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乍斷 17.由衷的感謝
新的一周到來了,齊姝琴的身子也基本痊愈了,她也變得喜愛外出,常常一個人出門,有時候恨不得一天才回來。惱得齊念佛很想揍她一頓,但又念著她身體剛剛恢複,不日又要被驅逐出家門,他便無論如何也下不去這個手了。耐著性子問女兒去了哪裏,齊姝琴隻帶著淺淺的笑,今天是商場,明天是俱樂部,後天是高級餐館。齊念佛一聽,都是女兒以前很少單獨涉足的高消費場所,隻當她對未來的經濟生活心存恐慌,便柔和道:“要我說幾次呢?爸爸不會虧待你的。難道我齊念佛的女兒,還真要到街上去討飯嗎?!”齊姝琴低著頭,也不回嘴,但還是照樣早出晚歸。
齊念佛看了看日曆,知道女兒留在家裏的日子不多了,他心中本有極深的愧疚,也就不忍再多說。隻一麵篩選著相親對象,一麵和長子、幼子一起為大女兒準備豐厚的嫁妝。時光如流水,眨眼間,就到了齊姝琴被正式逐出齊家前的最後一天了。這天早上,齊柳笛特意親自下廚,做了豐富的早餐,一家人都到齊了,陪著齊姝琴用過餐。齊念佛有心讓一切都顯得正常點——畢竟不是生離死別,隻是大女兒換個地方住,那地方也是自己一手操辦的,從房屋到裝修到家具電器……離主宅不過二十分鍾的車程,已經很近了。因為還有一點公務,他最先用完餐,不知怎的,心中一動,本想幹脆地離開——反正女兒明天才會搬走,但他卻住步子,回頭去看還在吃飯的齊姝琴,細弱的背影,柔順的長發……“琴兒。”齊念佛放緩聲音,“一會兒你要做什麽?出去的話,我給你派車吧。”齊姝琴擡起頭,微微一笑,齊柳笛已輕快說:“姐姐一會兒要回房收拾一下,再到花園轉轉。花園的白牡丹都開了呢。”齊念佛望著齊姝琴,女兒的臉上帶著笑,一種極其釋然,極其舒緩的笑。那不是純粹的開心,也不是絕對的愉悅,而是一種……仿佛死亡前釋然……齊念佛猛地扣住齊姝琴的雙肩,“琴兒?”齊姝琴眨巴下睫毛,“不可以去看白牡丹嗎?”聲音格外柔和。“不……沒事。”齊念佛猶豫了一下,俯下身子,吻了齊姝琴光潔的額頭。為她撫了撫碎發,“身子剛好,別玩的太累。笛兒,照顧好你姐姐。”“知道了爸爸!”一旁的齊柳笛歡快地笑著。齊念佛輕輕鬆了口氣,他直起身子,再次看了眼齊姝琴——還是那種淡淡的笑意,如大海的深邃,盛滿無盡悲傷,一並進入最深的海底,不再留戀海麵的陽光……“琴兒。”齊念佛強忍著心中愈發的不安,“明天八點的時候,爸爸開車送你過去,你大哥和弟弟妹妹都陪著過去,幾位嬸母和堂姑也要賀你的喬遷之喜。
中午一家人吃頓飯,晚上爸爸帶你單獨吃,好不好?”齊姝琴和齊念佛單獨吃飯的次數很少,隻是有時候學習緊,齊姝琴需要在學校上晚自習,出來後天色太晚,這種情況下,齊念佛總會親自驅車接她,然後就帶著她在外麵吃了。但父女倆的用餐都很規矩,基本上,或者說絕對的,齊姝琴從不自己點菜,全都聽齊念佛的。而吃菜的時候,父女倆也很沈默,完美詮釋了“食不言”,低著頭,隻是吃飯,一句話都不說,氣氛總是冷淡凝滯。齊姝琴輕輕一笑,“嗯。”齊念佛見女兒的臉上還帶著真摯的笑容,怎麽看也不似會有意外之人,一顆心慢慢安放回去,他緩緩直起身子,又看了女兒一眼,“那爸爸就去書房工作了。”“嗯。”齊姝琴凝視著齊念佛,眸光晶亮,“再見,爸爸。”心中忽然絞痛,他捧著心口,隻覺得這一句“再見”,說得好像“永別”,那聲音宛若斷弦,拖曳著餘音,顫顫流過耳畔。但當他回望的時候,齊姝琴已轉過身子,美麗的少女端起了牛奶杯,陽光下,她的側臉十分明亮。她舒舒服服地喝著,看不出絲毫不正常。大概是明天女兒就要被驅逐出齊家了,做父親的心裏,總有些失落吧。齊念佛苦笑一下。十六年來,天天說是要恨死她,打死也不足為惜,但是怎可能真的去麵對這樣的事情發生?畢竟是親生的骨肉。
齊姝琴吃過飯便回了房,確認一番這幾日的成果——她確信再也不會留下一絲痕跡,便抱過冰涼的鐵盒子,放在懷裏,親了又親。她摸出那隻藥瓶。這裏裝的是延緩隱疾的藥。“真的不想治療嗎?孩子,現在治療,絕對能痊愈的!你那麽年輕,別拿生命開玩笑啊。這病若是不根治,一旦發作……孩子,必死無疑。”老醫生苦心勸說,“去和你家長談談吧。我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家裏經濟困難啊。”齊姝琴遲疑了,內心裏,她還是求生的。可是,那一天,她帶回了診斷書和十五歲的生日蛋糕,她想過一個生日,在知道自己得了絕癥的這一天,好好的給自己過一個生日,不要讓人生白演一場。可是,她等來的卻是一頓痛徹心扉的毒打,一番最惡毒的、詛咒的謾罵,最後還被裸臀示眾,羞憤交加。拖著一屁股的傷,她將診斷書塞到了床下。然後告訴老醫生,家裏有困難,除非減免醫藥費,否則就不治療了。老醫生搖搖頭,他終究也是要向金錢低頭的。“我給你開一種不貴的藥,可以延緩發作。你每月服一粒,若是有大的波動或者運動呢,也服一粒,大致就能壓這隱疾,壓上五六年。可若是停用了,一旦發作……唉……”“謝謝您了。”
齊姝琴拿過藥單,用零用錢買了一大瓶,開始秘密的服藥。其實當找到愛情的時候,她想過,還是勇敢地活下來吧,去告訴爸爸,爸爸總不會真的看著我死吧?但是那段美好的戀情,最終還是毀在了玻璃鞭子下,當她點頭答應轉學的時候,當鞭子劃破屁股的時侯,當劇痛割裂到她心底的時候,當男孩含淚將印滿勿忘我的餅幹盒子塞過來,卻說那句“忘了我”的時候……齊姝琴做的,就是冒雨回到家裏。洗漱後,她小心的、一口一口吃掉了餅幹,流著淚吃,將淚水和苦澀都吃進肚子,然後微笑著將診斷書和藥瓶,都放到鐵盒子裏去。她堅持服藥,直到受家法酷刑前,吃掉了最後一粒。
瓶子空了,沒必要再續了。齊姝琴是敏銳的,這幾日睡眠,總會在半夜,因胸悶和心痛而醒來,一身冷汗,上不來氣。時間要到了。大概就在……今天了……昨晚,她閉上眼睛,恍惚入夢鄉,她看到了媽媽,張開雙臂,向她微笑。這麽多年了,竟是第一次夢見媽媽——還有小時候的自己。那個小小的她,是三歲前的她吧?那麽幸福地依偎到母親的懷抱。“媽媽,媽媽,帶我走。”她聽見自己說。母親親吻著她,抱著她,轉過身,母女倆一起沒入那片深沈的黑暗中去,將人界燦爛的陽光,永久地甩在身後……“姐姐?”齊柳笛換好了綠色連衣裙,笑著跑進來,“啊,都收拾好了?全放箱子了?姐姐你也真是的,也不讓我來幫忙。”“我自己能行的。”齊姝琴蓋上盒蓋,微笑著。“姐姐,你的這個寶貝裏麵到底是什麽啊?”齊柳笛好奇地問道。齊姝琴淡淡一笑,“用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她隻穿了一件白衣裙,娉婷如一朵出水的白蓮花,隨意散了頭發,別一隻淡綠的卡子,擡首微笑一下,說不出的美麗,流溢在房間內。齊柳笛竟也有點失神,“姐姐你好漂亮!爸爸正給你挑夫婿呢!說是要親手送你出嫁,姐姐一定會是最美麗的新娘。”齊姝琴還是微笑,抱緊了鐵盒子,“走吧。現在陽光不錯呢。要我再看看藍天,看看白雲,看看花,草還有樹吧。”齊柳笛點了頭,卻又是一楞,“姐姐?你……你這話說的……”“走吧。”齊姝琴主動牽過妹妹的手。齊柳笛不放心道:“姐姐,你沒事吧?”“我挺好的啊。又不是沒地方住了,換個環境,我更高興呢。”齊姝琴溫柔地笑道。
“可是……剛剛飯桌上,你和大哥,還有小弟說‘再見’,是什麽意思啊。大家都不出門,你說這話……還那麽莊重地說,就好像永別一樣。”“我要是真說永別,你們還不得立刻盯緊了我啊。”齊姝琴淡淡道。齊柳笛停下步子,“姐姐!”“開個玩笑!”齊姝琴歡快地笑了出來——齊柳笛很久,很久,很久沒有見過,自己的親姐姐,這樣愉快的笑了。那麽燦爛。哪裏有不祥?自己……多心了吧。明天,姐姐就要被趕出齊家了,到底是驅逐,心裏總會有點疙瘩,所以才會有那種神態和語氣吧。齊柳笛搖搖頭,似乎很正常。姐妹倆走到花園裏,陽光明媚,天藍雲白,腳下綠草茵茵,眼前宛然一畦白牡丹,開得正好。齊姝琴低下頭,指尖小心地碰了下�?*,不覺露出一絲微笑。再美的花,總有雕謝的時刻。卻畢竟來過,開過,有過芬芳。心口輕輕一痛。她保持微笑,緩緩直起身子。“妹妹。”她這麽對齊柳笛說,“那邊的柳條真不錯,能幫我折一枝來嗎?我懶得過去了。”“好啊!”齊柳笛高興道,“姐姐就在這裏呆著,我馬上就回來。”齊姝琴說:“嗯。我不動的。我就在這裏。笛兒……再見。”齊柳笛笑了,“幾步路,什麽再見啊。”她跑遠了。
齊姝琴緩緩閉上嘴。雖暗流而湧的痛苦,頃刻間如潮水般,在心口蔓延開。來勢竟如此洶洶!這一回,在劫難逃了。心髒上的每一寸肉都在顫抖,脆弱的身軀頓時沈重起來。骨頭開始發涼,肌肉正在發僵。齊姝琴大口喘息著,微笑著挺立,她站在這一從白牡丹前,緊緊抱著鐵盒子,抱在心口,貼在心口。最後一刻,我和你在一起……她呢喃著,將臉貼了上去,摩挲著冰涼的鐵盒子。在一起……疼痛裹挾了全身,她逐漸使不上力氣了。胸口沈悶,喘一口氣,生痛。再一提氣……一股熱流湧上來,她低下頭,張開嘴——鮮血噴湧,好似一股紅色瀑布,直直飛瀉到白牡丹花上。齊姝琴再也支撐不住了,隨著第三口血的吐出,她將自己的身子,交付了大地。傾斜著,她逐漸倒下。視線,還有幸劃過這許多自然的美景。謝謝陽光,如此明媚。謝謝天空,如此碧藍。謝謝雲朵,這般純潔。謝謝樹的巍峨,草的柔嫩,花的鮮豔……謝謝上天,讓我最後,能倒在這一片自然的美麗中,與它融合……謝謝,我的雙眼,雙耳,口鼻,手臂和腿腳,謝謝我所有的感官。讓我能來過,看過,聽過,說過,感受過……謝謝,我脆弱的心,和我短暫的生命。無論是喜,怒,哀,樂……都是最寶貴的,人生經曆……謝謝……學會感激,向生命揮手,向死亡微笑。這是人生,最美的美好。還有你們,白牡丹們……讓你們變成了紅牡丹,是我留給世界的,最後的作品了吧……她微笑著,躺在地上,感受著呼吸的衰竭,心髒的停頓。還有風的吹拂,陽光的愛撫。謝謝……給我自願終結生命的……幸福……紅牡丹還在滴血,一滴,兩滴,三滴……落到齊姝琴嬌美的臉頰上,蜿蜒而下……綠草茵茵,雪白的人兒,血紅的血。她閉著眼睛。緊緊抱著,那隻鐵盒子。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