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物語 日月(上)

 一夜亂夢,輾轉反側。小望姬從枕褥間醒來時,端莊秀麗的眉眼間還殘留著一抹不知所處的茫然。格子窗外,春雪依稀。


帷屏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衣衫聲,侍從回稟她:“將軍大人已經走了。”


小望姬坐起身來,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她從清晨的殘夢中緩過神來,漸漸回想起昨晚那場突如其來的麻煩鬧劇,不由得蹙緊了纖細的眉頭。


不一會兒,捧著巾帕盆鏡的侍女們次第入內,替她梳妝。又奉上古式的唐衣裳裙,一層層裹在她骨節勻稱的軀體上。梳妝時,迷糊遲鈍的小望姬像只精致的娃娃一樣任由侍女們擺布,可當侍女為她束好最後一件外衣時,明鏡中的女子,已經成了那位艷名遠播,高貴嬌媚,攝人心魄的絕色美人。


只是白日里,這美麗便無人來賞。她懶得用餐,不陪侍客人的時候,幾乎不飲不食。偶有人來稟報她一些雜事,可山鄉僻靜,塵心如水,各個院子里的人各自關起門來過日子,究竟也沒有多少事會呈到她的面前。於是她就這麽閒坐在綾羅里。只有光陰對她們來說永不足惜,有太多太多這樣的日子一眨眼就消失了。百里之外的山下俗世乾坤更變猶如走馬燈一樣,庭前的櫻花樹開謝了不知多少輪回,她卻一直這樣坐在窗下,或者坐在走廊里,容顏不老,歲月無痕,靜靜地消磨過無窮無盡的光陰。


“姬樣,東院的那位小姐來了。”


小望姬終於打疊起自己長久而迷蒙的神遊,緩緩地起身迎接。這是她今日第一次走出這間小小的居室,衣裾曳地的聲音沙沙作響。那人姍姍來遲,可究竟還是來了,甚至比小望姬預計的還要早。來人勻稱纖弱的軀體支撐著藤花色的外褂,一雙白玉似的手握著對襟,步履些許艱難,卻仍舊勉力維持著禮儀周全的模樣。跪坐下來的動作格外遲緩,可縱然身軀微微發抖,下唇被咬得發白,卻還是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昨晚夜色太暗,小望姬自門外匆促間投去的一瞥,仍不足以看清她的模樣。可縱然小望姬心中已有了些想象,此時一見,仍舊微微心驚。對面女子柔和溫婉的容顏已經變了樣,消瘦的兩頰赤紅浮腫,唇角瘀紫綻裂,像傾灑的胭脂胡亂染污了薄薄的懷紙,唯獨因為女子本相太美,所以不覺可怖,反而浮現出揉碎桃花的淒美。


她俯身下拜,溫文有禮:“在下阿光。”


光姬是東院里的當家人,卻格外尊敬小望姬諸院總管的身份,始終將自己放在下位者的位置。


昨夜她的一位妹妹瞞著她,悄悄地來到小望姬這里哭了一場,請求這位總管饒恕光姬。小望姬撫摸著少女垂肩的柔發,輕聲細語地安慰了一場。她口上避重就輕,含糊回答著,卻明白就連這簡單的請求,也是她無法答應的。


小望姬責備光姬:“你也是一家之主,不該只為了自己任性,讓你的妹妹們反而受你的牽連,替你擔心受怕。”


“是。”光姬順從地答道。


“你既明白,又為何屢屢做不該做的事情。”小望姬款款地說,一口婉轉悠長的方言調子,即使在訓誡他人的時候,也沒有絲毫的急躁恙怒,“山下的人把我們當做炫耀權力與身份的戰利品,我們卻只能依靠他們才能活下去。時勢決定了我們應當侍奉的客人,卻由不得我們自己選。不論誰成了天下人,誰便是這里第一位座上賓——原本所謂天下人,便是一切珍寶、名城、美人,若他想要,皆該歸他所有;四方諸侯,皆聽他的號令。何況你我。”

“……是,請您恕罪。”


光姬什麽也不肯多說,逆來順受地承受一切責難與懲罰,她分明懂得這些順應時勢的道理,可是柔軟的心房里卻仍舊摻雜著格格不入如瓦礫砂石的執拗,令她不畏懼,也不覺得苦。若非如此,昨夜也不會因為念念不忘的前朝舊事,觸怒了將軍的逆鱗,鬧得天翻地覆。倘若不是善解人意的住吉姬走上前來,用她的柔情美麗,以及昔日少年時的一絲緣分,暫時牽惹住了將軍的心目,恐怕更難收場。然而小望姬明白,光姬自己也明白,將軍是不肯放過光姬的,他要讓這位身披上個時代如日中天時光輝的女子,被他徹底征服,馴順地成為他幕帳中耀眼的佩飾。


昔日的光姬風姿秀雅,一時無比。可相較小望姬等人,她空有絕色,卻缺少與貴客相會的機緣,因此深居內院,並不為他人特別推重。唯獨因為上一位天下人的格外鐘愛,光姬的名字才從此天下皆知。畫師為她畫像,詩家為她賦歌,眾人送上各式各樣稀見的寶物,裝飾她的門戶,就連她同門的妹妹們,也為四方大名爭相追捧。


可是諸行無常,盛者必衰。新的幕府又一次取代了御所的光輝。誰沒有聽過曾經統治天下的平氏一門覆滅殆盡的物語?而這出悲劇終於在寵愛她的殿下身上重演了。他一生提防的敵人登上了尊位,生前引以為傲的堅城一夕之間化為灰燼,忠臣的瀝瀝鮮血染紅了鴨川河原的葦花,俗世間的妻妾兒女,或是葬身火海,或是投入空門,四散流離,不辨前塵。


光姬得知此事,便悄悄地來到一間偏僻無人的廢院里,在灰塵與蛛網中款款坐下,舉燭點燃了腐朽的紙門。火焰熊熊,房屋傾塌,她原該香消玉殞,可不知為何,竟然大難不死。數十日後,她又重新出現在眾人的面前,容顏依稀還是當日那個風流蘊藉的光姬,從前之事卻忘了個幹幹凈凈。東院的小姑娘們又哭又笑地擁了上來,圍住了她們微微含笑卻不知所措的親姐姐,拉著她的手,七嘴八舌、爭先恐後地說個沒完。過去種種,猶如夢幻般消逝了,只有原本光潔無瑕的肌膚上,多了幾塊凹凸不平的燒傷疤痕。


經過一番生死劫難,還能平安歸來,姊妹們無不為她慶幸。然而不久之後,小望姬從人世間返回山上,光姬前來拜見她,才知道自己的劫難還未結束。


 “在下阿光。得以侍奉姐姐左右,倍感榮幸。若有失禮之處,還請您寬恕。前塵往事,在下已經全然忘記了,還是從妹妹們那里,才得知了自己的名字。”


小望姬凝視著她,昔日光華奪目的美人雙手虛按在榻榻米上,正溫溫柔柔地向她俯身下拜,擡起頭時,試圖用恰到好處的微笑,小心掩飾自己的一無所知與不諳世事,柔和的目光,純潔惘然如同白紙……她垂下了眼睛,擡起衣袖,遮去自己倏忽之間的失態:“不必拘束,我們也是舊相識了。不必為記不得院子里的人和事煩惱,以後天長日久,比鄰而居,總會熟諳起來的。”


“多謝您的指教,在下明白了。”光姬答道。


“不過,別的或可不知,只有救命之恩不可不知。你的性命,是如今的征夷大將軍委托伏見稻荷神社的大宮司救的。將軍說,你也是個難得的佳人,倘若就因這些俗事死了,豈不可惜。”小望姬柔聲覆述道,神色淡淡,不見悲喜。


光姬忽然沈默不語,連微笑也有一瞬間的收斂殆盡,不過很快,她又重新低下頭去:“是,在下記住了。……倘若您沒有其他吩咐,在下告退了。”


她內心中暗自湧動的急躁似被小望姬所察覺,小望姬開口叫住了她:“稍等片刻,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請您示下。”


“你在東院偏舍里縱火燒身之事,可還記得嗎?”


光姬搖了搖頭,回答道:“雖不記得,但近些時日,從妹妹們口中,也大抵知道了些前後經過。”


小望姬微微頷首,說道:“此處院中,失火乃是大忌,何況親手縱火。你自己雖然忘了,但仍要依法度公開受罰,望你從此引以為戒。”


光姬垂下雙睫,雪白的臉頰漸漸漫上緋紅之色,可她覆生歸來之後,性情更加馴順,面對突如其來的懲罰,並無一句抗辯之辭,委屈之意:“在下知錯,敬受懲戒。”


劫後還生,小望姬仍執意不肯饒過她。


原來此處樓館雖然拘束不嚴,任眾人自由度日,唯獨火事最為忌諱。因此唯一的十條法度當中,便有失火者重罰的條例。於是,小望姬罰她受敲刑一百。次日,諸院女子受召而來,白沙的院子里早已鋪下了一張草席。昔日風光無限的光姬,如今赤裸著一雙玉足,跪在草席上。在眾目睽睽之下,甚至就在她親妹妹們的視線中,一件一件脫去身上的衣裳,直到只剩一件裹身的雪白單衣,仍然不夠,須得解開腰帶,把僅剩的蔽體之物也徹底剝去。冰冷的日光,照在她細巧光潤的肌骨上,散開淡淡的淺黃色光暈。豐盈的雪乳,不堪一握的纖腰,渾圓的雙臀,甚至連同下身毛發依稀的私處,一樣一樣,隨著衣衫的滑落,曝露得明明白白。光姬低著頭,俯下身去,伏在草席上,羞慚無地,綢緞般的烏發之間,潔白的耳廓漸漸染就紅暈的胭脂色。


在場之人,誰都不知道縱火之事是否還存留在光姬所剩無幾的記憶里,可是,她自己竟然也不聲不響,不曾因此抗議小望姬的判罰。


侍從捧來一根苧麻皮包纏的竹鞭,兩枝三尺長的柔韌竹條自根部緊緊地束在一起。小望姬伸手接了過來,壓著衣擺,在光姬的身側跪坐下來。小望姬挽著衣袖,手腕輕輕一揚,空氣里激起一聲清澈的脆響,膝畔的美人渾身顫了一顫,纖薄細窄的脊背上迅速鼓起兩道小拇指粗細的紅印。細嫩的喉管里吐出一聲低低的呻吟,似是只料到了恥辱,卻不曾料到竹鞭加身竟是這般疼痛。


她更加不曾想到小望姬執刑的時候,竟然和她平日舉止一樣悠然自如,不緊不慢。每打一下,便留出足夠長的時間容她喘息平覆。光姬初時稍覺慶幸,後來才覺得難熬。她原以為這該是片刻之間天昏地暗的劇痛,咬緊牙關挺一挺,便捱過去了。可是這一百下敲刑,卻足足熬了大半個時辰還沒有結束,就算只為了控制自己不要在眾人面前躲閃扭轉,醜態百出,也仿佛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精神到了盡頭,身體里柔韌的弦絲幾乎繃斷,累積的疼痛猶如毒蛇纏身,沿著盤曲鼓脹的鞭痕一刻不停地咬嚙著她脆弱而不堪一擊的血肉肌膚。她暈暈沈沈,只有妹妹們隱忍的啜泣聲仍舊從轟鳴的耳畔飄來,若是沒有這聲音,她可能真的會聽從自己的本能,伸手去撫那一處處猶如針刺的痛楚,在竹鞭再一次重重地敲打著傷痕累累的臀部時哭出聲來,放肆地蜷起身體,懇求小望姬輕一點,盡管在過去相對而坐的日子里,她們也有各自的傲骨和矜持,從未建立過容許這般失態發生的親密友誼。


正午的太陽照在她的頭頂,幾乎要將她融化,可是這太陽永遠不再像從前那樣燦爛溫暖,她只覺得由肩至足,通身的傷痕如滾火般灼燒發燙,肺腑里卻發冷,濕潤的冷汗從頰邊的側發里艱難地淌下來,淌濕了身下的草席。


到了這個地步,誰不覺得光姬可憐,可是又無人可以指責小望姬冷酷無情,畢竟判罰皆有法度可依。東院的女孩們更加難過,可是誰也不敢出聲求饒,唯恐讓姐姐更加難堪。唯有一個發梢剛剛長到脖頸的小姑娘阿通,膝行上前,怯怯地拉住了小望姬執刑的手臂,稚嫩的眼睛里滿是淚水:“總管姐姐,求您饒過姐姐吧……這樣下去,姐姐怎麽受得了……”


小望姬停了手,她腕力不足,執刑半日,也出了一身薄汗。她輕輕地撫了撫小姑娘的額發,低頭問伏在地上微微發抖的光姬:“你待如何?”


她們的對話慢慢傳到了光姬的耳朵里,她勉力收拾起秀目里的酸澀,喉嚨里的沙啞,以及漫上雙頰的羞恥,低聲答道:“請您繼續。”


小姑娘聽了姐姐的回答,眼淚奪眶而出,捂著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小望姬雖然安撫著小姑娘,卻仿佛鐵石心腸,絲毫不為所動,一揚手腕重新開始了行刑,寂靜的院子里,便重新回蕩著竹鞭鞭打肉體,以及受刑人斷斷續續的婉轉嬌吟,直到足數。


一百記竹鞭,兩百道紫紅的傷痕,鋪滿了她的肩背、腰臀、腿股,這還不夠,在兩瓣曼妙的堆脂上,又積起了一層層突兀的腫脹。她掙紮著起身,螓首剛剛離開顫抖的手臂,小臂內外忍痛時咬下的血印便清晰地露了出來。重刑之下,遍體鱗傷,就連胸前紅艷艷的椒乳也不能免,壓在粗糙的草席上,早已磨掉了一層油皮。


光姬艱難地從地上拾起衣裳,阿通好不容易盼到行刑結束,雖然哭得抽抽噎噎,仍然奔過來服侍姐姐穿衣。然而光姬只對她笑了一笑,便溫柔地婉拒了妹妹的好意。自己強忍劇痛,艱難地穿起衣裳,整整齊齊,一絲不亂。然後,她又重新跪坐在小望姬的對面,向她致謝。馴順便是她的風情。縱然烏發濕透,淚痕宛然,楚楚可憐,仍然勝於他人。


後來,有人私下里悄悄地議論說,小望姬從來最受世人追捧,卻在上一位天下人那里,被光姬壓倒一頭。因此,小望姬心存妒恨,才那樣折辱光姬。這些流言兜兜轉轉,不知究竟是否傳到了當事人的耳朵里。總歸在那之後,許久沒有發生什麽風波,小望姬與光姬偶爾見面,彼此之間也以禮相待,不見有什麽齟齬。倘若沒有人世間千絲萬縷的因緣,這里的日子就像山川下的河水一樣平靜無波地逝去。


新任將軍的第一次造訪,是悄悄地來的,他連隨從都沒有帶,僅由一位神官引路。小望姬領會了他的意思,獨自出面迎候。剛剛飲過一杯酒,將軍便想起了那位為前代攝關殉死的美人。


然而,小望姬卻起身向他謝罪:“當真抱歉,阿光縱火燒身,觸犯了此處大忌,因此,前兩日受了處罰,現今傷重臥床,恐怕不能陪侍您了。”


這回答出乎將軍意料,他看著小望姬,不禁笑了起來:“你真的是……”


小望姬恍似不懂得將軍的意思,只是不慌不忙地微笑道:“我倘若不管,小姑娘們將來有了中意的情郎,都有樣學樣,卻讓我怎麽辦呢?我也沒料到您今日會來,還請您寬恕才好呢。”


“你無須在意,我只是問一問,並沒打算今日見她。”將軍摩挲著酒杯,說道,“你這里有一位住吉姬,我年少時與她有些交情,如今許久未見,想和她敘敘舊事。”將軍知道,按照他父親太政大臣的遺命,住吉姬已經被送給了尾張守。下達此令時,將軍自己也在場,只是不便為這種小事違抗父命,因此並未出言反對,一直忍耐到了這時候,才來寵幸這位有主名花,著實有些尷尬難做。不過尾張守乃是將軍的臣下,縱然此事不慎走漏風聲,令尾張守心存不滿,恐怕也不敢發作出來。


將軍的口吻禮貌客氣,小望姬卻明白這是天下人不可違逆的命令,答道:“請您在此稍候。”


這一夜有住吉姬陪侍,總算相安無事。然而光姬因為與將軍家族的舊敵牽涉太深,便成了將軍心上第一位念念不忘的人。就在昨夜,將軍拋開塵世間繁雜的事務,再次前來。隨行的六位從人,皆是在京中參勤交代的一方國守。


眾人面前,將軍指名要見光姬,小望姬情知無法推辭,只好命侍從叫光姬前來陪侍。幸而光姬自覆生之後忘記一切,更加溫馴和順,嬌怯不勝,惹人憐愛,料想也出不了什麽差錯。國守們各自揀擇一位意中人,紛紛散去了,只是將軍的心意尚且揣測不清,故而昔日曾盛極一時的東院的姑娘們,暫且無人敢選。


此後發生的事情,便不為人所知曉了。小望姬被將軍傳召,從別院趕來時,將軍已然拉開了半扇紙門,從屋中走了出來,嬌艷矮小的住吉姬依偎在他的臂膀中,一雙小手緊緊地牽著他的衣袖。或許是因為他所戀慕的住吉姬在場的緣故,將軍已經不再將怒氣掛在臉上。可光姬卻仍然筆直地跪坐在室內,白壁上映出一個搖曳的纖細影子。


小望姬站在走廊下方,向將軍盈盈施禮:“阿光失了記憶,難免行為失據,怠慢之處,我替她向您賠個罪。不是求您輕易寬恕,而是歷經生死,心境難免生出波瀾,任情之下,有所過失,並非有意冒犯——總歸我們這里,陪侍客人時,須得以客人為尊,倘若違拗了客人的心意,惹得客人不快,便由客人任意處置。要殺要打要罰,都聽由您發落。”


將軍輕輕放開摟著住吉姬的手臂,從廊上走了下來,向小望姬淡淡說道:“客隨主便,我在這里是客,若是那位小姐不願意侍奉客人,我也不想強求。你既是這里的總管,懲罰便由你定吧。”


小望姬笑道:“我是個沒主意的人。您既這樣說,就請暫且恕我僭越了。若我的主意不合適,還是由您來定。”她側身移步,正對著那扇半開的門扉,向著身在室內的侍從和光姬,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罰光姬批頰三十,笞刑五十。現在就行刑吧。”


將軍點了點頭,拂袖而走:“那就到我下次登門為止,日日如此辦理吧。”住吉姬見狀,緊緊地跟了上去,只在黑夜里留下沈默而擔憂的一望。


不一會兒,侍從便取來了兩塊一薄一厚的竹板,先奉於小望姬面前。小望姬卻擺了擺手,由侍從們去掌刑。於是紙門上很快映出侍從一下下揚起竹板的影子。左右開弓,臉頰上薄嫩的肌膚被反覆抽打,劈啪作響,夾雜著女子壓抑不住的短促哀吟,叫得人不禁揪緊了肺腑,然而這些侍從天生無心無情,不會稍加徇私,更不懂憐香惜玉。過了一會兒,行刑的聲音停了下來,一陣解衣卸裙的窸窣聲響之後,光姬身上只剩下了一件雪白的里衣,她雙手卷起了下擺,背對著侍從,直起了身子跪著。她雖然按照規矩裸露著臀部,卻始終不肯完全俯下身去,以羞恥卻省力的姿勢受罰。這一次,竹板抽打皮肉的聲音,比先前更加尖銳刺耳,她細瘦的嬌軀在不留情面的抽打下顫抖不已,搖搖欲墜。她起初全力忍耐,可她手不能動,單單拿牙齒咬著下唇,怎麽能抵擋得了這幾欲將人吞沒的苦痛,不一會兒,唇齒間便吐出了嗚嗚咽咽的哭叫聲,越到後來,那哭叫的尾音便時常走了調,曲曲折折地轉成無助至極的尖叫哀鳴。


小望姬站在廊下,始終不曾走進去。究竟光姬是一心求死,還是終究顧念著她的妹妹們,打算與將軍和解,小望姬並不知曉。或許就連光姬自己,也是柔腸百轉,遲疑難決。光姬既說自己已經失去了記憶,又為何忽然惹怒了將軍,這里面的經過,小望姬也不打算深究。到底這院子中的眾人,各有各的念想,各有各的緣法,她無力左右,也不願多加幹涉。


然而今日,光姬主動來見她,又對她的臧否垂首受教,大抵已然做出了抉擇。


小望姬擡眼望著卷簾外薄薄的雲彩,緩緩地說道:“你不是說,前塵往事,已經忘得一幹二凈了嗎?你從此當做忘記了,終生不再提及,便成了真的。心有不甘,露出了馬腳,就是撒謊騙人,害人害己了。”


光姬一時不答,而後終於閉上了眼睛,微微苦笑,微微悵然:“一死一生,本來想要就這麽忘記了,可是刻骨銘心,終不敢忘。”她雙頰腫脹,口唇受傷,說話時便覺得痛,可是咬字仍然清楚明白,毫無含糊。


夜半無眠時,光姬常常想,或許是她目睹的盛衰還太少,才會對稍縱即逝的泡影迷戀至此。可是,那位攝關大人的鐘愛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最大限度,他不單單在僻居的院子里寵幸她,而是將她擡下山來,擡進滾滾紅塵,用華麗的軟轎,載著她遍覽四方繁華。他修了一座城,號稱那是震旦和天竺都沒有的宏偉城池,城池落成的那一日,他命人用外國舶來的綾羅綢緞和金銀飾品將她打扮得光艷四射,讓她亦步亦趨地跟在自己的身後,在大名們的擁簇下,一同登上金箔閃耀的天守閣。她明知自己只是一粒錦上添花的點綴,是這屏風上的松葉,刀拵上的金絲。可是就算是一枝花,一幅畫,一件掛飾,也會對珍惜自己的人眷眷不舍。


他大笑著說,不論過去的人如何評說,我唯獨奉你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在場眾人,無不應和。


那一刻,她終於懂得了她們為何生來便要依附於人。倘若沒有世人的眷愛,縱然經過的年歲再長久,也永遠渾渾噩噩,無喜無悲,又怎麽算得上是活著呢?


殿下賜下一個“光”字做她的名字,她是諸侯與百姓仰望天守閣時耀眼的天光,是王朝盛世的鋒芒,日正中天的光輝。


可惜與那位殿下相識時,他早已不再年輕了,於是剩余的歲月里,她親眼目睹著一個人是如何地逐漸衰敗下去,直至墳墓——就算他身為天下人,神格遠高於自己,竟然也逃不脫這尋常凡人般的命運——額頭和臉頰像失去了水分的葉片一樣日漸皺縮,毛發斑白,肢體枯槁,身體里的力氣一點點被歲月奪去。再燦爛的太陽,也會有日薄西山的那一刻。


老人有的時候心緒煩躁,不願接受自己仿佛突如其來的衰老。有時卻格外通達,以垂垂老矣的口吻對她說,人生在這世上,有生必有死,沒什麽大不了的。我所放不下的,其實只是我家的基業啊。倘若我的子孫能將這份家業,世世代代傳承下去,就像這輪太陽,今日從日出之處升起,明日依舊會從日出之處升起,那就了無遺憾了。


他凝視著她青春無瑕的容顏,說,如何?我這樣寵愛你,倘若你真有幾分神力,也請盡力祝福一下我的子孫吧。


光姬心中一酸,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樣的神力,只是在這個國度,即便是一草一花一樹,山川與湖泊,乃至於寢台的銅鏡,佛前的經卷,倘若由於因緣而生出了靈魂,便也是神明。既然如此,大抵自己生於此世,也有著這麽一點點微不足數的意義。她還未開口,晶瑩剔透的淚珠,先劃過了她秀麗的頰腮,她低聲說:小女誠心祈願君家萬世千秋,猶如松柏,小女願世世奉君家為主,終生不違……


小望姬見光姬仍然沈浸在追憶舊事的苦痛當中,不免淺淺一笑:“就算刻骨銘心,也該藏在心里面。倘若你是孤身一個人在此——或者,說句令你不喜歡的,倘若當初令妹們不曾因沾你的光而聲名鵲起,怎麽做自然由你高興。可是如今這種境況,你不取悅於將軍,便連令妹也無人敢近,生恐紮了將軍家的眼。你縱然不顧惜自己,就算將軍當真放過了你,可你的妹妹們該怎麽辦呢?不合時宜便惹人厭,惹人厭,便會為人所棄。我們倘若為世人所忘,無人愛寵,便只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人世間的事,難說得很,或許將軍家的天下幾十年就易主了,也或許幾百年都不變。所以,還請恕我言辭唐突,你的妹妹們,未必能獨自熬到改朝易代的時候啊。”


小望姬說話一向很慢,句尾常常拖著曼妙的尾音。有萍水相逢的客人因此覺得她愚拙遲鈍,也有客人因此以為她羞澀天真、不諳世事,從而更加憐愛。世上的權力者對待美人,難免懷著類似的不切實際的念頭。


光姬忍著疼痛,微微一笑:“所以在下當初死了倒好。”


小望姬搖了搖頭,道:“世人不忘記我們,我們是難得死的。這一次,是將軍派人來救的你。將軍說,你也是個難得的佳人,倘若就因這些俗事死了,豈不可惜。”


她收斂了笑容,以一雙俏麗的美目凝望著光姬,又將當初的話重述了一遍。


光姬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垂下雙目,將手邊的盒子恭敬地推到小望姬的面前。小望姬移去盒蓋,拿起里面光滑的竹板。光姬直起身子,決然地說道:“既然如此,請您賜下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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