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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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無邊無垠萬里沙幸能與你踏,秦州冷夜你目光灼灼如月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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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耶荷爾是在熟悉的黑暗中醒來的,周邊環境很安靜,只有細細的地下水流數十年如一日地從巖板滴落,一聲一聲,成為他習慣的計時工具。雙眼在黑暗中輕而易舉地對了焦,耶荷爾下意識摸向手邊,掌心粗糲的肌膚觸碰到彎刀略有些潮濕的刀柄時才放下心來,刀尖撐著地面,借力讓自己站了起來。
他在被他的族人追殺。
塔汗族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大漠下的地窟中,地窟大小皆有,錯綜相通,更有微弱天光投下;然而,這里卻並不只有塔汗一個部落,爭奪水源成了他們彼此間一觸即發的矛盾與戰爭。占據水源的一族自可大肆繁衍子嗣,而另外一族只能四處尋找偶然遇到的水窪,卻往往連現有人數供應尚無法支撐。眾人為爭奪這一地下寶地,歷代相鬥,不知已然賠進去多少勇士。
都說斬草除根,占有水源一族壯大之後,想來應可將另外一族剿滅;但每次爭鬥之後,錯綜之道路卻會斷絕追擊的方向。同樣,失敗一族卻絕不會給勝者壯大之機,每隔一段時日,定然有勇士拼死前來突擊,力求擊殺異族幼童。
耶荷爾便是這些突擊勇士中的一員。他全身布滿的傷痕見證了這一點,耶荷爾憑借他的機敏和力量,逐漸成為族中專職突擊的“夜之隊”的首腦。他的步伐在黑暗中飄逸如風,輕柔無聲,他的彎刀快得連族長都看不清,他的暗殺技藝已經超越了歷代最強的族人,大家都稱他為暗夜中的精靈,是天光給予塔汗的禮物。
被看作是下一代族長的年輕人惹來了他人的猜忌與忌憚,族中長老串通巫醫污蔑他不敬聖火,直接為他帶來了來自夜之隊——自己曾經同僚的絞殺。
只是他的身手實在太強了,他年輕敏銳,整個人健壯得好似藏在黑暗中的孤狼,與夜之隊幾番交手都憑著多年的經驗僥幸逃脫,直到方才。
族中長老親自來捉他回去,大大小小經歷了數十次打鬥的年輕人體力下降得很厲害,這才不慎被長老劃上了右臂,血蜿蜒而下染紅了他用慣的彎刀。
該走了,再過一個時辰這最後的藏身之地也將不再安全。年輕人站起身,循著波折天光一瘸一拐地走去。他要離開地窟,上到地表。
天光越來越亮,眼前的光束第一次在坑坑窪窪的窟底照出了圓形。耶荷爾試探地伸手過去,那個圓形從窟底移到了他的手掌,映得那些幹涸的血液分外耀眼奪目。
就是這里了。
當耶荷爾把頭探出他挖掘的洞口時,自出生便起居於黑暗中的赤色雙眼直直迎上了正午直射而下燦爛耀眼的陽光,那瞬間他的眼球仿佛有針刺般的疼痛,激得他的大腦“嗡”一下炸開。年輕人痛苦地慘叫一聲閉上眼,再正開始眼前卻是一片黑暗。日光之下的廣漠沙漠是明亮的金色,天空一望無際,藍得好像族長刀上的那塊寶石。他震撼於那一剎那所看到的美景,卻更為惶恐身後接踵而至的追殺。
年輕人摸索著想要再次回到那個他挖掘出的洞口,然而沙漠地形千變萬化,流沙已然在悄然間吞沒了那個洞口,也抹去了任何他從地窟中鉆出來的痕跡。耶荷爾心底慌了起來,他徒勞地用手向前揮著,甚至毫無形象地趴伏在滾燙的沙漠上徒勞地挖著——除了給自己的傷口沾滿粗糙的沙子外,別無所獲。
大漠日間的烈陽將他體內的水分迅速蒸幹,夜間的冰冷卻比地窟更為可怕。毫無準備的人在大漠風沙中尚且寸步難行,遑論他一個體力耗盡的瞎子。太陽升起又落下,耶荷爾用他強健的體魄和意志撐過了一天一夜,卻在又一次迎來太陽升起時瘋狂詛咒著這個讓他置於如此絕境的神明,這漫長的時間里他沒有遇到過任何一個可以交流溝通的生物,這一定是惡魔的狩獵區……而他卻再無法能走出惡魔的懷抱了。即使哪天他的屍體被族人發現,他們也依舊會認定他是那個背叛了聖火的人。
他逐漸放棄了掙紮。
耶荷爾仰面朝天躺在沙丘上,感受著身體內的最後一點水分隨著他急促的喘息而快速蒸發。他的嘴唇早被曬爆了皮,右臂上的傷口卷進去了沙礫,正在潰爛流膿。他狂叫過也咒罵過,如今的他再沒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去支持那些無意義的舉動了。年輕人逐漸感到無力,大腦的思緒也在慢慢抽離,他似乎就要在這片黑暗中永眠了……
“師姐,那兒好像有個人!”
隱約有鈴鐺聲被裹挾了沙粒的風送進耶荷爾耳朵里,他昏昏沈沈地想,這是聖火給予她的臣民最後的溫柔嗎。
“我看看,”忽然有一道清脆悅耳的女聲撥動了耶荷爾逐漸消散的思緒,他聽著那個動聽的聲音說著什麽,卻完全無法聽懂,那是與族中語言差異甚大的一種發音。身邊似乎有人接近,耶荷爾感覺到身下的沙丘傳來細小的顫動;柔軟布料隨著祁流觴俯身的動作拂過耶荷爾裸露的臂膀,下一秒,清澈甘甜的凈水向這位奄奄一息的年輕人證明了他們的好意,“即刻返程回秦州,他需要立刻得到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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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鳴沙丘便能隱約看到玉門關的輪廓,高大雄偉的城墻建築隔絕了中原與西域的往來。耶荷爾醒來時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他楞了半晌,直到先前所有的記憶在腦海里串聯成線,才像只身手矯捷的野貓一般“噌”地坐了起來。
用慣了的彎刀被整齊放在他枕邊,年輕人從不見日光而蒼白的手指摸到那冰冷的鐵器才稍稍放心。知覺回歸,他不由自住地摩挲著身下柔軟的被褥,好奇自己現在是在哪里。
門口忽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兩個他聽不懂的聲音在似乎在交談著。耶荷爾跌跌撞撞地挪到床邊,堪堪站起來便在床邊矮凳邁了個空,撲倒在桌邊,撞翻了幾個凳子。
……怎有如此之多的陷阱。
交談聲戛然而止,門嘎吱一聲被推開,祁流觴看清倒在地上的人兒被驚了一下,“你醒了……”
女子正欲上前,不過剛邁出一步倒在地上的年輕人便忽地提起刀向她劈來。
“師姐!”謝流離本抱劍倚著門框瞧熱鬧,見他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忙不叠用自己不曾出鞘的劍擋下耶荷爾不帶任何花招的招式;從無數次部族之爭中廝殺出的年輕人好比夜色下最勇猛善戰的黑豹,即便失了視覺,他靈敏到能捕捉風聲的耳朵也足以為他的攻勢提供支撐,而謝流離不過倉促一擋,兵刃相撞的瞬間他便覺得自己手腕一陣酸軟,下一秒手中的雪棄劍便已然飛了出去。
“我的天爺,”謝流離目瞪口呆地一邊逃竄一邊抄起板凳擋著耶荷爾反手砍來的第二刀,“師姐,你撿了個什麽怪物回來啊?!”
說話間祁流觴同樣“錚”一聲拔劍出鞘,雪行劍帶著輕微的劍鳴被主人提在手中行雲流水地挽了個劍花,在劍意的共鳴下如霜風急雨般迎向年輕人鬼魅般的刀法。
千辛萬苦把人從煉獄般的荒漠中帶出來,得來的卻是如此恩將仇報……即便作為下任掌門繼承人的祁流觴已然將坐忘經修至無我無劍的層次,如今依舊有些暗惱,“我與閣下無冤無仇,這番恩將仇報恐不是君子所為。”
耶荷爾的攻勢忽地頓了一下,他的記憶力向來很好,從前在昏暗地窟中他能將那些繁覆曲折的暗道都記在腦子里,完全不給逃跑的敵人任何可乘之機,如今也同樣輕而易舉地回想起了這道曾在他瀕死時給予了他一囊清水的女聲。
戰局分明難纏膠著,年輕人卻能即刻抽身,依舊氣息收斂平和地站在原地,雙刀架在身側擺出一個防御姿勢,“你們是誰?這是哪里?”
是完全沒有聽過的語言。
祁流觴纖細秀麗的眉微微蹙起,她一身雪白道袍在方才的打鬥中稍有些淩亂,廣袖紛飛,青絲如瀑垂在身後正隨著劍意共鳴而微微律動著。醫師說他的眼睛受了傷,處於暫時失明的狀態,然而兩人顯然無法有效溝通……女子細細想了想,同樣平息了體內翻湧的內力,試探地靠近他,“這里是中原地界的秦州,我來自華山一脈,你不要害怕……”
見耶荷爾眉目略有茫然之意,祁流觴咬了咬牙,不顧身後謝流離地大呼小叫,上前試探地撫上年輕人執刀的手。
我的兩只手都在這里,足夠證明我並無惡意。
握著刀的粗糙手掌上忽然被微涼觸感包裹,耶荷爾驚了一下,下意識想要向後躲去。那片微涼仿佛被他的體溫暖熱,柔軟而細膩地覆在他手腕,像是看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祁流觴又輕輕捏了捏他的手。
我師姐真的是瘋了……謝流離在身後看得咬牙切齒,他的師姐,這一代弟子中天賦最高、悟性最好的大弟子,年紀輕輕便被門派上下定為掌門的繼承者;分明是披霜帶雪、清艷無雙、風華絕代的容貌,卻又因那顆修道的仁心而多了幾分慈悲的淡然心意,簡直引得所有男弟子對她趨之若鶩。
凡是有她出席的門派場合,謝流離撇撇嘴,前來參加的人怕是能從論劍台排到山腳下去。
要是被他們知道這雙向來只會提劍的素手會主動握上別的男人的手……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這只沙漠里刨出來的小野貓淹死。
“別怕。”即便明知耶荷爾聽不懂,祁流觴依舊一邊輕聲開口一邊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試著引他重新坐回床上。
別怕。耶荷爾在心底試著跟讀了一遍,於是這位漠中來客學會的第一句中原話便成了這樣寬慰人的語句。
謝流離站在一旁暗自於體內流轉劍意,只要眼前這位滿身刀疤的白發男子有任何傷人的舉動,剛從地上拔出來的雪棄劍便會直指他心口。
好在耶荷爾安靜了下來,年輕人輕輕掙開了祁流觴的手。自己滿手血污,昏厥前的記憶再次湧了上來,弄臟了……耶荷爾摸到自己臂膀上被纏繞整齊的繃帶時楞了楞,雖然赤瞳依舊一片漆黑,但還是下意識看向身側祁流觴應當在的位置。
“謝謝你。”明知對方聽不懂,耶荷爾還是輕聲道了謝。
見這渾身是刺的男人終於軟化了下來,謝流離長舒一口氣斂了周身繚繞的劍意。華山弟子摸了摸額前並不存在的冷汗,心有余悸地看著這個白發赤瞳的男人撇撇嘴,自顧自扶起那把被他臨時拿來擋了一刀的板凳坐下。
【二】
西域的日落要比華山上更晚些,酉時末的天依舊大亮著,落日遠遠劃下半個輪廓,暈染得天邊霞光萬丈。秦州風沙很大,日頭又毒,來往的鏢客商人皆作短打,連他們客棧的老板娘都單著了紗制胡服,故而師姐弟二人的廣袖道袍在這炎熱的環境里分外格格不入。
這日謝流離照常去驛站查看了有無師門來信,回客棧的路上遇到了推著車賣乳酪的婆婆,習慣性買了兩份後猛然想起他家師姐從沙漠里刨出來的人,不情不願地又掏出兩個銅板,“再來一份。”
華山弟子入世是修行的一部分,若不看遍人間疾苦、百姓興亡,手中劍道為誰所修更是難以明澈。兩手提了胡餅和乳酪,謝流離哼著小曲兒往客棧走去。他與祁流觴的師父在門派事務繁多,無暇抽身,故而師姐弟兩個搭伴,自下山便一路西行;而他們的小師叔祁規便清閒了許多,這位師叔從來沒個正形兒,每日不是像個鬥雞一般與人在劍術上爭個高低,就是背著念念師姐想方設法騙他們師姐弟兩個給他偷酒來。如今念念師姐同樣到了要下山入世的年紀,祁規師叔簡直是興高采烈地領著自己這根獨苗徒弟下了山。
屬實不是什麽光明磊落的華山劍仙。
在秦州住了幾日,耶荷爾的身子正以驚人的速度飛快痊愈著。年輕人生得眉目高挺、面容深邃,從未見過陽光的肌膚白如華山上的雪。他散落在身後的白發被祁流觴細心挽好,不過才幾日的功夫,這位漠中來客便已然能大致明白她話語的意思。
耶荷爾的眼睛還是沒有起色,即便年輕人自己對這樣的黑暗早已熟悉——先前在地窟中也不過是借著微弱天光勉強視物,如今即便眼前漆黑,對他而言也沒很麽影響。
只是惋惜那樣美麗的場景今生只瞧到了一眼。
在客棧歇息了幾天,耶荷爾對於這些完全沒見過的擺件依舊很不熟悉,無論是方便借力的床邊矮凳還是遮在榻前的簾幔都成了埋伏好的陷阱。祁流觴生怕他再牽扯到傷口,用盡各種辦法終於讓年輕人明白了什麽是臥床休息。
只是明白了並不代表他會乖乖聽話。耶荷爾依舊會趁祁流觴不在房內的時候偷偷摸索著下床,然後如願絆倒在不知是桌角還是板凳的地方,撐著站起來時手摁在碎瓷片上,又是一處新傷。
謝流離提著吃食回來時正巧撞到這一幕,祁流觴跪坐在地上,雪白衣袍尾曳在地,捧著耶荷爾血流不止的手掌半是心疼半是無奈地為他上藥。“師姐,”說不上是什麽情緒,可能只是為華山千千萬萬的弟子鳴不平,謝流離大剌剌地邁步進來打破了這樣寧靜的場景,“師門來信,要我們南下去秦嶺青巖取藥。”
祁流觴聞聲回頭,她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凈無纖塵,卻柔軟多情。“你且去罷,”女子覆將注意力放在這只討厭的貓爪子上,拈起紗布來將它裹得嚴嚴實實,“蘭舟姑娘同你許久未見,正好借著這個機會……”
“師姐,”謝流離就像被人踩了尾巴,他擰了俊朗的眉很是不滿,“我和蘭舟只是論劍會上萍水相逢,你莫……”
“好好,”祁流觴輕笑一聲,耳垂點綴的白玉耳墜輕輕晃了晃,“萍水相逢——總歸辛苦流離跑這一趟了。”
嘁。謝流離白了耶荷爾一眼,也不知道這小野貓哪兒好,能讓他師姐這麽耐心地親手給他上藥。就算祁流觴此行確有探查天下地貌的心思,這連話都不會說的野貓能提供點什麽線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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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謝流離已然走了月余,而耶荷爾也逐漸從能聽懂簡單的語句變得可以同祁流觴進行簡短的對話。只是對中原環境大不相熟的年輕人依舊無法在黑暗中摸清小小一間屋子的陳設擺放,既不願意求助於祁流觴,又不願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短處,只依舊在被暗算摔倒傷到自己然後挨罵中無限循環著。
祁流觴的日程很是規律,每日晨光熹微便迎風起劍,翩然的姿態宛如華山山巔的仙鶴,長劍執在手中分明是淩厲的劍招,卻不帶絲毫森寒的殺意。練劍完畢,女子常去集市上買幾個胡餅或面湯,偶爾有什麽新鮮糕點也一並買了帶回去,給躲在屋里不肯出門的那位漠中來客果腹。
“賀爾,我回來了,”祁流觴一邊揚聲招呼一邊推開門,“你今天……你怎麽了!”
屋內的陳設已然完全變了樣,昨夜點了一半的燈燭滾落在地上,未幹的蠟油凝固在木地板上分外醒目。床邊矮凳被火煙熏黑,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無辜地盤腿席地而坐,右手捂著左臂一處比巴掌還大的燒傷。
耶荷爾聞聲回頭,他面色慘白,卻依舊難掩那英俊深邃的風情。“你回來了,”許是疼得不輕,年輕人連說話都沒什麽底氣,“對不起,我……”
他赤色的眸被白色的睫毛包裹著,隨著主人的疼痛而微微顫抖。祁流觴說不上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她沈默地抿著唇,不由分說奪了他被傷到的左小臂細看。年輕人白皙的皮肉被燙得通紅,因沒有即時得到治療邊緣微微泛著焦色,一看就疼。
即便雙眼不可視物,耶荷爾仍舊敏銳地感覺到身邊這位朝夕相處的女子心情很差,連她周身繚繞的凜冽香氣都跟著滯了一下。
她確實告誡過自己不要自行出門,只是……
“我去找醫師。”祁流觴匆匆丟下一句便起身離去,徒留不知該如何開口的年輕人楞在原地,赤色的瞳茫然看向她離開的方位。
祁流觴去了有一會兒才回來,近日天幹物燥,關外分龍門沙漠里又有不少馬匪作亂。昨夜剛到了一行鏢隊,驛館附近的醫師一早便被請了過去,惹得女子跑了個空。好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以醫術起家的青巖弟子,見祁流觴神色匆匆又是從醫館空手而歸,主動上前詢問下這才跟著一同回了客棧。
青巖弟子見著雪發赤瞳的耶荷爾同是一楞,然而身為醫者自不能瞻前顧後,浣過雙手後便欲搭脈問診。喪失視覺的年輕人很不習慣身邊有不熟的人,耶荷爾下意識向後躲去,可祁流觴卻一把捉了他的手摁在桌上,供青巖弟子細細診斷。
……這位不曾逢面的女子似乎在生氣。
兩人朝夕相處已過月余,祁流觴的脾氣性格這位嗅覺靈敏的漠中客也已然摸了個七七八八。她仿佛總是很有耐心,無論是教自己說中原話,還是每日妥帖周到地照看自己,幾乎從未見過她煩惱的時候。
耶荷爾莫名有些心虛,雙目無法視物的年輕人並不清楚自己在這間屋子內搞出了什麽亂子,只一味的胡思亂想。如若她真的惱極了自己,他想,這不失為一個告別的好時機。即便沒了視覺,只要能回到他所熟悉的地窟之中,他相信自己一樣可以存活。
“這位俠士的傷略有些耽擱了,”手臂上忽然傳來清涼的觸感,那叫囂的疼痛被瞬間止住;耶荷爾磕磕絆絆地聽著這位青巖弟子與祁流觴交談,“我隨身攜帶的藥物並不多,而他……呃,這位俠士許是體質特殊,燒傷本於常人不慎要緊,他卻已然被火毒侵入肌理。”
祁流觴多年修道而靜如深水的心忽地懸了起來,她忙追問道,“那這火毒可有破解之法?”
青巖弟子點點頭,“有,我等下寫個方子為這位俠士服下即可;還有,”她稍有些遲疑,“我若沒出錯,這位俠士的眼睛應當是被強光刺激而失明的,蒼山同樣長有冰魂草,取草葉搗碎敷於眼前,不出半月便可恢覆如初。”
“……”祁流觴一時沒有回答,自顧自楞了片刻才從荷包里取出塊碎銀,深深作了一揖道,“多謝。”
“哎呀,”青巖弟子見她如此面上忽地紅了起來,她連忙擺手推脫,“我、我也是出來替門中辦事,這都是我為醫者應當做的…這診金我不能收,您若真想謝我,不如盡快帶著這位俠士啟程去昆侖一探吧。”
聽不太懂。
耶荷爾歪著頭聽兩人告別,一人走出房門,另一人在門口站了片刻才又向他走來——聽腳步聲是祁流觴。女子神情覆雜地打量著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半晌才開口問道,“為何不同我講你的眼睛並非天生如此?”
耶荷爾沈默,他並不知道該如何向祁流觴解釋,傷者病者在他的母族只有被同伴拋棄的下場。
“說話,”祁流觴對他的反應很不滿意,她曲指敲了敲桌子,“我知道你聽得懂。”
他好希望這句他也聽不懂。
“……”年輕人張了張嘴,寧可自己要一人埋伏於滿是泥濘的地下水邊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一動不動,也不願意面對如此情形。耶荷爾首次慶幸自己瞎了的眼睛,至少至少,他看不到對面女子的神情,也不會知道她是在失望還是氣惱。
“自那日沙下初逢至今,已過了四十三日。賀爾,”祁流觴嘆了口氣,聲音輕飄飄的,恍若廣袖拂過流雲,“這個名字的意義我也同你講過,賀爾新生。只是你如此輕視自己的安危,可對得起我這些天來衣不解帶的照拂?”
耶荷爾有些慚愧地低下頭去,他不知所措地兀自往後縮了縮。男人白色的卷發上蹭了些塵土,活像只從土堆里被刨出來的小花貓。
“罷了,大道理我早已與你說盡,常清靜天地皆歸,你卻為心未澄,”祁流觴幾欲咬碎一口銀牙,多年清修而無欲無求的脾性竟在此處罕見地發了火,她撈過躲在角落里的小野貓,直接一巴掌摑在他屁股上,“我簡直對牛彈琴。”
“嘶!”猝不及防被人一把拽來,縱使在這些天的相處中耶荷爾已然放下防備,身體的本能還是險些令他反手橫劈過去……好在止住了手。
自知理虧的男人背手去蹭了蹭剛剛挨過打的肌膚,垂著腦袋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
【三】
她好像很生氣。耶荷爾抿了抿唇,從沒經歷過這種情況,男人在埋伏刺殺時分外清明的大腦亂成了一團漿糊。只是他不明白,祁流觴氣的是他弄亂了屋子,還是弄傷了自己……或者,因為他看不見的眼睛拖累了她?
女子纖白柔軟的手掌忽然撫上他的後腰,男人的肌肉緊實流暢,隔著薄薄一層寢衣,他的身體就好像勇猛精壯的野獸般,蓄勢待發。只是祁流觴現在可顧不上管這麽多了,好話皆被人當作耳旁風,即便是謝流離都沒讓她這樣頭疼過,她現在只想把這只屢教不改的小野貓摁在膝上狠狠揍一頓。
“平日里鬼點子比誰都多,挨罵的時候就假裝聽不懂,誰教你的,”劈劈啪啪的巴掌聲下祁流觴看著耶荷爾隨著她的動作而發尾蹭在地面的白發,恨鐵不成鋼地訓斥道,“邀你出門走走得來的都是拒絕,我知你不願在我面前暴露短處,故而不曾強求。”
“只是賀爾,”女子高高揚了手,卯足力氣在他臀峰蓋下一掌,“你欺人太甚。”
“啪——”
隔了單薄的衣物,責打的聲響其實不甚響亮。無奈祁流觴屬實動了氣,這一巴掌下去將萎靡的野貓打得險些跳起來,雪白寢衣下一個鮮紅的巴掌印在那片粉色上緩緩凸起。
“啊嗚!”耶荷爾痛得一個激靈,他不由自主地背過手去遮擋,從沒被人如此對待的年輕人兀自吸著冷氣,竟是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他不明白,如若祁流觴惱極了他,直接將他攆出去就好了,再不濟拿起她的長劍當胸刺他一招,何必……何必自己費半天勁兒,而他不過受些皮肉之苦。於是遇事求知若渴的男人輕輕抿了抿唇,長睫低斂著,自認為向祁流觴提了個不錯的建議,“你……如果生氣,可以用你的刀劍……”
“做什麽,捅你一劍?還是把你的腦袋削下來?”這位漠中來客無辜的語句徹底打翻了祁流觴最後一點理智,她直接將耶荷爾的手拿開摁在他後腰,覆揚了巴掌狠狠抽了下去,“你真是要將我氣出病來。”
“啪!啪!啪——”
耶荷爾自認從不畏懼疼痛,不然他也不會在每次都將自己弄得一身傷卻依舊在倔強地探索著這個他從沒見過的空間,別扭且擰巴。從前在地窟中部族常有爭鬥,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疤早已成了榮譽的象征,而非疼痛的代表。只是,當屁股上的兩團肉被一直加熱時,他竟有些不受控制地想要躲閃逃跑。
他是可以掙開的,即便暫時沒有視覺,劍意澄明從未沾染鮮血的祁流觴並不是他這種亡命之徒的對手。
可是……
“嗚!啊唔……”祁流觴不知何時撿了掛在床尾衣桁的革帶來,矯鞣結實的皮制被女子揮出了破風聲,毫不放水地抽在耶荷爾臀峰。男人猝不及防,竟是直接從她腿上跳了起來。
耶荷爾的手掌被祁流觴牢牢抓著,他彎著腰努力拉開與女子的距離,卻生怕自己強行掙脫而傷了她這樣柔軟的手。
“流觴……”耶荷爾那雙赤色的瞳委屈而無辜地垂著,纖長的白色睫毛覆在眼前,無精打采地撲閃著,“別打,我疼。”
這人連與自己對視的勇氣都沒有,祁流觴在心底想,簡直像極了心虛的小貓;明明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生氣,但仿佛只要她生氣就是他做錯了似的,又像個小受氣包。
仗著耶荷爾看不見自己,祁流觴不動聲色地揚了揚唇角,卻刻意裝著兇巴巴的聲音,“過來,我最後再與你講一遍,”她順勢扶著男人坐在自己身邊,被責打得腫脹的臀肉堪堪挨著床邊矮凳,耶荷爾便痛得一聲悶哼。祁流觴只作未聞,自顧自道,“你是自由的,無論什麽時候,你都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刻意玩火不算。”
“所以賀爾,如果你想離開這里……完全沒有問題,”祁流觴擡手捏著他的臉,一雙靈動清澈的眸可勁兒往他赤色的眼底瞧,“如果你有任何煩惱的事情,哪怕我並不能幫到你,我也希望你可以同我講,”思來自己的話連自己都覺得彎彎繞繞,祁流觴禁不住笑了一聲,“總之,我把你撿回來自然不會害你,你明白嗎?”
仔細想想耶荷爾便明白了祁流觴的意思。他如今所處的這片空間擁有無比豐厚的物資,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再不需要為了那點稀薄的水源與人鬥個你死我活;而祁流觴也不是他族群中那些爭權鬥勢的長老,更沒有理由偷偷使壞……否則她完全不需要將他救回來。
耶荷爾抿了抿唇,試探地伸手去探祁流觴的袖角——女孩早將他這點小動作看在眼里,刻意伸直胳膊,讓自己的衣角落在他手邊。
“對不起,”身形高大的男人如今委屈如縮成一團的白色毛球,他歪著頭想了想,“眼睛、想看見,胳膊、火燒、疼。”
“嗯,我知道,”祁流觴倚老賣老般地擡手揉了揉他的腦袋,纖指自他發間順過,“所以呢,以後還是什麽都不和我說嗎?”
耶荷爾默默地搖了搖頭,他的手掌上覆著多年執刀的繭,攥了祁流觴的袖角在手時磨出了粗糙的勾線。男人小小地唬了一跳,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麽表明態度,祁流觴忽而開口,聲音里帶著清泠的笑意,“先前教你數數,可學會了?”
數數?就是那個從一開始,然後還有一堆什麽亂七八糟的甲乙丙丁子醜寅卯的東西?耶荷爾不說話,只抓著女子的袖角輕輕晃了晃,撒嬌倒是無師自通。
祁流觴用了幾分力氣攬過他的腰,不顧耶荷爾慌亂的吸氣再次將人摁在腿上,手里重新執過革帶,清了清嗓子故作嚴肅,“今日再責你五十,好好幫你長長記性——自己數著,數錯重來。”
“流觴……我、唔、一…”求饒的話還沒說出口,屁股上已然挨了一下。先前好不容易平覆的火辣痛意再度叫囂起來,耶荷爾當機立斷,寧可不說話也不願意白白挨一下。
祁流觴啞然失笑,手上力度卻不減,又揮下一記,“啪——”
“……二。”
男人身量高大,雖是趴伏在祁流觴腿上這樣別扭狹窄的姿勢,整個人身子卻一如既往地繃得很緊,像頭警覺的豹子,隨時都要撲回夜色中。他呼吸微亂,屁股上的鞭痕燒得他有些顫抖,腦袋里依然飛速地想著下一個需要說出口的是什麽數字。
“七……呃、八……”
他左臂上的燒傷塗了藥膏依舊猙獰,火毒侵入肌理,耶荷爾再仗著自己體魄堅韌,也只用左手虛虛扶著地面,將重心都撐在右側。
時間久了,麻意如小蟲噬咬上右手,耶荷爾額前漸漸滲出冷汗,順著他如刀削般英俊深邃的臉龐低落在地板上。男人的呼吸逐漸粗重了起來,兩瓣圓潤緊致的臀肉也已被革帶抽打得腫了兩指高,泛著如胭脂的色彩緊緊撐著寢衣。
稍有些委屈。
耶荷爾抿了抿唇,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悄悄跳上心頭。
……就一點點。
先前被他視為家人的部族誣陷,同生共死的夥伴轉眼成了要取他性命的殺手時耶荷爾沒有委屈;在追殺下慌不擇路上到地表,卻意外弄瞎了眼睛險些慘死沙漠時他也沒有委屈;因為自己做錯了事情,被祁流觴摁在腿上拿那根沒什麽殺傷力的腰帶揍屁股……他竟會委屈。
耶荷爾暗色的瞳孔驟然縮緊,心底仿佛漏了一拍似的,慌不擇路地打消掉這個奇怪的念頭。
“怎麽不數了?”小貓走神實在太過明顯,埋伏暗殺之道的佼佼者思考起這些覆雜糾葛的感情簡直要耗盡全部精力,哪還記得什麽數數。祁流觴順勢放了革帶,伸手揉捏著他滾燙的臀肉,手掌下男人的身子正在不住顫抖著,女子扶他起來,很是關心地探向他眼底,“疼嗎?”
耶荷爾無聲地點了點頭。疼的,屁股上革帶造成的傷痕縱橫交錯,腫起的棱子同樣如火燒般,痛到極致便成了說不出的麻。男人撐著床沿跪立起來,伸手摸向身後那個腫團子。
指尖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觸碰到了高高腫起的臀肉,耶荷爾手上沒輕沒重,撫過軟肉時結結實實地戳了一下。男人痛得一個激靈,隨即仰臉微微蹙眉,那雙赤色的眸里有些嗔意的委屈,可是很快又變成一種無奈,如夜間被風卷起的白沙般細密地漫溢出來,最終凝成脆弱的依賴。
“看來是疼的,”被他這一眼看得心底仿佛被小貓爪子撓了撓,祁流觴輕笑著斂了眼睫搖了搖頭,沒想到這位一言不合提刀就砍的漠中來客竟有如此可愛的一面;只是女子卻不會輕易放過他,祁流觴扔了個軟墊至耶荷爾膝前,“過來伏在床邊,還剩十九。”
……不是很想動。
耶荷爾不情不願地將軟墊墊在膝下,自暴自棄地向前一趴——剛好圈住了沒來得及起身的、滿臉訝然的祁流觴的腰。女子身量輕盈纖細,腰若楊柳般不堪一握,平日被玉帶規整束在雪白道袍里,只堪遠觀。
“做什麽,爪子不想要了嗎?”嘴上不饒人說著兇巴巴的話,祁流觴將他的白發順去耳後,恍惚覺得這位身形高大矯健的男子像極了某種猛獸——雖然兇悍,卻實在會翻肚皮撒嬌。
耶荷爾抿了抿唇,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冒犯到了她。無盡的粘稠黑暗里,她清澈的聲音與她身上凜冽的幽香好似看不到的盔甲般陪著他,仿佛只要祁流觴在身側,他便不再害怕。所以他不想放手。
“啪——”
革帶再度咬上耶荷爾腫脹的身後,經過短暫休息的肌膚更為脆弱敏感,那一道鞭痕如火舌舔過,瞬時便亂了他的呼吸。
“啊呃……嘶——”
男人鼻腔中溢出顫抖的悶哼,脊背上冷汗溢出,堅實有力的臂膀不由將祁流觴細若楊柳的纖腰環得更緊了些。
“數數,不數不算,”懷中的身子分明已然疼得不斷瑟縮,祁流觴仍然硬著心腸,面不改色道,“三十一。”
“……”耶荷爾無聲地嘆了口氣,他欲開口,半張著嘴許久才愕然發現自己的嗓子竟被疼痛折磨得喑啞,半晌發不出聲來。男人濃密的睫羽被細密冷汗打濕,好像沾了一層白雪般覆在眼前,隨著他蹙眉的動作顫了顫,抖落成霜,“嗯,三十一。”
祁流觴覆一左一右地落著革帶,挨了罰的那一小片寢衣被抻平,下面熟透的臀肉卻忙不叠腫起一層。革帶本就有一掌寬,數目多了傷上疊傷,難免會重覆淩虐在同一位置。柔韌厚實的皮革咬到皮膚上的痕跡寬且直,耶荷爾喘著氣,感覺自己一下也挨不住了。
“……四十二、唔…三……”
漠中來客學中原話的生疏語音語調為他的聲音添了別樣繾綣,捱到最後幾記,女子誓要狠狠讓他長個記性,更是用了全力。革帶劃過空中卷起破風聲,隨後端正抽在耶荷爾隔著寢衣也能看出絳色的臀峰。
“……嘶…四…四十七……”
太痛了。
耶荷爾倏然揚起頭,他俊朗的眉緊緊蹙著,赤色的眸空洞地看向身後某隨意位置。額前冷汗涔涔而下,劇痛之下男人不由自主地縮緊手掌,卻不知他的力氣足以在祁流觴腰間留下青紫指痕。
又是一記。
同樣的力度,卻是更為尖銳的痛楚。耶荷爾簡直懷疑祁流觴刻意將內力灌注在了這條革帶里,否則為何屁股上疼到發麻的感覺要甚過小臂那片猙獰傷痕。
“嗚……”喉間隱約卷了泣音,可男人到底不曾落下淚來,那些被埋藏在血與沙下的時光早已耗幹了他的眼淚。耶荷爾面色因疼痛而更為蒼白,他不畏懼疼痛,卻失了面對疼痛的勇氣。
感覺到祁流觴又一次揚起了手,男人抿了抿唇,低聲道,“……輕一點,好不好。”
他的唇瓣因痛楚而失了顏色,又因急促的喘息而分外幹涸。男人說話間牽扯到嘴角,崩裂出鮮艷的血痕,好似在唇邊開出一朵耀眼的花開。
有誰能拒絕這樣一只小貓的求饒呢。
祁流觴伸手撫上他的臉頰,溫軟指腹摩挲著男人如刀削般的眉梢眼角;女子目光明澈,淺淺一笑,“好啊。”
-
【四】
是夜,玉門關外的沙漠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撲了一層霜雪,墨色天邊低低懸掛了一彎如鉤的月牙兒。秦州的風沙一貫很大,在夜色中聽來仿佛野獸的怒吼。
客棧廊下零星點了幾盞燈籠,火苗被狂風撕扯著忽明忽暗,卻並不影響視覺。那彎明月的光輝足夠清朗皎白,從月窗透進屋內,在空曠的地板上投下橫平豎直的影子。
是了,空曠的地板。祁流觴屬實害怕耶荷爾再將自己摔出個三長兩短,索性將屋內的擺設都靠在了墻邊。自那兩扇簡單幹凈的木門進去,只消走十步的距離便可摸到榻上。
耶荷爾側身躺在光裸的床板上,被褥皆堆在一邊。白天屁股上剛挨了頓打,他自然不會自討苦吃地平躺著,將那兩個腫團子壓在身下。男人睡習慣了地窟堅硬的沙層,身下若是柔軟的觸感他反倒無法入睡。他用慣了的雙刀被放在枕邊,從夢中驚醒隨後拔刀的動作早已成了肌肉記憶。
窗外風沙嘶吼著,窗里卻很安靜。一個屏風之隔,祁流觴同樣散了睡前剛浣洗過的發闔眸睡得香甜。松針混著雪氣的凜冽氣息縈繞彌漫在狹小的房間里,耶荷爾其實並分辨不出這是什麽味道,只本能覺得很好聞。久而久之,這息幽香便成為世間最有效的迷藥般,他聞著不過一刻鐘便能昏沈入睡。
屋頂的瓦片不知為何輕輕響了一聲,已然睡熟的女子並沒有在意這些微不足道的噪音,許是沙鼠趁著夜色跑過罷。滿屋冷清月光中耶荷爾指尖忽地動了動,他不動聲色地睜開眼,眼前雖依舊一片昏暗,但完全不影響他執刀在手的動作。
有人來了。
像是刻意要印證他的判斷,月窗外悄然掠過幾個黑影。這些影子的動作輕且快,除了本該熟睡的耶荷爾外沒有驚動任何人。男人並看不到這些景象,只憑著聽覺來判斷來者方位。他悄然翻身坐起,左臂與身後的傷痛全然不影響他流暢連貫的動作。
時間於耶荷爾平靜悠長的呼吸中悄然流逝,男人極有耐心,任憑寢衣的系帶松松垮垮拖曳在地上、露出他大半個雪白結實的胸膛,他也只安靜地立於月光照不到的櫃架後靜靜等待著。
窗檐上“哢嗒”響了一聲,另一人的呼吸被耶荷爾靈敏地捕捉了去。男人執刀的手緊了緊,整個人如潛伏在夜色中的野獸,蓄勢待發。
來者不止一人。
得出這個結論後耶荷爾不再等待,他要搶奪先機。
沒有人看清耶荷爾是如何出的手,他的步伐無聲而繚亂,整個人如鬼魅般悄然出現在刺客身前,正在越過月窗的後者在這世上看到的最後一個情景便是一雙仿佛浸了血光的赤色眸子。
手起刀落,刺客只覺自己脖子上一涼。待他下意識伸手捂上傷處時,噴湧而出的鮮血如流水般在他惶恐的目光中傾瀉而下。他甚至都未曾向身後的同伴發出警告便沒了支撐自己的力氣,腿腳一軟倒在旁邊。
刺客噴湧出的熱血同樣濺在耶荷爾裸露的肌膚上,他後知後覺到興許不應該讓祁流觴看到這些骯臟的場面。她那樣幹凈的人……不比自己被鮮血浸出來的經歷。
屏風後有了窸窸窣窣的動靜,想來是刺客倒地的聲音驚醒了睡夢中的祁流觴。耶荷爾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可以應付完這些的,可還是擾到了她。
借著月光,女子點亮了桌案上的燭火。她烏黑的發柔順披下,被歸攏在一邊;衣領松垮,露出一截瓷白瑩潤的肩——仗著耶荷爾雙目不能視物,不合禮儀的衣衫不整似乎也變得理直氣壯起來。
“賀爾?”祁流觴動聽的聲音被壓得輕柔如夜風,她輕手輕腳地繞過屏風,卻見榻上空無一人。
來不及多想,窗前的動靜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鉤彎月正正掛在天邊,映襯得窗前一站一跪的兩個影子分外渺小。耶荷爾背影修長,他的寢衣被風吹得獵獵作物,手上的彎刀反著寒冷如月的光芒,刀尖只指跪著人的喉嚨。
血腥氣緩慢彌漫在狹窄房間中,祁流觴楞了片刻後才伸手拿了雪行劍上前,她伸手握上耶荷爾執刀的手掌,目光停留在刺客刀柄的小小刻章上,“……蜀中的人?”
絲履踏上還未幹涸的血跡觸感很是黏膩,祁流觴不由蹙起雋秀的眉,因著被人攪了清夢,她的聲音稍有些沙啞,“來得這樣快,”她像是自言自語地低笑了一聲,“你們的堂主敗在我師叔劍下,如今你們同樣無可奈我何。”
雪行劍出鞘聲音錚然,劍意共鳴下祁流觴周身仿佛氤氳了層乳白的光暈,襯得她清艷無雙的面容多了幾分疏離冷冽。女子豎劍於身前,光暈凝成兩儀八卦的圖案,她一雙幽靜雙眸平淡看向被耶荷爾以刀威脅的不速之客,目光飛快瞟過地上那具逐漸喪失生命力的軀體,“帶上他,閣下請回罷。”
屋內恢覆寧靜,祁流觴將手中燭燈擱在梨木桌案上,微弱的燭火像是被耶荷爾身上浸出的寒冷殺意嚇到,顫巍巍地跳動著。
“你可有傷到,”像是生怕耶荷爾過度緊張而失控,祁流觴緩慢地撫上他的手掌,一邊輕聲細語地說著話一邊奪了他手中彎刀,“莫怕,他們已經走了。”
他其實一點也不怕。耶荷爾沈默立在原地半晌,刀光血影只會讓他覺得興奮。只是……男人松了執刀的手,像只尋求安慰的大貓般亦步亦趨地跟著祁流觴,待她將他的雙刀收好才輕道,“嗯,我不怕。”
擡手像摸華山上仙鶴那朱紅的腦袋般摸了摸耶荷爾頭頂,祁流觴勉強用袖子壓住一個哈欠,清冷如碎冰的聲音困得粘粘乎乎,“他們是蜀中的人……蜀中在南方,我們從隴右道南下入劍南道,再乘船走兩日便能到達渝州。”
蜀中、劍南、船。耶荷爾默然聽著這些不曾出現過的詞語,等待祁流觴繼續往下說。
“先前師叔已然傳信於我,他在恭州敗了蜀中影堂堂主,恐惹禍端……只是我沒想到他們竟來得這樣快,”祁流觴輕手輕腳地收了耶荷爾的雙刀,卻甚是隨意將自己的雪行扔在桌案上,“險些吃了虧。”
不會的。只要有他在,不會有任何人傷得了她。
“還好有你在,”困意襲來,女子勉強憋回去甚不雅觀的哈欠,曲指蹭過眼睫因酸脹而溢出的濕潤水澤,“你身上的傷——沒有牽扯到吧?”
她似乎總拿他當個孩子,不論是每日細致溫柔的照顧,還是嚴厲親密的懲罰。耶荷爾循著她的聲音看去,那雙赤色的眸中泛起一抹笑意,沖淡了縈繞著的漠然殺氣。他忽然很想看看祁流觴願意做到哪一步,試探她對他的忍耐究竟有多少。
莫名生出了壞心眼的小貓故意嘆了口氣,他斂了眼睫,語氣清淺無辜,“……屁股疼,沒有睡熟。”
原來是因為這樣才誤打誤撞抓到了刺客。
祁流觴恍然大悟,她清雋的眉微微蹙起,轉身從桌上隨意摸了一桿毛筆挽了柔順垂於身側的發;女子纖細白皙的手指點了點耶荷爾的額頭,“說給你上藥你偏不,腫脹不揉開明天只會更痛。”
倒也不是怕疼……著實是……要臉。秦州的夜太長了,寂靜的黑暗里連風聲都不似白日喧囂。耶荷爾一動不動地側躺在床上,任憑身後那兩個團子燒得滾燙,腦海里只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他被摁在腿上打屁股的情景。男人一時分辨不出究竟是環了祁流觴的腰痛得直往她懷里縮丟人,還是到最後可憐兮兮地求饒耍賴要她輕些丟人。
於是當祁流觴要將他褲子扒了抹藥時,男人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般飛快向後躲去,那刻的慌亂甚至要勝過他獨自在沙漠中命懸一線時。
耶荷爾沒有再說話,白皙俊朗的面上可疑地暈了抹粉意。他循著記憶重新向自己的床榻走去,背影僵硬而刻意,“我睡了。”
“真的不……”
“你也休息。”聽著祁流觴依舊想把他褲子扒了,耶荷爾不動聲色地倒吸了口冷氣,靠著那沒學會多少的詞語打住了她的話。
-
蒼山之行在夜晚不速之客的推動下即刻提上日程,祁流觴倉促給謝流離去了封信後便同這位從不曾踏出房門的漠中來客一同踏上了渺茫的旅途。正逢春末夏初,沿途垂楊匝地,枝枝舒展了新葉,像是女子新描的黛眉,又好似千條萬條綠玉絲絳隨風輕擺。祁流觴一襲白衣,只束腰的玉帶上系了陰陽魚的環佩,騎在馬背上任春風吹亂了她鬢邊碎發。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她伸手摘了一片細長的柳葉放在唇邊,斷斷續續吹出不成調的小曲兒。耶荷爾聽的新奇,頻頻扭頭循聲看來。
這位漠中來客一改沙漠中的不修邊幅,卷曲的白發被女子用心打理,隨意卻整齊的散在身後。他同樣著了素凈的白衣,勒著韁繩的手指骨節分明。風吹拂過他的衣擺,卷起如雪長發模糊了他深邃英挺的容顏。男人分明是清冷似月的裝扮,那雙赤色眼眸里卻始終盤踞著冷漠血氣——是在春日會驚出一背冷汗的眼神。
這日午後天氣極好,天氣明澈如華山上開滿睡蓮的問道池,日色若金,漫天飛舞著輕盈潔白的柳絮。耶荷爾從沒見過這種惱人的小東西,一路上頻頻被癢得只打噴嚏。
“就快行到蒼山了,”祁流觴被他的手足無措逗笑,女子擡手撫過他如刀削般的英俊臉龐。“且忍耐幾日。”
他其實從未想到祁流觴會願意親力親為到如此地步……陪同他、或者說引領他一同來到蒼山,為了他身上的火毒與他看不見的眼睛。若非心明白絕不可能,他簡直要懷疑祁流觴是否是聖火在凡間的化身,憐其世人,飄零無助,恩澤萬物。
祁流觴潤澤的唇邊銜了翠綠的柳葉,她輕聲哼著一首很是輕快的曲子,音調婉轉曲折。
耶荷爾安靜地聽著,恨不能將如今舒適愜意的感覺永遠停留在記憶里。一曲終了,未知的恐懼忽然攥住耶荷爾的心臟,他暗紅的瞳孔倏然縮緊,連汗毛都豎了起來。待他的眼睛恢覆……祁流觴,這位如天神般慈悲的女子,是不是就要從他漫長的生命中消失了?
【五】
行行重行行,從月如彎鉤走至圓如玉盤,耶荷爾與祁流觴這才入了蒼山地界。
清晨的大山十分寧靜,萬頃林海綿延不絕,偶有野獸的呼嘯驚起群鳥。祁流觴仗著自己已將劍道修至無我無劍的境界,帶著耶荷爾在滿山瘴氣中闖入了最深處的無量谷。潺潺水流自山的縫隙中流下,在谷中匯聚成清澈深潭。潭中開滿芙蓉荷花,被風吹過便有幽香入懷,心曠神怡。
無量谷是有主人的,一個看上去甚是瀟灑風流的酒鬼帶著三個徒弟隱居於此。除了第一日與祁流觴這個不速之客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後,這位酒鬼對這兩位的到訪竟是表示了默許。
“冰魂草?找那東西做什麽,”酒鬼手中拋著自己的酒葫蘆,打了個哈欠很是懶散道,“它長在主祭壇邊上,周邊皆是毒物。不過你這丫頭身手倒很是了得,想要硬取也不是不可能,”他眸色漆黑,目光自祁流觴腰間掛的太極玉佩流轉過,“只一點,切莫暴露你的身份。”
祁流觴將他的告誡謹記於心,幾次孤身前往巧取豪奪皆全身而退。
“唔,”酒鬼看著她熟練地碾碎草葉若有所思,“如今這主祭壇看上去松快了不少,也是時候讓這幾個小家夥出去歷練歷練了。”
真是個奇怪的人。
耶荷爾心想。
日子一天天過去,無數個日升月落里無量谷中卻仿佛凝固了時間的流逝。木屋背後的幾株海棠開得極盛,枝條悠然出塵,恍若曉天明霞。風起,花朵漱漱如雨,一片一片落在耶荷爾衣間袖上。男人直起身子,一腳踹倒了砍了一半的木柴擡頭,淺粉色的花瓣悄然落在男人眉間。他倏然睜開眼,伸手,動作快如閃電地捉住了一朵泫然飄落的殘花。
他的眼前已能模糊看出輪廓。
“酒先生好生怪異。”晚飯是祁流觴折騰了兩個時辰的菌湯燉肉,就著隔壁酒鬼好心分給他們的烙餅,鮮得幾欲讓人將舌頭一起吞掉。祁流觴與耶荷爾並肩坐在屋外用木板搭起的露台上,天際雲遮霧掩一彎朦朧月牙,月光鋪陳地面如雪如霜。女子纖細雪白的手指撕著噴香的面餅,她一襲雪白道袍衣角被廚竈的煙火熏得發黑,甚至連那清麗明艷的臉上也像花貓似的,蹭了不少灰。
流觴偏頭看了看遠處冒著炊煙的茅屋,小聲與耶荷爾咬耳朵,“成日抱著他的酒葫蘆不撒手,也不知他那三個小弟子能同他學些什麽。”
她都不知道,只會刀人的小貓怕是更迷糊了。
好在流觴也不曾想著追問下去,女子本是淡泊安靜的性子,華山苦寒冷清,修行之路更是堪稱乏味……她卻也甘之如飴。如今小聲議論些酒先生的事情,無非是為千篇一律的日子找些樂趣罷了。
吃完飯耶荷爾熟練地去提水洗碗,流觴不過堪堪備好明日要敷的藥草,忽有一個女聲在外喊她,“流觴姐姐,睡了嗎?”
是酒先生的小徒弟,阿瑤。
許是這寂靜的山谷里終於來了新奇的外人,阿瑤很喜歡來找他們玩。小姑娘衣角上總是系著一串鈴鐺,走起路來叮叮當當,清脆悅耳的鈴聲在山谷間回響,仿佛能把人的魂兒都勾走。
“啊……”流觴倉促拿起手絹來蹭了蹭手,湊到銅鏡前胡亂抹掉自己臉上的灰,覆整了整發簪才走了出來,“是阿瑤姑娘,”她笑瞇瞇地看著這個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女孩,“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要緊事,就是……啊呀,”阿瑤像是剛看到挽著袖子幹活兒的耶荷爾,很是驚訝道,“賀爾哥哥還在做活兒呢,哥哥的眼睛可有起色?”
耶荷爾不喜歡這個咋咋呼呼的女孩兒,於是壞心眼的小貓便繼續摸索著扶起木柴,退後一步掄著斧子劈下去,假裝自己聽不懂。
“是啊,他總不能讓我這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女子去做這些粗活吧,”流觴眸光清亮,她面不改色地說著這些任誰聽了都不信的話,“酒先生說冰魂草功效甚長,萬不可急於一時……阿瑤妹妹,可不能將師父的話都忘了。”
她……她弱女子?阿瑤眨著烏黑的眼睛打量著這位清雋出塵的姐姐,看守冰魂草的野獸毒物那麽多,她隔三岔五便去割一把回來還毫發無傷……弱女子?
“哎呀,誰要說這個,”阿瑤擺了擺手,從衣袖里掏出一個透明的小瓶子,“我捉了三日才捉到這些螢蟲,今天專門向師兄討了透明的琉璃瓶……你看,它們忽閃忽閃的,是不是很好看?”
七八只螢蟲在琉璃瓶中慢悠悠地飛著,身上星星點點的亮光仿佛會呼吸似的,忽明忽暗。流觴點點頭,是很好看。
“這就對啦,”阿瑤笑瞇瞇地把琉璃瓶塞進流觴手里,“把這個放在賀爾哥哥床頭,等他能看見了,第一個看到這個瓶子好不好?”
見流觴沒有立時答應,阿瑤扯著她的袖角搖了搖,拖長了聲音,“好不好嘛——”
好好。流觴素來受不了女孩子向她撒嬌,阿瑤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成月牙兒,幹凈的眼里都是亮光,看得人不由自主就會心軟。
阿瑤蹦蹦跳跳地離開了,流觴看著手里的琉璃瓶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身側有腳步聲接近,女子回頭看去正遇上耶荷爾那雙魅惑的赤瞳。流觴輕輕揚了唇角,明知他看不見自己還是彎了眉目,朝他揚了揚手中的瓶子,“快些恢覆吧,大家可都盼著你能好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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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祁流觴在盼著他的眼睛盡快恢覆,自己卻偏要隱藏已然能模糊辨別形狀顏色的事實。耶荷爾靠坐在窗沿擦著自己的刀,心想,他真是壞透了。
刀鋒反著月色寒芒晃過他的眼睛,男人皺了眉,擡手輕輕摁壓過尚且脆弱的雙目,余光掃過床頭被那個裝著螢蟲的琉璃瓶吸引。耶荷爾滿是刀繭的手掌撫過輕撫刀身,回憶起方才的情景。
流觴見阿瑤的時候是刻意收拾過的,重新綰了發,也整理好了衣袍。自他有了視覺後她其實總是這樣,與人接觸時疏離有禮得恰到好處,低眉淺笑地斂著眼睫,讓人全然猜不透她的心思。
他不喜歡她這樣。
耶荷爾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希望流觴在他面前永遠不設防備,可以滿身是灰地坐在一起用手撕著飯。那樣子的她明眸清亮如水,恣意張揚,好似天地間只有他們二人。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希望自己永遠留在黑暗中。
窗外竹影搖曳,簌簌打著旋兒的葉片被吹進半開的窗前。耶荷爾將刀端正擱在桌案上,心頭滿是迷茫。他與祁流觴,陰差陽錯、江湖相逢。如今憑借著眼睛的借口強留於她身邊,可如果眼睛好了呢?他該何去何從。
月亮漸漸西沈,有人一夜無眠。
……
窗外傳來風鈴的聲音,叮鈴鈴,叮鈴鈴。聲音是沒有味道的,但流觴每回聽到這個聲音都覺得有一股花香竄進鼻子,與華山上凜冽清冷的松雪截然不同。女子紅潤的唇間咬著一截發帶,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纖細手指熟練地將那柔順如緞的黑發綁起。
木屋正對著大山,一步跨出,舉目便是清晨的霧氣與十萬山嶺的脊背。天穹湛藍,天與山相接處漸變著金光。日出沒有去散掉那些霧氣,反而照得山脊越發氤氳朦朧,只有山的輪廓一層又一層,往天涯疊去。
“你這丫頭倒是勤勉,每日晨起練劍沒哪天少了你的,”酒先生不知為何也同樣起了個大早,他依舊掂著那個酒葫蘆,吊兒郎當地把手遞到流觴面前,掌心里赫然捉著一只正撲扇振翅的鴿子,“我當又是什麽膽大的闖進我這一畝三分地……你們華山的信鴿,去,自己看吧。”
流觴心下暗驚,眼前這不修邊幅的男子竟連一只鴿子的動態都能捕捉到,當初與自己交手時定有所保留。
從鴿子腳踝上取下傳消息的小環,流觴順手抓了一把糙米撒在歪七扭八的籬笆上給千里趕來的小鳥果腹。她一邊大步向屋內走著,一邊展開那被卷疊整齊的紙條——是祁念的傳書。
流觴與祁念年齡相仿,拜祁規的不務正業所賜,祁念入門啟蒙都跟著流觴與謝流離一同,在她的掌門師伯門下修行。兩個女孩子每日近乎形影不離,連睡覺都要把鋪蓋搬到一個屋子里,親親熱熱趴在床上小聲聊些不為人知的八卦秘密。
傳書上說她與祁規已然入了雎陽地界,還將此行中的趣事挑挑揀揀給流觴講了幾件,比如祁規喝多之後闖進花樓,被不明所以的姑娘們拖進房中後雞飛狗跳地逃了出來。末了,祁念鐵劃銀鉤的字跡還不忘關懷一句賀爾的眼睛如何了。
鋪紙研磨,流觴同樣事無巨細卻又精簡幹練地寫了一封書信。捧著紙張將墨痕吹幹,剛巧飛來的鴿子也已經吃飽喝足,小家夥看到流觴朝它走來甚是自覺地張開翅膀,把腿上的環筒伸給她。
放飛了信鴿,流觴忽然想起方才酒先生將鴿子遞給她時……他仿佛對於華山的事務很是熟稔。
山間氣候多變,雲卷雲舒間原本晴朗的天陰了下來,陣雨眼看著就要落下。流觴自開滿了荷花的清潭中騰身而起,雪行劍被她握在手里仿若有了生命般,人劍合一。酒先生依舊懶散地躺在他的搖椅上,深不可測的黑眸無聲地注視著被劍氣縈繞的女子。
他這半生都是疏懶而冷眼旁觀的,從前與好友割席斷交後便更是如此,從未覺得有什麽事情要付出全身心去做。
他們華山的人或許向來如此吧。大道無名,強名曰道,分明各個都是凜冽料峭的性子,卻偏偏要去學什麽善利萬物不爭,可笑之極。
再過十年。酒先生覆闔了眼,漫不經心地打了個酒嗝。華山純陽劍道,必在她手中輝煌。
“賀爾——”流觴擡手敲了敲緊閉的兩扇門,雨已經下了起來,但樹蔭下幾乎沒有被打濕。女子等了片刻,木屋里依舊安靜如昔。她心下疑惑,伸手直接推開了房門。
山中雨帶著撲鼻的泥灰味兒,烏雲里雷聲滾滾,山的呼吸沈重,撕扯著仿佛這間木屋也要被壓碎一般。流觴借著昏暗的光線輕車熟路地向里屋走去,白發赤眸的男子正睡在床上,安安靜靜地側臥在薄毯中,卷曲長發蓋了半邊臉。漆黑的屋里男人面如刀削,英挺的眉骨下長睫覆在深邃眼窩,薄唇輕輕抿著,似乎在經歷一些不愉快的夢境。
想了想,流觴忽然起了玩心,她伸手卷了一綹耶荷爾的長發繞在指尖,趴在床邊朝他臉上輕輕吹了口氣。
男人眉目蹙了蹙,卻並沒有要醒的意思。
“……起床啦——”流觴拿他沒法,索性伸手捏住他的鼻尖,任憑他怎麽躲閃都不放開。
哎。耶荷爾無聲地嘆了口氣,終是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猶帶沙啞睡意地開口,“嗯,我醒了。”
男人撐著床坐起來,他的寢衣松松垮垮,露出大片雪白堅實的胸膛。耶荷爾伸手將垂落在耳側的發向後順去,喉結滾動了一下才開口,聲音依舊喑啞,“幾時了?”
流觴後知後覺意識到他屋里有種奇特的馥郁香氣,男人西域特有的容貌太過俊朗耀眼,赤色的眸在昏暗中仿佛寶石般光暈流轉,看得她心里無端狠狠跳了一下。女子抿了抿唇,很可疑地擡手撫上滾燙的面頰,顧左右而言他,“外頭下雨了,你快去把昨日晾的臘肉收進來——不然要引野獸的。”
-
【六】
雨淅淅瀝瀝下了幾日,直到某傍晚才收斂,霞光籠罩了無量谷內的花草樹木,到處都蒸騰著氤氳的霧氣。柴禾受了潮,扔進竈膛里點著時冒出嗆人的黑煙不說,更是將本是白衣風流的兩人熏成了花貓。勉強弄了鍋能吃的鯽魚竹筍湯,流觴又煨了幾個烤餅貼在鍋邊,準備將就應付過這餐便去沐浴。
鈴鐺清脆的聲音越來越近,流觴將最後一塊魚肉夾進耶荷爾碗里,自己裝著若無其事地端碗進了屋,顯然是不願意讓阿瑤看到她這般狼狽的模樣。
何況,她的目標應該並不是這位劍術很好的姐姐。
“賀爾哥哥,”阿瑤果然停在兀自端著碗很是斯文挑著魚刺的耶荷爾面前,“猜猜我今天在林子里找到了什麽?”
這多少是有些難為這位漠中來客了,漢話本就說得斷斷續續,如今還得強行猜一些生詞的詞義。白色卷發上沾著灰塵的男人聞言擡眸,赤色眸子沒什麽情緒地看著她搖了搖頭,“我不會。”
“啊呀,”阿瑤這才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手很是懊惱,“我怎麽把這個給忘了,”她趕忙從身後的背簍里拿出一個小陶罐,罐口用麻線繃了寬大的葉片封著,“這個給你……我在林子里找到的蜂蜜,我嘗過,可甜可好吃啦!”
耶荷爾並不清楚蜂蜜是什麽,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過得久了,他幾乎從不會從對方手里接過什麽陌生的東西。於是男人依舊沒有放下手中的碗,求助的目光隱晦流轉過半掩著的木門,心下很是期待祁流觴能出來替他擋下阿瑤的好意。
“哎呀賀爾哥哥真的是,”阿瑤忽地伸手捉了耶荷爾白皙勁瘦的手腕,“你就收……呀!”
僅僅是一剎那的功夫,沒有人看清耶荷爾是如何出的手。電光火石間他已然反手擒了阿瑤白嫩如藕的小臂,向著人體的反方向別去。
“賀爾!”阿瑤的尖叫屬實驚了流觴一跳,她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滑如錦緞的青絲上木頭簪子有些松垮。女子倉促推門而出,見阿瑤疼得小臉瑩白如玉毫無血色,連忙制止,“松開手,阿瑤不是你的敵人。”
流觴略有些慌張的聲音找回了耶荷爾的理智,男人赤色眼眸沈默地看著眼前的小女孩兒,手上力度逐漸縮小。他那雙沈甸甸的眼眸在昏暗夜色下仿佛浸了血氣,嚇得從未經歷過生死的小女孩兒腿肚一軟,在他徹底松開手的瞬間便“哎喲”一聲跌坐在地上。
“怎麽樣,沒事吧?”流觴連忙扶起阿瑤,纖纖玉手一寸一寸地撫過她的小臂,確認皮肉上那片紫紅是唯一的傷痕才放下心來。
“賀爾哥哥真可怕啊,”阿瑤皺了皺鼻子,自己慢吞吞地爬起來拍了拍裙子上沾到的土,“簡直比林子里的狼都可怕。”
還沒等流觴替耶荷爾道歉的話說出口,阿瑤又跟著開心了起來,“不過我知道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啦,都怪我,咋咋唬唬的,嚇到賀爾哥哥了,”小姑娘狡黠地眨了眨眼,“我走了,那罐蜂蜜你們記得吃哦,很甜的。”
怎麽搞的。流觴輕輕嘆了口氣,她纖細手指將長發攏在耳側,撫身拎著袖子拿起了那個陶罐。身旁男人頗有些無辜地垂眸斂著眼睫,像只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的大貓。
流觴解開陶罐的封口,澄亮的褐色在燈籠下反著些許粘稠的光。她伸手用指尖蘸了點蜂蜜塗在唇邊,果然很甜。
“以後不能隨意出手傷人,”盤腿坐在耶荷爾身邊,女子柔軟纖細的手指不知不覺曲成了蘭花狀,她覆用指腹蘸了蘸甜絲絲的蜂蜜,側身探向男人緊抿的薄唇,“張嘴。”
嗯?
耶荷爾不明所以,只習慣性地聽從她的語句,堪堪欲追問兩句便被流觴的指尖塞進嘴里。帶著花香的甘甜氣息在嘴里彌漫開來,男人楞怔地看著以為他看不見而大膽盯著他看的女子,後知後覺地移開了視線。月亮從雲後爬了出來,清冷月光照在流觴側顏,黑白分明的眸顧盼流轉間是比月色還要美的風情。
“……很甜。”耶荷爾柔軟溫熱的舌尖蹭過流觴指腹,他只覺耳根“嗡”的一熱,很是心虛地別過頭去,口幹舌燥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眼前仿佛拂了輕紗的視覺在逐漸清晰,那些大片的模糊色塊變成了朦朧的影子。耶荷爾擡手握拳抵在唇邊,勉強以此壓抑住狂跳的心臟。
“你也不要緊張,他們對你沒有惡意,”流觴專注於用細繩纏著封口的葉片,對身側男人的反應毫無察覺。她重新將罐子封好塞進耶荷爾懷里,“收好,改天給你做糖塊吃。”
當天邊最後一抹霞光被夜色吞沒時,流觴終於用帕子攏著濕漉漉的發坐在木屋前搭起的懸空平台上,手里拿了幾枝藤蘿慢吞吞地編著。前幾日連著下雨攪渾了清潭,如今雲銷雨霽,有幾日不曾沐浴的女子半點都忍耐不了那些並不存在的汗水,燒了一大鍋水舒舒服服泡了個澡。
她的長發烏黑柔順,迤邐尾曳在身側,仿佛開出一朵花來。流觴嘴里輕輕哼著斷斷續續的小曲兒,長裙被壓在身下皺皺巴巴,露出一截潔白瑩潤的小腿。
身後有動靜靠近,耶荷爾走路總是沒有聲音,就好似暮色里來去無蹤的影子般,與危險的黑暗融為一體。
燈火如明珠疏疏,廊下的蔑編燈籠在晚風輕拂下微微晃動著。流觴略有些生疏地將采來的白色野花點綴進紫藤蘿編出的花環空隙,笨手笨腳地掐掉葉梗後捧著花環端詳片刻,擡手,笑瞇瞇地將新鮮出爐的花環戴在了耶荷爾頭上。
……他長得真的很好看。平日里狹長而上揚的赤眸像極了陰冷淩厲的貓科動物,銀白卷發為他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似乎他天生就該手起刀落斬盡所有擋路人。
白刃映眸,見血封喉。
只是當他頂著這個與氣質所不符的花環時,那雙殷紅的瞳孔里寫滿了不解。無害的冷清眼神令她美得雌雄莫辨,西域的立體骨相仿佛能在眉梢眼角的動態里攝走人的魂魄,兵不血刃拿下一城。
“真好看,”流觴真情實感地嘆道,亭燈的燭火映照在她眼底,愈發襯得她眸光盈盈,“你這樣好看,你的母族怎麽會舍得朝你下手。”
耶荷爾只無聲地勾了勾唇,並不準備同祁流觴細說地下那些被殺戮與鮮血溢滿的暗色往事。
“好啦,不想這些不開心的,”流觴拍了拍手撣掉細碎的枯枝敗葉,她湊過去用額頭輕輕頂了頂耶荷爾的額頭,“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耶荷爾忍著自己不曾伸手攬上她的腰,只有男人自己狂跳的心知道他拼了多大毅力才將那瞬間的沖動壓了下來。他不想離開,也不願失去,可他卻清楚地知道他是自由的,她也是。
月亮越爬越高,流觴卻無半分睡意。她的發已被晚風拂得半幹不濕,清幽的香氣繚繞在兩人鼻尖,混著山野間的草木味道令人心曠神怡,不由自主地便慵懶起來。前陣子下足了雨,流觴恐雪行劍被水汽浸潤了鋒芒,如今橫劍於膝細細修繕保養著。
杏花疏影里她著了一襲素白長裙,裙擺翩躚散開,被月光投下了疏漏的樹影。山間的夜晚稍有些冷,流觴卻恍若未覺,任憑落英積了滿身也不曾挪動分毫。
不知過了多久,靜謐幽深中忽有一道雪色影子騰空而起,身形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耶荷爾緘默地靠在杏花樹下,狹長的眸循著流觴的身形望去。山谷間縈繞了氤氳霧氣,熏得她身形飄渺,好似遊戲人間的謫仙,不帶任何煙火氣。雪行劍劍鋒有奪目寒芒一閃而光,劍氣掠出驅散了濃稠如牛乳的白霧,如輕雲蔽月般,讓人看不真切。
整個世界的輪廓在他眼里逐漸變得清晰,可男人卻只覺自己眼里只容得下她一個人。
許是被劍氣共鳴,天地間忽地起了一陣風,卷起漫天淺粉色的細碎花瓣。流觴雪白衣袂輕揚,在劍氣中獵獵作舞、振翅欲飛。
劍鋒挽了個劍花斜著自腕下揮出,耶荷爾堪堪恢覆的眼睛竟將這些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一系列動作全都捕捉了去。無形劍氣被主人與天地共鳴,輕飄飄的動作卻在下一秒將整個清潭分成兩半,激起數尺高的浪潮。
不遠處酒先生自房頂的茅草堆里撐起身子看向半空中如流風回雪的人,雖未說一字,但那疏懶黑眸里的情緒卻分外覆雜。
華山劍道於她手中徹底覺醒,江湖上怕是又要掀起新的風浪了。
流觴豎劍於身前,左手兩指摁在劍身壓住它躍躍欲試的嗡鳴。太極兩儀圖案驟顯,迸出耀眼的光芒後在幾個呼吸間消逝不見。女子的呼吸略有些急促,如瀑長發也有些淩亂。她白皙的臉頰上泛著粉意,好似沾著露水嬌妍綻開的花。
耶荷爾看著祁流觴一步一步向他踏月而來,青山綠水,茂林修竹,花團錦簇,都是眼前從未有過的絢爛瑰麗色彩。只是任憑周邊姹紫嫣紅,在他眼里都比不上祁流觴眉間一點殷紅朱砂。
卻是烙在了他心上。
“怎麽……咦,你的眼睛,”感受到耶荷爾炙熱如烈火的目光,流觴詫異地與他對視,長睫如簾,“你……你能看見了?”
“……”耶荷爾一時楞怔,藏了這些時日卻在今晚顯形,男人稍有些尷尬,默然點了點頭。
“什麽時候的事,”流觴收劍入鞘,隨手將雪行劍擱在一旁矮幾上,取過水瓢舀了勺湃著鮮果的井水喝了兩口,“酒先生沒說錯的話,冰魂草是慢功夫,你得先覺著光亮,然後才有顏色形狀……”女子的聲音忽然頓了頓,她微微瞇了眸,好整以暇地看著頗有些心虛的男人,“一直在演,是不是?”
……
耶荷爾下意識垂下頭去,裝著聽不懂把自己縮成了個鴕鳥,看得流觴又好氣又好笑。葫蘆水瓢握在手里被體溫暖熱,流觴後知後覺到他將自己這很是沒有風度的粗魯行為一一看在眼里……什麽端著瓢喝水啦,用袖子抹嘴啦……之類的,簡直壞的不能再壞。
“賀爾,”迎著男人無措的赤眸流觴沈了面色,冷冰冰道,“你太過分了。”
“對不起,對不起……”眼看著流觴變了顏色,賀爾只覺自己的心要從嗓子里跳出來。他從未有過如此慌亂的時刻,哪怕被族中看著他長大的長老親口認定是叛徒時他也只是覺得心寒;哪像現在,手腳發涼、口舌發緊地不知該做些什麽。
男人幾乎一瞬間便閃身出現在流觴面前,他微微蹙著眉,清亮眸光濕漉漉的,很是誠懇。“我…我沒有想讓你生氣,”耶荷爾的聲音本低沈魅惑,卻因主人的慌張而沒有什麽底氣,“對不起。”
流觴定定地看著他,任憑那雙狹長的赤色雙眸躲閃又惴惴不安地瞧她,聲音平靜不分喜怒道,“你是該對不起。”
【七】
女子轉身朝屋里走去,無量谷位於蒼山深處,與世隔絕,一應日常消耗品都要省著用。木屋里一片漆黑,流觴的手在門口的清漆桑木櫃上摸索著找了許久都不曾探到火折子。跟在身後的耶荷爾見狀便也跟著去找,堪堪伸出手去指尖便觸碰到了流觴的手背。
伸手不見五指的濃稠黑暗里蟲鳴漸歇,兩人的呼吸心跳彼此可聞。耶荷爾反手握了她的手,赤色的眸被流進窗沿的月色照亮,他試探著開口,“……對不起,我不想你生氣。”
生氣?流觴稍想了想,貝齒咬著紅潤的唇微微蹙了眉,她是在生氣,可是她似乎沒什麽立場生氣。女子這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個男人已經能捕捉到她的這些一舉一動,神態僵了片刻才裝著若無其事地抿了抿唇,目光遊離向別處故作平靜。
“賀爾,”流觴嘆了口氣,她掙了掙自己的手,固執的小貓卻並不肯放開,“我不適應同你…正常的你同處一室,我需要獨處一段時間。你明白什麽是獨處嗎?我需要自己……”
“我不要,”男人不知為何,赤紅眸色漸深,在月光下泛起瀲灩波光;他吸了口氣,手上卻握得更緊,“別不要我。”
……他想到哪里去了。
於是流觴好整以暇地擡眸看他,黑白分明的清澈雙眸似笑非笑,“能明白獨處是什麽意思,剛才就裝著聽不懂我說話,對不對?”
“呃……”耶荷爾一時語塞,剛學會漢話的西域來客哪里能詭辯過流觴,他垂了眼簾,白色長睫如雪般覆在眼瞼,抓著流觴的手晃了晃,“對不起。”
認錯態度誠懇,犯錯行為過分。
女子頗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忽然反手掙了他握著自己的手掌,隨後在他腰間推了一下,將毫無防備的男人撂倒在半人高的桑木櫃上。耶荷爾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蹌了一步,腳尖踢到櫃身,身子卻在慣性下繼續向前伏去,肌肉緊實的屁股剛好被迫翹了起來。
嘶。在秦州挨打的記憶忽然湧了上來,耶荷爾倒吸了口冷氣就欲起身,卻被流觴一根指頭點在肩後。
“不要動。”女子的聲音很輕,點著他的力度也很輕。可耶荷爾偏偏就像被定身了似的,僵在原地。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緊緊捏著櫃沿,他側頭盯著流觴滿屋尋趁手工具的身影,眸光如劍鋒雪色,在昏暗的室內尤顯清亮。感受到身後灼灼視線,流觴挑眉回頭,卻見對方忙不叠別過頭去,秾麗睫羽垂下,就像什麽垂頭喪氣的小獸。
支窗戶的竹棍被貼在耶荷爾圓潤的身後,男人的腰窩隨著他伏身的動作若隱若現。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任命地將額頭貼著木墻,沒有言語。
竹棍浸足了雨水,劃破空氣傳來尖銳的嘯聲,耶荷爾下意識閉上眼睛,果然下一秒屁股上就傳來尖銳的痛。
“嗖——啪!”
男人呼吸一滯,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
流觴擡手用棍尖點了點耶荷爾的後腰,示意他再向下塌塌腰。沒說什麽話,又抽了一記。
“啪!”
將劍術爛熟於心的女子對於力度的掌握極為精準,流觴握了竹棍在手,仿佛執了雪行般,衣衫下的兩道紅痕排列整整齊齊。
流觴沒有說話,只整齊又刻板地抽著竹棍。除了第一記落在臀峰正中外,其余每一記都沿著那挺翹的弧度向下延伸著,直至腿根才又翻了上來。
寂靜黑暗中耶荷爾的呼吸逐漸粗重了起來,他試探地張了張口,卻並不知該說些什麽。男人擡手撐在額前,握拳的手指甫一碰到額頭便蹭了晶亮的冷汗。
“手放下來。”站在背後流觴看不清他的動作,只以為他要以咬手代償。女子輕輕抽在他肩上,算作警告。
沈悶如死水的空氣被女子清泠的聲音劃破,耶荷爾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頹然放了手。
“怎麽,委屈了?”流觴好笑地看著這只頹唐的小貓,身形高大的男人面如刀削,處處是充滿侵略的美感,卻偏偏在這兒像個膽小的受氣包一樣,只顧著挨打,什麽話都不說。
“……”耶荷爾抿了抿唇,才用那不標準的漢話回覆道,“我不想你生氣。”
“不想我生氣,”流觴上前摸了摸他的臀肉,隔著衣衫肌膚上腫起細密的檁子,整個臀瓣都像個手爐般,燙得驚人;女子毫不顧忌地揚手摑了一巴掌,“主祭壇邊毒物橫行、險象環生,你每日看著我孤身前往,就從未擔心過我能否平安回來嗎。”
“……”挨了一巴掌,耶荷爾的身子稍顫了顫。他鼻腔中不受控制地發出一聲悶哼,流觴輕巧的三言兩語如晴天霹靂炸響在他耳邊。
男人從未想過他的一點私心竟是讓她每天都在生死邊緣徘徊。
“我……”耶荷爾只覺喉嚨一陣發緊,他楞了半天才澀然開口,“我不知道、你會…”
他原先一直是沒有視覺的,無量谷與世隔絕,耶荷爾不知道蒼山深處是何等陷阱這很正常。流觴並不是什麽不近人情的人,她能悲天憫人地為一個江湖相逢的過客跋山涉水尋找靈藥,自然不會揪著這點不放。對女子來說,更多的是在惱自己在他面前早不知何時丟了那仙風道骨的形象。
於是流觴冷笑一聲,覆拿起竹棍點了點他的腰示意他趴好後,用棍尖勾上衣衫的系帶。隔著三尺長的竹棍,黑暗里動作難免失了精確,褻褲隨著中衣一同滑落在腳邊。
臀上驟然一涼,耶荷爾驚得就要彎腰去撿自己的褲子。男人圓潤飽滿的臀瓣上爬滿了整齊細密的紅痕,檁子交疊處泛著深色的紅痧,看著就疼。
“啪!”
預料到他的動作,流觴覆揚了手腕,直接將堪堪直起身子的男人又打得伏了回去。
“啊呃…”經了休息的臀肉此時分外敏感,那些腫起的檁子如火燒般連接成片,大肆叫囂著。耶荷爾猝不及防痛呼出聲,卻終究是伏著墻一動不敢動了。
稍平覆了一下呼吸,害羞得耳根通紅的男人小聲道,“對不起。”
他也就會說這一句了。流觴暗自搖了搖頭,耶荷爾的乖巧半點沒有討得她心軟,只又抽向腫痕最多的臀峰。
“啪啪啪……”
抽打聲不再清脆,有些悶悶的,但依舊急促。耶荷爾的呼吸聲越來越重,偶爾腫痕交疊,男人也只是低啞的呻吟一聲,脊背繃緊又努力放松。
他承迎責打的屁股不再白皙,像個表皮被壓到的紅桃子一般,看得人很想將那些凹凸不平拍實——流觴也確實這麽做了。女子上前攬了他勁瘦的腰,不顧男人不受控制的顫抖捉了他的一只手壓在身後,揚手,一巴掌落在左邊臀瓣。
“啪——”
“嗚!”耶荷爾疼得倏然揚起頭,男人眉目緊緊蹙著,汗水打濕了他的眉宇,好像覆了曾細密積雪。他回頭看向流觴,赤色的眸顏色漸深,卻是欲言又止。
女子微涼的手掌在與肌膚不斷的碰撞下變得滾燙,當她把手壓在男人變了顏色的身後時,耶荷爾的呼吸也隨之不安地紊亂了起來。
“流觴……我沒有想讓你危險,我……嗚啊!”沒等他說完,耶荷爾低沈的嗓音忽然戛然而止。回答他的是依舊急促而嚴厲的抽打,一左一右,輪流照顧著兩邊臀瓣,直將那些凹凸不平的檁子都挨個兒壓平都不曾停手。
男人的尾音逐漸染了鼻音,他說漢話時語音本就繾綣,如今更是顯得尤為可憐。
手下的團子在慢慢失去彈性,男人的身子也隨著急促的呼吸而不由自主地躲閃著。流觴稍稍停了手,向後退開一步給足他平覆的空間。女子擡手拂過自己額前滑落的碎發,語氣不明地淡淡道,“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刻意隱瞞,但是無論如何這都不是君子所為。”
剛挨了頓腿都在抖的狠打——甚至這頓打還遠遠沒有結束,耶荷爾疼得大腦發暈發脹,撐著墻緩了許久才聽明白了流觴話里的意思。“我只是……”低沈嘶啞的聲音說了幾個字便停了下來,耶荷爾回頭惴惴不安地看了流觴一眼,眸中隱約有水光一閃而過;他抿了抿唇,低下頭很是艱難地輕聲道,“我害怕你趕我走。”
流觴微微一怔。
誠然她也說不上原因,為何偏偏對這麽一個江湖過客如此上心。對耶荷爾來說,地窟之上的生活與他先前所經歷的可謂天差地別、截然不同,他在一個陌生的環境有所畏懼,天經地義。至於他對自己的依賴……許是雛鳥情結罷,山上從窩里跑出來的幼鶴尚且寸步不離將它撿到的弟子,眼前這只紅眼小貓看來和那些小獸也沒什麽區別。
於是流觴放緩了語氣,“即便你犯了錯我也只是打你一頓屁股,你為什麽擔心我會趕你走?”
腦子里除了如何殺人再沒有其他東西的耶荷爾此時並不明白,感情從來不講理,這位清冷似月、凝霜賽雪的女子早已不知何時悄然走進他的心底。人在心悅之人面前是會自慚形穢的,她是天邊明月,而他不過是一只小小的沙鼠罷了。
“說話,”流觴無奈的語氣打斷了耶荷爾的思緒,女子不知何時又拾起了那根竹棍,“不說話我打了啊。”
“嗚……別!”耶荷爾連忙伸手擋向身後,他一邊小心翼翼地覷著流觴的面色一便趁機揉了兩把被打成紅桃子的臀瓣。
“流觴……”男人的語氣放得極緩,配上那躲閃希冀的眼神,這是一句遮遮掩掩的求饒。
耶荷爾身後兩瓣臀肉被染得殷紅,像極了樹叢中的野果漿倒成汁後均勻敷了一層,與男人白皙的腰腿形成鮮明對比。流觴迎著他的目光上前,到底是放下了那根殺傷力頗大的竹棍,擡手摁了他的窄腰,巴掌疊在左邊臀瓣。
“啪啪啪啪……”
劈里啪啦的巴掌聲就像雨水打在芭蕉葉上,耶荷爾痛得嘶聲吸氣,試著晃腰躲閃卻總為自己贏來更狠的一記。
“嗚!嘶……唔啊…”男人喉中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他修長白皙的手掌緊緊攥握成拳,“唔……我疼…流觴——”
耶荷爾背對著流觴,將那雙狹長的赤色雙眸擋得嚴嚴實實。男人的聲音粘粘糊糊似乎卷了泣音,一面哀哀痛呼著一面小心翼翼地討饒。上次挨得也不輕,但耶荷爾終歸是不曾落淚,這次……
他吸了吸鼻子,試圖憋回蓄滿眼眶的淚水。
兩瓣臀肉在責打下高高腫了起來,在夜晚微涼的空氣里冒著熱氣。耶荷爾疼得雙腿不住的抖著,他試著伸手揪了揪流觴的袖口,“……對不起。”
擡頭,迎上男人水光瀲灩的眸,流觴心底好像有塊很是柔軟的地方被戳到。女子很是無奈地嘆了口氣,“起來。”
耶荷爾磨磨蹭蹭地站起來,刻意將上身的衣物向下拽拽,好遮擋住自己的紅桃子。流觴擡手捧上他俊朗的臉,男人後知後覺到她的手掌也如被打腫的臀肉一般滾燙。“疼還是委屈?”女子用指尖蹭過他眼睫,漣漣水痕停留在肌膚上,她放緩了聲音問道。
“疼,”耶荷爾皺了皺鼻子,不自然地別過頭去才小聲補充,“也委屈。”
流觴輕輕笑了一聲,雙手探向男人身後輕柔緩慢地揉捏著。耶荷爾身材高大頎長,流觴站在他面前只夠得著他的肩膀,此時被矮他不少的女子圈在懷里,頗有些不自然地僵著身子一動不敢動。
“下次再敢背著我整這些亂七八糟……我高低給你揍到三天不能下床,”流觴手上刻意加重了幾分力道,哄人哄了一半又忍不住威脅道,“聽懂了嗎?”
“啊嗚!Jesus!”淤腫的臀峰被女子用力捏了一把,疼得耶荷爾一個激靈險些跳起來,不受控制地蹦了句母語出來;他小心翼翼地覷著流觴的面色,對不想對上她虛張聲勢里暗藏的笑意。男人面上一紅,連忙垂了眼簾,“嗯,聽懂了。”
【八】
耶荷爾的眼睛已經治好,一心想帶他去遊覽江山如畫的流觴便無了再在此處住下去的必要。在山上伴著清苦香火靜修的日常沒理由下山後還要經歷,隨手卜了個黃道吉日,給謝流離與祁念分別去過信後,流觴領著耶荷爾來向酒先生辭行。
出乎二人意料,酒先生竟好像早知他們今日要離去,吊兒郎當地端著酒葫蘆立在門前,讓阿瑤一個小姑娘跑前跑後地收拾行李。
“先生這是要,出山?”流觴一手提劍一手執了鬥笠,耶荷爾在身後牽著兩人的馬匹。馬兒在谷中養的膘肥體壯,連皮毛都泛著光澤。
嘆了口氣,酒先生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顧左右而言他,“我在此處隱居了十二年有余,想不到還是被你們這華山來客攪了清靜。”
他淩亂的頭發下一雙黑眸卻亮得可怕,如今舉目向天邊的山脊看去,聲音如古井泛起波紋,“也該出去看看新的江湖了。”
四人就此告別,無量谷位於蒼山深處,光是走到官道上便費了兩人整整一日的功夫。月上梢頭,兩匹快馬馳騁於陡峭的盤山路上,被兩側綿延的竹林掩蓋了嘈雜的聲音。山下水聲潺潺,月亮的倒影映在江里,伴著他們一路遠行。
快馬加鞭趕了三日,兩人從渝州城踏上了開往江陵的大船。碼頭和船上人來人往,不少都是這段時日來往於巴蜀與中原的各門派俠士。趁船還沒出發,流觴攔了一位身著青巖門派衣裝的女子,用自己畫的符向她換了兩副防暈船的藥。
流觴靠在船舷,望著遠處的江面,卷著濕潤水汽的風將她的碎發吹拂淩亂。耶荷爾沈默地立在她身邊,頭上頂著流觴早先準備的鬥笠。行走江湖,出門在外,將他那頭銀發遮蓋一二低調些總是沒錯。
雖然應當沒什麽人能打得過他倆——華山劍道徹底覺醒的流觴如是想到。
江上天長雲闊,水面倒影兩岸青山,身後嘈雜的人聲討論著亂七八糟的天下事,流觴並不想聽。她拍了拍耶荷爾的肩,男人衣衫下的肌肉緊繃得蓄勢待發,似乎下一秒便要拔刀似的。流觴安撫地順了順,只顧著斟酌言辭,卻沒看到男人倏然紅了的耳根。
“不必緊張,船上有官府的人護衛,不會有事的。”
一路行行停停,輾轉漂泊,因有人作伴,漫長的路程也不覺無聊。從渝州到江陵,又從江陵去往瞿塘,最後才抵達揚州。兩人下船進城時,天已入秋,幾個月的相處已然讓耶荷爾很自然地融入到了中原的風土人情。流觴很滿意,沒有為師者會不愛聰明的學生。
傍晚時分,街上的商鋪和閣樓漸次點亮燈火,今兒是乞巧節,燈火輝煌的街上滿是嬌滴滴的婀娜少女,三三兩兩提著花燈嬌笑打鬧著。流觴很喜歡甜甜軟軟的小姑娘,因不巧站在路邊被誤以為是批命的攤子也沒有反駁,反而是當場借了筆墨,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對面小姑娘的生辰八字。
燈火輝煌的街上,耶荷爾百無聊賴地抱刀立於流觴身後,見她言笑宴宴地同來往的女子搭話算卦,心下又莫名生出無限的耐心來。他擡頭看向不遠處一角垂著花藤的閣樓,半輪圓月正掛在屋角頂。
他不明白七月初七意味著什麽,也不知道流觴為何會有閒心去做這些事情。但總歸她喜歡,他就是要陪著的。
夜色迷蒙,江風吹拂,耶荷爾被人間煙火氣一熏,忽然對自己的前路充滿迷茫。這一路上他只沈默地跟著流觴走著,從沒有思考過自己應當如何。可他們注定是要分別的,她是懸於華山之巔的明月,月光有一刻灑在他身上便已然應當珍惜,又如何能將月亮據為己有。
“賀爾,在想什麽?”流觴用胳膊圈著散了一桌的銅板,見耶荷爾緘默地垂眸望向江面,自己也探頭去看了看,“該不會是小貓想吃魚了吧……”她總是會將他形容成野貓,賀爾起先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後來在白帝城見到一只流觴非說和他一模一樣的貍奴才後知後覺,卻也隨她去了。
“沒什麽,”他的口音還帶著西域的繾綣,說起漢話來總是有些不倫不類,“好多錢。”
“嗯,好多錢,”流觴鼓勵似的覆述了他不標準的漢話,清冷如雪的白衣道士一枚一枚的數著銅錢,看上去說不出的違和;只是隨了她掌門師父而愛錢如命的女孩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專心清點著,“八十一、八十二……足夠我們去寒玉坊買兩碟白玉百果糕並一壺顧渚紫筍茶了!”
“走走走,剛好我肚子餓了。”說著流觴就要離開,耶荷爾早習慣她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無奈上前幫她收拾著銅錢與羅盤。
絲竹之聲繚繞於街上,頭頂張燈結彩,紅綢亂舞。滿耳嘈雜中耶荷爾忽然很是清晰地捕捉到幾句零星的話,是一群風塵仆仆的中年男人,“……雎陽城前兩天死了個華山弟子,還是個年輕的女子;哎,你不知道,估計是江湖尋仇,那紫衣門……可慘啦。她被人發現……亂葬崗,我都不忍心看。”
心底好像漏了一拍,耶荷爾全身肌肉都乍然縮緊。他下意識扭頭看向流觴,卻見女孩撐著包袱的手僵在空中,一雙黑眸深若寒潭,看不到一點光彩。
“念念、念念師姐……”現在門中在雎陽城的只有祁規與祁念這一對師徒,流觴執劍多年的手忽然顫抖了起來,偌大一個口袋,她握著羅盤竟怎麽都裝不進去。
耶荷爾沈默地拿過羅盤,三兩下收拾完後伸手抓著女孩冰涼的手掌,逆著人群向驛站走去。
寶馬雕車,幽香滿路,街上每個人都笑語盈盈。祁流觴只茫然地被耶荷爾拽著向前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只有他的背影占據了她視線的全部。
這是耶荷爾第一次領著流觴去向一個地方,也是最後一次。
很多年後已經成為了華山掌門的流觴還是會想起那年的乞巧節,花燈爛漫,滿目璀璨中有人沈默卻穩妥地托住了她一直下墜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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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孤身一人行走江湖的耶荷爾因他的雙刀而漸漸嶄露頭角,又靠著血洗紫衣門一鳴驚人。無數大小門派向他遞來橄欖枝,想把這位頗有武學天賦的年輕人招至麾下,同樣還有數不盡的埋伏與暗殺在等待著他。元月時他與酒先生於長安相逢,對方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身邊沒有流觴的身影,只喝了他一壺酒,向他指了一條路。
“他們華山的人向來如此,”酒先生一襲青衫,風流落拓,目光悠遠地看著他,卻不知在懷念誰,“總是以天下事為先,分明各個都是不讓分毫的孤僻性子,偏偏要裝出一副看破紅塵的模樣,假惺惺的,也不知道給誰看。”
這話稍有些難懂,以耶荷爾如今的漢話水平理解起來尚有難度。
於是他只沈默地給酒先生又斟了一杯酒,他有的是錢,足夠酒先生在這長安城中最好的酒樓爛醉三百天。
前些日子有人用百兩白銀買他去殺一個人,他去了,只因為他隱約記得流觴對這些金銀銅板很是喜歡,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花。
“罷了,罷了,”許是酒意上頭,酒先生的眼角泛出淚花,人卻仰天大笑著,“你心性澄澈,卻只知取人性命,這樣不好。我這里有個門路,對你來說是個好去處。”
光鮮的盛世背後仍有黑暗,耶荷爾就是遊走在黑夜中的影子,做著懲惡揚善的事。天涯漂泊,歲月蹉跎,憑借著矯健利落的身手,耶荷爾很快成了門派里中流砥柱的人物。
又一年煙花三月,位於江南的論劍會再次拉開帷幕,江湖客們從天涯海角趕來。
耶荷爾偶然得閒,奉命將某朝廷貪官斬於床榻之中後在江南逗留了兩日。他斜斜靠在屋檐上,在滿是少年意氣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一位熟人,他身邊還跟著一位女子,穿著耶荷爾見過的青巖衣著。
他忽然很想去問一問謝流離,問他流觴近來可好。
想了想又覺得無趣,對於他們這種江湖中人來說,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又何必讓她知道他有多想她。
或許某年某日路過華山之時,可以輕叩她的房門討一盞熱茶,這便已是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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