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學

 望長空,瑞雪飄,朔風陣陣透骨寒——」


 


緋雲坡的和裕茶館,歷來是璃月人閒暇之余的好去處。和裕茶館生意興隆的秘訣,除了老板範二爺經營得當,更是要仰仗在璃月享有聲望的「雲瀚社」掛靠在此。有了這塊金字招牌在,哪怕像今天這樣略顯清冷的初冬時節,茶館也照樣門庭若市。更不要說每到海燈節臨近之際,雲瀚社往往會推出新戲供觀眾們大飽耳福。


 


今日登台亮相的,更是「雲瀚社」的當家新秀——雲堇。雖然只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卻早已在戲壇嶄露頭角。這位小小年紀就蜚聲璃月的雲姑娘,不但擁有嬌嫩白皙的臉蛋、清澈柔美的唱腔、婀娜多姿的身段,還練得一身踢槍走馬的好功夫,更不要說還是一位文采斐然的劇作家,可謂是文武雙全的才女。多少戲迷不惜購得黃牛的天價票,只為擠到前排落座、親眼一睹這位雲姑娘的風姿和芳容。


 


「恰似那銀龍戰罷,殘鱗敗甲片片拋——」


 


所謂銀龍的「殘鱗敗甲」,代指的是漫天飛舞的白色雪片。雪片在蕭瑟的寒風中被席卷在天空,又被寒風拋落地面,就像是一條戰敗的銀色巨龍被剝下雪片般的鱗甲一般,可謂道盡了冰天雪地的淒涼。雲姑娘唱至此處時,不僅身段變得輕盈飄逸,聲腔也轉為哀婉而又低沈。


 


雖說終年溫暖的港城璃月罕見冰雪天氣,但今年冬天卻有些反常,比往年的冬天都要寒冷許多。加之歲末時節草木雕零,在沿街的殘枝敗葉襯托之下更是頗具幾分淒清蕭瑟之感。但即使如此,也沒有冷到會下起大雪的地步。和裕茶館的露天戲台前,聽雲姑娘唱戲的觀眾依舊和往常一樣熱情不減。


 


「乾坤天地洪荒了,山河縞素草木飄——」


 


雲姑娘現在所唱的《走雪》,是她自己正在創作的一部新戲。整部戲只有一幕場景和一位角色,演的是在漫天風雪中、一個單槍匹馬的旅者行走於雪上的場景——與其用「行走」這般悠然自得的詞匯描述,不如說是在風雪中迷失了路途、茫然無措之際陷入了近乎絕望的艱難跋涉。


 


就好似一幅極為簡單的畫作,除了畫面中央有一位渺小而孤單的旅人之外,整幅背景都是白銀皚皚的冰天雪地。《走雪》唯一的一幕戲,就是要在舞台上表現這樣一幅畫面。唯一的戲中之人,就是那位孤獨的走雪之人,迷失於茫茫天地間。就連涓涓流淌的時間之水,仿佛也在極寒的風雪中凝滯為永恒靜止的冰川。正所謂,「乾坤天地洪荒了,山河縞素草木飄。」


 


不出意外的話,這部新作將在今年海燈節前夕登台亮相。雖然距離海燈節的初演日期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但雲堇已經開始在戲台上為這部創作中的新戲開腔預熱,並根據試演情況對台本進行調整,以期在正式演出時達到最完美的表演效果。


 


「這——旅——人——


 


異鄉迷途肝腸斷——


 


似蛟龍離了滄海——


 


似猛螭離了深山——


 


似鳳凰落草把那麒麟嘆——」


 


雲堇唱到此處,不禁悲從中來,仿佛真的在眼角泛起了淚花。茫茫天地,竟無旅人棲身之處!風雪交加、迷途難歸,就算是那祥瑞的麒麟和鳳凰來了,恐怕也只能喚上一聲無奈的嗟嘆。此情此景,在雲姑娘楚楚動人的演繹之下,更是令人肝腸寸斷。一曲既罷,滿堂喝彩更是此起彼伏。當然,雲堇早就不是第一次在台上收到這些讚譽了。


 


「這位雲姑娘吶,別看才十六七歲的年紀,唱腔卻是老練得很!」


 


「真是有她母親當年的風采了,怪不得年紀輕輕的,就成了雲瀚社的名角!」


 


「再過兩年,這雲姑娘就要接過她家雲老先生的衣缽、出任雲瀚社新一代大當家的!到那時候,恐怕就該稱呼她一聲‘雲先生’咯……」


 


除了她綽約的身姿、俊俏的面容之外,雲姑娘的家族出身也是觀眾戲迷們津津樂道的話題。雲堇誕生自璃月的曲藝世家,祖父是德高望重的戲壇前輩,也是執掌「雲瀚社」的大當家;父親是學識淵博的劇作家;母更曾是蜚聲璃月港的一代名旦,後來從事戲曲教學。雲堇自幼就開始坐科學戲,自然也是師從母親,從剛會走路的小丫頭成長為雲瀚社的妙齡新秀,小小年紀就已頗具母親當年的風範。除了登台唱戲,雲堇還跟隨父親搞起了戲劇創作。雲瀚社如今的新戲,有不少都出自她的筆下。


 


不僅僅是觀眾,就連在采訪區等候多時的報社記者們,也對雲堇的家庭情況頗感興趣。其他從雲瀚社出來的小學徒們在接受采訪的時候,都透露雲堇的母親非常嚴格、甚至仍然堅持著舊時戲班子里的教學手段。但是每當記者們試圖向雲堇本人了解相關內幕的時候,雲堇都對這個話題諱莫如深。


 


今天演出結束後,雲堇也以「身體不適」為由,臨時取消了提前安排好的采訪環節,準備直奔幕後而去。不過就在準備離開前,雲堇擡頭環顧了一圈觀眾席,試圖尋找一位熟悉的觀眾。


 


「唔,那位往生堂的先生,今天沒有來茶館聽戲呀……」


 


雲堇在和裕茶館登台演出的時候,每次都能在觀眾席的偏僻角落瞥見一位熟悉的面孔。這位先生據稱來自往生堂,舉止優雅端莊。他作為一位觀眾,對戲曲表演的見解卻讓雲堇非常稱道,如同覓得知音一般。雲堇寧願推掉那些缺乏幹貨的采訪,也想和這位往生堂的先生多聊幾句戲。


 


見這位先生不在,雲堇流露出了一絲失落的神情。剛才試演的這幕《走雪》,她本想和這位先生聊聊,卻未能如願以償。獨自走到化妝室,雲堇尚未卸下行頭,就匆匆踱步到鏡子前,露出了些許蹙額的神情,口中發出了略微遺憾的呢喃。雖然戲台下的觀眾都在拍手稱讚,但剛才試演的效果,依然沒能讓雲堇感到滿意。


 


「這‘走雪’之人,究竟是何心緒呢?」


 


這幕戲的原型,其實來源於一個未經考證的民間傳說。傳說中的異國勇士踏上了冒險之旅,卻在旅途中被漫天風雪所困而陷入跋涉。就在他最為絕望之際,神之眼突然從天而降。冒險家就像是獲得了仙家的三眼五顯之力一般,奇跡般地將冰雪消融……再後來大概就是璃月仙俠傳說中那種最常見的結局了:獲得神仙眷顧的勇士成功踏破迷途,在冰雪消融的大地上建立了溫暖而幸福的國度。


 


而雲堇改編的,正是勇士獲得神之眼前這段絕望的跋涉。但就是這麽一幕看似樸實無華的戲,卻讓雲堇陷入了反反覆覆的長考。由於民間傳說多有遺失,雲堇翻遍手頭的典籍文獻也未能尋到關於這個故事更多的細節。這位勇士是誰?為何踏上冒險之旅?為何會誤入風雪迷途?雲堇一概不知。


 


為了能將這部戲演好,雲堇只能憑空揣摩戲中人的心緒,試圖把自己代入到跋涉於雪中的旅人身上。創作過程中不僅要站在戲台上調整動作和唱腔,甚至是一顰一笑,都要反覆打磨。


 


可是在雲堇聽來,無論如何調整,都表現不出那份風雪交加的淒涼。這種對於觀眾而言微不足的瑕疵,卻讓雲堇如鯁在喉,似乎再次觸碰到了那個長期以來都未曾突破的瓶頸。


 


(二)


自從初登台以來,經過了大大小小幾十場戲的磨礪,天資聰穎的雲堇很快掌握了舞台表演的招式和套路——譬如每到矛盾激烈時就高聲開嗓、每到形勢陷入低谷時就放低聲沈吟。有了這些熟練運用的套路,她的每場演出都取得了驚艷四座的演出效果,也讓她小小年紀就收獲了不菲的人氣。


 


而她在創作新戲時,思路也會圍繞著熟悉的模式展開。久而久之,各種戲中的角色仿佛都有了相似的模板可供套用,就連《神女劈觀》中的神女和《連心珠》中的漁家小妹,似乎也不再有什麽分別。這些實用的套路不但提高了創作效率,也能更輕易地贏來滿堂喝彩。可這樣唱得多了,雲堇反倒覺得,這些不是自己想要的戲。就算觀眾能夠接受,自己也不會心甘於此。


 


難道僅僅憑借演唱的技巧,僅僅依靠美麗的身姿,就能夠講述動人的故事嗎?雲堇發現自己逐漸迷失了初登台時的那份演出的熱忱,在創作新戲時也會因為筆下的角色缺乏靈魂而感到困擾。臉譜化的人物、程式化的台本、規範化的唱腔,難道成為了難以掙脫的桎梏?若是如溫室鮮花般習慣了這樣的桎梏,豈不是徹底失去了從創作迷途中突圍的可能?


 


雲堇感到了一絲迷茫——此時此刻的自己,何嘗又不是那個風雪迷途中跋涉前行的旅人呢?


 


「璃月港地處沿海,氣候溫暖宜人,即使是冬季最冷的月份也難見一片雪花,作為長期生活於此的居民,無法體會風雪交加的場景,自然難以迸發藝術上的表現力。」這是雲堇在思考許久後得出的結論。


 


而這一結論,雲堇在和往生堂的那位先生聊戲的時候得到了確認。「這部戲的傳說,要追溯至上古時代的璃月先民,而彼時的璃月氣候與今日頗為迥異。這戲中風雪交加的場面,如今確實已不多見。」這些是那位學識淵博的先生告訴雲堇的。


 


在那位先生的提示下,雲堇萌生了一個神奇的想法,那就是到「風雪交加」的地方去親身體驗一番。風雪交加的地方,在終年溫暖的璃月境內並不多見,但恰恰有一處符合的地方,那便是在璃月港舉頭就能望見的、終年被冰雪覆蓋的龍脊雪山。


 


母親曾經告誡過自己,「舞台上的表演者,要學會讓自己和戲中人同呼吸、共命運。」而父親也曾告誡過自己:「書桌前的編劇,要學會離開書桌。只有紮根於廣袤的天地,才能汲取到創作的靈感。」於是,雲堇迫不及待地想去雪山里走一遭。


 


但假如真的將如此大膽的冒險計劃告訴父母,卻只會碰一鼻子灰,然後被關在家中不讓出門。一想到這里,雲堇就像被潑了盆冷水一樣從現實中清醒了過來。


 


在母親和戲班老前輩的眼中,雲堇從來就不是個「安分守己」的姑娘。雖終日於深宅大院中練身段、吊嗓子,卻長了一顆跋山涉水的心。每當在私塾課本中讀到對璃月名勝山川的介紹,幼小的雲堇就不禁心生向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雲堇向來對這句話深信不疑。


 


可惜現實總是與理想事與願違。自幼時起,雲堇的日常作息就被母親安排得滿滿當當,鮮有自己支配的余地。當普通人家的孩子已經跑去野外玩耍的時候,雲堇的足跡卻被限制在私塾和戲台的兩點一線之間。曲徑通幽的璃沙郊、荒草淒淒的歸離原,在母親眼中都不過是遍布遺跡守衛的危險區域而已。更不要說「龍脊雪山」這樣的不毛之地,就連經驗最豐富的冒險家都很難活著回來,母親恐怕這輩子都不會讓雲堇踏足半步。


 


經過一番斟酌後,一個非常大膽的計劃誕生了。


 


在向母親謊稱自己「在星燕小姐家中借宿幾日」後,雲堇便開始著手準備冒險用的物資,並帶上了一把護身用的長槍。雖然只有十六七歲的年紀,但精通地理知識的她卻十分熟悉從璃月港出發去往龍脊雪山的路線。苦練多年的花槍和武打功夫,更是讓她能輕松地擺平沿途的丘丘人和盜寶團。


 


「哼!若不是母親大人的保守和固執,我早就能踏遍璃月的名山大川了!」一想起之前被母親各種嘮叨,雲堇就像沒長大的小姑娘一樣在心里鬧起了小情緒。


 


不要說跑到璃月港之外的地方冒險,就連去聽搖滾樂這樣的業余愛好,都會被母親視為旁門左道,落得一頓劈頭蓋臉的教訓不說,若是敢在母親面前犟嘴,搞不好還要挨上一頓「家法」。為了讓自己少受點罪,雲堇只好想辦法編借口來瞞過母親大人。聽辛焱的搖滾演唱會或許不行,但去拜訪範二爺家的養女「星燕」小姐,一起聊璃月戲,就沒問題了。


 


「星燕這個姑娘,聽說又會繡花又會烹飪,準是個端莊大方的好孩子,我們雲堇跟她玩在一起,還能學上幾分,非常好啊!」


 


由於和範二爺統一了口徑,這個小小的謊言至今沒有穿幫過。有了這個絕妙理由的掩護,雲堇更是瞞天過海,把璃沙郊、歸離原這些母親向來禁止涉足的「危險區域」逛了個遍。雲堇這一次自然也是如法炮制,提前在範二爺那里打好了招呼。


 


一切準備妥當後,雲堇就動身前往龍脊雪山,展開了獨自一人的冒險之旅。為了尋找在舞台上表演的感覺,雲堇特意穿上了冬季演出用的戲服。


 


剛抵達雪山的山脊下,雲堇就感受到了從未感受過的的酷寒。才剛剛向山中的方向行進了幾步,泥土的小路就開始被厚重的積雪所覆蓋,與璃月境內磚石鋪就的路面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在如此彌漫的風雪中,不要說是人類的蹤跡,就連丘丘人都難得見到幾只。白雪皚皚的山脊上,只有雲堇獨自一人用靴子艱難踩出的一串腳印。如此孤寂的氛圍,對於常年目睹璃月港繁華的雲堇而言,確實是生平所未見的景象。


 


「乾坤天地洪荒了,山河縞素草木飄——」此情此景,用這樣一句唱詞來形容,實在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但雲堇有些遺憾地發現,即使已經做足了功課,自己還是低估了獨走雪山的艱難。由於氣溫的劇烈降低,雲堇很快就出現了體力不支的情況,不得不就近尋找熱源,隨身攜帶的應急食物也因為體力的消耗而變得而捉襟見肘。如鎧甲般厚重的戲裝也被落雪浸染上了霜色,在凜冽刺骨的寒風中顯得薄如蟬翼。在漫天的風雪中,想提起嗓子唱上一句「難捱!難捱!——」都顯得如此費勁,更不要說那種詩人般觸景生情的創作靈感和閒情雅致了。


 


為了安全起見,孤身一人的雲堇不得不淺嘗輒止,僅僅涉足了山腳下的邊緣地帶就匆匆折返。返程的路上,就連雲堇自己都不禁感慨,「為了尋找創作靈感而闖雪山」這樣的想法是多麽幼稚可笑、荒誕不經


雲姑娘剛才的演出,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驚艷吶!」


 


就在雲堇陷入沈思的時候,茶館老板範二爺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樓上的休息室。作為雲瀚社的商業合作夥伴,範二爺從來都不會怠慢這位雲家的千金大小姐。


 


「原來是範二爺呀,是什麽風把您給吹到這兒來了?」


 


「我這兒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不知雲姑娘想先聽哪個?」


 


「看在您今天生意不錯的份上,就先聽好的吧。」


 


「承蒙雲姑娘的關照,這個月的票房收入呀,比上個月足足多了四成!」


 


「那可真是要恭喜您了,」 對於這個消息,雲堇似乎並沒感到驚訝,「那壞消息是什麽呢?」


 


「呃,這個壞消息就是……令堂大人前些天一直在派人四處打聽您的行蹤……您瞞著她去龍脊雪山的事,恐怕是要瞞不住了……」


 


「什麽?不是和她說好了去 ‘星燕’ 姑娘家做客嗎?……怎麽會這樣……」


 


得知這個消息,雲堇頓時陷入了慌亂,甚至忽視了一貫的表情管理。母親的嚴厲,她是心知肚明的。她萬萬不敢想象瞞著母親去雪山被發現會是怎樣的後果。


 


「哎!不瞞您說,其實令堂那天來這核實的時候,就已經面露疑色了……我說雲姑娘,您回家之後若是發現勢頭不對,就多長點眼色,先給她跪下磕個頭,再大大方方地認個錯。實在不行,就趁著她怒氣上來之前主動遞上家法,也不失為權宜之策。依我對她的了解,只要您認錯態度足夠誠懇,這事呀,八成就算是過去了……」


 


「家……家法……不,那個東西太可怕了……」


 


聽到「家法」這兩字時,雲堇不禁嚇得渾身一哆嗦,似乎被勾起了許多不堪回首的回憶,本就塗脂抹粉的臉蛋更是羞得緋紅,原本氣定神閒的眉宇間也流露出了慌亂不安的心緒。盡管畢業出師、登台表演之後,她已經很少再體驗「挨家法」的滋味,但童年坐科學戲時的痛苦經歷,至今都會讓她在夢中驚醒。


 


但事已至此,除了照範二爺說的那樣盡快回家向母親認錯之外,恐怕已經別無選擇了。自幼家教嚴格的雲堇,深知犯了錯誤不主動認錯請罰、而是故意撒謊隱瞞的後果:主動認錯還有被輕饒的可能,若是被揭穿還拒不承認的話,那可就要「屁股開花」了……縱使有諸般小聰明,雲堇也不敢在嚴厲的母親大人面前冒這個險。


 


獨自回家的路上,雲堇雖身披裘袍戲裝、腳蹬長筒厚靴,卻還是在撲面而來的寒風中感受到了滲進骨髓的淒冷。盡管無法和龍脊雪山的酷寒相提並論,卻倒也有那麽些許悲涼的氣息。臨近歲末,道旁枝繁葉茂的卻砂木也僅剩殘枝敗葉,在有些冰冷刺骨的寒風中雕零。


 


璃月港的街巷,比起覆雪的山脊小徑實在是好走了太多。璃月港蕭瑟的冬日,也比起雪山終年的酷寒溫暖了太多。可是即便如此,這段短短的回家路,雲堇也是走得漫長而又跋涉,腦海中始終思索著戲中那位跋涉的旅人。直到抵達自家宅邸的門前,恐懼和緊張才湧上心頭。


 


由於父親最近在萬文集舍忙碌,師妹們近日也難得放假回家,家中只有母親一人。雲堇一邁入院門,就立刻敏銳地察覺到了有些非同尋常的氣息,不過她還是在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保持如同戲台上時的那般鎮定而自然,盡管裙擺下的雙腿早已瑟瑟發抖。但思慮許久,雲堇還是鼓起勇氣進了屋門。


 


「娘,我回來了。」


 


掀開正廳的門扉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雖然品類不多,卻足以填飽肚子,還有一碗祛寒保暖的姜湯,顯然是母親早就熬制好的。但雲堇還是立刻被坐在椅子上的母親所帶來的威嚴壓得喘不過氣來,在母親這位老戲骨面前,正值芳齡的女兒還是顯得稚嫩了些。而威嚴感不僅來自於母親不怒自威的神色,更來自於出乎意料的溫和。


 


「是堇兒呀,這桌菜是娘剛給你做好的。天涼了,趕緊來趁熱吃吧。」


 


剛剛還在猶豫要不要一進屋就認錯的雲堇,在母親突如其來的關心下有些受寵若驚,卻又不敢多言,只好忐忑地坐在飯桌前端起了飯碗。母親的語氣格外溫柔,和雲堇想象中嚴厲詰問的場面完全不同。但多年演戲的直覺告訴雲堇,身為老戲骨的母親也有可能是笑里藏刀。


 


「這是你最愛吃的甜點‘雲遮玉’,為了不齁你的嗓子,糯米團子里面只放了一點點糖,就算全吃完也不會膩到……」


 


不但沒有想象中的嚴厲詰問,甚至就連自己最愛吃的甜點,母親都為自己準備好了。戲班子的飲食異常清淡,為了控制糖分的攝入,母親向來都嚴格限制自己吃甜食。像今日這般殷勤還是頭一回見。


 


用餐完畢後,雲堇站起身來,向母親彎腰致意,準備回到自己的臥房去。可是就在轉過身時,母親一句突如其來的詰問,讓雲堇頓時僵住了。


 


「堇兒,跟為娘說實話,你這幾天真的在星燕姑娘家嗎?」


 


雲堇的心中不禁「咯噔」一聲,腦中也是霎時一片空白。


 


「在戲台子上站了一天,堇兒一定很累了吧!還是先回臥房休息一會,等堇兒想好答案了,再來回答為娘也不遲。」


 


母親說完,就端起碗筷去了廚房。


 


(四)


回到臥房,雲堇目光呆滯地坐在床頭。目光所及之處,正是擺在床頭的那把戒尺。像是在提醒著雲堇什麽。


 


自幼時起,雲堇不但要在母親執教的戲班子里練功學戲,還要在父親請來的私塾先生那學習文化課程——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歷史地理都要有所涉獵。在父母看來,只靠身段和唱腔是演不好戲的,還需要「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積累。正因如此,他們對女兒的私塾功課同樣非常重視,甚至在女兒臥房的床頭放了一把戒尺作為督促。


 


在雲堇年幼的時候,戒尺曾是一柄細竹片。當雲堇稍微長大一些後,就換成了現在這柄大拇指厚的黑檀木戒尺。在開蒙入學後,小雲堇的手心和屁股蛋每天都會雷打不動地接受這把戒尺的叩責,直到十二歲那年從私塾畢業為止。每當母親檢查私塾功課時,雲堇都要自己從床頭取來戒尺,雙手捧著呈遞給母親,並主動請求母親用戒尺叩責。若是都完成得不錯,就隔著裙子,象征性地在屁股上輕叩十記戒尺作為警示;否則的話,就要責令女兒脫下裙子,用戒尺嚴厲責打光屁股作為懲戒。


 


盡管全璃月的私塾先生們都會用類似的戒尺督促自己的學生,但母親手中的戒尺卻比私塾先生的難捱得多。因為不認真完成功課而被母親嚴厲責打光屁股的晚上,小雲堇只能一邊用手捂著被抽打得滾燙的紅屁股,一邊哭著鼻子入睡。雲堇能飽讀經典詩書、通曉天文地理、為如今兼職編劇打好功底,全賴這把戒尺所賜。


 


對於戲班子里的學徒而言,若是要流利自如地登台表演,還需要對唱段背誦到滾瓜爛熟的地步。而背誦類的口頭功課,則是用戒尺打手心的方式來督促。若是背不下去,就要將手心伸直攤開,接受戒尺的責打。即使是自幼聰穎的雲堇,也會經常因為記不住生澀難懂的唱詞而被打到掌心紅腫。盡管免去了脫掉褲子露出光屁股的羞恥,責打手心的疼痛卻一點也不遜色於打屁股的責罰。


 


但是和坐科學戲的「家法」比起來,在私塾讀書挨戒尺的痛苦簡直就是微不足道。自從入了師門、坐科學戲的日子起,雲堇和她的師弟師妹們就要面臨一系列嚴苛的考驗:從吊嗓子、平衡木、壓腿這樣的基礎訓練,到「唱、念、做、打」這四樣功課,每一樣都是煎熬難捱的坎。


 


比這幾樣更難熬的,是嚴苛的紀律和家法的責罰。和璃月各路戲班子一樣,雲瀚社也是以嚴格的體罰規矩而聞名。無論是戲社里的男孩子、還是雲堇這樣的姑娘家,只要在學戲的時候偷懶懈怠不認真,一律都要自己脫了褲子趴到戲台子前的條凳上,光著屁股接受「家法」的訓誡。


 


所謂「家法」,指的是一根雲家祖傳的硬質藤杖,由多股韌性極強的粗竹藤編成,手感厚重而又緊密。這根藤杖最初是表演打戲的道具,用來在戲台上模擬長槍棍棒之類的兵器;後來被供奉進雲家的祠堂,成為了鞭策晚輩們的「家法」。說來也巧,這根家夥不但是戲台子上的道具,也與雲家先祖鍛造兵器的老本行相暗合,作為「家法」供奉在雲家祠堂,倒也有幾分「不忘本」的意思。


 


「壓腿的時候打瞌睡,杖責五下」、「早晨集合遲了十分鐘,杖責十下」、「午飯浪費糧食,杖責十五」、「裝病逃訓練,杖責三十」……挨了藤杖之後,還得忍痛提上褲子、謝過師傅後繼續和大家一起練功。若是沒有機會揉屁股,到了晚上睡覺前,屁股蛋上的腫痕往往已經結成硬塊,只好小心翼翼地趴著睡覺。睡到翌日淩晨,就要忍痛從床上爬起來,遲了的話,腫著的屁股又要重新挨上一頓家法……


 


這樣痛苦的日子,直到畢業出師的那天起才宣告終結。自從開始一邊登台演出、一邊自己嘗試創作之後,雲堇才逐漸從坐科學戲的痛苦陰影中解脫出來、重新體驗到戲曲藝術的獨特魅力。


 


「若早知跟娘學戲如此艱苦,孩兒一開始就該跟著爹爹專心當一個編劇!」每當回憶起坐科的痛苦,雲堇就會向母親發出這樣的牢騷。


 


(五)


按照雲堇對母親的了解,只要像小時候那樣誠懇地認錯認罰,主動向母親遞上戒尺,母親的氣就會消去大半,就不必再挨上一頓更加嚴厲的「家法」。當然,前提是不能讓母親知道自己去的是龍脊雪山這種地方——不然的話,母親一定會氣暈過去的。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母親重新從廚房回到了正廳。此時的雲堇已經雙手捧著戒尺等候母親多時了。按照家中的規矩,凡是晚輩主動向長輩認錯請罰,無論錯誤大小,都要換上唱戲的衣裳領罰,既是表達對祖輩衣缽的敬重,也是表達晚輩對長輩認錯的誠意。雖是清冷蕭瑟的冬天,披著這一身厚重戲裝的雲堇還是因為緊張而汗流浹背。


 


「堇兒,這是何意?」


 


戲台上英姿颯爽的雲堇,此時卻像一只溫順的小綿羊乖巧地低頭站在母親面前,雙手交叉縮到身後,並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小屁股,雙腳乖巧地並攏,華冠下的雙目低垂,眉宇間的鋒芒也盡數收斂,塗脂抹粉的臉龐也無法掩蓋神色的黯淡無光。即使母親一句話也不說,雲堇也能感受到母親不怒自威的英氣,本就粉中透紅的臉頰愈加羞紅得發燙了。


 


「堇兒前些日子一時糊塗……對母親有所欺瞞……」


 


「是何事欺瞞了為娘?」


 


「孩兒前些日子並未如對母親所言那般……在星燕小姐家重借宿……而是……而是……實在抱歉,堇兒再也不敢了!」


 


「哎,果然又到處去亂跑了是吧!都跟你說了外面危險……可是你偏不聽!」


 


「孩兒知錯了……還……還請母親大人責罰!」


 


面對母親的詰問,雲堇已經支支吾吾了,只好低頭盯著地板,回避母親的目光,身後的兩只小手依然捂著屁股。母親拍了拍雙腿,示意女兒趴到自己的腿上。雖然還和小時候那樣乖巧,但雲堇顯然不再是小時候那樣的身形,曾經趴在母親的膝蓋上還能雙腳懸空,如今已經要用膝蓋勉強撐著地面了。


 


母親一只手掀起女兒的裙擺,另一只手剛要伸向女兒褲腰的的時候,卻被女兒有些羞澀的小手擋住了。


 


「孩兒……害羞……」


 


趴在母親腿上的雲堇再次陷入了支支吾吾,有些難堪地征求著母親的意見。小時候的雲堇,總是會被母親扒了褲子、露出光屁股接受責罰,但如今的雲堇,也算是雲瀚社的半個名角了。若是「光著屁股趴在母親膝蓋上挨打」這種事傳揚出去,自己恐怕在觀眾和戲迷面前就要擡不起頭了。


 


母親稍作猶豫了一下,退回了試圖拽下女兒褲腰的手。既然女兒這麽羞答答的,那隔著褲襪挨戒尺似乎也未嘗不可。不同於趴在長凳上之類的情形,十五六歲的姑娘還要趴到母親的腿上撅起屁股,本身就已經是格外羞臊的姿勢,羞於暴露自己的身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也正因如此,母親保留了女兒的這道隱私。


 


但母親手中的戒尺卻不再留情。隨著一記清脆而富有彈性的「啪!」聲,厚實的戒尺隔著修身的褲襪,落在了女兒雲堇緊致而飽滿的臀瓣上。


 


「嘶!好……好疼!」


 


雲堇顯然對母親的力度沒有心理準備,但戒尺卻依然準時地落了下來,沒有隨著雲堇的嘶聲而停頓。「啪!」「啪!」又是兩下清脆而又響亮的戒尺聲,把雲堇的小屁股敲得一顫一顫。


 


「輕……輕一點……嗚……」


 


「啪!」「啪!」又是兩記戒尺,不但沒有像央求的那樣變輕,反而力道更重了一些。


 


「不要亂動,屁股撅好!」


 


母親話音剛落,又是「啪!」「啪!」兩記戒尺落在了女兒左右兩片臀瓣上。每當有一記戒尺落下,雲堇隔著褲襪的臀尖部位就會在敲擊下震顫起來。


 


「啪!」「啪!」又是兩記戒尺落在臀上,或許是因為太痛,雲堇的身體也開始隨之顫抖,腰間懸掛的銅飾也隨之叮鈴作響。


 


「娘!孩兒知道錯了……求求您饒了孩兒吧……」


 


「啪!」「啪!」「上次是怎麽保證的?」


 


「嗚嗚……如果離開璃月港,必須取得您的同意……」


 


「啪!」「啪!」「這次又到哪里去亂闖了?」


 


「呃……唔……去了明蘊鎮那邊……」


 


「啪!」「啪!」「為什麽要跑到那邊去?!」


 


「因為……因為……聽說那邊有很多……珍貴的礦石……」


 


在戒尺如雨點般的責打下,雲堇已經開始語無倫次,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啪!」「啪!」「礦石?咱們雲家早就不再開鐵匠鋪了!」


 


對於雲堇的認錯態度,母親顯然有些不太滿意手中的戒尺更是加大了敲擊的力度。數十記戒尺的責打過後,雲堇再也沒能保持戲台上那樣優雅而矜持的姿態,而是踉踉蹌蹌地半跪在母親腿側,小手忍不住地捂住了自己火辣辣的臀瓣。雖然隔著褲襪,但絲毫不影響檀木戒尺賦予小屁股的疼痛。


 


「對…對不起……」


 


「小小年紀,還學會撒謊了是吧!別以為你耍的那點小聰明,為娘就看不出!」


 


「娘……孩兒沒有撒謊……」


 


「沒有撒謊?我托人四處搜尋你的下落,才從千巖軍那邊得知你朝著龍脊雪山的方向去了!不然你以為沿途那些補給是怎麽來的!」


 


母親的話讓雲堇露出了驚愕的神情,難怪通往雪山途中的那些補給點都被人投放了物資,原來是因為在邊境巡邏的千巖軍發現了自己的身影。不然僅憑自己攜帶的那點儲備,恐怕很難在冰天雪地中堅持太久……


 


如此看來,自己能獨闖雪山實屬幸運。母親對自己的擔憂也是情理之中。但是即便如此,雲堇還是不願在母親面前認這個錯。


 


按照以往的慣例,這次獨自去雪山冒險除了要付出挨打的代價之外,更是免不了被禁足的懲罰,這也意味著在這部新戲登台前,雲堇就一直都不能離開家門半步了,只能被圈在閨房和院子里繼續自己的創作。本來就因為靈感陷入瓶頸而捉襟見肘的創作進度,恐怕又要推遲到海燈節之後……如此一來,耽誤了歲末的初演不說,待到來年開春,這璃月港的天氣很快就會回暖。不要說戲中風雪交加的場面,就近日這般格外蕭瑟的寒風都將難覓。


 


「未曾在風雪中走過的人,真的能演好‘走雪之人’嗎?」


 


雲堇再次叩問自己這個問題。


 


「傻孩子,你要是不曾站在戲台子上唱過戲,真的能學得會寫戲嘛?」母親則這樣回應道。


啪!」


 


一記格外重的戒尺打斷了雲堇片刻的思緒,也讓雲堇疼到猝不及防地從母親的膝蓋上跌落。母親有些不滿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將戒尺丟在一旁,任由女兒撅著屁股匍匐在自己腳下低聲哽咽。女兒趴在自己腿上卻又心不在焉的樣子,讓母親比剛才更加氣憤了些。待女兒逐漸停止哽咽後,母親說出了讓雲堇嚇得花容失色的一句話。


 


「去祠堂請家法來——」


 


母親的話音剛落,停止啜泣的雲堇就立刻被嚇出了哭腔,連連哀求母親收回成命。但母親並沒有理會她的哀求,顯然是已經做好了教訓女兒的準備。這句話的含義,雲堇是心知肚明的:這意味著她今天將會挨一頓正式而嚴厲的重責。


 


在過去的雲瀚社,徒兒們挨上幾百記家法如同家常便飯,而且無論屁股上挨了多少板子的摧殘,都不能耽誤了繁重的訓練。這嚴苛的規矩雖說逼出了一代又一代的高徒,卻難免有些不夠人道。於是從雲堇祖父這輩開始提倡減少體罰的濫用,約定徒兒們每天最多挨五十杖,免得傷痕難以當天愈合影響到第二天的訓練。


 


但是這條約定僅適用於日常偷懶怠惰之類的簡單懲戒。若是觸犯了必須嚴明規矩以儆效尤的原則性錯誤,那就要專門去祠堂請家法來接受重責了。重責的數目不受此限制,少則五十杖,多則一百杖。若是挨了重責,在三日之內可以免予訓練,只需趴在床上靜養愈傷,由師兄師姐負責上藥和照料起居。


 


當然,就算練功再艱苦,也沒有哪個孩子願意得到這樣的休息機會。


 


在重責開始前,「請家法」是必不可少的流程,耗時雖漫長卻並不覆雜:凡是違反了族規的晚輩和徒兒,需要自己到祠堂取來藤杖,然後在祠堂里擺上一條長凳,雙手捧著藤杖在長凳上罰跪反省,謂之「請家法」。根據犯錯的嚴重程度,「請家法」的時間從一炷香到一個時辰的功夫不等,但無論持續多久,都必須要紋絲不動地跪在細長的凳子上保持身體平衡,不但要求雙腿跪直,還要伸直雙臂、恭敬地將「家法」高舉過頭頂,以示敬畏之心。


 


這樣嚴苛的姿勢即使是一炷香的功夫,都會跪得腰酸背疼、雙臂發麻。但對於戲班坐科吃過各種苦頭的孩子們而言,這種需要保持身體平衡的罰跪算不上什麽艱巨的考驗,雲堇更是在坐科學戲之前就已經開始練習跪凳子了。從最初連一炷香的時間都堅持不下去而被母親揍屁股,到後來逐漸能堅持跪一個時辰而不發抖,這其中的煎熬和辛酸,只有雲堇自己知道。


 


罰跪反省的環節結束,就要在平日練功的露天院子里執行重責。除了受責的徒兒之外,戲班子里一同學戲的孩子們都會被叫來圍觀,以示警戒。挨罰的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要在挨罰當天提前換上全身戲裝,然後當著師父和所有徒兒的面,自己褪掉褲子、光著屁股趴在戲台前的長凳上,接受家法的重責。


 


對於這些規矩,雲堇自然是心知肚明。為了盡快平息母親的怒氣,雲堇不惜挨上一頓戒尺,也絕對絕對不想再體驗一次「請家法」的滋味。但母親一聲簡潔有力、不怒自威的命令,徹底打破了雲堇心存僥幸的幻想。雲堇嚇得從母親的膝蓋上滑落、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露出了一臉極不情願的沮喪。


 


「求求您了……不要請家法可以嘛……孩兒再也不敢了……」


 


「豈有此理!剛才怎麽就不思悔過?」


 


「孩……孩兒沒有不思悔過……再……再說……孩兒瞞著您出門,也是被逼無奈的……」


 


內心極不情願的雲堇還在試著做最後的辯解,但這番抵辯解反而徹底激怒了一直在試著壓抑怒氣的母親。


 


「為師再說最後一遍,去請家法來!你若是不願讓為師管教,那就當為師沒有你這個徒兒!」


 


一向耐心而富有威嚴的母親也忍不住吼了出來,作為一名老戲骨也算是頗有失態,可見確實對女兒的忍耐徹底到了極限。


 


母親話音剛落,雲堇的眼淚就忍不住湧到了眼眶,但倔強的她依然咬牙控制著表情,讓眼淚沒有奪眶而出。低頭望著母親為自己縫制的這身戲服,雲堇踉蹌地從地上站了起來,默默地向祠堂走去……


 


今天的「請家法」只有一炷香的時間。但即使如此,用身體一動不動地跪直在細長的凳子上本身就是一項艱巨的任務,更何況雲堇已經在寒風料峭的戲台上唱了一天的戲。雲堇雖然萬分不情願認錯,但還是乖乖地跪在了祠堂的牌位前。


 


雲堇出身於曲藝世家,這在璃月港已經是路人皆知。但是鮮有人知道的是,雲家最初並非以曲藝為業,而是從事武器鍛造。在那場古老的曠世災厄平息之後,仍循舊制的璃月兵器已經無法適應當時遍地魔神殘渣的險惡環境。為了突破舊制兵器在設計上存在的瓶頸,雲家的先祖經過潛心鉆研後,終於打造出了一批被喚作「試作」系列的神器,掀起了璃月第一次兵器工藝變革。


 


「試作」系列的圖譜樣本,如今仍然供奉在雲家祠堂。在那之後,雲家的祖輩繼續踐行著「莫從恒蹊」的古訓,不再拘泥於名匠世家的身份,在不同的領域都取得了突破。而雲堇家這一支系,自然是突破到了曲藝行業,方才有了如今的「雲瀚社」。雲堇自打小時候起,就在祠堂聽長輩訴說這樣的故事,也將這一古訓銘刻在了心底。


 


受此影響,雲堇經常會冒出些不拘一格的想法,譬如在傳統唱腔中加入搖滾樂這種「不正經」的元素。盡管這些突破性的嘗試往往不被戲社里的老一輩們所理解,卻讓雲堇的新作獲得了完全出乎意料的人氣。


 


這更是堅定了雲堇不斷實現自我突破的決心:為了《神女劈觀》,就翻山越嶺到傳說中仙家居住的地方一探究竟;為了《連心珠》,就扮成赤腳的漁家小妹在瑤光灘上漫步;這次創作《走雪》,自然也是單槍匹馬地就闖進了龍脊雪山。


 


「這別出心裁的丫頭,倒也頗有幾分‘莫從恒蹊’的意思。」——就連母親也發出了這樣的感概。


 


(七)


當母親回到祠堂的時候,雲堇已經在牌位前跪了一炷香的時間。由於太久沒有變換姿勢,雲堇渾身的肌肉已經在寒風中逐漸僵硬,膝蓋也早已酸痛不堪。保持跪姿實在是太消耗體力,再加之一身厚重悶熱的戲裝,雲堇的後背和脖頸早已是汗如雨下,頭冠下的劉海淩亂地黏在額前,捂在筒靴內的絲襪也被小腳丫的潮汗浸濕,仿佛身處的不是寒冬而是酷熱的盛夏一般——當然,這些都是學戲期間的常態。


 


從板凳上下來時,雲堇已經快要站不穩了,但她還是踉蹌地將板凳擺在院子里的露天戲台前,將手中握著那根「家法」遞給母親。母親接過藤杖後似乎也稍微平息了些怒氣,輕輕敲了敲板凳,示意女兒趴在上面。


 


「先把褲子脫了。」


 


聽罷此言,雲堇羞答答地捏著自己戲服裙擺的花邊,臉上泛起了羞臊的紅潤。自從十二歲從科班畢業之後,雲堇就再也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在母親和同門面前脫下褲子挨打了。而今她已是十六七歲的姑娘,懵懂的身體也開始萌發待綻,即使是在至親面前也已經羞於裸露胴體,更不要說是屁股這樣羞恥的部位。


 


「娘,可以不脫褲子麽……」


 


「現在不是你討價還價的時候。」


 


被母親拒絕的雲堇,只好羞答答地解開裝飾在腰間的銅鎖扣,輕輕掀起蓬松的戲服裙,將紫黑色的絲襪從褲腰處緩緩拽下,褪至及膝的靴沿位置,露出兩條白皙而又健碩的大腿,和被一片白色布料遮蔽的翹臀。由於身體長得太快,尺寸略顯幼稚的遮襠布只能勉強遮住她的羞處和半片嬌臀。


 


「孩兒……孩兒怕羞……求您了……不要打光屁股……」


 


「現在知道羞了?撒謊的時候怎麽一點都不羞?!」


 


盡管心中千萬般不情願,但是在母親威嚴而不可抗拒的命令下,雲堇還是滿臉羞紅地解開了遮襠布料的系帶,雙腿間幾縷稀疏而稚嫩的恥毛遮住了最後的隱私。這副光溜溜赤裸著下身的模樣和童年坐科時挨罰如出一轍,不同的是,已經豆蔻年華的少女不再是當年那個能夠沒羞沒臊地撅著光屁股挨罰的小丫頭了。


 


雲堇按照規矩,熟練地彎腰趴在條凳上,雙腿騎跨在條凳兩側,小腹下墊了一只靠枕,自然而然地就將兩瓣紅潤的臀瓣撅了起來,翹起的臀尖因為剛剛挨過戒尺的重責而泛著紅腫。待到藤杖落下後,這只已經布滿尺印的小屁股只會更加面目全非。


 


「孩兒,你可知為娘為何要打你?」


 


待雲堇在條凳上趴好,母親舉起了手中的藤杖,輕輕叩在女兒早已有些紅腫的臀尖上。雖然因為藤杖輕叩臀尖而不禁哆嗦了一下,但趴在凳子上的雲堇卻一改剛才乖巧可憐的姿態,而是倔強地一言不發,直到沈默了良久,才用一副甚為冷漠的語氣回應道,


 


「孩兒不知。」


 


雲堇冷漠的回應,讓本就在氣頭上的母親頗感意外。母親「嗖」地一下揮起了手中的藤杖,「啪!」地一聲砸了下去,在女兒的屁股上留下了一道鮮艷的痕跡。


 


「嘶——」雲堇雖然因這一記突如其來的叩擊而痛得呲牙咧嘴,呈現出一臉痛苦的表情,卻咬著牙沒有發出聲響,而是繼續用沈默回應著母親手中的藤杖。


 


「你可知為娘為何要打你?!」


 


雲堇又是用同樣的沈默回應著嚴厲的斥責,仿佛在故意和母親鬥氣。母親也不甘示弱,再次掄起藤杖,「嗖」「嗖」兩聲打在女兒左右兩邊的光屁股上,頓時浮現起兩條平行的紅痕。


 


「再問一遍,你可知為娘為何要打你!」


 


「嗖」「啪!」「嗖」「啪!」伴隨著嚴厲責問聲的是幾下連續而又快速的責打。每一杖叩擊都留下了一道緋紅的杖痕,嬌嫩的臀肉也隨之亂顫。


 


每打幾杖,母親就會重覆詢問一遍。但雲堇始終都不肯開口回應,寧可雙手抓住板凳咬緊牙關,也不願意在藤杖的叩責下妥協。直到母親掄圓了手臂揮出了勢大力沈的一擊,剛好將藤杖砸向了兩片臀瓣之間的嫩肉。


 


「嘶——啊!疼!」


 


雲堇不禁疼得發出了一聲痛苦的低吟,額頭上滲出的汗珠也順著劉海從花冠上滴落。連續十幾下藤杖的責打,讓她的屁股已經是一團緋紅。


 


「啪!」「再問一遍,你知不知道,今天是因何故挨這家法!」


 


「因為……因為孩兒欺騙母親,向母親隱瞞了行蹤……」


 


「啪!」「小小年紀竟學會如此扯謊!該打!該打!!」


 


「娘說得對,孩兒撒謊,該打……」


 


「啪!」「那天寒地凍的破地方,竟值得你孤身犯險走一遭?」


 


「……」


 


「啪!」「啪!」


 


話音剛落,母親再度舉起藤杖,狠狠地敲打著女兒的屁股,並沒有多余的言語。雲堇也沒有痛哭或者求饒,而是默默地捱著一下又一下的責打,直到兩片屁股完全腫脹起來。幾杖過後,母親伸出手撫摸著女兒已經被打腫的屁股蛋,發現已經結成了硬塊,哪怕是用手指輕輕一戳都會讓倔強的女兒忍不住疼到「嘶——」出聲來。這種狀態下再挨藤杖的責打,恐怕每一下都會是鉆心難忍的疼痛。而趴在凳子上的雲堇雖然始終忍住沒有叫出聲來,但難捱的脹痛已經讓她的淚花在眼眶中打轉,咬牙堅持著最後的倔強。


 


天色漸深,氣溫也愈發下降。院內的寒風中不但多了幾分深秋的蕭瑟,更是多了幾分冬日的凜冽和肅殺。院子里的落葉也隨風而起,應和著呼呼的風聲,難免平添了幾分悲涼的味道。


 


而雲堇就這樣默默地光著屁股趴在凳子上,任由寒風吹拂著她灼痛而腫脹的紅臀。這樣的滋味確實太不好受。雲堇不禁在寒風中發出了嗚咽的悲鳴。


 


「難捱——難捱——」


 


(八)


見女兒挨了這麽多家法卻還如此倔強,母親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於是決定給女兒一個足以服軟的教訓。對於雲堇雖然乖巧卻又在某些時候頗為倔強的脾性,母親的十分了解的。僅靠嚴厲的責罰恐怕並不能讓女兒心悅誠服地認錯,在關鍵的時候還是要講究些攻心之道。


 


「從現在開始,為娘要再打你一百藤杖。」


 


雖然一言不發,但已經疼痛難忍的雲堇還是露出了驚訝不已的表情,不敢相信母親說的話。畢業儀式上的一百杖重責,她雖然全程一言不發地忍了下來,但是她這輩子都絕對不想再挨第二次了。但母親顯然沒有打算真的讓女兒挨這麽多。


 


「你若能誠心反省,老老實實地向為娘認個錯,今天的事情就算翻篇。若是捱過這一百杖仍無悔改之意,那比這再重的責罰也是無濟於事,娘也就不再過多言語。」


 


「娘,您要打就盡管打便是,至於悔不悔改,孩兒心中自有定奪。」


 


「你這丫頭,倒是嘴硬得很!」


 


話音剛落,第一杖就砸在了雲堇的紅臀上,留下一記悶響。盡管這一杖就讓女兒的屁股像裂開一樣疼,但她只是輕輕地「嘶——」了一聲。


 


見女兒依然咬牙不為所動,母親再次將第二杖落下。接著便是左右開弓的第三杖、第四杖……每一杖下去,女兒的屁股上都會立即浮現出一塊鮮紅的痕印。十幾杖打下去,粗淺的紅印就覆蓋了早已腫起的嬌臀。盡管已經開始疼得呲牙咧嘴,但雲堇仍然沒有要認錯的意思,只是發出了嘶啞的低吟。


 


「難捱——難捱——!」


 


一百杖的責罰還未過半,就已經讓倔強的雲堇不得不發出嘶鳴的低吟來緩解鉆心的脹痛。不僅僅是挨打的臀部,整個趴著的身子都在跟隨著藤杖落下的節奏而劇烈地抖動著,腰間佩飾的銅鎖也隨風發出了叮鈴鈴的聲響。塗脂抹粉的臉蛋被黏糊的潮汗和落淚弄得狼狽不堪。挨了家法的嬌臀更是紅到發紫。


 


「你可知那雪山何等酷寒,


 


好一個不毛之地難覓人煙!


 


莫說你小妮子單騎身犯險,


 


縱是那英雄漢也要把命換!——」


 


龍脊雪山極端危險,稍不留神就有性命之憂。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家不待在溫暖的閨房,非要千里迢迢地跑到那種天寒地凍的不毛之地,這讓母親費解不已。這舞台上唱戲的花旦優伶,哪個不是被人當寶貝一樣供著,臉擦香膏、口飲甘露,生怕遭了風吹日曬跟雨淋。畢竟這唱戲的臉蛋和嗓子一點兒都容不得糟踐。


 


可是自己家這姑娘倒好,不但在家里待著就不安生,還沒事就愛往那荒山野嶺的地方亂竄!這風里來雨里去的,別說那些沾不得水的綢緞衣裳,就連腳上穿的靴子都讓她磨破了不止一雙。每次因為這些事跟女兒著急上火、甚至忍不住要揍她一頓屁股板子的時候,她都會像小孩子一樣可憐巴巴地哀求自己保證不在亂跑。雖然作為老戲骨的母親一眼就看出了女兒稚嫩的演技,但還是忍不住饒過了她。


 


而雲堇的父親,更是會在女兒因為外出亂跑要挨打的時候出面攔著雲堇的母親,然後用「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之類的說辭幫女兒搪塞過去。母親雖然不讚同,卻也不好說些什麽。但是這次奔赴的地方,實在讓母親過於擔憂。


 


「逞一時英雄快偏闖鬼門關,


 


走風雪入歧途迷蹤豈能返!


 


只因難狠心腸將你打腿斷,


 


娘心如同刀絞寢食俱難安!——」


 


寒風呼嘯地吹拂著雲堇裸露的腿和臀,雲堇卻反倒因為前身後背的滲出的潮汗而沾濕了衣襟。平日梳理得當的發辮也亂作一團地耷拉著,顯得頗為狼狽。紅腫的臀尖也在藤杖連續的敲擊下散發出了灼熱的痛楚。但即使如此,她也沒有放棄保持戲台上那份優雅和從容不迫的身段,向後挺撅的臀線勾勒出豆蔻少女婀娜的身形。


 


但不願向母親認錯的雲堇,仍然在咬牙堅持著自己充滿孩子氣的倔強,任由淚水順著眼眶在臉頰上流淌。直到足足挨了七十多下臀杖,才以極為煎熬的表情從緊閉的朱唇中繃出了幾個字。


 


「難捱——難捱——!」


 


雖然沒有求饒的言語,但雲堇臉蛋上的淚痕早已弄花了妝容。雖然明知自己違反家規該打,也因為自己的莽撞令母親心急如焚而愧疚,但她最難過的,恐怕還是因為獨走雪山一無所獲而產生的失落和不甘。真實的龍脊雪山,並不像自己筆下描繪得那般浪漫而富有詩意,而是徹骨的悲壯和荒涼。


 


當然,與內心的難過相比,身體的疼痛更加刻骨銘心。在一輪又一輪的杖責下,雲堇的屁股泛起了深紫色的淤腫,就連受到牽連的大腿根部也腫了起來,臀腿交接的位置更是面目全非。雖然雲堇依舊堅持著不認錯,但如此慘不忍睹的屁股,已經不適合再繼續挨打了。即使是嚴厲的母親也憐惜地停下了手中的家法,任由可憐的女兒趴在凳子上泣不成聲。


 


「難捱——難捱——!」


 


上一次相似的場面,還是在雲堇學成出師的儀式上。


 


按照傳統,從戲班畢業的這場儀式上,所有的徒兒們都要捱上最後一次「請家法」,以一頓刻骨銘心的重責作為多年學戲生涯的終結。要求是像上台表演時那樣身著全套戲裝,全程不能哭喊、也不能掙紮或者躲避,必須使出渾身的忍耐力、默不作聲地捱過這頓杖責,方可算作畢業出師。在整個學戲生涯中,作為戲社師弟師妹們榜樣的雲堇很少會挨超過三十杖的家法,但是在畢業儀式上,雲堇卻足足挨了最大數目的一百記藤杖。 而執行那次家法的,正是她的母親。


 


雲堇後來也想不明白,自己身為年僅十二歲的小姑娘,是怎麽捱過那足足一百杖家法的。她只記得自己是被擡到屋里的,並且在床上趴了足足三天,藤杖在屁股上留下的腫痕持續了一個月才逐漸不再脹痛。不過好在那次刻骨銘心的畢業儀式之後,雲堇就再也沒有嘗過「請家法」的滋味了。


 


從第八十下臀杖開始,每一杖捱起來都是加倍的煎熬。倔強的雲堇也終於不再咬牙堅持,涕淚交加地縱聲號泣出來,眼角的淚水順著被妝容弄花的臉頰淌下,沾濕在戲服的衣襟上。嗚咽的悲鳴聲回蕩在戲院里面,仿佛演砸了台上的戲一般。


 


在戲台前的條凳上,雲堇數不清自己曾經趴在上面捱過多少次屁股板子的責罰,也數不清自己曾經多少次因為唱腔達不到理想的效果而懊惱。此間的辛酸與苦楚,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曉。


 


見女兒的屁股上泛起的紫黑色淤腫已經從臀尖蔓延至大腿根部,母親也放下了手中的藤杖,輕輕地用指尖觸摸著女兒的兩片臀瓣,發出了無奈的嘆息。


 


「也罷,也罷——」


在捱過一百臀杖後,雲堇有氣無力地趴在凳子上,依然保持著挨打的姿勢。在寒風中晾著腫臀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天色漸深,戲院內的穿堂風呼嘯而過。雖然凜冽的寒風能稍稍緩解屁股上滾燙的灼痛,但裸露著下身的姿態還是讓她有些著涼,柔軟的身軀也逐漸變得僵直,漲紅的面色也逐漸變得煞白。當時在雪山中艱難跋涉時,她的身體也是這樣,在凜冽的寒風中逐漸失去了知覺。


 


眼前似乎出現了晶瑩剔透的東西,是天空飄下了雪花嗎?還是悄然落下的淚?


 


在難忍的脹痛下,雲堇已經顧不上思考這些了。她只感到自己的身軀已經開始麻木,裸露的胯下和大腿也逐漸感到冰涼,只有腫得最厲害的臀尖還在繼續地灼燒著,維持著下身僅存的一點未麻木的知覺。就連剛才被潮汗浸濕的衣衫也逐漸變得冰涼。


 


「嗚哇!……」


 


雲堇終於不用繼續在母親面前倔強,梨花帶雨地哭出聲來。屁股挨打的脹痛、不被理解的委屈、陷入迷茫的難過一股腦地湧上了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又重新回到了院子,手中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看起來像是剛從廚房端出來的。母親小心翼翼地將女兒的上半身扶起來摟到自己懷里,下半身維持著半跪半撅的姿勢。待女兒恢覆些意識後,喂她喝下了熱乎乎的暖胃姜湯。


 


「娘,孩兒知錯了……」


 


剛才還臉色煞白的雲堇似乎從寒冷中緩了過來,身體逐漸不再僵直,面色重新變得紅潤了些,額頭也開始微微冒汗。依偎在母親的懷抱中令雲堇感到格外安心。從小時候到現在,不管因為什麽樣的錯誤挨了多重的屁股板子,最後都會被母親抱在懷中安慰,當然也可以盡情地哭泣。


 


母親抱起女兒,將她光著屁股抱進了臥房。捱過家法後的雲堇也已經筋疲力盡,渾身上下不再有半點力氣,只能趴在床上撅著布滿了深紫色淤腫的屁股。母親拿來了春香窯熬制的上好香膏,小心翼翼地塗抹在女兒臀尖的腫塊上,為女兒的挨過打的屁股化瘀消腫。唱戲這一行當練就的也是鐵打的身板,挨了家法的杖痕也好,學戲時的跌打損傷也好,趴在床上恢覆個幾天,就該繼續下床練功、甚至是登台表演了。


 


當雲堇再次醒來的時候,母親又端來了一份禽蛋蓮子羹和一捆布包。即使不需要多少言語,母女二人之間的默契也足以讓雲堇倍感寬慰和安心。欺瞞母親擅自外出的歉疚、獨闖雪山一無所獲的遺憾、創作陷入瓶頸的苦悶,都隨著肆意的哭泣一掃而空。


 


「堇兒的新戲首演,可是在海燈節前後?」


 


「娘說得對。可是以孩兒當前的狀態,要按照原定計劃初演,恐怕有些勉為其難。」


 


雲堇所說的「勉為其難」,倒不是因為屁股挨了頓打、需要在床上靜養數日,而是因為試演達不到自己想要的舞台效果。如此倉促登台,雲堇只會心有不甘。女兒的這些心思,身為老戲骨的母親自然是心知肚明。


 


「待堇兒養好了傷,再去那雪山走一趟如何?」


 


話音剛落,雲堇就滿臉驚訝地望著母親,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趟再去,記得提前做足準備,免得在那兇險的地方出了什麽岔子。」


 


母親打開布包,里面是幾件禦寒的衣裳、一張龍脊雪山的地形圖、用來點火的燧石和應急的食物。除此之外,還有一柄漆著黑金色澤的長槍。


 


「這柄‘試作星鐮’,是咱們雲家祖傳的兵器,最適合行走江湖防身之用。這路上妖魔鬼怪雖多,但以你這丫頭耍槍的功夫,還是綽綽有余的。」


 


雲堇不禁激動地流下了熱淚,哽咽著向母親連聲道謝。在吩咐好二度探險的準備事宜後,母親又拿出了幾冊塵封已久的古籍。


 


「這套全本的《石書輯錄》,是從咱家的藏書屋里翻騰來的。你先將此書翻讀一番,興許能發現些關於龍脊雪山的往事。讀罷再去趟雪山,方可有所思所感。」


 


「什麽,這部書的全本不是早就失傳了嗎?」


 


這部《石書輯錄》是史學家將璃月古代的石板銘文加以翻譯、編纂而成的史書,收錄了璃月乃至提瓦特各地許多簡短破碎的史事。但遺憾的是,當今流傳於世的版本除了僅存的第一卷之外,其余卷章不知因何故軼失。就連雲堇都未曾料到,自己家中竟藏有完整收錄的全本,可謂吉光片羽。


 


「初,巖王降居,退海潮,立天衡,鎮汐流。民遂安生,開山以采玉,鑿巖以通達,聚石以為砦……」 頌揚巖王帝君豐功偉績的第一卷,雲堇自幼就能熟練背誦。當私塾先生提到後續章節皆已失傳時,小小年紀的雲堇並沒有因為免於背誦而沾沾自喜,而是流露出一絲失落的神情。


 


「據你父親說,這是往生堂的一位先生贈與他的。可是那位先生卻對這部書的來歷諱莫如深,還叮囑你父親將書藏好、不要對外人透露……」


 


往生堂的先生……莫非是經常光顧和裕茶館聽戲的那位熟客?難道他除了通曉戲曲藝術,對文獻與考據的學問也有所涉獵?雲堇不禁浮想聯翩,也對這位學識淵博而又神秘莫測的先生更添了幾分好奇。


 


趴在床上養傷的這幾日,雲堇迫不及待地翻開了這部失而覆現的古籍。但當她讀完後,卻被書中所記載的不為人知的歷史深深地震驚了。


 


按書中所載,如今寸草不生的龍脊雪山,數千年前竟是一片綠草如茵的繁榮古國,名曰「芬德尼爾」。彼時的璃月先民也在歸離原興建聚落、繁衍生息,同此國往來甚密。但是不知何故,一根足以毀天滅地的長釘自天空降下,蒼翠遍野的國度霎時風雪漫天。城池湮沒、桑田盡毀,古國從此淪為丘墟……


 


通曉璃月歷史的雲堇對這樣的故事並沒有感到陌生。歲月更替,上古先民定居的歸離原也飽經洪水與戰亂之難,巖王帝君遷璃月黎民至天衡之南。歸離原自此荒廢,不覆往日繁盛,如今依舊是荒草淒淒,供文人騷客憑吊懷古。正所謂星移鬥轉、世事易變,歸離古原也好、雪山古國也罷,仿佛都在訴說:「興衰沈浮乃是文明的常態」。


 


不同的是,歸離原的變遷由於史書記載而被今人熟知,覆滅的雪山古國卻隨著《石書輯錄》的失傳而被人遺忘,掩埋在冰封的雪山下,也湮沒於歷史的長河中。如今居住於溫暖之地的璃月人,也已經對遠方這座終年覆雪的山岳感到陌生。


 


而雲堇此番再走雪山,正是為了探尋那些掩埋於白雪之下的往事,也是為了揭開《走雪》這個古老傳說背後的真實面貌。


 


(十)


離開璃月港,穿過天衡山,奔赴歸離原,途經瑤光灘,便再度來到了龍脊雪山。在一番艱難跋涉後,單槍匹馬的雲堇終於沿著覆雪的小道尋得了通往芬德尼爾遺跡的方向。一路上雖然異常艱險,做足了充分準備的雲堇卻不再像上次那樣手足無措,而是多了幾分閒庭信步的從容。


 


「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這是雲堇坐科學戲時常聽母親提起的一句話。行走在方寸之間的舞台上,一顰一笑的神情、一步一趨的走法,都是頗為講究的。行走在廣闊的山川天地間,其實同行走在戲台上別無二致。


 


身披裘袍、手提長槍,雲堇像戲中的旅人一樣踱步於皚皚白雪的天地間。在她的身後,就是白雪掩映著的茫茫天地。昔日蒼翠蔥蘢的山岳化作了裸露礫石的冰峰,仿佛在訴說著無盡的遺憾。昔日綠草如茵的田野化作了寸草不生的雪原,仿佛在訴說著絕望的雕零。


 


「乾坤天地洪荒了,山河縞素草木飄——」


 


雲堇放慢了走在雪中的步伐,對著白茫茫的天地引吭高歌。沒有雕梁畫棟的勾欄瓦舍,只有枯萎雕零的殘枝敗葉;沒有舞台下滿座叫好的觀眾,只有蒼穹下沈默而無垠的曠野。孤獨走雪的戲中人,迷失於茫茫天地間。就連滾滾不息時間洪流,仿佛也在這極度的酷寒中凝滯為永恒靜止的冰川。


 


跋涉在小腿深的積雪中,每一步都邁得如此艱難。厚重的棉靴踩在松軟的白雪之上,留下了一串堅實的腳印。肩頭的衣衫經受著風雪的洗刷,染上了一層潔白的霜色。亦步亦趨的步伐,恰似舞台上的踱步。戲中人在迷途中仿徨無措、躑躅不前的形象,頓時呼之欲出。


 


走雪的旅人是因何仿徨無措、又是因何躑躅不前呢?是因為在風雪交加中迷失了方向嗎?是因為寸步難行的畏途望而卻步嗎?還是因為踏上了注定徒勞無功的旅途?


 


按書中所載,那位走在雪山中的旅人,是一位來自異鄉的勇士。當他冒著漫山風雪闖入被降下災禍的芬德尼爾時,目睹的是湮沒在積雪中的城池,和在寒風中苦苦掙紮的公主。這位來自異鄉的勇士,成為了這個橫遭災厄的國度在奄奄一息之際僅存的救命稻草。


 


「他越過冰封的門扉,


 


他走下深邃的回廊,


 


他折下銀白的枝條,


 


他終將為雪國帶來希望——」


 


在凜冽的寒風中,公主為族人吟唱著安撫的歌謠。她堅信他會回到這片在雪中掙紮的國度,攜著和煦的春光、還有渺小卻澄澈的希望。此刻的勇士,就如曾經在高天之上為古國賜予祝福的神明一般,盡管這次高天之上的神明賜予的不是祝福而是災厄。


 


背負著整個國度的期冀,背負著拯救古國於災厄的契約,旅途滄桑的勇士從來不曾恐懼冰幕外的未知。曾經一度蒼翠的山間盛景、久遠高天不再降下的神明祝福,皆是旅途永不停歇的動力。


 


在踏上旅途之際,異鄉的勇士飲下踐行的寒冷苦酒,不再直面少女潤濕的雙眸,向著雪境與深邃之地,踏上了追尋最後一絲生機的旅途。可是當他在風雪中艱難跋涉、終於返回芬德尼爾時,卻發現一切都為時已晚……


 


異鄉的勇士終於結束了徒然的旅程,沈重的雙腳踏上已變得陌生的雪徑。佇立在雪國舊都的殘垣斷壁前,為旅人洗塵的卻僅有空幽的回音。映入眼簾的不再是苦苦等候的公主,而是一片滿目瘡痍的死寂。沒能等來最後希望的古國,終究還是湮沒於無情的風雪中。沒能等來最後希望的公主,在冰冷的彌留之際發出了最後的遺言:


 


「假如膽怯與絕望將你壓倒,令你終於不再歸來——


 


那麽,請你活下去。請不要與我們共同走向滅亡,湮沒於冰冷的遺忘。」


 


佇立在雪國遺跡的殘垣斷壁前,身披霜雪的雲堇也停下了跋涉的腳步。映入眼簾的不再是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而是綠草如茵的勃勃生機。在昔日未曾被降下災禍的芬德尼爾之頂,想必也能望見蒼翠蔥蘢的山巒原野,也能望見鳥語花香的幽谷叢林,也能望見氣勢恢宏的祭壇神殿,也能望見繁榮興旺的古城舊都。


 


隨著災厄的降臨,這一切都化作了殘枝敗葉、化作了斷壁殘垣,最終被冷酷無情的風雪吞噬。目睹了這一切的歸途勇士,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艱難跋涉的旅途在高天降下的災厄面前是何等徒然無奈、何等徒勞無功!


 


在陷入絕望之際,他並未像傳說中的那樣獲得神明在高天之上的眷顧,那顆足以消融冰雪的神之眼也是無稽之談。對神明的無限崇拜、收獲完美結局的美好傳說,終究只是凡間人民卑微的一廂情願罷了。


 


更為無情的是,親手向古國降下災厄的,正是來自高天之上的神明。這也是最令勇士陷入絕望的殘酷真相。而這個足以令世人震驚的真相,恐怕也是這部古籍在璃月莫名失傳的原因……


 


「天上的你們,不過是想看到生靈塗炭的慘狀對吧!」


 


在徒勞跋涉的迷途中,身披寒霜的勇士面向風雪彌漫的蒼穹,發出了聲嘶力竭的、痛徹心扉的怒吼。他所珍視的、背負的、守護的東西,全都隨著芬德尼爾的覆滅而一同湮沒在無垠的白雪中。那個為了帶領古國走出風雪迷途而苦苦抗爭的靈魂,也如同銀白的地脈殘枝一般枯萎了。


 


「這——旅——人——


 


異鄉迷途肝腸斷——


 


似蛟龍離了滄海——


 


似猛螭離了深山——


 


似鳳凰落草把那麒麟嘆——」


 


此段唱罷,雲堇不禁悲從中來,仿佛真的在眼角泛起了淚花。茫茫天地,竟無旅人棲身之處!若是舞台下的聽者有心,恐怕也會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只是這舞台下的觀眾,唯有斷壁殘垣間的萋萋荒草,和隨風飄零的白雪寒霜。


 


雲堇回憶起了曾經佇立在歸離古原的斜陽下、凝望著荒草淒淒的遺跡的所思所感。「古今悲歡埋幽徑,千載興頹化丘墟。」 懷古詠史、撫今追昔,向來為璃月歷代文人雅士所崇尚。埋藏於斷壁殘垣間的悠悠往事,不但是璃月文人們的抒懷詩興,更是璃月戲曲家的創作源泉。


 


只是這些故事,過去多以神明傳說、乃至仙俠奇幻為主。即使是凡人作為主角,也會在高光時刻獲得神明的注視,神之眼也會隨之降臨。久而久之,這樣的模式成為了雲堇在創作中的瓶頸。似無論乎筆下的角台詞色多麽出彩、戲中的人物演繹多麽出色,都會在神仙眷顧的光環之下顯得有些黯淡無光。


 


而這位走在冰雪中的迷途勇士,在絕望之際並沒能獲得神明的注視,高天回應他的不是令人渴望的神之眼,而是呼嘯怒號的狂風,是覆雪之路的死寂,是古國覆滅的滿目瘡痍。在絕望之際,這位異鄉的勇士徹底迷失在了被冰風阻隔的畏途中。


 


「難捱——難捱——難捱——」


 


暴雪在狂風中拍打著臉龐,厚重的衣衫上凝結了一層白霜。當雲堇在雪中發出了「難捱」的低吟淺唱時,她感覺到茫茫天地都在凜冽的寒風中發出了應和的回響,仿佛舞台下座無虛席的觀眾一般。而站在舞台中央的她,似乎已經與戲中孤獨而絕望的迷途之人融為一體,正在向著舞台頂端的蒼穹控訴著高天對凡人毫無憐憫的冷漠與鄙夷。


 


「難捱!難捱!難捱!」


 


唱腔以鏗鏘有力的呼號作結。一曲既罷,舞台下頓時響起了掌聲。雲堇的眼角似乎也感到有晶瑩的液滴劃過,順著塗脂抹粉的臉頰滑落,弄花了上台前精心準備好的妝容。但癡醉於戲中的她並未有所察覺,直到被台下觀眾的呼聲驚醒,才發覺自己並非行走在通往芬德尼爾之頂的風雪路途中,而是和裕茶館的戲台屏風前。


 


「真不愧是才華橫溢的雲姑娘,新戲果然是堪稱一絕!」


 


「這身段、這唱腔,簡直和戲中人一模一樣!」


 


「是呀,這戲聽著就叫人直打寒顫,就像真的下雪了一般!」


 


「嘿!你還別說,這天上好像還真下起雪了!」


 


海燈節將至的璃月港,天氣愈發寒冷。而就在雲堇的新戲《走雪》初次登台演出的這天,璃月港的天空竟然罕見地飄起了細雪。和裕茶館的露天戲台前,也敷上了一層晶瑩剔透的薄霜。但這隆冬的天氣,卻絲毫不減雲堇新戲初次亮相的熱度。


 


戲里戲外,竟果真融為一體。《走雪》的完美亮相,不禁令人拍案叫絕。就連一向挑剔的雲堇自己,也在布滿淚痕的臉頰上露出了久違的欣慰笑容。此時此刻的她,仿佛踏破了戲中的霜雪一般,從冰封的迷途中突圍了出來。


 


和上回一樣,這次演出結束後的雲堇也是被各路戲迷粉絲和記者團團圍住,雲瀚社的經理韻寧小姐連忙上前幫忙解圍。雲堇這才得以從人群中脫身,向茶館的後台踱步而去。


 


「剛才忘記留意了……往生堂的那位先生,今天有沒有來聽戲呢?算了,就姑且當他來過了吧……」


 


雲堇來到後台,解開了早已被汗水浸濕的厚重戲袍。但是當她將戲袍卸下時,卻在袖子中摸到了一顆硬邦邦的東西——是一枚晶瑩剔透的方形石塊,泛著耀眼的金黃色光澤,攥在手中能感受到堅如磐巖的質感。


 


雲堇在反覆確認後才意識到,屬於她的神之眼,已經悄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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