去學校。


看著兒子晃進了校門,胤禛這才匆匆趕到了雲松大學,他是雲松市著名大學的文學教授,以嚴謹博學著稱。


 比起弘時,胤禛花了近乎兩倍的時間適應穿越後的生活。好在他穿越到了一個文學教授的身上,九十年代的文學教授,數學英語一概沒有要求,更別提數理化了。所以也是最有權威且深受學生歡迎的教授。弘時就比較糾結了,他穿越來的時候剛趕上小升初考試,小家夥一臉迷糊的數學語文,閱讀理解應用題,楞是在阿瑪鐵青的臉色中以教工子女的身份進了雲松附中,雲松市最好的重點中學。


好在小家夥天賦高,又還只是初中,晃晃悠悠的不上不下也剛好躲過阿瑪的板子。


許是這一世沒有了許多紛爭糾葛,許是上一世胤禛內心終覺得有所遺憾,許是這一世他們父子相依為命,又許是上一世父子至死也沒能和解的辛酸無奈,胤禛對弘時竟是格外的寬容寵縱。


考砸了的弘時忐忑不安的在家里跪了一天等阿瑪,然後在阿瑪一聲寵溺的傻小子聲中被抱到了沙發上。


漸漸的,弘時不那麽冷淡,也沒有那樣避著胤禛。只是寵壞小孩子的副作用是小東西仗著點小聰明撒嬌耍賴胡作非為,每每非得用巴掌戒尺才能稍有收斂。


胤禛的辦公室有巨大的落地窗戶,站在窗前向下看去,是一大片綠茵,大樹下的長椅給人一種恍惚的凝滯般寂靜。桌子上放了一盆綠蘿,是小孩兒送的。一杯狗牯腦清茶冒著淡淡的香氣,胤禛坐在桌前,沈穩閒適。


 “老師。”清瘦的少年敲門進來,胤禛看著手中的書,淡淡的說,“放下吧。”


少年放下手中的檢討書,偷眼看胤禛。胤禛沒有理會他,只是專注的看著書,無形的壓力卻讓少年下意識的挺胸拔背,站軍姿般立得筆直。


 “你可以走了。”胤禛的聲音依舊平淡。


 “老師,我不用再寫了?”少年小心翼翼的問。


胤禛這才擡眼看向少年,輕蔑的撚起桌上的檢討書扔進垃圾桶,“一堆廢話。”


少年的臉色白了白,咬唇道:“是。”


胤禛微微向椅子上靠,雙手交叉放在膝上,平靜的看著少年,“孫煜則,告訴我,你真的知道錯了嗎?”


孫煜則怔了怔,低聲,“知道。我不該逃課,不該自己寫病歷糊弄老師,不該……”


胤禛冷笑,“明知故犯。”


孫煜則沈默了,都是大學生了還因為逃課寫檢查,眼前的教授還是一臉的理所當然,偏偏強勢的態度讓他無法不遵從。大學生,哪里有不逃課的?


 “不服氣?”胤禛的聲音低沈富有磁性,說出來的話倒有些語重心長的意味,“我記得你自我介紹的時候曾經說過,你因為喜歡文學,來到這里。是嗎?”


 “憑借著點小聰明,考前翻課本六十分萬歲便是你的喜歡了?”


 “大學是個很寬松的環境,可是也沒有寬松到無組織無紀律!你的文章,很出彩。”胤禛拿起了一邊的雜志報刊,“可是也只是出彩,你以為呢?多少人在奮鬥努力的時候,你卻在玩電腦混日子?你以為你的青春經得起這樣的消耗?既然你如同小學生一般管不住自己,非得要抽一下動一下,我也不介意如管小學生般管教你。”


孫煜則被這一番話說的漲紅了臉,良久才問,“為什麽?”


 “你可以不滿,可以反抗,可以繼續我行我素——只要你承擔的起後果。”胤禛說不出的悠然戲謔。


 “憑什麽?”都是血氣方剛的少年,胤禛的話讓孫煜則覺得受到了輕視。


 “因為,你還沒有愚蠢到無可救藥的地步。”胤禛認真的看著孫煜則的眼睛,“我知道你有夢想,也相信你能實現。”


 “這一次的檢查,就算了。再有下次,我直接用板子和你說話。”胤禛站了起來,“走吧。”


孫煜則默默的跟在胤禛身後。


 “你要去哪里,我順路送你?”胤禛開了車門問孫煜則。雲松大學占地極大,光是走路,怕要不少時間。


 “體育館。”猶豫了片刻,孫煜則還是上了車。


 “你還喜歡體育?”


 “散打。”孫煜則猶豫了試探的問,“我們今天有團隊聯賽,老師願意去看看嗎?”


 “還有誰?”


 “嗯,王珫玄,蔣函雨,周仲慨。”


 “咱們班上喜歡散打的還不少嘛。”胤禛笑著說,“到了。”


 “老師不去給咱們打打勁兒?”孫煜則嬉皮笑臉的說。


胤禛擡手看了看時間,到底還是搖頭了,“不去,你們自己玩兒吧。”去了怕就要錯過接弘時的時間了,曉雲路上新開了家上好的羊肉火鍋店,他還準備帶弘時去嘗嘗呢。


 “煜則,你可算是來了。走,好好教訓一下那幫小子!什麽玩意兒,單挑不過小師弟就耍賴,不要臉!”


小師弟?胤禛掛擋的手微微一滯,拔了鑰匙開門下車。正看到周仲慨拉著孫煜則往里走去。


大步走上前,看到周仲慨臉上青紫的傷和孫煜則憤怒的表情,胤禛皺眉。也顧不上理會兩個小子,鐵青著臉進了散打場地。


果然,雞飛狗跳的混戰,弘時的小個子混在其中說不出顯眼。


看到有教授來,大家都不由自主的停了手,忐忑的看向門口。


胤禛的聲音低沈威嚴,“打架鬥毆,嗯?”一個個掃過去,班上的幾個倒黴孩子下意識的垂頭,看也不敢看自家導師。


胤禛緩緩的問,“誰能告訴我,是怎麽回事?”


無非就是弘時來找師兄們玩兒,正好碰上了所謂的聯誼比賽,實則是一群有精力無處使的小子沒事找事。他被師兄們推出來打了兩場,大獲全勝。那邊面子上就掛不住了,說了幾句難聽的話。好了,一言不合,就成了混戰。


胤禛瞪一眼弘時,小家夥早就縮在了師兄們的身後。頭疼的胤禛一腔憤怒對準敢欺負他兒子學生的幾個小子,揚眉,“體育生?”


幾個小子不服氣的梗著脖子,不吭聲。


 “很好,道歉,或者我和你們學院交涉。”冷冰冰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那幾個小子一臉不服氣的,“大家都是打架,憑什麽我們道歉?”


 “不肯?好。”胤禛轉身就要走,慌得幾個體育生連忙攔住。


胤禛站住看著他們。


幾個體育生互相使了個眼色,最終還是不情不願的含糊了一句對不起。開玩笑,這可是學校的招牌教授,打架鬥毆可是要記過的。


胤禛嚴厲的目光掃過,自家小孩兒心虛的紅了臉,忙不叠的說沒關系,倒是比那幾個體育生還尷尬些。


陰沈著臉的教授身後跟著忐忑不安的小師弟,留下四個同樣忐忑不安的孩子等候明天可能的暴風雨。


胤禛拉著弘時進了班主任辦公室,程老師起身歡迎,“您好。”


胤禛看著弘時,“自己說。”


弘時低頭小聲,“老師,我的那張假條,說我要去看牙齒的,是,是……”


程老師看到這兒已經明白了幾分,不過她素來是溫柔心軟的,也挺喜歡這個機靈小子,見人家家長都氣成了這樣,笑笑打圓場,“也不是什麽重要的課,這孩子挺聰明的,也很有個性。”


拍了拍弘時的腦袋問,“是不是和萬老師吵架了心里不舒服?”


弘時偷眼看胤禛,那叫一個小心翼翼。


 “你這孩子,有個性是好事,有什麽意見可以私下里說啊,當著那麽多同學,萬老師多難堪,你說是不是?”


 “什麽難堪,都把萬老師氣哭了。這孩子,也真夠淘氣的。”一旁的一個男老師憤憤的說,他是萬老師的男朋友,自然心疼自家女孩兒的。


看著胤禛有當場發作的沖動,程老師連忙笑道:“這孩子平時上課都挺認真的,小孩子嘛,偶爾倔強也是有的。”


胤禛點了點頭,“那謝謝程老師了。”拉著小孩兒進了車,直奔家里而去。


小孩兒一進家門就躲在廁所不肯出來,胤禛坐在沙發上平淡的聲音隱含怒火,“現在是六點半,每過一分鐘,加十下。”


小孩兒終於磨磨蹭蹭的一分鐘內站到了胤禛的身前,然後在阿瑪嚴厲的目光下乖乖褪了褲子趴在阿瑪膝頭。


胤禛擡手就是幾巴掌,“打架,撒謊,逃課,頂撞老師?”


 “說吧,為什麽和老師吵架?”


弘時不肯說話,胤禛咬牙又是幾下,弘時拉著阿瑪的褲腳可憐兮兮的,“疼。”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小家夥疼得眉眼皺成了一團。胤禛忍不住拍一巴掌,“你敢哭試試?”


嬌氣的,幾巴掌就能給拍哭了。


 “阿瑪,時兒知錯了,下次不敢了。”軟軟糯糯的是還沒有發育的童聲。


胤禛不為所動,“原因。”


弘時倔脾氣上來,又不說話了,也不求饒喊疼。胤禛自己看著紅腫的皮膚倒是再舍不得打了,嘆了口氣,身體微微向後靠,“既然不想說,就這麽晾著。”


膝蓋上的小東西顫了顫,擡頭,“阿瑪。”


過了好一會兒,弘時終於低低的說,“萬老師罵阿瑪是個暴君,他說阿瑪殺了瑪法氣死瑪嬤,還害死了八叔九叔十叔,甚至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放過。”


胤禛微微一顫,忽然覺得內心深處鋪天蓋地的絞痛。良久,他說,“沒有任何原因是你頂撞老師的借口。二十下。”


寬厚的巴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弘時沒有如往常一般的撒嬌耍賴,只是默默承受。


曾經多少次,他就是這樣的,不說話,不交流,苦了痛了,累了倦了,也只不過是展顏一笑。有那麽一瞬間,胤禛恍惚以為自己花了眼,那一個冷冰冰的嘲諷的笑容,沒有讓胤禛如同往常般憤怒,只是恍惚。他到今天才明白,那冷冰冰的倔強不屈背後,有多少疼痛。這孩子也曾這樣指著他罵他無情冷漠,殘暴無道,現在,卻在旁人面前這樣維護自己。


胤禛的手越來越輕,最後終於打完,他輕輕的抱了小家夥進臥室,轉身拿藥,喉嚨里,有著腥甜的味道,他說不出話。


弘時下意識的拉住阿瑪的衣角,胤禛回頭,沈默片刻,輕輕的問,“時兒,恨阿瑪麽?”弘時沒有說話,胤禛點了點頭,拿了藥給弘時輕輕塗抹。


往常上一次藥滿頭大汗的折騰,保證這個保證那個,又是玩具又是零食,可是胤禛忽然覺得,這麽安靜的弘時讓他難受。他寧願這孩子鬧騰,撒嬌,趁著自己心疼欺負自己,也不要他這樣的……安靜。


上完藥,胤禛猶豫片刻,給兒子蓋上被子,“乖,早點休息,不許偷偷看小說。”


轉身的瞬間,弘時拉住他的手,“阿瑪,陪時兒睡,時兒怕。”


不知道為什麽,弘時每次挨了罰都會做噩夢,所以總是賴著胤禛陪他一起睡。


胤禛怔住了,冰涼的手心,是兒子同樣冰涼的小手,微微顫抖。良久,胤禛微笑著回過神,抱起兒子的小腦袋,使勁的揉了揉,“你都多大了,是不是個男娃子?還怕一個人睡覺,嗯?”


小家夥拉著阿瑪的手,不說話。胤禛笑著拍了小家夥身後一下,疼得小家夥齜牙咧嘴,“等著,阿瑪給你削個梨子。”


小孩兒這才滿足的放了手,抱著枕頭提要求,“要切好的。”


胤禛笑嘆一聲,說不出的無奈寵溺,“偏你是嬌氣的,那葡萄要不要也剝好了給你?”


弘時點點頭,一臉的理所當然,自覺享受病號待遇。


胤禛端著水果盤子進來的時候,小家夥已經抱著枕頭睡著了,折騰了一天,怕也是累了。


許是感覺到有人進來,小家夥不安的要翻身,胤禛坐在弘時床邊上,一下一下的拍著小家夥的背,也不說話。睡夢中的小孩兒,露出一個安心舒服的表情,又睡的沈了。


看了看床頭櫃上的果盤,又瞅瞅熟睡的小家夥,胤禛無奈的搖頭,輕輕拭去小家夥臉上的淚痕。


第45章 落花風雨更傷春


 “時兒,額娘知道這是舒兒原先的住處,你看,除了這些花花草草,我都沒動——留著總是個念想。只是王爺說了,這處空著也是空著,又是府里最幽靜的去處,便讓我搬進來養胎。你若不樂意,待孩子生下來我便搬出去就是。”還沒有等弘時開口,年氏便柔聲細語輕輕說道。


弘時聽是阿瑪同意了的,沈默了片刻,躬身道,“是弘時魯莽了。”也不多言,轉身就走。他本就不擅長隱藏心事應付後院,年氏看著弘時的背影,輕輕笑了。長子怎麽了?不過是個母家沒有勢力的庶出,她的孩子,才該是這府上最尊貴的。


胤禛看到弘時跪在自己面前,心中已是明白了幾分。小家夥冷峻的面容含了不解傷心,擡頭淡淡的,“請阿瑪……給姐姐留一個地方回家。”


那里是姐姐的屋子,是他們一起聽雨看落花的地方。姐姐總會回來看看的。


胤禛聽到這句話,心里微微酸痛,卻只是搖頭道,“王府就是她的家,她自然會回來的。你年額娘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那處院落原是最幽靜雅致不過的,總不好空置了不用。”


弘時擡頭看阿瑪,卻是咬唇笑了,“既然如此,弘時告退。”


 “站住!”胤禛皺眉,“你想幹什麽?”


 “只要弘時還在,就決不允許有人糟蹋姐姐的屋子。”弘時挺直了腰,淡淡的說。


胤禛本來心里還多少有些難受歉疚,看到長子這般不識輕重的倔強模樣,又覺得生氣,半晌,他冷淡的說,“我等著看。”


刻薄的話噎得弘時一個楞怔,抿了唇離開。


弘時遣了人把搬出去的石榴花金桔都要搬回院子,院子里的小奴婢看是弘時阿哥的吩咐,一面攔著不讓放一面就進去喊年氏。


 “時兒,你這是做什麽?”驚怒的話說出來依舊是柔柔的悅耳。


弘時給年氏請了安淡淡的說:“這都是院子原來的擺設,額娘住進來,自然是好的。不過這里的東西,還是最好不動不碰的為妙。也免得姐姐找不到住的地方。”


年氏目瞪口呆的看著弘時,一時氣惱的說不出話。她搬來住本有著示威的意思,也是真心喜歡這處的。胤禛寵著長女是出了名的,連帶了這住的院落也是最好的。可是弘時這番話卻是成心的給她添堵,她的院落,偏偏要擺著如亡者生前一樣,提醒她鳩占鵲巢一般,更說些什麽亡靈回家,這本就是陰氣重的東西,最忌諱,何況她還是有身子的人了。


年氏微微緩過神,看著弘時輕柔的問,“這是……王爺的意思?”


 “是弘時的意思,怕也是姐姐的意思。”


年氏的手下意識的顫抖,她知道胤禛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卻沒料到弘時會這麽坦蕩的說出是姐姐的意思。她是側福晉,又是弘時的長輩,到底自重身份,總不好真的和弘時一個孩子計較爭辯,顯得不知輕重。何況她也是書香世家出身,最重舉止體面,當下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扶著門框的手不住顫抖,索性靠在了身邊的丫鬟身上,聲音里透出疲倦痛楚,“扶我回屋休息一會兒。”


下人們眼看著弘時把側福晉氣的身子不爽利了臥床休息,都面面相覷的不知所措,也早有那年氏心腹機靈的竄出去稟告王爺了。


弘時倒還是說不出的氣定神閒,指揮著小廝把東西放好,揮手吩咐他們下去。小廝們舒了口氣一下子溜得幹幹凈凈了。


弘時看著緊閉的房門,又看看將開的石榴花,苦笑著對著房門跪下,腰背挺得筆直。


胤禛急匆匆趕來看也不看弘時一眼就進了房門,丫頭小廝進進出出,不多久就引了一個醫生進去,端茶送水送藥,並著甜點小菜熱粥。


一直折騰到晚上,滴水未沾的弘時端跪在院子里,一動不動。


 “哥哥,給。”一個小丫頭遞了一塊糖糕歪頭看他,“哥哥是不聽阿瑪話被阿瑪罰了嗎?”


弘時微微笑了道:“霖兒乖,哥哥不餓。”霖兒是年氏的女兒,如今已經快兩歲了,雖然已經春末,卻還是穿了一身紅紅的薄襖,小臉上嵌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瞧著甚是靈動可愛。


霖兒固執的舉著小手不動,“哥哥肯定餓了。”


弘時不肯接,只是試探的問,“你額娘她,還好嗎?”


 “額娘吃過藥睡了,沒事了。”提到額娘,小家夥皺眉皺眼的。


 “怎麽,誰惹霖兒不高興了?”弘時莞爾。


 “額娘要給霖兒生小弟弟了。”霖兒垂頭小聲。


 “霖兒不喜歡?”


 “額娘有了小弟弟,就不要霖兒了。”


弘時微微一怔,也是忍不住嘆息。王府里的女子,總是盼著個兒子的,將來也好有個依靠。至於阿瑪,怕也是想多要幾個兒子吧。畢竟,多子多福。


弘時想著,伸手去摸霖兒的小腦袋,“額娘怎麽會不喜歡霖兒呢,再說了,還有三哥哥疼霖兒呀。”


霖兒下意識的要躲閃,連帶著手上的糖糕也掉了。她不安的低頭說,“好晚了,嬤嬤待會兒又要罵我了。霖兒下次再找三哥哥玩好不好?”


弘時微笑的表情微微一滯,旋即點頭,“好。” 


胤禛才從房里出來,年氏吃什麽吐什麽,偏偏又忍了咽下去,看的他也是忍不住的心疼。年氏也是知道道理的,拉了他的手給弘時求情,說時兒畢竟還小,和舒兒感情又深,怨不得他。


想到弘時,胤禛又是忍不住的怒火,此番年氏若有個好歹,旁的不說,讓遠在四川的年羹堯如何安心?


胤禛想著,借著月色去看弘時,正看到霖兒手中糕點落地,匆忙的轉身就跑。胤禛不知緣由,只當是弘時遷怒年幼的妹妹,本只是三分的怒火躥到了七分。


 “吃了。”胤禛低沈的聲音說不出的威嚴,指著地上掉落的糖糕說。


弘時驚詫的擡頭,旋即明白了什麽。也不辯解,撿起已經沾滿了灰塵的糖糕咽下,也算是稍稍緩解了腹中饑餓。


胤禛沒有等他吃完,就一腳踹了過去,“白吃了府上這些年的飯了,連基本的規矩都不知道嗎?你該怎麽做人子弟,怎麽做人兄長,還要我按著你一條條的學?!”


弘時被踹趴在地上,來不及咽下去的糕點渣子梗在喉嚨,空落落的胃卻一陣陣酸疼的難受。胤禛折了院角的竹枝,毫無章法的一陣抽打,陰沈著臉也不出聲也不訓斥。


弘時掙紮著想要爬起來,卻又被踹趴在地。他苦笑了輕聲,“阿瑪要……要罰要打,孩兒絕無怨言,還請阿瑪容情,不要在這院子里……驚擾了側福晉,總是不好。何況……孩兒也不願姐姐瞧見。”


胤禛怔了怔,又是一下,“你叫她什麽?”


弘時沒有吭聲。


胤禛狠狠幾下斥道:“你還知道不能驚擾了你年額娘?早呢,幹什麽去了?你以為擡出你姐姐來我就能輕饒了你?作死的孽障!自己去書房跪著,反省。”


 “是。”弘時掙紮著跪直了叩頭。


胤禛看著兒子蹣跚的背影,終是忍住了跟去的沖動,沈默半晌,長嘆一聲。回身進了屋子:年氏這里驚了胎,他總該陪她一宿。


天亮的時候,胤禛吩咐人熬了清粥給弘時送去,讓他起來。


弘時默默的起身,卻看也沒看那清粥一眼,轉身去了後花園的一角。


那里一叢修竹掩去了凡俗的是非,安靜清雅,總是讓他的心也靜了下來。弘時隱約還記得自己喜歡這里是因為弘昀哥,卻不記得這個哥哥長什麽樣了。只記得自己每每傷心委屈了總愛一個人在這兒,只有姐姐能找到他,陪著他一起坐著,千方百計哄他開心。


弘時一坐就是半天,回屋子的時候,看到了桌子上的清粥,小廝面無表情的說:“王爺吩咐,弘時阿哥務必要吃了。”


已經涼了的清粥放在桌子上,沒有下粥的小菜,多少含了懲罰的意味。弘時端起來一飲而盡,看小廝端了空碗回去覆命,才忍不住對著痰盂幹嘔,胃里酸痛,卻什麽也嘔不出來。


他已經接近七個時辰沒有進食了,一口飲盡的涼粥攪得他胃里天翻地覆。粥有著淡淡的酸味,想是熬了紅棗枸杞一類進去。


弘時苦笑著拭盡眼角的淚,整理了衣冠恢覆了素來王府里人前老成沈穩的神色,去書房看書指導弘歷弘晝。


疏雨閣的事情,最後終於是年氏大度的退了一步,任石榴花在院子里熱熱鬧鬧的綻放。


暮春的雨多少有些無情,花葉飄零,輾轉著不肯離去。弘時信步走在園子里,也沒有披雨具,看著滿園綠色越發深了,不由得輕輕嘆息一聲。


隱隱約約聽到了哭聲,弘時微微一怔,轉過一塊假山石看到霖兒小小的身子蹲在地上哭泣,周圍一個下人也沒有。


 “怎麽了?”弘時溫和的扶起霖兒,問。


霖兒只是哭泣不說話,弘時解下身上的外袍包裹住小東西,心疼的抱起她:“走,哥哥帶你回去。這麽大的雨呢,不冷呀?”


霖兒下意識的抱緊弘時,聲音軟糯中含了怯意,“霖兒不回去,嬤嬤兇。”


 “嬤嬤敢兇霖兒?咱們告訴阿瑪額娘去,打她板子,好不好?”弘時逗霖兒。


 “才不要,額娘都不理霖兒。”霖兒賴在弘時身上不依。


聽到霖兒說年氏,弘時倒是沈默的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加快了腳步。


小家夥許是跑得累了也哭的累了,窩在哥哥懷里竟是睡著了。弘時有半個月沒來疏雨閣了,乍一看那一樹火紅的石榴花,竟有些沒由來的恍惚。


那急壞了的嬤嬤早就迎了上來,“我說小格格怎麽不見了,敢是阿哥您帶著出去玩兒了呀,怎麽也不告訴奴婢一聲,這可真是急壞我家主子了。”


弘時冷冷看了嬤嬤一眼,那嬤嬤立時噤聲。弘時淡淡的給年氏請了安,轉身就走。


身後是嬤嬤的驚叫,“哎呀,小格格怎麽燒的這麽厲害,快快,去叫王爺來啊。”


年氏清清淡淡的聲音,“不必了,請郎中來,熬姜湯吧。”


弘時嘴角微揚,露出一絲不屑的冷笑。


誰也沒有料到,一場普通的風寒會奪走霖兒年幼的生命。雨驚花落,年氏柔弱的哭聲聽得胤禛也覺內心慘然。


 短短半年不到,就痛失了兩個女兒,竟是命中沒有女兒的福分。胤禛看著霖兒小小的身子骨,冰涼的小手還在他的手里,這孩子還在的時候,他都沒有好好的疼寵一下她,如今走了,卻因為是幼殤,甚至不能風光的大葬。


胤禛走出房門,微微平息了內心的酸痛,正看到下人攔了弘時不讓進來。霖兒生病的事情,胤禛隱約聽說了些,年氏如今,怕是最看不得弘時在身前的了。


胤禛皺眉斥罵,“你來這兒做什麽?”


弘時沈默片刻,淡淡的說,“我是霖兒的哥哥,總該來看她一眼。”


那個伸著手眨眼問他“哥哥,吃。”的小丫頭,縮在他懷里委屈的睡著,安靜的像個小貓兒。


胤禛還要說話,年氏就已經從屋子里走出來了,“王爺……”她看到弘時怔了怔,強忍了傷痛平淡的說,“時兒是來看霖兒的吧,這孩子也是個沒福分的。隨了我,身子骨虛弱,只一場風寒就……你,進來吧。”


柔弱的話語帶了淡淡的自責疼痛,只是掩不住眼底的冰涼。


胤禛背對著年氏,聽到這句話忍不住回身,“你……”卻不知道安慰什麽好。


胤禛還沒有再開口,年氏就已經暈倒在地,他驚慌的高聲,“太醫,請太醫來!”


轉身看了弘時還站在門口,喝道:“還在這兒做什麽?你得意了?給我去書房跪著去!”


太醫來了又走了,只是嘆息著說盡人事,孩子終究是保不住了。大悲大痛,原本身子骨就弱的年氏再也經不住病倒在床。孩子打下來,是個已經成型的男胎,年氏哭著暈厥過去,接連喪子的胤禛鐵青著臉吩咐熬藥。


這本該是他和年氏的第一個兒子,是他和亮工間最有力的保障,是他最疼愛的孩子。如今卻沒有來得及叫一聲阿瑪就決絕的離去了。


到了晚間,年氏幽幽醒轉,忍了悲痛拉住胤禛的手,“王爺,孩子總還會有的,就算不是我的,也會是其他姐妹的。王爺莫要太過傷心了。”


胤禛沈默片刻,輕輕的說,“不,只會是你的。”


年氏滿足的笑了,“王爺又哄我。我的身子骨,還不知道……”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胤禛攔住了,“休要胡說。”


沈默片刻,年氏似是想起了什麽,輕輕的問,“時兒呢?”


胤禛沈著臉沒有說話。


 “王爺還是去看看時兒吧。”年氏想了想,終是言不由心的說,


胤禛嘆了口氣,“你還管這孽障做什麽?”話雖如此說,還是起身道:“我去去就來。”


眼底閃過一抹失望,年氏點了點頭。


第46章 隔閡


胤禛遠遠看到書房里並沒有光,深沈的黑色帶了濃重的寂靜。今天晚上沒有明月,清冷的風拂過,胤禛佇立在院子里,良久。


他看的分明,弘時眼里的痛是真切的,他是真心友愛霖兒的。自己這是傷心之下,遷怒了。年氏有些爭寵的小心思,他知道,他也縱容。他有一個深明大義的福晉足夠了,他還想要的是相互珍重的情,不是相敬如賓的義。他和年氏是情,和福晉是義。何況,年氏若真是沒了念想,他又憑什麽對亮工放心?關乎太多利益,亮工,已經再不是從前那個清俊儒雅的少年了,那個當初才舞過一場劍,在紛紛竹葉中燦然而笑四爺好才情的少年,如今已經成長為封疆大吏。


他賭不起。


胤禛推門而入,目光所及沒有看到弘時跪著的身影。他微微皺眉四處環顧,終於在桌子底下發現了蜷縮著熟睡了的弘時。


這孩子,瞧著乖巧,骨子里掩不住的叛逆任性。胤禛知道弘時這是不服氣,輕嘆了口氣,掩門離開。


回院子的時候折去小廚房要了一碗紅棗蓮子羹,看著年氏驚喜的神色,輕笑,“還是溫的。”


 “時兒……”年氏試探的問。


 “還在書房,你莫要理會這個小畜生,他是不鬧出點事都不肯消停。”胤禛淡淡的說,“當下最重要的,是你要養好身子。”


年氏看著燭光里胤禛的側影,隱約溫暖的恍惚。這個男子,永遠都是這樣。不溫柔卻體貼,話不多,可只要在他身邊,便覺得天塌了也不懼。


天亮的時候胤禛陪年氏用了早膳去書房,弘時已經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了,清秀的眉目因為冰冷的神色帶了幾分不屬於少年的涼意,淡漠的雙眸看不出一絲感情的波動。


 “跪了一夜,想明白了?”沈默片刻,胤禛淡淡的問。


 “弘時知錯。”平淡的聲音。


 “錯在哪里?”胤禛追問。


默默叩了一個頭,弘時說,“不該害的霖兒生病,以致側福晉傷心難過,釀成不可挽回之大錯,如有萬一,弘時以命抵命亦是枉然。”


胤禛看著弘時,眼底閃過失望。冷靜疏離的少年,清冷的聲音里沒有帶出一絲情感。他明明不服氣,明明委屈,明明不甘願,可他什麽都不說。偏偏還做出一副乖巧孝順的樣子在自己面前,分析得像模像樣。


這就是他向來以為雖然任性到底乖巧聽話的兒子。不知不覺,兒子都長大了。


 “你真的知錯了?”胤禛看著他問,你知道你帶你妹妹玩兒不小心,你知道你錯了?或者,你只是在我面前演戲?


 “是。”弘時垂下了眼。既然你這麽認為,就算是吧。雖然他只是無意中碰到了被冷落的霖兒,可是,他的解釋,誰會相信?不過是托詞借口。


弘時苦笑。不再是從前了,明知道辯解無用,還一臉委屈倔強不服氣。那時候至少還有姐姐站出來,站在他的面前。現在呢?既然知道無用,何必多廢口舌,多遭一重罪呢。大了一歲,懶得再做無用功了。


弘時恭謹的態度無可挑剔,胤禛卻不知為什麽覺得滿腔怒火無從發泄。半晌,胤禛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既然知道錯了,下去吧。”


弘時詫異的擡頭,胤禛只是平淡的擺了擺手。弘時叩頭退下,才聽到身後阿瑪的聲音,冰冷如寒刃,“從今日起,弘歷弘晝的功課,你不用管了,自己用心學習便是。”


弘時怔了怔,嘴角緩緩扯出一絲笑容,“是。”


他身為長子,管教兄弟是責任,也是長子的象征與榮耀,是阿瑪的信任與賞識。現在,他害的阿瑪失去了霖兒和還沒來得及看一眼人世的小兄弟,所以阿瑪也要告訴所有人,他的長子地位不再牢固,也就是說,他失寵了。


 多麽可笑,這就是皇家的悲哀,他一個堂堂男兒,也要被人指指點點的他得寵他失寵,如同後宮女子一般。


只不過,他這庶出的長子本也沒什麽,何況這些在他眼里就如腐鼠一般,本不稀罕。阿瑪待要如何,與他沒有關系。


弘時昨夜睡的不曾安穩,迷迷糊糊的只覺得夢里光怪陸離,所以現在還有些頭疼。他先去了自己的小書房,就看到季先生皺眉看著他,他不知所措的跪下,“先生。”


季樸言嘆了口氣溫和的問,“困不困?”


弘時搖頭。


季樸言今天早上才知道年氏的事情,只是王府內院的事情,他既不好打聽也不屑得問,只是淡淡看弘時,“若覺得累了,準你半天假。”


弘時心中一暖,抿嘴兒笑道:“謝先生,時兒不累。”


 “既然不累,待會兒功課不過,我可是要罰的。”季樸言淡笑了拉弘時起來。


弘時下意識的退了一小步,自己倒是不好意思了。


看弘時神情還好,季樸言才拿過桌上戒尺,淡淡吩咐,“手伸出來。”


弘時怔了怔,猶豫著伸出左手。季樸言抓著弘時的手狠狠敲了幾下,沈聲問,“覺得委屈?”


 “時兒不敢。”弘時搖頭,只是話里話外都有一絲哽咽的味道。


季樸言一下一下的落手極是沈穩,手心是鈍鈍的疼。他問弘時,“知道為什麽打你嗎?”


弘時不肯出聲。


季樸言看著弘時紅了的眼圈,沈聲斥道:“委屈你了?連這幾板子也禁不住?”


弘時只是搖頭。季樸言倒也不多教訓,緩聲道:“打你,是要你記住兩條。一是不可妄自菲薄,二是男兒當胸懷天下。”


弘時猛地擡頭看向季先生,半晌,點了點頭。季樸言放了戒尺嘆道:“你委屈什麽?我帶出的學生,人品心性,我會不知道?你以為我為什麽打你?”


弘時羞愧的低下了頭,他真以為先生是為著年氏的事情教訓他。弘時伸出了右手,舉得老高,“請先生責罰。”


季樸言的聲音依舊清淡,“既然記住了,還打你做什麽?”


弘時放下了手垂手而立,“謝先生教訓。”


季樸言微微點頭,道:“我要出京一趟,該做的功課,我待會兒給你指定,若有懈怠,你只管等了看。”


 “出京?可有時兒能幫得上的?”弘時問。


季樸言想了想,倒是笑了,“嗯,還真是有,你寫一封信,勸勸你周大哥。”


胤禛禁止王府長子和江湖人交往,季樸言卻不攔自己的學生與好友之子相交的。至於胤禛的打算,他素來不讚成,只是賓主相交,胤禛怎麽為自己兒子打算,他也不便插手,這也是他遲遲不肯收弘時做徒兒的原因。


 “大哥?”弘時眼底帶過一絲焦急,“大哥怎麽了?”


 “你大哥鉆牛角尖里了。”季樸言慢慢的說了周維歆和谷向塵去桐城的事情。


周維歆這次去桐城一則去見方苞,二則也想尋了父親一解如慕之情。他父親周承元的府邸還在,只是府上冷清的很。一問才知道,周承元當初納進來的女人騙光了他的錢就跑了,如今還有一大筆債沒有還清。這些年窮困窘迫,自然沒有妻室,是以至今連一個子嗣也沒有。周承元看了周維歆激動之下話也說不出來,直哭的淚人一樣,抱著周維歆不肯松手。周維歆恨了父親這麽多年,看周承元這樣,也是心軟。畢竟對周維歆而言,爹總是爹,爹肯認他寵他疼他,他便知足了。


周維歆心甘情願的四處奔波籌款,又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孝敬爹爹,每次看爹爹寵溺的喊他兒子心里就忍不住開心,他對爹說,從此父子相依為命,他侍奉爹一輩子。


可惜好景不長,周家有了這個歸來兒子的孝敬,漸漸富足,自有那女子如蜂蝶一般圍了上來,周大少爺有兩位嚴師在側,自然是花葉都不碰一下的,周老爺可就不一樣了,久不沾腥的貓兒醉倒在美人鄉里不肯出來。終於有一天給周維歆帶了個小娘回來,一臉興奮的說那女子懷了自己的骨肉,要給他添一個兄弟。周維歆對此本就有心結,哪里容得下這個,周承元卻說他忤逆不孝,不容兄弟,與他宣稱斷絕父子關系。


才經歷過的幸福如同泡沫般幻滅,周維歆呆傻了般整日跪在周府門前。可是周承元狠心的不理會他。谷向塵心疼周維歆,扔了劍逼著那女人自裁,卻被周維歆攔住了。他也不跪在府門口了,因為周承元指責他這是用心險惡,欲要陷父親於不義。只是忽然就沈默的不說話了,有什麽吃什麽,沒有也不知道餓了渴了。谷向塵請了方苞來勸他,偏偏方苞是最重天地君親師的,哪里會有效果。


 “你是他結義兄弟,你的話,他興許能聽一些。”季樸言嘆了口氣淡淡的說。


他最擔心的不是周維歆,而是谷向塵。沒有誰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兄弟了,以他的執拗,當初立誓不找回母子二人得以一家團聚,絕不會也覺得沒臉認親的,如今也就定不會認周維歆。可是看著周維歆因此郁結,心底必然糾結,偏偏性子冷硬,若要有個好歹或者做出什麽適得其反的事情就不好辦了。只是這些,都不好與弘時說。


弘時坐在桌前,提筆良久,卻不知道寫什麽好。大哥真堅強,他想。如果換做是他,會怎樣呢?


是情願一死,還是,你若無情我便休?


弘時苦笑,正確的想法,當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吧?他果然不是什麽好孩子。


懸空久了的筆尖滴下一滴墨,污了信紙。弘時猛然驚醒,卻發現他已經寫好了:“父慈則子孝,今乃父再三棄你,非兄之過也。嘗記兄曾言恨父因一女子棄汝於幼年,今既父子恩盡,不企望於愛,不執著於恨,亦已足矣。 時兒”


弘時怔了怔,忽然苦笑。這樣的話讓先生看了,總該會罰的吧,可他真不知道再說些什麽了。


弘時遞了書信給季先生,沒有封口。季樸言卻沒有看,只是接過貼身放好,淡淡的說,“還不趕緊看書?”


弘時垂下了頭,“時兒,累了。想和先生告一個時辰的假。”


季樸言看著弘時,半晌淡笑道:“可以。”


玉蘭花早過了花期,只是郁郁蔥蔥的立在庭中,靠著院子的一角值著一棵桂花樹,是月月桂,花開香滿庭院。樹下立著兩個孩子,不過六七歲模樣,都是一身嫩綠色的薄綢長袍,辮子上系了塊青玉,腰上一模一樣的藍色蝙蝠圖樣荷包。


只是一個孩子略顯得稚氣淘氣些,一身上好的長袍沾著不知從哪里蹭來的泥巴,一般的清秀,比起另一個的沈穩,他活脫脫就是一個頑童。


 “晝兒,咱們也要跟著先生念書了,你高不高興?”


 “先生也會打晝兒嗎?”弘晝歪著小腦袋問,“先生會不會和三哥哥一樣,舍不得打疼晝兒?”


 “先生自然更嚴厲些,嚴師出高徒嘛。”弘歷無奈的說,稚嫩的小臉上配著這樣的表情偏偏不讓人覺得好笑。


 “那晝兒不要。”弘晝縮著腦袋一臉的不樂意。


 “你怕什麽,有哥哥在呢。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學的,將來……讓你,讓額娘,還有你的額娘都成為府里最尊貴過的最舒心的人。”弘時輕聲的說。


 “晝兒現在就很開心呀。”弘晝不解的拉著弘歷的手,“四哥,你怎麽了?”


弘歷抿了唇板著小臉正要說話,就看見弘晝放了手沖自己身後撲過去,“三哥哥,三哥哥!”


弘歷回頭,看到弘時哥站在院子門口微笑著看向自己,一把抱起弘晝轉了個圈兒,“晝兒有沒有淘氣?”


弘歷小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仿佛小心思被看穿的慌亂。旋即躬身道:“三哥。”


第47章 序幕


慵懶的陽光漫撒,弘晝抱著弘時的脖子不肯下來,弘時溫和而無奈的哄他,“三哥哥累壞了,下來好不好?”


弘晝把自己吊在三哥身上,撒嬌,“不嘛,三哥哥才不會累呢。”三哥曾經就這麽抱著他在園子里到處玩兒,雨絲調皮的從三哥的手指尖滑過,三哥緊緊抱著他,唯恐他淋了雨。


弘時原本想認真的叮囑兄弟兩個幾句的,這會兒身前吊著個小東西總也不是訓話的時機,只得看了弘歷溫和的說,“你還站著做什麽?坐吧。”


弘歷直起身子淡笑,“三哥還站著呢,哪里有弘歷坐的地方?”


這個四弟,倒真是個少年老成的。小小年紀,行事規矩有度,難怪王爺福晉都喜歡。更難得的是不止聰慧心氣兒也高,將來若是行得正了,成就不可限量。弘時面上正了神色放了弘晝在地上,溫和的說道:“你們從今兒起就算是開蒙進學了,福師父性情嚴厲,博學多聞,你們要好生跟著他學,不可怠慢,更不可同跟三哥耍賴般和先生賴皮,聽到沒有?”說到最後一句話弘晝下意識的拉著弘時的衣袖擡頭,“三哥哥。”


弘時到底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刮了弘晝的鼻子道:“尤其是你,不可淘氣。要是讓三哥知道你被先生罰了,三哥回頭還罰你,聽到沒?”


弘晝嘟囔著嘴小聲,“知道了。”弘時笑嘆一聲,“你怎麽不和你四哥學學,整日里就知道淘氣。”


弘晝轉身去拉弘歷的手仰頭得意的笑道:“三哥哥才胡說呢,連阿瑪都誇晝兒最乖了!是吧,四哥?”


弘歷大不了弘晝幾個月,偏偏真的如同一個寵溺幼弟的大哥哥一般笑了應和,“是。”


弘時無奈的看了五弟,倒也忍不住寵溺的笑意。轉頭再看弘歷,神色里多了絲鄭重,“歷兒,你如今從了師父,三哥也沒有什麽送你的,就贈你一句話,希望你能記住。”


弘歷垂手而立,神色恭謹。


 “志之難也,不在勝人,在自勝。男兒有志向,固然是應當的,可是什麽志向,怎麽做,做什麽,你要自己去想。人心浮動,哪些是你想要的,哪些是你當為的,你眼里看的不是旁人的成敗得失,是非名利,而是你的心。”弘時說到這兒,又覺說得深了,自失一笑。看弘歷默默低頭思考,也便不再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弘歷忽然猶疑的問,“這是……韓非子里面的嗎?”


弘時微微一驚,沈下了臉,“你從哪里看來的,這是你應當看的書嗎?”


韓非子說是一本帝王之學的書也不為過,只是偏於術而不是道,弘歷年紀幼小,尚且不明道理,最看不得這等書的。何況此書於人心術謀揣測的極明白,若不是季先生壓著他一篇篇看過去,以他的性子,斷不會再看下去了。


弘歷怔了怔,低頭跪下,“弘歷只是在阿瑪看書時侍奉在旁瞧見的,如果三哥不允,歷兒再不看了。”


弘時聽他這麽說,這才面色稍霽,淡淡的點頭道:“不是不讓你看,只是這並非正道,你年紀還小,等你長大了,再看也不遲。”


見弘歷點頭稱是,弘晝又巴巴的看著他,弘時倒是笑了,“怎麽,三哥不教你們了,還這麽訓你們,別嫌三哥。”


弘晝一下子蹦到了弘時的身上,“三哥罵也罵完了,帶晝兒出去玩兒吧!”


弘歷仍舊恭敬,“三哥不教弘歷了,也是弘歷的哥哥,教訓弘歷,也是為了我好。”


弘時忍不住笑了,“歷兒,你不一起來玩兒?”


弘歷眨著眼想想,咧嘴笑了,“等一會兒!”轉身回屋換了件玄色的袍子追了上來。弘時笑了罵他,“這袍子顏色再深,沾了泥不還是沾了的,看不出來就沒有了?”


弘歷只是跟在三哥身後笑笑不語。


季先生不在身邊,仿佛是沒了頭頂懸著的一把戒尺,弘時頓時放松下來,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平日里除了早晚請安,能看見阿瑪的次數用手指也數的過來。阿瑪如今看了他訓斥的時候倒是不多,只是神色冷淡,談不上如何介意。有時候看他白日里沒有在書房,也是匆匆而過的不理會。整晚的在年氏院子里,偶爾去查看弘歷弘晝的功課,嘴角卻有一絲久違的笑意。


只是後院的格格侍妾們慣看臉色的,如今看了弘時恭謹中就帶了疏離。底下上來了什麽孝敬,先是往年氏院子里送去,再就是偷偷兒給兩個小阿哥些新鮮玩意兒。弘時冷眼看的分明,卻不計較,偶爾倚了額娘說笑試探,額娘只不過是雲淡風輕的不介意。


日子就這麽一點點滑過,弘歷小阿哥讀書長進得了福敏的誇讚,胤禛擺家宴酬謝福敏教學有方。席間弘時應對自然,種種試探嘲諷討好鉆營都被他淡淡帶過,胤禛卻看的越發生氣失望。弘時被多灌了幾杯酒,顯出醉態,獨自去了後園賞月,中秋才過,月圓又缺,清冷的風吹在身上,弘時微紅的臉上,眸子深處清明的讓人心疼。


弘時久去未歸,胤禛沈著臉罵了聲孽障,一場歡宴草草收場。


弘時在後花園的亭子里跪了整整一晚,理由是不尊長輩,不友兄弟。這是春末至今第一次跪這麽久,弘時一裘輕衫單薄,甚至忘記了偷懶。


第二天將近正午,福晉派人來傳話,說是王爺早已不在府中,阿哥身子金貴,先起來休息,有什麽話,等王爺回來再說。


弘時苦笑了起身,擁著件輕暖的狐皮披風靠坐在廊柱上,傍晚的時候下起了微雨,冰涼的飄灑在身上。弘時驀然驚醒,呆呆的看著雨幕里的青蒼天色,深秋的風有些蕭瑟,他緩緩的沿著閣廊走著,腦子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一句詞:誰念西風獨自涼。


胤禛早就回府了,他去給阿瑪請安。胤禛正在閉目養神,北方的深秋,已經有了凜冽的寒意。由於是窗門緊閉,屋子里格外暗些。


胤禛看到弘時請了安,揚眉諷刺,“我讓你起來了?”


弘時一聲不吭的跪著。


胤禛冷笑了扔給他一張紙,“這是季先生給你布置的功課。”


弘時接過,見紙上清俊的小楷列著他要看的書習得=的字流的心得還有每日練功的時辰。總有很長的一串了,弘時擡頭問,“季先生什麽時候回來?”


胤禛冷淡的說,“不知道。”如今他正在關鍵的時候,季先生雖然也千里傳書,給他錦囊之策,到底比不得在眼前。偏偏看那信里的意思沒有個一年半載竟是回不來的。


沈默良久,胤禛道:“你下去吧。”


弘時料得沒有錯,周大哥的信也送來了。


 杜老頭的小酒館沒有一個客人,弘時懶洋洋的靠坐在窗前,院子里杜老頭難得有雅興作畫,他的背影清瘦,作畫的姿勢尤其灑脫溫淡。


信的內容很簡單,說是大哥已無大礙,讓他不用擔心。如今正隨了谷向塵和季樸言往南去,探尋一些舊事。


又說那周承元酒後失言,自承自己本不是他的親生之子,是彼時久未得子,買來的孩子。大哥到底心軟,念他養育一場的恩情,留了田地銀兩,祝他能早得貴子。身世迷離,大哥漂泊江湖幾載,心心念念不忘的生父竟然只是養父,大哥心情可想而知。不過也好,這般絕情的人不是大哥的生父,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大哥最後問及他近況如何,又說深秋天寒,注意身體。


弘時猶豫良久,卻仍舊不知道如何回信。一句小心珍重,再沒有其他話了。又想大哥有谷向塵和季先生相伴,比及他在這冷冰冰的牢籠里,卻是要強的多了。


弘時臨走前看杜先生畫了一半的山水畫,水墨氤氳,煙波浩渺,一葉小舟孤零零的。杜先生見他在看,只是輕輕淡淡的笑道:“年紀大了,越發留戀往事。”


弘時低頭,“信,怕要緩幾天才能寫好。”杜先生微笑道:“不急,這一次,我親自給你送去。”


弘時一怔,杜先生卻淡笑道:“我客居京城多年,也該回去了。”


弘時沒有多問。晚上的時候弘時忽然驚醒,窗戶外是秋雨的聲音,弘時心煩意亂的披衣起身掌燈,隨意抽出一本書來,看到的卻是:別來幾度如珪,飄零落葉成堆。一種曉寒殘夢,淒涼畢竟因誰?


一種曉寒殘夢,淒涼畢竟因誰。弘時楞了楞,才反應過來這原是姐姐最喜歡的書,他留下來做個念想。


姐姐。院子里的石榴花,早就敗了。那麽熱鬧的花,如今那疏雨閣,怕也是蕭瑟風逐雨吧。弘時提筆給大哥回信:一切安好,珍重勿念。


簡簡單單的一封信,弘時想了想,又另外鋪了一張信紙,細細的寫了北方的秋色府中趣事最後要求大哥下次的信,定要把江南春色給他寄來。寫到最後,弘時也忍不住嘴角溫暖的笑意。他的大哥,他的先生,如今都在那山溫水軟的江南呢。他只是聽過,從沒有去過的地方。


年後朝中的局勢越發緊張,胤禛也就越難看到人影,自是免了弘時的晨昏定省。二月朱天保上疏請求覆立二阿哥為太子,被康熙斥為不忠不孝,旋即被誅。


這件事在朝中並沒有掀起多大的風浪,人們的目光都被出征阿哥的人選所吸引住了。


胤禛是這時候生病的,病得很不是時候。太醫看了說是傷寒,偏偏人燒得糊塗,屋子里燃了暖爐,胤禛卻仍舊一個勁兒的叫冷。


年氏福晉都擠在屋子里忙前忙後,弘時這個長子反而湊不近前。


胤禛的病來得突然,弘時心里卻多少明白些緣由。十三叔早年與十四叔都是兵法武藝極為出眾的阿哥,這會一腔熱血請纓出征,想要為父分憂,換來的不過只是猜忌和嘲諷。


事情過了這麽些年,康熙依舊耿耿。十三叔舊疾覆發,阿瑪前些日子不避嫌疑往十三叔府上跑,想必心中滋味不會好受,加上諸事繁忙,這才是最關鍵的病因。


想到這兒,弘時心里忽然就對阿瑪生了一絲親近的意思。胤禛迷迷糊糊的睡醒,小聲的說話,福晉湊過去聽,他念得卻是:時兒。


弘時跪在病床前請安,胤禛凹進去的眼眶里,雙目依舊有神,看向兒子的目光改不了的威嚴。


胤禛吩咐人都退下了,這才伸手招呼,“過來。”弘時猶豫著上前幾步,低頭,“阿瑪。”


太久沒有和阿瑪離得這麽近過了,弘時一時間有些不適應。看著阿瑪憔悴的病容,他又忍不住的心中酸楚。


 “我如今在病中,可是朝中的局勢,你是明白的。這些天有多少人想來拜訪試探,有些你自可以說我病了,有些,你私底下要替我試探應對的,你心中該有數。你舅舅不日就要回京述職,你仔細盯著。看好府里的奴才,不得輕舉妄動。”胤禛的話很輕,卻清晰堅定。他如今在病中,弘時是他的長子,也是他唯一能放心並且倚重的了。


弘時想了想,才明白阿瑪說的舅舅是年羹堯。沈默片刻,弘時點頭應是。


胤禛表情依舊是嚴厲的,“但凡有什麽差池,自己仔細了。”


 叮囑了這些,胤禛似乎是累了,靠在枕上輕聲,“你下去吧。”


弘時搖頭,“孩兒不走,留下來伺候阿瑪。”


胤禛皺眉,“你的功課落下的還少?等著季先生回來剝你的皮呢?”


弘時不理會,從一旁的桌上端了藥喂胤禛,“溫度剛好。”


胤禛探究的目光看向弘時,終於還是吞進了口中的藥。藥的溫度卻是剛好的,最後一口吞進去,舌尖的苦澀忽然被濃烈的酸甜味代替,胤禛緊皺的眉頭微微舒展,才反應過來弘時給他喂了一顆蜜餞。胤禛笑了訓斥,“你當阿瑪像你呢,還要吃這勞什子?”


弘時只是默默的放了藥碗。藥里有安眠的成分,胤禛不多會兒就困倦了。潮濕的手無意識的拉住弘時溫暖幹燥的小手,喃喃,“再有半個月,又是你的生日了……又大了一歲,真快。”


弘時怔了怔,阿瑪卻已經睡熟了。


下午的時候胤禛像是做了噩夢,拉著弘時的手不肯放,嘴里喃喃的說,“時兒,別跑,時兒,別……”胤禛猛然驚醒,睜眼看到弘時,這才露出一個松了口氣的表情。


弘時疑惑的看著阿瑪,胤禛沈著臉嗔怪道:“夢里也不讓我省心,前面就是萬丈懸崖,你跑什麽?要是真的……我倒是不稀罕,你額娘怎麽辦?”


弘時莫名其妙的挨了訓斥,也不計較,要給阿瑪換額上的毛巾,手卻被阿瑪緊緊拉著,動不了。阿瑪仿佛還沒有從夢魘中醒過來,弘時猶豫片刻,輕輕的說,“時兒不走,就在這兒。”


胤禛這才松了手由著他換洗毛巾,喃喃道:“還是小時候省心,還沒怎麽發脾氣呢,你就賴在我身上不肯下來,打小兒的淘氣,病了誰也不要,就是粘著阿瑪。”


弘時擰毛巾的手頓住了,他回頭看阿瑪。阿瑪已經翻個身又熟睡了。他輕輕的給阿瑪搭上毛巾,守著阿瑪熟睡的面容。


小時候麽?他都不記得了。那是他們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晚上醒來的時候,胤禛精神好些了,板著臉又訓斥了弘時的荒廢不自覺,旋即吩咐他下去,說是想見年氏。


弘時去胤禛的書房,隱約書房前面有著亮光,恪忠打著燈籠站在門口,離他不遠處,隱約有個黑色的人影。弘時怔了怔,放輕了腳步靠在樹後。好在夜里安靜,聲音雖然輕,卻也還算清晰。


 “阿星這就等不及了?”


 “一年多了,也該等不及了。再這樣下去,狼都要磨成了看家的狗。”


 “王爺要的不是狼,而是狗。告訴他,王爺現在病著,見不了他。他等不及也要等!”恪忠的聲音里帶著寒鐵的味道,冰冷的。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恪忠。算起來,他也有一年沒見到恪忠了。


弘時等那個黑衣人消失了,才緩緩的走出去。


第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


 “小三爺。”恪忠的態度恭謹卻淡漠。


弘時默默的看著自小同他一起長大的恪忠,才不過一年功夫,陌生的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半晌,弘時輕輕笑了,“你又長高了,你老子娘還好嗎?”


恪忠怔了怔說:“托小三爺的福氣,好著呢。”一面替弘時開門掌燈。弘時溫和的問,“娶媳婦了嗎?這麽大小了,你老子娘也該著急了。”恪忠不料這個昔日的小主子看到他不問旁的,卻是和他聊起家常來。想起自己隨著小主子一起闖禍胡鬧挨板子的日子,心中隱約一絲暖意。恪忠笑了說道:“謝小主子記掛,應該是快了。”


弘時狀似不經意的笑嘆道:“還記得當初我讓阿星進府里,就說的他是你心上人的親戚呢。你要是再拖個兩年,怕是我阿瑪那兒也過不去了。”


恪忠的臉色微微一白,沈默了沒有說話。


 “恪忠,你大我五歲,也算是看著我長大的。還記得嗎?那時候我淘氣總害了你挨揍,可是我從來不曾真正讓你承擔什麽,我心里,你是我的兄弟,是我的人。”弘時的神情平淡中略微帶一絲感傷,“是我沒有護住你,阿瑪性子嚴厲,想必你也吃了不少苦頭。不過,也出息了。”最後一句話有欣慰的味道,弘時看著恪忠跪下磕頭,長嘆一聲道:“你起來吧,我不過是一時感慨。”


恪忠跪著沒有動。他是看著弘時長大的,照顧弘時陪著弘時,感情深厚自不必說,何況他心里也清楚,王爺之所以對他青眼有加著意栽培,也正是看中了他和小主子的感情與對小主子的忠誠。可是,王府的主人終究是王爺,他的命是王爺的,他老子娘的命也是王爺救的。


良久,恪忠咬唇輕聲說道:“小主子想的沒錯,阿星是在王府做客,只是……”


弘時搖頭輕笑,“我說過,在我心里,你是我的人。我不會讓你為難,你也只管放心。”


恪忠驚訝的擡頭看向弘時,在弘時眼里看到了明白無誤的真誠。小主子是真心把他當自己人,才會說這些話,才會等著他自己告訴主子阿星在王府。恪忠眼中一酸,卻沒有說話。


弘時果然再不提阿星的事情,一面翻看著各類報告書信一面聽恪忠匯報情況,舉手投足間沈穩果決,竟也頗有小王爺的架勢。主仆二人一坐一站,咋一看就仿佛是當年恪忠伺候弘時讀書的情形。只是歲月流轉,人事盡改。


弘時又看了會兒書,到後半夜乏了才起身回院子。恪忠在他身邊猶豫良久,終於輕聲說道:“王府後院仆役住的院子里後門出去,有一個單獨的小院子,早先是不得意的格格住的地方,只是看管的嚴,不過料來他們不會為難小主子。”


弘時腳下微頓,搖頭嘆道:“你不該告訴我。”


 “奴才相信小主子。”


 “他是我的朋友,他若要走,我一定會盡力幫他。”弘時看著恪忠,認真的說。


 “那也是奴才的命。”恪忠微微苦笑,看向弘時的目光坦然誠摯,仿佛若是因此受到牽連,也是分屬應當。


他是怎麽到王爺身邊的?弘時沒有說,可是王爺告訴了他,他本來是該死的,是小主子保下了他。沈默片刻,恪忠忍不住開口,“只是王爺的打算,必有道理的。”


弘時卻神色平淡的沒有說話。


貴妃竹掩映下的小院子顯得安靜清雅,正是傍晚時分,忽然就收了雨,竹葉上的雨珠折射出晚霞的光彩,天邊的紅逐漸深沈,無端竟有一種淒楚艷麗之美。


弘時站在門口,看里面青年耍棍,窄小的院子里充斥著無邊殺意。弘時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停下,仿佛不知疲累。他忍不住輕聲讚嘆,“好。”


 “誰?!”阿星的棍子瞬時到了弘時面前,弘時目不轉睛的看著他。阿星遲疑著扔了棍子問,“是……小王爺?”


 “說了多少次了,你叫我時兒便是。何況我也不是小王爺。”弘時苦笑了進院子,“你的武藝進步了不少啊。”


 “我每天能做的,只剩下練劍了。”阿星的話平淡的聽不出起伏。弘時心中卻忍不住微微酸楚,他想象著三百多個日夜,阿星大哥就像是被困在籠子里的草原狼,除了永無止盡的練功,提醒自己所有的仇恨,提醒自己籠子外的天地,什麽也做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讓自己停下來。


一年多,他真的以為阿星就如阿瑪說的一般,自己走了,卻不料是被阿瑪關起來了。


是他害了阿星大哥。


 仿佛是看出了什麽,阿星輕笑了說道:“還請小王爺替我轉告王爺,就說阿星想要早點覆仇,請王爺成全。”


弘時心里早有準備,只是輕聲問道:“你是自願的麽?”


 “是。”


 “為什麽,值得嗎?”良久,弘時問。


 阿星有太久沒有說話了,他說的特別的慢,“你看,在這里餐餐有糧食有肉,那是我小時候最大的願望了。”


 “那時候家里窮,又沒人管咱們,阿媽每次煮的青稞麥子,都是讓我和小妹先吃。我們都吃完了阿媽才拿剩下的糧食添了采來的野菜煮著咽下。我小時候不懂事,還以為阿媽背著我們吃好東西,那時候阿媽為了我和阿妹能吃得飽一點好一點,想盡辦法,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我很小的時候就對長生天立誓,今生一定要讓阿媽保暖無憂,讓阿妹風光大嫁,成為草原上最令人羨慕的女孩子。”


弘時沈默了。阿星倒是笑了,“好久沒說話了,今天能看到你,真高興。”


弘時轉身就走,“我去問阿瑪,無論如何,他不該這樣關著你。”


 “小三爺!”


 “什麽都別說了,你是大哥的兄弟,是我的朋友!你被關在這里一年了,是我……對不住你。”弘時輕聲的說,“你放心。”


 “王爺與我非親非故,憑的什麽無緣無故幫阿星這樣的大忙?小三爺不必如此,王爺願意幫助阿星,阿星很感激。小三爺更不必為了阿星去問王爺什麽。”阿星怔了怔,說道。


 “怎麽是無緣無故?你是我的朋友,阿瑪不幫你,我幫你!你是草原上的飛鷹啊,不該被關在一個小院子里,出入都不得自由。”


 “朋友?兄弟……我這樣的人,原不配有什麽兄弟朋友的。”阿星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兄弟麽?周維歆那個傻小子,差點被自己殺死卻千里救他性命的傻孩子。


 “若是小三爺有空能來看看阿星,也算是相識一場。他日阿星只要性命還在,小三爺所托,阿星無不遵從。”


弘時呆楞楞的看著阿星,神情覆雜中有著堅定。這些本來該是悲酸的話,阿星說來,卻是這樣平淡。


天色暗了,弘時走出了很遠回頭,依稀看到院子門口阿星一動不動站著的影子。


胤禛的屋子里亮著和暖的光,乍一從黑暗里走進去,弘時忍不住瞇了眼。


年氏正靠著床給胤禛念詩,溫婉的聲音平和悅耳。胤禛的氣色瞧著要好了些,笑嘆道:“你自己身子骨也不好,不必這樣的勞心。”


年氏促狹的笑道“王爺總說我愛生病,如今也輪到我笑話王爺了。”


 “你呀。”胤禛哭笑不得的指了年氏,打眼看弘時在一旁,收斂了神色道:“來了?”


 “孩兒給阿瑪請安。”


胤禛身子向上靠了點兒,淡淡的問,“功課都做完了?”


 “是。”


胤禛張了張嘴,卻尷尬的發現自己不知道要說什麽,教訓了兩句要舉止有度沈穩乖巧就沈默了。


有下人送了銀耳蓮子湯上來,弘時端了要喂阿瑪,胤禛卻瞪眼道:“我不吃這個,你喝了。”


弘時摸不準阿瑪這句話的意思,不知所措的跪在榻前。年氏見機的快,忙笑道:“這可是王爺最喜歡吃的,時兒你也嘗嘗。”


弘時不經意擡眼,看阿瑪專注的瞧著自己。他下意識的喝盡了碗中的湯,才聽到阿瑪一句嗔怪,“不很甜的東西,該合你的口味才是,怎麽瞧著跟吞毒藥似地?”


 “怕是時兒晚上沒怎麽用膳,餓壞了吧?”年氏看弘時沈默不語,忙笑道。


 “多大個人了,也不知道照顧自己。阿瑪這兒還有些小點心,都不甜膩。你是喜歡吃桂花的吧?那桂花酥你去吃了。”胤禛笑罵道,許是因為在病中,雖然還端著父親的架子,憐子之意卻忍不住流露幾分。


弘時確實沒有用晚膳,也吃不進什麽,當下只是搖頭,“孩兒不餓。”


 “也對,晚上總該吃點熱乎的飯菜,你如今正長身子呢。”胤禛怔了怔,道。想要吩咐人做點什麽,卻尷尬的發現他並不清楚兒子喜歡吃些什麽。何況平日里弘時若有偏食也必定會被責罰的。胤禛忍不住去看兒子,內心忽然一絲酸痛。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離兒子就越來越遠了。兒子表面恭順,心里也不知道有沒有他這個阿瑪。


他這一場病,皇阿瑪不過象征性的派了太醫來看,怕私底下未必沒有懷疑的意思。額娘呢?額娘一心牽掛十四弟,甚至連問都沒有問一聲。他看來是人人敬畏的冷面王爺,卻連親人都沒有幾個。


胤禛看向弘時的目光有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柔和,“你年額娘才說呢,今年要好生給你過個生日。”言下不盡感慨,“就要十五歲了,都是可以娶媳婦的人了。”


弘時怔了怔,搖頭道:“謝阿瑪額娘記掛,不必了。”


 “我說時兒性子內斂呢,王爺就不該問他。這孩子又長大了一歲,當阿瑪額娘的,哪個心里不歡喜呢?總要熱熱鬧鬧的,府里也添幾分喜慶。”年氏掩嘴笑了說。


弘時垂了眼不說話。年氏察顏觀色,試探的問,“時兒可有什麽喜歡的或是想要的?”


弘時搖頭淡笑,“沒什麽。”胤禛略微失望的道:“你問他做什麽?他是王府的阿哥,平日里要什麽沒有,偏還慣著他。”


眼底閃過一絲自嘲,胤禛對年氏說道:“你也是,身子骨才好點。回去休息吧。”


年氏抿嘴兒一笑,“哪里就有那麽嬌氣了。”話雖如此說,還是福了福退下。


屋子里就剩了父子二人,一時間更加沈默了。良久,胤禛淡淡的問道:“府上的事情,都還好?恪忠還中用?”


 “都好。”弘時垂下了眼,看著阿瑪憔悴疲憊的面容,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胤禛無可無不可的哼了聲,斥道:“這麽晚了也沒用膳,不省心的東西。我這是沒精神管你,不然你試試?還沒歷兒懂事。”


弘時輕聲道:“時兒瞧著,阿瑪晚上也沒用什麽?可是沒胃口?要不時兒再吩咐廚房做一份蓮子羹來吧。”


 “我這里說你,你倒是說起我來了。”胤禛一楞,笑罵。他病中沒有食欲,自然是吃不下什麽的,眼見著也清減了。只是耳邊聽兒子說著貼心的話,不知怎的就有了胃口,輕聲吩咐道:“煮一點清水面來吧。”


弘時應了聲是,吩咐下去。又特地叮囑了不得用葷腥,加點新鮮的青菜白菜。說起來,阿瑪的口味與他相類,最是不喜油膩的。


坐回了阿瑪的榻前,弘時輕輕的幫阿瑪捶著肩膀,恰到好處的力道讓胤禛忍不住放松下來。良久,他忽然問,“那個周維歆,和你還是有聯系的吧?”


弘時一楞,不知道阿瑪為什麽問起了這個。猶豫了點頭。


胤禛長嘆,“盡日里的淘氣,都多大個人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呢?”斥罵頑童的話聽了弘時面上忍不住一紅。


胤禛伸手撫弘時的頭,“等過了今年,你就該成家給阿瑪生個小孫兒了。到時候再敢淘氣,當了你兒子面揍你。”想到這兒,胤禛也忍不住輕輕笑了。


弘時下意識的想要避開阿瑪的大手,卻又忍住了。阿瑪病中的手冰涼,摸著他的頭卻有一種厚重的安全感。


看著弘時窘迫的神情,胤禛自己也覺得好笑。過了好一會,他才淡淡的說,“行了,你下去看書吧。”


弘時脫口而出,“孩兒伺候阿瑪睡下了再回房去。”


胤禛也想兒子多呆一會兒,故也沒有堅持。


弘時伺候阿瑪吃了面,又在阿瑪嚴厲的目光下自己吃了一碗。暗夜里的房間很安靜,聽得到燈花輕微的蓽撥聲,父子二人就難得這樣安靜的相處,弘時給阿瑪輕輕按揉肩膀,直到阿瑪沈沈睡去,手還抓著他的胳膊。他猶豫良久,幾次三番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也罷了,既然阿瑪騙自己阿星走了,必是不肯自己知道插手的,何況阿瑪若是心意已定,到時候還不知會怎樣呢。阿星是他的朋友,他有義務幫他。


不是他不信阿瑪,只是事關阿星,他已不敢再信。


夜已深了,弘時在門口驚訝的發現了年氏身邊的小丫頭正打著燈籠盈盈笑了看他。


 “我家主子,請小王爺去商量一些事情。”小丫頭的聲音甜糯清脆。弘時微微沈下了臉,“叫我小三爺就好。天色已晚,還請回稟側福晉,就說弘時明早去請安。”


小丫頭碰了釘子倒是不生氣,“主子說就兩句話的功夫,不耽誤什麽的。”


弘時還想要拒絕,只是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輕輕點頭。


小丫頭神情恭謹中帶了熱絡。雍王爺生的這一場病,讓人重新意識到了弘時阿哥在府中無可替代的長子地位,至少在其他阿哥還小的情況下,這個看起來再怎麽不得王爺歡心的阿哥依舊是王爺最倚重的長子。主子們都不敢怠慢,何況是她這樣慣看臉色人精兒一般的丫頭。


弘時心里多少明白些,只是冷笑了淡淡的沈默,也不理會丫頭的熱心。兩個人緩緩的向著疏雨閣走去。


第49章 見疑


夜里的疏雨閣安靜清雅,弘時才一進門就聞到了淡淡的蘭花香氣。年氏倚坐在桌前,看了他溫和的笑道:“是時兒麽,坐。”


 “弘時不敢。”


 “這麽晚本不該叫你來的,只是我白日里發現了一本書,想著你興許會喜歡。”年氏說著親自起身,小心的遞了一本書給弘時。


弘時本以為年氏這是說年羹堯進京述職一事,他心中早有計較,無論年氏說什麽,他都一律裝傻不知。年羹堯是阿瑪的門人,又是年氏的親哥哥,位高權重,他輕易不願意沾染。


何況自己如今看著風光,阿瑪性情喜怒難定,將來還不知怎樣。


只是,深夜巴巴地叫了他來,卻只是為了一本書?弘時疑惑的接過手中的書,旋即忍不住身子一震。


這是一本絹紙訂的手抄本,那磊落中帶了幾分溫婉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是姐姐的。 


弘時翻開扉頁,便看到了一句話“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灑脫的筆意幾多不羈。滿族的女兒,多半都有著男兒的豪爽吧。


弘時忍不住嘴角露出一絲回憶的微笑。姐姐最愛納蘭的詞,容若推崇黃庭堅秦觀,姐姐便也細細的讀了他們的詞。就為這個,姐姐還和阿瑪爭辯過呢。阿瑪最是討厭這些“輕薄子”的“輕薄文”。說秦七有才而人不可取,言黃九還算客氣,說他的詩歌書法頗有可取之處,可是那些個“艷詞小曲”姐姐一個女兒家就不該讀。姐姐也膽大,或者在阿瑪面前姐姐向來沒什麽顧及,一句納蘭公子的“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共泥犁”氣的阿瑪半晌說不上話。


這竟是一本容若公子的點評筆記,多半不過三言兩語,卻每每另有新意。無論評的詩詞文章,總讓人會心一笑。


瞧弘時看得入神,年氏輕輕笑道:“這是我無意中在暗格子里發現的,既是舒兒的,雖也不舍,還是想了給你。”


弘時這才回過神,躬身道:“謝側福晉。”


 “行了,你下去吧,正在長身體,記得早些休息。”年氏的話依舊溫柔,弘時卻忍不住楞了楞。


擡頭看年氏,見年氏笑盈盈的看著他,仿佛就是一個關心小輩的長輩,沒有一點邀功要挾的意思,甚至也沒有拉攏的意思。將帶著姐姐氣息的書珍而重之的藏進懷里,弘時再一次躬身,“是。”


竟是他多想了。弘時苦笑,他素來以為年氏趨炎附勢,刻意刁難,也因著他原先對年羹堯的態度狹私報覆,原來竟是他多疑了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纏綿的春雨讓城郭的春色少了幾抹塵土,多了幾分清爽。


杏花細雨里,京城一如既往的熱鬧。弘時憑欄而坐,一支斜逸的梨樹枝橫在他的身後,沈甸甸的白色花蕾,嬌嫩清素。


樓下不遠處是一個小戲樓,以猴戲出名。每日里都熱熱鬧鬧的人來人往,多是些升鬥小民,下級官吏。


弘時清俊的面容帶了絲不經意的悵然,一身月白長衫襯得人越發瀟灑出塵。他手捧著一盞清茶,姿勢優雅淡然,仿佛心無所掛又似滿腹的惆悵。在他對面坐著面無表情的阿星,安靜的像一個影子。而弘時仿佛也忘了還有這麽一個人的存在,自顧自的望著雨中的春景,一言不發。


良久,他輕聲笑道:“來了。”


 阿星一言不發的隨著弘時下樓。


戲樓的猴戲熱鬧登場,一片叫好聲中猴兒連翻了十多個跟鬥,仔細一看,卻是描了金眼圈的猴王,難怪動作協調老道。


弘時瞧著蔡辰雨坐在台下不遠處出神的看戲,嘴角忍不住露出一個促狹的笑容。那時候看他教訓兵士據理力爭多威風啊,想不到還有這等愛好。


弘時偷偷的繞到蔡辰雨身後,伸手去拿他腰間的荷包,眼底盡是捉弄人的小得意。蔡辰雨看戲看的入迷,仿佛並未知曉。弘時眼看就要得手,卻覺得手被牢牢的抓住,手腕生疼。弘時一楞,反應倒也快。反手去抓蔡辰雨的手腕,幾個瞬間的功夫兩人小擒拿手來來往往過了不下十招。弘時自付名師調教,又平素勤奮,雖是年紀尚幼,等閒也不該是他的對手。可是季先生的好友又豈會是等閒之輩?這自然教出來的徒弟也是不同凡響了。


還沒有等眾人的視線被吸引過來,弘時就被蔡辰雨反剪了雙手按在膝上。他紅了臉掙紮著要起身,卻挨了不輕不重幾巴掌。


 “哪兒來的偷兒?不學好,該打。”戲謔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又是幾巴掌。


 “放開,我不是……我是子誠,是子誠……不是偷兒。”


 “誰?不是子誠?你當然不是子誠啦,你就是個偷兒嘛。”


眼見有人向這邊瞧了,蔡辰雨才松手,笑瞇瞇的看弘時站在他面前漲紅了臉的小模樣。


 “趁你家先生不在,就跑出來玩鬧,你可真夠淘氣的。”蔡辰雨輕笑了說,“想跟我玩這套,你小子還嫩著呢。”


弘時張了張嘴,恨恨的小聲,“你以大欺小。”


 “我是教你個乖,還以大欺小。”蔡辰雨好笑的說,挪了挪身子讓出半個位子,拉著弘時坐下,“來,坐。”


蔡辰雨又專注於台上的猴戲,弘時假裝專注的瞧著台上,卻忍不住偷眼瞧蔡辰雨。先生身邊的子弟朋友,都是這般的不凡的麽?身後還有小小的疼痛,弘時心中倒是生出幾分親近之意。


 “你老瞅我做什麽?還想著怎麽打回來呢?”富有磁性的戲謔聲音嚇了弘時一跳,弘時不理他,轉頭看戲。


內心滑過一絲小小的內疚,旋即舒了口氣。罷了,按計劃,蔡大哥原本也牽扯不進什麽,還是不說的好。


台上這時候出了變故,原本不該上場的小猴兒提前上台了,一個漂亮的空翻卻在眾人的哄笑聲中下台。


台上的猴王鐵青著臉草草收了場就下台去。弘時離台子近,耳力又好,隱隱就聽到台後那猴王的訓斥和清脆的板子聲。還有帶著哭腔的童聲,“你不是我爸爸!”


弘時聽了不覺好笑,真是嬌慣的孩子,演砸了戲挨幾板子就敢這麽說。


 “聽到沒,不聽話的孩子就該這麽教訓。”蔡辰雨輕笑了說,看著弘時。


弘時怔了怔,裝傻,“有理有理,想必我侄兒是聽話的很罷。”


蔡辰雨苦笑了拍弘時的腦袋,“你呀,淘氣。”忍不住想起季先生的幼弟,他的好友。也是這樣的神情模樣,只是歲月變遷,人事盡改。


往事如煙,當時的少年郎如今早已不知魂歸何處,對著先生難得青眼的小家夥,他卻是忍不住的喜愛。


兩個人也不撐傘,就這麽漫步在無邊的雨絲里。蔡辰雨拉著他往糖鋪子走,弘時莫名其妙的問他,“你買糖做什麽?哄我小侄兒?”結果腦袋上挨了一巴掌。


 “又給你家小子買糖呢?你這顆紅棗我瞧著你家小子未必肯要呀。”蔡辰雨隨意的說。


弘時近了才認出,這竟是那個猴王。三教九流,戲子可不是什麽好身份,這位蔡大哥還真夠灑脫不羈的。


 “不會的,這小子最喜歡吃這兒的粽子糖。每次打他別看他嚷嚷的兇狠,有糖吃高興著呢。”‘猴王’笑了說。


原來是給剛挨了打的兒子買糖的,弘時心里閃過一絲莫名的滋味,扭頭不願再看,卻是假裝低頭挑揀糖。


他素來討厭甜食,阿瑪也是不喜歡甜食的,家里甚少看到糖果一類,乍一看這麽多,竟是孩子氣的一個個細瞧。


 “怎麽,還不走,你想吃?”蔡辰雨笑問,瞥了瞥走遠的‘猴王’,恍然大悟的說,“忘了,你小子方才也挨了揍,要不,我也給你買點兒?”


弘時頓時燙到了手般扔下手中的糖果,轉身就走。


蔡辰雨輕笑了搖頭低聲,“虎崽子。”旋即跟了上去。


護城河邊是錯落的柳樹,春風裁剪出青嫩的綠,清新的空氣夾雜著草香,弘時手上拿著一只老鷹……風箏。


他是想要到郊外來玩兒,可是這麽大個男孩子拿著個風箏,這也太奇怪了吧?瞥一眼一臉笑意的蔡辰雨,弘時悶頭走路。


迎面撞上一個醉醺醺的少年,眼看就要跌落到護城河里,弘時好心的伸手扶他,卻被他打的一個踉蹌。弘時惱火的扯了他遠離護城河邊,卻險些被一劍劃傷。弘時也是動了真氣,扔了手中的風箏淩空就是一腳。


蔡辰雨開始還笑瞇瞇的看熱鬧,旋即眼底便是掩不住的驚訝。少年的功夫稱不上靈活,可是大開大合,自帶了一股子淩烈的氣勢,弘時師承名師,身手他自也清楚,這個少年雖然在醉中,竟還有隱隱勝了一籌的感覺。更難得的是出手老辣卻留有余地,不是一味的爭勇鬥狠。


漸漸的,蔡辰雨眼底流露出一份欣賞來。


這個少年不是旁人,正是阿星。


郊區的茶樓取的是一個幽靜,曲徑竹欄,流水潺潺。醒了酒的少年沈默中幾分不經意的失落。


蔡辰雨問了幾句,這孩子性子悶,話也不多。倒是聽他的醉話知道一個大概。他家中父親去世,被大母與哥哥以克父不孝為由趕了出來,空懷一身文才武功,卻是天地之大找不到容身之處。方才醉酒,也是傷心所致。


蔡辰雨沈吟了看著少年,掩不住眼底的欣賞,“你如今也無處可去,我卻缺一個文書在身邊。你可願暫且跟了我身邊?”


少年擡眼看了蔡辰雨一眼,不出聲。


 “蔡大哥可是個參領,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你武功這麽好,跟了他將來定能大有前途的,到時候光宗耀祖的回去,想想你家大娘的臉色,豈不是大妙?”弘時嬉皮笑臉的勸道。


少年醉里還說兩句話,這會兒不過道了一聲謝就悶頭喝茶。只是聽到弘時的話略微詫異的又看了蔡辰雨一眼,似是有所心動。


少年沒有說話,蔡辰雨卻是輕聲喝道:“誠兒!”


 “既然跟在我身邊那麽好,你也來我營里玩玩?”蔡辰雨挑眉問。


想起蔡辰雨訓練下屬的狠厲,弘時縮著脖子搖頭,“才不。”心底深處,卻終究有幾分羨慕。


那是他永遠也求而不得的吧。


蔡辰雨嘖嘖有聲的搖頭嘆氣,“多好一根苗子,要是放我這兒調教……”後面的話沒有說,不過那打量弘時的目光讓弘時心里毛毛的,“你休想!”


蔡辰雨笑笑不說話。季先生可早說了他家的這個寶貝小孩兒不可能從軍的,他是找抽呢惹他進來?雖然真覺得有些可惜,不過也就調笑兩句罷了。


良久,那個少年忽然說,“好。”


蔡辰雨楞了楞,正色點頭,“不錯。”


 “我身邊自有我的規矩,不得酗酒便是頭一條,你能做到麽?”沈穩的聲音自有威嚴氣度,帶著不容置疑。


少年猶豫了片刻,點頭。


弘時悶悶的喝茶,懶得聽耳邊蔡辰雨立威般的訓誡。蔡辰雨瞧在眼里,卻只是無可奈何的暗暗搖頭。


 “爺。”恪忠輕輕的接過空了的茶盞,默不作聲。


胤禛半靠在床上,屋子里有些晦暗,他的神情也是晦暗難辨。


 “阿星怎麽說。”良久,胤禛問道。


 “任主子差遣。”恪忠垂首。


胤禛點了點頭,旋即冷笑了吩咐,“讓他去折騰,我倒要瞧瞧,他還想做些什麽。”


恪忠一怔,明白主子說的是弘時阿哥。想要說些什麽,卻在胤禛冰冷銳利的目光下垂頭。半晌,方才囁嚅著說,“小主子也是……好心的。”


好心?對誰的好心?在他心里,自己竟比不上阿星麽?若不是心存了怨懟,這樣的事情,為何瞞著他,膽大妄為到這地步?胤禛淡淡的沈默不語。


不過,這孩子能想出這樣的法子,不動聲色的把阿星安排到駐京軍營里,以十四弟目前的求賢若渴與跑軍營里參模練兵的次數,倒也不失為一招妙棋。


這孩子,也不枉了他這些年的心血。


胤禛欣慰的念頭才一閃過,便被失望所替代。


時兒,你是阿瑪的長子,本該是我最信賴的臂膀。如今,卻讓阿瑪如何信你?


胤禛緩緩垂下了眼,忍不住的心痛。多年來的如履薄冰,皇阿瑪的猜忌,額娘的漠不關心,同胞兄弟的疏遠,如今,就連親生骨肉也是……如此麽?


再擡頭的時候,胤禛已經恢覆了一貫的沈穩威嚴,“告訴阿星,我知道了。”


 冰冷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偏偏讓人不可違逆。饒是恪忠隨著主子久了,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低頭跪下。


胤禛沒有看阿星,而是看著窗外的雨絲。床頭藏著他尋來的孤本,是要送給弘時作生日禮物的。如今,怕是沒有必要了。


良久,胤禛淡淡的說,“你下去吧。”


第50章 暗湧


滿樹的梨花開了,一片素白。潺潺的小溪繞著水閣匯入深池,幾片花瓣婉轉著隨水而去。


弘時身上著了件水藍色的湖綢長袍,倚著水閣坐著,意態懶散。


 “這里的酒是今春的梅花雪釀的,最好不過了。”弘時輕笑了招呼蔡辰雨,“蔡大哥不妨嘗嘗?”


蔡辰雨淺飲了一口,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轉又罵道:“成天里不用功,倒鉆研些這個。”


弘時若有所失的嘆息,“可惜了,我喝過比這還要好的酒。如今卻是尋不著了。”


蔡辰雨喝了兩口酒,忽然問道:“你還記得那天和你小子打架的阿星麽?”


 “唔,他叫阿星?”弘時笑問,“想必被你修理的很慘吧。”


蔡辰雨想著那倔強沈默的眉眼,忍不住搖頭,“你是小虎崽子,他就是小狼崽子,嘿。”


弘時小聲的嘟囔,“誰是小崽子?”


蔡辰雨斜眼看了弘時,“說你還不服氣?”


弘時仰頭喝了一杯酒,“不敢!”


蔡辰雨卻意外的沈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淡淡的說,“他被來軍營巡視的十四阿哥帶走了。”


弘時眼皮子微微一跳,笑道:“這是好事兒啊,不是說十四阿哥是領兵的阿哥麽,準備去打那個什麽策妄阿拉布坦,是吧?這可是個立功的好機會呀。”


弘時湊到蔡辰雨身前,“到時候他回來,說不定職位還在你之上呢,你現在怎麽教訓他的,他一準都教訓回來!怎麽樣,眼紅了吧。”


蔡辰雨忍不住敲了弘時的腦袋笑罵,“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


 “他的情況……不太好。”借著酒意,蔡辰雨忽然一聲輕嘆,不做聲了。


弘時怔了怔,試探的問,“他怎麽了?”


蔡辰雨回過神,搖頭笑道:“算了,說了你小孩兒也不明白。”


 “誰是小孩兒?”弘時不服氣的起身站在蔡辰雨面前,修長的身形帶著少年的英姿朝氣,頗有幾分當仁不讓的氣概,“你怎麽知道我不明白?”


蔡辰雨挑眼打量他,雖然心里知道弘時的來歷必定不凡,可也真心的情願把他當做幼弟來寵縱。如今看弘時站在他的身前,那俊朗的神色帶著幾分不服氣,急於證明自己又忍不住偷眼瞧他,竟是孩子氣的可以,忍不住撲哧一笑。


弘時紅了臉悻悻的說,“我才不信呢,他怎麽會不好?”


 “我問過十四爺他現在如何,十四爺的眼里,有猶疑。”蔡辰雨輕輕的說,他知道弘時能明白。


果然,弘時沈默了片刻,問他,“蔡大哥心里,他值得嗎?”


值得嗎?為了一個阿星牽扯上十四皇子,值得嗎?蔡辰雨笑著踹了弘時一腳,“滾。”


當然值得。不過,與你無關。


弘時笑了滾遠,“你等著!”


 “臭小子,過來!”


弘時去而覆返,“還想喝酒?”


 “不該你管的,少管。”蔡辰雨說。


 “嗯。”弘時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


知道這小子沒聽進去,蔡辰雨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要是讓我知道……仔細你屁股開花。”


弘時連連點頭。


蔡辰雨想想,沒有什麽要說的了。揮手嘆息,“回去看書去,別到處瘋玩兒。”


弘時一面心中思索一面向園子外走去。這是郊區的一家酒樓,說是酒樓,雅間都臨著假山溪水,亭台樓閣整治的有如江南水墨院閣,倒是個好去處。酒的品種極多,也勝在清雅,是文人墨客常來的地方。


他有心事,走的也不快。只是忽然覺得轉過假山的人有些眼熟,忍不住回頭看了兩眼,卻不由一怔。


這兩人都是他極熟悉的,一個是十四叔,另一個卻是年羹堯。


弘時下意識的借著樹林掩了身形,良久才緩緩走出,眼底閃過一絲莫名。


十四叔如今定了是代天子親征的領兵阿哥,巴結的門人清客想也不會少。可是,年羹堯是什麽身份?進了京倒是先去了十四叔那兒?


 阿瑪如今在病中,府中是他理事,這中間便有考校的意思。若說是不屑見他一個黃口小兒也罷了,主子生病,做奴才的卻先去巴結旁人,可就說不過去了。


王府門口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弘時徘徊了片刻,終於還是嘆息一聲進門。


如今季樸言不在京中,胤禛的病又沒有好,府中他是居長,自然也沒個人管束,這般的進出隨意倒也是少有的自在。


他在往書房的路上遲疑片刻,又轉進一條小路,去了疏雨閣。


年氏在樹下彈琴,紛紛的楊花灑落,琴音越發飄渺難尋。素紗素顏,偏偏襯得人冰雪出塵。


她和李氏一般的溫柔,有著江南女子的清秀可人,卻又比李氏多了一段蕙質蘭心,多了幾分才情。


李氏究竟是小門戶的漢籍出身,漢人良家女孩兒最講究無才是德,李氏至多也就讀了幾句詩幾首詞。年氏這點上就開放許多了,家中父親兄長都是朝中重臣,嫂嫂還是明珠的孫女,納蘭容若的次女,也怪不得胤禛總也念她的好處。


 “是時兒麽?坐。”年氏清清淡淡的笑了說。


弘時笑了坐下,啜著手中的茶,這茶的味道說不上醇正,卻別有一段溫婉,仿佛江南三月的水,讓人的心也跟著柔軟。


 “年額娘這兒的茶,果真是別有滋味,時兒卻是學不來的。”


 “這都是些小花樣,你學他做什麽?”年氏輕笑了說,“這還是從前我嫂子教我的呢。”


弘時微微嘆息一聲,說來姐姐最喜歡容若公子,偏偏年氏與容若公子有著這段淵源,本該是相處極好的才對,卻總是水火不容一般。


前些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麽,阿瑪忽然就說還在病中,他的生日便不過了。本來準備熱熱鬧鬧張羅一番的日子,眾人禮物都備齊全了,忽然說不過就不過了,難免是一陣尷尬。


弘時自己倒是無所謂,這麽些年都是這樣過來的,也沒見阿瑪記得過他的生日。往年都是姐姐和額娘守著他一塊兒,今年他只想在這一天陪著額娘。


只是就連這一點也沒能如願,他生日當天,阿瑪也不知是為什麽,罰他在院子里跪了有半天,也不說緣由。


面對來來往往尷尬或好奇的目光,弘時也不免委屈。心底還是忍不住的失落。他性子倔強,只管筆直的跪著,也沒想去問一下緣由。又兼著阿瑪平常嚴厲冷肅慣了,他也不敢去問,橫豎是做人子弟的規矩,甘願不甘願都得受著。


最後還是年氏給他解的圍,又送了他生日禮物。他雖然不介意有沒有禮物,心底終究是感激的。


這也是為什麽他看到年羹堯和十四叔在一起思量多時還是來了年氏這兒。在他想來,人總是有把持不住的時候,又或者是為了留一條退路逢場作戲。弘時是皇孫阿哥,這些暗地里的波濤洶湧看的明白,有時自己也是忍不住的心寒;偏是天生一段仁心,設身處地的也覺得為人奴才的不易。所以他才會來這兒提點年氏,一則是感激年氏的好意,二則也是體諒年羹堯的一時行錯,三則他年少而年羹堯位高權重,是阿瑪一手帶出的門人,他也不好出面處置。


 “是了,年羹堯舅舅按著行程,可該是到了吧?莫不是路上出了什麽變故?”弘時仿佛順著年氏的話想起了什麽,輕笑了說。


年氏一怔,就聽到弘時溫文的聲音,“阿瑪雖在病中,可是惦念年舅舅了。若是他能早些到,這病怕不是就全好了呢。”


 “對了,還沒有謝過年舅舅送的那一株玉雕的梅花呢。冰肌玉骨,傲霜怒雪,更難得的是這一份節氣。”


年氏思量著弘時話里的意思,也不知在算計些什麽。良久,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趁著春雨歇息的片刻,春陽難得露了一個面。樹下的少年正瞇了眼假寐,斑駁的光落在他身上,臉上,他卻恍若不覺。


胤禎走近了才看到睡在樹下的小侄兒,俊美的面容透著幾分稚氣,這孩子,別看四哥在時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轉身就只剩了孩子氣的頑皮胡鬧。


 “時兒,小兔崽子,還不滾起來?”


弘時翻了個身不理他,“才不要,十四叔,你就讓我睡一會呀。”


 “那你不想知道阿星的事情了?”胤禎忍了笑問,“我走了,真走了?”


他聽到弘春問他府上可是有一個叫阿星的奴才時也是一驚,正值了八哥九哥都在府上,九哥卻是淡笑了說,“送上門來了,正好探個深淺。”


胤禎想了片刻就明白了,他們查阿星的來歷時發現弘時也牽扯進來,只是,“時兒還只是一個孩子,何必這麽謹慎?”


 “小心無大錯。”


胤禎不理九哥淡然陰沈的神情,轉頭去看八哥,八哥微微頷首。


 “他怎麽樣了?”弘時果然翻身站了起來問。


 “他是你什麽人,你就這麽關心他?”胤禎觀察著弘時的神色,試探的問。


 “朋友!”弘時沒好氣的揪著手中的柳葉,“被十四叔慧眼相中了都沒來請我喝酒,不行,我得找他去!”


 “他很好,不過我怎麽沒聽他說起過你呀?我要是知道他是你小子的朋友,那還不更是高看一眼?”


 “他當然不記得我了,輸的是我又不是他。”弘時悻悻的說。


 “輸?什麽輸?”


 “那家夥醉酒了打人,還,還……”弘時猶豫了不肯說,幹脆轉頭,“反正他是我朋友就對了。”


瞧著弘時孩子氣的模樣,胤禎也是笑了出來,“和人家打架?你阿瑪知道了你又該起不了床了。”


 “我阿瑪知道嗎?”弘時轉著眼珠子問,“十四叔,您不記得侄兒剛才說什麽了,是吧?”


 “是。”胤禎無奈的說,“這下你知道阿星了?還有什麽事兒?”


弘時低著頭嘟囔,“我到處都找不到他,再找他打一架都不行。”沒有親眼見到阿星,他到底是放心不下。


 “小小年紀,打什麽架?不學好!”胤禎板了臉罵道。


 “他又不是黃花大閨女,還不讓見!”弘時不滿的說。


胤禎本來看弘時神色言語心里只剩了一分疑惑,見弘時執意要見阿星,又不禁多了幾分,他沈吟片刻,打眼瞧見弘時偷眼看他,一臉的小意,不由失笑,“罷了,帶阿星過來。”


 阿星依舊是一身棕色布袍,只是在看到弘時的時候露出幾分驚訝,他看著胤禎。


 “這是我侄兒。”胤禎笑了說,“你們打過架?”


弘時忍不住上下打量阿星,除了看著憔悴了些,倒是還好,心里放下了,笑道:“你不記得我了?”


 阿星垂眼冷淡的跪下,“奴才叩見小阿哥,先前冒犯之處,望小阿哥海涵。”


 阿星疏遠冷淡的恰到好處,弘時喪氣的要拉他起來,“你不是挺能打的麽,怎麽變得這麽客氣疏遠了!來來,咱們再來比試比試!”


 阿星淡淡的,“奴才不敢。”


胤禎一旁瞧著,這才算是徹底放下心,笑了對弘時說,“你呀,哪有一個皇孫阿哥追著奴才打的?”


弘時這才無奈的松了手,“罷了,料你也不肯用心打了,沒勁。”


話雖這麽說,心底卻是舒了一口氣。


他賭對了。


他來找十四叔要人,固然是擔心阿星,也是因為他知道十四叔查阿星的底細,就必會查到他的頭上,與其故作不知,不如主動化解。阿瑪關了阿星一年,他雖然不讚成,但是阿瑪的打算他多少知道一些。既然阿星心意已決,他必會揣摩著阿瑪的心意行事。


瞧著弘時走遠,阿星的冷汗控制不住的流了下來。


這個傻小子,膽子也太大了。


他為了證明自己的忠心,自斷腳筋。現在只是站了這麽一會兒就疼痛不已。胤禎瞧他面色蒼白,只當是疼的,也不疑有他,關心了幾句,便讓他下去了。


聽著胤禎說弘時的淘氣處,胤禩忍不住嘴角的一絲笑意。


胤禟許久沒見八哥這麽笑過了,心里閃過一絲不明的滋味,卻是淡淡的問,“他居然敢結交軍官,打架鬥毆?”


胤禎怔了怔,就聽到八哥說,“九弟,休要胡鬧。四哥最是護短,你打時兒的主意做什麽?”


 “四哥雖然護短,可是家法也最嚴苛。”胤禟輕笑了看著胤禎,“四哥好歹是小十四的同胞哥哥。禎兒,你就不想試他一試?”


胤禎神色有些覆雜莫辨,卻是沒有說話。


 “再者說了,四哥護短,也必會護得弘時周全,八哥你又在擔心什麽?”


 “眼下最要緊的,不正是十四弟的事情麽?”


良久,胤禩輕輕一聲嘆息,沒有說話。


第51章 玉爐寒


 


一縷茶煙,一輪明月。叢叢竹影間,素衣的年氏顯得越發出塵。她正在泡茶,裊裊茶香中,胤禛沈思的面容越發遙不可及。


他已經這麽坐著好一會兒了,年氏幾番的欲言又止,卻終究又忍住。


大病初愈的胤禛絲毫不見憔悴,一如既往的沈肅。他沒有注意到身旁的年氏,在思考下午面聖之事。


皇阿瑪今天下午見他病好了,貌似歡喜的溫言幾句,旋即又漫不經心般提起弘時。


 “你十四弟前兒還和朕說起來呢,在軍營里碰到了你家大小子。這孩子不錯,你十四弟的意思,讓他跟著一起歷練兩年,就是不知道你舍不舍得了。”


胤禛對上皇阿瑪深不可測的眼睛,旋即低頭。


皇阿瑪這是什麽意思?十四弟又是在試探些什麽?


 “爺,茶泡好了。”年氏的聲音把他喚回來,胤禛淺淺飲了一口茶,讚道:“好茶。”


見年氏欲言又止的神色中幾分淒然,不由奇怪,“怎麽了?”


年氏低頭跪下,再擡頭時眼中已經有了淚水,“妾身是替哥哥給爺賠罪求情的。”


胤禛怔了怔,放下杯子淡淡的問,“他人呢?”


 “就在外面,怕爺不肯見他。”


胤禛沒有意外的神色,只是淡淡的哼了聲,“他讓你來的?”


年氏心下一震,知道自己賭對了。胤禛定是知道哥哥做下的這些事情的。她搖頭,“我也是才知道的,哥哥他一時糊塗,他一早就來京了,只是……只是因著十四爺現在兵部,就先去見了十四爺……”


胤禛淡淡的看著年氏沒有說話,良久,方道:“難得你有這份心。”


年氏一怔,“與妾身無關,是哥哥他自己知道錯了……妾身只是看哥哥不敢見四爺,心疼哥哥。”


胤禛冷笑,“知錯?”卻沒有多說。


年氏忐忑的看著胤禛,臉上寫滿了擔憂,仿佛一個妹妹對兄長的擔憂,又仿佛一個女人對自己丈夫的擔憂。


胤禛靜靜的看著年氏,眼底終於閃過一抹憐惜,嘆道:“你下去,讓他滾進來。”


年羹堯低頭跪在胤禛身前,內心五味陳雜。他是世家子,文才武功又是人中翹楚,卻不知道自己當初怎麽就跟了四爺。按說四爺大了他只有一歲,可是想想當初那些和四爺一起相處的日子,當真是又敬又怕。


如今年紀長了,位高權重,有家有室,再沒了年少時候的單純。這次十四爺風頭無兩,儼然就是內定的皇太子了,他又怎麽可能不動心思?


只是胤禛積威已久,加上年氏的那些話——他現在想想,都忍不住一身冷汗。


他的妹妹是四爺的側福晉,他身上永遠有著四爺的標識,可笑他竟妄想左右逢源,四爺是什麽脾性?他險些就把自己葬送了,果然權勢容易讓人頭腦發熱。


胤禛冷眼看著年羹堯,半晌,終是淡淡的說,“起來吧,你如今也是一方大員,總是這樣怎麽像話?”


年羹堯聽了這話,嗓子一哽,叩頭道:“奴才無論什麽時候,都是主子的亮工!”


 “你還知道?”胤禛冷笑,只是眼底終於有了一絲覆雜的味道,不再冰冷。


最初知道這件事情,胤禛也自氣恨,礙於用人之際,年羹堯既然回頭,他總不好發作。如今看年羹堯動情,想想當初那少年的影子,也不由得暗嘆一聲,起身扶年羹堯起來,“亮工,你先起來。朝廷的棟梁大員,老跪著像什麽?”差不離的話,話里的意思卻截然不同。


 “既然十四弟看得起你,你也不好避著。”胤禛淡淡的吩咐,他此次想要年羹堯在四川謀得要職站穩腳跟,就必須讓十四弟放心得下。而有了四川,就不怕制衡不住十四弟。


年羹堯微怔,擡眼看四爺,“是。”


 “你還想說什麽?”看年羹堯欲言又止,胤禛皺眉問。


 “小三爺曾經見過奴才和十四爺一起喝茶,奴才怕……”


胤禛面色微沈,卻如若無事一般淡淡的說,“知道了,你下去吧。”


胤禛煩躁的喝盡了早已溫了的殘茶,眼底是一片冰涼。


弘時,原來你瞞著阿瑪的,還不止一件事情。


弘時猶豫片刻,還是進屋請安。阿星的事情已成定局,他總該和阿瑪說。何況萬一阿瑪不知情由,打草驚蛇,他的一番設計心思也就白費了。


胤禛正在看書,看弘時來請安,只是淡淡的應了一聲,不理會。弘時一早習慣了阿瑪的淡漠,沈默的跪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胤禛擡頭問他,“什麽事?”


神情中透出幾分不奈,仿佛嫌他跪在屋子里礙眼。弘時叩頭道,“時兒請罪來了。”


胤禛微微一怔,倒是沒有料到弘時會這麽說。半晌,他道:“說吧,又怎麽了。”


 “阿星如今已經在十四叔身邊當差。”弘時輕輕的說。出乎意料的,阿瑪沒有生氣,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問,“還有嗎?”


弘時咬唇,“沒了。”


沒了?胤禛看著弘時,眼底閃過一絲痛楚。他關了阿星一年,這孩子,終究是怨恨的吧。自己的親骨肉,情願幫十四弟隱瞞著,情願和八弟親近,想想都覺得心寒。


胤禛安靜的聽弘時匯報經過,眼前腦中閃過弘時小時候的模樣——他曾無數次想過這孩子長大了會是什麽樣子,他精心的雕琢弘時,嚴厲的近乎嚴苛。弘時從來不知道在他受傷的時候自己也曾徹夜不眠,他想教會這孩子的東西太多。他想過在這風雲變幻的皇宮里,在這樣冷的地方,和自己的骨肉一起,一起走下去。


可是,如今呢?孩子還沒有長大,卻已經離他越來越遠。


弘時說完了,阿瑪卻沒有反應,他垂眼跪著,等待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他跪在這兒,就一早知道即將承受的一切。只是,他是阿瑪的兒子,他可以為了朋友瞞著阿瑪一時,卻不會違背阿瑪的心意,更不準備做更多的事情來掩飾這一次的擅做主張。


果然,他聽到阿瑪冷冰冰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拿鞭子來。”


盡管弘時一早就有準備,還是忍不住悶哼一聲。他沒想到,會這麽痛。


 背上滲出鮮血,他聽得到血液滴在地上的聲音。永無止盡的鞭打,眼前是阿瑪冰冷的神色,不帶一絲憐惜。


弘時繃緊了身體,一言不發的承受著。他在阿瑪面前從來不會如同其他孩子在父親跟前一般哭喊。既然沒人憐惜,還哭給誰看?


弘時倔強的沈默著。


鮮血浸透衣衫,弘時只覺得越來越冷,不知道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其他。


他一早知道阿瑪的嚴苛,早在他決定這麽做的時候,便想到了後果。只是,這麽疼。


這麽疼。還有,滿目的紅。


他隱瞞了阿瑪,可也旋即坦白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了不破壞阿瑪的計劃費了多少心思。面對蔡大哥時內心的煎熬;強作歡顏的站在十四叔面前,說著天真的話,卻在試探十四叔,解除十四叔的顧慮——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惡心。


 阿瑪,我知道我罪不可恕。可是,我真的盡力了,您就不可以憐惜時兒這一次麽?就這一次。


弘時苦笑著緩緩跪直,“謝王爺教訓。”


胤禛的手滯在空中,旋即是更猛烈的鞭打。


弘時緩緩閉上了眼,黑暗中,鞭聲是那麽清晰。身後是鋪天蓋地的疼痛。


黑暗中的弘時,看不到這個世界,只是在疼痛中,忽然心安。


 “王爺!”低沈的聲音帶著一絲惱意。那是,季先生?弘時遲疑的睜眼,怕是自己疼的幻聽了。


入目是季先生焦急的神色,弘時輕聲,“先生,是時兒不孝……惹阿瑪,惹阿瑪生氣了。先生別打時兒……”


胤禛呆楞楞的看著一地的血,這是和他相同的血,是弘時的血,那麽刺目。看著縮在季樸言懷里的弘時,那一直僵著的眉眼忽然放松,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


面對季樸言詢問的目光,他冷哼一聲,甩袖離開。


晚間的時候,弘時疼醒了。耳邊是淅淅瀝瀝的春雨,聲音輕微卻纏綿。


窗前的桌子上落了楊花,被濕冷的雨黏在硯台上,宛如淚痕。


季先生坐在床邊,手上拿著弘時的窗課,看得一絲不茍。


弘時掙紮著起身,:“先生。”


季樸言擡頭,低沈的聲音帶了鼻音,“嗯?怎麽了?”


弘時不說話,只是整整衣冠,低頭站在先生面前。


季樸言輕輕的替弘時拭去冷汗,“先吃點東西。”


弘時這才覺得胃里空落落的。只是,他看著面前的清粥小菜,卻怎麽也吃不進去。


站著勉強吃了一點,就聽到季先生的聲音,“弘時,你過來。”


弘時心中忐忑,他看先生查功課的時候就知道大事不好。他最近要忙的事情太多,加上先生不在身邊,難免懶散些,落下的功課不算少了。


 “說吧,怎麽回事?”平淡的語氣說不出的威嚴,弘時低頭囁嚅著不語。


 “手伸出來。”


弘時驚訝的擡頭,身後叫囂著疼痛。季先生只是看著他,不說話,神色堅定。


緩緩的,弘時伸出手,一片刺疼,清晰的板子聲入耳,弘時忍不住落淚。


季樸言微微皺眉,紅了眼圈的小孩子,站在他的面前,白天王爺那樣責打都不曾落淚求饒,現在倒覺得委屈了一般。


季樸言神色依舊嚴厲,手上卻輕緩了幾分,淡淡的,“委屈了?”


弘時搖頭。


 “布置的功課,竟有有一小半沒有完成,不該打?”季樸言緩緩的問。


弘時哽咽著說,“該。”


季樸言倒覺得好笑,知道他一身的傷,也知道小孩子難免的偷懶淘氣。像弘時,家有嚴父嚴師,沒人看著也變著法子淘氣。季樸言想到這兒,又不由多了幾分惱意。


尺子打在紅腫的手上,疼的弘時忍不住縮手。旋即聽到季先生嚴厲的聲音,“手伸好。”


弘時猶豫著沒有動。季樸言皺眉拉過弘時的手,就是幾板子。看弘時紅著的眼圈,到底忍不住憐惜,放緩了聲音吩咐,“今晚上就算了,從明天開始,把落下的功課補齊。”


弘時默默的低頭應是,接過窗課兀自走到桌前,開始磨墨。


季樸言看著弘時倔強的背影,單薄的讓人疼惜。不由暗嘆了一口氣。他知道這孩子是真委屈了,一身的傷,自己走了這麽久才回來,卻是劈頭一頓板子。


他知道自己嚴苛了。


默默的看了弘時片刻,季樸言披衣出門。這孩子晚上就沒吃什麽,出了這麽多血,總該吃點什麽。


弘時感覺到先生走遠,忍著的淚終於滴落,落在紙上,墨跡氤氳開。


他知道自己沒完成功課,該罰。可還是忍不住的委屈。


手上和身後爭相著叫囂,弘時緩緩垂下了眼。


呵,先生。您知道麽?時兒也是人,也會痛,也會累。


第52章 江湖遠


中午的時候,雨還沒有停,廊下的風鈴聲音清越,下墜了一個平安符。細細的雨絲飄飛進窗戶里,打在少年的額前,沾濕了頭發。


桌子上是一碗幾乎沒有動過的冰糖雪梨,狼毫毛筆歪歪斜斜的躺在紙上,幾本書零散的攤開,鋪了一桌。弘時跪在桌子前,卻是趴在桌上睡著了。歪著的腦袋枕在手臂上,紅腫的左手微微攤開,清秀的五官睡夢中也微微皺著,安靜得讓人憐惜。


季樸言和胤禛走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這樣一幅場景。兩個人不約而同的放輕了腳步,待看到小家夥嘴角的口水時,卻是忍不住莞爾一笑。季樸言輕輕的抱了弘時去床上,小家夥身後都是傷,只能趴著。這麽大個孩子了,抱在懷里沈甸甸的。


胤禛略微不自在的撇過頭,看著窗外。等季樸言替弘時蓋上了薄被,才問,“先生又打他了?”問完才覺得不妥,人家先生教訓弟子,與他何幹?何況看弘時昨日在季樸言懷里那一個心安的表情,胤禛微微垂下了眼。


季樸言輕笑道:“是,這小子也真夠淘氣的。”他說話間拿起弘時的功課細看,搖頭,“又耍些小聰明。”窗課都是用行書寫的,弘時曾經執意臨了很久的寒食帖。寫出來的行書很有幾分東坡的味道,天真浪漫肆意飛揚中隱隱有沈郁悲涼之氣。東坡的寒食帖號稱天下第三行書,在季樸言眼里,倒是無所謂一二的,不過風格各有不同而已。這小子如今用它來完成功課,喜歡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比起正經的楷書來說,這樣卻是快得多了。這孩子偏偏知道他的底線,不敢用那一手不成氣候的草書來討罵,用這個偷懶,卻是剛好。 


 “先生以為,此次阿星的事情還算妥當?”胤禛問,言下倒有幾分掩不住的欣慰之意。


弘時瞞著他幹下這等事情,他生氣歸生氣,當著季樸言,總覺得自家孩子是出息的,就難免流露幾分。


季樸言微微一笑,“如此一來,無論十四爺如何示恩,也敵不過時兒的恩義。卻是比王爺親自動手要好得多了。我觀阿星其人,偏執卻也重情,用的好了,作用不在年羹堯之下。”


胤禛微微點頭。


 “時兒此番雖然有錯,也不至於四爺下這樣的重手,莫不是與十四爺有關?”弘時一直發著低燒,身上的傷沒有半個月怕都好不了,這樣的傷莫說是個半大孩子,就是大人也很少有禁受得住的。季樸言口中雖這麽說,心底未嘗便不心疼。


胤禛聞言卻是沈默了。他也以為自己是為了應付皇阿瑪而使的苦肉計,其實不是。面對弘時的倔強與沈默,他幾乎失控。他沒想過會自己會下得了這麽重的手。


為什麽?胤禛苦笑,“擅做主張,他不該打?感情用事,沖動魯莽,還愛逞能。就這一點,遲早能要了他的小命!”他是在朝堂,不是在江湖。感情用事對於普通人來說,也許只是吃點小虧,卻可能因為重情義交到更多的朋友。可弘時不同,他無法做到一舟一劍的江湖灑脫,作為一個皇孫,這就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這話說得不是不在理,只是,“四爺,這不是懲罰訓誡,而是虐待。”這樣重的手,你不是在罰一個孩子教一個孩子,更像是在,泄憤。胤禛以前也拿鞭子抽過弘時,可是從來都是適可而止,沒有過這樣的失控。


胤禛面色微變,沈聲道:“這是胤禛家事。”


季樸言笑笑,“是。”


胤禛倒覺得自己失態了,沈默片刻,道:“他曾經看到了年羹堯和小十四在一塊兒,沒和我說。”


季樸言楞了楞,苦笑,難怪。胤禛能容忍弘時的淘氣,執拗,卻不能容忍他和政敵親近,弘時犯了他的大忌。


胤禛看著熟睡的弘時,再生氣也忍不住流露一點心疼慈愛。睡著的半大小子,就是流著口水的樣子也能讓做父母的心軟,他嘆氣,“不過打他一頓,先生倒是心疼了。”


苦笑,到底是自己兒子,所有能做的不過只是打一頓出氣罷了。


睡夢中的弘時,仿佛是做了噩夢,掙紮著要醒,季樸言握住他沒有受傷的右手,小家夥安靜下來,下意識的翻身,卻疼的一下子醒了。


迷茫的看著季樸言,半晌喃喃,“先生。”掙紮著要起身。


季樸言回頭看胤禛,卻連胤禛的影子也沒有看到。想來胤禛在看到弘時快醒的時候就走了。


他不想見弘時。


這一楞神的功夫,弘時已經穿好衣服站在地上了,季樸言皺眉輕斥,“趴床上去。”


弘時猶豫了偷眼看季先生,沒有動。季樸言知道他的心思,哭笑不得的,“這次就饒了你,等你病好了,咱們算總賬。”


弘時乖乖的趴在床上,身後挨了一巴掌,“不吃東西?”


 “時兒吃不下。”知道季先生心軟,弘時頗有些撒嬌的味道,連連呼痛。


季樸言沈下了臉,“吃不下?”


弘時看著一碗粟米粥,忍也忍不住想吐,卻什麽也吐不出來。一身的傷,又發了低燒,當然是吃不進東西的,季樸言強硬的,“要麽現在吃,要麽,我揍你一頓,再吃。”


看著弘時強忍不適吃了小半碗,季樸言嘆息一聲,“恨你阿瑪?”


弘時微微一怔,搖頭,“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何況只是責打。”


腦袋上挨了一巴掌,季樸言沈聲罵道:“傻小子。”


這個傻小子啊,知道他是皇孫,知道他們的緣分注定了有一天會散的。可是看著這孩子依賴的目光耍賴的頑皮的笑容,還是忍不住微笑。


他知道弘時的小心思,卻執意不肯收他為徒,可是,這麽多年的師徒情分,終究是在這兒了。 


 “光你這句話,就該挨板子。”季樸言緩緩的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阿瑪打你,就證明他原諒你了,明白麽?”


弘時垂眼不語。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糖鋪子里眼花繚亂的糖來,那一個個晶瑩可愛的粽子糖,瞧著都是那麽香甜。


季樸言看弘時沈默,知道說服不了他。何況胤禛對弘時的嚴苛冷淡也不是一時一日了。這麽大的孩子,不是傷到了兩顆棗子就足夠的。再說了,胤禛連那兩顆棗子也不肯給。


 “你什麽時候看到了年羹堯和你十四叔在一起?”季樸言的聲音嚴厲,低沈,卻讓人莫名安心,“我不急,你慢慢想。”


弘時張了張嘴,原來阿瑪知道了。他問,“年羹堯,見過阿瑪了?”


季樸言點頭。


弘時沈默了。他告訴年氏,不多久年羹堯就去見阿瑪,這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阿瑪怎麽會知道他見過年羹堯和十四叔在一起?


是年羹堯說的?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還有,他又是怎麽知道的?


那麽,竟是因為年氏?他好心幫她,她卻害他?那個溫婉的女子,他視她如長輩,她也不曾薄待了他。怎麽可能會是她?


弘時苦笑,是他多心了。自己不過只是一個不得意的皇孫,阿瑪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庶子,哪值得人家廢這麽大的功夫。


 “就在這幾天,我想著他必定是有緣由的,阿瑪又在病中,便沒來得及說。原是準備私下里找他談談的。”弘時輕聲說。


季樸言想想,這倒也對得上弘時的性情,點頭,“下不為例。”


弘時舒了一口氣,應是。


看弘時幾番的欲言又止,季樸言笑問,“想知道你周大哥怎麽樣了?”


弘時點頭。


季樸言想了想,“他現在,也許,比你這樣子好不了多少。”微笑。那小子冒犯了他親爹一路了,這會兒谷向塵要能忍著不同他算總賬才真是改性了。


弘時好奇的看著季先生,“真的?”


季樸言沈下了臉,“先睡覺。”


弘時不快的“哦”了一聲,閉眼,長長的睫毛下面,眼珠子不停的轉著。過了一會兒,季樸言苦笑,“罷了,知道你小子睡不著,咱們長話短說。”


弘時忙點頭,“好。還有,杜老……杜先生。”


雖然他很討厭那個長話短說,但是有總比沒有強。橫豎他也是真的痛的睡不著。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你是見過谷向塵的。是不是覺得他性子冷硬,不近人情?”


弘時想著第一次見面的那一頓巴掌,紅了臉。


 “他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的,雖然不愛說話,卻是出了名的仗義熱血。有次闖禍被我救下,把酒言歡,遂成莫逆。”


 “他那時候還有一個好朋友,叫做杜槐楹,一般的愛酒,一般的愛劍。幾次比試都是不分高下。”


 “那年秋天,杜槐楹被家族冤枉,要動家法處死。他千里趕去相救,卻不料只是一個圈套。”


 “他平生行事磊落,不畏強權,敢言敢當,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杜家的嫡長子便毀在他的劍下。杜家聯合其他家族要殺他報仇,杜槐楹為了唯一的同胞幼弟,沒有選擇。”


 “到了最後,他以為自己快要死了,敬了杜槐楹一壺好酒,把妻兒托付給他。這壺酒,本來是他準備給杜槐楹壓驚用的。”


 “他沒有死,杜槐楹拼卻一身功力救了他。可是,江畔的小屋,再也沒了妻兒倚門而待的身影。”


 “他的仇家趁著他不在家,對他的妻兒下手了。只是因為沒有見到屍體,他並不死心,發誓終其一生,必將找全妻兒。如若不然,也沒臉認下他們。”


 “杜槐楹經此一事,客居他鄉,也曾為了此事四處奔走,至今仍是孤身一人。這一找,就是十多年。”


 “直到最近幾年,他才知道周維歆便是當初遺失的骨肉。這孩子當初被棄荒野,在人販子手上幾經輾轉,到了周家。至於妻子,卻是再沒有了音訊。”


 “他自覺無法相認,卻一直守在周維歆的身邊。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這一次,若不是我和杜槐楹都趕到了,怕他還是不肯相認的。”


弘時眼前閃過谷向塵冷硬的容顏,也不由得唏噓感慨。谷向塵曾為了大哥生死不知,大哥也曾為了他身負重傷。


原來如此。


這幾年,默默的守在兒子身邊卻不能相認,眼睜睜看著兒子認旁人做爹,孝順乖巧,然後被重傷。心里想必,不好受吧?


 “他們,現在呢?”


 “現在?在江上的某一葉小舟里吧。”季樸言微笑。


弘時沈默了。窗外的雨,抑郁而固執的下著。弘時趴在枕頭上,想著遙遠的江南,煙波浩渺,江天茫茫,一葉扁舟任漂突。蒼蒼暮色里,一壺老酒,一尾江魚,父子二人相對而坐,直至月色清漫揮灑,點燈如豆,水汽中模糊難辨。


槳聲水影里,岸邊煙火有人家。


少年的眼,不知何時濕潤了,眸子深處,天真純粹的不染塵埃。


幾分憧憬幾分失落,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第53章 默契


 風吹皺一池秋水,夏末初秋的天氣,白日里還燥熱得很,傍晚卻是有了涼意。亭子後面有一大片的陶菊蕾,黃色中間雜著紫色,原是胤禛的最愛。


 “三哥,三哥,快瞧啊,晝兒逮著了這個!”弘晝穿著天青色的長袍,手里捏著個蚱蜢,獻寶一般湊到弘時身前。


弘時正坐在亭子里看書,聞言笑了摟過泥猴兒一般的弘晝,“瞧這一頭的汗,待會兒該著涼了。”


弘晝正在舉著手中的蚱蜢,“三哥,你瞧,大不大?”


弘時沒奈何的點了弘晝的腦袋,“走,三哥帶你采蓮蓬去。”這時候,就算是有蓮蓬也老了,不過是逗小家夥開心。哪怕什麽也采不到,劃著采蓮船在田田荷葉里穿梭也是兄弟兩個的一大樂事。


往年都是兄弟三個一起玩兒,蓮蓬哪里留得到現在,雖然胤禛總是氣恨幾個小家夥胡鬧頑皮,卻也沒忍心攔著。如今弘歷拜了師父,再不肯陪著弘晝胡鬧了。弘歷這孩子讀書沈得下心,天賦雖算不上絕佳,也還可算聰慧,難得的是這份乖巧與少年老成,他和弘晝年齡相當,胤禛卻只把弘晝當了幼子疼寵,並不如何嚴厲,再加上弘歷也是真心疼愛弘晝,是以兄弟兩個雖然同齡,情義卻也極篤。


今年弘時養傷就養了一個多月,加上季先生才回來,功課緊的很,又要補先前拉下的功課,卻是錯過了采蓮的最好時機。


弘晝早就盼著三哥這句話了,拉了弘時就跑。跑了兩步忽然回頭,小心翼翼的問,“三哥,你的傷……不要緊吧?”


弘時楞了楞,苦笑著搖頭,“早沒關系了。”


弘晝松了口氣般拍著小胸脯,“還好還好,三哥你要是還沒好,蓮蓬都要沒了。四哥也是,都不陪晝兒玩了。”


 “聽說皇瑪法要讓三哥隨軍出征呢,出征是不是就是做大將軍呀,三哥功夫這麽好,那肯定特威風。”弘晝一面拉著弘時一面回頭說,只覺得三哥腳步微緩,他正詫異了回頭去看,就見三哥已經吩咐人準備了采蓮船,坐在船里招呼他上去。


 岸邊看不到兩個孩子的影子,就聽到了少年和稚童的笑聲,胤禛在岸邊默立了片刻,身邊早有機靈的小廝招呼兩個孩子上來。


弘時劃著小船繞過田田荷葉,看到阿瑪站在岸上,唇邊是慈愛的笑意,正招了手道:“慢點兒,哎,小心啊!”弘時一個楞神,弘晝已經一躍上岸,清清脆脆的仰頭,“阿瑪!”


 “你這孩子,沒事不學你四哥好好看書,瘋玩個什麽,瞧這一身濕的。這天氣,不涼啊。”胤禛一面幫小兒子擦去額頭上的熱汗,一面輕聲埋怨。


弘晝搖頭,“才不呢。晝兒和三哥采了蓮蓬給阿瑪吃。”


胤禛仿佛這才注意到坐在船里的弘時,皺眉沈聲道:“傷好了?又有精神胡鬧了?”


弘時默默的上了岸,跪下請安。他多麽想,這小小的蓮池就是那江湖,他就這樣泛舟江湖,一個人,沒有時間,沒有盡頭。


胤禛沈默的看著眼前的孩子,這麽久不見,竟是清減了許多。良久,他冷冷的問,“好玩嗎?”


弘時跪下,面無表情的請罪,“弘時知錯。”


弘晝眨著眼睛看眼前的三哥哥和阿瑪,忽然跑到采蓮船上抱了滿懷的蓮蓬躍上岸,唬了胤禛一跳,敲了小兒子的腦袋直罵頑皮。


弘晝仰頭,“阿瑪,給。”


胤禛搖頭,“阿瑪不吃,你吃。”


 “阿瑪,晝兒想起一句詞來。”弘晝怕阿瑪又要罵三哥,晃著腦袋繼續說道。


 “哦?什麽詞?”


 “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胤禛一怔,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是說你自己吧?”


 “晝兒才不需要剝蓮蓬呢,三哥哥會幫晝兒剝。”弘晝拉了三哥的手,“是吧?”


 “胡鬧!那是你兄長,是幫你剝蓮蓬的?”胤禛笑罵。


斜眼看了弘時一眼,淡淡的說,“還楞著做什麽?不起來?”


 “謝阿瑪。”弘時站起身,聲音沈沈的,“正因為是兄長,所以才是應該。”


胤禛看了弘時一眼,也不理會。轉頭吩咐人帶五阿哥下去換衣裳洗澡,這才對弘時道,“你還知道自己是做人兄長的?”


弘時沈默的不語,胤禛自己倒覺得無趣了。信步走到了亭子里,憑欄看那大片的陶菊蕾,黃的紫的,淡雅出塵中隱隱帶了幾分雍容華貴,仿佛那深居幽谷的白鶴,淡泊中優雅從容。


 “你皇瑪法要你隨著十四叔出征歷練,你想去嗎?”低沈的聲音帶了從容不迫。


 “想。”弘時垂眼輕聲道。


 “嗯?”胤禛回身,盯著弘時。


 “但是不能。”弘時苦笑了說。


 “為什麽?”胤禛看著弘時緩緩的問,“這對你,是個建功立業的機會,你不是一直向往王府之外的世界嗎?你不是一直說,男兒漢就該血染沙場,醉臥蒼穹的嗎?”


向往嗎?醉臥沙場君莫笑豪情,男兒百戰穿金甲的壯烈,兄弟袍澤共死生情義,萬里只攜孤劍去的少年夢想!那該是弘時,一個男兒,血液深處的悸動了吧?只是,弘時斂去嘴角的苦澀,躬身道:“弘時學藝不精,年紀尚小,不敢給阿瑪丟人。”


 “還有嗎?”


 “弘時想要承歡膝下,不敢遠赴險境,讓額娘擔憂。”弘時不假思索的說。


只是不想讓額娘擔憂?胤禛面色微沈,繼續問,“還有呢?”


還有?弘時下意識的擡眼看阿瑪,卻只看到了冰冷的威嚴。他沈默片刻,終於說道,“弘時隨十四叔遠赴西域,阿瑪身在京師,但有萬一,怕弘時成為阿瑪的掣肘。”


究竟是自己多心了還是平日里那樣寵溺的陪他玩兒的十四叔真有那個心思?無論如何,事關阿瑪,他都不敢冒這個險。只是這樣一想,少年的心里免不了的疼痛失落。如此的骨肉情誼,那些溫暖那些微笑那些寵溺都是真的吧?可是,那些防備那些算計也是真的。


又或者,縱便是他真的死了,阿瑪也是不會關心在意的吧?如此,也談不上掣肘了。只是他究竟是阿瑪的骨肉,真到了那一步,於情於理阿瑪也該有所表示,總歸是個麻煩。


胤禛嘴角終於露出一絲笑意,點頭道:“知道自己學藝不精,就該努力上進。”


再看弘時,卻覺得那一身淺綠色長衫猶顯得單薄。才只有十五六歲的孩子,卻不得不面對這些人世間的荒唐悲涼,讓他想到了年少的自己,也曾這樣走過。


十三弟這麽大不曾經歷這些,他也曾發誓不讓自己的兒子經歷這些。然而現實,如此殘忍。


胤禛微微垂下了眼,欣慰的同時,不免心酸。


胤禛招手喚過身邊的小廝,低聲吩咐了兩句,才轉頭看弘時。弘時依舊只是垂頭沈默,胤禛看不明白兒子心里想的什麽,只是永遠這樣一副冷硬的神情,讓他心底不由得憤怒。


小廝把東西送上來了,胤禛不經意般隨手遞給弘時,“給你的,拿著。”


弘時怔了怔,手中的匣子並不重,看來也普通的很。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匣子。里面是一支毛筆,筆桿是翠玉雕成,觸手細膩溫潤。細看是山水浮雕,線條簡單而意韻無窮,顯見是上乘之作。毛筆用的是珍貴的紫毫,四德俱全。


弘時撫摩著手中的毛筆,半晌回過神,有些不知所措的跪下,擡頭看阿瑪,只見刀刻般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沈肅嚴厲。


弘時咬唇輕聲,“這樣貴重的東西,弘時留著也是糟蹋了。”


胤禛本來看兒子那猶帶稚氣的面容不知所措的模樣,心底幾分好笑。此時聞言,卻是忍不住冷道,“這本來是給你這孽子備下慶祝生日的,不料……”他冰冷的看著弘時,故作滿不在乎的說。目光掠過弘時手中的筆,幾分惱怒,“如今這上頭刻了你的名字,你卻是不要了?”


 “三歲小兒也該知道,父母賜,無敢辭!你是許久沒挨家法,忘了規矩?”胤禛說到這兒,冷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滿心以為能看到這孩子歡喜的神色,卻不料弘時根本不想要。


以為他不知道嗎?八弟贈他絕版的古書,他也不曾推辭。季樸言從江南給他帶的稀罕物還會少了,這孩子不也是一臉親昵歡喜的收下了?


弘時聞言再次細看手中的毛筆,才在山水之旁找到了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一行字,“吾兒弘時勉之”弘時詫異的擡頭,阿瑪卻已經走遠了。


十四阿哥十月份就要代父出征了,聖上親封的大將軍王,一時春風得意,朝野上下莫不交口稱讚。


皇子阿哥首次出征,獨自遠赴西域,少不得塞外邊關的苦寒。德妃欣喜之余,也不免掛念。只是不敢誤了兒子前程,卻也時不時送些稀罕的玩物吃食,說是到了邊關為國征戰,怕是再沒了這些。就是連帶著胤禛也沒少被念叨。胤禛這些天忙著戶部,弘時又不受瑪嬤待見,倒是弘歷這個唯一的滿族格格之子還入得德妃的眼,便代阿瑪去給德妃請安。弘歷乖巧討喜,沒少得了德妃的賞賜,次數久了,便是年側福晉對弘歷也難免高看一眼。


胤禎就要出征,要好的兄弟們設宴給他送行,作為胤禎胞兄,素來淡泊友愛兄弟的皇四子胤禛自然也應邀到場,他此行特地帶了長子弘時。


 本來康熙是最厭惡八阿哥胤禩的,可是胤禎梗了脖子不理會皇阿瑪的警告。康熙氣惱歸氣惱,卻也不計較,更沒有因此就厭惡了胤禎。比起年長的哥哥們,胤禎境遇真算是好的了。也正因為如此,這樣的宴席里還看得到久病的胤禩的身影。


胤禩遠遠看著弘時跟在四哥的身後,清瘦的少年幾分沈穩持重,眉間不見往常的歡顏,也不知道以四哥的狠厲,這孩子受了怎樣的責罰,以致於要臥床半月。


胤禩垂眼,掩飾忍不住的疼惜。九弟出的主意,如果四哥肯把兒子交給十四弟,那也就證明了四哥沒有那份野心,究竟是同胞兄弟,十四弟也該真心待弘時。何況弘時素來和他們親近,無論是他還是十四弟,都是真心喜歡弘時。如果四哥真有那份野心,有弘時在身邊,也多了一份籌碼。而為了不讓皇阿瑪起疑,四哥根本無從拒絕。


他們料想不到的是,四哥雖然應下了,可轉頭就查出了弘時軍營鬧事打架喝酒的大膽胡鬧,更沒有想到四哥對親生骨肉也能如此的狠厲不容情面,家法重責至此。原來四哥護短,只是不容許旁人傷害弘時給弘時難堪,自己打起弘時卻是冷厲無情。


那麽,四哥覺得弘時年少輕浮,學藝不精,不堪造就,不肯放了弘時出征歷練,也在情理之中了。就連皇阿瑪都笑罵四哥家法太過嚴厲,說弘時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胤禩輕嘆一聲,就聽到十四弟爽朗的聲音,“八哥,幹了這一杯,等著我的好消息!”


胤禩微笑舉杯,“出門在外,要懂得自己照顧自己。”


胤禎忍不住眼圈一紅,“等我回來,八哥要陪著我縱馬狩獵!”


胤禩身子久病之下,孱弱不堪,早就不能縱馬馳騁了。十四弟這句話里的期盼之意,卻是不言而喻的。


胤禛沈著臉悶坐了一會兒,便要告辭,卻被弘時拉住了。胤禛不動聲色的站住,就看到九弟過來敬酒,敬得卻是弘時。


 “時兒,不要氣餒。你阿瑪說的對,你如今年紀還小,等你長大了,一定能一展男兒雄圖!”借著酒意,胤禟瞇了眼笑著一飲而盡,當著胤禛的面表達對弘時的善意,言下未必沒有其他意思。


胤禛沈了臉,片刻工夫微笑了正要說話,就聽到耳邊弘時清朗的笑聲,“侄兒謝過九叔了!不過等侄兒長大了,怕是四海昇平,再也無仗可打了。”


胤禟一楞,胤禎卻是已經舉杯,“借小侄兒吉言,胤禎,定當不負所托!”


弘時不著痕跡的回絕胤禟的話,順帶著表達了對十四叔肅清叛軍的信心。胤禛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低聲斥罵,“給叔叔們敬酒了沒有?只知道吃東西,我是帶了個擺設來不成?虧你九叔不計較!”


弘時這才嘻嘻笑了給眾位叔叔敬酒,到胤禩時,假裝不勝酒力,暈暈乎乎轉了一圈竟逼著自己阿瑪喝酒,胤禛哭笑不得的吩咐人帶弘時下去休息。


胤禩舉到半空的酒杯微微一滯,微笑在臉上定格。良久,一聲輕嘆。


第54章 結怨


一群小鴨搖搖擺擺的在青嫩的草地上閒逛,春日陽光正暖,年氏倚靠在亭子里,呆怔著看陽光傾瀉。


 “你這是做什麽,快回屋里去,小心當風!”胤禛嗔怪的說,“這都什麽時候了,還這麽不注意。”年氏如今已有五六個月的身子了,走路顯得有些艱難。


年氏由著胤禛扶了她回屋,才幽幽一嘆,“爺,奴婢怕……這孩子也是個沒福氣的。”


胤禛一怔,想起了年氏那來不及到人世的兒子和早殤的女兒,溫聲笑罵,“想什麽呢,咱們的孩子,怎麽會是沒福氣的?”


 “時兒這孩子,如今也長大了,難不成還如同小時候一般沒輕沒重的淘氣?”胤禛說起弘時,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


弘時是他的長子,也是他第一個長到了婚娶年齡的兒子,胤禛連著兩個兒子早殤,聽福晉說起要給弘時找媳婦的時候竟然不知所措起來。他心里弘時還只是一個小孩子,如今小家夥就要成家了,說不定過個一年還能讓他抱上個大胖孫子,新奇中還有失落,喜悅中更帶心酸。


看著胤禛的神情,年氏湊趣的笑道:“如今府上的阿哥年紀都有這麽大了,說不定將來這孩子帶著他小侄兒瘋耍去。”


胤禛笑道:“哼,要是敢學了他三哥,像個皮猴兒似地,看我怎麽收拾他。”


年氏無奈的道:“爺,這若真是個小子,淘點兒怎麽不好了?要是能有時兒一半的出息,妾身也就知足了。”


 “瞎說,咱們的孩子,一準是最出息的。”胤禛笑了哄勸,“像了他娘,有才情,還長得好。”


年氏眼底閃過一絲精光,淡笑了說,“我只盼了這孩子一生平安喜樂,就算是癡頑愚魯些,也無妨的。”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病到公卿。”胤禛輕聲笑了,“若真能如此自在,倒是好了。”


幽窗棋罷,翠綠的竹影透窗而入,弘歷苦思冥想的神情落在弘時眼中,忍不住好笑,“歷兒,你才多大?能有這份定性就很不錯了。”


弘歷安靜的笑笑,“三哥讓了歷兒九子,都能勝歷兒這麽多,歷兒比不上三哥。”九歲的孩子眼中沒有尋常孩童的淘氣,倒是幾分認真沈穩。


弘晝縮在三哥懷里早就忍不住了,探個腦袋看弘歷,“四哥,咱們出去玩兒吧。”


弘時笑著撫了弘晝的腦袋斥道:“成天就知道玩兒。”


弘晝拉著三哥起身,“走啦,三哥不是答應帶晝兒放風箏的?”


弘時擡眼看弘歷,“你呢?”


 “歷兒回屋看書。”弘歷抿了抿唇,說。


弘時微微皺眉,旋即笑了給弘晝使個眼色,兄弟兩個嘻嘻哈哈的拉了弘歷就往外跑,弘歷腳底一個踉蹌,看著三哥翻出藏在花叢里的風箏也忍不住咧嘴笑了。再老成也只是個孩子,逼自己逼得緊,眼見這樣的春光這樣的風箏還是忍不住心動。


兄弟三個嘻嘻哈哈笑鬧著擎了風箏跑出院子,迎面碰上胤禛和福晉,倉皇間一面跪下一面把風箏藏在身後,卻因為線太長險些摔一跤。


胤禛無奈的看著三個孩子,指著弘時笑罵,“都要娶媳婦的人了,還這麽淘氣?”


福晉輕輕一笑,對著弘歷弘晝道:“成了,你們玩兒去吧。”


兩個小家夥偷眼看阿瑪,見胤禛點頭了這才一溜煙兒跑了個沒影兒。


 “你額娘的意思,嫡妻最重人品家世,中意的是西爾達之女董鄂氏。也算是忠良之後了,自己人,最是放心不過的,你怎麽看?”胤禛進屋坐了笑問。


自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沒有問當事人的道理。聽胤禛這麽問,弘時沈默片刻,躬身道:“那必是極好的。”


弘時沒有見過西爾達之女,也不知道所謂的賢惠貌美是否屬實。若是西爾達還在人世,川陜總督兼著吏部尚書之女倒也說的過去。只是如今的董鄂氏不過是一個孤女罷了。阿瑪這麽試探他,無非是怕他心存怨懟,弘時苦笑。


怨嗎?當然怨,怎麽可能不怨。人生大事就被這麽決定了,要和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女子相守一生。


可是,還能如何?反正都是奉命娶妻,對弘時而言,一個孤女總比有家族勢力的女子要好。


胤禛仔細的看著眼前的孩子,半晌一聲輕嘆。這孩子,行事越發的沈穩老練,他卻越發看不透他了。


他這麽做,自然是為了表明心跡,韜光養晦。選兒媳不以家族勢力而重賢德人品,也足可見他的人品之忠孝,讓阿瑪和諸兄弟放心。再則西爾達算得上是他的自己人了,董鄂氏忠良之後,哪怕孤身無依,也做得他長子的嫡妻,這也有助於人心所歸。最後也是胤禛最不願去想的一點,弘時作為漢人的庶出之子,他這麽做不會有欲蓋彌彰的嫌疑,卻是剛好。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董鄂氏忠良之後,人品才情他都放心得下。


 “你既歡喜,便好。要娶媳婦了,就算是成人了,要更加懂事才好。”胤禛笑嘆了說,“這些天少去瘋野,安心在府里讀書,嗯?”


 “是。”弘時躬身說。


胤禛微微皺眉,這孩子的神情太平靜了。他是真的明白,還是心存怨懟,卻不肯讓他知道?


 耳邊是福晉的叮囑,告訴弘時該注意些什麽要做些什麽。胤禛忽然有一絲疲憊。


時兒,如果你真的怨恨阿瑪,阿瑪也不怪你。這畢竟是你的終身大事。身為長子,為了王府有所犧牲,固然是你的責任,可也是你的悲哀。阿瑪都明白。可是阿瑪不允許你軟弱,更不允許自己心軟。


人,要有所得到,必定要有所付出。他所謀甚大,付出自然也是巨大的。只是這些,他甚至無法告訴弘時。


誰不想輕輕松松過平安喜樂的生活?可是,只有強大了,才能守護住自己所珍惜的。


他別無選擇。


昏黃的燈光襯著胤禛陰沈的臉色,良久,他一聲長嘆,“孽障。”


季樸言安靜的坐在窗戶邊上,看著墨藍色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這孽障當初但凡老實些,怎麽會在阿瑪跟前闖下那些禍?”胤禛恨恨的說了,卻又沈默了。


弘時成親的折子皇阿瑪批了,卻是王府庶子該有的規格,沒有一絲一毫逾越的。可是弘時是府里目前唯一的側福晉所出之子,又是長子,本該按著世子規格才對。他知道皇阿瑪心底究竟是極重身份尤其是滿漢之別的,只是這麽些年的努力與期望換來這麽一個結果,心中不是不難受的。


 “阿哥們現在年紀都還小,王爺何必如此焦心?”季樸言淡淡的笑道。


胤禛怔了怔,就聽季樸言說道:“說一句誅心之言,怕是王爺在聖上心中已有了分量。”


胤禛心中一震,“憑什麽?”


 “太子之痛於聖上實在是錐心刺骨了,聖上若真有此意,又如何會明著為王爺指定繼承人?再者說,時兒終究是……”


 “夠了!”胤禛斷喝道:“先生不必再說了!”


季樸言神情依舊淡然,轉頭安靜的看著胤禛,“王爺心里,比樸言更明白。”


季樸言的假設不是沒有道理,只是這一切的前提卻是……他這是哪兒來的信心?胤禛重覆,“憑什麽?”


 “樸言相信王爺,更信得過自己的眼光。”季樸言平靜的說。


看著季樸言,胤禛心底忽然冒出一股涼意。半晌,他輕輕的說,“胤禛愧對先生厚愛。”


一切還是未定之數,那麽,邊走邊看吧。


王府長子成婚,定了吉日,就是忙碌的準備。弘時卻仿佛沒事人一般,看書習字舞劍騎馬。胤禛原先還擔心這混小子會鬧騰些幺蛾子,卻驚訝的發現沒有。


因著弘時就要成親了,加上他心底究竟有一絲歉疚,也就不忍借著婚禮規格的事情發作弘時。倒是讓一群卯足了勁準備看好戲的人大失所望。


如此忙碌了一月有余,真真到了成親當日,看著跪在下首的弘時和董鄂氏,卻有了絲茫然與不舍。


 分明知道縱便是成了家這孩子也還在府中,可心口依舊酸酸的難受。弘時年少的面容仍舊稚嫩,比起大了他三歲的董鄂氏,越發顯小。那個牽著他的衣角戀戀不舍的混小子,什麽時候也成了別人的丈夫,要為妻兒撐起一片天空了?


 “一叩首!”


弘時默默地叩頭,再仰頭對上阿瑪嚴厲的目光,胸口微微一疼。阿瑪對他,怕是要失望了吧?


 “再叩首!”


胤禛眼前閃過弘時那靈動的神色,月色下倔強的不屈,還有那一次為了維護胤禩被他責罰,冰冷的疼痛。熱血重情卻也沈穩敏感的孩子,看來規矩有度轉身就淘氣胡鬧的臭小子。這兩年漸漸成熟,仿佛不再熱血不再一味的善良,可那骨子里的沖動重情卻始終不曾改變。


他恨時兒的善良重情,也喜歡時兒的善良重情。這個在他眼里還沒長大的小孩子,就這麽娶媳婦了?


 “夫妻對拜!”


胤禛忽然回過神,看著嘴角隱約一絲羞澀笑容的弘時,悵然卻也欣慰的笑了。


論起來,他對這孩子的情感最是覆雜,曾經當他是幼子疼寵過,印象中還有這孩子軟軟的聲音叫阿瑪,牽著他的手看花燈,寵溺的拂去小家夥嘴角的飯粒,半夜哄受了罰覺得委屈了的小孩子,安靜的看著小孩子天使般的睡顏。如今對他是對長子的期待與要求,失望與不滿,更添了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喜。


不遠處熱鬧紛紛,這一晚,胤禛喝得有些醉了。


弘時帶著輕微的醉意坐在院子一角,在人群中找尋八叔的身影,卻沒有找到。心底明明知道這樣的場合八叔不會來,可是還是忍不住期盼聽到八叔的祝福。


失望嗎?十四叔的打算,八叔是知道的吧?不僅知道,說不定還參與其中。可是,抱著他看梅花,陪著他坐秋千,哄逗挨了打的他,半夜披了件單衣來給他求情,從來都知道他喜歡吃什麽,陪他下棋教他撫琴給他講故事的,不都是八叔麽?那個淡淡的微笑了寵溺著看他的表情,那麽真切。


 “弘時,恭喜你。做叔叔的祝福你。”


陰沈沈的聲音,弘時驚訝的擡頭,是九叔。


 “他讓我帶一句話。”胤禟的眉頭微皺,還是說了,“好孩子,長大了。”


呆呆的看著融進人群的九叔,忽然仰頭,飲盡杯中殘酒。


熱鬧的人群散盡,弘時已經醉了,他呆呆的看著端坐在床上的董鄂氏,不知所措。


 “學不可以一日廢,三阿哥應該醒了酒,看了書再休息。”董鄂氏清冷的說。


弘時看著董鄂氏,忽然笑了,“累嗎?”


 “不累。”董鄂氏怔怔,垂下眼,“輔佐夫君,是妾的本分。額娘交代過,三阿哥年紀還小,要多上心。”


弘時眼底閃過一絲憐憫與失望,半晌,淡淡的笑了,“好。”


微弱的燭光亮了半夜,董鄂氏在冰冷的床上守了半夜。


清早,弘時陪著董鄂氏去見額娘還有福晉等人,在疏雨閣門口時,卻被小丫頭攔住了,“側福晉驚了胎,身子不適,怕是……”


 董鄂氏面容平靜的跪下在院子外磕了三個頭,起身輕輕的說,“額娘身子要緊,我明早再來。”


弘時張口想要說什麽,卻沒有。依著董鄂氏的性子,他要是勸她不必讓自己這麽累,怕她也是不領情的。


只是,年氏至少面子上素來對他還好,他如今又娶得又是董鄂氏,她何必做這種事情?又或者,是真的身子不適?


弘時正想著,迎面看到了恪忠垂首而立,“王爺吩咐小三爺過去。”


弘時微微頷首,溫和的,“你先去我額娘那兒吧。”


 董鄂氏低頭,“是。”


 “昨晚上王爺因為年將軍未送賀禮而大發脾氣。”恪忠跟著弘時身後,輕輕的說。


弘時腳下微頓,旋即苦笑,難怪。


第55章 機心


春色三分,柳影半畝。微醺的風拂過樹梢,一群雛鴨在水中嬉鬧,泛起一圈圈漣漪。弘時的目光在那兩只天鵝上停了片刻,抿了抿唇拜道:“孩兒給阿瑪請安。”


物隨主人,連阿瑪養的天鵝也是純黑的,素日里獨來獨往,每到了夕陽印染水面,形只影單的顯得分外寂寞。天鵝也是文人筆下的鴻鵠,雖然是許多園子里都會養的,但弘時知道阿瑪私下最喜歡的便是這鴻鵠了,和他一樣。


 “起來吧。”胤禛看著垂首而立的弘時,眼底閃過一抹笑意,旋即正色訓斥道:“成親之後,也算是真正成人了。該要更懂事明理,不可再如小時一般脫跳胡鬧。須要謙虛慎獨,勤勉有恒,給弟弟們做一個榜樣。”


弘時斂色應了一聲是。


胤禛又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個檀木鏤空盒遞給弘時,也不說話,只是示意弘時打開。


弘時微微一楞,打開盒子,便看到了黑色錦緞上靜靜的臥著一柄羊脂白玉的如意。弘時疑惑的問道:“阿瑪可是想給瑪嬤祝壽用的?”


上等的羊脂玉是內造有數的,多是王公貴族的珍藏,市面上千金難求。弘時手中的羊脂玉在日光下半透明而有粉霧感,更難得的是不小的一柄如意上沒有絲毫的瑕疵,通體潔白無瑕,瑩透純凈,如同凝脂。弘時出身王府,見慣了美玉玩物,卻沒見過這等的上品。


胤禛看了弘時一臉的疑惑不由忍笑道:“這算是阿瑪的一片心意,給你的。”


弘時猶疑的看向阿瑪,不見阿瑪有不悅的意思。便低聲道:“這般貴重,折殺孩兒了。”


平素里府里得了什麽孝敬或是新鮮玩意兒都從來沒有他的份兒,只說是長子不當花心思在這些上面。如今阿瑪一出手卻是這樣貴重的物件,怕是多少小玩意兒都抵不上一二的,弘時心里實在是驚大於喜。


 “往日不給你你不高興,如今給你你又不肯要。”胤禛冷哼一聲說,“這也不算是給你的,是要傳給王府未來長孫的。”


弘時聽阿瑪雖然說得冷淡,卻不像是一時興起,心里不由淡淡溫暖,又想起恪忠的話來,說道:“這次的賀禮里面,有幾幅字畫看著恬淡悠遠,想給阿瑪留著的,至於其他的古玩玉器,額娘和弟弟們想必也有喜歡的,孩兒只需留幾幅對聯便可,取個祝福之意。”


胤禛想了想,問道:“你的意思?”府上誰屋里沒有幾件玩意兒,他平素待弘時苛刻,弘時屋里這些東西反倒是最少的。這傻小子倒好,自己到手的東西還巴巴的往庫房里添。他自己也就罷了,只怕是委屈了這新過門的兒媳婦。


 “也是兒子媳婦的意思,賀禮本就是一份心意,咱們家是王府,什麽樣的東西沒有呢,哪里就計較這些勞什子。”


胤禛這才聽出些別的意思,沈了臉道:“恪忠呢?”


恪忠默默的跪下,心里早把這小祖宗罵了千八百遍了。他告訴弘時年氏的事兒,可不就怕弘時不知情觸了王爺的逆鱗嗎,這位小祖宗倒好,哪壺不開提哪壺。


 “掌嘴。”胤禛淡淡的說。


弘時連忙攔住了說,“今兒年額娘驚了胎,孩兒也是好奇,問了句不該問的。恪忠是奴才,沒有不回答孩兒的道理。阿瑪要罰就罰孩兒,與恪忠無關。”


 “你年額娘驚了胎,該叫你媳婦上緊服侍,你一個爺們,倒關心起後院的事情來了?!”胤禛不悅的沈聲說道。


弘時苦笑了跪下,“孩兒知錯。”這是阿瑪的一貫作風了,但凡事涉內院,無論對錯都要挨罰。


 “只是孩兒想,年羹堯遠在四川,為阿瑪辦事也一貫勤懇。如今戰事吃緊,年羹堯想來是忙得忘了也是有的。孩兒大婚和前線戰事比起來,實在算不得什麽。”弘時叩頭說道,言下還有一層意思,如今年羹堯是阿瑪的得力臂膀,為著他起了間隙不說年羹堯記恨他,就算是對阿瑪也沒什麽益處。總歸是面子上的事情,能忍著也就忍了。


胤禛看著弘時,神情雖然冷肅,眼底卻有一抹讚賞。弘時能撇開自身的顏面想到這一層,已經不容易了。他昨晚酒後發作,清醒過來就有些後悔了,倒不是後悔發作錯了,而是後悔發作的方向不對。年羹堯如今牽制胤禎,是他手中少有的關鍵棋子,半點馬虎不得。他雖然不屑的靠著年氏來籠絡年羹堯,但是年氏得寵育子也能讓年羹堯更加死心塌地的賣命。若讓他覺得自己如此在意弘時替弘時抱不平,心里難免會有想法,對弘時也不好。


想到這兒,胤禛的神色微微緩和道:“再怎麽忙,他也是王府出去的奴才,你是王府長子,是少主子,他不該忘了禮數本分。”


弘時默想了片刻,也明白了阿瑪的意思。卻不是一時沖動,而是存了趁機敲打的念頭。


看弘時明白了,胤禛也不多言,擡手打發弘時下去,這才研墨寫信。無非是些斥責年羹堯忘了本分的話,雖說是敲打,也是親近的表示,更能換年羹堯一個心安。


春暮亂紅零落,鵝卵石的小徑上鋪滿了粉的白的黃的花瓣,年氏才得了一個小阿哥,全府如今都是喜氣洋洋的,阿瑪更是毫不避諱的喜歡,一改滿人抱孫不抱子的舊俗,抱著小阿哥直誇機敏。就連名字也是另取的,福宜。如今滿府的熱鬧,怕也只有這無人問津的角落安靜一些了。


弘時信步走在紛紛的花雨中間,暮春的雨打在身上,還有一絲涼意。轉過一樹梨花,隱約聽到了清婉的聲音,雨聲中淡淡愁緒淡淡風。


那聲音念的是一首詞:


蜀弦秦柱不關情,盡日掩雲屏。已惜輕翎退粉,更嫌弱絮為萍。


 東風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醒。看盡一簾紅雨,為誰親系花鈴?


弘時恍惚了片刻,幾乎以為是姐姐,又自嘲的一笑。不遠處的亭子里,一個女子憑欄而立,雨中瞧著那一身秋香色的裙衫外罩湖綠色馬甲,別是一番清冷。


弘時走近了才知道,那是自己的侍妾鐘氏,也是今年選秀進來的,不過弘時素來不怎麽在意內院,莫說是侍妾了,就是嫡妻董鄂氏都沒什麽交流情感。


鐘氏也看到了弘時,卻沒有什麽慌亂,只是微微一福,算是請安。雨雖然不大,弘時卻因著沒有撐傘,袍子濕了一片。他自己雖不在意,卻以為鐘氏好歹會過問一句,或者是埋怨兩句,卻不料鐘氏仍舊的雲淡風輕。弘時忍不住笑道:“你一個女孩兒,總是這樣傷春悲秋的,可不好。”


鐘氏微微笑道:“小三爺莫不是時常喜歡這般的一蓑煙雨任平生?”卻是嘲諷他冒著雨走路了。


弘時訝異的挑眉,卻聽到鐘氏溫婉的聲音,“傷春悲秋乃是人之常情,妾身也不過在亭子里感嘆一二。小爺雖然喜歡雨中獨行的意趣,卻也要珍重身體。”


弘時第一次聽人說他冒著雨走路是喜歡這意趣,也笑了,“你這是變著法子在這等著我呢。”


鐘氏也不辯解,只是輕輕一笑。弘時拉了鐘氏促狹的問,“那既然我喜歡這般意趣,你敢不敢陪我?”


鐘氏還沒有說話呢,一旁的小丫頭就上前勸阻,“小姐,萬萬使不得啊,您是女孩兒家,總不好……”弘時不悅的看向小丫頭,總算想起這是鐘氏的娘家陪嫁丫鬟,見鐘氏沒有氣惱的意思,也就沒有多說。


鐘氏拉著弘時的手就向花雨深處跑去,弘時先是一楞,旋即笑了跟上。


鐘氏過了年也才十五歲,比弘時還小了一歲。兩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在園子里打鬧追逐,純粹明凈的笑容仿佛與這權貴之地毫無關聯。


鐘氏憐惜雨中的雛鳥,弘時笑了借力騰躍上樹,就捧了那鳥窩給鐘氏,看鐘氏眼中的歡喜,也不由得歡喜起來。兩個孩子玩鬧累了,便就這麽倚著樹坐下,弘時轉頭笑話鐘氏,“不是都說你們自小都有嬤嬤管教的麽,一舉一動都要有度?”怎麽還敢這麽瘋跑這麽席地而坐像個瘋丫頭?鐘氏悵然的嘆了口氣,“是啊,從小就這樣。”


 “我給你講個故事,你想不想聽?”


 “什麽故事?”


 “嫦娥的故事。”


 “這有什麽聽的,多老的故事呀。”


 “不是,這是我聽人說的,一個不同的故事。”鐘氏見弘時起了興致,緩緩的說,“從前有一個叫嫦娥的女子,天生一段風流,更難得的是賢惠溫婉,與丈夫夫妻和諧,相親相愛。”


很俗氣的一個開場白,弘時皺了眉聽鐘氏說下去。


 “可惜嫦娥身體病弱,有大夫說過不了第二十個冬天。她的丈夫為了能和嫦娥長相廝守,歷盡山川為嫦娥求藥。他忍常人之所不能忍,終於求來了得以長生的仙丹。”


 “仙丹一共兩顆,服用一顆得以長生,兩顆得以成仙。他趁著嫦娥熟睡給嫦娥服用了一顆,月色下嫦娥的面容清冷絕美。他忽然想,這樣的女子,本就不該是人間所該有的。世人都求成仙,成仙是多麽難得的機會,他好不容易求來兩顆仙丹,他該一心為她,助她成仙。”


 “於是他放棄了自己長生的機會,把第二顆仙丹也喂給嫦娥吃了,成全了嫦娥,讓嫦娥成為世俗中人夢寐以求的仙子。”


 “嫦娥在睡夢中醒來,發現長期折磨她的病痛再沒有了。她的周圍環繞著無邊的雲海,她茫然不知所措的向下望去,卻看不到丈夫仰頭的模樣。這一別,就成永別。”


 “在那漫長的沒有盡頭的歲月里,只剩了她一個人獨守清冷的廣寒宮。”


不長的一個故事,可是故事里清冷孤寂的味道卻是那樣強烈,弘時沈默良久,長舒了口氣道:“這個人也真夠癡傻的,做一世世俗夫妻長相廝守,豈不是更好。”弘時說完話卻沒有聽到鐘氏的聲音,不由轉頭看去。見鐘氏抱膝坐著,面上有些莫名的冷意。


 “這故事是誰給你說的,改天介紹我認識認識?”弘時問。


 “她是我姐姐,早就死了。”


清淡的話語不然煙塵,在漫天的雨聲中卻是那樣入骨的悲戚。


良久,弘時笑了說,“你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說罷也不管鐘氏了樂不樂意聽,自顧的說了起來:“話說玉帝有個小兒子,時常調皮搗蛋,下凡去玩兒。終於有一天他愛上了凡間的女孩兒,但是玉帝怎會允許自己的孩子和凡人有私情?”


 “玉帝派人抓了小兒子回天庭,男孩兒奮死抵抗,卻如何對抗得了巍巍天庭?男孩兒被抓走了,抓走之前對女孩兒說,等他回來。”


鐘氏聽得入神,忍不住問,“那後來呢?”


 “後來,女孩兒沈塘死了,肚子里還有未出生的孩子。男孩兒被關了千年,他思念了一千年,出來時愛人骨肉俱已不再。”


鐘氏一楞,回頭仔細打量弘時,少年身量雖未長全,寶藍色的長衫卻也襯得人翩翩濁世佳公子一般。這樣金尊玉貴的王子皇孫,內心里卻也有這許多的不得已。她仿佛第一次認識弘時。


弘時被鐘氏看的不自在了,撇過臉道:“你看我做什麽?”


 “我在想,小三爺可有碰到這樣一個女孩兒?”鐘氏輕笑了說。


 “不,我不敢……”弘時意外的說,旋即笑了。看著鐘氏,“不過現在,我碰上了。”


鐘氏一楞,埋怨道:“誰要當這個女孩兒呀。”


弘時大笑,“你不樂意?你真的不樂意?那我走了啊,我真走了。”


鐘氏才不理會弘時,任弘時起身走人。弘時走了兩步還是忍不住回頭拉起鐘氏,“你是女孩子,我不和你計較,咱們上那邊玩兒去!”


那還有稚氣的面容哪里像方才那個多愁善感的少年郎,生生一個頑童無賴。鐘氏一會兒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被迫跟著跑了。


 “你是江南人吧?我額娘也是江南的呢。你沒事多陪陪她,講講江南故事,風景人物,也是好的。”弘時看似隨口的吩咐。


鐘氏心里轉了個彎兒,也明白了弘時的意思,連忙應下。


夏末初秋的天氣,雖說有了絲涼風,多走兩步身上的衣衫也能被汗濕透。弘時倚著水閣的柱子上將睡未睡,目光遊離。


遠遠的弘晝跑了過來,也顧不得滿頭大汗,“三哥哥,救救四哥吧,他,他……”弘晝跑得急,一句話也說不完全。


弘時一楞,起身問道:“怎麽了?慢慢說。”


弘晝小臉通紅,斷斷續續的總算把話說明白了。原來是福宜不知怎的咳喘得厲害,全身起了紅疹,瞧著竟是不祥了,年氏早已急的昏了過去。因為是弘歷送的水果福宜吃完才發作的,所以弘歷現在正跪著請罪呢。福宜若有萬一,只怕是……想到這兒,弘時也不由得焦急,“你去嫡額娘那兒,我去阿瑪那兒,要快!”


看弘晝轉身就跑,弘時喝住了他叮囑,“想好該怎麽說,毛毛躁躁的只會耽擱時間!記著,你是皇孫阿哥,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不該失了冷靜!”


弘時到的時候年氏屋子里已經亂作一團,太醫還沒有來,弘歷煞白著小臉跪在地上,胤禛的臉色陰沈得厲害。


一旁有個小丫頭哆哆嗦嗦的捧著果皮,不說話。弘時給弘歷一個安心的眼神,跪下請安。


胤禛沒有理會,刀子般的目光還在弘歷身上,“說,你給宜兒吃了什麽?”


弘歷感覺到哥哥跪在身邊,心里到底安穩些。小聲說道:“只是新得的水果,原先沒見過的,想著給福宜弟弟嘗嘗。”


弘時看到金色果皮的時候就明白了,是他給弘歷的芒果,這種水果在京城也算是稀罕物了。他抿了抿唇說道:“阿瑪,這果子是孩兒給四弟的,四弟也說了要給小六兒嘗嘗,孩兒看這果肉容易成泥,又極是香甜,也便允了。”


弘時的話還沒有說完,臉上便挨了一巴掌,耳邊是阿瑪的怒吼,“你好大膽子!”


弘歷扶起三哥,想要說什麽,卻見三哥看自己一眼,說不上多嚴厲,弘歷卻低下了頭,沒再言語,只是抓著三哥的手緊了緊。


弘時苦笑了跪直,低聲說,“孩兒知錯。”


第56章 拜師


弘時苦笑了跪直,低聲說,“孩兒知錯。”


胤禛淡淡的說道:“我現在也不想看你,自己去外頭跪著,宜兒若是有個長短……”


弘時想了想,試探的問,“可否讓時兒看看福宜弟弟?”


胤禛猶豫了看著弘時,又回頭看看小兒子,弘時一身本事俱都是季樸言所授,季樸言醫道之精他卻是明白的。


胤禛還沒有開口呢,悠悠醒轉的年氏卻低低的道:“不勞小三爺操心。”


胤禛微一揚眉,甩手又是一巴掌,“看你把側福晉急的,還不道歉?”


弘時目光滑過年氏,落在福宜身上,“是弘時魯莽了,福宜弟弟身子要緊,還請側福晉準允時兒一試。”


年氏沒有開口,胤禛示意奶媽把福宜抱給弘時看,弘時把過脈倒是舒了口氣,一面吩咐人撿了硼砂等外敷的藥一面開了方子讓人拿下去熬藥。


眾人猶豫的看看王爺又看看側福晉,見胤禛點頭這才下去取藥。


福宜臉上身上的水痘敷了藥果然開始見好,不多會兒哭累的小娃娃睡得香熟,倒是讓急壞了的年氏胤禛舒了口氣。


胤禛把小兒子交給奶娘抱著,回頭看弘時仍舊斂眉站著,不由低聲喝道:“還杵著在這兒做什麽?”


弘時早就等著這句話了,連忙告退。想到阿瑪面色陰沈,知道雖然小福宜有驚無險,阿瑪還是生氣的,便自覺去書房里跪著。


在書房里跪了沒多久,就看到弘歷拉著弘晝也一起進來,弘時笑了輕聲,“不做功課了?來三哥這里躲懶?”


弘歷默默的咬唇跪下,“歷兒謝三哥。”


弘時怔了怔,淡淡的說,“自家兄弟,你這是生分了。我是你兄長,你做錯了事情,便是我的過錯。”


弘晝看看三哥,又瞅瞅四哥,拉著弘時的衣袖笑道:“我路上碰到四哥,四哥說你你一準在這兒,晝兒和四哥陪著三哥哥一起跪著。”


弘時溫和的看了一眼弘歷,笑道:“往後萬事多留個心眼,我沒有給六弟,就是怕這新鮮玩意兒小孩子吃不得。”


弘歷面上一紅,低頭稱是。三哥把這芒果給了他和五弟卻沒有給福宜,他心里也覺得是不妥的。可是拿三哥給的東西給福宜,更不妥了,也不知三哥是沒察覺還是不計較。


 “你的功課也不輕松,暫且回去吧。”弘時回頭看弘歷,神色帶了絲疲倦。


弘歷還想著說什麽呢,弘晝就小聲的抱怨道:“六弟病了,年額娘不去抱福宜,倒是尋起咱們的不是了。”


 “晝兒!”弘時低聲喝道:“誰讓你妄議長輩是非了?六弟病了,哪個不是心急如焚,你還覺得委屈了?”


弘晝縮了縮脖子笑了說道:“三哥放心,四哥和晝兒說過,晝兒也就在三哥面前這麽一說二。再說了,這府里咱們才是正緊的阿哥主子呢。”


弘時知道弘晝雖然是聰慧的,卻不會有這樣的早慧,轉眼看弘歷白了的小臉,心下忍不住嘆息,淡淡的說道:“如今我的話你們也是不肯聽的,這里也不用你們陪著,自己下去看書吧。”


弘歷沒想到五弟這般信任三哥,連平常他掏心窩子的話也能和三哥去說,到底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不免就嚇住了。這會兒見到哥哥生氣,知道哥哥到底是偏疼他們的,便委屈的小聲,“不走。”


弘時聽四弟難得委委屈屈的聲音,忍不住心軟了,回頭看弘歷低著頭不肯看他,溫聲道:“你是做兒子的,也是做哥哥的,只有真心盼著他們好的,明白麽?”


弘歷低頭稱是。弘時看四弟雖然點頭,眼里卻沒有一絲歉疚,顯然不覺得自己這麽想有什麽錯處,不由暗暗嘆息。


他們兄弟三個里面,論聰明乖覺,弘歷是最強的,更兼著知曉變通,心志果決。只是這等性格……弘時正斟酌著要說什麽,弘晝卻仗著哥哥疼寵他,扭股糖兒似地纏著弘時說笑話,弘時拿這個幼弟沒轍,無奈的看向他,“你年額娘平素里待你也不薄,由得你編排她。”


 “哼,天知道呢。再說了,他哥哥年羹堯對三哥哥就不好。”弘晝才不想再提這件事,轉笑道:“三哥你是不知道呢,弘歷哥的進度都快了我一截了,惹得先生老是罵我。”


弘時無奈的點著幼弟額頭,“誰讓你只知道貪玩淘氣?”回頭看弘歷還是一臉的委屈,心下不由好笑:“這是怎麽了,誇你學問好呢,不開心?”


弘歷低聲解釋,“我不是真的這麽想的,只是有時候,有時候……”


弘時沈下了臉,“男兒漢大丈夫,知錯能改就是好事,誰問你先前的事兒了?”


 “三哥,你這里還藏了本遊記呢,可否借我瞧瞧?”弘晝笑嘻嘻的聲音傳來,弘歷目瞪口呆的看著五弟就這麽沒點兒禮貌的翻著三哥書房,手上拿著本書得意的晃著,“幸好我留了個心,不然這樣好看的書都得錯過了。”


弘時早就習慣了,笑罵,“成日里不務正業。”


弘晝當這話是默許了,見三哥不再訓斥弘歷,一面翻著手中的書一面笑道:“我這叫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小阿哥這是要去哪里呢?行萬里路?”胤禛沈聲問道,推了門進來。唬的弘晝忙把書往身後藏了跪下請安。


胤禛原本心情沈郁,見兄弟三哥在一處混鬧,眼底倒有了絲笑意,指著弘晝道:“再讓阿瑪抓到你看閒書。打你板子。”


弘晝連稱不敢,胤禛微一挑眉,“阿瑪瞧你們兄弟情深,不如成全了你們,到子時再起罷。”


弘時也聽出了阿瑪聲音里的戲謔,只是不接話。胤禛瞧著弘晝扭捏的樣子有趣,擺了擺手吩咐弘歷弘晝下去。


弘晝不放心三哥,要拉著弘時一起下去吃飯,被弘時瞪了一眼,這才訕訕的被弘歷拖下去。


屋子里一時就只剩了父子二人,胤禛看著弘時,半晌道:“往後再不可這樣嘴饞貪新鮮了,太醫說了,每個人過敏的物件不同,這是你六弟命大,萬一真吃出個好歹來,那可就連盞茶功夫都不要就會去了的。”


弘時早就察覺了阿瑪的疲憊,輕聲道:“阿瑪放心,孩兒省得。”他一面說著,一面輕輕的給胤禛捶腿,“阿瑪可是遇到了什麽煩心事?”


胤禛折騰了一整天,在兒子面前終究撐不住,冷哼了聲道:“關於世子的冊立,你瑪法的主意定下來了,只等了下月頒布。”


弘時楞了楞,他沒有想到阿瑪會把他的名字報上去,只是問:“阿瑪的意思是?”


 “你瑪法不肯批你。”胤禛沒有管弘時想什麽,淡淡的說了,長嘆一聲,“你當初但凡……”這話說的自己也無趣。他雖然待弘時極是嚴厲,但是內心還是覺得弘時比弘升總要強的多的,自己也總該比五弟強些,憑的什麽一樣是庶長子,弘升立了世子,他的弘時卻沒有分?


胤禛素來要強,現下出了這麽一樁事情,是真的又生氣又失望,灰心之余,還忍不住疼惜兒子。早在來看弘時之前他就被季樸言拉著開導了好一會兒,胤禛此刻還是覺得沈郁。眼見著天色漸漸暗了,他也沒有吃飯的心思,枯坐了片刻,淡淡的道了聲:“你好自為之。”便出去了。


 阿瑪難得沒發火,可是這冰冷的神情卻讓弘時心里越發不好受。他雖然也算是王府長子,身份上到底低人一等,皇家最重體統血緣,這世子與普通王子又是截然不同的,世子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要襲承爵位,當家做主的。他驚訝於阿瑪的心思,更為瑪法的決斷不平。


他知道阿瑪心性要強,此番必然是不好受的,心里更難受了。良久,他才輕輕的說,“阿瑪,你放心。”


弘時的目光穿過早已黑沈沈的院子,不知道是看向哪里。


十月份冊封果然下來了,沒有弘時。一時間眾人都存心等了看好戲,身為當事人的弘時卻沒事人一般,讀書習武處理事務,只是閒暇時去看弘歷的次數勤了許多,每次不拘文才武藝,人心道理,總是下棋賞花的空隙多說些,也不知心底想的什麽。


這一年的除夕府上看著熱鬧,卻因為胤禛和弘時各自都有心事,冷清了許多。


元宵過後,弘春說弘旺府里得了牡丹花,拉著弘時去看新鮮。若說弘時原先還有幾分小心避諱,現在確實看得開了,笑了埋怨,“旺兒只與你說,卻不肯對我說,可見是不想我去的。”


弘春弘旺都道弘時現在處於非常時期,這才叮囑弘旺避諱些,不料他反倒是豁達的多了,弘春楞了一時半會,才笑了道:“這大冬天的花兒多難得的事物?待會兒你多罰他兩杯酒便是了。”


弘春自己雖然是長子,但下頭有嫡出的弟弟在,有什麽也輪不到他,自然是不介意這些的,如今看弘時也看的開了,不由真心替他高興。


賞花的宴席是在城郊別院里開的,手臂粗的紅燭點綴的牡丹愈發嬌艷。弘春看的嘖嘖稱奇,笑道:“這樣的天氣還能開的這樣好,當真稀奇了。”他拉著弘時笑:“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果真不是虛言。”


弘旺不過借著由頭和哥哥們喝酒,聞言可有可無的哼了聲,“有個什麽看頭,俗氣。”


弘春拉了弘時在石頭桌子旁坐下,笑道:“你若不稀罕,就給我如何?”


弘旺撇了撇嘴,“這有什麽好看的,紅艷艷的。”


弘春存心逗他,捧了一杯酒走到花前,緩聲吟道:“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嬌萬態破朝霞。”


弘旺一甩袖子也起身道:“牡丹妖艷亂人心,一國如狂不惜金。曷若東園桃與李,果成無語自成陰!”


眼看兄弟兩個又要鬧起來,弘時苦笑了攔住弘旺的手,“旺兒,酒多傷身,你才多大?”又轉頭對弘春道:“哥,你又逗他做什麽,這喝酒賞月不好?”


弘旺道:“那你來評評理?”弘春不料這小子火氣這般大,無奈的道:“好,那就讓時兒來評評,到時候若是說牡丹好,你小子可不許渾賴啊,需得喝一杯酒。”


弘旺哼聲道:“喝就喝!”


弘時卻是一時沈默了,半天功夫,方才長身而立,苦笑道:“我記得中唐時曾有一個叫舒元輿的說過,‘古人言花者,牡丹未嘗予焉,蓋遁於深山,自幽而芳,不為貴重所知’可見早些時候,牡丹也不過只是山中的隱者,伴月同眠。”庭院安靜,月色清冷,十六七歲的少年有著說不出的溫和無奈,怕只有明月流水明白少年骨子里的抑郁與疏狂倔強:“什麽富貴,俗物,花只管一歲一歲地開又覆落,深山也好,鬧市也罷,它怎樣,我們永遠也不會明白;只怕這孤岑的獨自在庭間綻放,還不如深山間聽溪水低吟呢。說到底,俗的只是我們自己,而不是這花罷了。”


 二人聽弘時說的動情,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們心底都是各有心事的,聚在一起到最後,竟是喝起悶酒來。


弘時回府里的時候已經醉的深了,滿府的哭聲在大雪天氣里分外慘然些。胤禛看著早已沒了氣息的福宜,怔怔的說不出話。聽到弘時醉著酒回來,陰沈了臉色二話拿了鞭子去看弘時,弘時還在醉著,只是恍恍惚惚的前行,身後挨了火辣辣的一鞭子,他只是腳下微頓,踉蹌了又要前行。胤禛氣的命人按住了他就是一頓鞭子,眼瞅著血跡滲透衣衫,弘時神色漸漸清明,雖有痛楚,卻格外沈默。


 耳邊是阿瑪失望憤怒的聲音,“你弟弟才走了你不知道?醉酒而歸!”他知道阿瑪還有沒說完的話:阿瑪最討厭他和弘旺弘春一起了。只是如今的他既然不可能是世子,又何必顧及這麽多呢?弘時苦笑著輕聲,“不必按著我。”


小廝猶豫了不肯動,卻被弘時甩開了。胤禛才要怒喝,就見弘時掙紮了跪直低聲,“憑阿瑪責罰。”


胤禛見弘時這模樣,心底的氣卻是只增不減。喪子之痛並著對弘時的失望憤怒一並發作出來,鞭如雨下。


福晉遠遠看胤禛下死手打弘時,知道是勸不住的,連忙讓人去喚胤祥來,一面吩咐人準備熱水醫藥。


胤祥來的時候就看到弘時一背的鞭痕,黑紫腫脹,隱約可以聞見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他楞了楞,攔住胤禛道:“四哥!你這是做什麽,這樣下死手打他?”


胤禛看到胤祥來了,心底怒氣卻是更甚,抿了抿唇也不說話,只是冷冷的甩開他的手,鞭子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呼嘯聲。


胤祥見攔不住,索性撲到弘時身上,胤禛的手停滯在半空,恨恨的道:“你休要可憐這不長進的小畜生!”


胤祥心疼弘時,只是搖頭不說話。這里正僵持著,就見小丫頭來報:“鐘格格有孕,急著想要見弘時阿哥。”


胤禛手中的鞭子掉落,說不上是歡喜還是心酸,追問道:“什麽時候的事兒?”


 “就在方才,格格心急弘時阿哥,不知怎的就暈倒了。主子請了府里的老嬤嬤來瞧,說是有了月余的身子。”


胤禛急了要往弘時後院里走,才走兩步便覺得不妥。看福晉微笑了一疊聲吩咐下去,在院子里立了片刻,轉身去了他的書房。


福晉一早就覺得年氏後院里獨大不是個事情,如今這個長孫來得太是時候了,壓了年氏的氣焰不說,也讓原本眼看著要失勢的弘時多了幾分底氣籌碼。福晉最樂得看府里勢均力敵的場面,對這鐘氏也就愈發上心,甚至親自去了鐘氏院子里噓寒問暖,博得一個賢惠的名聲。


胤祥吩咐人尋了春凳擡弘時下去,這才追上四哥。


燭光下胤禛的眼圈微紅,怔忪著沒有說話。胤祥強笑了拉著四哥的手,“四哥好福氣,要當瑪法了。”


提起鐘氏懷的孩子,胤禛長嘆一聲,“可惜時兒不爭氣,不然這孩子身份也能貴重些。”說到這兒,面色微沈,“那小畜生呢?讓他在院子里跪著,好生反省。”


胤祥笑了道:“四哥這是什麽話,莫要嚇到未出世的侄孫孫。”


胤禛今日才喪失了幼子,又得知長孫訊息,大悲大喜之余,掩不住的疲憊,“你莫要替他求情,你看看他做的那些事情,任性妄為。都這時候了,還不知道收斂。你余下的侄兒們又都還小,只怕……”


胤祥聽四哥說的傷感,沈默片刻,跪下道:“四哥,算了吧!祥兒就這樣,也很好了。四哥,不值得的。”不值得的,四哥,為了那個位子,葬送這麽多,真的值得嗎?


胤禛拉了胤祥起身,心疼的替他理著半舊不新的袍子,“這是你該關心的嗎?不是讓你嫂子送了你件新袍子麽,怎麽大過年的,還穿成這樣?”


 “這元宵都過了,那嶄新的袍子也該收起來了,不然……”胤祥囁嚅著不說話 ,正想著怎麽勸四哥,就感覺到手背上冰涼,他驚訝的擡頭,“四哥!”


胤禛撇過頭去,“你既然心疼你侄兒,還在這里陪四哥做什麽?”


胤祥不忍看素來剛強的四哥落淚,半晌,輕輕的問,“四哥,時兒這孩子再好,在阿瑪眼里也是漢人的子嗣,想要……我看歷兒也是不錯的,書讀的好,弘時又一直上心調教,不如……”


胤禛一楞,明知道十三弟這話在理,卻冷冷的道:“那是我的家事,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操心?”


胤祥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卻苦笑著沈默了。四哥有些時候,最是執拗不過的了。


胤禛怔怔的看著窗外的月色,想到弘時那倔強冰冷的神色,那淡淡的血腥味,淚水緩緩滑過。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們父子走到今日這地步?弘時是他的長子,是他寄望最深的兒子。弘時自幼文才武功都是人中翹楚,他看重他逼迫他,錯了麽?看著弘時一次次遍體鱗傷,真的是他所希望的麽?弘時也是他的兒子,那個奶聲奶氣四處找阿瑪的小娃娃,為了他的目的,值得弘時付出這麽多麽?八弟總算是出身卑微卻能討阿瑪喜歡的,他那麽那麽努力,如今又是怎樣的光景?


這樣大的代價,值得嗎?或者,與其說他是更倚重李氏所出的長子,不如說他是不甘心,不甘心因為天生身份卑賤,就要低人一等。不甘心他的兒子,也和他當年一樣。


 “你去看看弘時吧,莫要真的打壞了。”胤禛輕輕的說。


胤祥見四哥不再生弘時的氣,也輕聲勸解,“四哥莫要心急,時兒這孩子,皮實著呢。”


胤禛不願十三弟看他難受,強笑了道:“為著這麽個小畜生,我心急什麽?”


胤祥推門出去,就看到季樸言在月色下默默的立在門口,面上依舊是古井無波。他怔了怔,知道這是和四哥有話說,打了招呼便直奔弘時處了。


胤禛看到季樸言也是一楞,忙隨意拿袖子擦了臉問,“先生怎麽不進來?”


 “樸言想收弘時阿哥為徒,望四爺準允。”季樸言的聲音淡淡的。


胤禛看著季樸言,半晌才道:“只怕這孩子不爭氣,入不了先生的眼。”


樸言搖頭淡淡的笑了,“時兒這孩子,天真孩子氣,又任性不羈,有大才而無大志。,倒是像極了樸言先時的幼弟。”


胤禛聽著季樸言的話,怔怔的說不出話。良久,躬身道:“那有勞先生了。”


看著季樸言溫淡的背影,胤禛跌坐在椅子上。如今連季先生也要來和他搶兒子了麽?那麽,是不是他真的對時兒太過嚴苛了?


樸言去弘時房里時,弘時正趴在床上看書,胤祥在幫他上藥,那一背的鞭痕燭光下甚是刺眼。


叔侄兩個見季先生來了,都要見禮,季樸言笑了攔住,接過胤祥手中的藥道:“這都多早晚了,再不回去,你媳婦該擔心了。”


胤祥見季先生來了,雖然舍不得侄兒,到底不好意思久待,說了兩句閒話就回去了。季樸言一面上藥一面淡淡的說,“我和王爺商量過了,想要收你為徒,可好?”


弘時自小在季樸言身邊受教,無數次想過先生為何不肯收他做徒兒,此時聽到這樣一句話,下意識的翻身跪下,“徒兒拜見師父!”


季樸言到底心疼弘時,板著臉任他叩了頭便把他按回床上,弘時紅了臉不肯讓季樸言費心,直到身後挨了兩巴掌才老實下來。


待到上完了藥,弘時在季先生嚴厲的神色里喝了藥,小聲問道:“阿瑪他可有睡下了?沒再生氣了吧?”


季樸言暗暗嘆息一聲,哄了他道:“早睡下了,你也早點休息,不許熬夜,聽到沒有?”最後一句話語調上揚,含了威脅的意思。弘時介於師父一貫的嚴厲,乖乖的趴著睡著了。季樸言吹了燈,借著月光看向自己徒兒。因為背後的傷,這孩子睡覺也不安穩。他心疼弘時,解下身上輕軟的貂裘蓋在弘時身上,又默坐了片刻,方才轉身離開。


第57章 曲終


康熙六十一年正月,康熙皇帝設千叟宴,京城上下一片熱鬧歡騰。


老皇帝坐在龍椅上,看著漫天的煙火轉瞬即逝,仿佛少年時候的笑顏,仿佛一個又一個故人面容,一個又一個或明朗或陰郁的日子。人老了,總是忍不住懷舊,康熙帝面對座下那許多曾經陪著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蒼老容顏,一時不盡感慨。


熱鬧中,康熙帝看到弘時獨自坐在樹叢一角,孤單落寞的神情,恍惚讓他想起少年時的好友,納蘭容若。康熙微微垂下了眼,輕輕的道:“乏了,且回屋里去吧。”


弘時被帶進暖閣時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靜,只是默默叩頭,“孫兒給皇瑪法請安,瑪法萬福。”


康熙帝微笑了看著弘時,“長成大人了,來,近些,讓瑪法好生瞧瞧。”


 “諾,這是皇瑪法給你的壓歲錢,接著。”康熙帝笑了遞給弘時一個紅色描金繡龍的荷包,弘時垂頭道:“孫兒業已成家,是大人了。”


看著弘時尚且稚嫩的面容一本正經,康熙眼底終於有了一絲笑意,“多大也是我的孫兒,拿好了。”


弘時抿了抿唇,默默接下。


康熙看他接下了,淡淡的問,“這次的世子里頭沒有你,心里怨不怨恨瑪法?”


 “孫兒不怨。”弘時聲音清朗,不卑不亢,“家中兄弟幾人,弘時雖然居長,卻以四弟最是出息。”


康熙帝見狀,倒是微微釋然。只是年紀大了,孫子們又多,也不知道弘時的弟弟們都是誰,便問道:“你四弟?”


 “弘時的四弟弘歷,過了年十二歲,文才武功出眾,人品貴重,諸兄弟中最得阿瑪看重喜歡,乃是鈕鈷祿氏所出。”


康熙聽到鈕鈷祿氏所出,眼神一亮,旋即笑了道:“朕還當老四最喜歡的就是你了呢。”


弘時只是微微一笑。


 “對了,瑪法還記得,有一串佛珠在你那兒,你小子沒送人了吧。”


 “曾為治病借給朋友過。”弘時怔了怔,說道。


聽到弘時如此坦誠,康熙倒有些意外,旋即笑了點頭,“你下去吧,瑪法老了,說一會子話就乏了。”


弘時本來只是君臣奏對,聞言忍不住擡頭,看到皇瑪法眼中慈愛的目光,還有皇瑪法那蒼老的容顏,忍不住輕聲,“瑪法哪里老了,精神可是比孫兒還要好些呢。”


康熙聞言忍不住笑道:“瞧你看著清冷呆笨的,竟也這麽會哄人開心?行了行了,下去吧。”


看著弘時緩緩退下,康熙帝嘆了口氣,“你看這孩子如何?”


屏風後頭走出一人跪道:“文才武功自不必說,難得的是這份從容淡定,沈穩大氣,雖遇挫折不改風骨,胸有丘壑,更能兼顧兄弟,重情重義。”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方苞。


康熙笑了說,“你倒是喜歡這孩子。”


沈吟片刻,康熙搖頭道:“是個好孩子,可惜了。”


 “不是朕不喜歡他,而是他不合適。你說的對,這孩子重情,在他眼里情比什麽都重要。而一個好皇上,最當要的,就是無情。無情了,才能把我去掉,才能把江山裝在心上。他呢,只怕最是意氣用事的。”康熙顯得有些說不出的疲憊,“他是一個好孫兒,可不適合當一個好皇帝。”


 “如果這是在尋常百姓家,這樣的麟兒,怕是要捧在手心里寵愛的,只可惜……”


只可惜,不幸生於帝王家。康熙的目光透過窗紗,看向漆黑的夜空。他的礽兒,也曾經是這樣一個多情重義的少年吧?傻孩子,被兄弟們逼迫卻不肯還手,他有個冷暖這孩子比誰都緊張。那個深宮里失了母親的孩子,拉著他的衣角一臉信任。他最心愛的孩子。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父子走到今日這般地步?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當初不讓這孩子做太子該有多好,一個閒散王爺,也是一生一世淡泊快活。這孩子那樣的性子,怕是會快樂幸福的吧?他把他以為最好的東西給了他,他把江山給了他最器重的嫡子,最愛的兒子,卻換來這樣的結果。


這世上許多事情,真真是不可強求的。


良久,康熙自嘲一笑,果真是老了麽?竟是如此感傷起來,“明日,讓人察看一下那個……弘歷的生辰八字,性格品行。”


小院子里暗香浮動,清雅的蘭香伴著淅淅瀝瀝的春雨,傍晚時分的天氣猶顯得寒意深重。


正是倒春寒的時候,弘時不過一件單衫坐在葡萄藤下,逗著懷里的小娃娃。小家夥和弘時很是親近,咯咯笑個不停。


弘時長子永紳是去年七月出生的,說來也是奇怪,弘時自己是夜半出生,這孩子卻恰恰在日中出生,一個子時一個午時,永紳的出生給雍王府帶了了幾分笑意,胤禛也喜愛極了這個小孫兒,得了閒便要逗弄一番。


 “你又抱著紳兒混鬧,要是讓阿瑪瞧見了,又該罵你了。”鐘氏端了碗出來看到弘時那一臉天真稚氣的模樣忍不住取笑,“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天天抱著個小娃娃逗弄,真是。”


 “我自己的兒子,我不抱著誰抱,是吧,紳兒?”弘時笑了舉著兒子頑笑,“來,紳兒,咱們不理額娘,叫阿瑪,阿瑪帶你騎馬馬玩兒。”


鐘氏放下手中的碗,伸手抱永紳,“才多大的孩子就會喊人了?這都說抱孫不抱子,哪有你這麽粘著兒子的呀?”


小永坤和阿瑪玩的正開心,被鐘氏抱走了卻是不依,依依呀呀的要弘時抱,蹬著小腿不理額娘。弘時看了哈哈大笑,“好兒子,就知道和阿瑪親。”


鐘氏無奈的笑了,“這小子就知道親著阿瑪,你也是,他一個男孩兒,你別要把他給寵壞了。”


 “兒子親我還不好?寵著點兒那是應該,我又不是阿瑪。”弘時小聲嘀咕了說。


鐘氏聽得黯然,想想萬一有朝一日弘時和兒子真的如他和阿瑪一般,只怕……想到這兒,鐘氏笑了推弘時一把,“好了好了,就算是你舍不得放下兒子,飯總是要吃的吧?”


弘時聞言忍不住笑了,“偏你花樣多。”桌子上是一碗長壽面,清清的雞湯,一根盤旋著的面條,上面還臥著個金燦燦的荷包蛋,兩片嫩白的春筍,幾塊香菇,綠綠的蔥花。說不上多金貴的東西,卻是弘時吃到過的除了額娘做的東西以外最香甜的面條了。


看弘時吃的香甜,鐘氏怔怔的,“真快啊。”


說著又仿佛想到了什麽,推了弘時一把,“紳兒再好,畢竟不是嫡子,阿瑪還是更想要一個嫡孫的。”


 “胡說,我也不過是一個庶子,哪里去找嫡孫去?”弘時的話聽得鐘氏撲哧一笑,道:“可是,看著阿瑪這麽喜歡紳兒,我怕阿瑪為了擡舉紳兒,充作嫡子去養。紳兒能有出息我自然是歡喜的,只是孩子小小年紀,怕要折了福分……”


聽到這兒,弘時沈默了,半晌,輕輕笑道:“放心,我斷不會讓人把兒子從你懷里搶走的。”


聽弘時說的鄭重,鐘氏不自禁的捂住了弘時的嘴,“你這話嚴重了。”


弘時輕柔的看著鐘氏,“謝謝你的長壽面,這是最好的生日禮物了。”


蒙蒙春雨里,少年的笑容明媚真誠。多少年以後,鐘氏還在想,那一場短暫的夢,怎麽就模糊在春雨里了。


那時候,鐘氏獨自坐在冷清破敗的院子里,遠處的皇宮熱鬧非凡,皇上又添了皇孫,怕是沒有人能憶起她早逝的兒子,她遠在天上的夫君。陰雨綿綿,卻是小院無人又一年。


三月楊柳正好,一簾綠影。弘時閒散的靠坐在湖邊的石頭上,手上一卷詩書。春陽和暖的照在秋棠色衣衫上,說不出的溫和疏淡。


 “三哥。”弘歷清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弘時拍了拍身邊的石頭,“坐。”


 “三哥,阿瑪還在生氣呢。”弘歷踟躕著說。


 “怎麽,三哥都不怕,你怕了?”弘時不在意的逗笑道。


 “不是怕不怕的問題,歷兒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說。”


 “說。”


 “阿瑪畢竟是為了小侄兒好,這養在嫡母身邊身份首先就不同了,三哥何必執意不肯?”


 “傻小子,三哥問你,若是有朝一日阿瑪把你養在嫡額娘的名下,充作嫡子,讓你當你額娘是陌路人,你願意麽?”弘時搖頭輕笑,“什麽好意,三哥的紳兒又不是沒有親娘,何必叫他將來為難呢。”


弘歷聽了,咬唇不語。半晌擡頭認真的說,“歷兒還是覺得為了一個女子與阿瑪產生嫌隙,不妥。”


 “莫說是女子了,就算是兒子,也還是可以再有的。但是阿瑪卻只有一個,不當為了妻兒與阿瑪置氣。於大局大義上,也不通。”


弘時驚喜的看著弘時,點了他的額頭笑罵,“你倒是教訓起三哥來了。”


弘歷低頭小聲的,“歷兒知錯了。”


弘時卻微微嘆了一口氣,自嘲一笑“你這樣想,是對的。只是三哥這般性子,怕是永遠也做不到了。”


弘歷不解的擡頭看向三哥,卻覺得三哥陽光下的剪影那麽那麽溫暖。呆呆怔了不語。


他不解三哥的執拗,可是有時候也忍不住會想,紳兒有這樣的阿瑪,會是很幸福很幸福的吧。


在他們身後,綠樹叢里,康熙的嘴角露出一絲久違的笑意。


康熙六十一年三月,弘歷入宮,隨侍皇祖左右。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康熙帝不豫,還駐暢春園。命皇四子胤禛恭代祀天。病逝。即夕移入大內發喪。遺詔皇四子胤禛繼位,是謂雍正帝。


大將軍王胤禎還在回京的路上,忙碌了一整日的雍正獨自坐在廳堂,顯得分外疲憊。


良久,他輕聲問道:“先生真的要走。”


季樸言淡淡的點了點頭,“恭喜四爺,樸言生性耿介,不通為官之道,從此雲遊海外,此生亦是足矣。”


雍正淡淡嘆了口氣: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狡兔死走狗亨的,他甚至不知道將來的某一天,他忽然想起知曉了自己那麽多秘密的季先生,會不會動殺心。他相信自己現在的情義,可是他和先生一樣,信不過時間的磨洗。與其將來有一天不得不下手,不如現在放手,還能博得一個賓主盡歡。只是,“先生不愛名不為利,胤禛此處的孤本,任由先生挑選。”


季樸言搖了搖頭,深深一揖,“樸言不求孤本,只求四爺一句承諾。”


 “先生請講。”


 “樸言義弟性子雖是多有不妥,可是絕無叛逆之心,如今一心田園,再無他想。”季樸言淡淡的說,言下卻有難得的鄭重。他和胤禛相交多年,最是明白胤禛的心思。只怕是胤禛在見谷向塵第一面的時候,就已經動了殺心,只是那時候他自己尚且如履薄冰,無暇顧及罷了。


雍正眼底閃過一絲陰霾,半晌淡淡的說,“先生既然這麽說了,朕,盡量。”


季樸言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再次深深一揖,轉身離開。


兩三本書,兩套衣服,幾兩碎銀,就是他的全部了。


看著季樸言遠去的背影,雍正不知怎的酸澀難言,半晌,他冷冷的道:“找到谷向塵的所在了?”


谷向塵的行蹤想來飄渺不定,最難捉摸。


 “是。”黑暗里,一個聲音不帶絲毫的感情。


 “殺了他。”雍正的聲音冰寒冷冽,帶著幾許森然殺意。


第58章 人散


熱熱鬧鬧下了一夜的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朝陽映雪,天地間肅然安靜。季樸言牽著馬笑道:“傻孩子,天下沒有不散的席。”


弘時拉著韁繩道:“師父,您這一走,時兒想要再見您,就難了!”


季樸言沈下了臉,“時兒,你是大清的皇子,不是三歲的奶娃娃。放手,這像什麽樣子?!”


弘時只是不肯松手,“師父,您就不能留下來麽?就在京郊住下也好。”


季樸言只是淡笑了搖頭,嘆道:“初見到你,才五六歲大小,轉眼十年易過,師父也老了。”


 “人生百年,倏忽而過,師父從此終老江南,你不必牽掛。”


弘時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卻只是低頭遞過手中的簿子,“這是時兒自己謄的詩文,贈給師父的。”


季樸言接過簿子,皺眉輕聲罵道:“改不了的疏狂,不會楷書是不是?”


弘時笑了,“時兒什麽性子,師父再明白不過的了。”


季樸言素來平板的表情終於有一絲擔憂不舍,淡淡的叮囑弘時,“時兒,如今你阿瑪是君是父,萬事不可執拗,要多留心眼,再不可和從前一般意氣用事了。”


 “從前你只是兒子,天大的事情,你阿瑪都會容得下你。現在,你更是皇上的臣子,有什麽沖突,只會害了你自己,明白麽?”


弘時怔了怔,苦笑不語。季樸言不知道自己的話這傻孩子聽進去了多少,只是那畢竟是親父子,他也不好多言,鼓勵的拍了拍弘時的肩膀,轉身上馬馳騁而去。


弘時默默的跪下,輕聲喃喃,“師父。”


弘時獨自牽著馬走在悠長的小巷,腦中揮之不去的,是師父清寒孑然的背影,他教了自己十年,在王府盡心盡力十年,最後不過如此。弘時嘴角一抹嘲諷的笑容,早該知道的吧,他早該明白的。


這樣也好,江南山水秀美,該是師父的最愛了。


 “時兒!”弘春嘶啞的聲音打破了弘時的沈思,他詫異的看著弘春,“怎麽了?”


 “三阿哥”弘春像是忽然反應過來,半跪下道:“叩見三阿哥。”


弘時惱怒的扶他起來,“你這是做什麽!寒磣我呢?”


弘春苦笑了說,“禮不可廢。”


弘時上下打量著弘春,幾日不見,他看著竟是憔悴了許多。沈吟片刻,弘時輕聲道:“你放心,十四叔和皇阿瑪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打虎還親兄弟呢。”


弘春聽聞此言,搖頭道:“阿瑪千里趕回來奔喪,卻是一封信也沒有寄出來,阿瑪身邊的死士冒險回來,說阿瑪……阿瑪被挾持監視了。”


弘時微微一怔,皇阿瑪的動作,竟是有這麽快麽?想來也是,有年羹堯在四川,怕是早就滲透進去了。弘時一面想著,一面安慰弘春,“眼下多事之秋,自然行事要穩妥些。十四叔畢竟是阿瑪的親生兄弟。”


弘春只是搖頭,弘時一聲嘆息,再看不得弘春這般模樣,拉了他沈聲道:“你老是這樣像什麽,你是十四叔的長子!你都這樣了,你的弟弟們怎麽辦?!”


弘春苦笑,“你不是不知道四伯父,他若是……我還能怎麽辦?”


弘時沈下了臉,道:“皇阿瑪不是你想的那樣。”


弘春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不由沈默了。


良久,弘時嘆息道:“我幫你。”


弘春詫異的擡頭,見到弘時面上說不盡的覆雜神色,“你現在,想必是見不了皇瑪嬤吧?”


弘春點頭,他現在連皇宮都進不了。


 “我幫你見皇瑪嬤一面,她是皇阿瑪和十四叔的親額娘,只要她還在,你盡管放心。”


弘時不知道弘春這個傻哥哥和皇瑪嬤說了什麽,他只知道,皇瑪嬤不肯接受百官的朝拜,他只知道,皇阿瑪面對皇瑪嬤傷心的神色毫不動容;面對皇瑪嬤作為一個母親,想要保全另一個幼子的心思置之一笑;他悲哀的發現,皇阿瑪,再不是從前那個阿瑪了。


他知道皇阿瑪有狠厲決絕的時候,卻從來不知道皇阿瑪面對胞弟生母,也能面冷心冷到這步田地。


然而這些都不是他關心的,他的腦中只有一件事情:皇阿瑪要殺谷向塵和大哥。


消息是恪忠告訴他的,恪忠說,他自小隨著自己長大,他知道大哥是自己唯一的朋友,現在去,也許還來的及。恪忠還說,王爺待他不薄,他不該說這些話,是為不忠不義。不忠不義的奴才,也再沒臉去見王爺,面對小主子了。


弘時眼睜睜的看著恪忠在他懷里咽氣,冬天的雪,那麽冷。


踏雪寶馬奔馳在空寂的官道上,朔風夾著雪子迎面打在臉上,他卻不覺得疼痛。


皇宮深處,德妃病重,滿室的溫暖抵不上她內心深處的寒涼。她有兩個好兒子,她知道皇嗣會在兩個兒子中選出,內心不是不歡喜的。


她更喜歡幼子,可是長子也是她十月懷胎的親骨肉。她想著同胞兄弟共同扶持,她也算得上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可是如今,她卻要為了另一個親生兒子去求自己的長子,若只是難堪也就罷了,更讓她心寒的是長子的漠然。她久居深宮,看慣了權勢紛爭,內心深處也知道,幼子此番堪憂。


 “皇額娘。”胤禛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她撇過臉去。


 “皇額娘要保重身體,您這樣子,莫說兒子看了心疼,就是時兒春兒瞧了,也是焦急的。”胤禛輕輕的勸道。


德妃倏然睜大了眼睛看著胤禛,半晌冷笑了道:“你好。”


胤禛看著額娘疲憊憔悴的容顏,心底多少怒氣也淡了,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輕聲,“皇額娘,您總該喝藥的。”


怨恨嗎?胤禎是他的同胞兄弟,他再怎麽樣也不會真的殺了他。可是額娘為了十四弟,竟然不受朝拜,與自己產生嫌隙。在他才接手朝廷事物的時候,在諸兄弟虎視眈眈的時候,他的親額娘心里想的全是十四弟,全然沒有想到,這時候皇額娘的態度對於尚不穩定的他是雪上加霜。


胤禛的面容依然冰冷,語氣是說不出的平淡,勸道:“皇額娘吃了藥,才能快些好起來。”話語雖然平淡,只是端著藥碗的手都忍不住顫抖。


看著皇額娘病成這樣,他又何嘗不心疼?


德妃沈默良久,忽然嘆道:“額娘剛生下你那會兒,你才小貓兒一般大,額娘那時候聽著你的哭聲,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母親。”


 “額娘那時候就想啊,什麽帝王恩,什麽名分,額娘什麽都不要,只要你。”


 “可惜啊,額娘還沒有來得及再多看你幾眼,你就被抱走了。從那以後,宮闕深深,額娘只能遠遠的看著你,夜里偷偷的為你縫制小衣裳小鞋子,眼睜睜看著你和旁人親近,卻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你十四弟小了你十歲,又是額娘身邊帶大的,額娘疼他多些,也是有的。你若因此怨恨額娘,額娘認了。”


胤禛聽著皇額娘斷斷續續的聲音,忍不住抓緊了德妃的手,“額娘,兒子不怨。”


 “你若真的不怨,那是你的同胞兄弟,日後想著額娘,你也多寬容些。”德妃輕輕的說,看到兒子抿著嘴沈默的樣子,也不說話了。


 “額娘現在最要緊的事情便是養病。”胤禛扶了德妃坐起來,喂她喝藥。


德妃默默的喝完了藥,口中盡是苦澀,卻忽然笑了,“你那幾個兒子,額娘最不喜歡的便是弘時,不只只因為他是漢人的兒子,更因為額娘知道,這孩子是個福薄的。”


 “弘時這孩子,處事方式與你截然不同,偏偏性情卻像極了你,一般的倔強執拗,還認死理。都說父子冤家,弘時不比弘歷弘晝還小,你這麽做,不怕寒了他的心?”


德妃說著,嘴角露出一絲嘲諷,“額娘,在天上等著弘時。”


胤禛手一抖,薄瓷蘭花碗摔落在地,清脆的響。


良久,胤禛喃喃的對皇額娘說,“不可能,他是我的兒子。只要我還認他,他就是我的兒子,誰都奪不走,老天爺也不行。”


德妃卻沒有了反應。胤禛一怔,顫抖著手拉皇額娘,“額娘。”


沒有聲音,德妃就這麽安靜的走了,她一生賢良,養育了兩個好兒子,卻沒有享受到一天皇太後的尊榮。


胤禛默默的跪在額娘榻前,挺直的後背不知道為什麽,顯得那樣孤寂。


他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額娘也是深愛著他的。可惜這一切,都來得太遲了。


黑暗吞噬了最後一點微弱的光,寂靜長夜,遠的看不到盡頭。


等胤禛反應過來弘時不是生病而是離京的時候,弘時已經走了一天一夜。


江南的冬天濕冷濕冷,沒有北方遍地的暖氣,反倒透著十分寒意。


江邊的風尤其淩烈,弘時單薄的衣衫在風中獵獵作響。他生在王府,從來沒有這樣趕過路,滿是風塵的面容清瘦不少。


不遠處的青瓦粉墻的小院子讓弘時踟躕再三,不敢進去。他害怕看到他最不想面對的場景。


然而,該面對的,總要面對。弘時緩緩的推門進去,幹凈的小院子落滿了雪,弘時喚了兩聲,沒有人應。


院子里的雪不厚,看樣子是前幾天掃過的,但是薄薄的雪覆蓋滿了庭院,沒有腳印,顯然最近這兩天是沒有人的。


那麽,大哥他們是走了還是?……空蕩蕩的屋子沒有一絲痕跡,弘時沈默半晌,決定去附近看看。


屋子後面是不大的一座小山,山上全是竹林,閒來聽風過疏竹,望遠處江水滔滔,倒也灑然不俗。


弘時進了竹林不久,便聽到了一絲輕微的響聲,在安靜的竹林里大異尋常。


弘時循聲而去,是周維歆,白色的衣衫滿是暗紅色血跡,在綠竹白雪間分外刺眼,他怔怔的看著弘時,半晌輕笑道:“我是不是做夢了,你怎麽來了?”


弘時不吭聲的給周維歆把脈,面色卻越發沈重。


周維歆笑了,“你不必廢那個功夫了,我的傷,我自己知道。”


 “你的手,怎麽回事?”


周維歆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雙手,“刨土刨的。”


 “本來人生都是一死,可是我不甘心死的這麽不明不白,就算不能報仇,總該給爹和季先生立一個墳冢,只盼著你將來有一天想起了我們,能在季先生還有我爹墳前,添一掊土。”


 “我是裝死蒙混過去的,被他們埋在了土里,要不是小爺學過點閉氣功夫……呵呵,你小子要是再晚來一會兒,怕就見不到我了。”


周維歆說的平靜,弘時卻聽得呆了,半晌,問道:“季先生?師父他……”


周維歆輕輕的說,“我帶你去見他們吧。”


兩座墳冢寂寞的立在寒風中,南方的紅土地,血一般的顏色。弘時默默的跪下,叩頭,沒有起身。


 “爹和季先生生前便是最好的兄弟,季先生路上遇到了攔截,不顧性命的趕來時,已是身受重傷。那時候我們已經沒有時間走了。”


 “這樣也好,想必到了地下,都不會孤單了。”


 “時兒,還記得大哥第一次見你麽?機靈古怪的一個小子,騙得大哥喝的醉醺醺的,可那是大哥喝過的最好的酒了。”


 “你還記得嗎?那時候你說杜先生會釀三種酒,第三種酒你不知道名字,也從來沒有和喝過。”


 “其實第三種酒是沒有名字的,因為人世間的酸甜苦辣,春夏秋冬,又怎麽說的清楚。”


 “傻小子,你不是沒有喝過麽,就在那邊的竹子下頭埋著。再陪大哥,醉一場吧。”


弘時默默的取出美酒,仰頭喝了一口,說不出的苦澀辛辣。他遞給大哥,面上帶著微笑,“大哥,你放心,我不會讓師父和你爹白死的。”


 “不,大哥不要你報仇,逝去的人已經逝去,不論是大哥還是你師父,都只希望你活的快樂。”


 “至於我爹,那是我身為人子的責任。”周維歆狠狠的灌了一口酒,“等大哥陪你醉了這最後一場,就去陪爹。”


弘時接酒壇的手微微一顫,垂下了眼。他該知道的,大哥現在瞧著精神,其實已經回天無力了。 


 “等大哥死了,你就讓大哥陪著爹爹一起,在那邊……在那邊給爹生一堆的孫兒,也讓他開心開心。”


 “大哥到了那邊,就可以陪著爹一起去找娘了,希望娘還在,沒有等不及我們就走了。”


弘時什麽話也沒有說,只是陪著大哥喝酒。不過一小壇酒,沒多久就盡了。杜先生的酒從來都是烈酒,看著大哥醉倒在雪地里,弘時卻覺得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


夕陽如血,遠處滾滾江水安靜的近乎凝噎。弘時抱膝坐在雪地里,眼前盡是師父臨走前叮囑他的神情。


那竟是他見師父的最後一面了。這一別,終成永別。


他在山間聽師父彈琴,陪師父爬山,跟著師父賞月,去看深谷蘭花。


師父的嚴厲師父的寬容師父的關懷還有師父從來沒有說出口的在意。


師父永遠是淡漠的神情,永遠是刻板的嚴厲,可是那天師父輕輕的問他,可願拜我為師?


師父對他,山高水深。他卻再沒有了報答的機會,甚至連師父最後一眼也沒有看到。


 “先生,時兒只是覺得,這曲子聽來傷懷。” 


 “先生,時兒明白,不能妄自菲薄。”


 “徒兒拜見師父!”


 ………………………


再沒有人這樣教他罰他打他,也再沒有人在他被阿瑪罰的時候默默的給他上藥,平靜的口吻說著安慰他鼓勵他的話。


那是他今生唯一的師父。還有……弘時的目光掠過眼前的墳塋。


還有,他的大哥。


灑脫重情的大哥,臨死了也不忘記叮囑他,好好活著,快樂生活。


弘時踉蹌著離去,渾渾噩噩的騎在馬背上,腦子里全是師父的嚴厲大哥的笑顏。


為什麽,上天如此殘忍?如果他早一天到,是不是師父還能活著?


皇阿瑪,季先生這十年在府里是怎樣的,您比弘時更清楚!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他的阿瑪難道不應該是雖然嚴苛卻始終念及情義的嗎?怎麽會是那高高在上的冷血君王?


何以殘忍至此?弘時想要問個清楚,卻在京郊的時候,病倒了。


連日的奔波與飲食不周冷暖不知,饒是弘時身體底子再好,也病倒了。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土炕上,是好心的農人救了他。


看著他們一家幾口歡喜的進進出出,桌子上早就擺好了一桌的菜,雖然粗糙,卻有魚有肉。弘時這才反應過來,今天是年三十了。


看著一家人溫馨的忙碌,弘時忽然覺得刺眼,兀自披了衣服推門出去。門外是沒膝的大雪,弘時苦笑了信步走遠,不顧身後好意的呼喊。


夜色漸深,四處響起了鞭炮聲,弘時靠坐在柴垛,仰頭望著星空。


又是一年了啊,弘時苦笑了想。漫天的繁星在深邃的天空中格外清冷,仿佛比他還要寂寞。


今年的除夕,為什麽竟是這樣的冷。


弘時靠著柴垛不知不覺睡熟了,睡夢中,他仿佛聽到師父的一聲輕嘆,含了憐惜。


第59章 江山從此寒


 風吹砌一庭紅梅,紛紛揚揚的輾轉飄落,血一般的鮮紅。清瘦的背影獨立庭中,青衫隱隱,仿佛就要隨風而去。


 “師父”弘時喃喃。


庭中的人回首看了他一眼,面容漸漸模糊。


弘時掙紮了想要去追,卻發現自己怎麽動也動不了,胸口仿佛壓了千斤巨石,讓他喘不過氣。


 “三阿哥,三阿哥。”柔柔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弘時緩緩睜了眼睛,看到流蘇素色床帳,良久,輕輕的問,“皇阿瑪呢?”


 “皇上吩咐三阿哥若是醒了,就去見他。”小宮女的聲音平穩恭謹。


弘時一身月白色常服,因為還在喪期,腰間什麽都沒有系,配上憔悴的容顏,愈發顯得素淡清瘦。


雍正正在處理政務,看到弘時來了頭也沒有擡,淡淡的道:“身為皇阿哥行為不謹,禁閉一月。”


弘時沈默片刻,問道:“為什麽?”


雍正詫異的擡頭,郁怒道“你瑪法才殯天,你不協助處理事務,盡一個阿哥的本分也便罷了,不告而辭,置自身安危於不顧,只禁閉一月都算是輕的了!”


弘時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重覆,“為什麽?”


雍正深吸了一口氣,冷冰冰的開口,“你下去,朕現在不想見你。”


 “臣也不想見皇上,臣只是想問皇上一件事情,季先生是怎麽死的,周大哥又是怎麽死的!”弘時緩緩的問,他以為自己會激動或者傷心,然而沒有,平淡平和的語氣,他擡眼,直面皇阿瑪的怒火。


殺了他師父的是他親生父親,他不能報仇,那麽至少,總該討一個說法。


 “這是你該關心的?”良久,雍正淡淡的問。


 “天地君親師,季先生是弘時的師父,情勝父子。”弘時的聲音還有大病初愈的微弱,卻是那樣堅定。


情勝父子?雍正嘴角流露一絲苦笑,冷淡的,“朕做什麽,無需向你解釋,禁閉兩月。現在立刻給朕滾出去!”


弘時眼底最後一抹期待漸漸散了,他仰頭看向皇阿瑪,是這樣麽?先生說的,竟是對的。


 阿瑪如今不再是從前的阿瑪了,而是一國的君父。


弘時重重的磕了一個頭,轉身離去,他走的那麽匆忙,匆忙到,沒有來得及看到阿瑪的欲言又止。


 “四哥,我剛才看到弘時……”胤祥說著,卻發現四哥呆怔的表情,“四哥?”


 “恩?什麽事?”雍正回過神,問道。


 “四哥,時兒這是怎麽了?我瞧他情緒有點不對。這燒了好幾天了,莫要有個好歹。”


雍正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胤祥試探的問,“四哥莫不是沒有告訴時兒,季先生的死是一場意外?”


 “什麽意外,朕早該想到的,季先生會為了谷向塵拼命。”雍正的聲音帶了濃濃的鼻音。


 “可是四哥,您不肯解釋,時兒還以為……”


胤祥還想要說什麽,卻終究沈默了。


他的四哥,必定不屑解釋這些的吧。


四哥,因為他是你兒子,所以你覺得以後有的是時間與機會,他是你親兒子,就算誤解你也不要緊,他永遠是你兒子,是嗎?


可是,也正因為時兒是你的兒子,所以你的沈默,能真正傷害到他。


雍正元年,允禩封廉親王,弘時往賀之。此時的允禵,已經奪爵守陵,青燈一盞,伴歷代英靈。


廉親王府一如往昔的冷清,允禩溫和的笑了對弘時說,“你不該來。”


弘時笑,“皇阿瑪肯重用八叔,可見心里還是有八叔的。”


允禩不置可否的舉杯,“三阿哥是大人了,可喝得烈酒?”


弘時搖頭,“弘時此生,再不飲酒。”


胤禩笑道:“你是皇阿哥,正經的宴會那麽多,哪里有不飲酒的道理?”


弘時遙想那雪地竹林里的一場痛飲,淡淡地:“那便不參加就是了。”


胤禩怔了片刻,苦笑搖頭,“你這性子,遲早害了你。”


弘時但笑不語。席間忽然問道:“侄兒記得十四叔身邊有一個叫阿星的小子,現在怎樣了?可跟著十四叔去守陵了?”


胤禩看了弘時一眼,淡淡的,“死了。”


弘時一怔,停筷黯然。昔日少年同遊,如今親友半雕零。


雍正三年,上欲處置廉親王允禩,弘時求情無果,未幾,以少年放縱逐出皇宮,著予允禩為子。


雍正四年二月初七日,囚禁允禩於宗人府,圍築高墻,身邊留太監二人。弘時因系皇上親子,處置未定。


京城四月,正是春雨迷蒙的季節,弘時在圓明園見到久違的皇阿瑪時,一場暮雨才過,碎石小徑上盡是破碎雕零的花瓣。


父子近一年少有見面,彼此都陌生不少,良久,雍正嘲諷的問道:“以此等逆臣賊子為父,如何?”


弘時跪下安靜的說道:“罪臣的阿瑪縱算是逆臣賊子,也是皇上的手足兄弟,罪臣懇請皇上念在手足之情,網開一面。”


雍正沒有想到弘時倔強執拗到這般地步,他恨允禩搶走了他的兒子,他奪了允禩的王爵,他以為弘時會回頭:明明是金尊玉貴的皇阿哥,誰願意去做罪臣逆子?


可是弘時只是安靜的替允禩求情,只字不提自己。


雍正看著弘時平靜的面容,近乎絕望的發現,他的兒子,再也回不來了。


他曾經為了守護幼弟和稚子,拼卻一切走到今天,卻不料,他和弘時,也會父子恩絕,就像當年皇阿瑪所面對的一切一樣。


或者,早在他走上這條路的那一刻起,兒子就離他越來越遠了吧?


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痛恨弘時,滿腔的希望化作灰燼,雍正聽得到自己冷冰冰的聲音,“阿瑪?朕說他是你阿瑪,他便是,朕說他不是你阿瑪,他就不是。”


同日,雍正諭:“弘時為人,斷不可留於宮庭,是以令為胤禩之子,今胤禩緣罪撤去黃帶,玉牒內已除其名,弘時豈可不撤黃帶?著即撤其黃帶,交於胤祹,令其約束養贍。”


是夜,雍正一夜未眠,允祥靜靜的陪著四哥,勸道:“時兒一時執拗,現在風聲又緊;等過個幾個月,就把孩子接回宮吧。”


雍正冷道:“既然他心里沒有我這個阿瑪,我又何必認他這個兒子?”神情不無怨恨。


允祥啞然,半晌一聲長嘆:這樣的恨,怕就是因為愛得太深了吧。不然,何必做如此絕情寡恩之事,引得天下議論紛紛呢。


夏末的時候,弘時聽聞八叔病重,再一次求見皇上,等了足足十天,才見到皇上一面。


雍正知道弘時是為了允禩來的,只是太久沒有見到兒子,到底還是傳見了。仍舊是在郁郁蔥蔥的圓明園,沒有乾清宮的威嚴肅穆高高在上,父子的會面本該是溫馨和睦的,然而當弘時跪在他眼前的那一刻起,雍正便知道,這一切不過只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


這一次雍正沒有等弘時開口便冷道:“若是為了阿奇那而來,你現在便可以走了。”


 阿奇那是雍正給允禩改的名字,滿語即是豬的意思。


弘時沈默片刻,叩頭道:“八叔待罪臣不薄,如今病重,罪臣自是心焦。還請皇上成全。”


雍正怒道:“滾!”


弘時沒有動,良久,輕輕的說,“罪臣還記得那時候八叔和皇上下棋,摟了罪臣在一旁看;亭外飛雪片片,罪臣心里,卻覺得再沒有比這更溫暖幸福的了。”


 “罪臣喜歡吃果子露,皇上喜歡吃花蜜,八叔每年都記得送一些來。罪臣幼時淘氣頑劣,惹得皇上生氣教訓,也是八叔每每趕到勸解。”


 “罪臣說這些,不是為了什麽,只求皇上開恩,八叔如今已經這副模樣了,如今病重,總該……透口氣兒,得良藥名醫。”


弘時說的動情,許是嘰嘰喳喳的鳥叫聲讓他想起了那曾經無憂無慮的日子,他想,他的阿瑪,也許還在吧,也許有時候,皇上還能變回他的阿瑪。


然而他注定了是要失望的,雍正冷笑了喚來允裪,訓斥他教子不嚴。弘時看著十二叔為難的樣子,忽然問道:“皇上如此殘暴無道,無情無義,就算是坐擁萬里江山,覆有何意?”


清冷的話帶了不屑,雍正怒道:“滾!從今往後,不得出府半步!”


弘時輕輕點頭,“罪臣遵旨謝恩。”


看著弘時不屑回頭的背影,雍正略顯疲憊的垂下了眼。弘時,你以為允禩是誰?阿瑪的兄弟嗎?殺人殺死,以允禩在臣子中間的威望,阿瑪豈能留他?


如今是他自己病死的,阿瑪倒是省了事了。


弘時最終沒有看到允禩最後一眼,他只聽說八叔雖在病中仍舊飲酒談笑,溫文如常,笑言本已不求留得全屍。


九月,允禩亡。弘時正在練字,季先生曾經要求他每日習字兩張,他至今未斷。


淋漓的墨汁污了一張上好宣紙,弘時笑了喃喃,“也好,也好。”


雍正五年的四月,又是一年春暮,雍正在圓明園一角,摟著懷中的小孫女兒看天上的風箏。


小女孩兒才五六歲年紀,是弘時的嫡女。雍正沒有女兒,又只有這一個孫女兒,對她格外珍惜。


小家夥歪著頭看天上的風箏,問瑪法,“阿瑪呢,額娘說阿瑪出遠門,不在家。”


 “園兒想阿瑪了?”雍正抱著小園兒問。


 “嗯。”


雍正抱著小園兒晃著,“園兒想見阿瑪嗎?”


園兒低著頭想了一會兒,仰頭道:“園兒好久沒見過阿瑪了,都不記得阿瑪長得什麽樣子了。園兒小時候阿瑪抱過園兒嗎?阿瑪是不是不喜歡園兒,不要園兒了?阿瑪究竟是怎樣的呢?”


小孩子天真的話帶著不加掩飾的孺慕之情。沒有人敢在園兒面前提起弘時,園兒才五歲,只是想阿瑪了。


小孫女仰頭天真的神情讓雍正一陣恍惚,他仿佛想起了許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孩子,仰頭看著他,咧著小嘴兒笑著,“阿瑪阿瑪。”


雍正拉著園兒的小手道:“傻丫頭,阿瑪怎麽會不要園兒呢,只是你阿瑪現在迷了路,回不了家,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看園兒的。”


 “園兒想阿瑪,瑪法也想兒子呀。你阿瑪他呀,重情義,好文采,還會打老虎呢。”


 “你阿瑪小時候可淘氣了,府里面就他最調皮,上樹掏鳥蛋,偷偷跑出去玩兒,有一次還偷了瑪法房里的酒喝,晚上的時候到處找不到你阿瑪,那個著急呀,最後還是讓瑪法從書桌底下提溜出來了,醉的小臉通紅,還在睡覺呢。”


 “你阿瑪最喜歡春天的時候放風箏了,一身衣服糟蹋的臟兮兮的,他卻笑得開心。”雍正微微迷茫的看著天上的風箏,那時候時兒才多大?跟著昀兒身後跑著笑著放風箏,看了他撲過來要他抱,卻不小心摔了一跤。


 “瑪法,瑪法?你怎麽流眼淚了,瑪法?”小園兒直起身子幫雍正擦眼淚,“眼睛里進沙子了嗎?園兒幫瑪法吹吹。”嫩嫩的童音那麽好聽,雍正輕輕點了點頭。


 “瑪法,園兒也要放風箏。”園兒拉著雍正的手撒嬌。


 “園兒乖,你還小,等你再大些,瑪法陪園兒一起放好不好?”雍正哄著園兒說。


 “不嘛,園兒現在就要放。”園兒搖著瑪法是手撒嬌,“等園兒學會放風箏了,就把風箏放得好高好高,阿瑪那麽喜歡放風箏,看到風箏一定回來找園兒的。”


雍正緊緊的摟住園兒的小身子,良久,輕聲道:“好,瑪法教園兒放風箏。”


只是,風箏飛得遠了,他的時兒,還能回來麽?


園兒終究沒有等到阿瑪,一場暮雨奪走了她年幼的生命,這一年,她才六歲。


雍正十三年八月,桂花的甜香醉了整座山,火紅的楓葉熱熱鬧鬧的舉行著告別儀式,又是一年秋到,雍正拉著弘歷的手走在寂靜的山道上,微微馱著的背訴說著時間的流逝。


這是京郊的山區,弘歷不知道阿瑪為什麽每年都喜歡來這兒走走,只是隱約聽說,這里曾經是阿瑪的別院。


山路旁有老者靠著楓樹休息,雍正靠坐了陪他聊天。


老人很是健談,話里話外都有說不出的驕傲自豪,“人老了,不中用啦,得靠著兒子了。好在我家幾個小子都爭氣,也還沒嫌棄我這個糟老頭兒”


 “唉,要不怎麽說養兒防老呢,這人不服老真是不行,要是以前這天氣,我能獵好幾只野鹿呢,現在啊,不行嘍!”


雍正認真的聽著,笑道:“老人家好福氣。”


 “您這福氣也大著呢,我瞧這小哥兒啊,一看就不是凡人,將來不定封王拜相,光宗耀祖哩!”老人滿面紅光的誇著弘歷。


雍正回頭看了弘歷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還不幫老伯搬柴火?”


下山的時候忽然下起了雨,秋雨寒涼,腳下的山路被秋雨浸濕,有些泥濘。雍正不知道為什麽,顯得有些恍惚。下到山腳的時候,雍正回首看了一眼身後的深山,悠然長嘆。


雍正到底是年紀大了,淋了一場雨便生起病來,臥床不起。弘歷半夜伺候阿瑪,忽然聽到阿瑪喃喃,“時兒,阿瑪渴了。”


弘歷呆呆的看著阿瑪,是三哥麽?有八年了吧,八年,阿瑪只當這世上從來沒有三哥的存在,他還曾經想過阿瑪的心究竟是什麽做的,能夠冷血至此。


原來,阿瑪還是想著三哥的,這麽這麽想。


 “時兒,你沒聽見老伯說麽,養兒子是做什麽的?”


 “時兒,你是我兒子,就是到了天涯海角,陰曹地府,阿瑪也要把你抓回來……”


雍正仿佛是做了什麽噩夢,掙紮著嘶聲道,只是氣若體虛,聲音很小。


弘歷輕輕的抓住阿瑪的手,“阿瑪。”


雍正恍然醒轉,呆呆的看著眼前的兒子,失望道:“是你。”


弘歷轉身拿水,“阿瑪,水溫剛好的。”


雍正搖頭,“不必了。”


 暗夜深沈,雍正直起了身子問道:“阿瑪剛才,說夢話了?”


弘歷點頭,“阿瑪做噩夢了?”


雍正沈默良久,問道:“朕記得,你三哥是八月的忌辰吧?”


弘歷一怔,阿瑪從來沒有當他們的面提過三哥。


 “阿瑪夢見你三哥了,一個人在外面孤苦伶仃的,就是不肯回家。阿瑪想啊,他一個人在外面怎麽行呢,就拉著他要回家。”


 “這臭小子,怎麽就這麽倔呢,就是不肯回家。就算是阿瑪趕他走的,可這兒畢竟是他的家啊,他只是笑,不肯回來。”雍正的聲音透著虛弱,弘歷忽然覺得冷,勸說阿瑪道:“三哥是阿瑪的兒子,阿瑪要他回家,他一定會回來的。”


雍正聽了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喃喃,“你說得對,他一定會回來的。”說著說著,緩緩閉上了眼,嘴角猶有笑容,“阿瑪現在就去找他。”


弘歷心中一驚,跌坐在地。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雍正皇帝駕崩,弘歷登基,繼承皇位。


乾隆元年,追覆弘時宗籍,遷葬阿哥園陵。


時隔八年之久,父子終於再次團聚。


第60章 番外:只應碧落重相見


 紛紛的大雪飛揚,朔風寒,雪霧漫。一個五六歲的小童一身大紅皮襖正趴在窗戶上看著漫天風雪,稚氣的眉眼襯著如玉肌膚,仿佛從年畫上走下來的金童一般。


遠遠一個人影漸近,小童一躍而起,向來人飛奔而去,口中是興奮的近乎不真實的聲音,“阿瑪!阿瑪!”


小童一頭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被來人高高舉起,小童咯咯笑著,“阿瑪,阿瑪,癢癢,癢!”


暖閣子里頭生著火,分外和暖,小童依偎在男子懷里,眼圈通紅,惹人憐惜,“阿瑪,時兒想死阿瑪了。”


 “乖,阿瑪這不是來了麽?”低沈的聲音帶了幾分寵溺,小童緊緊的抱住阿瑪不肯松手。


 風雪一發大了起來,一陣大風掀開簾子,雪霧倒灌而入,小童手中倏然一空,他驚恐的大喊,“阿瑪,阿瑪!”


沒有人回應,轉瞬間冰寒刺骨,小童追出了房門,只看到一個身影在風雪中越來越遠,直至遙不可及。迎面風雪打來,直寒到人心里去。


 “阿瑪,阿瑪……”弘時輕聲卻急切的喃喃,伸出手抓著空氣,仿佛想要留住什麽,寒風卷著細碎的桂花吹進窗戶里,弘時緩緩清醒過來,入眼仍舊是清清冷冷的屋子,蓋在身上的錦被不知何時滑落在地 ,弘時苦笑,難怪那麽冷。


天色早已大亮,也沒有人叫起。十二叔如今對他就是冷也不是熱也不是,若說冷,他到底還是聖上血脈;若說熱,明眼人都看得出聖上是如何不待見他的,只怕會觸了聖上黴頭。


弘時緩緩的起身穿衣,這是第幾次了?夢里面一次次歡喜,一次次落空。推門而出,迎面是秋的清寒,帶了幾分桂花的甜香。庭院中間站著一個錦袍少年,垂手而立,唇角帶著溫和得恰到好處的笑意,見到弘時出來便是深深一揖,“三哥。”


弘時一楞,居然是歷兒。有近一年了吧?自從他被逐出宮以後,再沒有見過四弟。四弟長高了好些,瞧著愈發高華有度了。


 “四阿哥,請坐。”弘時微微後退躬身,淡淡的道。如今他不過一介罪民,四弟卻是高高在上的皇子阿哥,“久候了吧?下人沒規矩,也不通報一聲。”


弘歷溫和的笑笑,“是弘歷不讓她們擾著三哥歇息的。”


弘時到底沒有坐下,只是淡淡的立在院子里,清華磊落中透出幾分淒涼蕭索來。一身素白的單衫與蕭蕭庭院相襯,反顯得弘歷一身錦衣甚不和諧。


兄弟兩個沈默片刻,還是弘歷先開的口,“這般天氣,三哥穿得太過單薄了,改明兒歷兒送幾批蜀錦來三哥用著。歷兒知三哥不喜奢華,顏色只撿素淡些的。”


弘時溫和的微笑,“不必了,只你用心功課,便比什麽都強。近來功課可好?你五弟可還淘氣?”一番話說得風光霽月,從容自然;沒有絲毫造作,一切仿佛還是在王府中詢問小弟一般。弘歷微微一怔,聲音里多了幾分暖意,“都好。只是三哥,秋意深了,三哥您……”


弘時只是淡淡微笑,他和八叔叔侄父子緣分一場,縱算是天下人都忘了,他也還記得那個溫潤如玉的八叔,也當為著八叔守孝才好。


可憐八叔臨死前床頭都沒有一個人。


弘歷眼看著三哥半天沒有說話的意思,心中隱約幾分不耐煩,安慰道:“三哥放心,皇阿瑪如今在氣頭上,過一陣子就好了。”


聽著不鹹不淡的話,弘時輕嘆一聲,“皇上思慮重,時常睡不安穩,你功課之余,時常陪著皇上散散心,天下之事繁覆錯亂,皇上有心整頓,這些都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皇上必不會讓你插手,你當多聽多學多問,少做少為。”


弘歷神色一肅,起身恭聽。三哥隨在皇阿瑪身邊好些年,說的都是良言。


 “皇上是你君父,凡事不可一味由著性子忤逆。皇上心志果決,向難回頭,況事多艱難,你要諒解。”


弘歷聽到這里,終是無由來的胸中一酸。三哥什麽都明白。明白事不可為,明了最終是什麽結果,卻只是雲淡風輕的叮囑著他。


三哥,三哥!你什麽都清楚,偏偏不肯閉上眼捂上耳過著日子。一次次頂撞皇阿瑪,一次次嘲諷一次次轉身,甚至為了八叔質問皇阿瑪冷血無情,你這究竟是為了哪般!你明知道阿瑪心意果決,你明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你明知道皇阿瑪不止是父,更是君!


或者在三哥心中,只當皇阿瑪還是當年那個父親吧?這樣執著,最終換來的是頭破血流。天下情義哪得全?偏只三哥總是這樣傻。


三哥這樣的人,生在這帝王家,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弘歷心中多了幾分物傷其類的感懷,他自小出身低微,便發誓為了額娘好好的出人頭地,他讀書習武,他進退有度,他成熟穩重,這樣的日子,不能高聲,不能大笑,享盡尊榮,卻不見盡頭。弘歷想,自己其實是羨慕三哥的吧?敢愛敢恨,重情重義。


可是這樣的代價,是他永遠也不想承受的。弘歷兀自出神,耳邊盡是三哥淡淡的囑咐,“皇上最是懼熱,夏日里喜歡冰飲,這些性寒,你要勸著些,不宜多吃的。”


 “皇上喜歡養些貓兒狗兒的,怕是多有寂寞,你將來……”


 ………………


 “三哥!”弘歷忽然打斷三哥的話。


 “嗯?”弘時並不氣惱,神色溫淡,“怎麽了?”


怔忪半晌,弘歷勉強笑道:“許久沒有和三哥下過棋了。”


弘時微微垂下了眼,“好。”


允祥進院子的時候看到的便是兄弟對弈的安靜情景,不由得微微一笑。


弘時和弘歷起身恭立,“十三叔。”


允祥讚賞的目光看向弘歷,“今日功課完成了嗎?躲這兒偷閒來了?”


弘歷恭謹的微笑,“十三叔責的是,侄兒這就回去看書去。”


看著弘歷的背影,弘時唇角溢出一絲苦笑。


 “好孩子,可是瘦了,莫要多想,回頭委屈了自己個兒。”允祥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慈愛寵溺,帶了淡淡嘆息,“皇上如今事物忙,過一段時日就好了。”


一般的勸說,弘時忽然覺得有些荒謬,淡笑了道:“十三叔不該來看侄兒的。”


 “傻小子,是不是又挑嘴兒了?也沒個人在你身邊照應著,瞧這,又瘦多了。”允祥疼惜的道。


弘時沈默的聽著十三叔絮絮叨叨,忽然問道:“弘昌弟弟,可好?”


 “好著呢,你想見他?”允祥問道,又想著侄兒憔悴的神色,許是小兄弟一處還能好些,“走,十三叔帶你去見他。”


弘時搖頭,“不必了,時兒出不得府的。”


 “瞎說!誰知道你出府了?”允祥眨著眼,神情中帶了幾分狡黠,恍惚當年帶著他兄弟玩鬧的小叔叔。弘時一怔,咧嘴兒笑了,“十三叔不怕挨板子,時兒就更不怕了。”


弘昌意態懶散的縮在園子里的秋千上,見到弘時先是一怔,旋即疾走幾步,“弘時……哥哥?”


允祥神色覆雜的看了一眼頹廢的長子,嘆道:“你們聊。”


弘昌一疊聲的吩咐人拿吃食,卻被弘時攔住了,“忙這個做什麽,咱們多久沒見了,尋一處幽靜的地方,隨意走走。”


弘昌赧然一笑,“聽哥哥的。”


兄弟兩個走在竹林深處,四周只剩下簌簌風聲,弘時隨意的靠在一棵竹子上,看向弘昌,“我不止一次叮囑過你,好好讀書習武,莫要頹廢自甘,你竟是一樣也聽不進去!”


 “讀書習武有什麽用,一年四季不過在這府里對著這些人罷了。”弘昌小聲的嘟囔道:“阿瑪和弟弟們都有著忙碌,唯獨我,最是自在閒人。”


弘時見弘昌垂頭的模樣,輕輕嘆道:“傻小子,你有個好阿瑪,要惜福。”


 “我也知道阿瑪是為了我好,不想我沖動誤事。可是我這麽大個人了,如何便沒個分寸?”弘昌捏緊拳頭,眼圈通紅,“眼睜睜看著哥哥落到今日這地步,我卻連一句話也說不上!我,我……”


弘昌的話還沒有說完,頭上就挨了哥哥一巴掌,耳邊是戲謔的笑聲,“瞧瞧,就你這性子,十三叔能放心?”弘昌一楞,對上哥哥淡淡悲涼的目光。


弘時扶著弘昌的肩膀,低低的聲音帶了些許鼻音,“昌兒,你聽著,如今兄弟幾人,只剩下你還好好的了,你一定要好好的,讀書習武,將來,將來做出一番事業,不要像哥哥一樣。算是哥哥……求你了。”


說到這兒,弘時再維持不住唇邊的笑意。昔日兄弟幾人,如今,竟只有昌兒還算好些了。良久,他輕聲,“走,你不是嫌府里悶得慌麽,我帶你騎馬去。”


 “哥!”弘昌才要說話,被弘時攔住,“跟我來。”


秋日的曠野分外高遠,弘時一裘素衫,眨眼就甩了弘昌老遠。


弘昌遠遠看著,只是慢慢的溜著馬,沒有去追。這才是他的弘時哥哥吧?就算是到這地步了,仍舊不改的肆意灑脫。


不遠處是軍營,隱約能聽到兒郎們吶喊的聲音,弘時勒住韁繩,靜靜的聽著。


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當初那個稚嫩少年懷揣著男兒的夢想要來從軍,卻被攔下了。他多麽想縱橫沙場,醉飲軍中啊,可是師父卻說,男兒立世,最要緊的是擔當。他是王府長子,注定了要擔當起一個王府長子的責任。


他想要落拓江湖載酒行,想要醉臥沙場任馳騁,想要松下清齋折露葵,卻一樣也做不到。


他這一生,無朋友緣,無兄弟緣,無師徒緣,無父子緣,愛不能愛,恨不能恨。


枯草搖曳,秋風蕭瑟。弘時慢慢的俯下身,用盡氣力遏制住眼中的淚,卻連苦笑的力氣也沒有了。不知是胃痛還是心痛,一片火燒火燎。曾經縱馬三天不言累的少年,如今才這麽一陣子路就喘不勻氣了。小時候還奇怪八叔十三叔怎麽就能夠抑郁成疾,如今卻都明白了。


 “弘時哥,弘時哥,你怎麽了?”弘昌驚恐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弘時拽緊手中的韁繩直起身,略一揚眉,“秋天,正是打獵的好季節呢。”


弘昌目瞪口呆,“咱們不是只出來騎馬的麽?萬一時日長了,該被發現了。”


 “你不想打獵玩兒?”弘時笑問。


弘昌眨了眨眼,當然想,他胳膊腿都快生銹了。


 “那還等什麽?你弘時哥哥可是藏了上好的弓箭呢,隨我來!”弘時大笑了打馬向前,顧不得一陣陣氣弱酸痛。


就讓他再肆意一回吧。


秋雨中的王府有些迷蒙,兄弟兩個一身濕淋淋的翻身進府,不出意外的看到允祥鐵青的面容。


弘昌怔了怔,也不行禮,只是倔強的看著阿瑪。弘時斂色跪下,“給十三叔添麻煩了。”


允祥長嘆一聲,扶弘時起身,“想要玩兒也不急在這一時呀,你身子骨還虛弱著呢,回頭病了可怎麽辦。”


 “十三叔教訓的是。”弘時恭謹的垂手。


 “罷了,你和昌兒先換了衣裳再說。都多大個人了。”允祥揮了揮手,弘昌沈默片刻,轉身便走。弘時依舊站著沒有動,只是淡淡的笑著,“弘時該回去了,住處雖然冷清,可畢竟……換衣裳也不差這一時半會的。”


允祥一楞,旋即點頭,“也好,我讓人送你回去。”


濕漉漉的白衫貼在身上,一發顯得清冷蕭索。弘時緩緩站起身,“還請十三叔替弘時帶一句話給皇上。”


允祥一怔,當下掩飾不住的欣喜,“你阿瑪正在氣頭上呢,過一陣子你親自去陪個不是,放心,十三叔在呢,大不了挨頓揍。”


弘時嘲諷的笑笑,他錯了嗎?就算是他錯了,天底下有幾個當爹的會不要兒子的啊!?先是逐出宮不認他這個兒子,然後幹脆去了宗籍,只當皇家沒有他這個子孫。從那一刻起,他和皇上,就再無瓜葛了。


你不要我,我也不稀罕。


弘時輕聲,“請轉告皇上,三兒來生再不入帝王家;來生,再不與皇上有半分瓜葛。”顧不得十三叔驚痛的目光,弘時轉身離去,背影決絕。


說什麽來生,他們今生今世,就已不再是父子了!他這話說的還有什麽意思?雨不知什麽時候大了,迎面打在身上,臉上,一片冰涼。


秋雨一連下了幾日,沒有月光的夜更顯得淒清。弘時也沒有披衣裳,靠坐在門邊,怔怔的看著遠處。


不遠處,風卷起幾片濕淋淋的樹葉,老樹幹枯,空蕩蕩再無他物。弘時沒有說話,沒有動,只是石雕一般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踉蹌著起身,向屋里走去。


他早該知道,不該存此癡心的。若真是今生來世再無瓜葛,倒是……好了。弘時自嘲的想著,吱呀的關門聲在身後響起,猶如一聲長長的嘆息。


床上放著一個做工精美的風箏,弘時將風箏抱進懷里,流露出幾分天真的,不羈的,純粹的笑容。


至少他還有這個,不算孤單。


 “哥哥,等等我呀,二哥哥!”


 “阿瑪,是時兒貪玩,和二哥哥沒有關系,真的。”


 “阿瑪,阿瑪,抱抱,時兒疼。”


稚嫩的小兒女嬌嗔的聲音在雨夜里恍惚那麽清晰,那些時光,那些再難回首的往日。


一陣風過,帶落桌子上的一箋詩句,墨色被雨水暈染,明明有意灑脫的字形卻透出沈郁悲涼,一圈圈墨暈,恍惚一滴滴淚,“只應碧落重相見。”


弘時的目光掠過地上的薛濤紙,輕輕的笑了,“不,永不相見。”


他的聲音是那麽輕,輕得很快便被水珠滴落的聲音所掩蓋。


燈花瘦盡,心字成灰。漫天的風雨聲中,碳盆漸冷。


偌大一個王府,再沒人能憶起王府一角曾有一個少年,瀟灑肆意,重信守諾,清華蕭疏,情義無雙。


他的到來和他的離去,仿佛一場飄渺的夢境。


第61章 番外:月淺燈深


綠雲深處,花木掩映,半溪楊柳隨風,空氣中浮著深深淺淺的暖香。


一個四五歲的小娃娃蹲在水邊玩著柳葉,細長青翠的柳葉打著旋兒隨水而下,小娃兒歡喜得直拍巴掌。


胤禛在竹軒里倚窗看去,正看到小娃兒專注的側影,認真的小模樣格外惹人發笑。


 “時兒!”胤禛揚聲喊了一句,小家夥長長的應了一聲,卻連頭都沒有回。


胤禛哭笑不得的推開了竹門,一面緩緩走著一面沈聲道:“時兒,你再敢胡鬧?”


小娃兒嚇得一個激靈跳起身,卻也不知怎地腳下一滑,就往水里跌去,嚇得閉眼驚呼,“阿瑪!”


胤禛唬得快跑幾步拎起剛掉進水里的弘時,小家夥手里還拽著一片柳葉,整個人卻撲進他懷里,“阿瑪壞,阿瑪壞!”


胤禛忍不住拍了小家夥的背氣笑,“是你不乖,不是阿瑪壞。”


小家夥才不管,蹭了胤禛一身濕一面帶著哭腔道:“時兒怕怕。”一面偷眼瞧著胤禛臉色。


胤禛見小弘時有勁兒耍小心思了,沈下臉把弘時放在地上,“不成體統!”


小家夥連忙憋住哭腔,一口氣沒有順上來,咳嗽起來,小臉漲得通紅。胤禛好容易沈下的臉又忍不住緩和下來,哼了一聲往竹軒走去,身後小家夥跌跌撞撞的跟上。


濕淋淋的衣服被扒了下來,小家夥縮在溫暖的屋子里,只穿了一件紅色小肚兜就不肯再套衣裳,探頭探腦的在胤禛身邊。


胤禛余光看到小弘時不安分的模樣,沈聲道:“功課呢?做了沒?”往常只要提起這個小家夥就老實了,可是今兒小弘時難得能蹭在阿瑪身邊,聽了這話獻寶一般眨著大眼睛指著胤禛手中的書卷,奶聲奶氣的,“阿瑪,孩兒都看得明白。”


胤禛看看手中書卷,正是一段道德經,小孩兒剛才在看這個?他輕咳一聲,嚴肅的,“誰讓你看的?”


小家夥縮縮脖子,不說話了。胤禛無奈的笑笑,“過來。”


小家夥一點不怕的笑嘻嘻湊近,臉上還頗有幾分討好的意味。胤禛笑哼道:“聽好了,阿瑪指著什麽,你就背出一首詩來,背得好了,阿瑪有賞,背得不好,咱們就一起算算你方才淘氣的總賬,如何?”


小家夥連連點頭,“背得不好了,阿瑪也別生氣。”


胤禛楞了一下,沈下臉,老話兒嚴父慈母,他這個嚴父該不是不夠嚴厲,這小家夥居然也不知道個怕。


指了桌上的筆淡淡的,“筆。”


小弘時背著小手搖頭晃腦的,“寒竹慚虛受,纖毫任就重.影端緣守直,心勁懶藏鋒。”


 “墨”


 “墨月黳雲脫太清,海風吹上筆頭輕。瑣窗冷透芙蓉碧,定有新明到九成。”


 “竹。”


 “綠竹半含籜,新梢才出墻。色侵書帙晚,陰過酒樽涼。雨洗娟娟凈,風吹細細香。但令無剪伐,會見拂雲長。”


 …………


父子兩個一問一答,小弘時應對機敏,奶聲奶氣的搖頭晃腦,偏要做出一副學堂先生的模樣,胤禛的唇角忍不住有了一絲笑意,“牡丹。”


牡丹富貴之花,褒貶難言,詩作多是熱鬧流俗的,他並不喜歡,只看了小家夥如何應對。


小弘時不假思索的,“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胤禛唇角的笑意更濃了一些,雖不是取雍容之作,但這等天然的詩句也讓他十分滿意。他輕輕一笑指了窗外的柳影,“楊柳呢?”


 “曾逐東風拂舞筵,樂遊春苑斷腸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小弘時才一背完,馬上捂了小嘴睜大眼看著阿瑪,這才記起義山的詩阿瑪貌似並不喜歡,何況這個格調也不好。


果然,下一刻小家夥就被沈著臉的胤禛撈在懷里狠狠拍了幾巴掌,弘時不敢掙紮,只是委委屈屈的,“阿瑪。”


詠柳的詩作多是傷春悲秋,又有柳喻美人,阿瑪這不是成心要打他嘛。小弘時紅著眼圈巴巴的看著胤禛,“阿瑪,孩兒知錯了。”


胤禛沈著臉按住弘時,又是幾巴掌,聲音清脆,弘時又痛又急,也不知怎的開了竅,“阿瑪,孩兒再背一首,阿瑪。”


胤禛放了兒子在身前站好,淡淡的,“嗯。”


小家夥想要抽噎卻不敢,只是低著頭小聲背道:“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粉嫩的小娃娃胸前穿著五福肚兜,手背抹著眼淚,另一只手還在偷偷揉著小屁股,低頭的模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爺。”門外下人的聲音嚇得弘時仿佛受了驚的小兔子,想要躲起來又不知躥到哪里。


胤禛哪里還生得出氣來,憋著笑無奈的搖頭嘆息一聲,“方才不是挺歡實的?現在知道害羞了?”


小弘時牽著胤禛的衣服,仰頭看著阿瑪,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胤禛取了衣衫給小家夥套上,吩咐道:“老老實實的,不許再哭了,聽到沒有?”


 “哦。”聲音伴著濃濃的哭腔。


胤禛這才揚聲,“進來!”


 “王爺,德妃娘娘傳話,說是許久沒見弘時阿哥了,要弘時阿哥進宮。”


胤禛揮了揮手,沈吟的回頭看向縮在衣服里的小東西,弘昀弘時素來不得額娘歡心,每年也就是年節的時候例行見面,弘時年紀小,如今只怕連額娘是什麽樣子都不甚清晰了;何況就算是要見孫子,為什麽不見他的長子弘昀,反而要見這麽一個小奶娃娃?若說是喜歡小孩子,十四弟家的長子嫡子才該是額娘的心頭肉才對。


小弘時哪里知道一瞬間胤禛心中的思慮,只是上前幾步湊近了有些疑惑的胤禛問道:“阿瑪,德妃娘娘……是瑪嬤吧?”


 “嗯。”胤禛回過神,輕輕點頭。


 “阿瑪,時兒該怎樣做才能讓瑪嬤喜歡時兒呀。”聽說真是瑪嬤,小家夥開心的咧嘴兒一笑,仿佛當祖母的總算能記起他這個孫兒是件多麽值得慶賀的事情一般。


胤禛暗嘆一聲,點了弘時的腦袋,“你少淘氣些。”


小弘時歪著腦袋皺眉,仿佛這是個無比艱巨的任務一般。胤禛見狀好笑,臭小子,讓他不淘氣可不是比登天還難麽。


 幫弘時整理了衣領,到底放心不下弘時,又想著自己也許久沒有見額娘了,便道:“阿瑪陪你一起進宮去。”


德妃正閒散的靠在椅上,手中把玩著一只彩色的小鳥,聽到胤禛和弘時父子兩個同時求見,先是一怔,旋即一喜,放了手中的東西連連讓他們進來。


弘時才一請安就被德妃拉到了眼面前,塞了糕點到弘時手里,笑道“竟是比上次見著長高了好些。”


 多久沒見了,當然長高了好些。小弘時對瑪嬤的親近顯得有些陌生和不知所措,旋即被手中的糕點吸引,咧嘴兒笑道:“謝瑪嬤!”


德妃微笑了拿起一旁早就備好了的飲水鳥,逗弘時,“瞧瞧,喜歡嗎?”


小鳥的頭不停的點著,五彩的顏色最是吸引小娃娃,弘時心底喜歡,卻到底不敢失了禮儀分寸,安靜的道:“阿瑪說了,玩物喪志。”


弘春與弘時同齡,卻最是脫跳淘氣的,在德妃的庇護下儼然就是一個混世魔王。德妃喜歡弘春,自然看不上弘時,就連著弘時此刻的規矩有禮落在她眼里也成了畏縮小家子氣,比不上弘春一分。德妃不喜的微微皺眉,到底還是溫和的笑了道:“好孫兒,這麽小年紀就知道要發奮了。”拿起飲水鳥遞到弘時手上,“拿著,瑪嬤給你的,你阿瑪也必會同意的。”


胤禛一旁看著正要皺眉阻止,小弘時卻已經歡喜的叩頭謝恩了,小臉上洋溢著笑容,仿佛對瑪嬤的寵愛有說不出的幸福依戀,那傻乎乎的笑意看得胤禛暗嘆一聲,訓斥的話到了嘴邊又落回去。


小弘時得到瑪嬤的赦令跑去園子里找弘春玩兒,走過胤禛身邊的時候總算記得請個安,多余的請示卻一句沒有,跑得就像是許久沒有放過風的小奶狗兒。


小家夥跑走了,胤禛有些不自在的沈默了。他小時候沒有養在額娘身邊,等大了一點回到額娘身邊的時候,額娘已經一心都在十四弟身上了,所以他對著額娘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良久,還是德妃開的口,“近來一切都好?”


 “額娘放心,好著呢。”胤禛淡淡的應道,神色恭謹,卻看不出親近。


德妃猶豫片刻,嘆息一聲,“你十四弟這些日子心里總是憋悶的慌,他如今也有這麽大了,偏還喜歡耍小孩子脾氣,額娘瞧著,到底比不上你穩重。”


 “額娘放心,孩兒會勸著十四弟的。”十四弟和老八親近,素來與他不甚親近,他管教十四弟,沒得吃力不討好,還在額娘這里落下埋怨,胤禛雖知如此,倒也知道去歲的事情對這個幼弟打擊極大,也一早想著該如何勸誡一番了。


德妃看了這個兒子,遲疑了片刻終是咬咬牙道:“他年紀小,魯莽了些,胤禛呀,皇上見你的時候多,你瞧著莫不是還因著他頂撞之事……”


這話說得有些含糊,胤禛卻是聽得明白。去歲冬廢太子,因著八弟之事十四弟頂撞皇阿瑪,險些被皇阿瑪拔劍殺死。


難怪額娘好端端的會想起弘時,會記起他,原來還是因為十四弟。額娘這是間接的為了十四弟,求他來了。


皇阿瑪這些日子見他多些,也是因為廢太子一事至今,他並沒有犯忌諱的舉動,皇阿瑪病中他更是不離榻的伺候著。


小十三腿腳不好,卻倔強的在家里一聲不吭的忍著,要不是他上次去看見了,甚至都還不知道。就是這樣,也還死死求他不讓他說出去,仿佛生了病是天大的罪過。皇阿瑪自廢太子以來就沒看過祥兒一眼,祥兒更不肯讓皇阿瑪以為他要借著病換取憐惜。


就算是他,身為年長的阿哥,哪一步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說話行事更是怕說錯一句,踏錯一步。就是這樣,他和十三弟也只能咬著牙默默的自己支撐下去,連叫一聲累叫一聲苦都不敢。


 而十四弟呢,宮中有額娘護著,又是幼子,素來任性孩子氣,皇阿瑪說是氣得恨不得宰了他,心里到底是疼惜他的。只是如今晾著打磨一下十四弟的性子,卻能叫額娘擔憂成這番模樣。


饒是胤禛素來肅冷,也忍不住心中的那一絲苦澀,他擡頭看到額娘客氣小心又隱含了期待的面容,頓了頓躬身道:“額娘放心,小十四到底年紀小,皇阿瑪也是憐惜的。”


無論如何,他還是要應下,還是要費盡心力的替十四弟周全一二,只為了他是做人兒子,做人兄長的。


聽到了胤禛的答覆,德妃這才松了口氣,只笑了扯兩句家常,便露出了乏意。


胤禛本想著多坐一會兒,如今看額娘的模樣,也知道額娘未必樂意應酬他,暗嘆一聲,準備尋了弘時告辭。


這里正想著,就聽到嘈雜的爭執聲,小孩子的吵鬧聲和丫頭的勸阻聲響在一處。


德妃聽出是弘春的聲音,頓時坐直了揚聲喝問,“怎麽回事?”


兩個衣冠不整的小東西被帶進來,弘春見了德妃就先撲進瑪嬤懷里,“瑪嬤!”


弘時留意到胤禛陰沈的臉色,怯怯的跪下了並不說話。


 “怎麽回事?”德妃心疼的揉著弘春胳膊上的淤青,問道。


 “他打了我!”弘春憤憤的道:“瑪嬤,他打人!”


弘時衣衫淩亂些,卻並沒有受傷的模樣,德妃微微皺眉的看向弘時,“怎麽打哥哥?”


小弘時原本有些無措,現在聽到弘春一上來先告了一狀,明明是打架打不過自己,倒成了自己打哥哥了,此刻也顧不得阿瑪陰沈得滴水的臉色,梗著脖子道:“你搶我的東西!還把小鳥打破了!”


 “打破了怎麽了?不就是個物件,有什麽好稀奇的。”弘春小聲嘟囔道。


 “那是瑪嬤給我的!”


 “你瞎說!瑪嬤怎麽可能會給你東西?要給也是……”弘春小孩子不懂得看眼色,又是被德妃嬌寵慣了的,平日里瑪嬤的言行看在眼里,自然而然的認為瑪嬤有點好東西都是給他的。瑪嬤面前,哪里可能有弘時的位置?所以這話也是不假思索的沖口而出。


話一出口德妃的面色就變了,沈喝道:“跪下!”


弘春一楞,委委屈屈的跪下。


德妃沈默一會兒,訓斥道:“春兒,瑪嬤平素是如何教導你的?兄友弟恭!你看看你,如今說得都是些什麽渾話?!”


見弘春不服氣的低頭不說話,德妃的面色也不好看了,深吸了口氣正要繼續訓斥,就聽到兒子淡淡的聲音,“額娘,小孩子不懂事胡鬧,沒什麽大不了的。”


 “說來也是弘時性子野,不懂事,兒子回去好好教他。額娘莫要氣著了身子骨。”


 “孩兒還有事情,就先告退了。”


德妃見胤禛平淡的面容沒有生氣的意思,到底放心些,笑道:“春兒被額娘寵壞了,委屈了時兒。小小子才多大,你別拘著了他。”


 “是,孩兒省得。”胤禛淡淡應了一聲,掃了弘時一眼,低聲厲喝,“還楞著做什麽?”


弘時被阿瑪嚴冷的目光看得一個激靈,規規矩矩的跪下磕頭道歉,不敢流露一絲委屈。


胤禛大步的走近書房,身後小弘時磕磕絆絆的跟著,小家夥人小步子小,急惶惶跑步跟著阿瑪,方才又是驚嚇又是委屈,眼圈已經先紅了。


胤禛在書桌前站定,見弘時跟進來想也不想便沈喝道


:“跪下!”


弘時一楞,賭氣般噗通一聲跪下。見胤禛拿了戒尺,不假思索的高舉了雙手,稚嫩的聲音猶帶哭腔,卻是倔強無比,“謝阿瑪責罰!”


一瞬的功夫十幾板子下去,弘時的小手紅腫一片,小弘時哪里受過這個,雖是死咬著唇,淚水卻似斷線的珠子一般落下來。


胤禛打過之後扔了戒尺,一聲不吭的坐在桌前寫起字來。弘時沈默卻倔強的跪著。


父子兩個一跪一坐,直到暮色深了,侍衛守著門口,書房重地,沒有他的吩咐,一個打擾的人也沒有。蒼蒼暮色中,偌大的書房里父子兩人顯得分外孤單。


胤禛再看不清紙上的字,擲筆一聲輕嘆,忽然就平靜下來。他擡頭看向窗外,暮色中樹木山水都有些隱隱綽綽了。


他起身,看到了仍舊跪著的弘時,他一怔,心底驀然湧上一絲酸楚。


這孩子,才多大年紀,竟是一聲不吭的跪了這麽久!小孩子平日里撒嬌耍癡要多機靈有多機靈,如今卻是這樣沈默。


小孩子被傷到了吧?多委屈。他都受不了,何況是才只有這麽點大的時兒。


胤禛撇過臉,“起來吧。”


小家夥咬著唇站起來,卻是因為跪得太久了,搖搖晃晃的又要跌回去。


胤禛一直注意著兒子的動作,見狀忙一把拉起弘時,小家夥身子一顫,沒有作聲。


感覺到了兒子的拒絕與排斥,胤禛苦笑一聲,沈下臉訓斥道:“這就是沒規矩的教訓,記住了?”


 “記住了。”弘時的聲音很輕,沒有哭腔,卻反而有些平淡的冷漠。


胤禛顫著唇想要再說些什麽,到底說不出口,末了指了桌上的點心淡淡吩咐,“先吃一點,在這兒休息一會兒。”


小家夥乖乖的吃了兩口點心,蹭到胤禛的床上坐著。安靜沈默得仿佛不存在一般,緘口不提自己受的罰。


到底才只是四五歲的幼兒,累了嚇了痛了,這會兒在床上不多會兒,竟然睡得打起鼾來。


胤禛一直在默默的注意著兒子,見狀眼里不由自主的帶了一絲寵溺笑意。他取了藥膏輕輕坐到弘時身邊。


小家夥翻個身,一點要醒的意思也沒有。胤禛輕手輕腳的幫兒子上了藥,換了衣服,又扯過被子搭在兒子身上,碰到了膝蓋,小東西疼得呻吟一聲,慌得胤禛以為兒子要醒,忙沈下臉做出嚴厲神色,卻見臭小子翻個身把剛蓋好的被子騎在身下,又打起鼾來。


傻小子,累得狠了,這樣上藥都沒有醒。胤禛憐惜的看小家夥,睡夢中的小娃兒眉頭緊皺,仿佛魘著了,揮著小手漲紅了臉。


胤禛猶豫了一下,抱起兒子小小的身體,輕輕的一下一下拍在兒子背上。小家夥漸漸安靜下來。


沒有人看到,胤禛卻仍是覺得有些不適應般的尷尬,然而軟軟的帶著奶香的小東西安靜的縮在他懷里熟睡,他卻再舍不得放下。


見兒子睡得安靜了,胤禛俯身想要放下兒子,睡夢中的小孩子本能的抱緊他,大腦袋在胤禛肩上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枕著。


胤禛身子一僵,只怕吵醒了兒子,就著兒子的姿勢一動不敢動。


良久,胤禛輕嘆一聲,死死的抱緊了懷里的孩子。


黑暗中,胤禛的頭埋在小孩子軟軟的頭發里,身子維持著一個僵硬的姿勢,手卻微微有些顫抖。


燈光和暖,投下父子的影。


 


第62章 番外:父子之間(上))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我守在病重的暉兒床前,聽到下人來報:生了,是個小阿哥。


那是時兒初來到這世間,我錯過了時兒最初的啼哭。


有時候我也會想,是不是從那一夜開始,我們父子就注定了要無緣錯過。


時兒開口得早,還沒走路就先會叫阿瑪了,每次遠遠的見到我都會興奮得手舞足蹈,奶聲奶氣的,阿瑪,抱抱。那時候昀兒已經成為我的長子,舉手投足間規矩而疏離,朝堂內外風雨交加,只有時兒,這個小小的奶娃娃總是那樣天真的笑著,滿是依賴的看著我,他還不知道這世間的種種苦難。


再多的風雨到了時兒這里也平靜了,每天傍晚的時候我總是喜歡到時兒屋子里坐一會兒,聽小家夥咯咯笑著叫阿瑪。有時候我也奇怪,我明明從來沒有抱過他,為什麽這個孩子會這樣依賴我?再沒有哪個孩子離我這麽近過了。


時兒一天一天長大,學會走路了,學會淘氣了,學會放風箏了,每天能聽到福晉李氏的抱怨,丫頭小子的尖叫和小家夥嫩嫩的肆意的笑聲。有一次我四處尋找準備送人的春雪圖,路過花園的時候擡頭,春雪圖正在藍天下隨風舞動,耳邊是小家夥得意的笑聲。氣惱的巴掌擡起又放下,最終是不輕不重的幾句埋怨。沒有錯過小東西乖巧之下那小小的嬌縱狡黠,我也忍不住笑了。


 罷了,小孩子可不就是淘氣的麽?我已經有一個長子了,就讓時兒給這個死氣沈沈的府里留幾分歡笑罷。


後來無數次,我的眼前總有這樣一個穿著肚兜的小娃娃追著風箏拍手咯咯笑著,天藍如洗,陽光微寒。


不知不覺,時兒就五歲了。人生識字憂患始。小家夥很聰明,學東西也快,看著時兒一本正經的搖頭晃腦,我的心中說不上是欣慰多一些還是失落多一些。


太子二哥被廢,十三弟無故被囚,十四弟頂撞皇阿瑪……局勢的動蕩,皇阿瑪的猜忌,還有額娘的逼迫讓我感到深深的無力,多疲憊多忙碌多無助只有我心里最清楚。


可是我卻必須堅強,也只能堅強。我不比太子二哥,不比十四弟,他們還可以有軟弱任性的時候,我沒有。


不記得有多久沒有見到時兒了,只記得那天偶然的在園子里碰到大病初愈的小家夥,小家夥纏著我奶聲奶氣的抱怨我不喜歡他了,也不去看他。


 巴巴的看著我的小孩子,那全身心信賴的神色,忽然之間,我心酸難耐。小家夥懂事的陪著我,小心翼翼的討好我逗我開心……我狠狠地揉了小家夥的腦袋,掩飾內心的激動。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冷冰冰的皇宮里,還有人值得我去守護,去珍惜。十三弟,時兒……那些和我相依為命的骨肉至親。


小家夥什麽也不知道,只是惱怒被揉亂的頭發,敢怒不敢言的看著我,大眼睛眨呀眨呀,像是一汪清澈的湖水。


那天晚上我在外面辦事,忽然聽到小廝說,昀兒,殤了。


我站在昀兒的房間里,沒有回頭看熟睡的昀兒,這個沈靜懂事的孩子。他沒有暉兒聰慧,沒有時兒靈動,可是這個孩子細致體貼,勤奮沈穩。昀兒的話不多,可是每每煩躁的時候,昀兒會默默的站在一旁陪著我。挨了打,受了委屈,這孩子不哭不怨,一如既往。


昀兒是我的長子,是我心目中合格的繼承人,是……我緩緩閉目,不願聽不願想,仿佛這是一個夢,夢醒過來,昀兒仍舊乖巧沈靜的跟在我身後。是我子孫緣薄麽?一個又一個,就這樣棄我而去。


 “阿瑪,阿瑪。”稚嫩的聲音喚回我的神志,我低頭,正對上時兒擔憂而悲痛的神色。終於,淚水緩緩落下。


我還有時兒。時兒,你記著,阿瑪不允許你學你的哥哥們,不許。我緊緊的攥著時兒的手,仿佛一個不小心,時兒也會和暉兒昀兒一樣,就這樣消失在天地之間。時兒感覺到了我的不安,他踮起腳要替我擦拭淚水,小小的聲音還帶著哭腔,“阿瑪不哭。”


我是時兒的阿瑪,我不能哭。我蹲下,認真的看著小家夥的眼睛輕聲,“阿瑪不哭,時兒也要堅強。”


是的,堅強。時兒,從今日起,你就是王府的長子了,你要學會堅強。


時兒打了何清,那是我第一次嚴厲地不留情面地責罰他,這孩子做了八年的幼子,他被寵壞了。對於天真任性的時兒,這樣的要求和改變有多殘忍?我不知道。


開始的時候時兒累了怕了,犯錯了,受委屈了總是下意識的賴在我身邊撒嬌耍癡,尋求庇護依賴,最終卻被我狠心推開,給予毫無道理的責罰。時兒的表情從震驚到委屈,再到最後的淡漠。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時兒在我面前沒有了笑容,沒有了依賴,只剩下冷冰冰的恭敬疏離。我已經不記得上次聽時兒抱怨煩惱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只能默默的看著時兒見到我利落的請安,以及毫不留戀的轉身,還有那挺直單薄的背影。


是我親手把時兒推開了。難受嗎?是我活該。可是時兒,阿瑪不後悔。 


這王府的天,要有你來撐起一半,如果有一天阿瑪不幸,你就是王府的天。阿瑪不知道自己在這場戰鬥中會走到什麽地步,也許有一天,阿瑪倒下了,你要帶著弟弟們堅強的走下去,不要恨阿瑪。


看到時兒為了護著昌兒被額娘刁難,高舉的鞭子冷硬的面容掩飾不住我內心的感動與不平。


為了額娘的不公,也為了時兒的機智勇敢。曾幾何時,我也是這樣護著祥兒的呀,在那個冷冰冰的皇宮里,我帶著祥兒面對各種刁難試探,陪著祥兒受委屈受責罰,然後替祥兒拭去不存在的淚水。


現在,我的時兒也會護著幼弟了,似曾相識的場景,還有從我這里傳下去的兄弟情義。不同的是,時兒身後還有我,我不在乎額娘怎樣看我,我要護著我的時兒,我的兒子。


有我在,沒有人能欺負他,傷害他,誰都不能。


 額娘的輕鄙讓我堅決了培養時兒的決心,我的兒子,本當是天下最優秀的。我帶著時兒去熱河,想盡辦法讓時兒獲得皇阿瑪的哪怕一絲賞識,卻只換來了時兒的一聲冷笑。


他不屑。少年人的驕傲,少年人的執著。多麽像我。無論什麽時候,無論多艱難,我也從不曾像其他兄弟一般主動討皇阿瑪的歡心,甚至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一靠近皇阿瑪就會覺得惡心。


我能理解,卻無法原諒。時兒,你知道咱們父子的處境有多艱難麽?看看你的十三叔,看看你昌兒弟弟,我們輸不起。


 對不起,阿瑪不是你二叔,阿瑪哪怕是駐足不前,都有可能萬劫不覆,兒子,你明白麽?


時兒倔強清冷的面容在鞭影下有些恍惚,我咬牙狠狠地揮鞭,為著時兒的任性。


時兒……會恨我吧?


時兒終於還是生病了,昏迷中只知道喊額娘,我守在時兒的身邊,看著小家夥潮紅的臉頰,恍惚間眼前盡是暉兒和昀兒安靜的微笑,他們手拉著手站在時兒身邊輕笑:三弟,三弟……那神情不知為何含了悲愴。霎那間,驚慌與心疼鋪天蓋地的湧來,李氏和福晉都沒有跟來,我不知道怎樣照顧孩子,只能無措的握著時兒的手,一遍又一遍叫著,時兒。


時兒,你是我的兒子,你能挺過來的,不能扔下阿瑪,聽到了嗎?阿瑪命令你,醒過來。


午間的時候時兒做了噩夢,掙紮著要醒來,我慌張地拍著小家夥,仍舊只是輕聲:時兒,時兒。


時兒慢慢安靜,這一次他似乎沒有叫額娘。我驚喜的湊近時兒仔細的捕捉那一絲微弱的聲音,聽到的卻是:季先生。


季先生……


我緩緩的垂下了眼。呵呵,季先生。那麽,我呢?時兒,你記得額娘,記得季先生,阿瑪呢?為什麽?從頭到尾也沒有聽到你叫一聲,阿瑪。


我靜靜地轉身,去了書房。


時兒的病一日比一日好,胃口也一日比一日好。那日看著時兒在書房胡吃海塞的吃著點心,不由得有絲好笑,這甜膩膩的東西,小家夥竟然喜歡?。我吩咐每日給時兒送雞湯點心,不出意料的看到小家夥呆怔的神情,心情忽然就好了起來。


時兒給小四小五帶的禮物頗為孩子氣,這小子,再怎麽掩飾得好我也能一眼看穿他,他就是一個長不大的頑皮小子。


倔強的淘氣的自作主張的臭小子。


我得意的說起時兒最近喝了多少雞湯吃了多少點心,仿佛是哄逗小兒,卻失望的看到了時兒的清冷安靜。


 “三哥哥最討厭吃油膩甜食的了。”晝兒稚嫩的話語讓氣氛瞬間尷尬,我微微一楞,沈默了。


是嗎?呵呵,胤禛啊胤禛,你還有什麽資格怪時兒的疏遠冷淡?你連自己的兒子最討厭吃什麽都不知道。


福晉適時的解了圍,時兒仍舊是平靜的躬身說著無關痛癢的話,我看著這張無喜無怒的臉,對自己有了絲惱怒。


我是一家之主,是王府的王爺,我一個堂堂男兒,有什麽必要去關心小孩子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


胤禛,你兒子不覺得這有什麽,你又何必想這些有的沒的?我沈下臉訓斥時兒的挑食,得到的是恭謹的一聲是,我頓了頓,意興闌珊的揮了揮手。


如果舒兒不來,可能我早已習慣這樣沈穩冷漠的時兒,可是每一次遠遠的看到時兒在舒兒面前稚嫩的笑容,孩子氣的依賴神情還有那偶爾流露的天真嬌癡,我便忍不住內心的失落。


我有多麽貪戀那樣孩子氣的時兒,貪戀那一個依賴的神情稚嫩的笑容,貪戀那仿佛伸手就可以觸摸得到的溫馨?


我不知道。


我狀似無意的接近他們,卻永遠融入不了他們的溫馨歡樂之中。


漸漸的,我不再試圖接近。


胤禛,時兒的獨立,時兒的果斷,時兒的冷靜淡漠,這一切,不正是你所期待的麽?那麽,你還有什麽可以失落的?他正在按照你的意願,一步一步的改變著,你應該開心才是。


第63章 番外:父子之間(下)


寒夜寂靜,冰涼的空氣吸進肺里,冷進了心里。我負手站在檐下,借著昏黃的燈火看著漫天飛雪,院子一角的文竹在積雪中發出斷裂的輕響,打破了沈寂。


弘時站在我面前,看不出一點愧疚,我冷冷的看著他,不說話。


弘時竟然瞞著我結交周維歆,照看方苞。皇阿瑪冷然的面容從腦中劃過,我生出一分慶幸和無邊的憤怒。


究竟是誰在監視方苞?又是誰在威脅周維歆?又是誰……在暗中交好策妄阿拉布坦?


這一切,弘時又知道多少?他身在局中,難道一點沒有察覺嗎?


想到這里,我無端的有些煩躁,弘時,你年紀大了,闖禍的本事也隨之增長了,告誡過你多少次,不要交好周維歆,不要親近胤禩,你都當了耳邊風!


 方苞是皇上的人,多麽敏感的人物,躲都來不及,你怎麽還敢湊上去?!還有周維歆,天性懶散不羈,不惹麻煩就算是好的了,你怎麽交得起這樣的朋友?!還有胤禩!不說胤禩究竟是怎樣的人,單是讓皇阿瑪覺得我的長子親近老八,連帶著王府都要一起受累!


弘時呀弘時,原本以為你現在長大了,沈穩有擔當,懂得取舍進退了;如今看來,我對你還是太溫和了,溫和到你不知道本分二字該怎麽寫了。


 “禍是孩兒闖的,孩兒自己承擔!”弘時清冷決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忍也忍不住的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這叫有擔當?你究竟還記不記得你是我的長子,我們父子,本就該是同進共退的?


 “阿瑪心里明白,一個放肆妄為的皇孫,總比……強。”小孩子的聲音很輕,我卻一時怔住了。


這孩子都明白。


不愧是師生,弘時竟然和樸言想到了一處。可是弘時,你知道你皇瑪法的輕視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麽嗎?你的前程,你不在乎,可是阿瑪在乎。


就算是如樸言所說,你被厭棄總比我被猜忌強,我還有出身比你更好的弘歷,可是……當老子的天生不就是要護著兒子的麽?哪里有看兒子闖了禍就扔掉不管的道理?


一臉忍痛神色的傻小子。我忽然覺得有些好笑,讓你小子不知深淺進退,現在知道痛了?總算還知道闖禍了,知道我為你做了什麽,還沒有蠢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看著風雪中小家夥孤單倔強的身影,我默默的轉身走開。這孩子不知不覺間的成長,讓我有種說不出的心疼,哪怕在我心里,這樣的成長還遠遠不夠。


遠遠不夠。所以胤禛,你不能心軟。


直到次日傍晚我才記起來,似乎漏了什麽東西沒有問時兒。


周維歆的事情,弘時究竟知道多少?胤禩與這一切,有沒有關聯?弘時與這兩個人的關系最好,想必知道一些什麽吧?


我沒有主動去問,而是等著時兒自己告訴我。他是我的兒子,如果連這一點也要我提醒,那失敗的是我。


然而,我的耐心和信心在等待中一點一點消磨,弘時什麽都沒有說。


他甚至一如既往的偷偷去見他的朋友,他的八叔。


第一次,我對他有些失望。


接到皇阿瑪口諭的時候,我正在教晝兒舞劍,這小子沒有時兒幼時的體貼狡黠,卻多了幾分嬌憨靈動,我難得放松的享受著這天倫之樂。


因途徑別院,命胤禩搬離回城,以免過了病氣。我有些楞怔,八弟的病我是知道的,那樣溫和清秀的一個人,病得只剩下眼睛是有光彩的。八弟的驕傲我也是知道的,交手多年,八弟在感情上不合時宜的倔強與不顧一切我比誰都清楚。


 對良妃,對皇阿瑪,對他的福晉,這是他致命的弱點。


現在皇阿瑪說出這樣殘忍的話,是真的想要逼死八弟嗎?


我應該高興才是,然而不。我知道八弟所做過的,死不足惜。可是我同樣明白八弟掙紮的痛。那樣溫潤有才情的一個人,只因為一朝出了彩,遭了忌,變成了辛者庫賤婦之子,連累得母親一起受委屈。


 多少寵愛多少才能都是假的,在皇上眼里,一個卑賤的漢人之子太過出彩,就是罪過。


不知怎的我想到了時兒,樸言說得對,在皇上心里,也許時兒永遠比不上歷兒,更比不上其他皇孫,可是我不甘心。


時兒是我兒子,如果連我也要在意他的身份,那麽其他人呢?我那麽辛苦的雕琢他,可不是為了皇上一句不屑的漢人之子。我不是皇上,我願意傾盡全部,做時兒的靠山。


只是弘時,阿瑪的苦心,你為何從不領情?


在八弟的院子里看到弘時的時候,我不動聲色的支走了老三,轉身回府。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了。


失望嗎?千叮嚀萬囑咐,他根本沒有把我的話記在心上。樸言也許說得是對的,我不該苛求他,他的性子,本就不適合做什麽長子,我不該指望他的。


看看,他的文才武略都用在了什麽地方?我下了那麽大的功夫栽培他,他不但幫不到我,還只會給我添亂。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我用力捏緊拳頭,弘時!胤禩究竟有什麽好的,值得你這樣待他?!我為了你費盡心血,你為何卻離我越來越遠?


 風卷著雨打進窗戶,我擡頭看著窗外無邊夜色,梧葉瀟瀟,枯荷瑟瑟,隱約聽到孤雁的哀鳴聲,就連檐下的燈火,在雨中也顯得朦朧了。


弘時安靜地筆直地跪在院子里,整整三個時辰了。


我忽然起身開門,冷冷地看著眼前的孩子,手中的馬鞭被雨水一澆,一發重了。


 鞭子著肉的聲音在沒有人聲的雨夜中聽來格外慘烈,弘時的沈默讓我心中壓抑的怒氣一點一點高漲。


有液體濺到了手背上,不是雨。我頓了頓,粘稠的血很快被雨水沖走,卻沖不走手背的血腥味。


我微微一怔,低頭看向沈默的弘時,這孩子不知道痛嗎?我看到了他哀慟的目光,帶了一絲絕望。


那是痛極了的目光。卻不是一個摔打慣了的男孩子因為一背血痕所該有的痛。


為什麽?我的沈默我的憤怒傷害到你了嗎?


固執而善良的小孩子。我咧了咧嘴,仿佛想要笑,卻沒有。


胤禛,你貪戀的不正是這孩子無論怎樣也抹不去的固執善良嗎?如今卻要親手把這一切打碎?


愚蠢的善良,被利用了仍舊一腔熱血報君知呢。你才十來歲,天大的事情不過一句年少無知,十年後呢,二十年後呢?生在皇家,生為我的長子,你有什麽資格去以德報怨,固執擇善?還是對我的敵人?


弘時,阿瑪曾經以為可以護住你的十三叔,最終,求而不得的,始終是求而不得。你十三叔經歷了怎樣的慘痛才摒棄了原有的那一絲固執與愚蠢?你永遠不會願意經歷這一切的。生在皇家,錯的不是我們,甚至你八叔也沒有錯,可是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再一次,只剩下呼嘯的鞭聲,我面無表情的看著弘時在鞭影中崩潰,哭泣,掙紮。弘時,阿瑪說服不了你,那就用疼痛威懾你。


看著弘時神智不清的被擡下去,我面無表情的冷哼一聲,甩袖進屋。


弘時,這是最後一次,再不許有下次。


得知弘時一身傷痛仍舊不忘給我準備禮物的時候,我的目光穿過雨幕,穿過雕花的木窗,看向在我面前永遠清冷疏離的孩子。


他是我的兒子,血脈相連的至親骨血,他心里始終是有我的。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一種想笑的沖動,撫摸著手中一筆一劃寫就的金剛經,我覺得多少付出都是值得的。


只是弘時,你要明白,阿瑪要的從來都不是一個承歡膝下的兒子。


病好之後的弘時越發的沈默寡言,沒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些什麽,他的行事越發老練成熟,走出去也真正能頂事了。


我們之間的交流也越來越少了。偶爾我會懷念舒兒還在的日子,更多時候忙碌的我只剩下些許滿意,仿佛父子之間就該是這樣的疏離。我們各司其職,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卻都息息相關。


閒暇時,我更願意呆在弘歷和弘晝的院子里教兩個孩子下棋畫畫,歷兒沈靜聰慧,晝兒淘氣膽大,雖然看到我都有些怯怯的不敢似時兒小時候一般放肆,不過我也很喜歡聽小家夥們嫩嫩的童聲,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


那些日子回憶起來波濤暗湧,可是一天一天也就這樣過去了。


弘時仍舊每日來請安,匯報功課和王府內外的事宜,我卻仿佛已經忘了弘時長的什麽樣子,直到那天我生病在床。


我全身無力的躺在床上,首先想到的便是時兒。時兒安靜的跪在榻前,雙唇緊抿,眼里透出幾分擔憂。我這才發覺時兒瘦了,卻高了。


我淡淡的吩咐弘時需要做什麽,注意什麽,弘時偶爾會發表議論,更多時候只是勸我安心養病,那舉止間透出的沈穩從容無不表示出這孩子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我的目光中有欣慰,也有驕傲。如今就算是我生病了,我的兒子也能撐起這座王府,這種感情,無以言表。


我微笑著伸出手想要撫摸時兒的頭,時兒下意識的躲開,我神色一僵,沈默了。


我揮了揮手,吩咐時兒下去,時兒卻意外的留下照看我。


我做了噩夢,迷糊間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麽,只記得時兒給我喂藥的時候,從來沒忘記過放一顆酸甜的蜜餞。


習慣了一飲而盡濃苦的藥汁,嘴里酸甜的滋味總讓我有說不出的新奇。


我和時兒多久沒有這樣親近過了。開始的時候我感覺到了時兒的不自在,可是要不了多久,他放棄般的妥協了。高興了我也會拍他兩巴掌,只為了看時兒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樣。


看著時兒一邊替我按摩一邊匯報事務,我說不出的得意。臭小子,多大也是我兒子。


如果我知道這是我和兒子最後一次這樣近的話,我一定希望自己的病永遠也不要好起來。


讓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我培養恪忠的初衷是因為恪忠對弘時的忠心,可是我沒有想過恪忠會把阿星的事情告訴弘時。


等我的病徹底好起來的時候,阿星已經身在胤禎府中,而弘時,只字未提。


就為了一個外人,他對我的防備和疏遠竟然到了這般地步。樸言說這孩子為了王府已經盡力,我卻只想冷笑。


弘時,一個阿星就讓你瞞著我如此忤逆,你讓我如何信你?


漸漸的,王府中的事情我都有意識的避開了弘時,我和弘時見面的機會更少了。


福晉提起來的時候,我才不經意發覺弘時竟到了成親的年紀。我興沖沖的在可選擇的範圍內替弘時一個一個甄選,隱約幾分期待新奇。


我終於也盼來了兒子成家的這一天。這是我的第一個兒媳,不求家世顯貴,但求人品賢良。


小孩子成了家,那心總該收回來了罷。


弘時的神情始終清冷平淡,仿佛滿府的喜慶與他無關。要娶親的不是他,是我。


我滿腔興奮也漸漸熄滅。


弘時與鐘氏生了我的長孫,永珅。小家夥像極了弘時小時候,我總喜歡抱著珅兒坐在肩頭,小家夥比弘時小時候更加的黏人淘氣,肆意任性,弘時寵壞他了,我就沒見過弘時這般寵著兒子的。


匆匆出入王府,偶爾看到弘時抱著珅兒和鐘氏漫步在樹林中,風過,桃花紛紛落下,花滿衣襟。弘時孩子氣的帶著珅兒收集花瓣,抱了滿滿一懷,迎著風灑向水面,夕陽下落了一場桃花雨。


我遠遠的看著,然後安靜的轉身。


從大殿里出來的時候,正迎上清冷的月色,雪共月明,滿目素白。我看了滿宮的素白輕聲,“皇太後,歸天了。”


 額娘的輕笑聲還在耳畔,她不受朝拜,她情願一死。額娘說,她在天上,等著弘時。


 額娘,在你心里,朕真的就是這樣一個不憐兄弟,不念父子之人嗎?


 額娘,難道弘時就不是你親生孫兒嗎?你憑什麽說朕的時兒是福薄之人?


 額娘,朕費盡心機走到今日,就是為了看著自己的額娘,骨肉一個一個棄我而去麽?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額娘比我想象的,還要了解我。


呵呵,一般的認死理,一般的倔強執拗。


一語成讖。


面對弘時的質問時,我已經五夜沒合眼了。額娘大喪,兄弟緊逼,朝臣離心,太多太多的事情讓我心力交瘁。


弘時的眸子不是素日疏離中還帶敬重的清冷,而是憤怒的冰冷。他說,他和樸言,情勝父子。


情勝父子麽?我無力地揮了揮手。


樸言之死,是我的錯失,我冷絕,我無言以對。


可是時兒,你不該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來質問我。


 額娘決絕,兄弟冷眼,如今連你也這樣看我麽?在你心里,所有人都比我這個阿瑪要重要,可是?


你是我的兒子,卻和別人情勝父子?!


弘時的眸中,是我嚴厲無情的面容;而他,亦留給我一個冷絕的背影。


三個月後,我秘立弘歷為儲。十二歲的弘歷處事圓融,面對我亦然。我知道弘歷並不讚成我對臣子的嚴苛,但他從不似弘時一般頂撞我。他很懂事,也很識進退。


他是皇考親自教養出來的孩子,他對皇考的感情比對朕的要深,可這並不妨礙朕欣賞他,栽培他。


他會成為朕優秀的繼承人,他值得朕在他身上花費的心血。


溫暖的陽光落在湖面,點點金光隨著波浪輕舞。我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兒子。弘時單薄的身子匍匐在我腳邊,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也不想看。


登基至今,多少冷待多少刁難他都從容相對,不怨不怒,如今卻為了個逆臣賊子來求我。


他在求我,為了別人來求我。


我冷笑,既然你那麽喜歡做允禩的兒子,我便成全你。


逐出宮,奪宗籍,朕面無表情地做出決斷,一次比一次殘忍,弘時卻再沒有求過我,沒來看過我。


我也不稀罕。


我不止他一個兒子,我不稀罕。


我殘暴無道,我無情無義,所以你活該被逐出宮,活該被除宗籍,活該不尷不尬地寄人籬下,一無所有。


弘時,是你活該。


夏盡秋至,楓葉滿地。我沿著曲折的溪畔往書齋走去,看到祥兒在樹的陰影里。


我笑罵,不知親王有何要事?


祥兒在我身前幾步跪下,擡頭看我,安靜的深處隱藏悲戚,卻沒有說話。


我奇怪地問,怎麽了?


時兒,走了。


我楞楞得問,去哪里了?


胤祥哽咽著輕聲,時兒說,來生再不投生帝王家,來生,再不做父子。


我頓住,旋即暴怒,讓那小畜生滾過來!


胤祥哭叫,四哥!時兒他,再也來不了了。


我怔住了。


良久,我輕聲,他早就不是我兒子了,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麽?


我慢慢地向前走去,聽不到祥兒說了些什麽。我努力地想要記住時兒的面容,卻發現他在我的記憶里已是一片模糊。


時兒,阿瑪等了你這麽久,就等來了這樣一個結果麽?


來生再不做父子。


那麽,如你所願。


我驟然停下腳步,轉頭看向還在說些什麽的胤祥,冷聲道,記著,弘時早已除去宗籍,是不得入祖墳的。


胤祥呆呆地看著我。


我厲聲,沒聽到嗎?


胤祥紅著眼圈低頭,四哥,時兒是你兒子呀。


四哥,時兒是你兒子呀。


四哥,時兒再也來不了了。


四哥,時兒,走了。


我大步的往前走去,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忘了他。


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


從此後,再沒有人提起過時兒,仿佛我從來就沒有過這樣一個兒子。


午後的陽光正好,我讓人把小永璉抱走,靠坐在花架下的藤椅上,一盞清茶,一卷青史。


 讀到武帝說“父子之間,人所難言也”時,忽然就怔住了。


我擲了手中的書卷,起身向河邊走去,水面已是荷葉田田。


我靜靜地站著,草地上野花斑斕,蝴蝶紛飛,一個小娃娃擎著風箏向我跑來,笑聲天真純粹,無憂無慮。


稚嫩而依賴的小模樣清晰卻遙遠,我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抱他,卻撲了個空。


我沒有兒子了。原來武帝這樣的傷痛,是真實的。他以為殺了人,建了思子台兒子就能回來了嗎?


 多麽可笑。


既然人所難言,那便埋在心底。傷也好痛也罷,至少證明,那些情義曾經存在過。


我緩緩地閉眼,眼中酸澀,卻早已流不出淚水。


 紛紛洋洋的柳絮漫天飄灑,恍惚間便白了頭。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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