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乍斷 18.明亮芬芳

 齊念佛批閱完一份文件後,聽到窗外隱隱地傳來兩個女兒聊天的輕快聲音,不由放下筆,走到窗前遙望——果然是他那一對如花似玉的女兒,笛兒正一路小跑著去了楊柳那邊;原地留下了柔弱的琴兒……齊念佛的心,不經意地柔軟了一下。我的女兒真美。年方二十的齊姝琴,一襲白衣,烏發散落,隻靜靜佇立在白牡丹花前,一股清韻風流,自然飄逸。齊念佛深深一歎:她會成為最美麗的新娘。這也是我能唯一補償給她的了。日後,以父親的身份親手送她出嫁,看著她有一個新的家庭——屬於她自己的家庭。一個可靠的丈夫,一段幸福的婚姻。以後,她還會有可愛的孩子,喊她媽媽,在她年輕的時候給她快樂,在她老了後贍養孝順,那些孩子們,會喊自己外公……想起軟綿綿的小孩子那嬌嫩的一聲聲”外公”,齊念佛臉上,竟不由堆了笑。如果可以……那麽,等事過境遷,族裏安穩下來,我再想個辦法,把她悄悄認回到齊家吧。他再度溫和地注視著窗外花園內的女兒——此時,齊姝琴一點點彎下了腰,似乎是要去品嚐麵前那叢白牡丹的清香。然後她的身子讓開了,露出了剛剛被她遮擋住的牡丹花叢——豔紅的牡丹花,在陽光下閃亮。那亮光,晃了齊念佛一下。




齊念佛的心,陡然一緊,仿佛坐上了秋千,在落差間惶恐起來。怎麽會有反光的物質在花上?液體嗎?手指尖猝然冰涼。不對,怎麽是紅牡丹?那該是一叢白牡丹啊!怎麽會變紅了?!他抓緊欄桿,眼睜睜地看著花園裏,齊姝琴柔弱的身子,輕輕地倒在了花叢下、綠草上、天地間。齊念佛驚呆了。他意識到一個很可怕的事實,這個事實將擊碎他剛才一切”從頭再來,給她幸福”的設想。那紅牡丹,就是白牡丹。隻是讓血染紅了……是齊姝琴的血,生生給染紅了……“姐姐——!!!”是笛兒撕心裂肺的呼喊。“姐——!”是成兒的驚叫。




齊念佛猛地回過神來,什麽也想不起來,隻知道轉身,奔向了書房門。不會的。他第一次及其不自信地想著。女兒不有事的。她不會有事,大概隻是舊傷複發,一時體力不支,讓醫生來看看,吃藥就好。她會醒過來,她的病和傷,都會好起來。然後穿上嫁衣,當最美的新娘。這是我能補償給她的。我說過,這恐怕是我唯一能承諾於她,補償與她的。所以,上天,求你,請不要剝奪我補償的權利,好嗎?他奔到客廳,看到後趕過去的長子齊宇乾已抱著齊姝琴直直闖進來,“爸爸!小弟去喊醫生了!”齊柳笛哭著跟在後麵。“琴兒!”齊念佛急忙要接過女兒,卻看到女兒滿嘴的鮮血,染紅了下頜,染紅了胸前的白衣。雙手,竟還死死抱著那隻灑滿了勿忘我的鐵盒子。“琴兒!”齊念佛緊張地去探女兒的脈,感到女兒的小手動了一動。“姐姐?”齊柳笛喜悅地喚著,“姐姐?求你別嚇我們啊。”




齊姝琴慢慢掀了掀眼簾,她靜靜地望著近在咫尺的親人——父親、兄弟、妹妹。臉色慘白,她喘息著,吃力著,將手裏的鐵盒,一點,一點,一點地往前送——前方,站著的是齊念佛。“給……”齊姝琴喃喃地說,“給……拿著……”齊念佛趕快接過鐵盒,他擡起頭,隻來得及看到女兒露出了滿意的微笑,輕輕地垂下了頭。齊姝琴被送入急救室不到半個小時,陳醫生匆匆走出來,“齊先生。”他摘下口罩,臉上已無血色,隻是遞給齊念佛一張手術通知單,“需要您簽字。”“我女兒怎麽了?”齊念佛還抱著女兒剛剛塞給他的鐵盒子,意識渙散,喃喃道。陳醫生的眸中流露出絕對的惋惜和心痛,“我上次就覺得她的吐血很不一般,懷疑她心髒存在一定隱疾,想做個檢查,可是……唉……如果那個時候發現,哪怕在她這次發作前發現,都有很大希望……”“手術成功率是多少?”齊念佛問。陳醫生閉了閉眼,“幾乎是零。”




齊柳笛、齊宇乾和齊宇成都圍了過來,他們誰都不敢吭聲,盯著陳醫生,盯著齊念佛。齊念佛臉上的肌肉一抖,“我簽的是她的死亡判決書。”“如果不手術,她隻有三分鍾了。”陳醫生沈痛地說,“這個病一旦發作……”輕輕搖頭。齊柳笛哭了,“不……姐姐……姐姐……”齊宇乾和齊宇成都急切道:“陳醫生,怎麽會呢?她雖然體弱,但並沒有大病啊,以前從沒看出來啊!怎麽會突然就不行了?”陳醫生歎息說:“隱疾,很不常見的一種……我真也沒想到,從來沒想過她……”在齊柳笛的哭聲與齊宇乾和齊宇成的連聲詢問中,齊念佛沒有再參與這份“熱鬧”,他低下頭,簽上了自己的姓名——作為齊家掌門的他,簽署了多少次姓名呢?早已是自信的流暢。可是現在,他握筆的手指很鬆,落筆的剎那卻很用力,但隨後又鬆開來,那筆便失去了重心,他的手指努力收縮著大概是想挽回,但是已來不及——哢嗒,筆桿落地。“求求你。”齊念佛懇切地說——他幾乎從未這樣低聲下氣地進行哀求,“求求你,救救她。她不能死。求求你,讓我做什麽都行,讓她好好活著……”陳醫生沒有給出答複,他苦苦一笑,立刻背身,回了搶救室內。




齊念佛望著那扇冰冷的門逐漸合攏,關閉的霎那,他麵無表情地坐到了沙發上。手裏冰涼,是那隻大大的鐵盒子。女兒的寶貝盒子,命根子一樣珍貴,不,恐怕在女兒心裏,比她自己的命還珍貴。她昏死過去前,艱難地交給了自己。一直都不肯打開,不肯讓別人去看,不肯告訴別人這裏麵到底是什麽。多少年了,齊念佛隻知道這是初中那個窮酸小男生送她的禮物,分手的禮物。齊念佛及其厭惡那個男孩,小小年紀談戀愛,油嘴滑舌小恩小惠來收買自己女兒的心,真當齊姝琴背後沒有他齊念佛這個老子保護了嗎?可齊姝琴寶貝這個盒子,大概是初戀吧。齊念佛和亡妻楚輕煙雖是父母之命,但卻真的是一見鍾情,伉儷情深。愛的味道,齊念佛不是不記得,甚至他太過於愛妻子,愛到不能自拔。雖然不屑於也不情願承認,但他還是理解女兒初戀的感受——隻是他想,這孩子害死了輕煙,她太可惡。不能饒恕,不能理解,不能軟化半分。而且,一想到女兒初戀的開始竟然是亡妻的逝世紀念日,齊念佛那氣就不打一處來。而且再怎麽理解,他也絕對無法容忍女兒還沒上高中就在公共場合與男生接吻,毫無廉恥之心!是以他冷漠地責罰了女兒。當然,畢竟是自己的女兒,那天齊姝琴受完玻璃鞭後,被押去祠堂罰跪,齊念佛一直站在門外,冷冷地看著跪在地上的瘦弱女兒,直到她暈過去,再靜靜地走過去,把她抱回房間,上藥療傷。玻璃鞭傷害之惡毒,齊念佛是親眼目睹了,不肯承認自己的心疼,因為絕對不可以饒恕她——齊念佛一遍遍對自己說,不可以,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原諒了她,那麽到底該由誰承擔輕煙之死的罪責呢?那是齊念佛永遠不敢去想的問題。逼著女兒分手,重罰了女兒,再看著她抱回這個盒子,大雨滂沱,拖著一身冰涼、傷痕、疲累與絕望的女兒,披著厚重的夜色,踉蹌地走進來。長發早已散開,每根發絲都濕漉漉地滴答著水珠,臉上已分不清淚水或雨水,也許還有疼出來的汗水。但她的雙臂環著,雙掌護著,十根手指緊緊箍住——那隻盒子。




現在,這神秘的盒子就躺在齊念佛的懷裏。齊姝琴昏迷前,幾乎是拚死交給自己父親的東西。她是要告訴自己,有什麽東西——很重要的東西,在裏麵吧?齊念佛顫抖著手,將盒蓋慢慢地揭開。沒有什麽金銀財寶,沒有什麽稀罕法器。有的,隻是一罐大藥瓶,一張背後寫了字的診斷書。仿佛被閃電擊過,齊念佛一把抓起藥瓶。藥瓶是空的。他辨識了一下服用說明,宛若墜入冰窟。“不,不可能,不會的……”目光凝在了那張診斷書的姓名欄上——清清楚楚,寫著“齊姝琴”這三個字。齊念佛顫抖著拿起這張診斷書——時間,是五年前的,這應該是琴兒生日那天的啊,對,是她十五歲生日,也是輕煙逝世的紀念日。記得那天女兒偷偷摸摸地拎回了一隻蛋糕,記得那天自己二話不說,狠狠地打了她,並且讓她恥辱地示了眾……五年前……五年前。“在她這次發作前發現……”陳醫生的話回蕩在齊念佛腦海中,“都有很大希望……”如果診斷書,是五年前的……那麽……齊柳笛兄妹三人都擔心地看到齊念佛不停地抖著手,目光直直地盯著一張發黃的紙。“爸爸!”他們三個一齊圍了過去。齊念佛輕輕道:“五年了……”他茫然地說:“她瞞了我五年……五年……多好的治療時機……為什麽……她為什麽瞞著我……難道她以為我會恨到看著她去死嗎?難道她以為我舍不得給她出錢治病嗎?難道……難道我竟迫得她一點戀生之意……都沒了嗎?”“爸爸,您怎麽了?”齊柳笛帶著哭腔說。齊宇乾拿過齊念佛手中的診斷書,他看完了,齊宇成看完了,最後傳到齊柳笛手中。




這裏一片寂靜。齊柳笛難以置信道:“不可能,不可能的,這不可能的!姐姐早就知道自己病了?她為什麽不說啊?!她為什麽不跟我們說啊!”年輕的女孩揉著這張過期的診斷書,不經意地看到了後麵的字。她楞了。“啊……這是姐姐的筆跡……”“笛兒,後麵寫的是什麽?”齊宇乾哽咽地問。齊柳笛的淚水,盈滿了雙眸。她輕輕地念著。念著齊姝琴留下的最後一段文字——燈之將殘,花之將萎。莫有悲傷。曾經有過——如此明亮,如此芬芳。無論生命怎樣的傷悲——少女躺在手術台上,輕鬆地舒展著全身。我們的記憶中,也依然能保留著——心電圖放緩著,血壓下降。美的希望……身體輕盈,周圍一切嘈雜,都已不再入耳。和愛的力量。嘟——————別了,我二十年的生命。我依然愛你們……這不易的緣。陳醫生摘下口罩,他眼中充滿了淚水。許久,許久。他顫抖著手,將白色的單子,蓋上這位少女那美麗而平靜的睡顏。他看著她出生,看著她享受了三年小公主的幸福,看著她母親難產後離世,看著她就此墜入地獄。一次次被生父毒打,一次次地皮開肉綻,一次次地嚎啕大哭。哀嚎、呻吟、發燒、昏迷。她痛苦地掙紮著,努力活到了今日。然後,在這個明媚的上午,她帶著一個從容的微笑,閉目而去。




行醫三十年的老醫生,見慣生離死別,他讀懂了齊姝琴的這個微笑。不過是一個渴望已久的轉身,輕鬆地別了一段不堪回首的人生。雪白的單子掩住少女平靜睡顏的剎那,陳醫生俯下身,他的手指哆嗦著為她撥了撥亂發,放到少女還有些溫熱的耳後。輕輕說道:“睡吧,琴兒。”淚水大滴地湧出,“你……終於……可以好好睡了……再也不用……害怕了……不用……擔心了……睡吧……”護士們沈默著離開,醫生們沈默著離開,隻有主刀的陳醫生還靜默在一旁,很久,很久,他不願離去。直到身旁出現了一道人影。齊念佛。“齊先生,抱歉。”陳醫生打起精神,盡到醫生的職責。齊念佛似乎什麽都沒聽到,三個兒女已撲過來,圍住了齊姝琴,哭聲一片。齊念佛小心翼翼地揭開蓋在女兒臉上的白單子。齊姝琴已離世,但體溫尚存。臉頰上還帶著生命的一點點紅,點綴著她清秀的容顏。齊念佛輕輕吻了吻女兒的額頭,“我的女兒真美。”他喃喃著,“睡著了,也這麽美麗。我和輕煙……生了一個漂亮女兒。我說,要給她所有的幸福……讓她快快樂樂的。”他又親了親女兒的臉頰,一旁的陳醫生哽咽著,“令嬡……去得很平靜……真得很平靜……她……不會再品嚐痛苦了!”齊念佛的身子輕輕一抖。“乾兒、笛兒、成兒,你們三個……快!”齊念佛猛地直起身子,“快去密室!”他掏出鑰匙,帶著一股歇斯底裏的執著,“去密室,立刻去密室……”他啞著嗓子說:“把還魂丹拿過來。我要救琴兒,她不能死,她不能就這樣離開我……”琴兒……爸爸不相信你就這樣絕情地離開。爸爸一定要救活你。然後,讓一切都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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