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內的愛與罰 (Pixiv member : 1unt)

 2013年俄羅斯的冬天:荒原,一切的歷史像被冰封了一樣,寂靜而蒼茫。這樣一個冬天,毫無溫帶地區欲說還休的纏綿寒意,也沒有童話里矯飾的松軟雪景。這樣一個冬天,凜冽、鋒利、刺骨,天空如同磨亮的鐵灰。這樣一個冬天,味道在孩子們的的鼻腔凝結,是唇邊的霜雪,柴油爐的煤煙,鐵皮壺里滾燙的甜茶和掰碎的黑列巴。這樣一個冬天,觸感切割著孩子們的每一寸肌膚,是暴雪抽打臉頰的銳痛和靴底碾過凍土的碎響。這樣一個冬天,聲音被積雪吞沒,黃昏的時候唯有狼嚎在峽谷內回蕩。

“快點!希兒,我們必須在還看得清路的時候回去!”布洛妮婭朝身後的少女喊道。

“等……等一下。”希兒氣喘籲籲地說道,“太趕了,我跑不動了。”

“嘖,”她無奈地扭頭看著她,又絕望地看了看眼前越下越大的雪,如同搓棉扯絮。天空變得跟鉛粉一樣陰暗,耳旁響起枯枝被冷風刮斷的脆響,是暴風雪來臨的前兆。隨後,她顧不上那麽多,一把抓過希兒的手臂。

“唉?布洛妮婭姐姐?”希兒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手臂上用來采購物資的木籃被甩了出去,掉在一旁的雪地上。

“現在可不是邁不動腿的時候,再停一會兒,暴雪就會完全遮蓋住我們的視野,到時候會在雪原迷路的。”她用肯定的語氣說,有過雇傭兵經歷的她知道這一點,在雪原最絕望的時候不是體力不支時碰到暴風雪,而是漆黑的身影和求救的叫喊,被滿天的白色所吞噬。

“籃子……”

“別管那個了,現在能安全回去更要緊,不光是暴雪,這個時候山林里的狼群經常出沒,我們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布洛妮婭解釋說。

“可籃子里有給大家買的東西,還有蘿莎莉婭托我買的醫生香腸!”希兒不服氣地喊道。

“希兒!”布洛妮婭生氣了,甚至有那麽一瞬間想過把她扔在雪原,讓希兒邊哭邊跑地追趕她的腳步。“什麽藝聲香腸!別管它,快給我回來!”但她的話語並不是她的手臂,不能把去撿籃子的希兒給拉回來,只能用來發泄自己的心中的憤怒。但話語剛從嘴里吼出她就後悔了,次要的原因是,怒吼只是一個戰士無能的表現;主要的原因是,希兒並沒有做錯什麽,卻受她了她的批評。希兒本是無辜的,她從頭到尾都是無辜的,她只是跟隨了布洛妮婭去集市上購物,沒有任何人強迫她。狠話剛放出後,她已經做好了道歉的準備。

“希兒……”

“Докторская колбаса(醫生香腸)。”希兒糾正到,“蘿莎莉婭告訴我,這種香腸脂類很少,吃了不容易讓身材變胖,還說偶像都愛吃這……”但她後面的話語被布洛妮婭打斷了。

“對不起,希兒,我剛剛吼了一下。”布洛妮婭向她道歉。

“沒關系,布洛妮婭姐姐。”希兒勉強從臉上擠出一個微笑回應她,還是那個令人安心的笑容。

“好了,既然很累,我們不跑了,就這樣走回去吧。”

“嗯。”

兩人隨後只是並排在雪原上快步走著,而不是在風雪中不要命地奔跑。

“是我的錯,希兒,你一開始就跟著我,可我一路上還勉強你,明知道你跑不動了硬要你跑。”布洛妮婭說。

“唉?我沒有怪布洛妮婭姐姐的意思,是希兒不好,希兒在集市上貪玩了,看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玩意兒看了很久,還花光了可可利亞媽媽給我們的錢。”

“不,希兒,是我沒考慮你的感受,其實明明只要稍微快一點就能平安回到孤兒院的,根本用不著跑。”

“話說,布洛妮婭姐姐,你剛剛說這條路上有狼,是真的嗎?”希兒有些擔心地問。

“有,但今天是雪天,它們應該會躲在洞穴里睡大覺,哎呀,是我太著急了,忽略了這一點,明明冷靜地思考就不會出那麽多差錯的。”

“沒有,沒有,布洛妮婭姐姐還是和以往一樣冷靜呢。”

“希兒……”

嗷嗚~就在二人交流之際,傳來狼群的嚎叫聲,聲音很近,不像是從上腳下聽到懸崖峭壁的邊緣傳來的嚎叫,因為那種聲音是有些空蕩的,像是被周圍的空間放大了好幾倍一樣。可這聲音貌似是從兩側的針葉林中傳來,好像是貼近她們的耳朵,離她們只有一段折返跑的距離。

“停下!希兒!”布洛妮婭立刻騰出沒有拎籃子的手將希兒攔住,五指張開的手掌甩得很用力,甚至不小心拍到了她的腹部。她能感覺到,狼就在附近,而且不是一只,也不是兩只,狼群聽到嚎叫後一定會趕來聚集,然後圍困她們。她甚至還能憑借戰士的直覺隱隱感覺到,那一雙雙兇險的綠眼睛,正如同監控器一樣死死地盯著她們,注視著她們的一舉一動。

“布洛妮婭姐姐?”希兒害怕地問。

“別跑,千萬別跑,雙眼盯著兩旁的樹林,它們就在這附近,你只要敢亂跑她們就會立刻撲過來。”布洛妮婭壓低聲音,盡量保持冷靜地說。

“唉?可我沒看到什麽。”希兒的心跳已經加快到了每分鐘一百二十次,面色蒼白,她並不是在軍隊中長大的孩子,這種被狼群包圍的情景她可沒有經歷過,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雪原上的風突然停了。  

那一瞬間的寂靜比狼嚎更令人窒息。布洛妮婭的指尖微微發顫——不是源於寒冷,而是身體先於意識認出了這種寂靜的含義:捕食者收攏包圍圈時的屏息。  

“希兒,聽我說。”她緩慢地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捏成硬塊,聲音壓得極低,“看到十點鐘方向那棵被雷劈過的杉樹了嗎?樹根底下有縫隙。”

希兒的睫毛上凝著冰晶,視線順著她暗示的方向顫抖著聚焦。那不過是個勉強能塞進半個孩子的樹洞,腐木邊緣還掛著野獸的毛發。  

“十點鐘方向?”

“就是那里,”布洛妮婭指向那兒。“等會我數到三,你就——”  

左側的灌木突然爆開一團雪霧。  

灰影撲來的速度讓布洛妮婭的瞳孔驟然收縮。多年戰場經驗讓她的身體自動做出反應:擰腰轉身,裝著凍土豆的籃子狠狠地砸向躥出的狼首。沈悶的撞擊聲里混雜著土豆爆裂的脆響,灰狼嗚咽著栽進雪堆。  

但更多的綠眼睛從林間亮起。  

“跑!”布洛妮婭拽著希兒的手腕沖向樹洞,另一只手從靴筒抽出短刀。這把本該用來切列巴的鈍刀在雪光中映出滑稽的銹痕,此刻卻成了她們唯一的希望。  

狼群的低吼形成合圍。布洛妮婭聞到腐肉與血腥混合的惡臭——這些野獸恐怕剛啃食過凍僵的馴鹿屍體,算了,不管它們剛剛有沒有捕獲到什麽獵物,也不管他們此時是不是很餓,總之十分危險,她突然把希兒往樹洞方向一推:“鉆進去!別回頭!”

“可是布洛妮婭姐姐你……”

“我能解決!”她反手用刀背敲擊樹幹,金屬震蕩聲驚得頭狼後退半步。這個曾在西伯利亞戰場用扳手砸碎防爆盾牌的戰士,此刻正用超市贈品刀劃出守護的弧線。可那只最先被購物籃砸倒的狼不顧疼痛站起,鼻子里噴出的鮮血染紅它嘴部的皮毛,它竟然徑直地、踉踉蹌蹌地慢步走來,而不是像剛剛躥出樹叢的時候飛撲過來。在四周藏匿的其他狼見了也只是紛紛效仿它的做法,只是慢步走來,足足有近十五只,把她們圍困,並沒有飛撲撕咬她們的意思。那只滿嘴是鼻血的狼已經走到了僅僅距離布洛妮婭五十碼遠的位置,兩眼直視著它,布洛妮婭心想自己一定是瘋了,怎麽能放任一個如此危險的生物慢慢走到距離自己那麽近的位置,五十碼,一匹灰狼只需蹬幾下腿就能咬破她喉嚨的位置。可在那匹狼不斷靠近自己的過程中,她也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是你?”布洛妮婭震驚不已地看著它——那條她熟悉的灰狼。

樹洞里的希兒突然探出半個身子,蒼白的手指想抓住布洛妮婭的衣角。

“是你嗎?阿卡麗娜,是你嗎?”她向前撲去,差點跪倒在雪地,“但最後是和狼頭相抱在一起。”阿卡麗娜是一只軍隊中戰士們飼養的狼,後來機緣巧合下成了與布洛妮婭並肩作戰時的搭檔,布洛妮婭曾像對待自己的寵物一樣照料它、喂養它,可後來這只狼後來在一次針對軍營的偷襲中趁亂逃出了牢籠,後來找遍了半座山也沒能找到。狼一但回歸雪原的森林,就回歸了自己作為捕食者的野性。

狼頭在她的懷抱中攢動,並不是著急著把她推開。它只是過於興奮,想用嘴扯下包裹布洛妮婭頭部——與棉襖相連的棉帽,好好舔舐她的頭發(狼會把人類的頭發當作動物的毛皮一樣舔舐和標記)。

“是你,是你!阿卡拉!(阿卡麗娜的別稱)”久違的重逢令她激動地眼淚快要流下,她收起她手中的刀子。可狼不會言語,只是用低沈的喉音回應她,嘴還在試圖扯下她的棉兜帽,並不斷舔著她的臉頰。狼的舌頭上的絲狀乳頭帶著倒刺,舔得布洛妮婭的臉頰發痛,衣帽上、臉上、耳旁的發絲上全部是狼的唾液。她們就這樣抱在一起,在狼群和希兒的注視下,在風雪中耍鬧了近兩分鐘。

希兒意識到狼群不可能對她們展開攻擊後,小心翼翼地從樹洞里鉆出來。“那個……布洛妮婭姐姐……”

“啊?希兒,你等一下。喂,阿卡拉,別鬧,好癢。”

又過了足足半分鐘,可風雪並不近人情,不會因為看到人和獸的重逢就讓落雪漸停,或是讓星星重新掛滿夜空。時間已經不允許她們繼續耍鬧下去了,再這樣下去她們終將被埋葬在暴風雪中。

“好了,我的阿卡麗娜,我們該走了,”隨後,在向狼已經止血的鼻子伸出一只手,“要與我們一起回去嗎?阿卡麗娜。”

狼並不理解那個人類社會中用於邀請別人到自己家做客的手勢,只是歪著頭看著她。“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吧,老朋友。”然後它看到布洛妮婭重新拿上散落一地的食物和籃子,與希兒準備踏上歸途。隨後,它做了它打從一開始就想做的事情。它突然咬住希兒的外套下擺,並拼命向後拖拽。

“啊!布洛妮婭姐姐,救命!”希兒驚慌地叫道,籃子從她的手中飛出。

“希兒!等等,阿卡拉?”布洛妮婭突然看向通往孤兒院的道路,已經被組成新月形的狼群圍住,像不可逾越的屏障一樣完全封死她們的前路。

“救我!”希兒還在求饒,雙手向前想拼命抓住什麽,狼已經把她越拖越遠。

“阿卡拉!你在做什麽!”布洛妮婭此時腦殼疼得快要碎,她今天去幫孤兒院的大家去集市上采購物資走了那麽遠的路,中途見天色一晚開始敢路,後見到狼群虛驚一場後,已經耗盡了她的體力。她現在根本沒辦法思考所謂的解決方案,這種反常的境況她只是第一次見,甚至懷疑群狼只是在等她們放松警惕,再用無比狡猾的方式讓她們變為它們冰雪天溫熱的夜宵。

“Спаси меня!(救命!)”希兒大喊道,從頭到尾喊了不下於五遍,眼淚順著眼角留下,嗓子都快哭啞了。

“阿卡拉!停下!”布洛妮婭撇下手里剛剛拿起的東西開始追趕,狼群也追趕在她身後,領頭的幾只狼超過她,用嘴叼著希兒胳膊上的棉襖拼命向後撤。它們不顧少女的哭嚎拼命拉動,好像要將她拉出布洛妮婭的視野。其他的狼群也漸漸追趕了上來,向著它們移動的方向拼命奔跑。

“阿卡拉,狗娘養的雜種!站住!有什麽事沖我來!”狼群已經完全超過她,好像在把她領向一個方向。

她忍無可忍,感覺心里好似開了一個大洞。那種遭到背叛時心臟好似被冰冷的利刃紮穿的感受,無論重覆多少次她都無法習慣。她只是感到痛苦難忍。於是重新掏出那把銹跡斑斑的鈍刀,朝狼群丟去,可連末尾最慢的一匹狼的尾巴都沒紮到,只是像扔空的梭鏢一樣紮進雪地里。

然而,就在跑出了大約四百碼的路程後,狼群見已經甩開她很遠的距離,突然停下。幾秒後,布洛妮婭也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了上來,她累得兩腿發軟,根本不可能有力氣掄起拳頭惡狠狠地朝狼群砸去。

“阿卡拉……”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感到大地突然顛了一下,她差點側身摔倒在地。“見鬼。”

“布洛妮婭姐姐,救我!”希兒此時已經被嚇得渾身顫抖,一直大口喘氣,冷汗與淚水潤濕了被凍紅的臉蛋。

布洛妮婭的肉皮緊緊地包裹著骨頭,臉上的肉緊繃著,甚至連呼吸都帶著嘶嘶聲。她發出器械般的聲音:“阿卡拉,放開她。”

她踉蹌地朝被叼住衣服的希兒走去,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腳下的積雪。可很快又有幾只狼擋住了她,並且眼里透露著帶有殺氣的眼神,那是只有逼退其他肉食者才會露出的,就在布洛妮婭後退的過程中,大地又發生了幾次不易察覺到的震動,尤其是腳上還穿著棉靴的時候。

她知道了,這是雪崩的前兆,而阿卡麗那只是在呼籲狼群保護她們。於是配合著狼群,自己乖乖退到樹林里的一處淺坑中。接著,幾只狼也把哭爹喊娘的希兒拉了過來。它們松口後,希兒立刻跳進坑中,緊緊地和布洛妮婭擁抱在一起。

“嗚嗚嗚,布洛妮婭姐姐,我好害怕!”希兒泣不成聲地說。

“沒事的,我在。”她把希兒摟得更緊。

“嗚嗚……為什麽?它們為什麽突然咬我?”少女止不住地啜泣。她的指甲深深掐進布洛妮婭的棉襖里,牙齒打顫的聲音像壞掉的發條玩具。布洛妮婭能感覺到懷里的女孩正在崩潰邊緣——她的瞳孔擴散到幾乎看不見虹膜的藍,每一次抽泣都帶著被狼牙勾破的衣料碎屑簌簌抖動。  

“沒關系的,希兒,它們在胡鬧,我們不會有事的。看著我,希兒。”布洛妮婭突然捧住她結冰的臉頰,拇指用力抹掉那些凍住的淚痕,隨後伸出左手的兩根手指,比了個耶,“數數有幾根指頭。”

這個毫無邏輯的命令讓希兒打了個嗝。但長期養成的乖巧本能讓她下意識聚焦——布洛妮婭灰紫色的睫毛上掛著冰晶,隨著呼吸微微顫動,左眼第三根睫毛末端有道陳年的小分叉。

“三……三根……”希兒無意識地報數,眼里還是被淚水填滿,讓她的視野模糊不清,呼出的白霧撲在布洛妮婭鼻尖上。  

“錯了,打屁股。”

“唉?”希兒嚇了一跳,隨後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小屁股,她那里很少會被打,除了蘿莎莉婭可能會捉弄她以外。

“開玩笑的,再仔細看看。”

“兩……兩根。”她怯生生地說。

“對了,獎勵一下。”她用舌頭舔去希兒眼角流出的眼淚,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這不是布洛妮婭第一次這麽做,但也不可能是最後一次,對她而言,希兒的眼淚好似清晨的朝露。

“唉?布洛……”

“看吧,希兒這就被哄好了,不哭了喲。”布洛妮婭露出來平日里令希兒安心的微笑,“剛剛明明出了這麽多汗,可身體依舊很冷,希兒,不妨在抱緊我一點吧。”她把冰冷的手放在希兒雪白的脖頸上。

希兒被突如其來的冰涼激得一哆嗦。布洛妮婭的皮膚像塊凍硬的鋼板,反而襯得她自己像個燃燒的小火爐。這個認知讓某種荒謬感沖淡了恐懼,她突然發現布洛妮婭的圍巾不知何時纏在了自己手腕上,打成個可笑的蝴蝶結。  

遠處傳來積雪壓斷樹枝的脆響。阿卡麗娜的耳朵突然轉向聲源,但狼群依然保持著包圍姿態沒有移動。布洛妮婭趁機把希兒往坑底又按了按,這個動作讓某只小狼崽好奇地湊過來,濕漉漉的鼻頭貼上希兒發抖的膝蓋。

“它……它在聞我……”希兒的聲音帶著哭過頭的鼻音。  

“聞聞而已。”布洛妮婭抓起一把雪搓掉狼群留在她外套上的唾液,“比起幹癟的黑面包,你肯定更難吃。”

希兒突然發出聲介於抽泣和笑之間的怪音。這個反應讓布洛妮婭松了口氣,她故意用靴尖輕踢湊太近的小狼:“看,連未成年狼都嫌棄你。”

雪坑外傳來狼王警示的低吼。布洛妮婭立刻收攏玩笑的神色,但這次她沒忘記捂住希兒的耳朵才擡頭——三百米外的山脊正緩緩剝落整片雪幕,像被掀開的白色裹屍布。狼群紛紛四散開來,尋找著斜坡上像樣的掩體,有的躲在了凸起的石壁後,有的把頭埋在樹洞里。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布洛妮婭和希兒聽到了雪塊裂開的聲音,像是邪惡的電流聲和麥片的咀嚼聲混合在一起。

“布洛妮婭姐姐,那是什麽聲音?”希兒不安地問,接著,布洛妮婭只是拿起她的手,把它們放在希兒的耳旁。

“接下來可能會有點吵,希兒,捂住耳朵喲,不然今晚趁你睡著的時候,悄悄鉆進你的被窩里。”布洛妮婭壞笑道。

“啊?不要……了啦。”希兒只是表面抗拒,實際內心完全能接受這樣的“遊戲”。

“放心,相信我,捂住耳朵,沒事的。”

嘎吱,啪啪,嘎吱,沙沙,嘎吱嘎吱……積雪滑動的聲音還在繼續。

“布洛妮婭姐姐,雪山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我怎麽感覺腳下在晃,還有石頭裂開的聲音。”希兒著急地問。

“沒有,那只是幻覺。”布洛妮婭哄騙她道。

“怎麽可能是幻覺嘛。”希兒寧可相信雪是用白糖做的,也不相信布洛妮婭的鬼話。

“捂好耳朵,要來了哦。”布洛妮婭伸出手指,按在她捂住耳朵的手指上,確保一切外部的聲音被降低幾十個分貝。

“是雪崩吧?布洛妮婭姐姐。”

轟隆隆隆隆隆隆隆……就在這時,大量的積雪瞬間崩塌。誰能想到,起初只是山巔的幾縷碎雪,宛如山神不經意間抖落的煙灰。現在,山體上成片成片的雪殼開始晃動,像人體戰栗的肌膚,一切,都在崩塌……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從高處傾瀉下來的雪浪在奔湧,踏碎了雪夜的寧靜與凍土的緘默。雪浪裹挾著暴風的怒吼,將空氣撕裂成鋒利的碎片,它們沿坡向下,企圖沖垮坡上的針葉林與通往孤兒院的去路。一頭饑渴的白色巨獸,此時已經將它的嘴對準樹林,做好了吞噬山體一切的準備。

就這樣成百上千的雲杉樹木淹沒在雪崩的轟隆聲中,它們被白色的雪浪裹挾。離山頂近的被連根拔起,如同脊椎被活生生地抽離。離山體較遠的樹幹不是被折斷,就是枝幹彎向山腳。第一棵倒下的樹是災難的多米諾骨牌,令針葉林的的防線瞬間崩潰,樹冠與樹冠在白色的洪流中相撞,迸發出類似玻璃器皿砸碎時的晶瑩碎屑——那是上萬片冰淩同時炸裂的光雨。白色的雪浪裹挾著幾十棵被連根薅起的樹木,把它們連同馬車大的巖石一起拋至漫天暴雪的夜空,一顆顆幾噸重的樹木和磐石就像致命的攻城錐一樣,砸在山體的各個地方,包括通往孤兒院的那條雪路。巨石落地,迸裂的碎石像失控的碾路機一樣撞碎樹幹迸出橙黃色的木纖維。當它碾過山體某處不幸的窪地時,凍土被整個掀起,地下冬眠的蛇巢像黑色的噴泉般沖上天空。

轟!那是雪塊擊碎花崗巖的悶響。劈啪!健壯的紅松被撕成兩半。咯吱——這是最令人感到牙酸的聲音,是積雪滲入樹皮裂縫後急速凍結的膨脹聲。可它們全被雪崩的轟隆聲所掩蓋。

值得慶幸的時,狼群不同於人類,它們能察覺到雪崩來臨之前的前兆,地面輕微的震動和雪塊開裂的聲響足以幫助它們避險。它們只是在撤離的路上撞見了兩個人類,其中一個是他們某位群成員的前任主人,所以好心把她們引到了安全的地域,至於她們原本要走的路,也就是那條通往孤兒院的雪路,早已是被雪被、碎石和斷木殘垣徹底淹沒,如果狼群當時沒有救她們,她們或許已經將自己的生命葬送在了這個悲慘的雪夜。好在她們只是安全地躲在淺坑里,棉衣上只是被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雪和幾片針松的葉。

短暫的雪崩過後,布洛妮婭和希兒從坑里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積雪和泥土。衣服無疑是要丟掉了,發生了這麽多事:暴雪天晚歸、衣服破了、食物丟了、把采購的錢花得一幹二凈、差點被雪崩給活埋,還有白天剛發生過的一件更糟糕的事,是一切兇兆的開始——跟可可利亞頂嘴,摔門而出。挨罵是肯定少不了的了,後面可可利亞會怎麽懲罰她們還難說,她雖然對待自己的養子和養女很好,但教訓不聽話的孩子還是有一手的。藏在森林深處的狼群看著布洛妮婭先從雪坑里爬出來,再將希兒拉出,於是紛紛離開自己的掩體,重新匯聚在一起。

原本要走的路無疑是回不去了,可暴風雪已經來了,今天可能只得被困在這里了。她們的衣服不是灰狼的皮鎧,根本無法長時間抵御凜冬的嚴寒。

“沒有受傷吧?希兒。”

“沒,你呢?布洛妮婭姐姐。”

“我很好,現在比吃了高加索香腸都好。”

“可你看上去很累。”

“哪有,我們繼續趕路吧。”她慢悠悠地朝那條根本回不去的路走去。

“可是……”希兒拉住她的手。

“說不定還能找到你給蘿莎莉婭她們買的東西。”

“你在胡說什麽呀?”希兒晃了晃她的肩膀。那些與她們的性命相比無關緊要的東西早就被雪給埋沒了。

這時,阿卡麗娜嚎叫了幾聲,試圖吸引布洛妮婭的注意力,因為它知道她們要往哪個方向走,並且在剛剛發現了一條被雪崩清出來的隱蔽小路,可以繞路到孤兒院。可布洛妮婭沒有理會它,只是一個勁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好像聽不到外界的聲音,認為那些聲音不屬於這個世界。

“布洛妮婭姐姐……”

“希兒,我們……”話還沒說完,她的膝蓋緩緩彎下去,整個人撲倒在雪地里,發燙的臉頰跟雪地來了個親吻。她發燒了,從回家的時候跑得滿頭大汗的時候就開始有點感覺了。

“啊,布洛妮婭姐姐!”希兒趕緊拉住她的胳膊,試圖把她從雪里撈出來。可布洛妮婭的臉貼著雪地,她想開口說話,但喉嚨里只湧出一股血腥味。狼群見狀也感到不對,幾只頭狼走了過來。

“布洛妮婭姐姐!布洛妮婭姐姐!你快醒醒!”希兒把她的臉從雪地里扭開,雪花打在她煞白的臉上。希兒的哭喊聲在布洛妮婭耳中漸漸扭曲成蜂鳴。她最後的意識停留在阿卡麗娜溫熱的舌頭舔舐自己眉骨的觸感——像一塊融化的黃油,又像西伯利亞軍營里那盞總也修不好的煤油燈。黑暗籠罩了她。她昏厥的意識回到了出門之前,那個令她感到無比後悔的時刻……


儲藏室的濃烈的黴味還沒有散去,已經蔓延到了廚房。布洛妮婭盯著墻角那袋發芽的土豆——它們扭曲的根須像極了可可利亞此刻緊蹙的眉頭。

“我已經說了不下於三次,明天再去。”可可利亞的口袋里露出半截采購清單,鉛筆劃痕狠狠穿透紙背,“別看現在外面還能看到太陽,可樹洞里熟睡的熊都知道要下雪。”

“熊會冬眠,而不是餓死。”布洛妮婭用靴尖碾碎地板上的泥塊,“蘿莎莉婭昨天就在喊腿抽筋呢。”她故意提高音量,讓話語穿透薄墻傳到客廳,正在偷聽的希兒已經縮緊了脖子。

“她抽筋和這有什麽關系?你不會以為是缺鈣吧?”可可利亞像看一個死活背不會乘法口訣的小學生一樣看著她,“布洛妮婭,你一直都很聰明,是整個孤兒院里最有天賦的孩子,我認為你不會不知道抽筋不一定是因為營養不足。蘿莎莉婭昨天晚上穿著短裙在院子里跳哥薩克舞,外面零下二十幾度,再加上肌肉那麽勞累,只是抽筋都算是聖母開恩了。”

她咕噥了幾句,可可利亞雖然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但可以肯定她還是在持續叛逆的模樣。

“算了,布洛妮婭,聽媽媽的話,不要那麽橫,”可可利亞用懇求的語氣哄她道,伸手想去拉住她的五指。

“所以呢?”就在快要握到的一瞬間,布洛妮婭把手抽了回去,“等著暴雪給我們送吃的?”

“什麽話?我知道食物不多,但撐過今天沒問題。”可可利亞不解,伸手捋了捋前面的黃發劉海。

“想餓死我們直說。”布洛妮婭還是提高聲音地說,確保客廳里的每一個孩子都能聽到。

“布洛妮婭·紮伊切克!”可可利亞被她惹毛了,“你到底想幹嘛?”

“哼,我不想幹嘛。”她冷笑一聲,白了可可利亞一眼,眼神在告訴她:你可真蠢,答案不早就顯而易見了嗎?“既然打算明天讓我去采購,為什麽要在今早就把錢給我?”

可可利亞被她氣得無語,但還是撐開自己的嘴,道出原因:“那還不是因為明天我要去掃院子里的雪,還有矮屋屋檐上的雪也得清,你知道凝結成雪塊的雪在屋檐上凝結之後砸到頭上有多危險嗎?(在零下十幾度或幾十度凝結的雪塊比地上的軟雪危險得多,從房檐上掉下來如同高空拋物,是致命的安全隱患,靠近北極圈的人都會在雪停的第一時間清掃雪塊)”可可利亞大聲解釋道,“光這件事就能占據我明天一上午的時間,到時候你們想在房子里蹦迪、不寫作業我都管不了(此時客廳里傳來一句蘿莎莉婭的“哦耶。”),更別提提醒你去采集物資了,所以提前把錢給你。”隨後她還不忘了補充一句:“你比別的孩子聽話,我認為你不會在事前就把錢搞丟,或者換成別的。”最後一句語氣已經恢覆了平靜,還在嘗試做對布洛妮婭最後的規勸。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布洛妮婭回答道。

“我……布洛妮婭,算我求你了,聽媽媽的話,現在跟媽媽認個錯媽媽什麽都不會計較。”可可利亞再次將怒氣憋了回去,好心哄道。

“嘁,你說的那些事情分明可以交給我們去做,就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簡單。”

“你在胡說什麽啊?這活聽著簡單做著危險,你要是從梯子上摔下來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辦?芬蘭的小孩兒可沒少因為這個摔成大扁頭。”可可利亞的耐心已經被布洛妮婭油鹽不進的態度搞得煙消雲散,有點恨鐵不成鋼了。

“相比我之前在軍隊里幹的,這活兒簡直比把孤兒院所有人的名字抄一遍還簡單。”

“哦,我的布洛妮婭,你怎麽能拿你過去的經歷去類比跟你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呢?這些危險的活不該輪到你們幹,你們哪怕在餐桌上耍雜也不能幹這樣的活胡鬧。”可可利亞憤怒中夾帶同情地說,換來的是布洛妮婭的沈默,可可利亞還以為她在耍臉皮。

兩人的沈默如同冰層下湧動的暗流,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客廳里孩子們的聲音反倒變得異常清楚。

“Verdammter Mistkerl!(德語:狗娘養的!)臭蟑螂,怎麽從垃圾堆里跑到這兒了!唔呀呀呀呀呀!”客廳里的蘿莎莉婭大嚷道。

“笨蛋蘿莎莉婭,又在像雪橇犬一樣拆家了。”莉莉婭用睡16個小時也睡不醒的語氣說。

“蘿莎莉婭!別以為把臟話改成用其他的語言罵我就聽不懂了,嘴再臟就把肥皂堵你嘴里!”可可利亞氣急敗壞地說,這已經是這個月她第七次這樣說了,可惜她不挨到身上就是不聽勸(真挨到身上依舊我行我素)。

“啊呀呀呀呀,哪里跑!看我的,超級頭槌!”蘿莎莉婭知道可可利亞現在顧不上她,所以把可可利亞的話當作屁或空氣處理了。她只顧著眼前逃竄的蟑螂,把整個身子騰空,像鼯鼠一樣飛撲過去,隨後重重地摔在地上。

“嗚嗚嗚……好疼o(╥﹏╥)o”她撲了個空,身體和臉重重地摔到地上,滿臉都是靴子留下過的灰土。

“笨蛋蘿莎莉婭,你的腿不是昨天才抽筋嗎,今天怎麽又把自己搞傷了。”莉莉婭心累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姐姐,像極了剛做過壞事就被可可利亞抱到床上死揍一頓的樣子。

布洛妮婭率先打破了廚房里的沈默,讓客廳里的喧鬧又變得不可聞。

“這就是你所說的‘撐過今天沒問題’?媽媽。”布洛妮婭突然抓起櫥櫃上的搪瓷罐,像是在拷問她。罐子里腌黃瓜的酸味混著鐵銹沖進鼻腔——這玩意兒她們已經吃了連續兩天,雖然不是每頓都有。“是不是等到了今晚的時候,你還計劃著讓我們舔鹽漬黃瓜的罐子壁活命?”

啪!可可利亞的巴掌落在竈台上,震得鐵鍋像是被摔了一樣,兩人之間的空氣因這記空擊而震顫,但布洛妮婭連睫毛都沒眨一下。“你明明知道這不是我的本意……”

“我當然知道,”布洛妮婭打斷她,“但我不認為你是對的。”

“哦,上帝啊,”可可利亞壓低聲音說,“你明明來這里已經一年了,可還是認為我是那個本該死在你狙擊鏡下的魔女可可利亞。”

“這倒沒有。”布洛妮婭說。

“就算沒有,你現在這幅態度已經表明了,還是不信任我,是不是?”可可利亞說。

“是又不是。”

“罷了,管你什麽原因,”可可利亞扯開口袋,鈔票雪花般地落在竈台上,那一部分錢是她給自己留的,現在全都扔了出來,“全拿去吧,連同我昨天給你的一起,省著點花,就當是我虧欠你的。”隨後她又小聲嘀咕一句:“上帝啊,我究竟虧欠你在哪兒?”是啊,一個心狠手辣的惡魔當時竟然沒有把她宰掉,而是把她收養為自己的養女,給了她所需的一切……

布洛妮婭已經撿起散落的盧布,隨後貼著可可利亞的肩峰走過,穿過廚房門,走向客廳。客廳里的其他孩子都在注視著她,像是在俯瞰一位剛剛加冕過的騎士一樣。

“好耶!敢跟媽媽頂嘴的是勇士!”從地上爬起來的蘿莎莉婭起哄道,還笑嘻嘻地瞇著眼睛豎了一個大拇指。布洛妮婭沒有理她,更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撿樂。

“蘿莎莉婭!我看你是皮癢癢了,去二樓走廊罰站!”可可利亞咆哮道。

“嗚嗚嗚嗚嗚嗚嗚┭┮﹏┭┮。”蘿莎莉婭心里頭一百個不情願。

“噗嗤,呵呵呵呵。”杏·瑪爾捂嘴笑道。

“笨蛋蘿莎莉婭……”莉莉婭白了她一眼。

“不要嘛,媽媽~”蘿莎莉婭扭著身子跑到廚房撒嬌道。

“沒看我正煩著嗎!快去!站一個小時!再賴在這兒看我怎麽收拾你。”可可利亞沖她嚷道。

逐漸走到玄關。

“布洛妮婭姐姐……”希兒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袖,但布洛妮婭只是瞟了她一樣,隨後從苦瓜臉上擠出一個俄羅斯套娃般的笑容。

“放心,我去去就回。”布洛妮婭向她保證道。

“我……我跟你一起。”當布洛妮婭剛到玄關的時候,希兒喊了出來。

“希兒!”可可利亞聽聞後從廚房里走出。

“對不起,媽媽,希兒不聽話,您事後再罰我。”隨後,被布洛妮婭牽著手,走出了大門。臨走的時候,衣擺撞翻了在茶幾上放著的空蜂蜜罐,上面印著一句和蜂蜜的顏色很像的金黃色英文“The Nicest Kid!(最乖的孩子)”而現在,這個罐子已經出現了一道裂痕,像道醜陋的傷疤劃過“Nicest”的中間處,讓話語變成“The Nic \ est Kid!”乍一看,會讓人理解成“尼古丁\是孩子!”可可利亞一點都不希望是這樣,希兒永遠是她心目中那個最乖的孩子。

“啊,抱歉,媽媽,我不是故意的,”希兒把它拿起來重新放回去,可罐子在桌子上旋轉了好幾圈才靜止擺好,這個“The Nicest Kid”似乎不願意讓希兒覆原它。

“走吧,希兒,我們到熱鬧的集市上玩去,玩到心情變好為止。”接著,兩個人走出了孤兒院的大門。

“見鬼,”可可利亞盯著眼前帶有裂紋的蜂蜜罐,越看越覺得那句話不再吉利,反倒像是惡魔的詛咒。她將那句話的左半部分的碎瓷片掰下,扔進廚房的垃圾桶(但很快又撿了回來),罐子上只留下“est Kid!(是孩子!)”的字樣,隨後罐子也被可可利亞擱在櫥櫃的最底下。那句“The Nicest Kid!”就這樣消失了。


合上的眼瞼,比暴風雪的夜晚更加黑暗……

“童年的遭遇已經足夠悲慘,連到了孤兒院也沒能擺脫艱難的命運,一次次與死神勢均力敵,就連這次也不容錯過。”腦海里響起這個聲音,不像是可可利亞或者杏·瑪爾會說出來的,前者不必諷刺她,後者只會更毒辣,顯然,這是她潛意識里的聲音——她的自白。  

“……婭?布洛妮婭!” 

視野里最先清晰的是天花板上蜿蜒的水漬,形狀像極了她們去集市上采購時經過的那條冰河。身下傳來熟悉的氣味:孤兒院廉價洗衣粉的檸檬香,混合著醫用酒精,十分刺鼻,對剛蘇醒的病患來說這不是什麽好環境。

“體溫終於降下來了。”可可利亞的聲音從右側傳來,帶著她特有的——將責備與心疼攪拌在一起的語調,“你知道自己燒到40度還在雪地里爬行有多離譜嗎?” 

布洛妮婭想說話,卻發現喉嚨里塞滿了棉花般的鈍痛。她只好轉動眼珠——希兒蜷縮在床尾的椅子上,看樣子等了好久,貌似睡著了,睫毛還掛著淚珠,手里攥著那條被狼群扯破的圍巾。  

“不,不是爬過來的,是被希兒扛過來的、被狼群大軍‘護送’過來的,就像護送葉卡捷琳娜二世那樣,只不過你當時的狼狽樣子可沒法跟她當年的威風比。上帝啊,這次我不得不相信神明、感謝聖母了!你竟然沒有被那群危險的禽獸咬成碎片,反而被它們給救了,可我們甚至還吃過它們的肉,哦,天啊!這都什麽事啊!”

窗外突然傳來積雪墜落的悶響。布洛妮婭猛地繃緊身體,卻在下一秒被按住肩膀。

“你說你這野孩子,犯什麽倔啊,話也不說就摔門出去了,你要是被雪給活埋了,我們拿什麽彌補!Reprehensible!I swear !(這不可饒恕!我發誓宣稱!)”可可利亞的憤怒中流露著擔心,她無比心疼布洛妮婭,感覺自己的心貌似在被什麽鐵器翻攪,就像被熾熱的彈頭打中了一樣。

“那……”布洛妮婭的嗓子應該是發炎了,只得任由可可利亞把自己罵得支支吾吾,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草率給自己、希兒和孤兒院的大家帶來了怎樣的後果。

“你先別說話,我有事情要問你。我聽杏說,你是因為聽昨晚希兒說吃不飽才這樣做的,是真是假?”可可利亞嚴肅地問道。

“誰?”她努力從嘴里吐出這個詞。

“杏·瑪爾。”

“這個……”布洛妮婭的耳朵並不願意聽到那個名字。她猶豫了,可她不定的眼神,讓可可利亞看穿了她想獨自一人承擔一切錯誤。“假的,沒有這回事,是我冒犯了您,媽媽,這是我一個人的錯,要罰罰我吧,跟希兒無關。”她用嘶啞地喉嚨說。

“可希兒告訴我的剛好與你所說的相駁。”可可利亞說,“她說她確實向你傾訴過。”

“你這是屈打成招,媽媽,是希兒害怕您。”布洛妮婭還在試圖一人承擔一切,盡管她現在虛弱地躺在床上,也不影響她和可可利亞鬥心鬥力。

“我沒有用屈打成招的方式,布洛妮婭,”可可利亞被她逗笑了,“希兒很少撒謊,並且不擅長撒謊,所以我不需要拿著樺木條問她問題,我只需要用平日里說話的語氣問她,她便會老實交代,就算當時說的是謊話,她企圖逃離視線的眼神我也一眼就能看穿,瞞不過我的。很遺憾,布洛妮婭,你腦補的情況是不存在的。”

她用疲憊的雙眼凝視著她,用虛弱的腰腹發力,企圖撐起自己的上半身跟她解釋。

“怎麽起來了?想上廁所嗎?”可可利亞問道。

“不,我只是……”布洛妮婭咬著牙挺起身子,試圖用自己虛弱的身體跟她就這件事做個了斷。

“你只是不服?對不對?”可可利亞問道。

“沒有。”

“那就是不願意認錯,對不對?”

“哼,你猜呢,我的母親大人?”布洛妮婭不屑地白了她一眼。

“唉——你非要這麽叛逆幹什麽?”可可利亞此時也已經身心俱疲,但不想讓訓斥的聲音充滿整座孤兒院,只得用心累的聲音說:“如果換成孤兒院的任何一個人把事情和自己的身體搞成這個樣子,我已經把她打得一個星期動不了了,布洛妮婭,你這次真的令我大失所望。”

隨後,她從板凳上起身,不願意再在這個房間多待一秒,“好好想想你犯的錯誤,布洛妮婭,按理說我現在就該狠狠地懲罰你的,但今晚……我允許你當個病人。”

“什麽?”布洛妮婭感到疑惑,她很少被懲罰。

“懲罰從明晚九點半開始,在閣樓,你和希兒一起來,到時候罰完你們兩個應該也到晚上十點了,剛好是就寢的時間。”說完,便走出了房門。留下了不解的布洛妮婭和希兒。希兒看似是在睡覺,但當可可利亞走出房間時,她的眼角留下一道淚痕。她一直都在裝睡,聽到了她們全部的對話。

房間的木門發出年邁的呻吟後,布洛妮婭看向了旁邊一直拿睡眠當掩護偷聽的希兒,“別裝睡了,希兒,偷聽可不是乖孩子該幹的事情。”她的喉嚨依舊嘶啞。

“唉?你是怎麽發現的?”希兒睜開雙眼,從椅子上坐直。

“你那顫抖的睫毛像是被雷管嚇到的兔子,破綻百出。”

“啊?我明明……”

“先不說這個了,希兒,”布洛妮婭向前欠了欠身子,似乎準備跟她商榷什麽大事,“你應該聽到了吧,再過二十個小時左右,咱們就得挨罰了。”

“嗯,聽到了,”希兒平平點頭,“我們現在在一條船上,布洛妮婭姐姐。”隨後跑到床頭,握住她冰冷的手。

“抱歉,真是連累你了,希兒,當時你要是沒跟著我,而是跟蘿莎莉婭她們在家里胡鬧的話,恐怕也不會多出來那麽多的蠢事吧。”布洛妮婭苦笑一下。

“那個……我從一開始就有一個問題。”希兒說。

“什麽問題?”

“布洛妮婭姐姐為什麽一開始就跟可可利亞媽媽吵翻了呢?我不理解,明明有機會好好商量的。”她怯生生地發問,生怕踩到了什麽禁忌,“真的是因為像杏所說的那樣——‘聽昨晚我說餓才這樣做的’嗎?”

布洛妮婭的手指突然掐進被單,醫用酒精的味道混著回憶湧上來,這個問題和剛剛可可利亞問的是一樣的,只不過是換成了希兒本人的口吻問。她不光聽到昨天希兒飯後向她抱怨腌黃瓜吃夠了這件事。三天前的夜晚,她半夜起來上廁所,路過客廳的時候,看見蘿莎莉婭和莉莉婭半夜三更去儲藏室偷吃凍硬的列巴,兩個女孩笨手笨腳的,不僅推門的聲音像是電鉆在鑿墻一樣,遇見蟑螂了甚至還不忘了大聲尖叫。好在結果是好的,兩只小老鼠成功吃上了夜宵,還沒有吵醒任何人,第二天也沒有被發現。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她們三個。

“不對,希兒,你不要多想,杏在撒謊,不用理她。”是啊,怎麽可能只是因為希兒,這一個星期,她心里的憋屈不知道藏了多久,已經幾天沒有開過葷了,那晚她看到阿琳姐妹去偷食,一股強烈的憤怒瞬間包裹了她。這是她內心無論如何也消磨不了的溫柔導致的——寧願苦了自己,也絕不苦了朋友。或許,她這算是一種間接的打抱不平?

“那是因為什……”

“那是因為我受夠了頓頓的腌黃瓜!就這個原因,希兒,你從出門去集市開始就一直問這個該死的問題!現在明白了吧?”布洛妮婭把憤怒喊了出來,塗抹星甚至噴到了希兒的嘴角,像是要把希兒威逼到墻角。她現在病得神志不清,再加上剛剛跟可可利亞的對峙失敗,無法冷靜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只想找任何東西當泄憤的窗口。

“抱歉,希兒……我……”布洛妮婭後知後覺,想開口道歉但已經晚了。

“騙子……”希兒的淚珠已經從眼部滑落,在兩側的臉頰上留下清晰可見的淚痕。“騙子!布洛妮婭姐姐說謊!明明就是因為我!騙子!布洛妮婭姐姐是大騙子!”她大吼道,隨後捂住迸出的眼淚跑出了臥室。

“希兒,你回來!希兒,咳咳咳咳咳……”勉強能說話的喉嚨被她剛剛那一吼,變得幹澀起來,痛苦的幹咳持續了半分鐘,隨後她往嘴里猛灌一杯藥,呼吸道才漸漸恢覆了正常。“這狗娘養的日子,什麽事情啊都!”她唾罵了幾句,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重新躺下,在床上撲騰了兩分鐘後,睡著了……

然而,不妙的是,她們兩個剛才都大意了,根本沒有發現從門縫透入的光斑里,多了雙不屬於這個房間的小皮鞋。那是正在偷聽的杏·瑪爾,從可可利亞剛離開的時候她就一直在聽了。耳朵貼在門上,聽得一清二楚。她現在甚至有權力把她們兩個的名字寫在生死簽上——只要向可可利亞再次告密,看熱鬧的是自己,被罰得更狠的是她們。不過,雖然她一心嫉妒布洛妮婭,嫉妒她的天賦,嫉妒她操控崩壞能的能力,但過去由於她對布洛妮婭有些好感,所以決定把偷聽過來的對話先掖著。她看到布洛妮婭躺下睡著後,細心地為布洛妮婭把房門關嚴,隨後安靜地離開了,就像偷偷來到這里時一樣安靜。


布洛妮婭就這樣躺了很久。偶爾有一次,她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發現這時的夜色已深,黑得像燒爐用的碳一樣,她便不再有起來的念頭。最後她發現,天色已經變為白晝。她仰面躺在床上,由於不久前昏昏沈沈的,現在還有點木然呆然。一陣陣駭人心魂、無所顧忌的哀號從院子里傳來,她在孤兒院住的有一年了,對這種哀號已經司空見慣了,那是只有蘿莎莉婭被其他孩子們壓在身上才會發出的慘叫,比鋸木楔子還要刺耳。

她不知道這些小鬼一天到晚在院子里玩什麽刺激的遊戲,只是看到莉莉婭帶著一群歡呼雀躍的孩子們。平日里的莉莉婭無論做什麽都是剛睡醒的模樣,但唯獨在戲耍自己姐姐的時候,會表現出舉世無雙的活力。她和其他孩子們一起,壓在她身上疊羅漢,高喊:“輸了輸了!酒海沈船了!”可可利亞連忙下樓來看她們在鬧騰什麽,大笑著命令她們從蘿莎莉婭身上起來,讓她喘口氣。

“你完蛋了!”一個最年幼的孩子朝她大喊,“被自己的妹妹打敗了!”

“嗚嗯,不服!莉莉婭,你耍賴!我們再比一次。”蘿莎莉婭不服氣,擺出重新挑戰的手勢。

“笨蛋蘿莎莉婭……略~”莉莉婭朝她吐舌頭,所有的人笑得前仰後合,可可利亞也被她們的笑聲傳染了,一時失去了平日里身為所有孩子養母的威嚴。

布洛妮婭不知道她們在笑什麽,只知道是這歡快如同知更鳥戲水的聲音吵醒了她。她下了床,穿過客廳,很幸運地在客廳里沒看見任何人,去廁所解了小便之後回到床上重新躺好,把還有暖意的被子蓋在身上,一下子又沈沈入夢,並說了幾句夢話。她依舊處在被感冒裹挾的半昏迷、半熟睡的狀態中。

又睡了兩個半小時,此時已經是正午,是該就餐的時間,而她的一天才剛開始。從她在暴風雪中昏倒時算起,她已經睡了不下於16個小時,莉莉婭最能睡的時候恐怕也沒有睡過那麽長的時間。

她筋疲力盡地坐在床上,一陣難以忍受的寒顫立刻又讓她渾身直打哆嗦。她下意識地拉過旁邊掛在椅子上的、她平日里出門穿的冬大衣(昨天穿的那件肯定已經拿去洗了),大衣暖意融融,把它蓋在身上,差一點又沈沈入夢,不過好在她意識到不能再繼續睡下去了,長時間不進食可不是什麽好事。

正午的餐廳,孩子們聚在一起,但可可利亞還窩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忙活工作,沒法和孩子在同一個時間點吃飯。不來反而更好,畢竟布洛妮婭和希兒現在都不想見到她。

腌黃瓜的氣味比昨日更刺鼻,布洛妮婭用叉子戳著盤子里發灰的土豆泥,視線避開餐桌對面——希兒的勺子正在無意識地刮擦盤底,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這是內心有事情的表現。

“布洛妮婭姐姐的燒退了嗎?”莉莉婭突然發問,聲音里帶著對醫學的探究欲,“理論上今天應該還會有37.5度左右的低燒。”

“別亂說了,莉莉婭,布洛妮婭身體好得很,比我們兩個加起來都好,生病也很快就痊愈的,你說對吧?布洛妮婭。”蘿莎莉婭說,飯粒差點噴到布洛妮婭臉上。

“笨蛋蘿莎莉婭……吃東西的時候就不要大聲說話,小心嗆住。”

“哼╭(╯^╰)╮,才不會呢,哪有妹妹教訓姐姐的。”

……

金屬叉子在瓷盤上打滑。布洛妮婭看著彈到桌面上的土豆塊,突然想起昨夜希兒摔門時震蕩的門栓。

“要本大爺說,某些人生病還要挨罰的模樣真是有趣,”杏·瑪爾用湯匙攪動著甜菜湯,她的臉倒映在粉紅色旋渦上,“你說是不是,希兒?”

“啊?幹嘛突然問我呀,我沒有生病。”她狐疑地看著她,這個經常對自己有壞心思的人。

“啊哈哈哈,沒事,本大爺只是今天心情很爽,隨便說說。”隨後她拍了拍希兒的肩膀,這個動作讓希兒很抗拒,也令布洛妮婭莫名感到火大,就好像希兒已經被她控制了一樣。隨後瞥了一眼盯著她的布洛妮婭,雖然沒有明說,但也把自己昨天自己在門外偷聽的事暗示得很通透了。

叮當,杏·瑪爾說話的時候眼睛沒顧得看自己的手,餐叉沒有拿穩,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哎,真該死。”她不耐煩地彎腰撿起來,在她剛把身子伏下去的時候,布洛妮婭猛地站起,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尖銳的悲鳴。所有孩子的目光像聚光燈般打來,她卻只看見希兒縮在袖子里的手指握著刀叉。

“我吃飽了。”她推開幾乎未動的餐盤。

“我的大小姐,浪費食物的孩子可不是好孩子哦,小心可可利亞媽媽訓斥你。”杏·瑪爾露出她滿嘴的尖牙,對布洛妮婭笑著說。

“用不著你管,杏。”隨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餐桌。

“嘁,真當自己是英雄啊,看你下午能幹出什麽事跡來,一定又是什麽活也不幹,躺床上繼續睡。”杏·瑪爾咂了咂嘴。

希兒攥緊了拳頭,但是無法把自己內心的憤怒寫在臉上,只得效仿布洛妮婭匆匆“吃完”提前離開。

布洛妮婭氣惱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坐到椅子上,心里一直念叨著:“該死,該死,真是見了鬼了!杏那個家夥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的?難道她昨晚一直躲在門外偷聽不成?嘁,真倒黴,又被她陰了一次。”然而,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她的另外一個動作給取代,她的頭又倒枕頭上;那種難以忍受的寒顫又冷得她渾身發僵;她脫下衣服,重新躺上床,把厚厚的棉被蓋在自己身上。長久地,在幾分鐘里,她的頭腦里幻覺般斷斷續續地一直想著:“該死,真是可惡啊,為什麽醜事非要像黏糊糊的垃圾一樣鑲在一起?為什麽一個二個接踵而至?不給我留一秒鐘喘息的機會。更糟糕的是,明明只是被暴雪淋了一回,為什麽我就變成了現在這樣,跟個下水道的臭老鼠一樣一病不起了?那個之前被別人稱作‘烏拉爾銀狼’的小姑娘在哪里?她為什麽在病床上把頭蒙住躺著。明明希兒……還在等著我道歉,可我……在餐桌上直視她的勇氣都沒有,這是怎麽了?我怎麽能像一個闖禍的壞孩子一樣,躲在玩具箱里哭,靜靜地等待著別人的安慰呢?現在最該需要安慰的是希兒,她或許才是那個該躲在玩具箱里哭泣等著我安慰的那個。我真是個……廢物……”她好幾次想從床上掙紮著站起來,但是沒有成功,只得任由虛弱、疲憊和藥物的副作用將她拖入養病的睡眠。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徹底驚醒了她。

“喂,開門呀,你還活著嗎?本大爺來看你了!”杏·瑪爾用拳頭砰砰地敲門,高叫著,“一個下午都過去了,你睡得跟頭樹熊一樣,飯又吃那麽一點兒,你是要冬眠還是怎麽著?開不開門呀,都下午六點多了!我的大小姐,晚餐都快做好了喲。”

“也許她出去了吧。”一個跟在杏·瑪爾屁股後的孩童說。

“胡扯!她現在虛弱的跟只難產的母狼一樣,能是說跑就跑的?再說了,這里是二樓,她還能從窗戶蹦下去不成?”

布洛妮婭聽完後怒從心頭起,真想一骨碌爬起來,把門重重地往外推,看杏·瑪爾的鼻子被撞出血。

“算了,算了,她餓了反正會下樓自己吃。掃興啊,本大爺中午就是在餐桌上開玩笑,看她氣走了,下午想抽個空來道個歉的,可她一直睡著,真是的,大老爺們兒這事兒忍不了嗎?”

“布洛妮婭姐姐是女生……”那個孩子解釋道。

“哎去去去去去,小孩子玩積木去,姐姐們的事情少管。”杏·瑪爾把孩童打發走了,自己守在臥室外面,欲言又止地,一直想隔著門對里面睡覺的布洛妮婭說些什麽,可她最終什麽也沒說,安靜地離開了。

這一折騰,她徹底睡不著了,即便樓下響起了可可利亞呼喚孩子們吃飯的聲音她也裝作沒有聽見。她的病幾乎痊愈了,嗓子也不再疼痛,可以正常講話了,除了肚子空蕩蕩的和頭睡得暈乎乎以外,她的身體現在沒有不適的地方。她只是把雙手枕在腦後,困惑地掃視天花板上煙熏留下的污漬,和墻角的蜘蛛網,那蜘蛛網編織得不錯,但很難捕到蟲子;她反覆地打量房間里的全部家具,注視著每一把椅子,她現在的內心有些強迫,看到有把椅子沒有擺放在昨天該放的位置,她就覺得很別扭。她還看了看窗戶,可是這樣做只是枉費氣力……她的心情一點也不見輕松。知道她的視線掃視到了床頭櫃上放著的東西,一個本該不存在這里的東西——裝著火腿面包的碟子,上面還塗了一層蜂蜜。“可可利亞終於從集市上采購物資了?”她納悶道,“呵,一定是這樣,有肉的話早給我們吃了。”她拿起面包,聞到了一股很濃的熏肉味,這是切成片的高加索香腸的味道。她狼吞虎咽地吃著希兒親手給她做的三明治,然後瞥見在剛剛餐碟擺放的位置上,還有一張被揉成團的小紙條被餐碟壓在下方。她把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放下,打開那張小得可憐的、皺巴巴的紙條,一句俄文寫在紙上——“Прости меня за вчера.(原諒昨晚的我)”她怔住了,一瞬間,無盡的慚愧湧上心頭。她甚至能幻聽到希兒道歉的氣息如同雪花般掠過,留下三個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詞——“對……不……起……”她的手指突然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她冷得打哆嗦,她感覺自己像是被內心的沮喪感控制了,手指就像提線木偶一樣晃動著,蜂蜜面包的甜香和紙條上暈開的淚痕讓她喉嚨發緊。她一腳踢開被子,踩到地板上的時候踉蹌了一下——長時間的昏睡讓她的雙腿像剛解凍的鹿肉一樣綿軟。

走廊里傳來孩子們下樓吃飯的嬉鬧聲,蘿莎莉婭的怪叫聲也包含在內,但更多的是孩子們為今天的晚餐重新吃上火腿感到開心。她貼著門板數到第十個腳步消失,然後輕輕擰開房門。黃昏的光線像融化的黃油塗滿走廊,盡頭處有一個熟悉的藍發身影正雙手托著餐盤從樓梯口走來。

“希兒!”她的聲音比自己想象得更哽咽。藍發少女的身影僵住了,餐盤上的肉湯微微晃動,在白色的衣袖上濺上幾點油漬。

她朝希兒快步走去,每一步都令她臥床太久的關節咯吱作響。當她終於走近希兒,甚至差點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的時候,她才發現她左手的食指粘著創口貼,應該是切肉的時候不小心切到手了。

“姐姐……”希兒覺得這太巧了,甚至像是只有童話書里才會發生的情節,這一刻,她們兩個都在最需要互相依賴的時候撞見了彼此。

“希兒,對……對不起,我才是那個該道歉的人。”她努力把哭腔憋了回去。

“不,是我不對……才不是……布洛妮婭姐姐(的錯)呢……”

房頂的老式座鐘突然敲響七下,宣布著黃昏的到來。兩人同時望向走廊盡頭的窗戶,月光已經爬上窗欞,走廊里的光線漸漸被黑暗取代。布洛妮婭灰色的瞳孔在蒼茫暮色中收縮成小點,她能感覺到自己手腕和脖頸的脈搏正在加速。

“那個……姐姐,我們進房間再說吧。”希兒建議道。

“呼——時間過得真快,150分鐘後就要挨罰了呢。”布洛妮婭說道。

“不對哦,這個座鐘會比正常時間快2分鐘,所以我們還有152分鐘的時間。”希兒回答她。兩人噗嗤一笑,然後回到了房間。

“希兒還真是仔細呢,你不說我都忘了這個鐘走得快,呵呵,姐姐我發燒燒傻了。”布洛妮婭開玩笑說。

“好了,好了。”

此時,她們兩個默契地猜到大概率要被打屁股了。

布洛妮婭反鎖房門時,希兒已經跪坐在床邊攤開她的秘密寶藏——三塊用碎花布包著的奶糖,正散發著淡淡的香草味。

“這些糖本是在蘿莎莉婭枕頭底下的,結果被莉莉婭偷拿了出來,分了幾塊給我。”希兒吐了吐舌頭,把糖紙剝開的聲音像雪粒落在窗台上,“蘿莎莉婭之前說要攢著等聖誕節吃。”

布洛妮婭含著突然被希兒塞進嘴里的糖果,甜味混著喉間的苦澀化開,隨後順著熱度恰好的肉湯下肚。

“本來是想等到挨罰過後再給布洛妮婭姐姐吃的,但看你已經醒了,所以就……”

“謝謝希兒妹妹。”

她看著希兒突然像只忙碌的松鼠般在房間里轉悠:幫布洛妮婭清理扔在地上的鼻涕紙;把枕頭堆成堡壘形狀;用圍巾紮成晴天娃娃掛在床頭,以祈禱等會挨打的時候可可利亞會手下留情,或者不至於把她們按住打……

“別瞎忙活了。”布洛妮婭拽住她飛舞的裙擺,“可可利亞又不是要槍決我們。”隨後把喝完的碗放下。

希兒突然撲倒在她的背上,下巴擱在她的肩窩:“那布洛妮婭姐姐答應我,待會兒要是疼哭了,就握緊我的手。”

“這句話……”布洛妮婭被她的關心逗笑了,“應該換布洛妮婭對希兒說比較合適吧。咳咳,‘希兒,待會兒要是疼哭了,就握緊我的手,我會替你挨完剩下的。’”

“嗚嗚嗚,我好感動,布洛妮婭姐姐,謝謝你。”希兒把布洛妮婭摟得更緊了。

“沒事,沒事。不過我可不會把事情想得那麽簡單,我認為可可利亞媽媽應該不會讓我們兩個同時挨打,應該會繃緊那死板的臉,用嚴肅的語氣問‘你們兩個小壞蛋,誰先第一個?’”在模仿可可利亞說話的時候,她突然換成了可可利亞訓斥孩子的語氣,希兒被她逗得笑個不停。

“不過如果真是這樣,”布洛妮婭接著說,“我會嘗試跟媽媽商量一下,兩個人並排趴在一起才更有安全感嘛。”她隨後豎起一個自信的大拇指。

月光悄悄溜上窗台。布洛妮婭發現了剛剛手忙腳亂的希兒在窗台留下的針織物,問那是什麽。

“這是給布洛妮婭姐姐縫的喲。”

“啊?”她困惑地看向希兒。

“是我拆開舊玩偶布料和棉花做的,到時候我們可以把它們藏在裙子里。”她走到窗台那兒,把四小塊看著像坐墊一樣的東西拿過來。布料外圍竟然還滑稽地綁著繃帶,邊緣還歪歪扭扭繡著花邊。

“真醜。”布洛妮婭雖然嘴上這麽說,但還是把護墊按在胸口。“希兒,跟可可利亞媽媽耍小聰明可不是明智的選擇,”布洛妮婭提醒她,“你的想法太天真了,把這樣的護墊藏在裙子里無論光不光屁股都能一眼被看穿。”

“唉?”

“想象一下,如果可可利亞媽媽正在氣頭上,還看見我們裙子下藏著不該有的東西,她會作何感想?”

“會把我們打得更狠?”希兒畏怯地回答。

“不止,我想她不把我們綁起來打就不錯了。”

“不會的吧……”希兒不太相信她說的話。

“你仔細想想,希兒,我跟她吵了架、賭氣地摔門,還把你也攪和進來,盧布花光了,什麽也沒帶回來(買的東西都被雪崩埋了),路上差點因為雪崩喪命,還跟一群狼耍在一起,最後我還把自己搞得大病一場。如果這件事情放在孤兒院任何一個孩子身上,他或她一定得被死打一頓,然後再關上幾天緊閉。我們要感謝聖母,好在我們是孤兒院最聽話的孩子,可可利亞媽媽才給了我們一天的時間做心理準備。”

“但……”

“希兒,逃避疼痛沒用,眼下別惹媽媽生氣更重要。”布洛妮婭一本正經地告訴她,“只要是我們兩個老老實實地受罰,並在中途不斷露出可憐的眼神求饒,按可可利亞媽媽的性格,她應該會心軟的。哪怕……她本來就是一個殘忍的人。”

“布洛妮婭姐姐……”

“希兒,”布洛妮婭伸出小拇指,“拉勾勾,這次換我保護你。”布洛妮婭用外套裹住希兒的肩膀,令人安心的暖意滲入希兒的肌膚。

“嗯,我相信姐姐。”小指相扣……


時間來到晚上九點,兩人走上樓梯,計劃提前半個小時來到頂樓閣樓——她們的刑場。

布洛妮婭全程走得堅定,過往戰士般的勇氣和剛毅絲毫不減,灰色的眼睛直視著前方的階梯,那是戰鬥的眼神。而希兒雖然被布洛妮婭安慰了很久,可眼神依舊迷離。她憂心忡忡,眼睛幾乎是垂著,但嘴角卻努力撐起微笑。兩個覆雜的表情夾雜在一起,可真是令人心疼。她很少被打,更別說這麽正式地被打,連受罰的時間和場地都給她提前安排好了,只剩下“處刑”的工具是張暗牌。會是什麽呢?木尺、勺柄還是可怕的軍用皮帶。她在心里乞求著:“如果此時能逃離這里,那麽我敢再體驗一次雪崩逃亡。”

壞孩子們常拿可可利亞的軍用皮帶開玩笑,因為對令他們恐懼卻又擺脫不掉的東西,總是喜歡取笑一番。想到在這里希兒的握住布洛妮婭的手不住地打顫。

“嗯?希兒,在緊張嗎?”布洛妮婭停下來問道。

“沒……沒有。”希兒撒謊道。

“別擔心,有我在。”她把希兒發抖的小手攥得更緊了。

她們踏上了最後一階階梯。明明只是兩樓的台階,可希兒不光覺得很喘,而且還感覺樓梯像是被無限拉長了一樣——自己走的不是石板台階,而是切爾斯基山脈勝利峰的山路。

“我們進去吧,希兒,可可利亞媽媽應該等我們很久了。”布洛妮婭指著閣樓破舊的雲杉木門說。

“嗯。”她點點頭。

閣樓的木門被推開的吱呀聲比板磚相互摩擦還要刺耳。閣樓里沒有暖氣,但有一台破舊的空調,不知道是誰打開了它的暖風。潮濕的環境令人很不舒服,屋頂是金屬的,並不是簡單的房頂鐵皮,而是像一塊冷凍板庫的鐵板。冬天,還好有空調的暖風,不然你會冷得看到自己的呼氣,而夏天的這里一定讓人覺得憋悶。里面的東西很少,一站老式的開關吊燈、一台破空調、一張雙人床(床單有定期更換)、幾把椅子和一張桌子、幾箱衛生紙、落灰的儲物架上疊放著制版廠打磨出來的硬紙板,不知道是幹什麽用的。

“除了幫媽媽幹活以外,我沒來過這里幾次。”布洛妮婭按開了吊燈的開關。燈光是黃昏的黃色,只照亮了閣樓中間的區域,四周的墻角好像是隔絕了這個世界的光線一樣依舊黑得如同黑桃A,她們希望可可利亞打完她們之後不要讓她們分開罰站,一人一個墻角。

“可可利亞媽媽貌似不在呢……”希兒說,心里暫時松了一口氣,但她明白,可可利亞一定會來的,就在這半個小時內的任何時候。

“嗯,布洛妮婭點了點頭。我們先坐在那邊的床上等一會兒吧,她應該馬上就來。”布洛妮婭說。

“不用等了,我來了,孩子們。”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是從樓梯口不遠處傳來的。剛剛房間門被打開的噪音掩蓋了可可利亞高跟靴上樓的腳步,所以她們兩個對審判的突然到來毫無準備。

閣樓的木門在可可利亞身後合攏時,發出棺材蓋閉合般的悶響。布洛妮婭的指尖突然觸到希兒手腕內側的脈搏——那里正以紅喉鳥振翅的頻率跳動。

“看來你們已經做好覺悟了。”可可利亞解開軍裝式外套的銅紐扣,月光從氣窗斜射進來,將她腰間那條磨得發亮的皮帶鍍成銀色。儲物架上的硬紙板隨著她的腳步微微震顫,像西伯利亞凍土帶永凍層解凍時的裂響。“不過在這之前我要表揚你們,我很高興看到你們提前半個小時來到這里,我不管你們是真心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還是因為像早點結束懲罰,你們能有這個勇氣提前過來,我略感欣慰。”雖說是表揚,但可可利亞的語氣依舊不失憤怒與冰冷。

希兒的呼吸突然變得又輕又快。布洛妮婭向前半步,軍靴在地板上碾出半圓軌跡,這個曾在戰場上用狙擊槍劃出死亡半徑的少女,此刻正用身體為希兒構築掩體。

“媽媽。”布洛妮婭的喉結上下滾動,“是我……”

“把床尾的箱子打開。”可可利亞打斷她,手指敲擊桌面的節奏讓空調出風口的噪音都為之凝固。那是個金屬箱,打開時鉸鏈發出凍瘡破裂般的呻吟——里面整齊碼放著醫療箱、酒精、繃帶,一把敲手心時用的小木尺,和三把不同尺寸的長木尺,還有一條最嚇人的軍用皮帶,硬邦邦的,幾鞭下去一定會皮開肉綻。

希兒突然抓住布洛妮婭的衣擺。那些木尺表面都泛著蜂蜜色的包漿,最寬的那把邊緣還殘留著可疑的暗紅色斑點。布洛妮婭想起蘿莎莉婭有次也是被拖到這里挨打,那天下午都像受驚的馴鹿般貼著墻根走路,直到第二天傍晚唱歌的時候才重新變得生龍活虎。

“在開始前。”可可利亞拿出那把小木尺和軍用皮帶,皮帶的皮革劃過空氣的嗡鳴讓希兒抖得像片白樺樹葉,“布洛妮婭,告訴我你錯在哪。”

空調暖風突然停了。某種比嚴寒更刺骨的東西在房閣樓里蔓延。布洛妮婭聽到自己太陽穴血管突突跳動的聲音,像雪原上瀕死的旅人聽見狼群逼近的腳步聲。

“我不該頂撞您,媽媽,不……母親大人。”她的聲音幹澀得像凍裂的樹皮,“不該帶著希兒的,不該……”她不知為何,她的話語戛然而止,嗚咽的喉嚨好像被鵝卵石卡住一樣,說不出來一個字。她想哭,但她的堅強的性格把淚憋了回去,她不想屈服於內心的恐懼,只想把錯誤一個個地說出來,這樣可可利亞才有可能原諒她們,為了自己、為了希兒的懲罰能夠從輕發落,她必須要讓自己嘴把每個單詞都說出來。可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也依舊沒有做到,唯有後頸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還有呢?怎麽不說了?需要我來幫你回憶一下嗎?我的‘乖’女兒。”她甩了甩那條軍用皮帶上附著的灰塵,皮帶在空中劈啪作響,像是與空氣摩擦出火星一般。隨後翹起二郎腿坐在靠近門的木椅上。

“我……我……”她哽咽的喉嚨,昔日能夠冷靜下達指令又能出口成章的她,現在好像只會像個學大人說話的嬰兒一樣一直重覆說“Я(我)”這個詞。

“媽媽……”一旁的希兒開口了。

“什麽事?”可可利亞將冰冷的目光瞥向希兒。

“布洛妮婭姐姐現在喉頭哽咽,說不出話。”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哭了出來。少女的哭腔和她的哀求的話語混在一起,讓可可利亞沒聽清她在說什麽。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希兒。”

於是希兒抽噎了幾下鼻子後,才把這句為布洛妮婭求情的話勉強說清楚,可她換來的確實可可利亞更冰冷的話語。

“那你替她回憶錯誤,希兒。”

“誒?”

“我知道你現在很怕我,希兒。你一直以來都是我看好的乖孩子,但這次你和你這位親愛的姐姐可犯了不小的錯誤,任天下哪個母親都會……就算不把你結結實實地收拾一頓,也會哭著把你罵到跪地求饒。所以我現在必須這麽嚴肅,希兒。想看我眉開眼笑就表現好點,熬到懲罰結束,明白?”

“是……媽媽。”她哭著回答,同時抹掉了眼里湧出來的淚水,但很快新的淚水又湧了出來。

“布洛妮婭呢?”

“明白,長官。”她一時糊塗說出了從前當士兵時服從命令時總是脫口而出的那一句。

“現在能說話了,那麽你們兩個一起想,看看你們都幹了哪些醜事。”

兩個少女開始像在課堂上搶答的學生一樣,回憶自己哪些本來不該幹,她說她的、另外一個幫她補充……就是這樣,時間逐漸過去了一分鐘,兩人越說越多,以至於希兒差點把她今晚幫廚時偷吃火腿的事給說出來。

“行了,看到你們能意識到自己那麽做是愚蠢至極,我的氣消了……三分之一吧。”可可利亞還算滿意地說。

希兒趁著這個空蕩把自己的右手貼在褲縫,比了個“耶”的手勢,可可利亞顯然看到了她的小動作,但沒有管她。

“提前來到、敢於認錯,呃……給你們個獎勵吧,看到床上那三把尺子了嗎。給你們兩分鐘的時間商討一下,待會兒屁股挨罰時要選哪一把。可要好好選哦,其他的壞孩子可沒能像你們這樣有這個權利。”

兩個少女背過身去,開始緊張地對著三把尺子討論,就像錄制公開課的老師要求同桌之間相互討論,隨後隨機抽查時那樣……

“布洛妮婭,”可可利亞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你這麽聰明,我想從這三把尺子里選一把對你們最友好的應該不是什麽難事,為了你和你的希兒妹妹,好好考慮一下吧。”

“希兒……”

“那個……布洛妮婭姐姐,該怎麽選呀,看起來都好疼。”

“先仔細觀察一下吧。”

布洛妮婭的指尖懸在三把木尺上方,如同拆彈專家面對錯綜覆雜的引線。第一把時最窄的柳木戒尺,長約40厘米,它在燈光下泛著象牙般的冷光,讓她想起狙擊鏡里的十字準星——精確、鋒利、不留余地。  

“這把太細了。”她壓低聲音,拇指撫過尺緣的凹痕,“會像冰錐紮進肉里一樣疼。”

希兒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藍發垂下來遮住半邊臉。她悄悄指向中間的楓木戒尺,這把比第一把要寬些,50厘米長一點,“這個呢?莉莉婭上次挨完還能坐著睡午覺。” 

布洛妮婭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軍人的觸覺讓她察覺到尺子中央的凹陷——它被設計成擊打人體肌肉組織的弧度。

“不行。”布洛妮婭的指甲在希兒掌心劃出十字,“看起來溫和的可能會傷得更深。莉莉婭是莉莉婭,不是你。” 

她們的影子在墻上交疊成掙紮的剪影。最寬的橡木板橫在床尾,像口黑棺材的縮影。希兒突然發現木板背面用藍墨水寫著歪斜的“прости(原諒)”,被反覆塗抹卻依然可辨。  

“不如我們選這個吧?”希兒突然抓起第三把尺子,比第一把略長。這把尺子倒不如說是橡木板,相比前兩把尺子,它的接觸面積可大多了,不像是能隨便買到的。“物理書上說:面積越大壓強越小。”

“你瘋了……”布洛妮婭的話被金屬箱碰撞聲打斷。可可利亞正在試彈軍用皮帶,皮革撕裂空氣的聲響讓兩人同時繃緊脊背。“那是在壓力一定的情況下,這把尺子太重了,會要命的,最不能選。”

“她用這三把尺子教訓那些平日里最叛逆的孩子,主打的就是一個屈打成招啊,太過分了!”布洛妮婭在心中罵道,已經想象著把可可利亞按在地上用拳頭砸她的臉了。

“這三把尺子看起來都很疼呢,或許……媽媽等會兒打我們的時候會輕點?”希兒試探性地問布洛妮婭。

“啥?你怎麽有自信斷言?”

“因為我聽之前來閣樓挨過打的孩子說:可可利亞媽媽下手並不重,只是工具長得嚇人。蘿莎莉婭知道我要被叫去挨打,昨天還安慰我說‘可可利亞媽媽只有前幾下會打得狠,後面哭得厲害了基本上就跟輕輕敲打差不多,甚至有時候索性用巴掌拍拍了事。’”

“啊?”布洛妮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甚至在懷疑自己有沒有遺漏掉希兒說的單詞。這不是那個她一年前要暗殺的魔女會幹出來的事情。可她又不得不這麽想,因為希兒不可能騙她。

“三十秒。”在她們後面把玩皮帶的可可利亞提醒她們時間不等人,快做決定。

“好吧,希兒,眼下我們也只能祈禱會這樣了。”布洛妮婭的語氣放松了許多,因為現在她也認為可可利亞的嚴肅主要起震懾作用,讓她們記住錯誤不敢再犯,而不是一定要把她們打得下不了床。

“嗯。”

“聽好了,希兒,我現在有個計劃:一會兒挨打的時候我會強撐著,但你不要忍著,疼就大聲叫就對了,如果能想到求饒那就再好不過了。”

“怎麽可能想不到。”希兒說。

“我們選……”

“十秒。”

“哪個啊?布洛妮婭姐姐。”希兒焦急地問道。

布洛妮婭的視線在三把尺子間急速遊離,最後在倒數五秒的時候將她認為最合適的尺子雙手遞給了可可利亞。是第二把楓木戒尺。

“哦?是這把嗎?”可可利亞笑著看了看她。

“Yes, my captain.(是的,長官女士)”布洛妮婭用堅定的語氣說。

“不錯,方便告訴我為什麽嗎?”可可利亞對她的正確選擇十分感興趣。

“恕我直言,無可奉告。”布洛妮婭拒絕了她的要求。

“唉?!”旁邊的希兒被布洛妮婭的小叛逆嚇了一跳。

“也行,反正我只是隨便問問,既然你們選擇了你們最合適的,那麽就不要後悔嘍。”可可利亞說,語氣早已不像剛才那麽冰冷,反倒多了點互動的意思。

“當然。”布洛妮婭說。

“行,我們先從打手心開始,”可可利亞將她們剛剛選擇的長木尺扔到一邊,拿起那根只有30厘米的短木尺,“你們兩個應該都不是左撇子吧?”

“對,我們兩個的慣用手是右手。”

“好,都站過來點,哪位勇者姑娘先來?”可可利亞問她們。

“我。”布洛妮婭毫不猶豫地說。

“我就知道,呵呵。”可可利亞佩服她的堅強,“二十下,撐住哦。”

“什麽?”希兒發出抗議的疑問。但可可利亞已經握住布洛妮婭的五指,戒尺從空中落下。

啪,戒尺從空中落下,但打得很輕,不是用力甩下去的,而是只用了正常人四分力的敲打。布洛妮婭遲疑了一下,“怎麽這麽輕?”她心里納悶道。

啪,第二下,打在同一處,有點痛覺了,但她的手指只是微彎了一下。

啪,第三下,還是同樣的力度,可可利亞擡頭看了一眼布洛妮婭的表情,發現她依舊是用堅定的雙眼看著前方,沒有要掙紮的意思。

啪,啪,啪……

十下後,布洛妮婭的左手上的肉已經被打了一遍,但整體只是微微翻紅,不夠她留眼淚的。

“表現不錯,但前十下只是熱身,接下來的十下我會用點力。”可可利亞說,“盡量不要躲哦。”

“嘁,誰會?”布洛妮婭不屑地說。

“不要!媽媽。”在一旁看得心愁緊了的希兒提她求情道。她想去抓住可可利亞的衣角,卻被可可利亞的眼神盯在原地。

“希兒乖乖的喲,不然等會兒就揍爛你的小屁股。”

“不要……”希兒下意識地用雙手護住自己的屁股蛋。

啪!也許是剛剛跟希兒說話的緣故,第一尺就打偏了,落在拇指和食指根部的嫩肉上,布洛妮婭呻吟了一聲。

啪!正中掌心,可可利亞的確用力了,相比於這兩下,前面的那十下只是過家家。

啪!她的手指開始蜷縮,她悄悄地用右手掐住大腿,這是她之前在雪原上對抗凍傷的招式,疼痛轉移法。

啪!這一尺幾乎與所有的紅印重疊,布洛妮婭漏出一聲短促的痛呼,立刻又咬住下唇。

啪……

二十下結束後,布洛妮婭的左手掌心的紅腫已經蔓延到手腕,像是戴了一副灼熱的紅手套。

“布洛妮婭姐姐!”希兒看到了布洛妮婭連忙抽過手咬牙強忍的表情。隨即將她抱住,幫她揉著被打腫的嫩肉。

“不錯,布洛妮婭,你比任何孩子表現得都好,好樣的。”可可利亞並沒有看向她,只是示意希兒伸出左手。

“來吧,希兒,懲罰過後有你們兩個抱的,現在先過來挨你的。”可可利亞給她比了幾下“過來”的手勢。

“好……好的。”

“手上的創口貼是怎麽回事?”在希兒把左手伸到可可利亞面前的時候,可可利亞發現了食指上的小傷口。

“那個……幫廚切菜……”

“哎呀,怎麽這麽不小心,現在還疼嗎?”她責備的話語中隱含這心疼。

“傷口已經沒事了。”

“唉,上帝啊,又那麽不小心。十下,不允許躲。”她對希兒說。

“唉?可是布洛妮婭姐姐是……”

“你的錯誤比她小,明白?”

“明……明白。”

啪!由於只有十下,可可利亞沒給她熱身適應疼痛的階段,上來就使出了打布洛妮婭後十下的力。

“嗚~”希兒吐了一口氣。

啪!尺子再次在掌心處炸開一道紅痕,她的指關節不受控制地痙攣了一下。

啪!“啊。”她叫道,把五指從可可利亞的手中掙脫出來(由於手指上有傷的緣故,可可利亞沒敢握太緊),把手攥成拳頭,消磨一下疼痛。

“對不起,媽媽。”希兒把手重新擺好。

可可利亞沒有理會她剛剛的小動作,也沒有回答她,只是把她的手重新握住,然後裝作什麽也沒發生一樣繼續敲打。布洛妮婭只是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時而用左手手指摩挲自己被打腫的掌心。

啪!第四下,尺子與第二下時凸起的痕跡幾乎重合,希兒輕叫了一聲,呼吸也變得又淺又快,她的雙眼不再看著被敲打的手掌,而是望向天花板,試圖轉移注意力。

啪,啪……

啪!啪!第九下和第十下是連在一起的,但可可利亞看到已經被打哭的希兒,刻意將力度放輕了些。

“嗚嗚嗚嗚……”希兒扯出左手的第一時間不是揉捏自己的手掌,而是和右手一起抹掉眼淚。

“休息兩分鐘,一會開始今天的重頭戲。”可可利亞從木椅上起身,掏出自己衣兜里的記事本翻閱著,掏出一支筆在上面寫著什麽。

“嗚嗚,布洛妮婭姐姐……”

“疼嗎?希兒,來,我給你揉揉。”布洛妮婭給了她一個短暫的擁抱。

“嗚嗯。”

“你很棒,希兒,一下都沒躲。”布洛妮婭誇獎道。

“你別說了,我看姐姐被打快心疼死了,嗚嗚嗚。”希兒繼續啜泣道。

“希兒妹妹也很可憐呢。”布洛妮婭揉了揉她的頭發。

可可利亞不語,只是在她自己的記事本上筆筆劃劃寫些什麽,給兩個小家夥受罰中途互相鼓勵的機會。

兩分鐘很快過去了……但可可利亞沒有停筆,還在筆記本上快速寫著什麽,直到時間又過去了近一分鐘。

“好了,我幹壞事的乖孩子們,”這個矛盾的稱呼讓布洛妮婭無比抵觸,“既然你們昨天犯了那麽多錯,那我們就不能像剛剛打手心那樣馬馬虎虎了。”

“馬馬……虎虎嗎?”希兒難以置信地問道。

“沒錯,相比於打其他孩子,我對你們兩個已經足夠溫柔了。”可可利亞似乎不想回答希兒的問題,認為她問這個問題純粹是多余的,明知故問。

“對的,希兒,可可利亞媽媽剛剛打得已經非常輕了。”布洛妮婭湊到希兒耳旁說。

“對,布洛妮婭說的沒錯,我叫你們到這來,不可能罰得那麽輕。所以我們在打屁股之前可得好好算算,你們的錯誤夠換多少板子呢。”

“先從布洛妮婭的開始,”她撕下記事本左頁的便簽紙遞給布洛妮婭。上面寫著令她震驚的東西。旁邊的希兒瞥了一眼,隨即也令她瞳孔地震。

【布洛妮婭·紮伊切克:

頂嘴、摔門離開孤兒院——10下戒尺

將無辜的希兒卷入其中——10下戒尺

故意花光所有的錢——15下戒尺

暴雪天晚歸——10下皮帶

中塗因為雪崩,差點連同希兒一起喪命——20下戒尺+10下皮帶

患重感冒——體會生病的痛苦(已完成)

共計:55下戒尺,20下皮帶】

“可有異議?”可可利亞問她。

“有,當然有。”希兒率先回答,“不可以打那麽多,媽媽,會痛死的。”她把她的抱怨說了出來。

“布洛妮婭呢?”可可利亞不理會她,反而將眼神瞟向布洛妮婭。

“我也有,媽媽,應該再補一條——途遇狼群,弄丟全部食物——戒尺20下。”布洛妮婭用背化學定義的語氣說,刻意提高聲音,好像在聲明她說的就是真理。

“不要!”希兒聽到後心都快要碎了,哪有對自己那麽狠的人?

“呵呵呵,我的布洛妮婭啊,這點不能算,因為當時是沒辦法的事。若不是狼群的拯救和伴同,你現在恐怕已經沒有站在這跟我說話的機會了,對吧?”

“對。”

“相比於買來的東西,你和希兒的命更重要,對吧?”

“唔……對。”

“所以我拒絕你的加罰,能否接受?”

“接受。”

希兒松了一口氣。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其他問題?”可可利亞問她。

“沒有。”

“好,55下戒尺,20下皮帶,就這麽定了。”可可利亞爽快地說,“算了,幹脆改成:50下戒尺,20下皮帶吧,第一條就罰5下。”

“可是……”希兒還想繼續為布洛妮婭辯解。

“閉嘴,希兒,不能再少了,這是我應該受的,是我對不起大家,讓所有人感到擔心。這樣的錯誤怎麽懲罰也彌補不了。”一滴眼淚從她灰色的眼睛留下,只有一滴。

“好了,希兒,你也該看看你的了。”可可利亞將右頁的便簽紙遞給希兒。和布洛妮婭的一樣,上面寫著她的過錯和懲罰。

【希兒·芙樂艾:

跟隨布洛妮婭離家——5下戒尺

參與花光所有的錢——5下戒尺

暴雪天晚歸——10下戒尺

中途因為雪崩,差點連同布洛妮婭一起喪命——30下戒尺

身為好孩子幫廚切菜——允許挨打過程中暫時叫停

共計:50下戒尺】

“可有異議?”可可利亞問她。

“有,為什麽我不用挨皮帶?皮帶全被換成了戒尺?”希兒問道。

希兒的問題讓空調的嗡鳴聲突然變得刺耳。可可利亞的鋼筆在記事本上頓了一下,墨跡洇開成小小的黑洞。

“為什麽我不用挨皮帶?”希兒又重覆了一遍,手指揪住衣擺邊緣,像花朵緊抓被風刮走的花瓣。

布洛妮婭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別這樣,希兒。”靴子在地板上刮出尖銳的聲響。她灰色的瞳孔收縮成狙擊鏡的準星——這一刻她寧願希兒還是那個躲在角落里發抖的乖孩子。

可可利亞突然笑起來。不是嘲諷,而是某種疲憊的恍然。“因為皮帶是給不聽話的小戰士準備的,而你,我的希兒寶貝……只是個不小心犯了大錯的乖孩子。”

皮帶被扔到床上時發出沈悶的撞擊聲。“如果你覺得不公平,那麽我們可以這樣。布洛妮婭的20下皮帶由你們兩個共同分配,誰要是扛不住了,就換下個人扛。”

布洛妮婭的左腳往前邁了一小步,向前探了探身子說:“我全領了。”

“不,布洛妮婭姐姐,我12下,你8下。”希兒連忙制止她。

“不,希兒,這是我應該受的。”隨後用威脅性的目光瞪著可可利亞,“媽媽,我說過了,不能再減罰了,不要隨便把我應該受的懲罰強加給希兒!好嗎!”她歇斯底里地吼道,她很少會情緒失控,這次真的無法容忍可可利亞利用她們之間的愛把她的苦痛平分。

“好吧,那就按原來的那樣。50下戒尺,20下皮帶。”可可利亞擺了擺手說,她已經後悔這場由她引起的鬧劇。

“我沒意見。”

“姐姐……”

“好了,你們兩個,誰先?”可可利亞問道。

“我們一起。”希兒立刻回答道。

“啊?”可可利亞不解地看著她。

“我們一起,媽媽。”布洛妮婭也這樣說。

“哎——你們兩個啊。”她捂了一下自己傷腦筋的前額,隨後用手勢回答了她們的問題,勉強同意她們這樣做。“把裙子和褲子都脫了吧,內褲也要脫。”

“唉?”希兒聽聞後,臉蛋瞬間變得紅透,但余光瞥見了布洛妮婭正開始將自己裙子和外套上的紐扣解下,她依舊像個列兵一樣服從命令。

布洛妮婭解開軍裝式外套的銅紐扣時,金屬碰撞聲像極了可可利亞腰間的皮帶鐵扣。希兒盯著自己袖子上的油漬——那里剛剛濺上肉湯的位置現在正反射著吊燈昏黃的光,像塊小小的琥珀。

“需要幫忙嗎?”布洛妮婭注意到希兒的手指停留在衣服上,遲遲不肯脫掉。

“不……不用。”藍發少女的耳尖紅得能滴出血來。她突然慶幸這個閣樓沒有鏡子——否則此刻自己從脖頸蔓延到鎖骨的緋色一定會被布洛妮婭看得一清二楚,而昏暗的燈光或許能幫忙掩蓋。

褪下的衣物堆在腳邊像兩個潰敗的雪堆。當最後的內褲滑過膝蓋時,希兒條件反射地夾緊雙腿。冷空氣拂過臀部的刺痛感讓她想起第一次被可可利亞打手心——那時她差幾天滿十歲,因為偷藏了半塊發黴的面包而挨了三下戒尺。有意思的是,挨打的原因不是因為私藏食物,而是因為她已經把發黴的面包吃了半塊。“我知道你嘴饞,這不算錯誤。可你偷還不偷新鮮的!萬一吃壞肚子了怎麽辦?”可可利亞當時是這樣訓斥她的。

“趴上來。”可可利亞把床頭疊好的棉被放在雙人床中央,拍了拍被子上面。床單和被單殘留著洗衣粉的檸檬味,但隱約能嗅到松木和汗水的混合氣息——不知道有多少個孩子曾在這張床上哭喊著認錯。

布洛妮婭率先趴下去,動作利落得像戰術臥倒。希兒卻猶豫了——她突然意識到這個在床上跪趴、讓臀部完全暴露在可可利亞視線下的姿勢,可能也會讓自己的陰部被看光。盡管布洛妮婭就在她旁邊跪趴著,她還是猶豫了。

“希兒?”布洛妮婭側過頭,灰紫色的睫毛在燈光下像兩片冰晶。

“我……我在想……”希兒的聲音越來越小,“能不能換個姿勢……這……太羞恥了。”

空氣凝固了一秒。

“不行,”回答的是可可利亞,她正在用給木尺消毒,酒精棉擦過木面的聲音沙沙作響,“你們選擇了兩人一起,那麽同時受罰就只能是這個姿勢。”

“可……”

“要不這樣也行,你們兩個現在下床,腹部貼在床沿,膝蓋跪在地上,只不過你們裸露的膝蓋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對關節沒有任何好處。”可可利亞抹消到她的想法。

“這……”

“趴上去,希兒,我的乖孩子,今天對你們已經足夠寬容了。”

“好……好吧。”

希兒像只受驚的兔子般爬上床。當她的胸部貼在床單、腹部趴在棉被上時,後背顫了一下,像是被靜電電到一樣。

“離我近一點,希兒。”布洛妮婭說。

“噢。”

“抓緊。”布洛妮婭反手扣住希兒的手腕。這個動作讓她們的臀部不自覺地擡高,形成一對完美的弧形。布洛妮婭的右手握住希兒被打紅的左手,剛握住的時候弄痛了她,但她只是把手握得更緊,感受著這來自軍隊的姐姐手掌皮膚特有的緊繃感,手心的溫度透過皮膚源源不斷地傳來。

“好了,現在迎接你們的‘酷刑’吧。”可可利亞用木尺在她們的臀部上輕拍示意,隨後在空中劃出破風聲。

啪!第一下戒尺落在布洛妮婭臀峰時,空氣里炸開木頭撞擊皮肉的悶響。她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右手不自覺地攥緊希兒的手,指節泛白。希兒側過頭,看見布洛妮婭下唇被咬出一道白痕。

啪!第二下落在希兒的臀肉上,她感覺自己的肌膚像被熱水潑了一道。淚水立刻湧上眼眶,但她依舊,死死盯著布洛妮婭的側臉——那片從眉骨延伸到耳際的紅暈此刻在燈光下格外明顯。

啪!第三下精準地重疊在布洛妮婭的屁股上第一下的位置。她的臀肉像被投入沸水的黃油般迅速紅腫起來。她喉嚨里滾出一聲壓抑的嗚咽,隨即又咬緊牙關。

“布洛妮婭姐姐……”啪!“啊。”還沒等她說完第四下就打在了她的屁股上,希兒顫抖著伸出左手,指尖剛觸到對方的手背就被猛地握住。布洛妮婭的掌心全是冷汗,卻依然堅定地包裹住她發抖的手指。

空調的嗡鳴聲突然變得刺耳。可可利亞手中的戒尺舉起,落下;落下,舉起……每人挨一下,隨後換下一個人,上一個人在打下一個人的間隙有兩秒的時間緩解疼痛。

二十下過後(每人都挨過了十下),布洛妮婭依舊不吭一聲,握緊希兒的手,還在咬牙硬挺著。戒尺每落在希兒的屁股上一下,她總是要輕叫一下。她現在回想起蘿莎莉婭說的話——“只要是哭得足夠厲害,媽媽就會手下留情。”她現在在等待著這個時機,等待著自己模仿蘿莎莉婭鬼哭狼嚎地求饒,哪怕這會讓自己顏面盡失,但為了自己和布洛妮婭,這有什麽不能忍的呢?

啪!啪!又是兩下,交替地甩在她們的臀部。“啊。”希兒輕叫道。她感覺時機已經差不多了,再這樣被可可利亞打幾下自己肯定會用手擋的,到時候可可利亞會不會生氣加罰呢?她不敢想,根本不敢想,只知道時機已經差不多了,也該讓自己囚禁在心中的哭喊解脫了。

“沒事,”布洛妮婭也把頭扭過來,聲音從牙縫里擠出,“才剛開始,希兒。”啪!啪!兩下打下去。

“不要說話,”可可利亞看著她們兩個趴在床上互相對視的小腦袋說,“你們這樣子會咬到舌頭。”

“抱歉,媽媽。”布洛妮婭又把頭扭了回去,依舊是下巴尖頂在枕頭上。

剛剛發生的小插曲讓希兒大聲求饒的想法煙消雲散,她感覺她的智商瞬間下降了兩個層次,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怎麽辦才好,只得繼續受著可可利亞的敲打,中間叫聲不斷,可旁邊的布洛妮婭就算把嘴唇咬破也不想叫一聲。“不要示弱,絕不!”布洛妮婭在心里這樣告誡自己,可她的淚水也開始在眼眶里打轉。

啪!啪!啪!啪……第二十五下、第二十六下、第二十七下、第二十八下……戒尺的軌跡開始交錯。布洛妮婭的臀上已經浮現出平行的棱子,而希兒的膚色像晚霞中的雪地——粉紅之下透出深紅的淤痕。

啪!啪!“啊!”希兒疼得大叫,她已經感到自己後面的尺子已經受不了了,便放任自己的本能開始求饒。

啪!啪!“啊!疼,媽媽。”啪!啪!“求您了,不要打了。”啪!啪!“輕一點啊!”她的眼淚不斷地噴出。重疊的疼痛比她想象的更尖銳——仿佛有人用燒紅的鐵絲沿著她的臀峰勾勒。

“放松。”布洛妮婭捏了捏她的手心,她的側臉有哭過的痕跡。

“放松,希兒。”可可利亞停下手里的動作對她說,“越掙紮越疼。”

“嗚嗚嗚……”

啪!啪!啪!啪!啪!啪……

啪!啪!“嗚嗚嗚,求您輕點吧!”希兒松開布洛妮婭的手,把頭埋在雙臂里大哭道:“疼,好疼!”

可可利亞停下手里即將甩下的戒尺,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放聲大哭。布洛妮婭見希兒的求饒聲不斷,只得再次費勁地把頭扭過來,吻了吻希兒的耳根,“希兒,閉眼數數,很快就過去了。”她的聲音也開始哽咽,很明顯,她剛剛眉頭緊皺地忍很久了,以至於現在吻在她耳後的唇都是幹澀的。

“希兒,你還剩二十下,先休息一會兒,我先打完布洛妮婭的。”可可利亞的語氣中透著無奈。

“唉?不要!”她立馬擡起頭,但太遲了,看到的只是布洛妮婭把頭埋進肘部,重新趴好,迎接接下來的毒打。

啪!啪!啪!啪……戒尺一下又一下的在布洛妮婭的身後炸開,可可利亞單獨打她的時候甚至比剛才打得更狠。戒尺不像是甩下去的,而是毫不留情地砸下去的。

“唔嗯,咳。”布洛妮婭依舊強忍著,她不想在可可利亞暴露她脆弱的一面,但臉部的毛細血管已經把自己的面容搞得通紅,和昨天發燒時一樣。木尺砸下去正在她紅腫的臀肉上留下凹陷,隨後凹陷又凸起,變成腫塊。

啪!啪!啪……

“住手!不要這樣打布洛妮婭姐姐!”她不顧一切地把手背護在布洛妮婭發燙的臀部上,哪怕這之後可可利亞會不給臉面地唾罵她一頓。

“手拿開,希兒。”布洛妮婭用哽咽的喉嚨說。

“我不要!媽媽,姐姐的病才剛好,不能被這樣對待!這是虐待!”希兒爬起身子,沖可可利亞抱怨道。

空調的暖風恢覆了正常,但閣樓里的氛圍卻變得劍拔弩張。可可利亞舉起戒尺懸在半空,希兒下意識地往後做出閃躲的動作,她害怕可可利亞突然將木尺抽到她的臉上。陰影投在她淚痕交錯的臉上。

“希兒……你究竟要幹嘛?”可可利亞忍無可忍地說。

“我……我想提布洛妮婭姐姐打抱不平!”她直懟可可利亞。

“希兒,別犯傻!”布洛妮婭也翻起半個身子,“快乖乖趴好,給媽媽道歉,別惹媽媽生氣。”

“我不要……”她的聲音又被自己內心的慌張拖扯得很小,幾乎不可聞。

“呵呵,希兒,你知道妨礙懲罰的後果嗎?”可可利亞的每個音節都像冰錐般刺骨。

布洛妮婭猛地撐起上半身,紅腫的臀部擦過床單時疼得眼前發黑。她扯了扯希兒的衣袖,示意她趕快趴下,現在認錯還來得及。“媽媽,希兒只是……”布洛妮婭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在燈光下像碎鉆般閃爍。她灰色眼睛中的堅冰融化了,露出底下從未示人的脆弱,那是為希兒而保留的脆弱。

閣樓陷入死寂,像是進入了某種緊張的倒計時。

“唉——算了。”可可利亞嘆了口氣說,她在做最後的讓步,“你們兩個都趴好。”她已經被氣得說不出來一個字,但又不想把自己的憤怒全部宣泄在希兒身上,把軍用皮帶甩她身上?那是可可利亞賭上全部的殘忍也做不出來的。她感到很奇怪,明明平日里是那麽乖的孩子,能夠包容一切,為什麽偏偏今天成了孤兒院里最叛逆的一個?盡管她知道答案,但還是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為了別人舍棄自己——布洛妮婭為了希兒能吃好敢跟自己頂嘴,希兒為了布洛妮婭敢制止她。這是可可利亞最感動的,也是最擔憂的。

“媽媽,請對姐姐溫柔點,求您了。”希兒臥倒後泣不成聲地說,“她真的很痛,我都能感覺到,嗚嗚嗚……”一陣低聲的哭泣,求饒度直接讓可可利亞本有的鐵石心腸像軟巧克力一樣融化掉了。

“那你反思一下自己剛剛的行為。”可可利亞說。

“我……我錯了,我不該……”她悲傷的情緒無法使她再說下去了,只是一味地蒙住頭哭。

“敢於認錯就是好孩子。”可可利亞撂下一句誇獎,但是用冰冷的語氣說出來的,她在竭力不暴露自己已經軟化了的內心。“上帝啊,你們兩個傻孩子……”

她兌現了承諾,減輕了手上的力度。啪,啪,啪……戒尺輕敲在布洛妮婭紅腫的屁股上,相比於懲戒更像是在撫平臀峰腫起的硬塊。

布洛妮婭從頭到尾沒有哭鬧一聲,只是偶爾在忍不住的時候呻吟一下,或者抓緊枕頭上的外罩撕扯,任由自己的屁股被打成深紅色。希兒不敢擡頭看著,全程一直在痛苦流涕,直到可可利亞憐憫地看了她一眼。

“休息夠了吧?希兒,布洛妮婭的已經打完了。該輪到你了。”

“唔?”

“雖說還剩二十下,但你該感謝我的仁慈,只打你十下,給我乖乖的,別再鬧了。如果事後我心情還不錯的話,可以考慮免去布洛妮婭的二十下皮帶。”

“真……真的嗎?”希兒激動地問。

“我說了,看你表現。”

“那……希兒保證乖乖的,能免去布洛妮婭姐姐的皮帶嗎?”她擔憂地詢問,同時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

“一言為定。”可可利亞用令希兒放心地語氣回答。

啪,啪,啪,啪……可可利亞只用了兩成的力,戒尺即便打到微微腫的屁股上也一點也不疼,並且是每隔三四秒才打一下,中間的時間足夠希兒緩了,她依舊輕叫著,甚至還為了把自己展現得很乖,故意用委屈巴巴的語氣簡單求饒幾句。中間有一次還差點把手背在身後想護住屁股,但中途又縮了回來,生怕讓可可利亞誤會。

啪!“啊——”最後一下可可利亞加大了力度,作為肉體懲罰上的終結,屁股的顏色介於淺紅和深紅之間。

“你的結束了。”可可利亞把尺子扔到一旁。

“媽媽……”希兒虛弱地問道,“能饒了布洛妮婭姐姐嗎?”

“可以。”

“Спасибо, мамочка! Вы ангел!(感謝媽媽!您是天使!)嗚嗚嗚。”希兒感激涕零地說,剛才身體上的虛弱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今天沒少給你們放水,可別忘了——舍不得棍子,慣壞了孩子。(俄羅斯的諺語,類似於中國的“棍棒底下出孝子”,但含義遠比該傳統觀念開放)”

“憐憫就該憐憫狗。(沙俄時期的諺語,一般表達父母對子女要求嚴格)”布洛妮婭趴在床上自語道。

“誰教給你的?”可可利亞問她道。

“聽軍隊里說的。”

“那句話已經過時了,況且不適合用在你們這群乖孩子身上。”可可利亞糾正道,隨後拿出了床頭箱子里的醫療箱。

“可我只聽過‘好話和棍棒出好兒子’,”希兒說:“唔……是我從課外書里看到的。”

布洛妮婭和可可利亞相視一笑,這難得笑容在她們兩個平日里的相處里並不多見,但在今夜的閣樓卻流露了一次。

“或許吧,希兒。”可可利亞笑著說:“如果你對一位老父親說,他或許比我能接受這句話。”


藥膏接觸傷口的瞬間,布洛妮婭疼得縮了一下。但可可利亞的手出奇地穩,棉簽沿著紅腫的臀肉輕輕塗抹,像是在修覆一件珍貴的瓷器。輪到希兒時,她時不時因為藥膏的刺激而小聲哭泣,始終握住布洛妮婭的手。當最後一塊腫塊被藥膏覆蓋,可可利亞叫她們起來,穿好衣服,去墻根處罰站。布料摩擦傷口的刺痛讓兩人同時瑟縮,但誰都沒有抱怨。

“能走路嗎?”可可利亞伸手想扶她們,布洛妮婭卻搖搖頭。她撐著床墊慢慢坐起,動作小心地像是在拆彈。希兒見狀立刻架住她的胳膊,兩人的重量讓床墊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她們攙扶了半天,終於走到了墻面,準備面壁思過。

“半個小時。”可可利亞把她的石英表放在桌子上,金屬柄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你們兩個可以手挽著手站著,亂晃也行,簡單聊聊天也行,但是在我打掃完一樓客廳之前不準離開,希望你們不要再給我找麻煩。”隨後把閣樓的門關上,而不是鎖住。

希兒的膝蓋微微發抖。內褲和裙子的布料摩擦著傷處的疼痛像無數細小的針葉,她不得不稍稍分開雙腿戰立。罰站的時候雖然無需雙手抱頭,而是放松站,但布洛妮婭還是站得如同上等兵一樣挺拔。她的雙手垂在褲縫處,但並沒有讓裙擺很貼近傷處。

墻壁上有經年累積的刻痕,記錄著無數個類似夜晚的嘆息。希兒數到第七道劃痕時,聽見門外可可利亞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於是小手開始忍不住地隔著衣服揉屁股。

“布洛妮婭姐姐……”希兒的聲音帶著潮濕的哽咽,“你還好嗎?”

布洛妮婭的呼吸有些急促,額前的銀灰色頭發被汗水黏成幾縷。她沒有回答,只是將小拇指悄悄勾住希兒的指尖,就像晚餐的時候她們在房間里做的一樣。

“媽媽好像忘記給我們揉屁股了。”希兒小聲說道。

“無所謂。”布洛妮婭漠不關心地說。

“那個……姐姐,你不疼嗎?要不要希兒幫你……”希兒建議道,但話剛一脫口就猶豫了。“我怎麽能放肆到隨便摸姐姐的屁股呀。”她在心里自罵道。

“可以哦。”

“唉?”

“可以的,希兒。”

“為什麽?”

“因為是希兒。”隨後她扭頭看向她,眼里依舊泛著光,還是那個令她安心的笑容。

“那麽希兒的呢?我可以碰嗎?”

“當……當然可以。”

十分鐘就這樣過去了,她們互相幫對方揉著屁股,時而說一些烏克蘭地區的俏皮話來打趣。

閣樓的老舊石台階突然傳來上樓的腳步聲,不是軍靴踩在上面的滴答聲,而是皮鞋的啪嗒聲。布洛妮婭立刻縮回勾著希兒的手指,肩膀繃出僵硬的線條。但來的人是杏·瑪爾,她打開了門。

“咱媽去煮茶了,”她抓了個板凳坐在她們背後,“讓我來看看你們跑沒跑。”

“唉?杏,你在這里啊!”蘿莎莉婭從外面的門框探出調皮的腦袋,門外還站著打瞌睡的莉莉婭。

“喂!你們兩個!不是跟你們說過不要跟過來了嗎!”杏·瑪爾不滿地嚷道。

“嘁嘁嘁,這可不行哦,杏姐姐偷偷跑去安慰布洛妮婭姐姐和希兒,太狡猾了。”蘿莎莉婭說。

“笨蛋蘿莎莉婭,啊哈——”莉莉婭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非得把我叫起來去湊熱鬧。”

“誰……誰說的我是來安慰她們了!要不是可可利亞……”

“唉?可可利亞媽媽不是去掃地了嗎?你怎麽說去煮茶了呢?”蘿莎莉婭質問道。

“我……本大爺親眼所見!”

“莉莉婭,告訴她,你看見了嗎?”蘿莎莉婭用米子眼勝券在握地期待著莉莉婭的答覆。

“沒,我只看到媽媽在做別的,而且並沒有看到她跟杏姐姐說什麽。”她懶洋洋地說。

“沒錯沒錯,我還看到是你在墻角足足偷看媽媽打掃了幾分鐘的衛生,才鬼鬼祟祟地上樓的,中間還威脅我們——‘敢說漏嘴就把你們半夜偷吃零食的事告訴媽媽!’”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蘿莎莉婭模仿了杏·瑪爾的語氣,“少狡辯,你就是來安慰兩位姐姐才過來的!”蘿莎莉婭露出花一百萬盧布才能買到的笑容。

“可惡啊,哼!小鬼,算你們走運!本大爺不跟你們一般見識!”杏·瑪爾見溫柔的真相被戳穿,惱怒地離開了房間,這次不是靜悄悄地,而是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在這里似的氣呼呼地跑了。

“呃……那個……”希兒苦笑著扭過頭看著她們一對雙胞胎姐妹。

“哦,我們是來給兩位姐姐加油打氣的,幫助兩位姐姐挺過媽媽的毒打。”她的左手比出一個自信的大拇指,好像認為自己在幹全世界最正確的事情。

“笨蛋蘿莎莉婭,媽媽明明還在氣頭上,如果看到你又來添亂一定會把你大卸八塊的。”莉莉婭則認為她的做法過於天真。

“唉?!你可不要亂說啊,蘿莎莉婭是敢於認錯的好孩子,才不會被媽媽罵呢。”

“那麽你昨天在走廊罰站是怎麽一回事?可可利亞媽媽當時可是因為你說臟話把你罵得狗血淋頭。”

“我……我好歹認錯了,是不是?”蘿莎莉婭還在企圖在這個妹妹面前樹立榜樣。

“是啊,因為當時還跟可可利亞媽媽狡辯,要是再不認錯可可利亞媽媽就拿木條打你。”莉莉婭朝她吐了吐舌頭。

“噗嗤。”屋里罰站的布洛妮婭和希兒徹底蚌埠住了,她們兩個即便在如此嚴肅的氛圍下,還是被這兩顆孤兒院的開心果給逗笑了。

“好了,好了,莉莉婭,別鬧了,我們是來幹正事的。兩位姐姐,能不能給我們講講你們是怎麽跟媽媽鬥智鬥勇的?”蘿莎莉婭滿眼期待地望著她們,好像她們就是敢於反抗可可利亞的勇者。

……


閣樓的木門再次被推開時,帶進來一縷甜潤的蒸汽。可可利亞端著托盤站在門口,茶炊的銀光映著她疲憊的眉梢。罰站的少女們同時繃直脊背——布洛妮婭的指甲無意識地在裙擺處掐出月牙痕,希兒的裙擺則被攥出潮濕的褶皺。

“蘿莎莉婭她們來過這兒?”可可利亞一進門就察覺到不對勁,還發現了幾縷掉在地上的粉色頭發。

“沒有。”希兒撒謊道,因為阿琳姐妹剛剛走的時候提醒她們兩個隱瞞她們的友情客串。

“少騙我,她們來過。”可可利亞篤定地說。

“是……是的。”希兒只得認慫,她今天哪怕是去清掃廁所也不願意再惹怒可可利亞了。

“轉身。”可可利亞此時已經坐到了桌子前,她的聲音比茶炊的熱氣更柔軟。

她們看見托盤上除了兩杯加蜂蜜的甜茶,還有那個曾被摔裂的“The Nicest Kid!”蜂蜜罐。罐身的裂痕被金漆細細描過,變成一根纏繞瓶身的藤蔓。可可利亞用茶匙輕敲罐沿,碎瓷相撞的聲響像冰河解凍:“過來,你們兩個。”

希兒向前踉蹌了半步,被布洛妮婭穩穩扶住手肘,隨後兩人做到可可利亞左右手的兩把木椅上。

“喝吧,最乖的孩子不僅會得到雙倍的蜂蜜,還有……重新愈合的裂痕。”可可利亞指了指蜂蜜罐上原本被摔裂的裂痕,寓示著她們屁股和手心上愈合的創傷。

……

午夜,夜風掀起窗簾,送來松木與藍玲草的氣息。希兒和布洛妮婭睡在一張床上。希兒把臉埋進布洛妮婭的肩窩,聽見對方的心跳聲與自己的逐漸同步。

“希兒……”布洛妮婭突然開口道。

“怎麽了?布洛妮婭姐姐。”

“你就像海一樣。”

“啊?為什麽?”她不解道。

“海洋包容萬物、養育一切,讓人感到無比平靜與溫暖。”

“沒……沒有了。”希兒害羞著否定。

“可當海洋守護的生命遇到了危險,它便會掀起巨浪,展現出強大的力量,希兒……就像海一樣呢。剛剛挨打……保護了我很多呢。”布洛妮婭半睜開一只眼睛看著她。

“海……嗎?就是答應要和布洛妮婭姐姐一起要去看的那個?”她弱弱地問道。

“是啊,人只要是第一次見過它,就能發現它的美麗,就像希兒的眼睛一樣。”布洛妮婭微笑著回答。

“那……布洛妮婭是銀色的流星。”

“為什麽?”她不解地問道。

“因為……在雪原上看到流星紛紛墜落時,希兒心底的火焰就會被點燃。布洛妮婭姐姐的眼睛總是那麽堅毅,就像閃爍的星光一樣;總是能溫柔地牽起我的手……”她宣告了自己內心封存已久的秘密。

“被希兒這麽一說……總感覺像是被告白了一樣……”布洛妮婭的臉比她當時被打腫的屁股還紅。

希兒忽然笑了,調皮的手指碰了碰布洛妮婭灰紫色的睫毛,如同流星的劃過天際的尾焰。

布洛妮婭的呼吸在屋內寒冷的空氣中凝成白汽,像一縷轉瞬即逝的星塵。她望著希兒,忽然覺得西伯利亞的雪原變得如此狹小——小到只容得下她們交握的雙手,和彼此眼底那片未曾言明的海。

“希兒,”她輕聲說,聲音像冰層下流動的暗湧,“我們早就約好了……” 

“嗯?” 

“要去看真正的海。”

希兒笑了。藍發間落滿月光,像是整個銀河傾瀉而下,只為點綴這一刻的誓言。布洛妮婭忽然明白,原來流星從不需要許願——當兩顆星辰的軌跡在茫茫宇宙中相遇時,它們自己就成了願望本身。  

遠處,狼群正在長嚎,那是呼喚同伴的嚎叫。風聲穿過針葉林,發出管風琴般的低鳴。但此刻她們只聽見彼此的心跳,像潮汐,像脈動,像所有即將啟程的傳說里,最溫柔的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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