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乍斷 一直都知道(四)
厚重的窗簾掩著玻璃,黃昏被剪下一片,黏在這偌大的室內。空氣也累了,忘記要流動才能新鮮。窗邊病榻上,一個花白了頭發的男子緩緩地擡起身,靠上了床墊,他對陳醫生勉強一笑,“你我何必說這些,必是讓我那幾個不孝的孩子給纏上了,真是不懂事。”“哪裏,少爺小姐們也是出於各自的關心,才會寒暄幾句。”陳醫生上前幾步,見他麵色蠟黃,瘦的好像深秋幹枯的草,風過就會蕭瑟,一股酸楚湧上,“齊先生,您……唉……”陳醫生歎息。他和齊念佛算是同代人,年齡相仿。多年來,他早已看慣這位東家舉手投足間的威嚴莊重,雖然對他的一些做法並不讚同,但心裏也一直承認齊念佛到底是一家之掌門,外在的氣質確實非凡。在一個月前,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想過,竟有一日會親眼目睹何為未老先衰,何為一夜悲白發的淒楚。畢竟醫者父母心,何況是多年的“父母心”,陳醫生見齊念佛鬱鬱寡歡到了如此,一時間也不忍再多責備,上前開始為齊念佛做檢查,把了把脈,更加心驚,“齊先生,我上回開的藥,都有按時服用?”齊念佛的手虛虛搭在床沿,皮包骨頭,青筋迸現。他微微閉目,似已無力氣睜開,停了半晌方道:“自然遵你的囑咐。”“若是聽我的,”陳醫生有點生氣,“可不是您現在這個樣子!”他看著齊念佛一頭的白發,搖頭道,“我看您是心不在焉地進行治療。心病若是不好,您這身病也難以痊愈啊。”齊念佛收了手,歪在床墊上,胸口緩緩起伏,苦笑道:“醫好我又有什麽用……我活了這麽多年了,很久了……”嘴唇顫了顫,目光茫然,“可琴兒……我的女兒……她那麽年輕……她才二十歲……最美好的年紀……她怎麽可以離開……”心被狠狠一揪,陳醫生想,終究是繞不開這個話題。“齊先生,您還年輕,不老……若是配合治療,您的氣色會好很多,白發也會變回去的。”陳醫生試圖讓話題遠離那過早雕謝的鮮花。
“有什麽意義呢?”齊念佛虛弱著,手指陡然抓緊被單,“琴兒……琴兒……”他慢慢地、小心地念著這個名字,仿佛這是全世界最稀罕的珍寶,“琴兒……”陳醫生低低一歎,“齊先生,請您節哀順變吧……您應該最明白生死之別的意義……而且,大小姐走得很平靜,真的很平靜。”齊念佛聽了這話,半晌沒有反應。陳醫生不忍打擾,反過身去,躡手躡腳地要拿藥單、準備開藥的時候,忽然聽齊念佛沈沈道:“你說實話,陳醫生,你跟了我那麽久,幾十年看護著我的家庭,我信任你……說實話吧……琴兒的死,是我害的,對吧?”他的聲音劇烈顫抖起來,“是我……我竟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我竟……活活打死她,逼死了她!平靜……她何止平靜……那根本就是慶幸和期待,是幸福……我……我竟讓自己的女兒懷抱著對死亡的希望,追求而去……”單手掩麵,抖動不已。握住藥單的手指一緊,隻感到五指冰涼,仿佛那天那時,那手術台上少女冰涼的肌膚。身為醫者,他竟什麽都做不了。其實他早就發現少女的身體亮起了紅燈,但卻沒有堅持一下。如果當齊念佛告訴自己齊姝琴不肯進一步體檢,不需他再費心的時候,自己能執拗一點,堅持給大小姐做更細致的體檢呢?一念之差,結局相差千萬裏,陰陽兩相隔,追悔莫及。自責、內疚和悲愴湧上來,放肆地啃噬著他的心。
一陣憋悶的痛楚泛濫開,猶如波浪般互相重疊拍打著,“齊先生。”陳醫生再也忍不住了,他轉過身疾走幾步,停在病榻旁,“齊先生……我也一直想問問您……”聲音越來越低,“您真的……恨大小姐嗎?我是說……在夫人去後……”掩麵的手緩緩地挪開,露出齊念佛茫然的麵孔,“恨……”他呢喃著,一絲苦笑慢慢浮現,“老陳,老陳,你也是做父親的,你膝下也是有兒有女,如何不明白呢?琴兒,她是我親生的女兒!我生的我養的,我眼看著自己的骨肉一天天長大,你知道我心裏有多歡喜嗎?她是我的孩子,你以為我真的忘記了嗎?你以為我真的回避了嗎?你以為我會否認?我的女兒,我一直都知道那可是我齊念佛生的親閨女!我的確氣她厭她打她罵她,可我每次下手都是有分寸的!掌刑的傀儡都是我的,那力道我都給掌控好了,藥材還有細致的刑後護理,我哪樣疏忽過?陳醫生,難道你以為我會想要她死嗎?我會害死她嗎?我至於恨到迫她生不如死嗎?!你……你……你搞明白啊!”“我確實不明白,我也搞不明白。”陳醫生坦率說,“您說是您的女兒,您說您很愛她,既然愛,又如何忍心苛責她,毒打她,□□她,謾罵她,任人作踐她,栽贓陷害於她,冷嘲熱諷於她,還刑求於她?齊先生,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人,如果聽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做出了如上的事情,是絕對不會判斷這個人愛那個人的!我真不明白您口口聲聲的‘愛’,是從何而來!”齊念佛呆呆地聽著陳醫生強硬的指責——身為掌門的他,許久沒讓人如此指手畫腳了。他仰天長歎,軟弱地靠著床墊,握緊被角,似乎一個鬆開,整個人就會滑下床般。“我……說不清……”他緩緩著,“輕煙的去世,你也是知道的。我最愛的妻子,前一刻還和我有說有笑,還計劃著晚飯,籌劃著周末的出遊,孩子們出生後的慶祝,親密無間……”一抹撕心的痛苦劃過他憔悴的麵容,“轉眼間,我一個沒注意,我一個鬆手……”雙手抱住頭,“她就永遠和我錯開了。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其實我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怎麽沒對火爐房多來一層警戒;恨自己怎麽沒安排好傀儡看好了琴兒,別讓她亂跑;恨自己沒關照好輕煙,讓她能舒舒服服安胎,而不是到處找孩子。如果我更體貼一些,更細心一些,把安保工作做好,把琴兒和輕煙都照顧好……”他哽咽了,說不下去,往事曆曆在目,竟還沒褪色。“您是自責?您當真是自責?可您分明是……一直在責怪大小姐。”陳醫生還是選擇了一個委婉的說法。齊念佛卻是聽懂,“是我的錯……”他心灰意冷道,“都是我的錯……那時候,我……我不敢麵對自己……那一刻,得知輕煙離開的那一刻,我快撐不住了,我甚至睡不著覺,腦袋裏嗡嗡嗡地責罵著自己,那個滋味……”他按著額角,更加虛弱,“什麽都做不下去了,隻是沈浸在痛的苦澀中,那滋味不好受。我不想那樣,我是掌門,是一家之主,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我不能困住自己在這些負麵的感情中。”
“於是您困住您的女兒了。您把罪責統統推到她身上,樹立一個靶子,一個發泄的沙袋,一個默默承載的垃圾桶。”陳醫生平靜道。齊念佛的手又覆蓋住了臉孔,他的肩膀抖著,猶如風中枯葉。“是……”許久,他低低地承認,“我是這麽做了。不敢、不想也不願痛恨自己,就隻好去……”“恨女兒。我一直都知道的。”陳醫生有些輕蔑地說,“自己渴望著早日走出陰影,回到正常生活中去享受陽光燦爛,於是就硬生生讓自己年幼的心愛女兒去頂罪?讓她替自己跌入黑暗的深淵中,操縱著改變了她的一生,來維護自己?齊先生,恕我說句不中聽的,您自私而懦弱。”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