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者的安魂曲 #2 撫摸夜的潮濕 (Pixiv member : 小礼物)
2.1 撫摸夜的潮濕(1)
評價自己的過去,或者僅僅去描述它,即是對自己的不公正。按我現在的性格,不會願意再去描繪,那些年無力的我,在大大的天空下,如何孤單,發不出聲響。
今日我的朋友只認得,那個愛約茶愛約玩,交叉十指侃侃而談,隨時出發,一次跨過十個早些年的遠方,那個從不停下的姑娘。誰見過她的過去?現在不自然的掩飾,早已成為習慣,卻抵不住這一刻寫作的沖動,要揭發自己的荒唐。
那時我最愛做的事只有兩件,一是看鬼故事,二是把紅色的磚頭研磨成粉末,然後調在墨綠色的藤蔓汁液里,在墻上畫畫。前者用於在夜晚哄自己睡覺,後者則是和不多的朋友在白天打發時間的好辦法。不多就是只有一個的意思。
我和佳佳是在塗墻的時候認識的。她用純的植物汁液,我用調了磚粉的,然後我在某個很冷的早晨,給了她一個冰冷厚重的石質研磨罐,我們就成了朋友。我最後離開那里的時候,看到這個研磨罐擺在她家門前的小院子里,成了一個花盆。
記得那時候她有一條米黃色,上面有粉色花瓣的連衣裙。現在每次想起她,就只記得那條裙子。前幾年在成都又遇到她,我是去玩,她已經在那里安家。她叫我,歡呼,快步走過來;我因為沒有看見她穿米黃色的連衣裙,就不敢認她。對這條裙子印象這麽深,是因為我自己陷入SP,以至於對她最深的印象,是某個夏天的午後,她挨打的場景。
說來好笑,我從未沒有被任何家人打過,連作死的機會都沒有,因為他們都不在身邊。偶爾聽說誰挨打了,我就像對一切感到好奇那樣,對於這個完全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感到無比好奇。挨打是什麽感覺?很痛嗎?之後身上會有深色的傷痕呢。
直到那個暑假,某一個晴天的下午,天氣很熱,我在平時一起玩的荒地等不到佳佳,就去她家找她。還沒看到她家正門,就聽到含糊不清的男人的咆哮,應該是她的父親,我們叫他李師傅。聽起來佳佳正在被罵,我就想去悄悄圍觀。這個喜歡靜觀的壞習慣,到現在也沒有改掉,還增加了許多衍生形態,比如論壇潛水。
從她家後面繞過去,小心不讓任何一個空啤酒瓶發出聲響,我脫了鞋輕輕走到院子邊上,恰好側身能看到她家院子的地方,就見佳佳穿著那條米黃色的無袖連衣裙,雙手勾在背後,背對著我,李師傅側身挺著肚子,握著一根樹枝,時不時揮舞一下,作勢要打她;每一次佳佳都會躲開樹枝,但是又馬上站回遠處。李師傅斥罵著她,還沒等我破解他的口音,佳佳就被他揪著脖子拉回了家里。
這時候,一個讓我不能抗拒的念頭湧上來:我要去看看。如果克制了這個念頭,之後的生活會變得完全不同,但我不可能做到。那時的我一定會去看,現在的我也會。
我轉身從另一個小窗看進她家的客廳,防盜窗上的藤蔓植物擋住了我的影子,讓我能從葉子間的縫隙看見這個過程。佳佳被推到沙發上,李師傅一把拉起她的裙子,用那根樹枝在她的大腿上抽打,一邊打一邊繼續斥罵。
我盡力屏住呼吸,但是心臟轟然跳動無法控制。我恨自己的心臟,擔心被其他人聽到,比如客廳里的父女。不過可能多慮了,佳佳的哭喊聲蓋住了一切。她大聲喊著:我不去了我不去了!同時用手遮擋,然後樹枝就落在她手臂上;她擡起手,樹枝又落在她的大腿上。
那天雲淡天青,室外很亮,我看不清楚佳佳的腿傷得怎樣,只聽見她的求饒漸漸無法分辨,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和間隔的幹嚎。她蹬著腿又縮回腿,扭動著身體,李師傅仍然不停地打,最後打在了沙發靠背的一個盒子上,樹枝就斷了。這時李師傅一把拽起佳佳的手臂,把她拉進臥室,關上門。臥室里又傳來佳佳的哭喊。
太陽帶著土壤的味道,一直曬在我的頭上,我感到頭昏,扶著墻走到佳佳臥室的窗外,看見窗子下放著一堆雜物,這讓我不能靠得太近,而且窗簾緊閉,也看不到什麽。我就在樹蔭下木然聽著,可能過了十多分鐘,哭喊聲停下來,房里又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不知道李師傅在幹什麽,但是想著他如果現在出門,很可能躲不及,我就馬上離開了。
那天我在曲折的街巷里亂走,仿佛這樣能讓人心安,但仍然過了很久,心跳才緩下來。我沒有偷窺後的羞恥感,倒是覺得見到了什麽禁忌的場面,不自覺地流眼淚。這個奇怪的條件反射一直延續到現在,眼淚像某種輕易獲得的清洗劑,用來洗凈各種過於激烈的想法。
隔了一天,我見到佳佳,她說那天很抱歉被爸爸攔下來了,還挨了打。她給我看腿上的青紫色傷痕,有些地方破皮並且結痂,還有腰上交錯成片的條狀淤青,似乎仍有些腫,她說是被皮帶抽的。情商為零的我竟然說了句,好漂亮。這是我的真心話,那時我已在想象這些傷痕出現在自己身上的樣子。她有些生氣地說,你是不是從來沒挨過打?我說是的,沒有人打我。然後我們就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不過,種子已經種下。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之後的幾個月,幾乎每個晚上,我都會回想那偷窺的午後,然後和偷窺的時候一樣,心跳加速,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躺在自己的床上不必屏氣,我就這樣喘著氣,聽著心跳聲,臉也有些發燙。抱著被子,我像佳佳一樣抽動,躲避著高處落下的樹枝或者皮帶。那時候,我學會了夾腿。
直到次年的三月,我有了第一次真正的SP體驗。
2.2 撫摸夜的潮濕(2)
那個早春,天氣已不寒冷,依舊晝短夜長。天黑之後,我把自己鎖在房間,像往常一樣,只留屏幕亮光,在論壇里看鬼故事,手指僵硬發麻。正點擊下一頁按鈕的時候,電話響了。
是佳佳約我一起寫作業。我知道李師傅又去喝酒了,說不定還搓麻賭錢。每個這樣的夜晚,佳佳都會害怕,要我去陪她。問題是,李師傅對佳佳那麽兇,他在家不更值得怕嗎?說起來李師傅待我還算和善,有時候回來得早,遇見我就打招呼,囑咐回家路上小心。不過,有一次見他完全喝醉,誰也不認得,扶著一棵樹在嘔吐。我想我是更幸運的,只需要照顧自己,佳佳還要照顧她爸。
我帶著隱秘的興奮,隨手拿起一本書,穿上外套去找佳佳。在她家客廳,我們一人搬一個小凳子,面對茶幾,她很認真地寫作業,我裝作看書,卻用余光環視客廳的陳設。從那天看見佳佳挨打,我就喜歡到她家,坐在客廳,悄悄夾緊雙腿,身臨其境代入自己,想象和佳佳互換身份,就有機會在這張沙發上,蜷縮身體躲閃著。我也猜測挨打的痛苦,但這動作在我自己的床上,卻帶來舒服的感覺。
有一次我大膽地問,你爸常打你嗎?那天她輕松愉快,沒有隱瞞,告訴我確實如此。李師傅懂得教育重要,對她要求嚴,自己卻不是榜樣,只知道打罵。一二年級,佳佳寫字不好看,李師傅就用一根小竹棍打她手心,不是一兩下,而是打到不能握筆,按他說法,是打到怕。後來佳佳數學不好,如果成績在十名以外,回家免不了一頓皮帶。我說你知道要挨打,為什麽不跑,你爸可能追不上你。她說,跑去哪兒?回來要吊在門框上打。我在她家就常看那掉漆的門框。
十一點多,我算時間也該回去了,其實是想回到床上,脫掉衣服翻滾夾腿。我已經看了足夠多她家的陳設,可以滿意地回去,開始新的一夜了。她也寫好了作業,在預習課文。她說,那我就睡了,我爸應該不會那麽早回來。我去找外套,說,不用送我。這是開玩笑,她不敢出門,半是怕鬼,半是怕她爸。
這時候他爸就回來了,帶著酒氣,怒氣和力氣。我聽到空酒瓶混亂的聲響,然後鐵門帶著門框,和水泥墻一起震動起來,悶響了幾聲後,傳來鑰匙的聲音,似乎對不進鎖孔。佳佳低聲驚呼:完了完了,我爸回來了!
我在床上迷亂地幻想過無數種和佳佳互換身份的場景,但在這個有霧氣的潮濕夜晚,真正身處這間客廳,聽到聲音,仍然覺得周身發涼,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血液。我應該怎麽辦?後來回想,其實不管她爸帶著什麽脾氣回來,又和我有什麽關系?我大可穿衣離去,甚至還能中途折回,在窗邊再偷窺一次。
但無數次的代入幻想已經讓我有些身份錯亂。那時候我只想躲,拉著她往臥室跑,又帶上了門。我說:你爸好像很生氣,你怎麽惹他了?她只是一直重覆,完了完了。我用力搖她肩膀,說:你做什麽了?她小聲說:我拿了他一百塊錢。我下意識問:為什麽?她用更低的聲音說:我要給你買一個禮物。我沒反應過來,又問了一句,為什麽?她說:我喜歡你送我的研磨罐,想送你一套顏料做生日禮物。我心想,天吶,我的生日在六月,現在準備什麽生日禮物!?
這時候大門砰地一聲開了,所有雜亂的想法全部歸零,一個念頭占據了我:我替你挨打。這只是一個單純的沖動,後來我一次次回想它,解釋它:或許是因為姐妹義氣?或許是為了挑戰未知?更可能的,或許是為了體驗那幻想中的挨打?但那時我什麽也沒想,做出了一個現在仍然會這麽做,且仍然覺得不可思議的決定。
我把佳佳推進衣櫃,對嚇得說不出話的她比了個安靜的手勢,又從衣櫃抓出一件衣服,很可惜不是那件米黃色連衣裙,是一件很平常的白色長袖睡衣。換上佳佳的衣服,關掉臥室的燈,又打開床頭的台燈,我熟練得像在自己家。這當然是因為我曾有機會來到這臥室,並且記住一切,又在半夢半醒的喘息中一次次回想。
剛剛坐在床上,還沒來得及躺下,李師傅就推門沖進來,拿著皮帶。我心里對自己重覆一句話:開始了,不要怕。我擡頭看著李師傅,他咣當一聲關上門,對我大吼:你偷錢了?你偷錢了!也許是憤怒,也許是失望,眼神里有鞭子。
我不能說話。雖然酒氣籠罩著這個粗人,而且我特意開了一盞昏暗的燈,以免他去打開大燈,但如果我說話,還是可能露餡。就這樣僵坐在床上,我沈默著,聽這個男人吼叫,質問,沒聽懂內容,卻回味著耳膜震動的感覺。轟!我的頭被甩到一邊,眼前暗了一下,身體沒有保持平衡,摔在地上,鼻子里隱約有一絲腥味。來不及感受臉頰的紅腫,我聽他大聲喊:
“跪著!衣服褲子脫掉!”
真的開始了。我不怕。雖然耳朵嗡嗡作響,我雙膝著地,還是面對李師傅直起身體,盯著他。可惜今天已經記不得他的相貌,而那天我背光而跪,他肯定也沒有看清我的眼睛。那時只是覺得,挨打也要有樣子。
就這樣盯著他,我雙手抓住衣服的下擺,緩緩往上拉,把這件才穿了幾分鐘,還有陽光氣味的睡衣脫了下來,甩手扔往床上。潮濕的寒冷立刻吸附在胸前,肩上,手臂上,背上。我和自己說,不怕,不怕,卻還是不斷抖動,也許是冷吧。眼淚也流下來,就像那天一樣。
然後我抓住褲子和內褲,往下推,它從腰間滑落到跪著的兩膝前。我左膝著地半跪著,同時把褲子拉到右腳踝,右腳從褲腿中脫出來,然後右腳著地站起來,脫下左邊的褲腿,踩在腳下,不著寸縷,站直了看著他。
他沒有說話,我卻聽到怒氣在泛濫。忽然他擡手又是一巴掌,我不由自主地聳肩閉眼,這一次我站穩了沒有摔倒,兩邊臉終於同樣麻木,並且發燙。我又睜眼看著他,這時候我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已經認出我了,或許剛才就應該躲躲閃閃,學那天佳佳挨打。
好在他的動作讓我安了心。他一把把我的肩膀抓在手里,上一秒還在努力站穩,下一秒我就趴在床上,臉埋進了枕頭。我聞到枕頭里佳佳頭發的氣味,心想,互換身份,成功了。
“枕頭墊好!”
我竟然聽懂了,把枕頭塞到肚子下面,遲疑了一下,又伸手把剛才脫下的衣服拿過來,咬在嘴里,就和之前幻想的某個場景一樣了。這時,呼哧聲劃過,鈍痛和刺麻的感覺穿透身體,從大腿傳來。
我第一次感受到皮帶的刺激,立刻懂得了為什麽佳佳挨打的時候,會扭曲身體,蜷縮又蹬腿。皮帶開始連續不斷地抽下來,我根本顧不上墊好枕頭的指令,在床上翻滾扭曲起來,身體不自主地抽動,但是一絲不掛的我完全躲不開高高砸下的皮帶,像是那天暴雨忘記帶傘,昏暗的台燈如同陰雲里的太陽,冰雹一般的雨點落滿全身,此時疼痛則更勝百倍,卻也如雨水一樣蔓延,沒有一個地方不被浸透。
我已不知自己做出什麽動作,在雷電暴雨中,唯一可以握緊的就是嘴里那件衣服,多虧了它,我忍住沒有喊叫出來。試圖用言語去描述疼痛,總是詞不達意,我分不清非常疼、鉆心的疼、刺骨的疼有什麽區別,靈巧的唇舌不可能描繪這瘋狂的觸感,或許我只是別人床上一個正被錘煉的小小肉體,已沒有靈魂。
記不清時間,也失去了空間感,只覺得皮帶暫時停下,我恢覆一些意識,伸手去摸,整個身體都在隨著心臟跳動,在等待無濟於事的安撫。忽然如同陰霾的天空又有閃電砰然貫穿,一道撕裂身體的劇痛讓我猛然合嘴,咬到舌頭,但比起背上的痛,舌尖已不算什麽。側身看到了揮舞電線的那個男人,終於,我崩潰了,哽咽著幹嚎:我不是你的女兒,別打了!想不到這更加激怒他,他大喊:那我就打死你!
電線帶著三月雷電風雨的聲音呼嘯而至,把我推進歇斯底里的深淵,我甚至聽到了周身骨骼的共振。我想站起來,想去奪過那根粗重的電線,於是用最後一點控制力翻身。這是徒勞的,只讓我的肩膀、手臂被電線抽得不能動彈,電線甚至落在了我的胸前。最後我像被龐貝城巖漿里的軀體,雙手環抱,緊縮起來,眼淚、鼻涕和口水浸濕了床單,唯一的願望是能繼續呼吸。
不知道過了多久,燈光仍舊昏暗,暴風驟雨停了下來,我聽到摔門的聲音,還有衣櫃門打開的聲音。我在心里說,李允佳我恨你,但是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佳佳走到我旁邊,和我一起哭。她小心觸摸我的身體,我勉強睜開眼,看到血和半透明的液體從浮腫的鞭痕里滲出來。在全身湧動的浪潮中,我控制著呼吸,心想,該走了,走去哪里?我已忘記還有家。
佳佳一直在哭,我也抖得說不出話,身上腫得不能穿來時的衣服,只好穿上佳佳最寬松的褲子,披上外套。到門口,佳佳要送我,我說了唯一的一句話:不要,你爸看到還會打你,我就白白挨打了。佳佳聽後站不住,坐在門邊哭起來。我沒有回頭,穿過曲折的街巷,幸好沒有看到任何人,就走回了家。
回到家後,我小心脫掉身上所有織物,站在大鏡子前,側身看自己的身體,紅腫泛起青紫,毛孔也顯露出來,輕輕觸摸,有凹凸不平的紋理,還在發燙。我對鏡子里的自己說,好漂亮,然後笑了,心臟又開始劇烈地跳動。趴回床上,我感覺到了全身皮膚的每一處神經末梢,都有從未體驗過的敏感,仿佛一個空氣分子,就能撩撥起層層幻想。
剛才的一個個片段,在半閉的眼前穿梭閃爍。我一手捂在胸前,像是要按住不可遏制加速的呼吸,一手輕輕觸摸紅腫的身體,指尖與血管一起跳動。我似乎感到小腹以下的抽動,但還來不及去體會,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房間里仍然黑暗,我在窒息中醒來,摸出了體溫計。38.3度,低燒。我把被子蓋好,那種敏感的觸覺仍然環繞著我。我再一次睡著了。
2.3 撫摸夜的潮濕(3)
我記得那夜做了許多夢,在夢里想記下一切,睜開眼的瞬間,吸進一大口冷氣,耳中雷聲暴雨轟然而至,所有夢立刻砸成碎片,如雨四濺,帶著鋒利的棱角撕扯頭皮,心里一片混沌。幾秒後真正醒來,全身又痛又癢,像是趴在碎玻璃里,身上又腫又熱,更甚昨晚;咬住牙,下頜也跟著酸痛起來,屏住氣,肋間又是抽筋一樣的痛。
困在被子里,我不敢動一下,棉布的每個褶皺都像滾燙的荊條,鞭打燒灼。過了好久,我終於能形成完整的想法,對自己說,不管怎樣,要起來。這時我發現,只要反覆告訴自己,“這不是我的身體”,就還能移動它;此外,側面傷得比較輕。我反覆蓄力,一咬牙側身坐起,還沒有找到平衡,臀部接觸到腳跟,就痛得跳起來,用力掀開被子,跪在床上手扶床欄,終於讓所有傷痕都脫離床和被子,深深喘了口氣。
慢慢挪下床,我走到鏡子前,看到身上一條條暗紅色的腫塊連成片,電線的鞭痕變成紫黑色,像是一株株小樹,組成漫山遍野的叢林。我跪下又站起,盯著鏡中人,甚至拿了另一面小鏡子,和它相對而立,看背後的樣子。窗外雨聲雜亂,房間里又濕又冷,我忍不住轉著圈,欣賞自己新的身體,直到冷得發抖,打噴嚏,全身又因為牽動而劇痛蔓延。
我找到一包頭痛粉吃下去,以為它退燒又止痛,酸澀的味道也中和了嘴里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像是在吃一包糖。後來才知道這是嚴重的誤用,頭痛粉中的阿司匹林會阻礙凝血,讓身體腫得更厲害,淤血更嚴重。但那時最危險的信號——心臟無規律的劇烈跳動,混雜在激動到流淚的強烈情緒里,被我忽略了。
之後我給自己灌了一大壺自來水,又忍不住嘔吐,膽汁都吐出來。這樣折騰幾下,終於喘不上氣,虛脫趴在沙發邊,又滑落到地上。身上傷痕接觸到冰涼的瓷磚,腫痛暫時緩解,過一會兒又痛起來,我就移動身體,用另一塊地面給自己降溫。這時我還在想象,如果在地上挨這一頓打,會是什麽感覺。
幸好那時沒有人愛我,把我扔回床蓋好被子。我就光著身子抱緊自己,在地上翻動喘息,隨周身血液顫動而疼痛。在之後的好幾年中,我沒有機會再體驗這樣的幸福。我不戀痛,疼痛怎樣刺傷每個人的神經,它就怎樣刺傷我,但於我而言,它與最初的欲望糾纏,成為每一個幻想的主題。
那天晚上又接到佳佳的電話。接通即是哭泣,像窗外停不住的雨。我聽到和那個大太陽的午後一樣的哽咽,莫名其妙就跟著哭起來,卻不知是為了誰。我聽到她說對不起,又說謝謝你。她忘了問我疼不疼,她可能覺得不需要問。
我應該謝她,她教我熱敷,把腫塊輕輕揉散。但我沒有謝她,她哭得太厲害。我只讓她裝作挨過打,不然我就白白挨了打。傻瓜,哪里白白挨打?你們送給我的禮物,雖羞於啟齒,卻總記在心里。你知不知道,我多麽羨慕你。
那個晚上我最終還是趴回床。燒漸漸退下來,皮膚上薄薄的汗液和床單粘在一起,初愈的傷口撓心地痛癢著。雨停了,夜安安靜靜地把我包裹。浮腫已明顯平緩,卻在皮膚里結成硬塊。
我試著按佳佳說的,一點點揉捏它們,控制著疼痛,不至於一不小心叫出來。漸漸地,痛感變得遲鈍,心情歡快起來,仿佛看到鞭痕在身上生長,伸出臂膀如枝條攬我入懷。揉搓產生的熱量也在體內遊動,最終匯集到小腹。我把頭壓在被子里,全身抖動,貼緊枕頭閉上眼,眼前卻有月亮和彩虹的顏色,春潮就第一次湧動流淌了。
等我疲憊睡去,又在朦朧中醒來時,身體輕松了許多。我聽到了寧靜本身,聽到房間里每一個物件自己的聲音。呼吸心跳的動靜,在我身體里穿來穿去。我還是趴著,床單已被浸透。撫摸夜的潮濕,我又抱緊了自己。
那晚我一次次進入虛無的空間,沒有哪只鳥兒比我輕盈靈巧。窗外偶然還有雨聲,燈全關了,我卻看到滿月和星辰。幾年後第一次夜晚飛行時,在雲上看到同樣景象,我不自覺地抱緊自己,眼淚也流下來。
周一我又去上學。午間佳佳拉我到洗手間,看到我身上擴散的暗痕,她又流淚。我想安慰她,就和她說,你看,其實真的很漂亮。她卻嚶嚶地哭,又抱著我大聲哭。從那時起,我就不喜歡帶聲音的哭泣,遇到什麽事也只是抱緊自己,悄悄流淚,然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六月,佳佳真的送我一盒顏料,但我們都沒有再提這事。李師傅沒喝醉的時候,見到我還是會打招呼,我也笑著揮手,看著他的眼睛。後來他胃癌走了,佳佳的媽媽就把她接去。
我的身體恢覆得很好,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等到最後的淡黃色淤血消退,我就開始學著DIY,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2.4 絮語之一
這兩天帝都陰沈有雨,我作死洗冷水澡,感冒發燒了,大概要停更幾天。退燒的時候腦子還算清醒,來更幾句。
這個帖子記述的是個人經歷,但我沒有特意強調這點,更不會發任何照片在論壇,不想引來無關人士,背離本意。我寫這些,只是為了愉悅與我擁有相近靈魂的人,如果冷淡的文字竟能讓你感到興奮,那你就是小禮物服務的主人。
以後我不會長時間留坑不填。但這幾月許多事使我忙碌疲憊,身體一直不好。說起來軀體本也是我擁有的一件珍貴禮物,我卻已過渡消耗它。某次我和@等一下 聊著天,忘記從過熱的浴缸里起來,心臟就出了問題,幾乎擁有了另一次瀕死體驗。你們的祝福我收下了,願我們尚有多年時光,友情常在,交流不斷。
生活中的我足夠幸運,健康揮霍未盡,錢財從不匱乏,又淺嘗了知識與智慧的甜蜜,此時還有愛人在我身旁。谷地用戶年齡偏大,我生於1994年,還能裝作是個小姑娘,在這里記錄花樣作死的生活,但我的做法你們不要模仿,盲目的命運不一定賜予你們同樣的贈禮,我也已付出相應的代價。
人不能擁有所有形態的生活,對於那些你們渴望卻不可得的,如果我有幸擁有,都會一一寫下,你們可以觀賞和想象。對於你們其他方面的美滿,我也只能遠遠眺望。流放者既已習慣了流放的生活,安魂曲就會繼續演奏下去。朋友們請自備刀叉,來分禮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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