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曲】第三章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無邊無垠萬里沙幸能與你踏,秦州冷夜你目光灼灼如月華。


 


  —————


 


  【五】


 


  行行重行行,從月如彎鉤走至圓如玉盤,耶荷爾與祁流觴這才入了蒼山地界。


 


  清晨的大山十分寧靜,萬頃林海綿延不絕,偶有野獸的呼嘯驚起群鳥。祁流觴仗著自己已將劍道修至無我無劍的境界,帶著耶荷爾在滿山瘴氣中闖入了最深處的無量谷。潺潺水流自山的縫隙中流下,在谷中匯聚成清澈深潭。潭中開滿芙蓉荷花,被風吹過便有幽香入懷,心曠神怡。


 


  無量谷是有主人的,一個看上去甚是瀟灑風流的酒鬼帶著三個徒弟隱居於此。除了第一日與祁流觴這個不速之客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後,這位酒鬼對這兩位的到訪竟是表示了默許。


 


  “冰魂草?找那東西做什麽,”酒鬼手中拋著自己的酒葫蘆,打了個哈欠很是懶散道,“它長在主祭壇邊上,周邊皆是毒物。不過你這丫頭身手倒很是了得,想要硬取也不是不可能,”他眸色漆黑,目光自祁流觴腰間掛的太極玉佩流轉過,“只一點,切莫暴露你的身份。”


 


  祁流觴將他的告誡謹記於心,幾次孤身前往巧取豪奪皆全身而退。


 


  “唔,”酒鬼看著她熟練地碾碎草葉若有所思,“如今這主祭壇看上去松快了不少,也是時候讓這幾個小家夥出去歷練歷練了。”


 


  真是個奇怪的人。


 


  耶荷爾心想。


 


  日子一天天過去,無數個日升月落里無量谷中卻仿佛凝固了時間的流逝。木屋背後的幾株海棠開得極盛,枝條悠然出塵,恍若曉天明霞。風起,花朵漱漱如雨,一片一片落在耶荷爾衣間袖上。男人直起身子,一腳踹倒了砍了一半的木柴擡頭,淺粉色的花瓣悄然落在男人眉間。他倏然睜開眼,伸手,動作快如閃電地捉住了一朵泫然飄落的殘花。


 


  他的眼前已能模糊看出輪廓。


 


  “酒先生好生怪異。”晚飯是祁流觴折騰了兩個時辰的菌湯燉肉,就著隔壁酒鬼好心分給他們的烙餅,鮮得幾欲讓人將舌頭一起吞掉。祁流觴與耶荷爾並肩坐在屋外用木板搭起的露台上,天際雲遮霧掩一彎朦朧月牙,月光鋪陳地面如雪如霜。女子纖細雪白的手指撕著噴香的面餅,她一襲雪白道袍衣角被廚竈的煙火熏得發黑,甚至連那清麗明艷的臉上也像花貓似的,蹭了不少灰。


 


  流觴偏頭看了看遠處冒著炊煙的茅屋,小聲與耶荷爾咬耳朵,“成日抱著他的酒葫蘆不撒手,也不知他那三個小弟子能同他學些什麽。”


 


  她都不知道,只會刀人的小貓怕是更迷糊了。


 


  好在流觴也不曾想著追問下去,女子本是淡泊安靜的性子,華山苦寒冷清,修行之路更是堪稱乏味……她卻也甘之如飴。如今小聲議論些酒先生的事情,無非是為千篇一律的日子找些樂趣罷了。


 


  吃完飯耶荷爾熟練地去提水洗碗,流觴不過堪堪備好明日要敷的藥草,忽有一個女聲在外喊她,“流觴姐姐,睡了嗎?”


 


  是酒先生的小徒弟,阿瑤。


 


  許是這寂靜的山谷里終於來了新奇的外人,阿瑤很喜歡來找他們玩。小姑娘衣角上總是系著一串鈴鐺,走起路來叮叮當當,清脆悅耳的鈴聲在山谷間回響,仿佛能把人的魂兒都勾走。


 


  “啊……”流觴倉促拿起手絹來蹭了蹭手,湊到銅鏡前胡亂抹掉自己臉上的灰,覆整了整發簪才走了出來,“是阿瑤姑娘,”她笑瞇瞇地看著這個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女孩,“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要緊事,就是……啊呀,”阿瑤像是剛看到挽著袖子幹活兒的耶荷爾,很是驚訝道,“賀爾哥哥還在做活兒呢,哥哥的眼睛可有起色?”


 


  耶荷爾不喜歡這個咋咋呼呼的女孩兒,於是壞心眼的小貓便繼續摸索著扶起木柴,退後一步掄著斧子劈下去,假裝自己聽不懂。


 


  “是啊,他總不能讓我這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女子去做這些粗活吧,”流觴眸光清亮,她面不改色地說著這些任誰聽了都不信的話,“酒先生說冰魂草功效甚長,萬不可急於一時……阿瑤妹妹,可不能將師父的話都忘了。”


 


  她……她弱女子?阿瑤眨著烏黑的眼睛打量著這位清雋出塵的姐姐,看守冰魂草的野獸毒物那麽多,她隔三岔五便去割一把回來還毫發無傷……弱女子?


 


  “哎呀,誰要說這個,”阿瑤擺了擺手,從衣袖里掏出一個透明的小瓶子,“我捉了三日才捉到這些螢蟲,今天專門向師兄討了透明的琉璃瓶……你看,它們忽閃忽閃的,是不是很好看?”


 


  七八只螢蟲在琉璃瓶中慢悠悠地飛著,身上星星點點的亮光仿佛會呼吸似的,忽明忽暗。流觴點點頭,是很好看。


 


  “這就對啦,”阿瑤笑瞇瞇地把琉璃瓶塞進流觴手里,“把這個放在賀爾哥哥床頭,等他能看見了,第一個看到這個瓶子好不好?”


 


  見流觴沒有立時答應,阿瑤扯著她的袖角搖了搖,拖長了聲音,“好不好嘛——”


 


  好好。流觴素來受不了女孩子向她撒嬌,阿瑤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成月牙兒,幹凈的眼里都是亮光,看得人不由自主就會心軟。


 


  阿瑤蹦蹦跳跳地離開了,流觴看著手里的琉璃瓶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身側有腳步聲接近,女子回頭看去正遇上耶荷爾那雙魅惑的赤瞳。流觴輕輕揚了唇角,明知他看不見自己還是彎了眉目,朝他揚了揚手中的瓶子,“快些恢覆吧,大家可都盼著你能好起來呢。”


 


  -


 


  明知祁流觴在盼著他的眼睛盡快恢覆,自己卻偏要隱藏已然能模糊辨別形狀顏色的事實。耶荷爾靠坐在窗沿擦著自己的刀,心想,他真是壞透了。


 


  刀鋒反著月色寒芒晃過他的眼睛,男人皺了眉,擡手輕輕摁壓過尚且脆弱的雙目,余光掃過床頭被那個裝著螢蟲的琉璃瓶吸引。耶荷爾滿是刀繭的手掌撫過輕撫刀身,回憶起方才的情景。


 


  流觴見阿瑤的時候是刻意收拾過的,重新綰了發,也整理好了衣袍。自他有了視覺後她其實總是這樣,與人接觸時疏離有禮得恰到好處,低眉淺笑地斂著眼睫,讓人全然猜不透她的心思。


 


  他不喜歡她這樣。


 


  耶荷爾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希望流觴在他面前永遠不設防備,可以滿身是灰地坐在一起用手撕著飯。那樣子的她明眸清亮如水,恣意張揚,好似天地間只有他們二人。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希望自己永遠留在黑暗中。


 


  窗外竹影搖曳,簌簌打著旋兒的葉片被吹進半開的窗前。耶荷爾將刀端正擱在桌案上,心頭滿是迷茫。他與祁流觴,陰差陽錯、江湖相逢。如今憑借著眼睛的借口強留於她身邊,可如果眼睛好了呢?他該何去何從。


 


  月亮漸漸西沈,有人一夜無眠。


 


  ……


 


  窗外傳來風鈴的聲音,叮鈴鈴,叮鈴鈴。聲音是沒有味道的,但流觴每回聽到這個聲音都覺得有一股花香竄進鼻子,與華山上凜冽清冷的松雪截然不同。女子紅潤的唇間咬著一截發帶,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纖細手指熟練地將那柔順如緞的黑發綁起。


 


  木屋正對著大山,一步跨出,舉目便是清晨的霧氣與十萬山嶺的脊背。天穹湛藍,天與山相接處漸變著金光。日出沒有去散掉那些霧氣,反而照得山脊越發氤氳朦朧,只有山的輪廓一層又一層,往天涯疊去。


 


  “你這丫頭倒是勤勉,每日晨起練劍沒哪天少了你的,”酒先生不知為何也同樣起了個大早,他依舊掂著那個酒葫蘆,吊兒郎當地把手遞到流觴面前,掌心里赫然捉著一只正撲扇振翅的鴿子,“我當又是什麽膽大的闖進我這一畝三分地……你們華山的信鴿,去,自己看吧。”


 


  流觴心下暗驚,眼前這不修邊幅的男子竟連一只鴿子的動態都能捕捉到,當初與自己交手時定有所保留。


 


  從鴿子腳踝上取下傳消息的小環,流觴順手抓了一把糙米撒在歪七扭八的籬笆上給千里趕來的小鳥果腹。她一邊大步向屋內走著,一邊展開那被卷疊整齊的紙條——是祁念的傳書。


 


  流觴與祁念年齡相仿,拜祁規的不務正業所賜,祁念入門啟蒙都跟著流觴與謝流離一同,在她的掌門師伯門下修行。兩個女孩子每日近乎形影不離,連睡覺都要把鋪蓋搬到一個屋子里,親親熱熱趴在床上小聲聊些不為人知的八卦秘密。


 


  傳書上說她與祁規已然入了雎陽地界,還將此行中的趣事挑挑揀揀給流觴講了幾件,比如祁規喝多之後闖進花樓,被不明所以的姑娘們拖進房中後雞飛狗跳地逃了出來。末了,祁念鐵劃銀鉤的字跡還不忘關懷一句賀爾的眼睛如何了。


 


  鋪紙研磨,流觴同樣事無巨細卻又精簡幹練地寫了一封書信。捧著紙張將墨痕吹幹,剛巧飛來的鴿子也已經吃飽喝足,小家夥看到流觴朝它走來甚是自覺地張開翅膀,把腿上的環筒伸給她。


 


  放飛了信鴿,流觴忽然想起方才酒先生將鴿子遞給她時……他仿佛對於華山的事務很是熟稔。


 


  山間氣候多變,雲卷雲舒間原本晴朗的天陰了下來,陣雨眼看著就要落下。流觴自開滿了荷花的清潭中騰身而起,雪行劍被她握在手里仿若有了生命般,人劍合一。酒先生依舊懶散地躺在他的搖椅上,深不可測的黑眸無聲地注視著被劍氣縈繞的女子。


 


  他這半生都是疏懶而冷眼旁觀的,從前與好友割席斷交後便更是如此,從未覺得有什麽事情要付出全身心去做。


 


  他們華山的人或許向來如此吧。大道無名,強名曰道,分明各個都是凜冽料峭的性子,卻偏偏要去學什麽善利萬物不爭,可笑之極。


 


  再過十年。酒先生覆闔了眼,漫不經心地打了個酒嗝。華山純陽劍道,必在她手中輝煌。


 


  “賀爾——”流觴擡手敲了敲緊閉的兩扇門,雨已經下了起來,但樹蔭下幾乎沒有被打濕。女子等了片刻,木屋里依舊安靜如昔。她心下疑惑,伸手直接推開了房門。


 


  山中雨帶著撲鼻的泥灰味兒,烏雲里雷聲滾滾,山的呼吸沈重,撕扯著仿佛這間木屋也要被壓碎一般。流觴借著昏暗的光線輕車熟路地向里屋走去,白發赤眸的男子正睡在床上,安安靜靜地側臥在薄毯中,卷曲長發蓋了半邊臉。漆黑的屋里男人面如刀削,英挺的眉骨下長睫覆在深邃眼窩,薄唇輕輕抿著,似乎在經歷一些不愉快的夢境。


 


  想了想,流觴忽然起了玩心,她伸手卷了一綹耶荷爾的長發繞在指尖,趴在床邊朝他臉上輕輕吹了口氣。


 


  男人眉目蹙了蹙,卻並沒有要醒的意思。


 


  “……起床啦——”流觴拿他沒法,索性伸手捏住他的鼻尖,任憑他怎麽躲閃都不放開。


 


  哎。耶荷爾無聲地嘆了口氣,終是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猶帶沙啞睡意地開口,“嗯,我醒了。”


 


  男人撐著床坐起來,他的寢衣松松垮垮,露出大片雪白堅實的胸膛。耶荷爾伸手將垂落在耳側的發向後順去,喉結滾動了一下才開口,聲音依舊喑啞,“幾時了?”


 


  流觴後知後覺意識到他屋里有種奇特的馥郁香氣,男人西域特有的容貌太過俊朗耀眼,赤色的眸在昏暗中仿佛寶石般光暈流轉,看得她心里無端狠狠跳了一下。女子抿了抿唇,很可疑地擡手撫上滾燙的面頰,顧左右而言他,“外頭下雨了,你快去把昨日晾的臘肉收進來——不然要引野獸的。”


 


  -


 


  【六】


 


  雨淅淅瀝瀝下了幾日,直到某傍晚才收斂,霞光籠罩了無量谷內的花草樹木,到處都蒸騰著氤氳的霧氣。柴禾受了潮,扔進竈膛里點著時冒出嗆人的黑煙不說,更是將本是白衣風流的兩人熏成了花貓。勉強弄了鍋能吃的鯽魚竹筍湯,流觴又煨了幾個烤餅貼在鍋邊,準備將就應付過這餐便去沐浴。


 


  鈴鐺清脆的聲音越來越近,流觴將最後一塊魚肉夾進耶荷爾碗里,自己裝著若無其事地端碗進了屋,顯然是不願意讓阿瑤看到她這般狼狽的模樣。


 


  何況,她的目標應該並不是這位劍術很好的姐姐。


 


  “賀爾哥哥,”阿瑤果然停在兀自端著碗很是斯文挑著魚刺的耶荷爾面前,“猜猜我今天在林子里找到了什麽?”


 


  這多少是有些難為這位漠中來客了,漢話本就說得斷斷續續,如今還得強行猜一些生詞的詞義。白色卷發上沾著灰塵的男人聞言擡眸,赤色眸子沒什麽情緒地看著她搖了搖頭,“我不會。”


 


  “啊呀,”阿瑤這才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手很是懊惱,“我怎麽把這個給忘了,”她趕忙從身後的背簍里拿出一個小陶罐,罐口用麻線繃了寬大的葉片封著,“這個給你……我在林子里找到的蜂蜜,我嘗過,可甜可好吃啦!”


 


  耶荷爾並不清楚蜂蜜是什麽,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過得久了,他幾乎從不會從對方手里接過什麽陌生的東西。於是男人依舊沒有放下手中的碗,求助的目光隱晦流轉過半掩著的木門,心下很是期待祁流觴能出來替他擋下阿瑤的好意。


 


  “哎呀賀爾哥哥真的是,”阿瑤忽地伸手捉了耶荷爾白皙勁瘦的手腕,“你就收……呀!”


 


  僅僅是一剎那的功夫,沒有人看清耶荷爾是如何出的手。電光火石間他已然反手擒了阿瑤白嫩如藕的小臂,向著人體的反方向別去。


 


  “賀爾!”阿瑤的尖叫屬實驚了流觴一跳,她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滑如錦緞的青絲上木頭簪子有些松垮。女子倉促推門而出,見阿瑤疼得小臉瑩白如玉毫無血色,連忙制止,“松開手,阿瑤不是你的敵人。”


 


  流觴略有些慌張的聲音找回了耶荷爾的理智,男人赤色眼眸沈默地看著眼前的小女孩兒,手上力度逐漸縮小。他那雙沈甸甸的眼眸在昏暗夜色下仿佛浸了血氣,嚇得從未經歷過生死的小女孩兒腿肚一軟,在他徹底松開手的瞬間便“哎喲”一聲跌坐在地上。


 


  “怎麽樣,沒事吧?”流觴連忙扶起阿瑤,纖纖玉手一寸一寸地撫過她的小臂,確認皮肉上那片紫紅是唯一的傷痕才放下心來。


 


  “賀爾哥哥真可怕啊,”阿瑤皺了皺鼻子,自己慢吞吞地爬起來拍了拍裙子上沾到的土,“簡直比林子里的狼都可怕。”


 


  還沒等流觴替耶荷爾道歉的話說出口,阿瑤又跟著開心了起來,“不過我知道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啦,都怪我,咋咋唬唬的,嚇到賀爾哥哥了,”小姑娘狡黠地眨了眨眼,“我走了,那罐蜂蜜你們記得吃哦,很甜的。”


 


  怎麽搞的。流觴輕輕嘆了口氣,她纖細手指將長發攏在耳側,撫身拎著袖子拿起了那個陶罐。身旁男人頗有些無辜地垂眸斂著眼睫,像只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的大貓。


 


  流觴解開陶罐的封口,澄亮的褐色在燈籠下反著些許粘稠的光。她伸手用指尖蘸了點蜂蜜塗在唇邊,果然很甜。


 


  “以後不能隨意出手傷人,”盤腿坐在耶荷爾身邊,女子柔軟纖細的手指不知不覺曲成了蘭花狀,她覆用指腹蘸了蘸甜絲絲的蜂蜜,側身探向男人緊抿的薄唇,“張嘴。”


 


  嗯?


 


  耶荷爾不明所以,只習慣性地聽從她的語句,堪堪欲追問兩句便被流觴的指尖塞進嘴里。帶著花香的甘甜氣息在嘴里彌漫開來,男人楞怔地看著以為他看不見而大膽盯著他看的女子,後知後覺地移開了視線。月亮從雲後爬了出來,清冷月光照在流觴側顏,黑白分明的眸顧盼流轉間是比月色還要美的風情。


 


  “……很甜。”耶荷爾柔軟溫熱的舌尖蹭過流觴指腹,他只覺耳根“嗡”的一熱,很是心虛地別過頭去,口幹舌燥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眼前仿佛拂了輕紗的視覺在逐漸清晰,那些大片的模糊色塊變成了朦朧的影子。耶荷爾擡手握拳抵在唇邊,勉強以此壓抑住狂跳的心臟。


 


  “你也不要緊張,他們對你沒有惡意,”流觴專注於用細繩纏著封口的葉片,對身側男人的反應毫無察覺。她重新將罐子封好塞進耶荷爾懷里,“收好,改天給你做糖塊吃。”


 


  當天邊最後一抹霞光被夜色吞沒時,流觴終於用帕子攏著濕漉漉的發坐在木屋前搭起的懸空平台上,手里拿了幾枝藤蘿慢吞吞地編著。前幾日連著下雨攪渾了清潭,如今雲銷雨霽,有幾日不曾沐浴的女子半點都忍耐不了那些並不存在的汗水,燒了一大鍋水舒舒服服泡了個澡。


 


  她的長發烏黑柔順,迤邐尾曳在身側,仿佛開出一朵花來。流觴嘴里輕輕哼著斷斷續續的小曲兒,長裙被壓在身下皺皺巴巴,露出一截潔白瑩潤的小腿。


 


  身後有動靜靠近,耶荷爾走路總是沒有聲音,就好似暮色里來去無蹤的影子般,與危險的黑暗融為一體。


 


  燈火如明珠疏疏,廊下的蔑編燈籠在晚風輕拂下微微晃動著。流觴略有些生疏地將采來的白色野花點綴進紫藤蘿編出的花環空隙,笨手笨腳地掐掉葉梗後捧著花環端詳片刻,擡手,笑瞇瞇地將新鮮出爐的花環戴在了耶荷爾頭上。


 


  ……他長得真的很好看。平日里狹長而上揚的赤眸像極了陰冷淩厲的貓科動物,銀白卷發為他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似乎他天生就該手起刀落斬盡所有擋路人。


 


  白刃映眸,見血封喉。


 


  只是當他頂著這個與氣質所不符的花環時,那雙殷紅的瞳孔里寫滿了不解。無害的冷清眼神令她美得雌雄莫辨,西域的立體骨相仿佛能在眉梢眼角的動態里攝走人的魂魄,兵不血刃拿下一城。


 


  “真好看,”流觴真情實感地嘆道,亭燈的燭火映照在她眼底,愈發襯得她眸光盈盈,“你這樣好看,你的母族怎麽會舍得朝你下手。”


 


  耶荷爾只無聲地勾了勾唇,並不準備同祁流觴細說地下那些被殺戮與鮮血溢滿的暗色往事。


 


  “好啦,不想這些不開心的,”流觴拍了拍手撣掉細碎的枯枝敗葉,她湊過去用額頭輕輕頂了頂耶荷爾的額頭,“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耶荷爾忍著自己不曾伸手攬上她的腰,只有男人自己狂跳的心知道他拼了多大毅力才將那瞬間的沖動壓了下來。他不想離開,也不願失去,可他卻清楚地知道他是自由的,她也是。


 


  月亮越爬越高,流觴卻無半分睡意。她的發已被晚風拂得半幹不濕,清幽的香氣繚繞在兩人鼻尖,混著山野間的草木味道令人心曠神怡,不由自主地便慵懶起來。前陣子下足了雨,流觴恐雪行劍被水汽浸潤了鋒芒,如今橫劍於膝細細修繕保養著。


 


  杏花疏影里她著了一襲素白長裙,裙擺翩躚散開,被月光投下了疏漏的樹影。山間的夜晚稍有些冷,流觴卻恍若未覺,任憑落英積了滿身也不曾挪動分毫。


 


  不知過了多久,靜謐幽深中忽有一道雪色影子騰空而起,身形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耶荷爾緘默地靠在杏花樹下,狹長的眸循著流觴的身形望去。山谷間縈繞了氤氳霧氣,熏得她身形飄渺,好似遊戲人間的謫仙,不帶任何煙火氣。雪行劍劍鋒有奪目寒芒一閃而光,劍氣掠出驅散了濃稠如牛乳的白霧,如輕雲蔽月般,讓人看不真切。


 


  整個世界的輪廓在他眼里逐漸變得清晰,可男人卻只覺自己眼里只容得下她一個人。


 


  許是被劍氣共鳴,天地間忽地起了一陣風,卷起漫天淺粉色的細碎花瓣。流觴雪白衣袂輕揚,在劍氣中獵獵作舞、振翅欲飛。


 


  劍鋒挽了個劍花斜著自腕下揮出,耶荷爾堪堪恢覆的眼睛竟將這些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一系列動作全都捕捉了去。無形劍氣被主人與天地共鳴,輕飄飄的動作卻在下一秒將整個清潭分成兩半,激起數尺高的浪潮。


 


  不遠處酒先生自房頂的茅草堆里撐起身子看向半空中如流風回雪的人,雖未說一字,但那疏懶黑眸里的情緒卻分外覆雜。


 


  華山劍道於她手中徹底覺醒,江湖上怕是又要掀起新的風浪了。


 


  流觴豎劍於身前,左手兩指摁在劍身壓住它躍躍欲試的嗡鳴。太極兩儀圖案驟顯,迸出耀眼的光芒後在幾個呼吸間消逝不見。女子的呼吸略有些急促,如瀑長發也有些淩亂。她白皙的臉頰上泛著粉意,好似沾著露水嬌妍綻開的花。


 


  耶荷爾看著祁流觴一步一步向他踏月而來,青山綠水,茂林修竹,花團錦簇,都是眼前從未有過的絢爛瑰麗色彩。只是任憑周邊姹紫嫣紅,在他眼里都比不上祁流觴眉間一點殷紅朱砂。


 


  卻是烙在了他心上。


 


  “怎麽……咦,你的眼睛,”感受到耶荷爾炙熱如烈火的目光,流觴詫異地與他對視,長睫如簾,“你……你能看見了?”


 


  “……”耶荷爾一時楞怔,藏了這些時日卻在今晚顯形,男人稍有些尷尬,默然點了點頭。


 


  “什麽時候的事,”流觴收劍入鞘,隨手將雪行劍擱在一旁矮幾上,取過水瓢舀了勺湃著鮮果的井水喝了兩口,“酒先生沒說錯的話,冰魂草是慢功夫,你得先覺著光亮,然後才有顏色形狀……”女子的聲音忽然頓了頓,她微微瞇了眸,好整以暇地看著頗有些心虛的男人,“一直在演,是不是?”


 


  ……


 


  耶荷爾下意識垂下頭去,裝著聽不懂把自己縮成了個鴕鳥,看得流觴又好氣又好笑。葫蘆水瓢握在手里被體溫暖熱,流觴後知後覺到他將自己這很是沒有風度的粗魯行為一一看在眼里……什麽端著瓢喝水啦,用袖子抹嘴啦……之類的,簡直壞的不能再壞。


 


  “賀爾,”迎著男人無措的赤眸流觴沈了面色,冷冰冰道,“你太過分了。”


 


  “對不起,對不起……”眼看著流觴變了顏色,賀爾只覺自己的心要從嗓子里跳出來。他從未有過如此慌亂的時刻,哪怕被族中看著他長大的長老親口認定是叛徒時他也只是覺得心寒;哪像現在,手腳發涼、口舌發緊地不知該做些什麽。


 


  男人幾乎一瞬間便閃身出現在流觴面前,他微微蹙著眉,清亮眸光濕漉漉的,很是誠懇。“我…我沒有想讓你生氣,”耶荷爾的聲音本低沈魅惑,卻因主人的慌張而沒有什麽底氣,“對不起。”


 


  流觴定定地看著他,任憑那雙狹長的赤色雙眸躲閃又惴惴不安地瞧她,聲音平靜不分喜怒道,“你是該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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