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之蘭 #47

 第47集 平井蘭與高屋蘭



        “姐姐,我……”蘭見屋里已經只剩下她們兩人,正準備開口述說自己的來意。但雪繪擺手止住,笑道:“先不急。你很久沒有回這邊了吧?咱們姐妹也足有一年多沒有安定地坐在一起飲茶了。姐姐先給你沏一壺新茶。”蘭輕嘆口氣,看著雪繪親歷親為地忙碌著將案幾上原本用來教導舞的經卷鄭重地收好。又從櫃子里取出貴重的茶器在案幾上擺開。


        蘭坐在案幾後看著雪繪忙前忙後,突然靈光一現,意識到問題,張了張口,最後還是猶豫著問道:“姐姐的侍婢呢?我……我是說,姐姐現在的侍婢呢?”雪繪將茶器整好,擡起頭定定地看著蘭笑道:“沒有了哦,在蘭之後,我就沒有侍婢了。以後也不會有了。”蘭一怔,明白了雪繪的心意。她低下頭,想起自己的來意,心里竟有些隱隱的愧疚:“怎麽會……姐姐……別因為我……我……”蘭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幾度欲言又止。


        雪繪面色有些覆雜,但並沒有接話,反而笑著開口:“你且先在這里安坐吧。我去打熱水來。”蘭目送雪繪離開房間,輕咬著嘴唇发楞。過了好一會,雪繪才提著一大壺開水回到房里。茶道是巫女的必修課。神社里任何一位巫女絕沒有不精通此道的。不只是巫女,茶道同樣是貴族們社交與增進修養的重要手段。雪繪雖然年輕,但茶道在神社中卻是當之無愧的第一,連大巫女都要甘拜下風。


        早在未入神社時,雪繪的父親就曾經請來一位名為武野紹鷗的年輕茶人為他的子女妻妾講授茶道。武野先生在當時尚未而立、只是小有名氣的茶道新秀,但已經自成一家。在論茶中折服了剛剛发家沒幾年的雪繪之父平井流,從而被重金聘請教授新興的平井氏族人茶道。當時雪繪只有十一歲,但以聰慧靈秀得到武野紹鷗的讚賞,得他單獨教導兩個月,傳授了許多獨家的茶道心得,頗得真傳。


        剛進神社的時候,雪繪的茶道就讓美夏為之讚嘆。多年來更是時時精進,如今已經有了頗高境界。雪繪現在二十三歲,十二年前還只在堺町才有些名氣的武野紹鷗,如今已經是名傳列國、開宗立派的茶道宗師。這一段師徒之緣,一直是雪繪引以為傲之事。因此在茶道上始終不敢有絲毫懈怠。更是在和蘭朝夕相處的五年里將自己的茶道傾囊相授。


        兩女在茶道上可謂同出一門的師徒,都有頗高的修養。武野先生的茶道流派注重“禪茶一體”,講究借茶悟禪、以靜明心。在品茶時講究至靜至寧。蘭以前常和雪繪一起舉行姐妹倆之間的小茶會,原本是很能體會這種靜禪之妙的。但她今日有一個改變命運的重要決定要告訴雪繪,心里似喜似悲、五味雜陳,難以入至靜寧定之境。只能勉強壓著心中的忐忑和浮躁陪雪繪品茶。往常妙不可言的茶味似乎都味如嚼蠟了。


        雪繪定定地看著有些躁動的蘭,放下茶碗:“你啊,這一年多過去,茶道怎麽反而退步了?靜悟的心態哪去了?”蘭聽著雪繪的訓斥,卻看見她攥緊了緋絝邊沿的玉手,這情景一下子觸動了她的心弦,竟突然紅了眼眶,趕緊眨眨眼睛:“姐姐教訓的是,我……是我失態了。”雪繪長長的深吸口氣,這碗茶也已經喝不進去,她盯著蘭放在膝蓋上白玉般的素手,低低地說道:“我知道,你今天來找我,是真正決定了吧……看來……木花咲耶姬命終究還是沒有賜予我們繼續同行的緣分。”


        蘭一楞,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雪繪仍然自顧自地說道:“上次我去找你時,你不就已經表態了嗎?如果你改變主意打算接著當箱根館的主事,那就不必特意來找我。如果你打算入籍神社,那就不會在剛剛失態——那樣的話咱們姐妹足有幾十年要在一起,你怎麽可能會在品茶時失態呢?你還是決定嫁人了吧……甚至已經決定了夫家。”


        蘭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雪繪手有些顫抖,但還是平覆下來,強顏玩笑道:“是誰呢?是哪位俊秀的貴公子俘獲了咱們這位小美人的芳心?”蘭一下子羞紅了臉,嬌嗔道:“姐姐真是的!是……是高屋正我大人。”雪繪眨眨眼睛,心里思索著高屋正我這個名字。蘭作為箱根館的主事,雖然在本地頗有美貌之名流傳,但是能接觸到的人到底有限,如果說要嫁人,頂天就是伊豆國及相鄰幾國的貴族——以蘭的心氣和美貌,絕不可能嫁給非貴族,甚至諸如低級武士或町奉行之類的小貴族都不可能,那樣還不如入籍神社當個巫女呢!


        雖然數百年來神社秉持的立場是政治上的絕對中立,但是絕不意味著對周邊的政局不聞不問。恰相反,箱根神社作為東國數一數二的超級大社,連帶各地的產業和分支神社,總共豢養的私兵足有近千。單論軍事實力,甚至在不少城主級的上層武家貴族之上。再加上作為不輸不入的神道聖地的獨特地位,在擁有如此大的政治影響力的情況下,保持中立、左右逢源絕不是易事。歷代的大巫女都必須具備相當的政治素養,雪繪作為主管巫女以及下代大巫女的繼承人更是如此。因此蘭所嫁的夫君很可能是雪繪知道的人。


        雪繪眉頭微皺,心里思索著高屋正我這個貌似有些熟悉的名字。箱根神社在伊豆國跟相模國的交界處。這兩國都是大名北條氏的領地。因此北條氏的一門、譜代、重臣諸家族甚至是大有前途的年輕臣子雪繪都了然在心。里面絕沒有苗字為高屋的家族。難道蘭準備嫁到外地去?雪繪思慮著。想到外地,她突然靈光一現,一下子想起來高屋正我是誰了。


        “是三河國的刈谷城主、高屋氏的新家督?”雪繪驚呼道。蘭紅著臉點頭,秀美絕倫的俏臉勾出一抹幸福的微笑。“怎麽會……”雪繪有些難以置信,“刈谷城在三河國最西面,箱根地方在伊豆國之東。你怎麽會認識西邊令國最西面的城主?……啊!是……”她突然想到什麽,似乎有些明白了。蘭臉頰紅撲撲地低頭微笑道:“正我大人就是月前替今川氏出使北條訂立盟約的‘使臣’。姐姐上次來箱根館的第二天,我正好在箱根館招待留宿的他。這才認識的。”


        蘭笑得越发甜蜜,甚至令雪繪感覺有些酸楚:“這是木花咲耶姬命所賜予的姻緣啊。正我大人英俊又威武。能被他看重選取,是神賜予我的良緣啊。”蘭羞紅著臉繼續說道:“我一見他就動了心。但真沒想到蒙神恩助,他竟然也看上了我。大人屏退下人,邀請我一同品茶。我親自為大人展示茶道,令大人讚不絕口。更是為我留住了三天。之後也有往來,我們兩情相悅。幾天前他更是微服箱根館,與我商議婚事。”


        雪繪面色覆雜,她知道高屋正我是什麽人。刈谷城雖是一座小城,無論人口還是地位都無法和神社附近的韭山城相比。但即使如此,正我作為一城之主,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被稱為上層貴族。況且他只有二十四歲。在上層貴族中簡直年輕的過分。高屋氏在兩代之前得三和守護、現已徹底衰落的細川家賞識,受封刈谷城。兩年前高屋氏的老家主病亡,年僅四十歲。時年二十二歲的高屋正我扶靈繼位,接任高屋氏家督與刈谷城主。一舉成為當時三河、伊豆、駿河幾個相鄰令國中最年輕的城主級貴族。並在一年之內就對外引今川氏為奧援、對內成功得到家臣效忠,從而壓服兩個叔叔,掌握了高屋家的實權以及刈谷城六百人的軍役賬。


        不論從那個角度來說,蘭嫁給高屋正我都可謂是一步登天的高攀。但雪繪深知,人的相貌本身就是資本,以蘭的容貌資質,她嫁給任何一個大貴族雪繪都不會覺得驚奇。尤其是高屋正我這樣的年輕家督,恐怕很難拒絕蘭這樣的絕色美人。雪繪心情覆雜,既為蘭前途廣大、夢想成真而高興,但心里又隱隱覺得做一個超然的神社巫女比當一個城主的側室更優渥。雪繪深知以正我的身份,是絕不可能將蘭直接娶為正室的。雖然她不知道正我有無家室,但蘭只能嫁為側室卻是一定的。


        雪繪看著興奮而幸福的蘭,覺得她仿佛一個被愛情沖昏了頭的小丫頭,輕聲提醒道:“你真的想好了嗎?明國古語說一入侯門深似海。高屋家雖然幾經起落,但也是數百年的老牌貴族,歷史悠久。家內一定規矩嚴格、鬥爭繁覆。其中人、事可遠不像神社里這樣清明、箱根館中那樣幹凈!正我已經二十四歲,作為一族之主,幾乎不可能沒有正室。你嫁過去,真能受得了貴族繁瑣嚴苛的規矩束縛?忍得了主母的壓迫和懲罰?受得了奧向里妻妾間覆雜的關系和勾心鬥角?”蘭沈默著。


        雪繪膝行上前握住蘭的玉手,將她摟在懷里繼續說道:“你是外地人,而且毫無背景,甚至不是貴族出身!嫁到高屋家這樣的名門里,受委屈幾乎是一定的!正我他愛的到底是你、抑或是你的美色?你一個人無依無靠,越受寵,主母越敵視你,越要整你、罰你。如果不受寵,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又怎麽在高屋家的深宅大院里過活?我是父親的庶長女。蘭,我的生母是父親在嫡母之後娶得第一個側室。但直到我入籍神社之前,她還會被嫡母懲罰,給叫進嫡母房里挨巴掌。我很小就記事了。小時候母親不避諱我,我常看見她被打得紅腫不堪的屁股。我都十幾歲了,父親新納的小妾即使再受寵也還會隔三岔五被挑出錯來按在院子里光著屁股挨板子。你在箱根館三年,主持過幾十次溫泉聚會,親眼見過的年輕貌美的小妾被主母狠狠打屁股的時候還少嗎?”


        蘭擡著頭,黑珍珠般的眸子看著雪繪的眼睛,她沈默著聽完這個將她引向另一個命運的姐姐的勸告,堅定的開口道:“是的,姐姐。我想好了!我……我覺得我能行!我願意賭一次!既賭正我對我的心意,也賭上我的命運。”蘭眼里閃動著堅定的目光,她探頭輕輕親上了雪繪的臉頰:“我原本不過是螻蟻般的賤命一條。是姐姐給了我如今的所有。您對我的恩情是三途川都無法拭去的。但蘭果然是個凡人呢,總是貪婪的想要更好。蘭想把姐姐給我的一切拿來賭一次。可能相比起一眼望到頭的神社和箱根館,我更希望有可能性更多的生活吧。”


        雪繪目光迷離,眼中竟然有淚留流下,她擁抱著蘭,哭著笑道:“真是……真是拿你沒辦法……我,我……終究沒法拒絕你的要求。你們什麽時候成婚?”“一個半月後。”“恰好來得及!”雪繪撫摸著蘭的秀发,“我會祝福你們,到時候會送給你一件禮物,是我這個姐姐能送給你的最後一件禮物!”



        自從蘭下定決心規劃了自己的未來。她就開始將箱根館里的事情逐步轉交到和紗手里。所幸和紗經驗極其豐富。算上遭貶斥之前她已經當了整整四年的副主事,在箱根館里奉公足足九年。箱根館的任何事宜對她來說都已經得心應手,蘭沒有任何擔心的理由。館里的姐妹們都已經知道了蘭的婚事,大家深表羨慕的同時又覺得以蘭的容貌是里所當然。彩香已經與神社的一位少年神官訂好了婚約,她比蘭小兩歲,成婚卻還要比蘭早十天。茜家里仍然在為她物色入贅的夫婿人選。據說其父看上了一位流浪到伊豆的年輕浪客,對方毫無牽掛,入贅之事已經有了些眉目。除了和紗、彩香、茜三人對蘭還很有些留戀之外,年輕的小女侍們大多在艷羨的同時只慶幸蘭這一位“女羅剎”的離館。


        終於在蘭預定出行之日的兩天前,雪繪終於趕來了箱根館。蘭嫁進高屋家,不過是一個側室。按照傳統習俗,在家褥辭退從而獲得較獨立的地位和空間之前,貴族的側室在本質上不過是家里的女官甚至高級女仆,與正室夫人的地位天差地遠。因此蘭嫁入高屋家,根本不需要什麽儀式和流程。只要由正我領她進入高屋氏奧向中宣布納妾即可。因而也沒有什麽婚禮,兩天之後,正我便會派馬車和兵士來護送蘭前往刈谷城,開啟她全新的人生。


        當雪繪進入箱根館的主事居所時,立刻发現蘭並沒有穿著以前相對粗廉的主事吳服。而是穿著真正貴族才會穿的一套上乘吳服。蘭跪坐在屋子中間迎接著她。無論是儀態還是禮節都無可挑剔,任誰都絕看不出她不過是武藏國一貧農的女兒。雪繪跪坐下來,從懷中珍重的取出一個布囊交給蘭,笑著說:“這是姐姐最後能給你做的了。這也是我這個姐姐能給你的最後祝福。希望木花咲耶姬命保佑你,直至將你召回高天原。”


        蘭看著紅了眼眶的雪繪,鄭重地接過布囊。打開之後是兩卷文狀。一卷認親狀,說平井氏當代家主源朝臣平井勘四郎流認伊豆國箱根館主事蘭為義女。一卷名籍狀,證明蘭已經入籍神社,是神社的在籍見習巫女,信仰高天原真神木花咲耶姬命。蘭握著兩份文狀,眼淚汩汩流下,抱住雪繪泣不成聲,喃喃地說道:“姐姐……姐姐……”


        直到兩天後平井蘭登上高屋氏的馬車,她還在想著這兩份文狀。日本重視義理勝過血緣,在東海道諸國尤甚。雪繪的父親以平井氏家主的身份收蘭為義女,就意味著蘭從此以後就是平井氏的族人。義親和血親在義理上沒有不同。即使她曾經不過是農夫之女,但有了這份認親狀,即使是在天皇和將軍面前,她也能挺直腰桿說自己是出身源朝臣平井氏的武士貴族。同樣是側室,武家女和平民女無論是身份地位還是能觸碰到的天花板都截然不同。


        而有了神社的名籍狀,她就是以箱根大社見習巫女的身份嫁入高屋家——這種事早有先例,神社不是孤島,包括箱根神社在內任何一個達到一定規模的寺社都做過將女子以見習巫女的身份嫁給領主用以聯姻或傳教的事。有了這兩份文狀,神社就是她無法否認的娘家、神社下代大巫女就是她義理上沒有任何人能質疑的姐姐。而這就是她嫁入高屋家之後的背景與靠山。蘭甚至難以想象雪繪為了這兩份文狀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搭出多少人情、付出怎樣的代價和精力。如果說她原本嫁入高屋家後的生活難度有一百,那有了這兩份文狀,起碼將難度降到了四十。


        於是蘭只能懷著無與倫比的感激坐著高屋家的馬車向遠方的刈谷城趕去。兩天之後,她就將到達高屋家所統治的刈谷城,在那里,她將把自己的後半生交給那個她信任、依戀、愛慕並願意為他賭上一生的男人。蘭感受著馬車的顛簸,憧憬又啞然的一笑——才當了兩天的平井蘭,就又馬上要改名為高屋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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