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乍斷 一直都知道(一)
陳醫生一直都知道,齊家故亡多年的夫人楚輕煙的祭日,是他家那位新逝大小姐齊姝琴的生日。十六年前,三十出頭的陳醫生所跟隨的團隊一直都被重金受聘於玄黃界的豪門齊家,他那年邁的老師便是這個團隊的核心人物,而年輕卻醫術高超的他,也被視作了團隊的接班人。他目睹了齊家大少爺和大小姐的呱呱落地與茁壯成長,他看到過齊家四口的幸福生活,他跟隨著接生了二小姐和二少爺這對龍鳳胎。然後,他參與了對齊夫人最後的搶救。那是他至今都難忘的一次生死角逐,持續了整整一周,時時刻刻都在奮戰著。然而,最終是死神張開了羽翼,獲得勝利。而後這個家就陷入了深淵——陳醫生一直都這樣認為,但他人微言輕,不該管的事,他管不來。但當那個柔弱的少女終究沒能熬到雲開見日,過早地倒在牡丹花下後,一種可怕的罪惡感啃噬著陳醫生的良心。
連著幾天他都感到胸悶而眼角幹澀,睜眼閉眼,幾乎都是一襲白衣和一身鮮血,少女恬靜的睡顏,還有心電圖上那最令人撕心裂肺的、平直的線。陰雨霏霏,小街被雨水濕潤得清冷。陳醫生從出租車上下來,撐起了烏黑的傘,他步行五十米,站在沈重的鐵門外,細飽雨水的白布帶子正緊緊貼著黑漆漆的大門。他撥去白布條,露出了血紅的門鈴——叮咚……聲音搖曳到碎裂。陳醫生閉上眼,一時間思維也跟著碎開,雨水般落了滿地……不明所以的外人都以為齊家的掌門夫人是為了生大小姐而去,因為母親的祭日是女兒的生日,但轉念又覺不對,因為大小姐之後還有二小姐和二少爺,都是一母同胞的親手足。這事按理說也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但卻牽連了齊家掌門那根不可碰觸的傷心筋,由此成了禁忌。不過天大地大,自能容活人說話,總有人肯出頭解惑,說齊夫人確實是因難產而死,但不是為生大小姐,而是為了龍鳳胎的二小姐和二少爺,至於死在大小姐生日那天,不過是老天爺一時閉眼的後遺癥——齊家臨時扣押的幾個惡鬼讓貪玩的大小姐給放了出來,沖撞了大腹便便的齊夫人。夫人外柔內剛,在手術台上掙紮著生下一對兒女後,苦苦撐了一周,終究帶著對丈夫與兒女們的不舍而逝。有時候,陳醫生不厚道地想:如果夫人生完孩子就去世,如果她早閉眼兩天、一天,哪怕是兩個小時,都可避開那個讓她的丈夫耿耿於懷了十幾年,也讓她疼愛的寶貝大女兒痛苦了十幾年的日子。最後的結果,就是齊夫人到底還是死在了大小姐四歲生日的那天黎明。據說那天的太陽遲遲沒有升起,夜幕黯淡,漫天星光晶燦亮,也不知是誰的手機在迎不來朝陽的小街上響起,唱起了悠長的《魯冰花》。在場的齊家人看得清楚,掌門齊念佛隻是掀開白布單子,靜靜地望著再也不會睜眼的愛妻,一言不發,他的沈默已表明了他最深刻的悲慟;大少爺齊宇乾六歲了,從叔叔的懷裏掙脫出來,撲到地上腿蹬腳踹,哭鬧著要“媽媽抱”,大小姐齊姝琴剛到四歲,還是小小軟軟的一團,窩在堂姑的懷裏,小手捂著臉,嚶嚶哭泣。她美麗的眼睛在指縫後閃亮著,不安地看著僵如雕塑的父親齊念佛。這孩子闖大禍了,真是要念佛氣壞。男性長輩們搖頭歎息。孩子知道自己犯錯誤了,媽媽都沒了,正害怕爸爸也不要她呢。女人們的心思就細致的多了。當時陳醫生隻是老師的助手,和齊掌門交待的事情輪不到他做,他對手術間和自己都進行了簡單的清理,走出來的時候,剛好看到這樣一幕——齊家堂姑抱著穿著小粉裙子的小琴兒、齊家兩位嬸母分別抱著剛出生的龍鳳胎,一起迎向了齊念佛。“看看孩子吧。”她們異口同聲。楚輕煙的遺體,剛剛被推走。齊念佛拉起了滾在地上哭鬧不休的大兒子齊宇乾,為他擦幹了淚,“媽媽不在了,以後乾兒聽爸爸話,好嗎?”齊宇乾大哭,“我要媽媽抱——不要爸爸——爸爸就會抱妹妹——爸爸從來不抱乾兒,就會抱妹妹——”齊念佛的眼角抽了幾下。他轉過身親了親繈褓裏的一對新生兒女,吩咐抱下去喂些奶,然後拉起齊宇乾的小手,背對著小琴兒,走了。陳醫生看得清楚,從始至終,齊念佛都沒看小琴兒一眼。他心中微微悚然:那向來就是他最愛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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