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曲】第一章

  從沙漠里刨了只野貓出來的故事。


 


  —–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無邊無垠萬里沙幸能與你踏,秦州冷夜你目光灼灼如月華。


 


  —————


 


  【一】


 


  耶荷爾是在熟悉的黑暗中醒來的,周邊環境很安靜,只有細細的地下水流數十年如一日地從巖板滴落,一聲一聲,成為他習慣的計時工具。雙眼在黑暗中輕而易舉地對了焦,耶荷爾下意識摸向手邊,掌心粗糲的肌膚觸碰到彎刀略有些潮濕的刀柄時才放下心來,刀尖撐著地面,借力讓自己站了起來。


 


  他在被他的族人追殺。


 


  塔汗族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大漠下的地窟中,地窟大小皆有,錯綜相通,更有微弱天光投下;然而,這里卻並不只有塔汗一個部落,爭奪水源成了他們彼此間一觸即發的矛盾與戰爭。占據水源的一族自可大肆繁衍子嗣,而另外一族只能四處尋找偶然遇到的水窪,卻往往連現有人數供應尚無法支撐。眾人為爭奪這一地下寶地,歷代相鬥,不知已然賠進去多少勇士。


 


  都說斬草除根,占有水源一族壯大之後,想來應可將另外一族剿滅;但每次爭鬥之後,錯綜之道路卻會斷絕追擊的方向。同樣,失敗一族卻絕不會給勝者壯大之機,每隔一段時日,定然有勇士拼死前來突擊,力求擊殺異族幼童。


 


  耶荷爾便是這些突擊勇士中的一員。他全身布滿的傷痕見證了這一點,耶荷爾憑借他的機敏和力量,逐漸成為族中專職突擊的“夜之隊”的首腦。他的步伐在黑暗中飄逸如風,輕柔無聲,他的彎刀快得連族長都看不清,他的暗殺技藝已經超越了歷代最強的族人,大家都稱他為暗夜中的精靈,是天光給予塔汗的禮物。


 


  被看作是下一代族長的年輕人惹來了他人的猜忌與忌憚,族中長老串通巫醫污蔑他不敬聖火,直接為他帶來了來自夜之隊——自己曾經同僚的絞殺。


 


  只是他的身手實在太強了,他年輕敏銳,整個人健壯得好似藏在黑暗中的孤狼,與夜之隊幾番交手都憑著多年的經驗僥幸逃脫,直到方才。


 


  族中長老親自來捉他回去,大大小小經歷了數十次打鬥的年輕人體力下降得很厲害,這才不慎被長老劃上了右臂,血蜿蜒而下染紅了他用慣的彎刀。


 


  該走了,再過一個時辰這最後的藏身之地也將不再安全。年輕人站起身,循著波折天光一瘸一拐地走去。他要離開地窟,上到地表。


 


  天光越來越亮,眼前的光束第一次在坑坑窪窪的窟底照出了圓形。耶荷爾試探地伸手過去,那個圓形從窟底移到了他的手掌,映得那些幹涸的血液分外耀眼奪目。


 


  就是這里了。


 


  當耶荷爾把頭探出他挖掘的洞口時,自出生便起居於黑暗中的赤色雙眼直直迎上了正午直射而下燦爛耀眼的陽光,那瞬間他的眼球仿佛有針刺般的疼痛,激得他的大腦“嗡”一下炸開。年輕人痛苦地慘叫一聲閉上眼,再正開始眼前卻是一片黑暗。日光之下的廣漠沙漠是明亮的金色,天空一望無際,藍得好像族長刀上的那塊寶石。他震撼於那一剎那所看到的美景,卻更為惶恐身後接踵而至的追殺。


 


  年輕人摸索著想要再次回到那個他挖掘出的洞口,然而沙漠地形千變萬化,流沙已然在悄然間吞沒了那個洞口,也抹去了任何他從地窟中鉆出來的痕跡。耶荷爾心底慌了起來,他徒勞地用手向前揮著,甚至毫無形象地趴伏在滾燙的沙漠上徒勞地挖著——除了給自己的傷口沾滿粗糙的沙子外,別無所獲。


 


  大漠日間的烈陽將他體內的水分迅速蒸幹,夜間的冰冷卻比地窟更為可怕。毫無準備的人在大漠風沙中尚且寸步難行,遑論他一個體力耗盡的瞎子。太陽升起又落下,耶荷爾用他強健的體魄和意志撐過了一天一夜,卻在又一次迎來太陽升起時瘋狂詛咒著這個讓他置於如此絕境的神明,這漫長的時間里他沒有遇到過任何一個可以交流溝通的生物,這一定是惡魔的狩獵區……而他卻再無法能走出惡魔的懷抱了。即使哪天他的屍體被族人發現,他們也依舊會認定他是那個背叛了聖火的人。


 


  他逐漸放棄了掙紮。


 


  耶荷爾仰面朝天躺在沙丘上,感受著身體內的最後一點水分隨著他急促的喘息而快速蒸發。他的嘴唇早被曬爆了皮,右臂上的傷口卷進去了沙礫,正在潰爛流膿。他狂叫過也咒罵過,如今的他再沒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去支持那些無意義的舉動了。年輕人逐漸感到無力,大腦的思緒也在慢慢抽離,他似乎就要在這片黑暗中永眠了……


 


  “師姐,那兒好像有個人!”


 


  隱約有鈴鐺聲被裹挾了沙粒的風送進耶荷爾耳朵里,他昏昏沈沈地想,這是聖火給予她的臣民最後的溫柔嗎。


 


  “我看看,”忽然有一道清脆悅耳的女聲撥動了耶荷爾逐漸消散的思緒,他聽著那個動聽的聲音說著什麽,卻完全無法聽懂,那是與族中語言差異甚大的一種發音。身邊似乎有人接近,耶荷爾感覺到身下的沙丘傳來細小的顫動;柔軟布料隨著祁流觴俯身的動作拂過耶荷爾裸露的臂膀,下一秒,清澈甘甜的凈水向這位奄奄一息的年輕人證明了他們的好意,“即刻返程回秦州,他需要立刻得到醫治。”


 


  -


 


  過了鳴沙丘便能隱約看到玉門關的輪廓,高大雄偉的城墻建築隔絕了中原與西域的往來。耶荷爾醒來時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他楞了半晌,直到先前所有的記憶在腦海里串聯成線,才像只身手矯捷的野貓一般“噌”地坐了起來。


 


  用慣了的彎刀被整齊放在他枕邊,年輕人從不見日光而蒼白的手指摸到那冰冷的鐵器才稍稍放心。知覺回歸,他不由自住地摩挲著身下柔軟的被褥,好奇自己現在是在哪里。


 


  門口忽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兩個他聽不懂的聲音在似乎在交談著。耶荷爾跌跌撞撞地挪到床邊,堪堪站起來便在床邊矮凳邁了個空,撲倒在桌邊,撞翻了幾個凳子。


 


  ……怎有如此之多的陷阱。


 


  交談聲戛然而止,門嘎吱一聲被推開,祁流觴看清倒在地上的人兒被驚了一下,“你醒了……”


 


  女子正欲上前,不過剛邁出一步倒在地上的年輕人便忽地提起刀向她劈來。


 


  “師姐!”謝流離本抱劍倚著門框瞧熱鬧,見他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忙不叠用自己不曾出鞘的劍擋下耶荷爾不帶任何花招的招式;從無數次部族之爭中廝殺出的年輕人好比夜色下最勇猛善戰的黑豹,即便失了視覺,他靈敏到能捕捉風聲的耳朵也足以為他的攻勢提供支撐,而謝流離不過倉促一擋,兵刃相撞的瞬間他便覺得自己手腕一陣酸軟,下一秒手中的雪棄劍便已然飛了出去。


 


  “我的天爺,”謝流離目瞪口呆地一邊逃竄一邊抄起板凳擋著耶荷爾反手砍來的第二刀,“師姐,你撿了個什麽怪物回來啊?!”


 


  說話間祁流觴同樣“錚”一聲拔劍出鞘,雪行劍帶著輕微的劍鳴被主人提在手中行雲流水地挽了個劍花,在劍意的共鳴下如霜風急雨般迎向年輕人鬼魅般的刀法。


 


  千辛萬苦把人從煉獄般的荒漠中帶出來,得來的卻是如此恩將仇報……即便作為下任掌門繼承人的祁流觴已然將坐忘經修至無我無劍的層次,如今依舊有些暗惱,“我與閣下無冤無仇,這番恩將仇報恐不是君子所為。”


 


  耶荷爾的攻勢忽地頓了一下,他的記憶力向來很好,從前在昏暗地窟中他能將那些繁覆曲折的暗道都記在腦子里,完全不給逃跑的敵人任何可乘之機,如今也同樣輕而易舉地回想起了這道曾在他瀕死時給予了他一囊清水的女聲。


 


  戰局分明難纏膠著,年輕人卻能即刻抽身,依舊氣息收斂平和地站在原地,雙刀架在身側擺出一個防御姿勢,“你們是誰?這是哪里?”


 


  是完全沒有聽過的語言。


 


  祁流觴纖細秀麗的眉微微蹙起,她一身雪白道袍在方才的打鬥中稍有些淩亂,廣袖紛飛,青絲如瀑垂在身後正隨著劍意共鳴而微微律動著。醫師說他的眼睛受了傷,處於暫時失明的狀態,然而兩人顯然無法有效溝通……女子細細想了想,同樣平息了體內翻湧的內力,試探地靠近他,“這里是中原地界的秦州,我來自華山一脈,你不要害怕……”


 


  見耶荷爾眉目略有茫然之意,祁流觴咬了咬牙,不顧身後謝流離地大呼小叫,上前試探地撫上年輕人執刀的手。


 


  我的兩只手都在這里,足夠證明我並無惡意。


 


  握著刀的粗糙手掌上忽然被微涼觸感包裹,耶荷爾驚了一下,下意識想要向後躲去。那片微涼仿佛被他的體溫暖熱,柔軟而細膩地覆在他手腕,像是看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祁流觴又輕輕捏了捏他的手。


 


  我師姐真的是瘋了……謝流離在身後看得咬牙切齒,他的師姐,這一代弟子中天賦最高、悟性最好的大弟子,年紀輕輕便被門派上下定為掌門的繼承者;分明是披霜帶雪、清艷無雙、風華絕代的容貌,卻又因那顆修道的仁心而多了幾分慈悲的淡然心意,簡直引得所有男弟子對她趨之若鶩。


 


  凡是有她出席的門派場合,謝流離撇撇嘴,前來參加的人怕是能從論劍台排到山腳下去。


 


  要是被他們知道這雙向來只會提劍的素手會主動握上別的男人的手……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這只沙漠里刨出來的小野貓淹死。


 


  “別怕。”即便明知耶荷爾聽不懂,祁流觴依舊一邊輕聲開口一邊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試著引他重新坐回床上。


 


  別怕。耶荷爾在心底試著跟讀了一遍,於是這位漠中來客學會的第一句中原話便成了這樣寬慰人的語句。


 


  謝流離站在一旁暗自於體內流轉劍意,只要眼前這位滿身刀疤的白發男子有任何傷人的舉動,剛從地上拔出來的雪棄劍便會直指他心口。


 


  好在耶荷爾安靜了下來,年輕人輕輕掙開了祁流觴的手。自己滿手血污,昏厥前的記憶再次湧了上來,弄臟了……耶荷爾摸到自己臂膀上被纏繞整齊的繃帶時楞了楞,雖然赤瞳依舊一片漆黑,但還是下意識看向身側祁流觴應當在的位置。


 


  “謝謝你。”明知對方聽不懂,耶荷爾還是輕聲道了謝。


 


  見這渾身是刺的男人終於軟化了下來,謝流離長舒一口氣斂了周身繚繞的劍意。華山弟子摸了摸額前並不存在的冷汗,心有余悸地看著這個白發赤瞳的男人撇撇嘴,自顧自扶起那把被他臨時拿來擋了一刀的板凳坐下。


 


  【二】


 


  西域的日落要比華山上更晚些,酉時末的天依舊大亮著,落日遠遠劃下半個輪廓,暈染得天邊霞光萬丈。秦州風沙很大,日頭又毒,來往的鏢客商人皆作短打,連他們客棧的老板娘都單著了紗制胡服,故而師姐弟二人的廣袖道袍在這炎熱的環境里分外格格不入。


 


  這日謝流離照常去驛站查看了有無師門來信,回客棧的路上遇到了推著車賣乳酪的婆婆,習慣性買了兩份後猛然想起他家師姐從沙漠里刨出來的人,不情不願地又掏出兩個銅板,“再來一份。”


 


  華山弟子入世是修行的一部分,若不看遍人間疾苦、百姓興亡,手中劍道為誰所修更是難以明澈。兩手提了胡餅和乳酪,謝流離哼著小曲兒往客棧走去。他與祁流觴的師父在門派事務繁多,無暇抽身,故而師姐弟兩個搭伴,自下山便一路西行;而他們的小師叔祁規便清閒了許多,這位師叔從來沒個正形兒,每日不是像個鬥雞一般與人在劍術上爭個高低,就是背著念念師姐想方設法騙他們師姐弟兩個給他偷酒來。如今念念師姐同樣到了要下山入世的年紀,祁規師叔簡直是興高采烈地領著自己這根獨苗徒弟下了山。


 


  屬實不是什麽光明磊落的華山劍仙。


 


  在秦州住了幾日,耶荷爾的身子正以驚人的速度飛快痊愈著。年輕人生得眉目高挺、面容深邃,從未見過陽光的肌膚白如華山上的雪。他散落在身後的白發被祁流觴細心挽好,不過才幾日的功夫,這位漠中來客便已然能大致明白她話語的意思。


 


  耶荷爾的眼睛還是沒有起色,即便年輕人自己對這樣的黑暗早已熟悉——先前在地窟中也不過是借著微弱天光勉強視物,如今即便眼前漆黑,對他而言也沒很麽影響。


 


  只是惋惜那樣美麗的場景今生只瞧到了一眼。


 


  在客棧歇息了幾天,耶荷爾對於這些完全沒見過的擺件依舊很不熟悉,無論是方便借力的床邊矮凳還是遮在榻前的簾幔都成了埋伏好的陷阱。祁流觴生怕他再牽扯到傷口,用盡各種辦法終於讓年輕人明白了什麽是臥床休息。


 


  只是明白了並不代表他會乖乖聽話。耶荷爾依舊會趁祁流觴不在房內的時候偷偷摸索著下床,然後如願絆倒在不知是桌角還是板凳的地方,撐著站起來時手摁在碎瓷片上,又是一處新傷。


 


  謝流離提著吃食回來時正巧撞到這一幕,祁流觴跪坐在地上,雪白衣袍尾曳在地,捧著耶荷爾血流不止的手掌半是心疼半是無奈地為他上藥。“師姐,”說不上是什麽情緒,可能只是為華山千千萬萬的弟子鳴不平,謝流離大剌剌地邁步進來打破了這樣寧靜的場景,“師門來信,要我們南下去秦嶺青巖取藥。”


 


  祁流觴聞聲回頭,她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凈無纖塵,卻柔軟多情。“你且去罷,”女子覆將注意力放在這只討厭的貓爪子上,拈起紗布來將它裹得嚴嚴實實,“蘭舟姑娘同你許久未見,正好借著這個機會……”


 


  “師姐,”謝流離就像被人踩了尾巴,他擰了俊朗的眉很是不滿,“我和蘭舟只是論劍會上萍水相逢,你莫……”


 


  “好好,”祁流觴輕笑一聲,耳垂點綴的白玉耳墜輕輕晃了晃,“萍水相逢——總歸辛苦流離跑這一趟了。”


 


  嘁。謝流離白了耶荷爾一眼,也不知道這小野貓哪兒好,能讓他師姐這麽耐心地親手給他上藥。就算祁流觴此行確有探查天下地貌的心思,這連話都不會說的野貓能提供點什麽線索啊。


 


  -


 


  轉眼謝流離已然走了月余,而耶荷爾也逐漸從能聽懂簡單的語句變得可以同祁流觴進行簡短的對話。只是對中原環境大不相熟的年輕人依舊無法在黑暗中摸清小小一間屋子的陳設擺放,既不願意求助於祁流觴,又不願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短處,只依舊在被暗算摔倒傷到自己然後挨罵中無限循環著。


 


  祁流觴的日程很是規律,每日晨光熹微便迎風起劍,翩然的姿態宛如華山山巔的仙鶴,長劍執在手中分明是淩厲的劍招,卻不帶絲毫森寒的殺意。練劍完畢,女子常去集市上買幾個胡餅或面湯,偶爾有什麽新鮮糕點也一並買了帶回去,給躲在屋里不肯出門的那位漠中來客果腹。


 


  “賀爾,我回來了,”祁流觴一邊揚聲招呼一邊推開門,“你今天……你怎麽了!”


 


  屋內的陳設已然完全變了樣,昨夜點了一半的燈燭滾落在地上,未幹的蠟油凝固在木地板上分外醒目。床邊矮凳被火煙熏黑,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無辜地盤腿席地而坐,右手捂著左臂一處比巴掌還大的燒傷。


 


  耶荷爾聞聲回頭,他面色慘白,卻依舊難掩那英俊深邃的風情。“你回來了,”許是疼得不輕,年輕人連說話都沒什麽底氣,“對不起,我……”


 


  他赤色的眸被白色的睫毛包裹著,隨著主人的疼痛而微微顫抖。祁流觴說不上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她沈默地抿著唇,不由分說奪了他被傷到的左小臂細看。年輕人白皙的皮肉被燙得通紅,因沒有即時得到治療邊緣微微泛著焦色,一看就疼。


 


  即便雙眼不可視物,耶荷爾仍舊敏銳地感覺到身邊這位朝夕相處的女子心情很差,連她周身繚繞的凜冽香氣都跟著滯了一下。


 


  她確實告誡過自己不要自行出門,只是……


 


  “我去找醫師。”祁流觴匆匆丟下一句便起身離去,徒留不知該如何開口的年輕人楞在原地,赤色的瞳茫然看向她離開的方位。


 


  祁流觴去了有一會兒才回來,近日天幹物燥,關外分龍門沙漠里又有不少馬匪作亂。昨夜剛到了一行鏢隊,驛館附近的醫師一早便被請了過去,惹得女子跑了個空。好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以醫術起家的青巖弟子,見祁流觴神色匆匆又是從醫館空手而歸,主動上前詢問下這才跟著一同回了客棧。


 


  青巖弟子見著雪發赤瞳的耶荷爾同是一楞,然而身為醫者自不能瞻前顧後,浣過雙手後便欲搭脈問診。喪失視覺的年輕人很不習慣身邊有不熟的人,耶荷爾下意識向後躲去,可祁流觴卻一把捉了他的手摁在桌上,供青巖弟子細細診斷。


 


  ……這位不曾逢面的女子似乎在生氣。


 


  兩人朝夕相處已過月余,祁流觴的脾氣性格這位嗅覺靈敏的漠中客也已然摸了個七七八八。她仿佛總是很有耐心,無論是教自己說中原話,還是每日妥帖周到地照看自己,幾乎從未見過她煩惱的時候。


 


  耶荷爾莫名有些心虛,雙目無法視物的年輕人並不清楚自己在這間屋子內搞出了什麽亂子,只一味的胡思亂想。如若她真的惱極了自己,他想,這不失為一個告別的好時機。即便沒了視覺,只要能回到他所熟悉的地窟之中,他相信自己一樣可以存活。


 


  “這位俠士的傷略有些耽擱了,”手臂上忽然傳來清涼的觸感,那叫囂的疼痛被瞬間止住;耶荷爾磕磕絆絆地聽著這位青巖弟子與祁流觴交談,“我隨身攜帶的藥物並不多,而他……呃,這位俠士許是體質特殊,燒傷本於常人不慎要緊,他卻已然被火毒侵入肌理。”


 


  祁流觴多年修道而靜如深水的心忽地懸了起來,她忙追問道,“那這火毒可有破解之法?”


 


  青巖弟子點點頭,“有,我等下寫個方子為這位俠士服下即可;還有,”她稍有些遲疑,“我若沒出錯,這位俠士的眼睛應當是被強光刺激而失明的,蒼山同樣長有冰魂草,取草葉搗碎敷於眼前,不出半月便可恢覆如初。”


 


  “……”祁流觴一時沒有回答,自顧自楞了片刻才從荷包里取出塊碎銀,深深作了一揖道,“多謝。”


 


  “哎呀,”青巖弟子見她如此面上忽地紅了起來,她連忙擺手推脫,“我、我也是出來替門中辦事,這都是我為醫者應當做的…這診金我不能收,您若真想謝我,不如盡快帶著這位俠士啟程去昆侖一探吧。”


 


  聽不太懂。


 


  耶荷爾歪著頭聽兩人告別,一人走出房門,另一人在門口站了片刻才又向他走來——聽腳步聲是祁流觴。女子神情覆雜地打量著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半晌才開口問道,“為何不同我講你的眼睛並非天生如此?”


 


  耶荷爾沈默,他並不知道該如何向祁流觴解釋,傷者病者在他的母族只有被同伴拋棄的下場。


 


  “說話,”祁流觴對他的反應很不滿意,她曲指敲了敲桌子,“我知道你聽得懂。”


 


  他好希望這句他也聽不懂。


 


  “……”年輕人張了張嘴,寧可自己要一人埋伏於滿是泥濘的地下水邊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一動不動,也不願意面對如此情形。耶荷爾首次慶幸自己瞎了的眼睛,至少至少,他看不到對面女子的神情,也不會知道她是在失望還是氣惱。


 


  “自那日沙下初逢至今,已過了四十三日。賀爾,”祁流觴嘆了口氣,聲音輕飄飄的,恍若廣袖拂過流雲,“這個名字的意義我也同你講過,賀爾新生。只是你如此輕視自己的安危,可對得起我這些天來衣不解帶的照拂?”


 


  耶荷爾有些慚愧地低下頭去,他不知所措地兀自往後縮了縮。男人白色的卷發上蹭了些塵土,活像只從土堆里被刨出來的小花貓。


 


  “罷了,大道理我早已與你說盡,常清靜天地皆歸,你卻為心未澄,”祁流觴幾欲咬碎一口銀牙,多年清修而無欲無求的脾性竟在此處罕見地發了火,她撈過躲在角落里的小野貓,直接一巴掌摑在他屁股上,“我簡直對牛彈琴。”


 


  “嘶!”猝不及防被人一把拽來,縱使在這些天的相處中耶荷爾已然放下防備,身體的本能還是險些令他反手橫劈過去……好在止住了手。


 


  自知理虧的男人背手去蹭了蹭剛剛挨過打的肌膚,垂著腦袋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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