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婚 13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疲倦而睡去,還是昏了過去。全身好像有火苗在竄燒,口好渴,微弱撐起的眼簾,總泄氣又闔上。手撐在額上,語霏總算勉強睜開了眼。眼前一片蒙矓,她用力眨了幾下才能勉強辨識四周。房里非常的陰暗—她幾乎要以為她不過暈過去了幾秒—猛然驚起的雷聲還瓢潑的雨聲總算讓她稍稍清醒,掙紮著撐起了身子。她一移動,身後隨即一陣刺痛。下意識的伸手,觸到的卻是尚未消去的腫痕。有些顫抖的輕撫了撫,昨夜的畫面歷歷在目。冰冷的木梳靜靜躺在她身邊,她殘破的睡褲如廢布般安息在床角。意識的自己下半身仍一絲不掛,完整的曝露在空氣之中,她慌亂的想起身,卻一個不穩摔下了床。
床不是很高,沒摔得很疼,但她卻不由自主的頭暈。靠在床沿輕輕的呼吸,一擡頭,床邊的鐘指著三點半。
透過給強風吹得搖擺不定的窗簾,幾微弱絲光線透入了房中。不是淩晨,竟是隔天下午了呢。想不透自己怎麼會昏睡了那麼久,她腦中所想到的,是言焰離去前拋下的那一句話。
「再我明天回來以前,不要讓我再看到妳。」
他不要再看到她了…
他最終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從小其他女孩子都在玩洋娃娃及家家酒時,只有她一個人站的遠遠的。她不愛娃娃也不愛家家酒,她只喜歡吹泡泡。一個又一個五彩繽紛的泡泡在她眼前出現,映出了美麗的倒影,在風中輕盈的盤旋,總能讓她看得目不轉睛。泡泡里的世界多美…美的無法在於現實。但她呢,她卻是一個活在泡泡世界中的現實。
曾經她對家人存著希望。她總是安靜的縮在一角,期待忙碌的父親和老是出門應酬的母親給她一點關懷—哪怕是牽動一下嘴角,一個眼神也好。她可以體諒他們忽略她,忍受他們不重視她,但換來的結果,卻是被當成免洗碗筷般用過即丟。而言焰,曾經替她燃起了那麼一點點的希望,卻又轉瞬間吹息了燭火。乾涸的淚滴在她頰上流下淚痕,心上留下傷痕。她也恨自己的懦弱無能,卻又無可奈何。從小到大,她習慣一個人安靜,因為她的存在,一直是多餘。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江文宇一樣,有耐心的陪著她,毫不打斷的聆聽她的聲音,對於她靦腆羞怯從不露出半點不耐煩。江文宇曾經有一個小他兩歲,有輕微自閉癥的妹妹,在他五歲時便因发高燒去世了。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當他在學校里看到獨自一人靜靜坐在角落里的她時,忍不住停下了腳步。也許是移愛作用,江文宇成了她唯一一個真心的朋友。她並不是自閉癥幻者,她只是不喜歡出頭,不願意多言。她像水,周圍的環境是什麼樣子,她就是什麼樣子,除了順應,不會有其他反應。
如果…如果她個性強勢一點,膽子大一些,事情是否會有不一樣的发展?她是否就能觸及那曾經垂手可得的…幸福?
只是,說什麼都太遲了。
撫著額,她搖晃的起身,無意識的拖出她帶來的皮箱,開始將自己少的可憐的家當擺進去。當初她帶什麼來,如今便帶什麼去。除了衣服和一些隨身用品外,她幾乎一無所有。
屋外仍然風雨交加,屋內卻一室空曠,連傭人也不見半個。她頭有些暈,卻仍費力的拖著行李,一階一階的爬下樓梯。外頭淅瀝嘩啦的雨聲她似乎都沒聽入耳,只是專心的一步步走到門口。手搭上玄關冰冷的門把,忽然一聲雷劈下,當場將她稍稍驚醒。呆了一下,她頹然的蹲坐了下來,心中一片茫然。她接下來,該去哪里?家里已經不要她了,她還能去哪里?出了這個門後,她還有哪扇門能進?
眼淚不自覺的滑落,顫抖的手伸入口袋,此時此刻她只能想到一個人。
「喂?」
歪著頭夾著電話邊打電腦,江文宇正窩在辦公室里趕工,一手還端著杯咖啡,顯是忙得不亦樂乎。
電話另一頭沒有回答,只有微弱的吸氣聲。聽著那有些熟悉的聲音,他的心瞬間蕩到谷底。
「小霏,是妳嗎?!」放下咖啡,他握緊了話筒,語氣透著焦急。不是前兩天還好端端的嗎,怎麼突然打電話過來,還光是哭?
吸氣聲轉變微啜泣,過了幾秒才傳來一個無助的聲音:「是丶是我…」
「怎麼了?!发生了什麼事?!」他的手勁不自覺加重,心頭也開始亂了起來。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啜泣聲不歇,支離破碎的聲音比利刃還要鋒利,一刀刀紮在江文宇心上。
「什麼結束了?!妳在說什麼?」忍耐著對話筒大叫的沖動,他試著讓自己冷靜,也試著讓電話另一頭的人鎮定:「小霏,妳把話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麼事?」
顯然他有條理的問話並沒有安撫對方,哭聲加劇,語霏斷斷續續的聲音幾乎要消失在她強烈的抽泣聲中:「結丶結束了…都結丶結束了丶了………他丶他不要我丶我了…」
耐著性子聽她重覆著同一句話,總算聽到了一點進展。
「誰不要你了?」楞了一下,他隨及會意:「言焰?!」握緊了手中的電話,他心底有了最壞的打算。他就知道,那個男人除了傷害她以外什麼也不會!忍住了竄起的怒苗,他急急追問仍在哭泣不休的她:「小霏,妳人在哪里?妳等等,我馬上去接妳。」但傳到他耳邊的,只是她的哭泣聲。「小霏!妳別哭,告訴我,妳在哪里?!」
他十萬火急的追問似乎沒有透過電話線傳到另一頭,因為沒有半點回答,只有她不停歇的啜泣。
嘟丶嘟嘟。電話沒有預警的斷線。
「喂!喂!小霏!」他終於忍不住對著電話爆发了第一聲大叫,但回答他的只是平板的嘟嘟聲。摔上電話,他腦海里只回響著斷訊前她哽咽著說的最後一句話。
「一切都結束了。」
「該死的!」連撥了幾次電話都不通,踢了桌子一腳,江文宇陰郁的望向透過被水霧打得濕淋淋的窗,唯一可以辨認的就只有灰蒙蒙的雲和如簾幕般密集的雨點。竟然不知道她的地址!兩人見過不止一次面,通過不止一次電話,他竟然蠢的沒問她家里地址!他不知道她人在哪里,起碼還可以去她家附近找找,但現在,他什麼都做不了!
她的哭泣讓他心煩意亂。認識了語霏這麼久以來,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哭成這個模樣。她語氣里的傷心和灰心讓他心驚,她那句「一切都結束了」如烏鴉般在他心頭盤旋,不祥的預感揮之不去。
本來倒在椅子中的他忽然想到什麼似的一把跳了起來。
有一個人一定知道地址。
而那個人,他湊巧的有他的公司號碼。
那個罪魁禍首。
瞇起來眼,江文宇一把扯過電話,焦急的自桌上一大疊的文件中摸出那張小小的名片,接著迅速的撥起電話—因太過匆忙按錯了兩次按鍵—心急的等著另一頭的人接起。嘟嚕嚕丶嘟嚕嚕,一聲聲的撥號聲聽來似有一萬年之久,他只怕自己來不及,怕另外一邊,掛了他電話的語霏一時傷心過頭做出什麼傻事來。
「喂?」公式化的嬌甜女聲響起,不及她問話,江文宇已咆哮出聲:「我找你們總裁!快!」並非他無禮,而是這個時候,他已經顧不得禮數也沒那時間寒暄了。
「…是丶是…好…」對方顯然是給他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了一跳,沒再多問一句話便將電話轉至分機。
過了幾秒鐘,一個冷淡的聲音才傳了過來。
「請問哪里找?」沒有溫度,只有客套,不是那個姓言名焰的渾帳是誰?
「是我…」兩個字幾乎從齒縫里蹦出來的,怕他聽不出來,他再加上注解:「江文宇。」
電話另一頭是一陣短暫的沈默。
「你找我做什麼?」輕柔冷淡的聲音,卻壓不住語氣里淡淡的警戒丶火氣丶輕蔑丶還有…一絲淡但幾乎不可聞的…醋味。
幾乎握斷話筒,江文宇嗅到了對方投來的濃濃硝煙。
他們兩個人之間,有著相對的仇視和絕對的敵意。
「小霏人在哪里?」壓抑住了自己反感和對著他惡言相向的沖動,江文宇一字一句的問。纏著電話線的左手握緊,注意力全擺在對話上。
頓了一頓,清冷的聲音才飄了出來。
「我不知道。」四個字,冰冷乾脆。
「什麼叫你不知道?!」堆積許久的怒氣終於一次爆发,扔下手中的電話線,他用盡力氣對著話筒咆哮:「你怎麼能這麼冷漠?!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她是你的妻啊!」
「不再是了。」淡沒有起伏的聲音打斷了他,正和他的激動成兩極:「從今開始,她和我沒有半點瓜葛。」
胸脯因喘氣而劇烈起伏,江文宇瞠楞了半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對她做了什麼?」他的聲音在发抖,就不知是因為驚駭還是生氣。看著窗外風雨交加的畫面,心像被浸到一整桶冰水中無法喘息。
又是短暫的沈默。
「她人在哪里?」聲音陡然失去了火氣,他已經沒有精神和言焰爭執是非對錯,他只想快快問出語霏所在地。
「我不知道。」還是一樣簡短的答覆。停了停,或許感受到了江文宇的著急,他才淡聲加了一句:「或許回家了。」
聽他說得那麼雲淡風輕,江文宇只冷笑了一聲。「回家?她已經沒有家可以回了。」
「你什麼意思?」直到此時,冰冷輕淡如煙的嗓音這才有了一點點情緒—雖然這點情緒聽起來頗不耐煩。
輕蔑一笑,他冷冷解釋:「小霏沒告訴你嗎?一個月前,她就和家里鬧翻了。回家?她哪里還有家可回?」
「鬧翻?」聲音轉而陰郁,話筒另一頭的人似乎也有些緊繃了起來。
「她人在哪里?!」江文宇並不想和他閑扯下去—多扯一秒,小霏的安危便多一分危險—「你厭惡她也好,不想理她也好,我管不著。但拜托你,告訴我她人可能會在哪里!」
「你要做什麼?」一時的緊繃又掩在厚厚的雲層之下,冷淡又遙遠。
「當然是去找她!」這不是廢話嗎?
「她剛哭著掛了我電話—」他咬牙切齒的接了下去,心中只恨不得將言焰撕成幾大塊:「她掛電話前只說了一句話:『一切都結束了』!」
「那是什麼意思?」突如其來的問話,穿插的有些窘迫,但耐心盡失的江文宇只對著話筒吼道:「天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告訴我你家在哪—」他一句話都還未吼完,傳至耳邊的只是嘟嘟聲。
「喂!喂!」抓緊了話筒,他的呼喚聲晚又了一步。
竟然掛他電話?!這是今天第二次被掛電話了!
咒罵了一聲,他狠狠摔下了電話,抓起一串鑰匙便往門外沖。
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找人,他只想做些什麼,在熟悉的路上繞繞也好,祈求上天給他一些運氣,能夠找到小霏…
閉上眼向後椅背一靠,言焰表情平靜如昔,腦子里卻有一連串的齒輪在轉動。轉動時的噪音,吵得他頭疼。
他想要忽略和江文宇的那段對白,但他的字句卻在混亂的腦海中清楚浮現。
她和家里鬧翻了?他不知道。她無依無靠了?他也不知道。她現在人在哪里?他又不知道。她那句話是什麼意思?該死的他更不知道!
一切的不知道讓他心煩—他習慣一切事物在自己掌握之中,痛恨出乎他心理準備的意外—偏偏語霏的出現到整個人格,卻都再再超出他的能力範圍,一再挑戰他的情緒控制和推理能力。
他理所當然有權力生氣。他理所當然有資格不要她。他理所當然有立場恨她。
但,為什麼她淚眼看著他的表情,會讓他沒由來的感到一絲絲自責?
她那句話,竟會讓他有一點點的心慌?
要生一個人的氣,很容易。
要原諒一個人的過錯,可以很困難,也可以很簡單。
他沒那麼容易妥協,但或許他可以嘗試著去罹患,間歇性健忘。
他此時此刻只想知道,她現在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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