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乍斷 13.鐵盒的珍貴
齊念佛顫了一下,猛然發覺自己的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容易活在過去了。“爸爸——”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委屈地握住自己的手腕,楚楚可憐的哀求。齊念佛的手,落了下去——不是重打,而是將側過半邊身子的女兒輕緩地按回到床上,讓她小心地趴正了,又輕輕掀開柔軟的被子。被褥下的齊姝琴隻穿了一襲白衣,臀的位置果然綻開隱隱鮮紅。想來是還未收口的臀傷又都掙開了。齊姝琴什麽也顧不得了,連父親難得溫情的舉動都來不及考慮。她隻是趴在床上嚶嚶哭泣,蒙冤的委屈、臀傷的恥辱和痛、對親情的絕望一並都襲了上來,她本不想哭,她發誓:自己要撐下去,勇敢地、睜著眼看著自己撐到最後一刻——那已經不會太久了,她清楚地明白這一點。眼淚是委屈,委屈意味著心存希望,心存希望意味著戀生。她不該戀生的。生已無歡,死又何懼?但她終究是血肉之軀——身體的疼,心裏的痛,隻要她還喘息,這一切感覺就會折磨下去。齊姝琴流著淚,忽然感到下擺被撩了起來,心裏一驚,身子裏熱外冰——受刑後,她沒有再穿內褲,而是光裸著臀,上麵塗了一層療傷的藥。“姐姐。”齊柳笛的聲音小心地傳過來,“爸爸喊我來。要我給姐姐換下藥。”齊姝琴含著淚不去理會。齊柳笛沒得到誇獎或者感謝,不愉快地扁扁嘴,倒也沒說什麽,她靈活而輕柔地用溫熱的手巾拭洗了齊姝琴的臀部——此刻的樣子,比受刑那會還要厲害,該腫起來的、該膨脹的、該綻開的、該黑的該紫的全都顯露了出來,莫不爭相跳上這姑娘的身子來展示一番。便是腰部和兩條大腿都黑腫得讓人不敢重捏。剛剛因為齊念佛的責打和齊姝琴的扭動躲閃,臀峰上的幾條傷口又綻開來,鮮紅正不緊不慢地冒了頭。齊柳笛順了順睫毛。此情此景,她心中也是微微愧疚,畢竟這是和自己血脈相連的親姐姐。
想到這裏,她也有種恥辱感。她默默地在散了止血藥粉的銅盆裏淘洗著鬆軟的手巾,給齊姝琴擦拭了三遍,將鮮紅暫時止住。又拿起清涼的藥膏,將冰藍色的膏體細細勻在齊姝琴身上——再好的藥,也對傷口有點刺激。齊姝琴又短促地低呼著疼痛,身子不由躲了躲,卻又倔強地不願讓妹妹看到自己胡亂掙紮的樣子——昏迷的時候,愛怎麽掙紮就怎麽掙紮,一旦清醒了,人的恥辱感也就全上來了。腦子越清醒,恥辱感就越強,逆反和倔強就越有力氣,哪怕身子撂土裏了,也得讓精神站在地上,才不至讓敵人欣賞到自己的不堪和卑微,以至於自己就真的卑微起來——所以兩眼一閉,才是輕鬆。齊姝琴便努力挺直了身子,默默地流淚——淚水濕潤枕頭,心痛。齊柳笛給她換好藥後,又幫著換了件幹淨的養傷衣服,輕輕放了下擺,蓋了被子的時候,齊念佛再次走進來——這一回,他手裏拿著一隻灑滿勿忘我的鐵皮盒子。那正是齊姝琴視若珍寶的餅幹盒子。“爸爸。”齊柳笛乖巧地迎過去道,“我已經給姐姐換藥、換衣服了。姐姐的出血也都止住了。”“嗯。乖孩子。”齊念佛向心愛的小女兒溫柔微笑,又歎了歎,“笛兒,你先回去休息吧。爸爸還要和你姐姐談談。”“爸爸。”齊柳笛看了看趴在床上、抱著枕頭一言不發的姐姐,又看看自己的父親,“爸爸……大家……親戚們……尤其是兩位叔叔和幾位老人……他們都在等著……這案子的結論……玄黃界其他幾家也都過問了。”齊念佛神色不變,“都怎麽問的?”“小家族們基本不敢吭聲,隻是不停地說發生在齊家,簡直不可思議。表示遺憾的、表示驚訝的,反正沒什麽用處;應家那幾個長老最是討厭,一副指點江山的架子,隻管數落咱家的保護措施太不到位,人員素質良莠不齊,甚至還說什麽青黃不接,要好好改善;薄家反正總也提不出好的建議,就會反複問過程,問案子審理得如何,建設性的話,他們家是一個字都說不出……湛家……”齊念佛最關心的是這個,“湛掌門怎樣表態?”“湛掌門隻問了事情的經過和案子的審理進度,隨後先說信得過咱家處理事件的能力,又說若有困難和需求,隻管開口,湛家會慷慨相助;再說……嗯,爸爸,接下來的話,湛掌門說……她要以私人身份講幾句……”齊柳笛猶猶豫豫。湛家是玄黃界的主導家族,掌門就是玄黃界的最高領導者。現任女掌門玄術精妙、能力卓絕、頭腦聰慧而心機深沈。但對於齊家而言,最關鍵的是這位女掌門的母親齊音然,正是齊念佛的親姑母。湛家掌門,是齊念佛嫡親的姑表妹。齊念佛立刻明白了“私人身份”的意思,“你表姑說什麽了?”齊柳笛輕聲對父親道:“表姑說,她很清楚咱家的布局,火爐房、密室、花園的位置都印象深刻。雖然她未來現場,但初步感覺白鼉妖和繡娘魂的逃跑路線有點不正常。”“你未告訴她——你姐姐事先就和這對妖鬼……商量好了嗎?”“說了啊!可表姑就甩了我兩個字——”齊柳笛委屈地伸出兩根手指頭,“證據。”齊念佛也沈默了。“爸爸……”齊柳笛不解地說,“表姑還問了我一件事情……我朋友和入畫男友的遺體,目前在哪裏。”“她要親自驗屍嗎?那不必了。族裏人都看得仔細,確實是鼉妖的惡術所致死。”齊念佛道,“湛掌門對琴兒,可有話說?”齊柳笛沈默一下,“湛掌門說,她信任齊家的能力,也尊重齊家的處置權,但希望不要操之過急,莫以推理結案。”“齊家自會用口供說話。”“湛掌門說,要您克製情緒,不要感情用事,保持冷靜來審理這個案子。”齊柳笛怯生生道。
齊念佛麵無表情,許久方道:“去回複湛掌門,對於湛掌門的好意,齊家表示由衷的感謝。請湛掌門盡管放心,我齊家的私事,內部自會處理妥當,最終將向整個玄黃界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如果湛掌門對此案尚有疑慮,自可隨時提出,齊家會做出耐心而詳細的解釋,絕不敷衍了事。或者——湛掌門完全可自行調查,若得出結果屬實,齊家也願意接受。快去吧。”作為齊家對外工作的負責人,齊柳笛已經從好友無辜死去的悲痛中清醒過來,齊姝琴受刑的慘狀,一方麵讓她有種為朋友的死“出氣報仇�?的感覺,消了一大半的氣,也散去了一多半的悲;而一方麵也因了血緣關係,起了惻隱之心,意識到姐姐認罪後的處置後果,她便於心不忍,輕道:“爸爸,或許姐姐……另有苦衷或隱情?”齊念佛隻道:“你先出去吧。”齊柳笛隻好先退出去。齊念佛走到大女兒身邊——齊姝琴聽見了父親和妹妹的對話,有的隻是心寒——如果關係更遠的表姑,都能謹慎地考慮這起案子……她已不抽泣,隻是默默地抱著枕頭。齊念佛將鐵盒子遞到她麵前。齊姝琴身子一抖,兩手一撲,齊念佛收了手,她抱了個空。
“給我!”齊姝琴緊張地伸手。齊念佛蹙眉,“什麽態度?又想挨打是不是?!”齊姝琴很想頂一句“那你打死我吧!反正你是我老子,你打死我好了!”,但她又深知父親恨她怒她,但確實不會真的打死自己。而自己過於強硬的態度,隻會激起齊念佛的怒火,讓她永遠都拿不回盒子。“爸爸……”齊姝琴低下聲音,眼圈慢慢紅了,“爸,那盒子……”“你施了鎖咒是吧?”齊念佛看了看鐵盒子的邊沿,刻印了一圈微微凸起的咒文,以保證盒子不會被任何外力打開——除非施咒者死去。“裏麵到底放了什麽?”齊念佛在耳邊搖了搖,實際上,他對女兒的這個秘密一直都很好奇,但因為知道這盒子的來頭,所以一直視若無睹——當是眼不見為淨了,反正那個窮小子再也不會纏著自家閨女。齊姝琴低聲說,“隻是一些舊東西。”“這也值得你把它當寶貝嗎?�?齊念佛不滿道。他變出一隻傀儡,將鐵盒子隨手一甩,“把它給我丟出去!放在那裏讓我看著就心煩!”“不要!”齊姝琴好似被淩遲之人般痛苦尖銳地喊了一聲,她不顧臀部的疼痛,從床上探起半個身子來,一個不穩,噗通就跌到床下——剛好讓齊念佛的雙臂接住,可她卻掙脫出來,整個人都跪在地上,不顧一切地抱著齊念佛的胳膊,聲淚俱下,“爸爸,求求您,不要丟掉,求求您,求求您了,隻要您不丟,我,我做什麽都可以,爸爸,爸爸!”齊念佛彎下腰,看著自己哭泣哀求的女兒,“那盒子對你這麽重要?還是說你就那麽喜歡那個窮小子?!他哪裏配得上你?!你是我的女兒,我齊念佛的親女兒!齊家堂堂正正的大小姐!以後我會給你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優秀男人照顧你的後半生,像那個沒錢沒權的寒酸小子,一副偷偷摸摸的德性,哪裏能當我齊念佛的女婿?!齊姝琴,你最好徹徹底底地死了這條心!以後連想都不要再想!”“爸爸。”齊姝琴含著熱淚,“我和他早就分手了,我已經死心了,我真的死心了。但是求求您,女兒求求您了,您別問了好嗎,讓我留下盒子,求您了。”她俯下身子,試圖去抱住父親的腿,她的臀部就不自覺地翹起來——一抹鮮紅又從衣料下隱隱滲出。齊念佛看到了那抹鮮紅,心肌一跳,他別過眼,隻扶住了女兒,“認罪。”他隻說了兩個字,目光冰冷。齊姝琴低著頭。她的額頭可以觸到冰涼的地板;她的眼睛能看到父親的鞋尖,清楚到每一粒微塵都能看清。父親身材高大,雙腿修長而筆直,總能站得穩當,猶如一株挺拔的老鬆能撐起一方天地,遮擋一片風雨,令人望之生畏。苦笑。這就是她的生身之父。她無法反抗,無力反抗。哪怕有再多的冤屈,占有再多的道理,她也說不上一個“不”。父親就猶如一座高山,會讓孩子們感到心安,但有時候,孩子們也會感到泰山壓頂的重力——甚至喘不過氣來。齊念佛見女兒隻是低著頭不說話,便冷冷道:“把盒子給我扔出去!”傀儡拿起盒子轉身,齊姝琴喊道:“等等!”她揚起臉,平靜地望向自己的父親。“我認罪。”心死如灰。之所以還會感到悲哀,是因為震驚於無心的人,那身軀竟還在殘喘。三日後,齊柳笛一點一點地挪進監房——她是被派來向齊姝琴宣布齊家最後的處置結果的。“姐姐。”齊柳笛艱難地叫了聲。
齊姝琴聽到了鐵門被打開的聲音,已經從床上直起了身子,她滿懷愛憐地抱著鐵盒子——在認罪書上的簽字換來的鐵盒子。抱著它就抱住了世界,這大概是她僅有的了。所以齊姝琴早已淡然,隻是安靜地看著為難的親妹。姐妹倆沈默了很久,齊柳笛垂下頭,竟一句話也說不出。齊姝琴卻先開口了,“責打多少呢?”“……杖臀三十,鞭臀三十……要用責臀的全套規矩來辦……一個步驟都不能少,還要讓全族女性到刑房去觀刑,以示懲戒。”齊柳笛低聲說,“受刑後準許養傷到康複,然後……驅逐出齊家,不得居住。”齊姝琴摸著鐵盒子,隻是微笑道:“我記得族規該是杖五十,鞭五十,還要廢去功力的”“爸爸說姐姐身子不好,所以堅持給減到三十了,而且爸爸堅決不同意廢去姐姐的功力,大哥和小弟也有幫著姐姐求情的。爸爸是害怕姐姐你一旦被廢去功力,齊家的敵人會趁機迫害你啊。”齊柳笛急忙擡起頭,討好般地湊上來說,“姐姐,你別怕,你受刑後,立刻就會得到最好的治療,最精心地嗬護,直到你身子康複。爸爸以姐姐的名義開了好幾個賬戶,在裏麵存了大筆的錢,而且開始在外麵幫姐姐選房,爸爸還要我問你,是更喜歡別墅,還是公寓。要不要雇幾個傭人或者司機。你即便被驅逐出齊家,可爸爸並沒宣布與你斷絕父女關係,我和哥哥弟弟們也絕對不會和你斷開手足關係,你放心,誰都不敢欺負姐姐的。”齊姝琴似是什麽都沒聽見,隻是抱著她那鐵盒子,止不住地微笑,宛若母親抱著孩子。齊柳笛有點害怕,“姐姐……”“嗯?”齊姝琴笑道,“我沒事。簽字的時候,就把一切後果都考慮清楚了,爸爸也給過我定心丸了。不過你跟爸爸說,就別浪費錢了,媽媽走了後,留給咱們兄妹幾個的遺產,每人都有十萬的。成年後,爸爸已經把存折給我了。我拿這筆錢,就可以安頓我去之後的事情了。”齊柳笛小聲說:“爸爸不會同意的,媽媽留下的錢,姐姐你可以當零用,不能買房子。姐姐……我知道你可能更願意離開家裏……”齊姝琴微微一笑,將盒子抱得更緊,“是啊,我隻在再受一次罪,就可以永遠擺脫了。想一想,心裏很高興呢。笛兒,到時候,你也要開開心心才好。”齊柳笛心裏很不是滋味,又是難過,又是羞慚,隻好沒話找話道:“這個盒子,對姐姐就真的那麽重要?到底裏麵裝了什麽啊?”齊姝琴隻笑道:“裏麵是好東西呢。我走之前,會把這個交出來的,到時候就能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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