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乍斷 一直都知道(五)
整間房子都浸沒在了沈沈而冰冷的深海裏,空氣讓一絲絲抽幹,悶悶的發憋。這安靜就像那染遍月色的午夜,黝黑而薄脆。幾乎停滯的時間讓那表盤上滴答的分針切割著——它在泛著淡淡冷光,終是切在2”上,幾不可聞的一聲“噠”。陳醫生聽見了,在這片沈淪的安靜中,任何細微的、屬於人氣的動靜,都能撈起他那顆因為發泄而陡然無力虛軟的心。他擡臉看見齊念佛依舊呆呆地坐在床上,仿佛在短短剎那,他的皮膚更鬆弛了些。陳醫生略微欠身,“抱歉,齊先生。”
“陳醫生。”齊念佛說,“你到底如何看我和琴兒?我待她如何?你跟我推心置腹。”擡起那顆白發蒼蒼的頭,“我都已如此了。或許不日就……”“您別這麽說。您抑鬱在心,但也不至於就此仙去。”陳醫生客氣地說。“你不是齊家人,但卻比旁係還親密於我們一家。”齊念佛歎道,“琴兒的身子也一直都是你來治療。我若是覺得打她狠了,都會急忙忙喊你過來照顧她。你知道我的心疼。”他捂住心口,蹙著眉,仿佛忍受著刀絞的痛楚,“她痛的不要碰的時候,我知道不能依著她,不上藥怎麽可以!我抱著她,哄著她,看著她上好藥,服了藥,睡沈了,才能放心回去辦公……”
陳醫生聽了,簡直不信世上還有自我感覺如此良好的人。他在心裏罵著“混帳!迫得親女慘死,道是追悔莫及,卻字字句句都如外麵那些個少爺小姐般而自己找理由,若當真是感到羞愧無顏麵對,當初又何必去做?若還真是知道廉恥,豈能如此覥顏狡辯?”齊念佛兀自不覺,抿了抿唇,似是口渴,便顫顫了手,從這方陰暗伸到那方陰暗裏去亂摸,抓住床頭那隻磨砂玻璃杯,勾著它拖來,到了邊緣要提起時,手指一抖,杯子落到地上,碎個裂骨。這變故讓齊念佛呆住了,難以置信自己會如此沒用,而陳醫生也被駭了一跳——平日他給齊家人看病,小姐少爺、叔父姑奶們的屋子裏總有個傀儡伺候,隨時等著領命,端茶送個水的“程序”自是早已注入。但齊念佛身為掌門,病房裏卻真是冷清如一片月光照白壁,除了慘淡就是慘淡。按理他進了來,該有若幹傀儡守在一旁,以備不測。現在也都瞧不見了。他記得原先不是這樣的,齊掌門的臥房布置了華貴而厚重的傳統家具,瓷質細膩的茶具總透著鮮果般誘人的色澤,陽光會透著雕花窗格子漏進來,灑一片傲慢的明亮,偶爾也會籠在淡淡檀香的輕煙下,飄出講究人家的優雅。總會有一兩個傀儡垂手而立,恭謹而謙卑。但是自大小姐齊姝琴去世後,一切就在朝夕間變了。
陳醫生略感微微的同情,心想,到底他是悔恨了,一夜白發,得是何等痛苦所能鑄就?壓著聲音喚聲“齊先生。”他見齊念佛隻盯著落了一地的碎渣子,卻不喚傀儡來收拾,便走過去要蹲身,讓齊念佛給攔了,“不用了,不用了……都碎了……我女兒的命,我的心……”陳醫生聽了這話,心裏卻並不舒坦,慢慢直起身,見著齊念佛的眼眶深深凹著,眼珠子卻楞楞地凸起來,內裏的光亮,原先還是黯淡如黎明前的黑暗,而今卻似已迎來天邊曙光,亮起了一條縫,這縫隙敞開了,一雙眼已晶亮如燈,流溢著古怪的光彩,猶如一首琴曲激昂悲愴到了頂點,乍然斷了弦——這眸光若再亮下去,就要崩潰了。他毛骨悚然地想起了故去的齊姝琴,那芬芳的花朵就是在最嬌豔的時候,剎那雕謝。盛極,是個多迷醉又多麽不吉利的詞。
“齊先生,剛剛我是言重了。您別往心裏去。”陳醫生抖了抖,赫然想起自己的本分,心道還是莫要自砸飯碗,總體而言,齊家的事——除了隔三岔五來治療那大小姐的臀傷外,其餘的還算好做。齊念佛隻喃喃念叨,“都不懂!一個個都不懂我!要我如何說,才能讓人明白?我怎會不疼她?我是真的愛她,她沒了,我隻覺得一切都沒了。小時候她的模樣,我閉了眼都能畫出來。就是粉粉小小的一團,軟軟綿綿。我疼她愛她,那會兒她的小指頭指上了什麽,咿咿呀呀地鬧著要,我就立刻給她買下來,讓她開心。還有,她會跑會跳會說話的那會兒,格外活潑,一天到晚都閑不住,東跑西跳,那會兒她還沒到習術的時候,人又小,格外危險,我恨不得將身邊所有的傀儡都派她身邊去盯著。一時半刻見不到她的人,聽不見她的聲,我就堵得心慌。記得輕煙沒少責我,說我偏疼琴兒,冷落了乾兒。我說女兒就要疼,兒子是要接我的班的,該從小嚴加管教……”“既然如此,”陳醫生又溜了嘴,“您為何在夫人去後,這般遷怒大小姐?您若是疼愛她許久,如此深厚的父女之情,豈可能朝夕見灰飛煙滅?夫人的去世和大小姐確實有關,但大小姐隻是個三歲孩子,而您身為父親,怎可遷怒到自己親女身上,甚至在往後漫長的歲月裏加以折磨羞辱?!生生毀了自己的親骨肉?!”語意除卻不屑和憤怒,便是疑慮。
齊念佛的五官都擠到了一起,仿佛融化的蠟像,“是,是,我是遷怒了,我悔啊!可我知道……我是真的疼她,我知道我其實一直還是疼她愛她的,看她疼得死去活來,我竟也能感到心被一刀刀剖開了,可我不能停下,我停不下來了,沒有人能來幫助我,告訴我該如何停止這一切……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其實還是舍不得琴兒……”陳醫生禁不住冷笑了,說:“既然心疼,先生何必毒打親女?世間隻有因心疼而不忍責打的家長,卻沒見過因心疼而讓女兒皮肉跟著一起疼的父親。哪裏來的糊塗邏輯?齊先生,我現在還記得大小姐燒得通紅的臉頰和慘不忍睹的傷勢。那都不算是父母教訓兒女的普通打罵,簡直就是刑求仇敵。先生,我知道這家法是您祖上的規矩,自是形式繁瑣而重得多。但隻知道當爹的修理兒子,卻不曾聽聞責罰嬌滴滴的女兒還忍心如此苛責的。便是人家的女兒被當爹的教訓了,也還有個親娘抱著疼,可憐大小姐見不到娘還背負著過重的罪責,成日忍受親爹的折辱和捶楚之痛,竟是一天好覺都沒睡過。做人到如此,何不幹淨地去了?”
齊念佛猛地挺直了身子,“你——?!”他憤怒地猶如一頭雄獅,那厚厚的花白頭發就要一根根炸立而起,陳醫生說完了也就後悔,見了齊念佛盛怒的樣子,剛還忐忑的心反而安定了起來,一股出奇的勇氣湧遍全身,他想破罐子破摔,反正人也老了,錢也掙足了,何必再多個貪欲?不如就此敞開窗子,讓模糊的話都見見光。待墳墓裏陰冷的潮濕消散在陽光燦爛下後,自己不如歸去,含飴弄孫。想著就大步過去,一把扯開了綢緞窗簾,外麵的雨已停了,一抹抹雲散開著,道道天光被擠了出來。饒是如此,被撤了窗簾的臥室還是剎那光明了。齊念佛渾身一抖,下意識蒙住眼,“你在做什麽?!”他倒沈得住氣,並未喊傀儡進來。陳醫生站在窗台前,他的視線落在花園的一方土坑裏。記得清楚,那本該是一叢含苞欲放的白牡丹,如今已被鏟了根。月前的鮮血早已不見,恍惚間卻依然能望見一條綽綽白影,輕飄地倒下不起。“齊先生,您到現在還未看清嗎?”他回過身來,“大小姐為何一心求死?一個人緣何會求死?除卻殉難,便是無望!大小姐自然不是殉了誰,確是實實在在的生而無望了!她自己辦喪事自己毀了所有物品,這已表明她透骨的絕望!齊先生,麵對這些您做何感想?一個有愛的人怎會無望?一個有愛的人怎會切斷和所愛之人的一切聯係呢?!先生,若您真是愛她,她又怎會踏上絕路?她走的時候好幸福,我……”聲音哽咽,“我……我看著她長大,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了……我竟從未見過她掛著那樣滿足的笑……那種幸福的離去,讓我都質疑我的搶救是否是一種罪惡!”齊念佛的肩膀顫抖著,他無力地低低道:“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我悔得頭發白了,之前我從沒想過一夜就能白頭。可當我發現她竟一個人……一個人從從容容、安安靜靜地辦妥了一切身後事,當我發現她竟然將所有的物品都毀掉,一點都不給我留的時候……一點都不給我留,一個念想都沒……我在她房裏坐了一宿,盼著她魂魄歸來……”“大小姐巴不得立刻投胎,徹底拋棄這段記憶。”
陳醫生尖銳道,“一個人,背負了間接害死母親的罪過,已是自責到絕望,再壓上了父親自私而懦弱的毒恨,從手足處尋不來寬慰,成日忍受著家法的惡毒和示眾的羞恥,忍受著族人親人們的幸災樂禍、竊竊私語、冷漠與譏笑……”陳醫生有些說不下去,他垂下頭,“齊先生,您毒打她,示眾她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她是您的親生女兒?她身子嬌弱,她臉小麵薄,她是個姑娘家!您把她羞辱到這步田地,您自己的臉麵是要往哪裏放呢?”齊念佛怔怔說不出話。陳醫生心想:錯到如此極致,若還能辯解出來,那可真是……“我……”齊念佛的嘴唇翕動,“我……我……隻想著每次責罰她,反正都是我下的令,其餘人不過是傳旨的罷了……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下,這不算傷我臉麵……”陳醫生好險背過氣去——若是生生憋死自己,那就真毀了他身為名醫的美名了。“好,好!”他不解恨地說,“您竟還是執迷不悟!別人都是‘傳旨’的,都是奴才,可以要您為所欲為對吧?您追求的原來不是什麽愛,而是掌握一切,不傷了這個原則,就天下太平對吧?!那麽在掌握一切和疼愛女兒之間,您如何抉擇?”齊念佛長歎息,“這不矛盾!”“不矛盾?若是如此,又怎會有她深受酷刑又受全套家法的恥辱折磨?!又何來的驅逐出家門?齊先生,我雖不清楚緣故,但也知道水深。您敢拍著胸脯說,您沒為了權力而放棄什麽嗎?”齊念佛一片煞白的臉色讓陳醫生為猜中而感到得意,卻更加憤怒、失望、心寒,“您真的有罪!懦弱、自私,把女兒當擋箭牌來泄憤長達十六年!您自以為是並且熱愛權力,時時刻刻都處在權力的控製下,卻還以為自己兼顧了親情!先生,就請不要說您對兒女的疼愛有多純粹了!口口聲聲的愛,可您懂得愛嗎?愛,不是自以為的愛,而是站在對方的角度去考慮,去體貼,那才是愛!是要犧牲、奉獻,要割舍自己的,去成全對方的!您不停地說您滿足了大小姐的衣食住行,樣樣一流。可是作為父親,這不是您該做的嗎?而一個父親其餘的職責您可有達到?您所給予的不僅是物質上的,也該是精神上的。甚至對人而言,精神上的是那麽重要,家貧而其樂融融,或許這才是大小姐最渴望的——比起這困了她一輩子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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