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之蘭 #48
第48集 初臨刈谷城
從箱根館出发到刈谷城對蘭來說是一段極遙遠的路程。遠到之前別說經歷,就是夢里都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走這麽遠的路。在此之前,蘭經歷最遠的一段路就是小時候人販子帶她從武藏國的江戶城一路跋涉兩百多里到伊豆國的箱根町,中間橫跨了一整個相模國。而現在,蘭需要橫跨駿河、遠江兩國,再穿越大半個三河國,才能到達與正我成婚的刈谷城。
這一段路程足足有五百多里,在這個戰國亂世,如果單靠蘭自己,堪稱是千難萬阻、危險重重。但是正我派出了二十人的母衣眾騎兵,護送蘭所乘的馬車。三河國民風彪悍,武士之勇天下聞名。刈谷城又在三河國與尾張國對抗的前線,屬於連年征戰地帶,刈谷武士可不像伊豆武士那樣承平十數年,相反各個威猛善戰。母衣眾就是正我的旗本,總共也不過四五十人,各個都是優中選優的精銳武士。正我能派二十名母衣武士來護送蘭,足見對她的重視與愛護。已經不能令蘭更加滿意了。
如果是騎兵奔襲,五百里也就兩三天的路程。但是蘭乘坐著馬車,速度可就慢了。每日行進也就五十余里,但總算勝在穩妥安全,既不急著趕路,旅途也就相對舒適。一路上即使是經過山賊盤踞的混亂地帶,也沒有不開眼的流賊膽敢在二十名身材敦實,身披胴甲、佩戴打刀與脅差的精銳武士面前露頭。但負責這一趟“迎親”的,卻並非這二十名武士之一,而是一位約莫三十多歲的僧人。這僧人面容甚是慈和,仿佛不知忿怒為何物。但母衣眾們卻對其相當恭敬,皆口稱“大師”。
這十天的路程無聊又煩悶,二十名母衣武士不知是出於避嫌或其他考慮,一路上除非必要,否則絕不與蘭交流。對蘭一副敬而遠之的姿態,令蘭想要搭話都無從談起。所幸那慈和僧人騎馬跟在蘭的馬車外面,隔著馬車簾子和蘭交談聊天,總算不至於讓蘭太過煩悶。僧人自稱法號空顯,乃是出身永平寺的曹洞宗僧人。說是年前才在高屋家奉公,奉正我之命來將蘭接回刈谷城。
蘭发現空顯和尚談吐不俗,氣度非凡,覺得他並非普通的僧人。而且蘭察覺到了母衣眾們對空顯的尊敬。雖然蘭此前並未涉足武家,但是她在箱根館時的好朋友茜的父親就是韭山城的母衣武士。故而知道母衣眾就是城主的親衛軍,是最忠誠的貼身武士。能讓正我的親衛如此尊敬,蘭想來這位空顯大師絕不是等閑之輩,一定是深得正我信任的近臣。故平日里對空顯極為尊重,一路上與他交流和歌茶道,又談論神佛之事。並借機旁敲側擊詢問高屋家的情況。空顯學識淵博,無論蘭談論什麽都頗有見地。面對蘭的詢問,近年高屋家內发生的大事都如數家珍,但卻對奧向里的情況含糊不清,只推諉說並不了解。
一路上蘭都一直在心里整理著空顯透露出的情報,琢磨著自己在高屋家的處境與未來。等到漫長的十天旅途過去,自從馬車行進刈谷城所在的碧海郡,空顯就止住話頭,仿佛修起閉口禪,不再和蘭做任何交流。迎親隊伍沈默的行進著,只有兩名母衣武士縱馬出列,飛騎前往城中通報。這里已經是高屋家經營三代的領地,路邊走動的農夫商人看見馬車上象征高屋氏的“三片鱗”家紋,都紛紛避道而行,或者鞠躬致意。蘭在馬車簾子後觀望著,還沒有走進刈谷城,已經深刻感受到了高屋這兩個字在這片土地上的威名與聲望。
進了碧海郡,就已經進了高屋氏的領地。等到兩名通報的武士飛馬趕回,蘭已經能隱隱看見遠方高大的刈谷城了。趕回的兩名武士快速融入車隊,其中一名恭敬地從懷中取出一把團扇雙手遞給空顯,同時低聲傳達著城中的指令。蘭悄悄挑起車簾,看著空顯正反轉轉團扇,雙手奉還給母衣武士後微微點頭。隨後車隊便改變了行進方向,離開直通刈谷城的大道,走上了一條小路。
蘭心里有些疑惑,明明刈谷城已經在望,車隊為什麽不直接前往城中呢?但她猜到那把團扇應當是正我的軍配,象征著正我的身份與權威。持軍配團扇傳令,傳達的肯定是正我的口諭。既然如此,她也沒什麽好擔心的。很快空顯就禦馬靠近,向蘭說道:“夫人,主公令您先前往本家在城外的家寺暫住,明日接您入天守。”蘭輕輕應了聲,坐回馬車里,黛眉微蹙,琢磨著正我的心意。
她是初嫁,準確說是還沒嫁入高屋氏的準側室,在這些方面必須更加敏感才行。一路上蘭已經聽空顯講了不少高屋家的事。她一直在心里思索著自己的處境。正我沒有兄弟,只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都已經嫁了出去,而且均嫁給了三河國外郡的名門。正我的母親早亡,高屋氏先家督只剩下一個早就家褥辭退多年的側室在家寺里出家修行。這對蘭來說好壞參半。一方面,蘭不會面對正我母親的壓力和懲罰,畢竟丈夫的生母往往對新婦非常嚴厲。通常新婦被打屁股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被丈夫的母親所懲罰。
但另一方面,老奧方往往是奧向中的定海神針,沒有老奧方,就意味著正我的正室夫人這個新奧方能夠完全掌握奧向中的所有權力而不受壓制,況且蘭是正我的第一個側室,是打破奧向中獨寵格局的那個人,更容易受到正室的針對和壓制。尤其正我的正室可是今川氏家督的幼妹,背景雄厚,嫁給正我也已經四年之久。但在旅途中,空顯對高屋氏的這位奧方樣卻讚譽有加,稱讚她溫和賢淑,是名門貴女的典範。
這令蘭稍稍放心。而且今川氏是家格極高的頂級名門,族內以法度嚴謹而著稱。蘭相信出身今川氏的貴女一定是講規矩的。只要講規矩蘭就不怕。畢竟即使她留在神社,以後嬌臀紅腫的日子也同樣有的是,嫁進高屋家,挨教訓被打屁股早就是預期內的了。況且蘭對高屋家的內宅環境已經有了自己的計較,自己相比今川氏的夫人,同樣有著令她望塵莫及的優勢與依仗。
等到馬車停下,蘭才恍然驚覺這場歷經十天的漫長旅途終於結束。她走下馬車,驚訝的发現高屋正我正等在高屋氏家寺門口。正我今日並未著甲,而是穿著一套斜領束袖袍。一頭烏发盤紮在腦後,手里拿著剛剛從旗本手中拿回的軍配團扇,身材高大、目若朗星,身上有一種威儀的氣質浮現,明明才上位兩年,二十四歲也只能算是青年領主,正我身上卻充滿了上位者的壓迫與威嚴。正我帶來的三十余名護衛武士散開環衛,嚴密把守住高屋氏家寺。護送蘭的二十名母衣武士都單膝跪地,口稱主公。
正我擺擺手,喚起跪地的武士,先慰問了幾句空顯禪師,舉手示意其可自行入寺歇息。空顯並未推辭,而是從容自若的邁步入寺歇息去了。正我揮手示意武士散開,這才帶著微笑朝蘭走來。蘭略顯緊張的看向走近的正我,提起吳服的裙擺躬身屈膝行禮。正我將蘭輕輕扶起,輕柔地替她規整頭上稍顯淩亂的青絲,注視著蘭如玉般的俏臉,直到蘭羞得臉頰通紅,輕聲低嚀,他才笑道:“真是可愛。”說著握住蘭的玉手將她帶進寺院里。
蘭在寺院里的臨時居所同樣低調而奢華。房內的家具與茶具無一不是上品,僅這一個家寺里的臨時住處,條件就更勝過箱根館的主事居所不止一籌。雖然高屋家如今只是一城之主,真正論起實力還比不上伊豆韭山城的若山家,但高屋氏卻是傳承六百年沒有絲毫斷代的悠久名門,家族歷史幾乎與武家的崛起同樣悠久。縱然幾經起落歷盡坎坷,在這種文化底蘊與傳承差距上,甩開若山氏這些才崛起百年的家族不知幾何。
正我和蘭相對而坐,正閱看著蘭遞給他的兩份文狀。正是雪繪送給她的認親狀和名籍狀。這些東西都是蘭在高屋奧向里生活的有力資本,當然不必藏著掖著,正我對蘭的印象還是一個多月前的那個平民女的箱根館主事,正應該第一時間將這些可能改善自己處境的文狀交給他。
“很好,這兩份文狀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都是很有幫助的。”正我將兩份文狀重新卷起遞給蘭,“阿蘭放心好了,我不會虧待你的。明天晚上,我會在神前為你改姓。”蘭露出驚喜的目光。戰國亂世,儀式原本就沒那麽受到重視。所謂婚禮,其實兩個核心要素就是神前證婚和改姓儀式而已。按照傳統,側室是沒必要舉行婚禮的,正我願意在神前給蘭改性,就幾乎和正式的婚禮沒什麽區別。正我對蘭的看重幾乎令她受寵若驚。
“你的苗字很好。甚至只憑這個苗字就足夠讓你在高屋家不會受到來自一門眾的阻力或排斥。”正我伸出手握住蘭的手,“有時連我都覺得我們是否天定有緣。這樣的運氣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你知道平井氏苗字的源流嗎?”蘭困惑的搖搖頭。她只知道平井氏是雪繪的苗字,還知道這個苗字是雪繪的父親用金小判從一個只剩一個族人的絕嗣落魄浪人手里買來的。
正我拿起放在案幾上的軍配,輕輕扇了兩下,一副貴家公子模樣:“不知道也正常,你那個姐姐說不定也不知道呢!天下武家泰半源流可以追朔到六百年前的源氏經基公。經基公為清和天皇之孫,是不世出的英雄豪傑。一力開創清和源氏家門,成就武家崛起之大勢。經基公共有五子,分別枝開葉散,將源氏血脈帶到天下列國。其四子源氏滿季公的血脈為近江源氏一門。近江源氏後來又分成兩支,正是高屋氏與平井氏。平井氏原本就和高屋氏同出近江源氏,家門非常親近。雖然兩家失聯已有兩百余年,但是這份關系卻誰也不敢否認。不論你之前什麽身份,成為平井氏的族人,本家的一門眾都勢必高看你一眼。你是我的側室,平時也都在奧向之中,說實話外臣對你的態度並不太重要。空顯大師乃本家筆頭,是本家文臣權力之首。你對他務必恭敬。但即使權重如他,對你是好是惡一般也沒什麽影響。但是一門眾都是苗字高屋或者有直系親緣的,縱然在軍政上沒太多實權,但在家內卻都有地位。能得到他們的認可,你在玉姬面前,就有自己的底氣了。”
蘭已經知道玉姬是誰,她是正我的正室夫人,今川氏家督的幼妹。雖然只比蘭大一歲,但不論出嫁前後的身份還是陪伴正我的時間,都遠遠不是蘭能企及的。聽見正我的話,她雖然內心喜悅,但面上卻低頭道:“妾身萬不敢和玉樣爭鋒,只求能侍奉好大人而已。”正我眨眨眼睛,虛點了蘭一下,探身為她歸攏頭发,淡淡地說道:“不必這麽緊張,玉姬是有規矩、有分寸的。今日且不說這些,明日晚上我在與你詳談。今日早些歇息吧,我還要回天守,況且明日儀式,也不便留下來陪你。”蘭連忙起身相送,被正我擺手止住,等邁出門前,正我突然轉頭,促狹笑道:“明日新婚之夜,可別忘了‘規矩’,我很期待呢!”蘭聽了,臉一下紅透了,以袖掩面,半遮半掩的看著正我離去。
等正我離去,蘭早已覺得疲憊了。便整好床褥,聽著院內巡邏的披甲武士身上胴甲擺動的聲音,暢想著自己在高屋家的未來。蘭躺在被褥里,又想起雪繪,不知道姐姐這時候是不是已經歇息了呢?不知道舞那個小丫頭今天是不是又惹姐姐生氣了?想到雪繪,蘭突然心念一動,覺得今天一路行來,似乎忽略一件怪事。蘭蹙眉思索片刻,突然福至心靈,猛然驚覺。一下子從床上驚坐而起,困意一掃而空,脊背陣陣发涼。
正我早在她獻上文狀之前就提前知道了她獲得苗字和入籍神社的事!蘭妙目圓睜,輕輕躺回床褥,心里快速思索著。正我願意為她舉行神前儀式,顯然是在知道了她擁有平井苗字之後才做出的決定。甚至很可能與她見習巫女的身份也相關。蘭和正我確實兩情相悅,但是蘭卻不能肯定正我到底有幾分愛自己。但蘭卻敢確定,即使正我愛她到死心塌地的程度,身為家規完善、門風嚴謹的六百年名門之家主,正我就算昏了頭也不可能為納她一個平民女的側室還召集一門舉行神前儀式。
然而正我在還沒有見到文狀得知蘭的身份发生改變之前就已經將蘭安排進了城外的家寺。今天到達刈谷城時正值黃昏。對側室來說正好直接接進天守即可。就算憐惜蘭旅途勞累,也可以讓蘭在天守休息。畢竟身為側室,入了天守閣就是成婚了,什麽時候侍奉行房是之後的事了。除非正我一開始就打算為蘭在神前改姓,如此在成婚前二人不宜同住,只有這一種可能,才能合理的解釋為什麽正我要將蘭安排在城外的家寺暫住一晚。
這十天來,蘭唯恐出現意外,一路上沒有和任何人提及這兩份文狀。空顯大師也從未關心蘭的根底和背景。然而正我卻在蘭將文狀交給他之前就“未卜先知”了這一切。甚至說出了“你那個姐姐說不定也不知道”這樣的話。蘭在被子里咬著嘴唇,只覺得剛剛還對她歡顏笑語的未來夫君的身影突然模糊起來.她在被子里深呼吸,不動聲色的琢磨著,這是正我的失誤?試探?還是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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