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氏雙嬌 3
醫仙之谷
與巍巍絳月所毗鄰的隱逸神山綿延悠遠,到與北川交接之處,生出一座挺秀的峰來,相傳醫仙華佗曾於此施展丹青妙手,後人便稱此處為醫仙之峰。
隱逸神山峻美且遼遠,峰巒秀麗,蒼茫千里悠然負雪,明燭天南,在夕陽西下之時綻放著令人驚覺的靜美。此刻但聞得淡遠腳步聲碾碎了一山寂靜,於那潑墨山水中隱約可見一襲白衫素履,面容清秀,神情軒朗如朝霞初舉,光耀幽深山道。而那眼神清澈幹凈,不染纖塵。
他自小就隨師傅在此隱居,晨興嘗百草,帶月荷簍歸。悠然恬靜的生活從不曾被任何事情打破。與世隔絕的清閑亦養成了他這天生清清淡淡的性子,以救濟世人為己任,以妙手回春為光耀,生活原亦如此簡單安然。
“寸心但覺琴覆清,宛轉輕歌嘆蹉跎。星漢燦爛千秋歲,日月光照山巍峨。”淡淡吟著他俯拾即是的句子,涼風過處白衣翩躚,聲音清越激起群山回應,清冽陽光穿過縹青山林,映著他白皙肌膚和烏黑瞳仁,眼眸清澈而疏離。
醫仙之峰如此料峭,卻未知山谷處平坦如砥,方圓足有十余里。天高遼闊,雲煙淡淡,但聞得水聲潺潺,卻是絳月溪流匯於此處。水雖已近下遊,依舊清澈甘洌,在冬日的暖陽照耀下泛起粼粼波光。
醫仙谷的主人是位上了年紀的老者,醫術高明,世人稱之為華佗在世。其門下弟子四散天涯,謹遵懸壺濟世的教誨,老者身畔便也獨剩下這位年輕的關門弟子。
他叫楚翊,翊者翼也,取鵬舉之意,冀翺翔於北冥。
蒼郁的山掩住了西沈的太陽,淡金的光芒灑滿湖面。楚翊卸下身後的竹篾背簍,輕輕呼出一口氣,在冰冷的冬日很快結了白霧。他要去溪邊洗幾株剛剛采集的辛夷草。
走近溪流,彎腰下去,余光卻觸及到一個癱軟的人影,不覺驚呼出聲—
那是一個俯在水邊的少女,被水沖刷的襤褸外衫下,僅著了一件貼身肚兜,雪白的脊背上布滿了黑色青色的腫印,一條蔥綠色的褲子上亦隱隱結了血跡。丟下手中的藥材,楚翊連忙走過去扶起她,卻見她面如白紙,唇角還帶著咬破的痕跡。渾身上下盡皆流水沖刷的滴滴答答的水珠。她的脖頸有刀刃經過的痕跡,一雙手背略顯水腫。如此這般,莫非是自溪流的上遊—絳月山那邊順流而下的?
天性中的悲天憫人讓楚翊並沒有絲毫猶豫,便彎身抱起這個瘦弱的女孩子向住處走去。慢慢助她把胸腔內的積水吐了幹凈,又從藥罐中取出治療創傷和溺水的靈丹妙藥。輕輕褪下她早已支離破碎的外衫,悉心為那慘不忍睹的脊背上塗藥。每塗抹一下,他似乎都能感覺她在夢魘中輕顫了一下。
望著那浸血的褲子,楚翊遲疑了,這是個女孩子啊,怎麽可以輕易冒犯呢?
自小生活在谷中,清心寡欲,不曾與任何異性親近過,更不敢有任何越軌的行為。然而眼下若不及時上藥止血,傷口一旦化膿感染,便會危及性命!只不過是片刻工夫,於他卻似過了一日,終是在糾結萬分中狠狠心褪下了那沾染血跡的長褲。
滿目瘡痍的皮膚,肉綻皮開。
他眼中閃過一抹驚異的憐憫—她還不過是個小孩子,究竟是誰這麽狠心,虐她至此!
一塊溫熱的毛巾,輕輕蓋在結了血茄的皮肉上。鮮血慢慢滲透。
一雙手去撤下毛巾之時,臉卻瞬間通紅了,心中竟有了異樣的知覺,血氣也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慢慢上湧。
“她是病人,你是醫生,怎麽可以胡思亂想!”
意料到內心某種不光彩的想法時,他禁不住自責起來。壓制住內心奔湧的情緒,悉心為她塗好藥,又為她蓋上柔軟的被子。這才松了口氣,自己身上竟也冒了汗。
順下睫毛,靜靜凝望這沈睡中的少女。她生得可真是鐘靈毓秀呢!濃密烏黑的睫毛,精致挺翹的鼻梁,小巧絳紅的櫻唇,還有弧度柔美的下頜。眉心一簇鮮紅的印記,呈不規則的樣子,楚翊細細打量,才发覺那是刀刃留下的傷痕,只不過用了朱丹去描畫,才修成了眉心朱砂的樣子。
她有什麽樣的過往?為什麽會來到這里?這一身傷痕是怎麽來的?
楚翊望著那條帶血的毛巾在熱水中,很快染紅了一盆水,不覺嘆口氣,神情有些凝重。
夜漸濃時,少女終於睜開眼睛。意識剛一蘇醒,便覺全身上下火燒火燎的痛,而這種痛不時被不知名的冰涼藥膏浸潤著,舒緩著。她慢慢轉動眼珠,視野內映出一個陌生的地方。陋室、土坯墻、圍在自己身旁的老者和青年,還有苦澀氣息的藥湯味。
“姑娘終於醒了嗎,可感覺好些了?”楚翊見她醒來,清澈眼中閃現著快樂。他的聲音很好聽,帶著清澈的磁性。
“我……我在何處?”微微喘息,讓自己不至於窒息,她的聲音沙啞而無力。
“這里是醫仙谷,我是這里的谷主,我的徒弟在水邊发現了你,把你救了回來,”老者有花白的頭发和眉毛,面相慈和,“你昏迷很長時間了,好在終於醒過來了!”
“是你們救了我?”她淡淡開口。
“是的,若沒有及時救助,恐怕你此刻已經沒命了。”老者輕聲問,“好孩子,你叫什麽名字,家住何處”
一絲極清晰的痛楚自少女眸中閃過,她忍了忍內心翻覆的情緒,只淡淡道:“我沒有家,我的名字……叫做棄兒。”
棄兒?老者打量著眼前的女孩子,嘆了口氣,這哪里算是名字呢?”
然而其實,她本是有另外一個名字的。
只是那個名字,隨著她支離破碎的一顆心,死去多時了。
自打出生便被親生父母遺棄,成為別人手中的一顆棋子,用來調換養母手中的親生骨肉。被養母視作眼中釘,百般虐。待,終是因親生骨肉的一句話,而換得杖斃的慘淡結局。
算自己命大,在杖斃和墜崖的雙重威脅下,依舊存留了卑微的性命。在河流巨大的沖力下,索性未被淹死。索性這里是醫仙之谷。索性有人救了自己。
這性命,卑微得仿佛風中搖曳的草芥。茍且偷生。何苦勞煩這樣多的巧合,在命運交錯之時無端營救自己?
唇邊撇開自嘲的苦笑,冷冰兒啊冷冰兒,那麽多人恨你入骨,欲殺之而後快,你卻依舊觍顏活在這世界上!
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麽?為了用全副力氣去追憶痛楚?那追憶不堪,如今的日子卻被那不堪充斥,連呼吸間也是窒息的沈重。
心苦才是真正的苦,心痛才是真正的痛。
自那日起,楚翊每日悉心照料冷冰兒,為其煎藥送飯。至於為傷口上藥,他猶豫再三,還是將藥汁放下,刻意地做了回避。冷冰兒瞧著那療傷的藥水,神情漠然,看著窗外黯淡的長空連著無際的衰草,空氣里浸染著淒清的蒼黃。她那蒼白韶秀的面上,眸光疏離得令人心疼。
每每前來探視,发覺那外用的藥汁安然無恙的置於桌上,楚翊便擰緊眉頭。“你的傷勢並不輕,為什麽不願塗藥呢?”
冷冰兒神情遊移,恍若夢囈:“我是不祥之人,何必勞閣下救治。”
楚翊面色微變,清澈的眼中染了傷感和疼惜:“我不知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麽,可是……不要這樣說自己……你沒有錯……”他斟酌著自己的話,生怕哪句不慎,觸及了她內心的傷痕。
冷冰兒淡淡一笑,笑容疏離而冷漠。
楚翊輕輕嘆口氣,笑容幹凈:“我叫你青兒好嗎?”
“嗯?”她不解。
“你不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卻不願稱呼你棄兒,你既著青色綢緞,我就以此為名稱呼你好嗎?”
冷冰兒無所謂的笑笑,名字,只是空空洞洞的代號。
如果非要有點意義,那麽棄兒,反倒是最適合她的名字。
忽然想起雪兒,命運真是作弄,她們素昧平生,卻有著類似的名字。
類似的名字,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待遇。
楚翊望著她遊離的神情,卻不願再多說什麽。他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看著她那偽裝的堅強,憂郁的眼光,他的心泛起重重漣漪。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心疼這個陌生的女孩子,甚至她的一顰一笑都令他牽腸掛肚。只想照顧她,而不僅僅做她的醫生。
冷冰兒是何等剔透的女孩,怎會看不出他滿目的疼惜與期許?可惜,經歷了之前那麽多的風風雨雨,經歷了一場早夭的刻骨銘心,她的內心仿佛結了冰,再也激发不出任何熱情。
想要平靜的去釋懷一切,四肢八骸卻空蕩蕩的沒有一點力氣,疼痛像洪水一樣源源不斷從心底泄出去。
望著楚翊脈脈含情的眼,她只覺得累。
卻說自冷冰兒墜崖伊始,絳月宮就沒有一天安寧的日子。全體宮人都奉命出動,去崖下尋找失蹤多日的少宮主。
崖下是一片純凈的湖,湖心水波蕩漾,湖畔是淩亂的枯木枯草。宮主的命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果少宮主墜崖身亡,為何不見屍身?如果少宮主僥幸存活,那麽她又去了何處?
心力交瘁的冷月每每望著冰兒的舊衣衫发呆,那縈著花草清香的宅子,她在那光影變幻當中尋找冰兒的一顰一笑。冰冰冷冷的目光中,蘊含著懊悔與心痛。
當日,若不是她被仇恨沖昏了頭腦,若不是她狠心下了杖斃的命令,女兒怎麽會心灰意冷的跳崖?想想那一刻,當杖斃這兩個字自她口中脫出,冰兒該是多麽的絕望和傷心。
此時回憶,竟也不知當日為何會輕易說出杖斃二字,不知那一瞬間,為何會騰起無法自控的怨恨。那一瞬間,她只覺頭腦一片空白,唯有深重的怨怒無端蔓延。
但如今,冷靜下來,尤其當失去冷冰兒之時,她才追悔莫及。一顆沈重的心懸著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冰兒一天尋不見,便一天都食不知味睡不安寧。雪兒冷眼旁觀一切,心里卻並不是滋味。若非她當日唆使宮主杖斃冰兒,冰兒便不會跳崖,宮主也不會心力交瘁,絳月宮也不會雞犬不寧。這一切都因她而起。
可是,這又怪得了她嗎?是冷冰兒害死她義兄在先,是冷冰兒對不起自己在先。當日她勸冷月賜冰兒速死,已經是格外仁慈法外開恩了,冷冰兒她再怎麽說也是自己的仇人。對於仇人的寬厚,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看見冷月的痛楚,她做出安慰的姿態,卻說不出什麽實質安慰的話語。
冷月反倒去安慰她,只道一切並非雪兒的錯,只怪自己一時沖動,傷害了冰兒。
自從那日雪兒認親後,並未間斷過與項子彥的聯系,卻只是在說冷冰兒的不是,絲毫不提及陷害冰兒的種種。項子彥不明真相,加之因冰兒那件事情,雲教主勃然大怒,將所有罪過都怪到他身上。他心中隱隱懷了對冰兒的怨尤,也漸漸不願再去想她。
男子,總是比女子更善於遺忘,也更懂得移情。陷於往日無法自拔的也只是冷冰兒,他早已將往事色彩褪得幹凈。偶爾想起,也不過是釋然一笑,只當命運注定,人生若只如初見。
直到聽說冷冰兒墜崖,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內心泛起一陣陣地刺痛。當日由於冷月的離間,他與冰兒在一走一停中,愛情已然走遠。可是潛意識中,他依舊心疼這個女孩子。只是大多數時候,他心中裝著雪兒,暫時想不起冰兒。如今的心疼卻不是出於愛情,而是出於人道關懷。
雖然沒有太多感情,冷月畢竟是雪兒至親血緣的母親。看著冷月憔悴的容顏,雪兒心中也並不大好受。冷月變得沈默而抑郁,整日呆在冰兒的房間里,在滿屋物品中捕捉冰兒的身影。可惜從前從未在意過,此時又當從何處去捕捉?
悔恨與心痛交織,骨子里的高傲又讓她決不願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結果郁積在心,積怨成疾。心病還需心藥治。雪兒卻拜托項子彥去求助於醫仙谷主,以期求得靈丹妙藥。
項子彥依言趕到醫仙谷,想那谷主與雲教主有多年的交情,加上他本人也是本著慈悲為懷之心,相信不會過於為難自己。
不過行了半日,便走到方圓坦蕩的山谷,一條溪水蜿蜒而至。他在那幽雪包圍的山谷中深吸一口氣,但覺肺腑一陣清新舒暢。自幼生活在等級森嚴的軒轅教,由於天生骨骼奇崛加之後天用功打拼,很快得到教主的重用,年紀輕輕便成為首座弟子。
得到一樣便會失去一樣。他的出眾招來了同門師兄弟的妒忌和眼紅,陷害與陰謀便漸次出現。要在這樣的環境中周旋,還不能表現出絲毫憤懣,著實需要足夠強大的心智和耐力。
忍耐久了,也就離爆发不遠了。好在他還算是想得開的人,至少很少能從他面上看見絲毫不悅。
那遊移在唇邊的不羈笑容,時常讓人覺得溫暖,卻又莫名的陌生。
不遠處的回廊,依稀可見兩道人影。他瞇起了眼,看著那女子的背影如此熟悉,他的掌心慢慢沁出冷汗。難道是……難道是她?
那不算幽深的回廊中,楚翊正捧著一小杯藥水,細致入微地喂著冷冰兒一口一口喝下去。他吹冷了勺中的藥,望著她,眼中有柔波蕩漾。
“冰兒……?”猶豫了一下,他脫口而出。
冷冰兒下意識的回頭,看見是他,眼神倏地一下黯淡。掩飾似的將頭轉回來,臉上又掛上了平淡無奇的笑意。楚翊望著她眼中稀疏的笑,心馳神往。
先是不敢相信,再是喜出望外,項子彥跑過去抓住她的手臂。冷冰兒身子一僵,冷淡地甩開手臂,無意間牽扯脊上傷口,痛得眼眶一紅。楚翊見狀,清澈的瞳仁也漫起疼痛,帶著些許敵意和狐疑,望著眼前這位不速之客。
“冰兒,你還活著?太好了,你還活著!”項子彥絲毫不掩飾內心的狂喜,這失而覆得的快樂,讓性子一貫沈郁的他喜上眉梢。
“楚大哥,我不認識他,你請他離開。”仿佛聽不懂他熱切的呼喚和欣喜的話語,冷冰兒求助般望著楚翊。
“煩請閣下速速離開。”楚翊站起身,擺出了送客的姿態。
項子彥不禁皺眉:“冰兒,你怎麽了?你認不出我了嗎?我是項子彥啊!你忘記了麽……”他不停地重覆著,眼中有難以置信的疑問。
冷冰兒猝不及防地躲閃著他咄咄逼人的眼光,拼命掩飾著內心即將崩猝的情緒,口氣卻盡量平淡:“你認錯人了……”
“認錯人了?我怎麽會認錯,你難道不是冰兒嗎?”項子彥見她目光躲閃,知她就是冷冰兒,雙手扳過她的雙肩,直直望著她倉皇的眸。
側身,毫不留情地躲開他:“我不叫冰兒,我……我叫棄兒。”
“棄兒?……”項子彥琢磨著這兩個字,心倏地一痛,“你叫自己棄兒?”望著她波瀾不驚的目光,他的心像被刀子剜過,鮮血涔涔而下。
擡起頭狠狠透了兩口氣,目光這才回落到她身上,緩緩道:“你可以拋棄我們這些人,也可以拋棄自己……然而,你可知你娘親因積郁成疾,臥病多日了……”他的語速極慢,邊說邊仔細注視著她一絲一毫的反應。
似乎毫無懸念的,他在她眼中捕捉到一絲難以掩蓋的慌亂。
這絲慌亂,實在是太過明顯,連一旁的楚翊也覺察到了。早知這個女孩子身世不簡單。
“她日日夜夜都在等你回去,絳月宮的所有人都在苦苦尋找你,你真的忍心就此棄下一切嗎?”方才的成功,讓項子彥不覺有了信心,聲音也不覺清朗。
“你真的認錯人了,我不是你所說的什麽冰兒,請閣下回去吧!”似乎不願再周旋下去,冷冰兒說完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卻其實,無人知曉她轉身的那一瞬間,淚水已然決堤。
娘親,她還記著自己嗎?這也有些時日了,她當真還記著自己嗎?
既然已經決定處死自己,何必在自己墜崖後又去尋找,何必在得知自己“死後”又積郁成疾……
傍晚,楚翊將飯菜端出來,端給神情恍惚的冷冰兒。冷冰兒回頭,略顯歉意的笑笑。
“先吃飯吧。”楚翊淡淡道。
“楚大哥,那個人……已經走了嗎?”冷冰兒似乎有些猶豫,然而還是問出這句話。
楚翊點點頭:“已經走了。”
“那……那他拿到藥方了嗎?”冷冰兒進一步問著。
楚翊沒有做聲,凝望她蒼白的臉,忽然輕聲道:“冰兒……”
冷冰兒錯愕地擡頭,瞬間又低下,眼中閃過異樣。
“你是認識他的,對嗎?”
冷冰兒遲疑一下,終於點點頭。
“其實,你不用瞞著我的,”楚翊眸子有些憂傷,“這幾日,我也能覺察你有隱憂……有什麽事情,讓我陪著你一起去承受,好嗎?”
話語方落,楚翊嘗試著將她攬到胸前,冷冰兒起初有些抗拒,慢慢的,顫抖的身子平覆了戰栗。
寒冷的心,一旦觸及到溫度,便覺溫暖瞬間流遍周身。
那一晚,她終於不再掩飾疼痛,不再掩藏傷痕,將那過去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了楚翊,壓抑良久的苦淚蜿蜒而下。那一晚,楚翊一直緊緊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個做錯事情怕被懲罰的小孩子。
心疼,讓他再也不能坐視,再也不能平靜。
進退維谷
人在深夜降臨時總是脆弱的,感性的。在浩渺蒼穹與星辰零落中尤顯得無助與絕望。內心在這個時候變得愈发柔軟、敏感,易受感動。
然而次日晨曦初起,在那融融暖光中,不由自主將抑郁情緒沖淡。夜晚的惆悵便不再那邊惆悵,夜晚的沮喪也不再那麽沮喪。心重新被包裹上堅硬的外殼,面上重新畫好精致的妝容。於理於情,都將一切的一切再度拒之千里。
冷冰兒接過楚翊剛剛熬好的藥湯,那是他放於瓷碗在冷水中冰了片刻,待那溫度恰好適宜時才端給她的。藥湯極為苦澀,喝下一口就恨不得全部吐出來。然而她只是默默地一口口喝著,面上神情恬淡,如此苦楚也沒讓她皺下眉。
並非故作堅強,只是自小就習慣了,即使苦楚萬般也只好自己承受。沒有人會心疼和在意。
楚翊看著她一聲不響地喝著,眉目間增添了幾許靜默的溫柔。待她飲盡,便似變戲法般拿出一塊蜜糖來,輕輕笑道:“知道你不怕苦,但還是吃了它吧!”
冷冰兒一怔,伸手接過那蜜糖,動作有些生硬。
蜜糖融在口中,甜於心底。苦澀被驅散,無論舌尖還是心頭。
在他溫柔的注視下,她冰封的心亦隨著那蜜糖漸漸融化。可是無論如何,她也難以忘懷曾經的那個人,愛他至深也怨他至深。
她緩緩別過頭去,不願與他眷戀的目光相對。
楚翊卻心神蕩漾,寵溺地望著她吃糖的可愛模樣。
不多時,但聞得谷內腳步聲移近,楚翊走出宅子,見一位威嚴的美婦與昨日所見的不速之客前來,美婦眼中閃爍著期待與焦急。
“冷宮主?”楚翊遲疑了一下,上前彬彬有禮道。
冷月冰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沈聲道:“我女兒呢?”
楚翊沒有作聲,眉目間有些猶豫。項子彥走近他:“楚大夫,可以讓我們見見冰兒姑娘嗎?”
楚翊剛要回答,冷月不可一世的聲音驀地響起:“冰兒在哪里,讓她即刻出來見我!”
宅內,一個瘦弱的身影,微顫。
楚翊蹙眉,眼前這位威儀萬千的宮主,想必就是冰兒的娘親了。正是她用嚴刑和冷漠去殘忍地對待那顆無助的心,正是她碾碎了青蔥歲月全部的向往和憧憬。冷冰兒的痛,都是她一手造就的。
想到此,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宮主請回吧,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冷月刀一般的眼神盯著他,冷冷道:“你以為你是誰,敢同本宮這樣講話!”
房間內那聲細微的嘆息,瞬間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三步並作兩步到門前,全然不顧楚翊的阻攔,一把推開木門。
那一瞬間,她看見朝思暮想的女兒,竟然安然無恙地站在自己面前!
禁不住內心的喜悅,冷月快步上前,想要抱住一臉無措的冰兒。
冰兒卻下意識地退後幾步,有些畏懼,有些生疏。
楚翊走了過來,攔在冰兒身前,眼神堅決。即便勢單力薄,他也不允許再有人,傷害他的冰兒。
“冰兒……”冷月聲音微微顫抖,眼眶隱約見了淚光。
冷冰兒沈默了一會,讓楚翊先出去,然後走近冷月,習慣性地雙膝觸地,恭敬而陌生地開口:“宮主……”
冷月心中一寒,凝視著膝下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的養女,嘆息著道:“看來,你是不打算認娘了……”
冷冰兒忽然擡起頭,淚水奪眶而出:“是您不要認我的,您說母女情分恩斷義絕……”她多日來的委屈瞬間崩猝,哽咽著道,“您的女兒只有雪兒一人,我……只不過是被生父母遺棄的棄兒,罪該萬死的孽障……”悲從中來,一時間竟不能自已。狠狠壓制著內心翻滾的絕望和痛楚,她雙肩不斷顫抖著,強迫自己不要哭出聲來。但聽得嗚嗚咽咽的聲音,好不淒涼。
看見她這個樣子,冷月的內心好似被千把刀同時淩遲著,悔恨交織,平素再冷漠,此刻竟也落下心痛的淚水。她伸手拉起冰兒,仔細打量著她:“冰兒,你是我一手養大的,聽你叫我第一聲娘親,看你寫下的第一筆字……冰兒,你雖非我親生骨肉,這麽多年的養育之情,也早已超越了血緣。”
冷冰兒不習慣娘親這樣的刻意親近,冷月的手去拉她起身時,她竟然下意識地想要閃躲。終是在娘親冰冷指尖的觸摸下,內心騰起難得的明晰的溫情。
雖然不是娘親的親生骨肉,雖然她們之間並無絲毫血緣關系,她卻總覺血脈深處有著酸楚的依戀,那種依戀,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而非養育所帶來的習慣。有時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莫名就覺得仿佛看見了娘親,那眉宇間的驚人神似,似乎有無法抹殺的連襟。連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既然不是娘的骨肉,為何在容顏上與她如此相近?
可惜,無論是養育多年的感情,還是心底深處的依戀,都無法抵過血緣的重量。可惜,可惜自己始終不是親骨肉。雪兒只不過一句話,就能讓娘親生出杖斃自己的願望。這些日子以來,每每想起杖斃這兩個字,她依舊不寒而栗。未料到這樣殘忍的刑罰,竟然是娘親要施行到自己身上的!那一聲杖斃的命令,難道沒有斬殺母女深情嗎?
“宮主,”冷冰兒淡淡開口,“您既然已經尋回親生女,冷冰兒的存在也沒有意義了……您往後多多保重……”她再次跪下來,向冷月拜了拜,然後向門外走去,再也不回頭。
“冰兒……”冷月被晾在當場,心痛地閉上了眼睛。
是夜,冷月宮主獨立月下,眉宇間,化不開的悵惘。
冰冷的院落里,萬籟俱寂。清輝將她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她淡淡吟著這句哀婉的詞,幽幽嘆息。
此時的她,不再是那個叱咤武林令人聞風喪膽的絳月宮主,不再是那個心里扭曲殺人如麻的女魔頭。
此時的她,只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婦人,一個剛剛失去女兒的母親,一個落寞而無助的棄婦。
若論失去女兒,事實上她不久前才找到女兒,那個她思念了近二十年的親生骨肉。她失去的是收養的女兒,那個被她故意忽視的女兒,那個被她折磨了近二十年的女兒—冷冰兒。
那個冬天,腦海中的追憶依舊清晰。遙想那日她無助地抱著被換走的女嬰,在漫天飛雪中凍得幾近暈厥,女嬰的小臉也被凍得慘白慘白。她解開上襟的扣子,讓女嬰的小臉緊貼自己,用體溫給她取暖。望著這冰雪覆蓋沒有一絲希冀的天空,冷月決定給這個女嬰起名“冰兒”,以此來提醒自己人生中曾有過如此絕望的一個冬天,以此提醒自己永不泯滅報仇雪恨的願望。
冰兒從小就很懂事,比同齡的孩子早熟。她總是睜著一對水靈無辜的大眼睛,默默接受自己交代的一切任務,從沒有任何遲疑或怨言。而當午夜夢回,冷月宮主掩面哭泣時,冰兒就用小手輕輕去拭她面上的淚痕。
“娘的淚水,女兒會替您拭幹的……”
她永遠忘不了那一次,也是在懸崖邊上。那年冷冰兒只有十二歲。
“啪!”鮮紅的掌印深深烙在冷冰兒臉上,她顫抖著蜷縮在角落,手捂著生痛的臉頰,強忍著眼中濕熱的淚滴。
“說!你到哪里去了?”冷月宮主俯視著跪在自己腳邊的小女兒,怒氣十足地指著背簍中的幾株枯黃的野草,“本宮之前罰你在房間里背心經,可是才離開一個上午,你就野到懸崖摘花去了!要不是本宮及時发現,你早都沒命了!”
越說越氣,一腳踹在冷冰兒胸口,冰兒慘叫一聲摔倒在地,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
“娘……咳咳……女兒不是貪玩……您聽我說……”冷冰兒緊緊捂住胸口,可憐兮兮地解釋著。
“還敢狡辯!我看你是欠打了!”冷月宮主厲聲喝斥,手一伸將掛在墻上的藤條吸入掌中。
冷冰兒跪走到近前抱住母親的腿,帶著哭腔哀求道:“娘……女兒是去采藥……”
“宮中藏藥豐富,何需你去采藥?!何況懸崖邊上會有什麽藥?!”冷月宮主低頭睥睨著自己的女兒,沈聲責問,“你什麽時候學會說謊了?你好大的膽子!”她見冰兒遲遲不肯乖乖受罰,索性一把扯下她淡粉色的褲子,揚起藤條照著那□的皮肉就是重重一下。
“呼—啪!!!”一道淡色的紅痕。冷冰兒用力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喊出聲來,身子隨之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呼—啪!!!”“呼—啪!!!”“呼—啪!!!”“啊啊~~~~疼啊~~~~”冷冰兒淒慘地叫了出來,實在是太疼了啊,她痛得不支撲倒在地上。兩道明顯的腫印覆蓋著方才的紅痕,交錯處深深陷了下去,仿佛有暗紅的血跡在其中醞釀。
“跪好!”冷月宮主見她趴在地上掙紮,橫眉一斥。
冷冰兒本能地雙手去捂被抽打得滾燙的皮膚,手剛一接觸臀部,又是一藤猝不及防地狠狠招呼上來,在她手背上留下深深一道鮮紅的血印。她痛得失語。
此舉更是激怒了冷月宮主,她只道她在抗刑,一咬牙用盡力氣重重地鞭打,藤條越落越急,越落越狠,眼見那白嫩的皮肉上橫豎交錯著深淺不一的腫痕。冰兒帶著哭腔不斷地求饒,直到哭聲也越來越微弱。
“你知錯沒有?”藤條急急一收,冷月宮主低頭望了眼冰兒,見她一張櫻唇已被咬出血來,心里不由得一疼。
“女兒知錯……”冷冰兒痛得暈暈沈沈的。
“自己說,哪里錯了?”這麽說,只不過是給她一個台階,好停止責罰。
可惜冷冰兒怔了怔,迷茫地擡頭,看著母親:“女兒……哪里錯了?”
“放肆!”冷月宮主登時氣得面色鐵青,舉起藤條死命往冰兒身上一砸,冰兒慘叫一聲,一霎那藤條劈成了兩截,冰兒白皙的皮肉上瞬時裂開一道長長的血口子。
冷月功力深厚,下手狠絕,冷冰兒實在承受不住,失聲痛哭道:“娘……饒命啊……娘……”
冷月宮主冷哼一聲,甩開半截藤條,猶自恨恨地罵著:“你不是嘴硬嗎?你不是要造反嗎?讓本宮瞧瞧,你翅膀長得多硬!”
冷冰兒抽泣著低訴:“女兒沒有貪玩……女兒沒有……”冷月宮主氣得肺都要炸開了,這個小孽種分明是公開和自己作對!
她隨手拿起武器架上的金絲鞭,“啪啪啪!!!”劈頭蓋臉像冷冰兒臀上、背上抽去,帶來淩遲般的劇痛。
“宮主!”門外匆匆跑進來的是大護/法南苑,“宮主手下留情啊!少宮主都是為了替您找尋療養的藥,才會去懸崖處的……”
金絲鞭驀地一停,冷月的手懸在半空中。“你說什麽?”
“少宮主聽說只有宿根草才能助您恢覆元氣,就跑來問屬下哪里可以找到,屬下說此種草世間難尋,只有海之深處、懸崖邊上才會生長,沒想到……”南苑氣喘籲籲地解釋,“都怪屬下不好,讓少宮主涉險,屬下該死!”
冷月宮主當日與神農幫幫主交戰,雖然險勝,卻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傷。為了恢覆內力,她嘗試了很多辦法都不奏效。未料冰兒竟肯為了自己,爬上那驚悚的懸崖峭壁,還差一點失足跌下去!
揚鞭的手緩緩垂下,手一軟,金絲長鞭滑落在地,发出輕琮的聲響。
“沒有貪玩……沒有……”冷冰兒還在神志不清地輕聲重覆著。
冷月俯下身,把蜷縮一團顫抖的冰兒緊緊摟在懷里,眼眶微微紅了。
這麽多年以來,她總覺得沒有給過親生骨肉半點母愛,虧欠她太多。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她更加虧欠這個雖在她身邊長大,卻沒享受到自己絲毫關懷的養女。
已是三更,萬籟俱寂,思緒越发淩亂。月光生生地投在她淡漠的眸中,似乎有溫熱的液體隱隱浮現。不知是月色清冷了人,還是人清冷了月光。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醫仙谷內,冷冰兒亦是徹夜難眠。
諸多的離愁別緒,諸多的傷感絕望,讓她說不清道不明地獨自垂淚。
索性披了外衫,吱呀一聲推開房門,院子里涼風陣陣,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卻聽不遠處傳來清幽的笛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若非一番徹骨的傷痛,哪里能洞悉到這曲調中柔腸百轉的悲欣交集?
她是熟悉這調子的,就像熟悉吹出這調子的那個人。
那一瞬間,她沒有猶豫,轉身就要走回房間去。
“冰兒,等等……”不用轉頭,就知道這充滿磁性的清朗之聲是來自誰的。
“一句話都不想聽項大哥說了嗎?”項子彥走到她面前,低頭凝視她,悠悠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還不能原諒我……”
冷冰兒有些嫌惡地躲開他的眼神,淡淡的語調中沒有任何感□彩:“我累了。”
“冰兒,雪兒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是我對不起你……”項子彥眼眸黯淡,“可是我依舊希望你可以放過雪兒,放過你娘,也放過你自己吧。”
冷冰兒微微擡頭,眼光里有捉摸不透的覆雜。她悠悠開口:“一直以來,我都想知道,如果當初沒有我娘的阻攔,你……你會選擇和我一直走下去嗎?”
彼時她偷偷潛入軒轅教內,被掌勢的左右抓住,幸而為他所救。他一張英氣逼人的面孔,笑容美得令人心醉;彼時她傷勢初愈便下廚為心上人做了一桌失敗的飯菜,他硬是皺眉下咽卻謊稱可口的溫馨場景;彼時她身處絳月宮,在地牢里看見血跡斑斑昏死過去的情郎,痛不欲生地答應了母親的命令;彼時她奉命出宮外只為與他重聚,卻見苦心找尋的夢中人懷中擁著另一個女孩……彼時他說,彼此會愛對方一生一世,而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
“冰兒,我只希望你幸福……其他的,已經不重要了……”項子彥避開了她追問的眼神,望向遠處。
已經不重要了?是啊,的確已經時過境遷。如今項子彥心中只有駱知雪,而她的身邊也已經有了楚翊。為什麽還要在乎,到底在乎些什麽呢?莫非她內心深處還是忘不了他?
“楚兄過來了,我想我也該走了。”項子彥看見不遠處走過來的楚翊,淡淡道。
楚翊看見冷冰兒迷離的眼光和蒼白的面容,心下一陣疼惜。他又看了看身邊的項子彥,大概明白了個中曲直。
他本性淡漠,不會有太多情緒化的反應,然而只要是關於冰兒的,他就難以平靜了。
略帶厭惡的語調冷冷拋出:“你來這里做什麽,又讓她傷心了?”
項子彥微微尷尬,他再次望了眼冰兒,看見她神情覆雜。他又嘆了口氣,認真地道:“希望楚兄好好照顧她。”
楚翊微微不屑,走過去把外衣披在冷冰兒身上,不再理會。
直到項子彥離開視線,冷冰兒才開始大量楚翊。他的眼中流露出不同於項子彥的睿智和貴族氣息,而是淡然的、清朗的、不染纖塵的恬靜。他的擁抱輕柔但是安心,他的愛憐惜而溫暖。
在他的身邊,沒有驚天動地泣鬼神的海誓山盟,也不會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有的,只是雲淡風輕的習慣,還有細水長流的依戀。楚翊見她這個動也不動地看著自己,一雙烏黑的眼珠不知是喜是悲,突然憐惜地握住她纖細的雙手,溫聲道:“在想什麽?”冷冰兒的思緒被拉回到現實,心中徒升暖意,她說:“想你”。楚翊眼眶一紅,將懷中的小人兒抱緊。這個讓他心疼了多日的女孩子,終於重新感知到溫暖。而那溫暖,正來自於自己的力量。
他卻不知,依偎他肩頭的冷冰兒,正百感交集地望著不遠處的項子彥。項子彥看到此景,平靜的神情下,不知是何等心緒。似乎是思緒萬千,又像是什麽都沒在想。只是帶著一種大略放心的微弱笑意,轉身離去了。
冷冰兒怔怔地看著他,全身都開始近乎僵硬的戰栗。她想哭,卻不知因何而哭。她想掙脫楚翊,卻又不好拒絕這份溫暖。一雙失措而委屈地眼睛,無助地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兩行清淚不由自主的順頰而下。卻默默地讓它流幹,小心地不讓自己啜泣出聲。
重歸於好
卻說那日絳月宮本應與歐陽世家結親,孰料半途冷冰兒墜崖。歐陽世家向來注重面子,加之其獨子歐陽旭向來對冷冰兒情有獨鐘,因此甚為重視這場姻緣。然而婚宴帖子廣泛散发不久,就接到絳月宮的悔婚,歐陽家主為此氣惱不已。而後歐陽旭探聽得冷冰兒其實未死,只是藏在醫仙谷不願回去,便與其父一同前往絳月宮,希望冷月宮主可以信守諾言。冷月只是冷淡地拒絕,也不留絲毫情面。歐陽家主認定這是絳月宮對歐陽世家的侮辱,表面雖按兵不動,卻趁著雪兒獨自在外時派人將其抓走為質,以此來要挾冷月宮主。冷月不願雪兒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當下也沒有再拒絕,決心再去醫仙谷將冰兒勸回來。
時光如流水,輕輕淙淙地流淌而過。悄悄逝去的光陰,帶走了許多慘痛的記憶。然而有些記憶卻是無法帶走也不能觸碰的。那是心底最柔軟的一隅傷痕,只要想起,就會痛得心如刀絞。
然而那些疼,那些痛,那些無奈和絕望,除了打落牙齒和血吞,她也並無任何好的辦法去排遣。冷冰兒每日清晨都與楚翊去山頂采摘草藥,正值冬末,那漫山遍野雖無鮮花爛漫,雖無野草芬芳,那堅強的土地卻在未化的積雪下蓬勃出一種生命的頑強和堅韌。冷冰兒看著被風霜欺壓的暗香疏影,只覺自己就是其中的一朵,雖在垂死卻依舊掙紮。
楚翊一邊仔細辨識著各種藥材,一邊回頭去身邊看這抹淡雅的天青色,掛著略顯空洞的笑容,輕輕聞著枝頭一縷梅香。唇邊揚起恬靜的笑,楚翊心中驀地一軟。
我的青兒,真的好美。
放下手中的藥材,楚翊走近她,忽然從身後抱住了她。冷冰兒一怔,有些尷尬地輕聲道:“楚大哥,別這樣……”一面說著,一面輕輕去掙脫他的懷抱。楚翊不覺亦有些尷尬,松開她,掩飾似的笑笑道:“對不起,我……”
冷冰兒沒有做聲,揚起臉去看天空顏色慘淡的愁雲。
“楚大哥,好久未下雪了呢……”
楚翊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微微笑道:“你喜歡雪嗎?”
冷冰兒順下睫毛,淡淡道:“不喜歡。”停了一會,她才淡然沖楚翊笑了笑,“因為我怕冷……”
因為我怕冷,因為雪天很冷,因為娘親是在一個下雪的季節失去了親生骨肉……
楚翊眼眶微紅,他明白這簡單的怕冷兩個字,承載了多少疼痛和孤苦。
雖然在自己身邊,她沒有再擔驚受怕,可是他從她那淡漠迷離的眼神中,覺察到她的內心依舊沒有絲毫幸福。他知道,她還牽掛著母親和絳月宮,並且還牽掛著,那個他……
凝望著她蒼白無血的臉,額頭那一粒朱砂紅得耀眼。
“這是什麽?”
冷冰兒眼神倏地一黯,卻掩飾般的偏過頭,不讓他覺察到眼中漫起的水霧。
午膳後,冷冰兒正在閣內梳妝,突聽到楚翊說:“青兒,你看誰來看你了?”冰兒頭一轉,卻見冷月宮主走了進來。她連忙站起來,習慣性地跪了下去,卻不知道該稱呼什麽。楚翊適時地走了出去,關上房門,給她們母女單獨相處的時間。然而楚翊並沒有走遠。
自從那日她拒絕回家,冷月就沒有再來找過她。時間和距離慢慢沖淡了她當日對母親的哀怨和絕望。她反倒常常旁敲側擊地向醫仙谷主打聽母親的病況,當聽說冷月宮主的身子在逐漸好轉時,她的臉上就會不自覺掛上安心的笑容。這一切,都被楚翊看在眼里,記在心底。便愈发心疼這個心地善良的女孩子。
冷月宮主走到堂中坐下,俯視跪在一旁低著頭的冷冰兒,微微挑眉道:“死丫頭,你是決意不認本宮了嗎?”頓了頓,又佯怒地加上一句,“是不是又該動家法了?”
冷冰兒聞言微微一顫。
家法?
曾經只要犯了錯,無論是大錯還是小錯,那個被稱作家法的藤條就會呼嘯著在自己身上留下慘痛的痕跡,她一直諱莫如深。多少次都想偷偷將那根藤條扔掉,或者藏起來。卻終歸沒有那份膽量。
然而經歷了這麽多事情,這個字眼卻讓她覺得有些莫名的溫暖。家法家法,那是父母針對子女的,如果娘親不把自己當做孩子,又怎麽能叫“動家法”呢?
這一份渴求關懷的卑微心緒,被深深壓抑在心底,卻無時無刻不在跳躍著幻想。
冷月見她跪在那里不動,眼中浮起一絲隱約的笑意,她伸手將冰兒拉起來,笑著斥責道:“你現在脾氣大了,一不高興就可以不回答娘的話。要不是看在你傷勢未愈,本宮非再打你一頓不可。”
冷冰兒怔怔地望著母親,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回話。
冷月宮主徑自拉她依著自己坐到榻上,細細打量著女兒,見她氣色已有所好轉,之前蒼白的臉上也有了血色。心下甚是寬慰,撫著她柔軟的小手道:“還是不肯跟娘回去嗎?”冷冰兒交握著雙手,不敢回話。
冷月宮主嘆口氣:“冰兒,老實說,你恨不恨娘?”
冷冰兒眼眶微紅,搖了搖頭,“都是女兒不好,惹您生氣。”
冷月宮主看著她眼中隱約的淚,聽著她無力輕顫的話,微微皺起眉頭。再次嘆口氣,卻自抹開一絲笑意:“今日氣候宜人,可有空陪娘親到市集上走走?”
無論春夏秋冬,市集上總是這樣一番熱鬧的場景。冷冰兒想起她自小總是纏著母親帶自己去集市上逛逛,可是最後不是被冷言拒絕就是大加斥責。隨著長大,她再也不敢有類似的任何請求。
可是她畢竟只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喜歡熱鬧,也喜歡宮外精彩的市井生活。這樣的願望卻只能隱藏在心底,不敢讓它有任何擡頭的可能性。
她記得某次娘親從市集上帶了一只聲音宛轉的金絲雀,裝在一只精致的籠子里。她受寵若驚的捧在手里,卻聽娘親冰冷的聲音命令道:“把它放出來,然後一劍刺中它!”
她怔在當場,怔怔地看著無辜的鳥兒,顫抖著不願答允。
於是她理所應當地得到了鞭笞,落在皮膚上的藤條,沒有半分疼惜和留情。冷月見她打死也不願以鳥兒練劍,盛怒之下當著她的面肢解了金絲雀,一塊一塊扔在遍體鱗傷的冰兒身旁。
冷冰兒顫抖地望著慘不忍睹的金絲雀,內心的絕望如同藤蔓一般瘋長。
醫仙谷的出口處停了一輛馬車,趕車的正是侍女伶俐。伶俐也不多言,恭敬地向冷月行過禮,便扶著冷月和冷冰兒上了馬車,一揚馬鞭,車子絕塵而去。
一路上,共處狹小空間的母女倆,沒有一句話。
車兒行了一會,在鬧市停下。伶俐打起簾子,躬身道:“宮主,小姐,市集到了。”
冷月笑著牽起女兒的手:“走吧,隨娘親到處去走走。”
冷冰兒呆了呆,依言從車子上走下來,但見周圍熙熙攘攘的熱鬧,叫賣的,戲耍的,吹拉彈唱的,匯成一曲盛世太平。旁邊的酒樓楚館,彩袖招搖;連賭坊里的吆喝,都變成一種市井的繁華。
“胭脂~~上好的西域胭脂~~”胭脂攤上的年輕婦女看到冷月母女走過來,滿臉堆笑地說:“呦~~這位夫人,您一看就是華貴之人,來看看我家的胭脂吧~~各種顏色的都有~~~”冷月宮主皺了皺眉,她向來不慣於施粉黛,因而不作理會。
年輕婦女毫不氣餒,馬不停蹄地奉承道:“這位是千金吧?和您可長得真像,好一個標致的姑娘!若是用了我家的胭脂,一定會更加嫵媚動人的~~~”
冷月宮主聽到此話不覺微微一笑,隨手拿起一盒淡粉色的胭脂,看了看,遞給冰兒道:“試試看。”
冷冰兒順從地雙手接過,卻不知怎麽去用。她從小只知習武練字學琴,娘親從來不允許她關注梳妝打扮之類的事情。
她打開盒蓋,看見里面粉狀的胭脂,卻不知如何下手。她怔了怔,無助地望向娘親。冷月宮主伸手沾了盒中的胭脂,輕輕暈染在女兒臉頰兩側,瞬間那蒼白的膚色就平添了幾分紅潤,更加惹人憐愛。
冷冰兒從未想過母親會帶她買胭脂,她由著母親的指尖劃過臉頰,內心湧起陣陣暖意,訥訥地喊了一聲:“娘……”冷月宮主的手僵了一下,隨即笑瞇瞇地看著她。冷冰兒低了頭:“沒……沒什麽……”掩飾似的伸手去抹勻面上的胭脂,未料抹了個大花臉,惹得冷月宮主忍俊不禁,笑罵道:“真是個傻丫頭!”
冷月宮主興致很高,拉著女兒又來到綢緞莊內。老板一見來人身著華麗服飾,就放下其他生意一臉諂媚地迎了出來:“夫人小姐隨便看看,咱們莊里都是最好的綢緞!”冷月宮主拿起一張由緞紋、斜紋組織的提花織品,在冰兒身上比了比,“喜歡嗎?”
冷冰兒見那花紋精致而顏色絢麗,女孩子天性使然,當下在銅鏡前照了照,臉上浮現出嬌羞的笑容。冷月宮主笑瞇瞇地稱讚道:“我女兒真是漂亮!”冷冰兒見娘親這樣直言自己漂亮,臉微微紅了:“娘~~~~~”心卻似蜜糖一樣,幸福得快要溢出來。
日頭偏西,母女二人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鬧市。馬車停在絳月山腳下,冷月宮主拉著冰兒下車,緩緩踱步在山間小路上。
夕陽映照下,冷月宮主突然開口:“冰兒,今日可過得開心?”
冷冰兒連忙點點頭:“是,女兒很開心。”
冷月宮主嘆了口氣:“從前娘對你太嚴苛了……其實娘又何嘗不想像普通的母親一樣,寵愛著自己的女兒。”
冷冰兒琢磨著這句話,眼眶微紅。
那山間小道兩側,橫著軟韌的藤蔓,冷月宮主徑自折了一根藤條,遞到女兒手里:“你可知這是什麽?”
冷冰兒雙手接過,恭聲道:“藤條。”
冷月宮主淡淡一笑:“沒錯,正是藤條,也是責打你所用的家法。你可知為什麽用藤條作刑具?”
冷冰兒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搖了搖頭,“女兒愚鈍,請娘明示。”
冷月宮主拿著藤條揮了一下,“因為藤條不會傷人。”冷冰兒怔了怔。
“正是因為不會傷筋動骨,又能讓人有痛感,所以才被用來當作刑具,再狠的刑罰,初衷只有一個,就是想讓你記住教訓。人常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對於這一點,冰兒可知道?”
冷冰兒內心酸楚,淚水慢慢濕潤了眼眶。
冷月宮主幽幽嘆口氣:“那次都是娘不好,竟然產生了杖斃你的想法,傷透了你的心,娘也是後悔不已……可是冰兒,你要知道,娘絕對不是真要打死你……在娘的心中,你和雪兒,是同等重要的。”
冷冰兒終於忍不住,“嗚”地一聲痛哭失聲。冷月宮主順手把她攬進懷里,抹開她的淚痕,“冰兒,跟娘回去吧……娘很想你……”
冷冰兒依偎在娘親的懷里,乖乖地點點頭。往日的所有委屈和絕望,都隨著淚水噴薄而出。
冷月宮主抱著哭得顫抖的女兒,淚水也悄悄浮上眼簾。心中所擔憂的,卻是雪兒此刻的安危。
逼婚迫嫁
臘梅鏗鏘綻放,那淡淡的幽香使得滿室清馨。
一絲和煦的暖陽斜照進閣間,冷冰兒坐在書案旁,看著半卷的珠簾輕輕晃動,聞著閣子沁人心脾的四溢梅香,聽著侍女伶俐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心情出奇的平靜。
低頭瞧著娘親送與自己的蘇鍛,似乎又看見那日娘親為自己挑選的情景,那是她多少年來企盼的慈愛,竟在那一朝一夕間被輕易賜予,她感激得有些受寵若驚。生怕那只是一場華麗的夢境,夢醒了就只剩下悲涼的西風吹拂。太過在意,便顯得戰戰兢兢。而裁剪衣衫剩下的部分她珍藏在房間里,仿佛珍藏著娘親對自己的疼愛。無論什麽時候想起,唇邊都不覺揚起甜甜的笑意。
有一種被稱作溫馨的感觸直湧向心間,那場殘忍刑罰的記憶被刻意選擇了淡忘。她笑容恬靜地將紫砂壺浸泡於沸水沖泡的茶水中,在窗外斜陽籠罩的溫暖氛圍下,眼中的陽光也變得微弱而柔和,帶著絲絲暖意。
伶俐樂呵呵地開口:“伶俐從前聽少主提起過,這把紫砂不需再添茶葉,只需注入沸水便可茶香四溢,這是何等緣故呢?”
“你亦常見這些年來我總是將它浸在山泉泡制的茶水里,這些紫砂經茶水常年浸泡,早已吸收了茶水的芬芳與歆醇。一經沸水沖過,便自然可出茶香。”冰兒娓娓道來,還特地拿起沾了茶水的潔凈紗布細心擦拭了壺身。
伶俐疑惑道:“您這樣多費事啊,倒不如直接拿茶葉泡水來得省心些!”
冷冰兒微微一笑,眼神清澈:“你總該知道,宮主素來不喜太濃郁的茶,而頭一道茶難免會苦澀些。每次沏茶總不能都舍棄頭道,而選擇泡了多次的陳茶吧?再說,這把紫砂壺泡出的茶水幹澀適中,最適合宮主的口味了。”
伶俐取過冷冰兒手中的紫砂壺,略略湊過去聞了聞,笑道:“果真氣味香郁,不過難為少宮主準備這麽多年。”
冷冰兒溫潤一笑,仿佛自言自語:“只要我娘喜歡,又何來難為一說呢?”
伶俐望著她发自內心的快樂,想想一個多月前她們母女才歷經了最為慘痛的記憶,如今得以冰釋前嫌,全賴少宮主善良如斯、孝順如斯。
她瞧著少主柔柔垂下臻首擺弄茶具,只露蒼色側容,暖日翩躚下有著讓人心痛的弱美。
自冷冰兒回來,冷月待她明顯好於往日,雖然不再有那樣慈愛的笑容,卻也不會有冰冷刺骨的目光。她沒有見到雪兒,心中既有隔閡,便也不願過問。她卻總從母親欲說還休的舉止中,隱隱覺察到有些異樣。
琴音悠揚,香氛輕盈,斑駁的光影下,端坐於燈下的美婦,雖有著尊貴的身份與威震的名聲,雖有著生殺予奪的權力,卻難掩容顏的滄桑。高聳繁覆的发髻,配著一支精致奪目的紫玉发簪,烏黑長发並未完全束起,其余的散在身後。恢弘的大殿寂寥肅穆,她早早屏退了下人,手指在琴弦上變換遊走,琴音流暢如水。殿外人影浮動,但無人敢進來打擾。
指尖微挑,琴弦乍斷!
“誰?”冷月寒眸一凜,望向殿外。
一個略顯膽怯的瘦弱影子從門外挪步入內,再不敢走近一步,只恭敬地拜了下去:“娘,是我……”
眸中的寒光微微收斂,冷月擡擡手:“起來,到娘身邊來。”
冷冰兒溫順地頷首,起身,蹭到冷月身邊站好。
冷月看著她乖巧的樣子,想說什麽,卻終究化作一縷輕微嘆息。
冷冰兒捕捉到娘親眼中的孤寂,心中一痛,溫聲道:“娘,您心中可有事?”
冷月撫弄著手中那根斷弦,淡淡道:“這麽些天沒見到你姐姐,你一點也不奇怪嗎?”
冷冰兒垂下睫毛,老老實實地回答:“女兒亦覺有些奇怪……”
冷月打量著她,聲音漸冷:“既然发覺了,何以半句都不提呢?”
冷冰兒心頭不覺一驚,連忙跪下去:“女兒知罪了……”
冷月嘆口氣,長身而起,將驚慌失措的冰兒拉起來,方才的嚴厲已然不見:“娘不是怪你……你姐姐,被歐陽世家當人質抓走了。”
冷冰兒睜大眼睛,愈发錯愕。
“歐陽家此舉正是為了逼婚,如果你不去,他們就會害死雪兒。”冷月輕輕加手於冰兒肩上,目光冰涼如水,仔細著她的一舉一動。
冷冰兒怔在原地,既不願前進,覆無法後退。不久前发生的諸多事情轟隆隆地在眼前重演—
難道……難道是因為這件事,娘親才親自去醫仙谷,一定要帶自己回來的嗎?
難道……難道是因為這件事,娘親才帶自己去集市,買了那麽多東西給自己嗎?
難道,娘親的慈愛和笑容,都是因為……因為姐姐的安危,是為了讓自己可以去歐陽家完婚,以換得姐姐的平安嗎?
冷月看見冰兒眼中一閃而逝的痛楚,心下已明白她在想什麽。美若寒星的眸子一點點結起冷霜來,口氣卻並未有絲毫的嚴厲:“冰兒,這件事娘不做任何安排,你願意如何處理就如何處理吧。”
冷冰兒怔怔地望著冷月薄慍的眼,心中撒開一片淒涼。
那不曾被任何人打擾的心田,他依舊溫情脈脈地站在那里,一如往日般談笑風生。他帝王般霸氣的溫柔,在不經意間掠奪了她心底最後一根防線,此後她甘做他的俘虜。即使有雪兒的存在,即使已經知曉雪兒是他心中唯一的女子,她卻依舊難以割舍地獨自垂淚。那初戀時動人心魄的雀躍,即便已隨春逝三分,卻那樣刻骨銘心地阻礙了往後一切一切的愛戀。
那種痛,那種苦,那種擦肩而過的絕望,那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悲惘。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曉。
她低下頭,忍住了那片淒涼,把那些苦澀的、悲傷的滋味一個人咽進肚子里。
揚起臉時,唇角已經洋溢起強行抹開的笑意。終是不希望娘親失望,她點了頭,應下這門強迫的婚事。
即使她眼前,還有刻骨銘心的絕望。
即使她身後,還有剛剛萌发的熱望。
如果不是娘親當日施恩救起無助的自己,恐怕她早已凍死在那個沒有一絲溫度的冬日。這份恩情,太過沈重,她不得不接受,否則何以報答?
冷月看著她笑容中潛藏不住的苦澀和哀傷,看著她消瘦的面龐和身子,那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那眼中滿是無可奈何的淒涼。冷月心中狠狠地一揪,驀地又想起當日無情的杖斃命令,不覺又悔又痛,伸手一把摟過微微顫抖的冰兒,眼淚開始氤氳。那一瞬,她甚至想收回方才的話,不委屈冰兒,而是直接率領宮眾營救雪兒。
可是,如果那樣做,難保雪兒不會受到損傷。
世尊講法,天花亂墜遍虛空。在這漫天飛花之中,她看見和氏璧四分五裂、七寶樓坍塌崩猝、隨侯珠化為灰燼,金甌塔兀自消融。曾經的美好恍然如夢,如今卻只剩下最後一件,她把它看做越窯的珍瓷,小心翼翼地期待了這麽多年,又怎能眼看著它被別人打破?
她怎麽忍心,讓失而覆得的親生骨肉,因了此事而受到一絲一毫的危險呢?
狠下心腸,她輕撫著冰兒雲发,一遍又一遍。冰兒伏在冷月肩頭,一瞬間紅了眼眶。
一場風雪過後,難得迎來大好晴天,陽光柔和而明媚。一個英拔的身影,正一動不動地望著院落中蹲著的一個瘦弱背影,身旁燃著微弱的火苗,飄起的白煙伴著幾許蒼茫。悄悄走近幾步,見她正將手里的詩稿一篇一篇投入火中。
項子彥屏息,心頭一揪,被她拋入火苗中的詩作正是自己當日寫給她的。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往事種種,再度躍然於心。一聲極淺極清的嘆息聲,隨著火苗攢動的身影,縈繞雲端。
在那聲嘆息里,冷冰兒緩緩回過頭,眼中不知是喜、是悲、是怨、是哀。手輕顫,卻不料被勢頭正強的火苗侵蝕,她痛得猛然一抽手,幸得只是被灰燼熏得发紅。
他站在自己面前,宛若一尊雕像,沒有喜,沒有悲,沒有怨也沒有哀。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亦不曾與自己經歷過離合悲歡。那樣近,卻又那樣遠。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你……來找……來找雪兒嗎?”她似乎能聽見自己突突的心跳。
項子彥沈默地望著她,頷首。
即便早已知道結局,她的心,還是那樣尖銳地痛了一下。
“雪兒被歐陽世家抓走了。”她站起身,望著被風吹起的詩稿灰燼,那是她曾經一段最美好的回憶,藏了多久,想了多久,如今也到了必須忘記的時候了。
他冷漠的眼光與這紛飛的灰燼,異曲同工地撕扯著她本就傷痕累累的心。
“你不用擔心,一會,我就要與歐陽旭完婚,雪兒就會平安無事的歸來。”冷冰兒直視著他躲閃的目光,淡淡勸慰。
自己的一場婚事,能讓母親和項大哥都安心,這也不免是一樁美事。
至於楚翊,怪只怪緣分太淺,相識恨晚。
無話可說時,她選擇轉身離去。轉身的一瞬間,她聽見他輕聲呼叫“冰兒”。
那聲音清朗,溫柔,仿佛融進舍不掉的眷戀。
她的眼眶就那樣猝不及防地濕潤了。
缺乏愛的人,只需一丁點溫暖,就會催人淚下。
“我同你一起去歐陽世家救雪兒,我……不願你嫁給不願嫁的人!”雖有猶豫,話一出口卻帶著堅定。
以為是錯覺,冷冰兒“嗯?”了一聲,在他那堅毅的目光中,找到了最終的答案。
他還是關心自己的嗎?他的內心深處,還有自己嗎?
一瞬間,不覺有了迫切而又小心翼翼的熱忱。她定定地望著他,忘卻了手心燒灼的痛,顫聲道:“項大哥,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你……你願意選我嗎?”她從未料到自己竟說出如此卑微的話。
項子彥長長嘆息:“冰兒,你我緣分已盡,回不去了。”
冷冰兒咬緊下唇,不讓自己哭出來,酸楚與絕望填滿胸臆,即將令她窒息。頭顱昏昏漲漲的不知道在想什麽,往事卻是走馬燈一樣一盞一盞的閃過。她沒有抓住任何一個溫暖的瞬間,她沒有享受任何一個幸福的片斷,就這樣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歲月里滿是痛楚和崩潰。
人生易老情難斷,留待紅顏轉蒼顏。
冷冰兒看著項子彥離去的背影,想要挽留的手就那樣僵在半空,許久,隨著痛楚絕望的淚水,一同落下。她知道他們再也回不去了,早在雪兒出現的那一天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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