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乍斷 第1種結局
小弟,我們輪流陪著爸爸來看你。今天,輪到我陪著爸爸來看姐姐了。”她燃了三支香,小心地插在泥土中。青煙嫋嫋,散入空氣不見。齊柳笛紅著眼圈,一歎。“姐姐,你好狠心……”自你走後,已經過了一年多了。齊念佛站在一旁,疼愛地凝視著“莫生墓”這三個字,一雙蒼老許多的大手柔和而謹慎地摸了摸,仿佛這墓碑是全天下最稀罕的珍寶——那石頭有一麵及其光滑,顯然是讓人的手給摸平了。他的手指拂過的,不是石料。是歲月,是回憶,是心……一年前——還魂丹也依然挽不回齊姝琴堅決離開的腳步,在奮力搶救六個小時後,女孩屍身逐步的冰冷和僵硬,宣布了她無可挽回地逝去。留下的,就是一輩子都再無彌補機會的人。齊家人——尤其是齊念佛等直係親人,記得最清楚,那刻骨銘心的一段黑暗歲月。在齊姝琴去世的第三天,湛家女掌門突然造訪了滿堂縞素的齊家主宅,她表情肅穆,身後的幾隻傀儡扛著兩口大鐵箱子,一路疾走而入齊家宅。齊念佛接報,雖然痛苦到恨不得昏睡不醒,但終究活在現實中,他隻好強打起精神,親迎出來。“表哥,節哀。”湛掌門微微一躬,“雖然很不合時宜,但我覺得總該讓孩子走得清白點。”她利落地拍拍手,傀儡們將鐵箱子打開——那裏麵封住了兩條鼉,規規矩矩地趴著。湛掌門符咒一打,那兩條鼉漸漸化作兩個人形——竟是齊柳笛的好友和齊入畫的男友!大家都震驚了。
湛掌門說:“間接導致琴兒死亡案子的罪魁,現已落網了。”她冷靜地陳述道:“當日得到齊家對此案的總結匯報後,我隱隱感覺其中有詐,火爐房與密室相去甚遠,如何白鼉妖與繡娘魂舍近而求遠?如何在逃亡之時,還要把兩個根本不會礙事的凡人殺害?如何那兩個凡人的屍體,如此快就有家屬給匆匆領走呢?奈何齊家內務,我無憑據也不好幹涉,故此暗中走訪。終於捕獲了這對偽裝成人類的鼉妖。”湛掌門遞過兩本秘笈,“兩隻鼉妖的修為很高深,他們冒充人類接近了齊柳笛和齊入畫,光明正大進入齊家,誘惑著齊柳笛和齊入畫帶他們接近密室,伺機偷竊。正巧火爐房失守,齊柳笛和齊入畫毫無防備地將他們丟到密室旁就趕去救援,給了這兩個妖孽可趁之機。他們進入密室,匆匆盜走兩本秘笈,用妖術藏於體內,再用巧妙的妖術偽造成死亡的樣子。而後他們的同黨,也就是所謂的家屬,匆匆跑到齊家,把他們的屍體給領走。可惜的是——這一切,忙亂中的諸位,都沒查出來。”湛掌門見齊念佛呆呆地不去接秘笈,便會意地放到茶幾上,“完璧歸趙,兩隻鼉妖也就交給齊掌門處理。”慢慢的,她環視一圈,滿廳白素花圈,再去端詳憔悴呆滯的齊念佛,她一臉公事公辦的表情褪下,浮上的是惋惜和無奈,“表哥,你還記得我說過什麽啊?我要你冷靜下來,理智地看這個案子。可是你……”接觸到齊念佛眸光深處的哀痛,她不忍再說了。
這不是齊家高高在上的掌門人。這是一個喪女的愧疚父親。自己帶來的真相會加深這個愧疚。但是自己一定要這麽做。琴兒,表姑非齊家人,又要維係玄黃界各家平衡,沒能及時幫到你。至少要讓你清清白白,要讓他們內疚一生。總得有人受到懲罰。湛掌門轉過身,靜靜離開了。“姐姐,當年是大家錯怪了你,害了你。”秋風中,齊柳笛哀婉地撫摸著潔白的墓碑。姐姐,決絕而走的你,恐怕不會想到爸爸竟會如此痛苦……那日,湛掌門離開後,爸爸就把自己關在了你的房間裏,整整三個晚上都沒出來。爸爸沒日沒夜地翻啊,找啊……你知道嗎姐姐?爸爸是在找你的東西啊!爸爸瘋了般地想找到能寄托著你氣息的物品,能讓他抱在懷裏去寶貝,當作你來寶貝,哪怕隻是一張相片……可是姐姐,你好狠的心。那些行李箱裏,怎麽都是撕碎的紙張、扯毀的衣物、砸爛的物件,焚燒後的照片呢?你怎麽把你的東西都給燒了、扔了、撕了呢?連你的電腦上的一切,都給恢複到原初;網上的足跡,你都給抹去……姐姐,你就這樣怨我們嗎?一點東西都不肯給我們留下,一點痕跡都不讓它存在,讓我們連懷念你、追悼你、去寄托去追憶的物件都沒有……姐姐,你知道嗎?當爸爸從你房間出來的時候,頭發全白了。後來,爸爸從網上看到你初中同學貼的畢業照,如獲至寶,楞是印了一張,再將你的頭像給扣下來,就那麽一小點,小得還不如拇指蓋大,模模糊糊的可憐。可爸爸卻視若珍寶,他精心地裱到懷表裏,時時刻刻都戴在身上,就仿佛你被盛在了他的心口。落葉掃過,齊柳笛仰起頭,天高雲淡下,淚水慢慢滑落。一旁的齊念佛正深深親吻這方墓碑,再將可愛綿軟的大海豚放到墓前,帶著一點討好的笑容,喃喃道:“乖琴兒,爸爸來看你了。爸爸這回又給你帶了個玩具。爸爸昨天晚上剛剛想起這件事情,琴兒很喜歡玩偶對吧?小時候,琴兒看著海豚玩具好,一直趴在櫥窗外盯著不走。琴兒想要爸爸買,爸爸卻二話不說地打你,罵你不配,還故意買了一隻海豚,給了笛兒玩……爸爸記得,後來你躲在牆角,偷偷看著笛兒抱著大海豚,羨慕的樣子——”齊念佛開始哽咽,齊柳笛更是感到五味陳雜,她垂下頭,靜靜流淚。“乖,好好玩。”齊念佛將海豚擺正。他擡起頭,凝視著這墓碑。
沒有照片的莫生墓……埋在下麵的骨灰盒……這塊墓碑,這塊墓地……一切安葬的費用……與他無關。那個墓主,用最決絕的方式,宣布了這一切都和齊家無關,和齊念佛無關。她一手安排了自己的死亡。一年前——齊姝琴死後的第四日。公證人和律師雙雙出現,出示了齊姝琴生前立下的遺囑——都是關於後事安排的。對於齊家,這是一個晴天霹靂。原來齊姝琴死前那兩周頻繁的出行,並不是去什麽高級消費場所,而是去了銀行、公證處、律師事務所、喪事服務點、喪葬物品專賣店……楚輕煙當年留給每個孩子的大筆遺產,齊念佛都在兒女成年後轉到他們的賬上去,齊姝琴已經二十歲,自然早就有了這筆款子。而她將這些錢,全都用在了自己的身後事上。
她立下嚴格的喪事遺囑,進行了公證,還聘了律師來監督執行。她沒有按照玄黃界以往的規矩進行土葬,而是要求火化,並且自己就選好了火葬場和骨灰盒。她不要進到齊家祖墳裏,而是選了一個社會上的最普通、離齊家主宅最遠的墓園。她自己選好墓碑、墓地、墓誌銘。她選擇在墓碑上刻下的不是“齊姝琴”這個名字,而是“莫生”。莫生,陌生,陌路人,莫要生。她還自己選好了壽衣的布料和樣式,裁成了最後的美麗衣衫。她就這樣寂寞而從容地安排了自己的死亡與後事,而把齊家,把她的親人,她的父親,徹徹底底地排除出去。不需要你們操心,隻因莫生與齊家毫無瓜葛。麵對這個結果,已經備受打擊的齊念佛,一言不發地接受了。他看著女兒出生,看著她長大,渴望能看著她出嫁,甚至還自以為是地幻想著她日後的幸福生活……但他最終隻能看著她被送入手術室。掀開單子,去看她沈睡的容顏。身為父親,他竟然不能操辦自己親生女兒的喪事。女兒生前的一係列安排,徹底否決了他做父親的資格。這是重重一巴掌,對他,對齊家,對所謂的親人。這事實就是那天真的孩子,直言不諱地道出皇帝的新衣。自以為華美錦緞在身,今朝方知裸 奔數年。心如刀絞,血色褪去,齊念佛的身子搖了搖,齊柳笛慌忙扶住了他,“爸爸!”“你姐姐……”齊念佛呢喃,“她就這麽去了,她去了,還把自己燒了,一點都不給給我留……我的女兒,我和輕煙生的漂漂亮亮的女兒,那麽美,那麽小,那麽柔弱,活生生的一個人,會笑,會哭,會說話,會喊爸爸的……可最後給我的,就是一隻小小的盒子。
便是這個小盒子,我都不能留下……”齊柳笛輕輕哭泣。“她為什麽不告訴我,她病了呢……”每次要離開墓園的時候,齊念佛都會這麽念一句。一年了,日日都念一句,“我會給她找最好的醫生,好好嗬護她,讓她養好病,再看她鳳冠霞帔,風風光光的出嫁……”但是,這一切都不會再實現,緣分已生生斬斷,遺憾將永久留存。慢慢地撫摸著墓碑,齊念佛落下兩行蒼老的淚。父女倆蹣跚著走出了墓園……六年後——齊念佛站在這家幼兒園外,臉貼著欄桿,恨不得將腦袋塞進去。他專注而近乎貪婪地望著那個小女孩——玲瓏嬌軀、冰肌雪膚、長睫毛、烏溜眼睛、嬌美嘴唇、白嫩嫩的小脖子、小胳膊還有小腿,穿著普普通通的小花裙子,踩著小紅皮鞋,梳著兩個小辮子,還背了隻小兔子圖案的包,帶著小姑娘的奶香,乖巧地等在幼兒園門口。還是那麽美麗,那麽可愛,那麽柔弱,那麽乖巧……那對夫婦出現了。小女孩甩開幼兒園阿姨,快樂的鳥兒般“飛”了過去。“爸爸——!媽媽——!”小女孩蹦跳著,讓她的爸爸一把抱起來,轉了幾個圈,又拚命地親了親。小女孩咯咯笑,她的媽媽接過女兒,也親了親,“乖琴兒,爸爸媽媽的小乖乖,今天聽老師話了嗎?”“聽了,老師獎勵我一朵小紅花!爸爸抱我——”小女孩嬌聲嬌氣地說。她的爸爸又抱過女兒,“乖女兒,爸爸的乖女兒,走,爸爸媽媽帶小寶寶回家嘍——”“回家嘍,回家嘍!”小女孩騎在爸爸的脖子上,高高興興地拍著小手。媽媽跟在一旁,含著笑,握住丈夫的手。普通的一家三口,幸福地向車站走去。齊念佛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人倫喜劇,思路回轉——自己每日都抱著各種禮品到女兒的墓地,風雨無阻,最終讓湛家掌門動了惻隱之心,幾經周折和冥府聯係、求情、商議。最終,湛掌門私下告訴了他,齊姝琴轉世後的人家。琴兒投生到了最普通的工薪人家,她是這對恩愛夫妻的寶貝獨女——這普通的人家,沒有超生的資格,他們隻安安分分地生下一個女兒,視若珍寶。他們給她取的名字裏也帶了個“琴”。他們是琴兒的父母,他們可以親密地喊著琴兒,他們可以隨便抱著琴兒,寵著琴兒,愛著琴兒。琴兒隻會喊他們“爸爸媽媽”,親他們,向他們撒嬌,讓他們抱抱,依偎著他們,開開心心。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那麽這些幸福本該由我享受。齊念佛悲哀地想。我的琴兒,爸爸和你的父女緣分,已徹底結束了。錯過了,回不來了……他提起手杖,緩步離開幼兒園。夕陽西下,餘暉遍染大地。一位衰老的人孤獨而緩慢地走動,一對年輕的夫婦抱著心肝女兒,笑盈盈地行走。他們走的是兩個相反的方向。背道而馳。真的回不來了……至少……齊念佛望著夕陽,感到臉上一片潮濕。這一生,琴兒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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