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雪桃紅 #1 成長的契約 (Pixiv member : gandalf_to)
璃月港的喧鬧向來如潮水,裹挾著叫賣、討價還價與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轔轔聲。然而今日,這喧囂的潮水里卻混進了一股格外執著、格外不合時宜的激流。
『這位客官!瞧您印堂飽滿,福澤深厚,想必家業興旺!可曾考慮過身後大事?提前預訂,享八折優惠,棺木壽衣一條龍,包您走得體面又舒心!往生堂金字招牌,童叟無欺——』
胡桃的聲音,清亮得如同山澗撞石,穿透力十足。她一身往生堂標志性的褐色短褂配黑色短褲,紅梅點綴其間,像只過分活潑的雀鳥,在人流密集的吃虎巖碼頭區靈活地穿梭,尋找每一位看起來像是能掏得起摩拉的體面人。她全然不顧對方臉上驟然浮現的尷尬、厭惡乃至驚恐,那份推銷的熱情簡直能點燃整片碼頭。一位富商模樣的胖子被她追得滿頭大汗,狼狽地躲進自家店鋪,飛快地“砰”一聲關上了沈重的木門,震得門楣上灰塵簌簌落下。胡桃也不惱,鍥而不舍地拍打著門板:『老板!老板再考慮考慮嘛!生死無常,早做準備啊——』
碼頭的秩序,就在這鍥而不舍的“生死無常”吆喝中,一點點被攪成了渾水。船工卸貨的號子被打斷,菜販討價還價的節奏被擾亂,連茶館里說書先生驚堂木拍下的關鍵一刻,也被胡桃那穿透力極強的推銷詞硬生生插了進來。不滿的嘀咕聲、憤怒的抱怨聲,漸漸匯聚成一股清晰可聞的暗流。
當那雙帶著厚繭、沾著碼頭魚腥味的大手牢牢鉗住胡桃纖細的手腕時,她正踮著腳,試圖將一張印制精美的往生堂優惠傳單塞進一位臉色煞白的老婦人手里。婦人被她嚇得連連後退,幾乎絆倒。
『胡堂主,』為首的千巖軍士兵聲音低沈,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頭盔下的目光銳利如鷹隼,『跟我們走一趟吧。您這‘生意’,做到公堂上再說。』
胡桃手腕一扭,像尾滑溜的魚,竟輕易從士兵鐵箍般的手掌中掙脫出來。她退後一步,叉起腰,下巴微揚,火紅的梅花瞳里沒有絲毫懼意,反而燃著被冒犯的火焰:『哎喲,軍爺!我往生堂正經生意,為璃月子民排憂解難,何錯之有?生死大事,豈容耽擱?你們千巖軍管天管地,還管人提前安排身後事不成?』
她清脆的聲音在驟然安靜下來的碼頭顯得格外響亮,引來更多圍觀的目光。士兵眉頭緊鎖,不再多言,只對同伴使了個眼色。眾人掏出手銬腳鐐繞胡桃圍了一圈,那沈默的壓迫感,比任何呵斥都更有力量。胡桃臉上的理直氣壯終於僵了一下,火紅的眸子掃過士兵們毫無表情的臉,一絲不妙的預感,如同初冬的寒氣,悄悄爬上她的脊背。
『壞了。』她心里咯噔一聲。這次,好像玩脫了。
……
璃月的公堂,莊嚴肅穆,空氣里彌漫著陳年木料、塵土和無形壓力的混合氣味。高高的穹頂投下陰影,將堂下跪著的人襯得格外渺小。胡桃跪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膝蓋硌得生疼。她依舊梗著脖子,試圖用那套“往生堂服務民眾”的陳詞打動堂上那位面無表情、留著山羊胡的大人。
『大人明鑒!』胡桃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堂里回蕩,『碼頭喧囂,生死大事卻不容忽視!我往生堂……』
『夠了!』縣令猛地一拍驚堂木,聲音沈悶如雷,震得胡桃耳朵嗡嗡作響,也徹底打斷了她的話頭。他山羊胡氣得微微抖動,渾濁卻精明的老眼死死盯著堂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擾亂市集,強買強賣,滋擾民眾!你那些歪理,留著騙三歲孩童去吧!璃月港自有法度,豈容你在此巧言令色!來人!』
『在!』兩側衙役齊聲應和,聲音洪亮,帶著金屬的鏗鏘,震得胡桃心頭一顫。
『按《璃月商律》,滋擾營商、強賣貨物者,杖四十!即刻執行!』縣令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圜余地。
胡桃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四十大板?她下意識地想跳起來,卻被身後兩只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按住肩膀,動彈不得。
『大人!冤枉啊!我……』
『拖下去!』縣令厲聲打斷,手指朝堂下一指。
根本不容她再辯駁,兩名粗壯的衙役上前,動作粗暴利落。一人抓住她一只胳膊,像拖麻袋一樣將她從冰冷的地上拽起,拖向堂側那片專門用來行刑、顏色明顯深暗許多的空地。胡桃徒勞地掙紮著,雙腳亂蹬,褐色的短褂和黑色短褲蹭上塵土,顯得淩亂不堪。然而那點掙紮在絕對的力量壓制下,無異於蚍蜉撼樹。
她被死死按在那張散發著淡淡血腥氣的硬木長凳上,冰冷的觸感透過單薄的衣料刺入肌膚。腰間短束被粗暴地扯開,隨即是下身一涼——衙役毫不留情地將她的短褲連同內褲一並褪到了腳踝處。光裸的肌膚驟然暴露在微涼而充滿審視意味的公堂空氣里,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胡桃的臉頰猛地燒了起來,火辣辣地燙,一直蔓延到耳根,連脖頸都染上了緋紅。她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才沒讓那聲羞憤的尖叫沖破喉嚨。她只能將滾燙的臉深深埋進臂彎,身體因極度的羞恥和恐懼而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著。
『啪!』
第一記板子帶著風聲狠狠抽落下來時,胡桃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那聲音沈悶得可怕,像一塊浸透了水的厚布狠狠拍在案板上。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撕裂般的劇痛猛地炸開,瞬間席卷了她的整個感知。那不是瞬間的銳痛,而是帶著沈重力道的鈍擊,仿佛要將皮肉連同骨頭一起碾碎、壓扁。她的身體猛地向上彈了一下,喉嚨里溢出半聲破碎的嗚咽,又被她強行咽了回去。火辣辣的感覺迅速在臀峰上蔓延開來。
『啪!啪!啪!』
板子一下接一下,帶著衙役手臂甩動的呼呼風聲,精準而沈重地覆蓋下來。最初的劇痛迅速疊加、累積,每一次新的抽打都像在已經燃燒的焦炭上潑了一瓢滾油。痛楚不再局限於皮膚表面,而是瘋狂地向深處鉆鑿,灼燒著肌肉,震蕩著骨骼。胡桃的眼前開始陣陣發黑,金星亂冒。汗水瞬間浸透了她的額發和後背的衣衫,與淚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視線。她死死摳著長凳邊緣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節幾乎要嵌入堅硬的木頭里。身體在每一次重擊下不受控制地抽搐、痙攣,每一次都牽扯起新一輪撕心裂肺的痛楚。她再也無法壓抑喉嚨里的聲音,細碎的、痛苦的呻吟隨著板子的起落斷斷續續地逸出,破碎不堪。
四十板,像一個永無盡頭的酷刑輪回。當最後一下板子帶著沈重的風聲落下,發出“啪”一聲格外響亮的脆響時,施加在身上的鉗制終於松開了。胡桃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從長凳上滑落下來,癱倒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地顫抖著。臀股處傳來難以形容的劇痛,仿佛被投入了熊熊燃燒的熔爐,皮肉像是被徹底撕裂、揉碎,又被滾燙的鐵板反覆烙燙。那一片肌膚火燒火燎,高高腫起,腫脹緊繃得幾乎要裂開,顏色早已從最初的火紅轉為一種駭人的深紫紅色,皮下瘀血縱橫交錯,猙獰可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每一次肌肉的輕微抽搐,都牽扯著那片傷處,帶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銳痛和灼燒感。冷汗浸透了她的鬢角,黏膩地貼在臉頰上,淚水無聲地滑落,混合著汗水,在她身下的塵土中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甚至沒有力氣去拉起滑落在腳踝的褲子,只能像離水的魚一樣,在冰冷的地面上痛苦地喘息、抽搐,意識在劇痛的海洋里載沈載浮。
縣令冰冷的目光掃過地上蜷縮顫抖的身影,那深紫腫脹的慘狀並未讓他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憫。他捋了捋山羊胡,聲音帶著審判的余威和一絲冷酷的追加:『擾亂公序,藐視法度,僅此四十杖,尚不足以儆效尤!再加……』
『大人且慢!』
一個清朗沈穩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突兀卻清晰地在大堂門口響起,瞬間打破了公堂上沈重的氛圍。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轉向門口。
一名身著不起眼灰色布袍的男子不知何時悄然立於門邊。他身形挺拔,面容平凡,唯有一雙眼睛異常深邃平靜,仿佛蘊藏著萬古不變的磐石。他手中托著一塊令牌,非金非木,質地溫潤,在略顯昏暗的公堂里流轉著一層極其內斂、卻令人無法忽視的淡淡玉光。令牌上刻著的,是一個古樸的巖元素印記。
縣令的目光觸及那令牌的瞬間,臉上的冷酷和怒意如同冰雪遇上烈陽,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驚愕、敬畏甚至惶恐的覆雜神情。千巖軍剛動身要維護秩序卻被縣令制止,他猛地從太師椅上站起,山羊胡微微抖動,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請於小官於後室商討。』
灰衣男子微微頷首,步履沈穩地隨他去,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縣令的耳朵:『此女頑劣,然其行雖擾民,究其本心……尚非大惡。帝君有諭,此間事,請大人將她關於囚室。後續懲教,自有安排,還得請縣令大人配合。』
縣令張了張嘴,看著地上痛得神志都有些模糊的胡桃,又看了看那枚象征著璃月至高權威的令牌,最終所有的質疑和不滿都化為了一聲長長的、帶著覆雜情緒的嘆息。他頹然回到大堂,揮了揮手,仿佛一瞬間被抽幹了所有力氣:『來人,將她……帶下去,交予這位……先生。』
兩名衙役上前,動作明顯比之前輕柔了許多,小心翼翼地將蜷縮在地、幾乎無法動彈的胡桃架了起來。她的雙腿虛軟無力,腳尖拖在地上。每一次輕微的移動,都牽扯著臀後那片深紫透紅的傷處,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抽痛,讓她控制不住地發出壓抑的抽氣聲。灰衣男子平靜地掃過她慘白的臉和額角的冷汗,目光在她身後那觸目驚心的傷痕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轉身引路。
胡桃在劇痛和眩暈中,只模糊感覺到自己被半扶半拖地帶離了那冰冷恥辱的公堂。身後火辣辣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提醒著她剛才發生的一切。意識模糊間,她似乎聞到一股極其清冽、帶著淡淡礦石冷香的藥膏氣味靠近,一只沈穩微涼的手在她臀後那可怕的傷處極快地塗抹了一下。那藥膏帶著一股奇異的穿透力,火辣辣的灼痛感竟奇跡般地消退了一絲,被一種清涼的鎮痛感所取代,讓她混亂痛苦的神經得到了一絲喘息。但這份微小的舒適感轉瞬即逝,更大的茫然和恐懼攥緊了她的心。等待她的,到底是什麽?
……
意識在顛簸和斷續的劇痛中浮沈。當胡桃再次勉強睜開沈重的眼皮時,眼前已不再是公堂的青石地面,而是一間狹小、陰冷的石室。唯一的光源是高處一扇嵌著粗鐵條的小窗,吝嗇地透進幾縷慘淡的月光。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黴味、塵土味和一種鐵器生銹的冰冷氣息。身下是硬邦邦、鋪著薄薄一層發黴稻草的木板床,每一次輕微的挪動,都讓她臀後那可怕的傷處傳來尖銳的刺痛,提醒著她公堂上那場噩夢
般的懲罰。
『嘶……』她吸著冷氣,掙紮著想換個稍微不那麽痛苦的姿勢,卻牽動傷處,痛得眼前又是一黑。就在這時,牢房沈重的鐵門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個身影背著光站在門口,高大挺拔,輪廓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但當那身影緩緩步入牢房,月光勉強照亮他的側臉時,胡桃的瞳孔驟然收縮!
是他!那個在萬民堂悠然品茗、學識淵博得令人發指,賬單卻總是習慣性寄往往生堂的客卿——鐘離!他依舊是一身玄色金紋的長衫,步履沈穩,神色平靜無波,仿佛踏足的不是陰冷污穢的牢獄,而是新月軒的雅間。唯有那雙深邃如古井般的金珀色眼眸,此刻正靜靜地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難以言喻的沈重壓力。
『鐘……鐘離?』胡桃的聲音因為疼痛和震驚而幹澀嘶啞,幾乎不成調,『你怎麽……會在這里?』 她腦中一片混亂,公堂上那個手持石片灰衣人、還有此刻出現在牢房里的鐘離……無數碎片在她疼痛混亂的思緒中碰撞,卻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答案。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鐘離沒有回答她無措的疑問。他走到簡陋的木板床邊,目光掃過她因劇痛而蒼白扭曲的小臉,以及那即便隔著粗糙囚服也能想象其慘烈狀況的臀部。他微微俯身,一股清冽的藥香再次彌漫開來,比之前在公堂上塗抹的更加濃郁純粹。胡桃甚至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覺得臀後那火燒火燎的劇痛中心,再次被一種奇異的、帶著巖石般厚重清涼感的藥力所覆蓋。那藥效霸道而精準,深入骨髓的灼痛如同被凍結的火焰,迅速平息下去,腫脹緊繃的肌膚也似乎舒緩了一分。然而,這及時的鎮痛非但沒有讓她安心,反而讓她心中的恐懼如同冰水般蔓延開來。鐘離……他到底是什麽人?
『公堂四十杖,是璃月律法予你擾民之懲。』鐘離的聲音終於響起,低沈平緩,如同磐石相擊,在狹小的牢房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重重砸在胡桃心上,『然,刑罰之旨,不在毀傷,而在明心見性,導人向善。胡桃,你可知錯?』
胡桃嘴唇翕動了幾下,臀後的劇痛雖然被藥力壓制,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屈辱感卻絲毫未減。她倔強地別開臉,避開鐘離那仿佛能看透靈魂的目光,小聲嘟囔:『……我……我又沒害人,不就是推銷得……熱情了點嘛……』 聲音里帶著殘余的痛楚和一絲不肯低頭的執拗。
鐘離看著她閃躲的眼神和那點強撐的倔強,眼中並無怒意,只有一種深沈的、近乎悲憫的了然。他直起身,負手而立,玄色的衣袍在昏暗光線下仿佛融入了牢獄的陰影。
『看來,四十杖,僅觸及皮肉,未入心魂。』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讓胡桃無端打了個寒顫,『既如此,便在此地,靜思己過。』
他不再看胡桃,轉身走向牢門。在門口,他腳步微頓,並未回頭,只是對著門外陰影處,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每日晨昏,按律責其雙足二十,以儆心神渙散、罔顧規訓之過。鞋襪,收走。』 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牢房的死寂。
『』是。』門外傳來一聲軍士9低沈恭敬的應諾,如同巖石摩擦。
鐘離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沈重的鐵門“哐當”一聲再次合攏、落鎖。狹小的牢房瞬間被絕對的死寂和陰冷重新吞噬。
胡桃僵在硬板床上,鐘離最後那句話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她剛剛因藥效而稍緩的心上。每日……晨昏……責雙足二十?鞋襪收走?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臀後的傷痛更讓她驚恐。她猛地低頭看向自己沾滿牢獄污垢的腳丫。
牢門再次被推開的聲音如同喪鐘。兩名面無表情、身著千巖軍便服的精悍獄卒走了進來。他們手中並無刑杖,卻各自握著一柄厚實、深褐色、油光發亮的硬木戒尺,尺身沈重,邊緣打磨得異常光滑,透著一種冰冷而專業的壓迫感。
『胡堂主,請。』其中一名獄卒的聲音平板無波,毫無感情,如同宣讀公文。
根本不給胡桃任何反應或抗拒的時間,另一名獄卒已經上前,動作迅捷有力。他一只手鐵鉗般抓住胡桃纖細的腳踝,猛地一拽!胡桃痛呼一聲,整個人被從硬板床上拖了下來,狼狽地跌坐在地上,臀後的傷處再次遭到撞擊,痛得她眼前發黑。
『你們幹什麽!放開我!』胡桃又驚又怒,拼命掙紮,雙腳亂蹬。然而她的反抗在訓練有素的獄卒面前顯得如此無力。另一名獄卒上前,輕易地制住了她另一條腿。她的鞋襪被粗暴地剝下,隨手扔在牢房冰冷的角落。兩個獄卒分別抓住一只腳,拽著大腿往兩邊分開。兩只白皙小巧、此刻卻沾滿塵土草屑的赤足,毫無遮掩地暴露在陰冷污濁的空氣中,微微顫抖著。
『啪!』
第一記戒尺帶著短促的破風聲,精準地抽落在胡桃柔嫩的左腳腳心中央。
『呃啊——!”』胡桃猝不及防,發出一聲尖銳短促的痛呼。那痛楚與臀後的鈍痛截然不同!腳心是極其敏感脆弱之處,硬木戒尺抽打其上,帶來的是一種尖銳、火辣、如同被燒紅鐵針瞬間刺入的劇痛!痛感順著神經直沖頭頂,讓她頭皮發麻,全身的肌肉都瞬間繃緊抽搐起來。一股難以忍受的麻癢灼痛感在落點炸開,迅速蔓延至整個腳掌。
『啪!啪!啪!』
戒尺交替著落在她的左右腳心,快而穩定,間隔精準得如同鐘表。每一次抽打都伴隨著胡桃無法抑制的、帶著哭腔的痛呼和身體劇烈的痙攣掙紮。那痛楚密集而刁鉆,每一次新的抽打都精準覆蓋在舊痕之上,迅速將腳心那片嬌嫩的皮膚染成一片通紅,繼而浮腫起來。灼痛、麻癢、針紮般的刺痛……各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交織在一起,瘋狂地沖擊著她的忍耐極限。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獄卒平板地報著數,仿佛在清點貨物。最後一記戒尺帶著格外沈重的力道抽下。
『啊——!』 胡桃發出一聲近乎崩潰的哭喊,整個人猛地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抱住自己火辣辣、又痛又麻、腫得像發面饅頭似的雙腳,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混合著屈辱的鼻涕,狼狽地糊了一臉。她蜷縮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身體因為劇烈的痛楚和無法平息的抽搐而瑟瑟發抖。腳心那深入骨髓的灼痛感持續地跳動著,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那片傷處,帶來一陣陣讓她窒息的銳痛。臀後的舊傷也在這番掙紮踢蹬中被重新撕裂,兩股劇痛在身體里匯合、沖撞,幾乎要將她撕碎。
兩名獄卒如同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工作,看都沒看地上蜷縮成一團、抖如篩糠的胡桃一眼,收起戒尺,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沈重的鐵門再次關上,落鎖的聲音冰冷地宣告著:這只是開始。
胡桃抱著自己滾燙腫脹、痛不可當的雙腳,蜷縮在牢房冰冷的角落。腳心傳來的每一絲痛楚都像針一樣紮進她的神經,臀後的傷處也在隱隱作痛。陰冷、黑暗、絕望,還有那每日兩次、如同附骨之疽的戒尺責打……巨大的恐懼終於徹底壓垮了她最後一絲強撐的倔強。她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在死寂的牢房里低回,充滿了痛苦和前所未有的茫然無助。鐘離……他到底要做什麽?
……
腳心的灼痛尚未平息,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那片敏感的傷處,提醒著胡桃晨間那場如同酷刑的懲戒。她蜷縮在冰冷的角落,抱著依舊紅腫滾燙的雙腳,試圖用身體的蜷縮來抵御那無孔不入的陰冷和絕望。就在這時,牢房那扇沈重的鐵門再次發出了令人心悸的摩擦聲。
胡桃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驚弓之鳥,猛地擡頭看向門口,眼中充滿了驚懼和戒備。又是戒尺?不,晨間的責罰已經結束……難道是鐘離?還是……
進來的是另一名陌生的獄卒,面容同樣刻板。他沒有攜帶戒尺,卻端著一個簡陋的木托盤。托盤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幾樣東西:厚厚一摞粗糙發黃的紙張、一方劣質的石硯、一小塊墨錠,還有一支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毛筆。
獄卒將托盤“哐當”一聲放在胡桃面前的地上,激起一小片塵土。
『胡堂主,』獄卒的聲音毫無起伏,像在宣讀判決書,『縣令法旨,命你在此靜心思過一年,期間謄寫《璃月商律》千遍。抄錄完畢,律法條文熟稔於心,方有出獄之期。筆墨在此,請吧。』
一千遍?!胡桃的眼睛瞬間瞪圓了,連腳心的疼痛都似乎被這龐大的數字沖擊得暫時退去。她看著那厚得能當枕頭的紙張,又看看那簡陋的筆墨,一股強烈的抗拒和荒謬感湧上心頭。抄書?還是抄那枯燥得要死的律法?還要五百遍?開什麽玩笑!
『我不抄!』胡桃猛地別過頭,聲音因為憤怒和委屈而尖利起來,帶著明顯的哭腔,『憑什麽!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要關就關,要打就打,抄什麽破書!拿走!”』她甚至用自己那紅腫疼痛的腳丫,泄憤似的將那托盤狠狠蹬開了一小段距離。硯台和墨錠在托盤里滾了滾,發出沈悶的碰撞聲。
獄卒對胡桃的激烈反應視若無睹,仿佛她只是對著空氣發怒。他面無表情地彎腰,將被蹬開的托盤重新擺正,位置絲毫不差,然後便如同完成了任務的石像,轉身,離開。沈重的鐵門再次隔絕了內外。
牢房里只剩下胡桃粗重的喘息聲和腳心持續傳來的、針紮般的刺痛。她瞪著那盤象征著無盡枯燥和屈辱的文具,胸膛劇烈起伏。抄書?休想!她胡桃寧可再挨二十下戒尺,也絕不碰那該死的毛筆一下!她賭氣似的再次蜷縮回角落,將臉埋在膝蓋里,試圖用沈默和抗拒對抗這強加於身的“功課”。
時間在死寂中流逝,只有高處小窗透進的光線角度在緩慢移動,標記著時辰的變遷。腳心的痛楚漸漸轉化為一種深沈的麻木和持續的灼熱。臀後的傷處也隱隱作痛。無聊和一種被世界遺忘的孤寂感,開始啃噬她的神經。角落里的托盤,那支灰撲撲的毛筆,在昏暗的光線下,固執地存在著。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半個時辰,或許更久。胡桃終於忍耐不住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無所事事的煎熬。她小心翼翼地挪動了一下身體,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那托盤。一千遍……這要抄到猴年馬月?那個整天喝茶遛鳥的鐘離,真是想得出這種陰損法子!她越想越氣,一股邪火直沖腦門。
『可惡的鐘離!老古董!石頭腦袋!”她低聲咒罵著,為了發泄心中那股無處著力的怨憤,猛地伸出手,一把抓向托盤里那支最顯眼的毛筆!她只想把這支筆狠狠折斷,或者摔在地上踩幾腳,仿佛這樣就能報覆那個施加給她這一切的人。
就在她的指尖剛剛觸及那冰涼光滑的筆桿,五指合攏,準備發力將其攥緊的瞬間——
『嗞——!』
一道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電流聲毫無征兆地響起!緊接著,一股尖銳至極、如同被燒紅的鋼針瞬間刺穿掌心的劇痛,猛地從她緊握筆桿的右手掌心炸開!
『啊呀——!』 胡桃猝不及防,發出一聲短促淒厲的慘叫,如同被蠍子蟄到般猛地將手中的毛筆甩了出去!那支筆“啪嗒”一聲掉落在不遠處的稻草堆里。
胡桃驚恐地瞪大雙眼,死死盯著自己的右手掌心。那里,一個清晰的紅點赫然出現在正中央,如同被最細的香火頭狠狠燙了一下,火辣辣的刺痛感正頑固地持續著,迅速蔓延至整個手掌,讓她整條手臂都微微發麻。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那支靜靜躺在稻草里的普通毛筆,又看看自己掌心那點刺目的紅痕,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沿著脊椎爬升。
怎麽回事?剛才那是什麽?
驚魂未定,掌心那尖銳的刺痛尚未完全消退。胡桃驚疑不定地盯著稻草堆里那支看似人畜無害的毛筆,心有余悸。剛才那一下,絕非錯覺!那鉆心的痛楚如此真實!這鬼筆有古怪!
她不死心,強忍著掌心的麻痛,咬著牙,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伸過去,只用兩根手指的指尖,極其輕、極其快地碰了一下那支筆的筆桿末端。
“嗞——!”
同樣的細微電流聲!同樣的、瞬間爆發的、如同被毒針狠狠刺入指尖的劇痛!
“嘶!”胡桃猛地縮回手,倒吸一口冷氣,左手食指指尖迅速泛紅,留下一點鮮明的灼痛印記。她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那支筆,徹底明白了:這根本不是普通的筆!是鐘離那個老古董搞的鬼!只要碰到它,就會被那該死的法術電打!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憤怒再次湧上心頭。憑什麽?憑什麽要這樣折磨她?她憤怒地喘著粗氣,猛地扭過頭,幹脆來個眼不見心不煩。不碰!死也不碰那支鬼筆!她抱著膝蓋,氣鼓鼓地縮在離那托盤最遠的角落,打定主意對抗到底。
牢房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掌心指尖殘留的刺痛,提醒著她剛才的遭遇。時間一點點流逝,高窗的光線變得微弱,黃昏降臨。腳心的灼痛在寂靜中似乎又變得清晰起來。無聊,像無數只小蟲子,開始啃噬她的意志。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幾盞茶的時間。胡桃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鬼使神差地飄向了那支躺在稻草里的筆。一千遍……不抄完,就永遠出不去?永遠要在這里忍受那每日兩次、痛不欲生的戒尺責罰?還有這陰冷絕望的牢房?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如果……只是拿起來寫一個字呢?就寫一個字試試?也許……也許那電打只是警告,寫的時候就不會了呢?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就如同藤蔓般瘋狂纏繞。對自由的渴望,對戒尺的恐懼,對牢獄的憎惡,最終壓過了對那詭異痛楚的害怕。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巨大的決心,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勇氣,再次挪向那支筆。
這一次,她極其小心。右手微微顫抖著,用最快的速度,猛地抓起那支筆!指尖觸碰到筆桿的瞬間,那熟悉的細微電流聲和掌心尖銳的刺痛感果然再次襲來!
『呃!』胡桃痛得悶哼一聲,手一抖,筆差點又脫手。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強忍著那鉆心的痛,飛快地將筆尖蘸向硯台里尚未幹涸的墨汁。快!快寫!
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將顫抖的筆尖按向鋪在托盤最上面的粗糙紙張。筆鋒落下,一個歪歪扭扭、墨色濃淡不均的璃月古體“律”字剛剛成型——
『嗞——!』
就在那個字最後一筆勉強收住的剎那,那細微卻無比清晰的電流聲,如同催命符咒,準時響起!
『啊!』胡桃慘叫一聲,右手如同被火燎到般猛地一縮,毛筆再次脫手滾落。掌心中央,一個新的、火辣辣的紅點疊加在舊痕之上,痛得她整條手臂都在痙攣。她捂著自己的右手,痛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看著紙上那個醜陋的“律”字,再看看自己飽受折磨的手掌,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絕望感幾乎將她淹沒。
每寫一個字……不,是每過一會兒,就要挨一下?胡桃看著自己掌心上那兩個清晰的紅點,火辣辣的刺痛感頑固地提醒著她剛才發生的一切。她盯著那支靜靜躺在稻草里的毛筆,仿佛那不是筆,而是一條盤踞著、隨時準備噬人的毒蛇。恐懼和強烈的抗拒感再次占據上風。她猛地扭過頭,縮回角落,把受傷的手緊緊藏在懷里,身體微微發抖。不寫了!說什麽也不寫了!那電打太痛了!比腳心的戒尺還刁鉆!
然而,牢獄的時間如同凝滯的泥潭。黑暗徹底籠罩了小窗,只有遠處甬道里極其微弱、搖曳不定的火把光芒,在鐵欄縫隙間投下詭異跳動的影子。腳心的灼痛在寂靜的黑暗中仿佛被放大了,臀後的傷處也隱隱作痛。更可怕的是無所事事的空虛和寒冷,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侵蝕著她的意志,消磨著她的反抗。
一千遍……不抄完,就永遠困在這里……永遠……
這個念頭如同魔咒,在她腦海中盤旋不去。她想起碼頭上的陽光,想起往生堂里熟悉的煙火氣,想起……自由。那些畫面在黑暗的牢房中顯得如此珍貴而遙遠。掌心的刺痛似乎也在提醒她,每一下電打雖然尖銳,但似乎……似乎比起那沈重的板子和戒尺,也並非完全無法忍受?
在恐懼、痛苦、寒冷、孤寂和對自由的渴望反覆撕扯下,不知又過了多久。胡桃蜷縮在冰冷的角落,身體因為寒冷和內心的掙紮而微微顫抖。終於,她再次慢慢地、極其艱難地擡起了頭。目光,又一次投向了那支躺在稻草里的筆。
這一次,她的眼神里沒有了之前的憤怒和沖動,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被逼到絕境的疲憊和認命。她慢慢地挪動身體,一點一點靠近那支筆,動作遲緩得像一個垂暮的老人。每靠近一點,心臟就跳得更快一分。她伸出依舊微微顫抖的右手,停頓了許久,才猛地一咬牙,再次抓住了那冰涼的筆桿!
『嗞——!』 熟悉的電流刺痛感再次襲來!
『嘶……』胡桃痛得抽了口氣,眉頭緊緊鎖住,卻沒有立刻松手。她強忍著掌心那尖銳的灼痛,將筆尖蘸上墨,然後,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在紙上寫下了第二個字——一個同樣歪斜、但似乎比前一個稍稍穩了一點的“法”字。
寫完,她幾乎是屏住呼吸,等待著那必然的懲罰降臨。
『嗞——!』
果然!就在她收筆的瞬間,那細微而致命的電流聲再次響起!掌心如同被毒針狠狠一刺!
『呃啊!』胡桃痛得手腕一抖,筆尖在紙上拖出一道長長的、難看的墨痕。她死死咬著嘴唇,嘗到了一絲淡淡的血腥味,才沒讓痛呼變成慘叫。眼淚終究是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滴落在粗糙的紙面上,洇開一小團深色。
她看著紙上那兩個醜陋的字跡和那道墨痕,又看看自己掌心上新增的、火辣辣的紅點。巨大的委屈和痛苦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鼻涕,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倔強,再次顫抖著握緊了那支帶來無盡痛楚的筆,蘸墨,落向紙張……
『嗞——!』
『呃……』
『嗞——!』
『……』
『嗞——!』
『……』
(滋——崩!doge)
狹小陰冷的牢房里,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那支被施加了法術的毛筆,如同最嚴苛無情的監工,以固定的、無法逃避的間隔,用那鉆心的刺痛,精確地丈量著每一個十秒的流逝。每一次電流的刺痛,都讓胡桃握筆的手劇烈地顫抖一下,筆下本就歪斜的字跡變得更加扭曲難辨。汗水浸濕了她的鬢角和後背單薄的囚衣,與淚水混合在一起。掌心早已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紅點,有些甚至重疊在一起,形成一小片深紅色的斑塊,持續的灼痛感讓她的右手幾乎麻木。
抄寫,成了一種在持續痛楚中進行的、機械而絕望的苦役。每一個字的落下,都伴隨著一次預知的、無法躲避的疼痛。起初的抗拒和憤怒,在無數次電擊的折磨下,漸漸被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麻木所取代。她不再試圖加快速度,也不再奢望逃避那十秒一次的痛楚,只是機械地、一筆一劃地寫著,忍受著那如影隨形的刺痛。她的目光變得空洞,只聚焦在筆下那一個個扭曲的、代表著束縛與懲戒的律法文字上。
一千遍。這個龐大到令人絕望的數字,此刻反而成了支撐她忍受下去的唯一目標。因為只有完成它,才可能結束這無盡的循環——結束這每日晨昏的戒尺責罰,結束這陰冷絕望的牢獄,結束這……永無止境的電擊之痛。
熬過了三百多個晨昏,不知承受了多少次掌心那錐心的刺痛。當最後一筆,在又一次“嗞”的電流聲和掌心的灼痛中,艱難地落在那厚厚一摞紙張的最末頁時,胡桃整個人都虛脫了。毛筆從她麻木僵硬的手指間滑落,“啪嗒”一聲掉在寫滿密密麻麻字跡的紙堆上。她看著眼前這堆積如山的“成果”,看著自己掌心那片深紅發紫、布滿了無數細小點狀傷痕的皮膚,眼神空洞,沒有一絲完成任務的喜悅,只有一種劫後余生般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麻木。
……
沈重的牢門最後一次在身後轟然關閉,隔絕了那一年間充斥耳畔的黴味、鐵銹味、戒尺的破風聲和毛筆法術的電流嗡鳴。璃月港喧囂溫暖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胡桃身上,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她下意識地擡手遮擋,動作間帶著一種久困樊籠後的小心翼翼和僵硬。
身上的囚衣早已換回了往生堂那身熟悉的褐色短褂與黑色短褲,紅梅依舊鮮艷。然而,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那雙總是滴溜溜轉、閃爍著狡黠與無限活力的火紅梅花瞳,此刻沈澱了下來,如同深潭。一年前那種不管不顧、橫沖直撞的跳脫氣息,被一種近乎沈寂的安靜所取代。她站在總務司高高的台階上,望著下方人流如織、充滿生氣的港口,竟有一瞬間的恍惚和無所適從。
腳步下意識地邁下台階,走向碼頭區。叫賣聲、討價還價聲、船工號子聲……熟悉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然而,當一位賣魚的大嬸習慣性地高聲吆喝、唾沫星子幾乎濺到胡桃臉上時,她幾乎是本能地、猛地後退了一大步,身體微微繃緊,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那聲音太過響亮,太過突然,像某種危險的信號。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繼續往前走。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店鋪,萬民堂飄出的飯菜香依舊誘人。但她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放慢,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審慎。走到吃虎巖街口,她停了下來。一年前,就是在這里,她被千巖軍帶走。記憶潮水般湧來,臀後仿佛又泛起那深紫透紅的灼痛,腳心也似乎隱隱傳來戒尺抽打的麻癢刺痛。
她下意識地握了握拳,掌心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法術毛筆帶來的、密集如針刺的殘留幻痛。那些痛楚,早已超越了肉體,烙印進了骨髓,融入了每一次呼吸。
『胡堂主?』一個帶著驚喜和難以置信的聲音響起。
胡桃緩緩轉過頭。是碼頭上一位相熟的老船工,正扛著一捆繩索,黝黑的臉上滿是風霜,此刻卻堆滿了驚訝的笑容:『真是您啊!您……您可算出來了!這一年,大夥兒可想您了!雖說您推銷那勁兒是大了點,可這碼頭少了您那聲‘生死無常’,總覺得少了點生氣吶!』
老船工的笑容質樸而真誠,帶著久別重逢的喜悅。胡桃看著他的笑臉,聽著那聲久違的“胡堂主”,心中某個冰凍的角落,似乎被這溫暖的陽光和樸實的問候輕輕觸動了一下,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她嘗試著,努力牽動了一下嘴角,一個極其微小的、甚至有些僵硬的弧度,在她蒼白了許多的臉上緩緩綻開。
『張伯……』她的聲音有些幹澀沙啞,仿佛許久未曾開口說話,『我……回來了。』
這細微的笑容和短短四個字,卻讓老船工臉上的笑容更大了,仿佛確認了什麽。他用力點點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說完,便扛著繩索,哼著不成調的船歌,繼續忙碌去了。
胡桃站在原地,目送著老船工走遠。陽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喧囂的市聲依舊在耳邊,但那份曾讓她無比煩躁的嘈雜,此刻聽在耳中,卻似乎帶上了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溫度。她深深地、緩緩地吸了一口帶著海風鹹腥和人間煙火味的空氣。
自由的氣息。如此真實,如此珍貴。
她沒有立刻返回往生堂,而是沿著碼頭,慢慢地走著,看著。腳步不再像從前那樣風風火火、蹦蹦跳跳,而是沈穩了許多。目光掃過那些一年前被她纏著推銷“身後事”的商鋪老板,對方投來的目光有好奇,有探究,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和戒備。胡桃的心微微一沈,卻並未像從前那樣感到被冒犯或急於辯解。她只是平靜地移開目光,繼續前行。一年的牢獄和那無休止的懲戒,像最粗糙的砂紙,磨去了她身上許多尖銳的棱角和虛浮的毛刺。
當夕陽的金輝將璃月港的建築勾勒出長長的影子時,胡桃終於踏上了通往玉京台那條熟悉的石階。她的腳步很穩,一步步向上,不再有從前的輕快跳躍。高處的風帶著涼意,吹拂著她的發絲。
往生堂古樸的門楣出現在眼前。門口,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負手而立,玄色金紋的長衫在晚風中衣袂微動。鐘離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等候多時。金色的夕陽為他鍍上一層暖邊,卻絲毫未能融化他周身那份磐石般的沈靜與威嚴。
胡桃的腳步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她擡起頭,迎上那雙深邃如古井的金珀色眼眸。那雙眼睛里,沒有詢問,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平靜,如同能映照出她此刻所有的疲憊、沈澱以及那尚未完全平覆的驚悸。
沒有寒暄,沒有客套。鐘離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仿佛確認了什麽,然後平靜地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胡桃耳中:『既已歸來,當知前路。』
胡桃的心猛地一跳。前路?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袖中的手,掌心仿佛又傳來那無數針刺般的幻痛。她知道,鐘離指的絕不僅僅是重掌往生堂那麽簡單。牢獄的懲戒是結束了,但某種無形的、更沈重的“功課”,或許才剛剛開始。
鐘離沒有再多言,只是轉身,步履沈穩地走向往生堂內。胡桃沈默地跟在他身後。跨過那道熟悉的門檻,空氣中熟悉的香燭氣息混合著陳舊木料的味道撲面而來,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歸屬感,卻也夾雜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無形的壓力。
堂內光線略顯昏暗,只有長明燈在神龕前靜靜燃燒。鐘離走到主位旁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前站定。案上,別無他物,唯有一卷散發著柔和微光、非絲非帛的奇異卷軸,靜靜地攤開著。卷軸之上,並非文字,而是流動著玄奧覆雜、如同星辰軌跡般的金色符文,它們緩緩流轉,散發出一種沈凝而不可抗拒的契約之力。
鐘離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在胡桃身上,那雙古井無波的金眸中,此刻仿佛蘊含著千鈞的重量。
『公堂之杖,牢獄之罰,皆為外力,可束行止於一時。』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堂內回蕩,如同古鐘低鳴,『然心猿意馬,頑性難除,非外力可久持。此約,源於汝心,束於汝魂。』
他的目光銳利如巖槍,仿佛能穿透胡桃的皮囊,直視她靈魂深處那尚未完全馴服的躁動與散漫。
『契約已成。簽下汝名,此約即隨汝身,如影隨形。』鐘離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最終裁決意味,『心神不屬,行止逾矩,懲戒立至。五息之痛,刻骨銘心。此痛,源於汝之懈怠,源於汝之頑劣。受與不受,簽與不簽,皆在汝一念之間。』
他的話音落下,整個往生堂正廳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那卷軸上流淌的金色符文,無聲地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威壓。那光芒映在胡桃蒼白的臉上,照進她劇烈波動的火紅瞳仁深處。
胡桃的呼吸猛地一窒。她死死地盯著那卷散發著不祥光芒的契約卷軸,瞳孔因為極度的驚懼而驟然收縮。五息之痛?刻骨銘心?源於自身?鐘離那平靜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巨石砸在她的心上,激起驚濤駭浪!
一年來所有的痛苦記憶在瞬間被引爆!公堂上褪去褲子、光裸著承受四十大板時那深入骨髓的屈辱和皮開肉綻的劇痛;牢獄中每日晨昏,光著腳丫被硬木戒尺抽打腳心時那尖銳、麻癢、如同無數燒紅鋼針攢刺的折磨;還有那無數個日夜,握著那支被詛咒的毛筆,每寫幾筆就要承受一次掌心被法術電流刺穿的鉆心之痛……那些痛楚的烙印早已深入骨髓,成為她靈魂深處最恐懼的回響。
而此刻,鐘離竟然告訴她,這些還不夠?還要簽下這份契約,讓那種可怕的痛苦,變成如影隨形的詛咒?只要她“心神不屬”、“行止逾矩”,就會自動觸發?五息……五秒鐘……聽起來短暫,但在那極致痛楚的感知中,每一秒都如同在煉獄里煎熬一個世紀!
『不……我不要!』 胡桃幾乎是尖叫出聲,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她猛地後退一步,仿佛那卷軸是擇人而噬的兇獸,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如紙,『鐘離!你……你憑什麽!我已經……我已經受了那麽多!還不夠嗎?!你這是要我的命!』 淚水瞬間盈滿了她的眼眶,混合著憤怒、恐懼和巨大的委屈。
鐘離靜靜地注視著她激烈的反應,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如同亙古不變的磐巖。那金色的符文之光在他深邃的眸底流轉,更添一份非人的神性威嚴。
『契約,非強求。』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凍結靈魂的寒意,『簽,則枷鎖加身,痛楚自省。不簽——』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胡桃因恐懼而劇烈起伏的胸膛,聲音沈緩如鐵,『則前懲盡廢,頑石依舊。往生堂,容不得目無法紀、任性妄為之主。璃月港,亦非汝肆意胡為之地。何去何從,汝自決斷。』
『往生堂……璃月港……』胡桃喃喃重覆著這兩個詞,如同被重錘擊中。鐘離的話語冰冷而殘酷,徹底撕碎了她最後一絲僥幸。不簽,意味著放棄往生堂?放棄她血脈相連的責任?也意味著……她這一年承受的所有痛苦、所有羞辱、所有在痛楚中勉強記住的律法條文,全都化為泡影?她將再次變回那個被所有人厭棄、連千巖軍都隨時會將她拖走的“禍害”?
她看著鐘離那雙毫無感情波動的金眸,看著卷軸上流轉的、散發著致命吸引力和恐怖威壓的符文。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緊緊攥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想起出獄時老船工那驚喜的笑容,想起碼頭喧囂中那份失而覆得的安心感,想起跨入往生堂門檻時那熟悉的歸屬氣息……這一切,難道都要因為自己無法承受這份契約而再次失去?
簽下它,是永無止境的痛苦枷鎖。
拒絕它,則是徹底失去一切的深淵。
胡桃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眼淚洶湧而出,沿著蒼白的臉頰無聲滑落。她死死咬著自己的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壓制住喉嚨里絕望的嗚咽。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擡起目光,再次看向那卷懸浮的契約。金色的符文依舊在流淌,每一道軌跡都仿佛在訴說著規則的無情與威嚴。
時間在死寂中流逝,每一秒都沈重得令人窒息。胡桃的內心如同被投入風暴中的小舟,在極致的恐懼和對失去一切的絕望深淵之間,瘋狂地撕扯、搖擺。終於,在漫長的、令人心碎的沈默之後,她眼中那激烈的掙紮和恐懼,如同燃燒殆盡的火焰,一點點熄滅下去,被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死寂的疲憊和認命所取代。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擡起右手。那只手,曾經被法術毛筆無數次電擊,掌心布滿了細小卻頑固的痛楚記憶,此刻仍在微微顫抖。她伸出食指,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她不再看鐘離,目光死死地、仿佛要將其烙印在靈魂深處般,盯著卷軸末端那片等待落名的、光芒最盛的空白區域。
指尖,帶著萬鈞的沈重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緩緩地、顫抖著,觸碰到了那片流淌著金芒的空白。
『嗤——』
就在指尖觸及卷軸的剎那,並非簽名,那卷軸卻驟然爆發出耀眼奪目的金色光輝!無數細小的、玄奧無比的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瞬間從卷軸中狂湧而出!它們化作千百道細密的金色流光,如同擁有生命的鎖鏈,無視了空間的距離,閃電般射向胡桃!
『』呃啊——!』胡桃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痛呼!那些金色流光並非實體,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灼熱和尖銳,狠狠地刺入她的身體!沒有傷口,沒有血跡,但每一道流光沒入,都帶來一陣直抵靈魂深處的、撕裂般的劇痛!仿佛有無數燒紅的鋼針,正從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由內而外地穿刺、烙印!
金光瞬間將她整個人完全吞沒!她的身體在光芒中劇烈地顫抖、痙攣,如同狂風中的落葉。光芒持續了大約五息的時間,耀眼得令人無法直視。五息之後,光芒如同退潮般驟然收斂、消散。
卷軸化作點點微不可查的金色光塵,徹底消失在空氣中,仿佛從未存在過。
胡桃依舊站在原地,保持著伸手觸碰的姿勢。她身上的衣物完好無損,外表看不出任何異常。但她的身體卻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臉色慘白如金紙,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神渙散,充滿了劫後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憊。剛才那五息的金光貫體,帶來的並非肉體上的持續疼痛,而是一種靈魂被強行烙印、打上枷鎖的劇烈震蕩和虛弱感。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某種冰冷而沈重的東西,已經深深地、不可逆轉地嵌入了她的靈魂深處,與她緊密相連。
鐘離看著眼前幾乎虛脫的少女,那雙古井無波的金眸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漣漪,如同深潭投入了一粒微塵,轉瞬即逝。他緩緩轉過身,不再言語,身影融入往生堂深處更濃的陰影里,只留下一個威嚴而沈重的輪廓。
空曠的正廳里,只剩下胡桃一人。她脫力般緩緩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柱子,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她蜷縮起來,雙臂緊緊抱住自己,仿佛這樣就能抵御那來自靈魂深處的、無形的冰冷束縛和殘留的驚悸。
契約已成。枷鎖加身。
從此,那五息煉獄,如影隨形。
……
時光如璃月港外奔湧的雲來海,裹挾著浪花與泥沙,無聲流逝。璃月港的街巷間,關於往生堂那位曾攪得滿城風雨的年輕堂主的議論,漸漸變了風向。
『聽說了嗎?胡堂主前些日子主持了老裕隆茶館東家的送葬儀程,那叫一個沈穩大氣!念悼詞的時候,連眼眶都沒紅一下,字字句句都透著股子莊重,跟以前那個滿碼頭追著人推銷棺材的小丫頭簡直判若兩人!』碼頭茶館里,一位老茶客嘬著茶,嘖嘖稱奇。
『可不是嘛!』旁邊賣雜貨的攤主接口道,『前兒個我瞧見她從緋雲坡下來,步子那叫一個穩當!以前?以前她可是能從吃虎巖一路蹦跶著躥上玉京台的主兒!現在走路都不帶飄一下的,那氣度……嘖,真有點‘堂主’的架勢了。』
『就是話少了,』另一個聲音帶著點感慨,『也不愛鬧騰了。往生堂門口那株老梅樹開花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會像往年那樣爬上去折幾枝插瓶呢,結果人家就站在樹下靜靜看了一會兒,轉身就進去了。唉,總覺得少了點活泛氣兒……』
這些議論,如同掠過水面的風,偶爾會飄進往生堂那扇沈重的朱漆大門。胡桃有時能聽見只言片語,大多時候則沈浸在她案頭堆積的賬冊、文書和與儀典相關的古籍里。她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背脊挺得筆直,一絲不茍。火紅的梅花瞳專注地落在紙頁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沈靜的陰影。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沈穩而均勻。那支曾帶給她無數夢魘的毛筆,如今握在她手中,只剩下純粹的書寫功能。
然而,這份刻意維持的沈穩與專注,並非總能堅不可摧。
一日午後,陽光慵懶地透過雕花木窗,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胡桃正在審閱一份關於新式葬禮儀軌的冗長提案。文字枯燥,細節繁瑣。起初,她尚能凝神細讀,但隨著時間推移,窗外的鳥鳴、遠處碼頭的隱約喧囂,仿佛帶著鉤子,一點點撩撥著她那顆被強行壓抑了許久的、屬於少女的好奇心。她的目光開始不自覺地飄向窗外那片被陽光照得格外透亮的藍天,思緒如同脫韁的野馬,想著萬民堂新出的菜品,想著碼頭新泊來的奇異海螺……
就在她神思飄蕩、意識如同羽毛般即將徹底脫離枯燥文本的束縛,飛向窗外自由天空的剎那——
『嗡——!』
一股無形而恐怖的力量,毫無征兆地、如同沈寂的火山驟然噴發,猛地在她腰臀之間的區域炸開!那絕非尋常的痛楚,而是仿佛有無數道無形的、燃燒著巖元素烈焰的沈重鞭影,在同一瞬間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抽打而下!
『呃——!』
胡桃的身體猛地向前一弓,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痛呼從她緊咬的牙關中硬生生擠了出來。手中的毛筆“啪嗒”一聲掉落在攤開的文書上,濺開一小團墨跡。她臉色瞬間慘白,額頭和鼻尖沁出大顆大顆的冷汗。她雙手死死抓住書案邊緣,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仿佛正在承受某種酷刑。
那痛楚是如此猛烈、如此尖銳、如此……精準!它並非彌漫性的鈍痛,而是帶著無數道清晰的、如同被燒紅鐵鞭撕裂皮肉般的灼熱軌跡,瞬間席卷了她整個感知。更可怕的是,它並非一閃即逝,而是如同最精準的計時,持續地、穩定地、分秒不差地灼燒、抽打著!整整五息!
每一息,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每一息,都伴隨著靈魂被撕裂般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灼燒感。
五息之後,那恐怖的劇痛如同退潮般驟然消失,仿佛從未出現。
胡桃如同虛脫般,整個人癱軟在寬大的太師椅中,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冷汗浸濕了她鬢角的發絲,黏膩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她緩了好一會兒,才顫抖著伸出手,慢慢撫向自己的腰臀處。衣物完好,皮膚無痕。但剛才那五息內靈魂被鞭撻的極致痛楚,卻無比真實地烙印在她的神經記憶里,余韻未消,帶來陣陣驚悸的抽痛。
她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書案一角。那里,靜靜躺著一支通體由某種溫潤如玉的暗金色礦石雕琢而成的發簪。簪身線條簡潔流暢,簪頭被打磨成一把微縮的、極其古樸威嚴的戒尺形狀,上面似乎還流淌著極其內斂的巖元素微光。這是她出獄後不久,在一個清晨的案頭發現的。沒有署名,但她知道是誰。
胡桃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拂過那冰涼的戒尺簪頭。指尖傳來的觸感堅硬而沈重,帶著一種亙古不變的冷意。她看著簪頭上那微縮的戒尺紋路,火紅的梅花瞳深處,翻湧著極其覆雜的光芒:有痛苦,有恐懼,有無奈,但最終,沈澱下來的,卻是一種近乎認命的平靜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清明。
剛才那五息煉獄,是契約的懲戒,也是……她自己走神的代價。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身體里殘留的驚悸和痛楚。目光重新落回案上那被墨跡污染的文書,以及掉落一旁的毛筆。沈默片刻後,她伸出手,重新握住了筆桿。這一次,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肅穆的沈穩。她拿起一方幹凈的帕子,仔細地、一點一點地吸幹文書上那團刺目的墨漬。然後,她挺直了依舊有些僵硬的背脊,目光重新聚焦在那些枯燥的文字上,仿佛剛才那場靈魂的風暴從未發生。
只是,她握筆的手指,比之前更加用力,指節微微泛白。眼神深處,那份強行凝聚的專注,也多了一層難以撼動的、磐石般的重量。
窗外的鳥鳴依舊,陽光依舊慵懶。但往生堂的書房內,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單調而沈穩的沙沙聲。
……
時光的刻刀,在璃月港古老的城磚上又悄然劃過數道深痕。又是一個盛夏,空氣中彌漫著海風特有的鹹腥和淩霄花盛放的甜香。吃虎巖碼頭依舊喧囂鼎沸,只是街頭巷尾議論的話題,悄然轉向了璃月總務司即將頒布的新修訂《商律》與《喪葬儀典通則》。
往生堂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內,氣氛卻與往日的肅穆沈靜略有不同。前廳里,幾個年輕些的儀倌正圍著胡桃,七嘴八舌,臉上帶著藏不住的興奮和好奇。
『堂主!堂主!聽說新律法里對咱殯葬行的規制放寬了好多?以後咱那些新式儀軌,是不是不用層層報批了?』
『還有還有,聽說對碼頭攤販的噪音管束也細化了好多?是不是以後咱推銷……呃,我是說介紹服務,也能更……靈活點?』
『堂主,您是不是早就知道風聲了?看您這幾天都在研讀總務司送來的初稿……』
胡桃端坐在主位上,一身沈穩的玄色金邊長衫,襯得她比幾年前更多了幾分威嚴。她手中端著一盞清茶,裊裊熱氣模糊了她沈靜的面容。聽著下屬們嘰嘰喳喳的議論,她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彎了一下,那笑意很淡,卻瞬間柔和了她眉宇間常年凝聚的沈靜之色,仿佛冰封的湖面裂開一道細縫,透出底下深藏的暖意。
『好了,』她放下茶盞,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眾人的議論,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沈穩,『新律未頒,妄加揣測是為不妥。待總務司正式文書下達,堂內自會依律研習調整。現在,』她目光掃過眾人,『各司其職,莫要聒噪。』
她的語氣平淡,卻帶著無形的分量。年輕的儀倌們立刻噤聲,互相看了一眼,恭敬地應了聲『是』,紛紛散去,前廳很快恢覆了往日的寧靜。
胡桃獨自坐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那株依舊虬勁的老梅樹上。盛夏時節,枝繁葉茂,不見紅梅,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綠意。她站起身,緩步走出正廳,來到庭院中。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走到梅樹下,擡手,指尖輕輕拂過粗糙的樹皮,動作輕柔,帶著一種近乎懷念的意味。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步履沈穩,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仿佛能丈量大地。
胡桃沒有回頭,指尖依舊停留在樹皮嶙峋的紋路上。她只是微微側過臉,火紅的梅花瞳映著樹影的碎光,平靜無波。
鐘離在她身側不遠處停下,玄色金紋的長衫纖塵不染。他負手而立,目光落在胡桃沈靜的側影上,那雙洞悉世事的金珀色眼眸深處,似乎有極淡的微光流轉,如同晨曦初照下的磐石。
兩人之間隔著幾步的距離,庭院里一片寂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的市聲。沒有寒暄,沒有客套,仿佛所有的交流都在無聲中進行。
許久,胡桃才緩緩收回撫摸著梅樹的手。她沒有看鐘離,目光投向庭院角落那扇通往熱鬧街市的月洞門,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卻帶著一種千帆過盡後的通透:
『新律將行,堂內事務,我會依律處置。』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字句,又似乎在確認某種早已了然於心的信念,『規矩方圓,利眾安己。心無規矩,則身如飄萍。』 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擊。
鐘離靜靜聽著,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神情。只是當胡桃說完,他深邃的目光在她沈靜而挺拔的側影上停留了片刻,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那動作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仿佛只是清風拂動了衣袂。
胡桃的唇角,終於緩緩地、清晰地向上揚起。那笑容不再有年少時的肆意跳脫,卻如同深潭映月,沈靜而溫潤,帶著一種歷經淬煉後的從容與豁達。她擡起手,指尖輕輕拂過發髻。
那里,斜斜簪著一支通體溫潤、暗金內斂的玉簪。簪頭被打磨成一把極其古樸簡練的戒尺形狀,在盛夏明亮的陽光下,流轉著一層極其內斂、卻仿佛蘊藏著千巖之重的溫潤光澤。
她的指尖在那微縮的戒尺紋路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動作溫柔得如同拂過一片羽毛。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恰好落在那戒尺簪頭上,折射出一星半點沈穩的金芒,映亮了她含笑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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