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痛
序)
我看到那個渾身裹著長袍的女人向我的方向跑過來。
她滿身血跡,叫著救命。
她身後十五步的地方跟著個提著槍的男人,帶著一身酒氣,踉踉蹌蹌罵著臟話。
那個女人也看到了我。
她哭著跑過來,敲我的車窗。
然後那個男人追趕了上來,抓住她的頭巾,把她向我的車窗上撞。
她的頭上流下的血模糊了我的後視鏡。
我搖下車窗。
那個男人看了我一眼,嘴里罵了一句臟話。
專門罵女人的臟話。
大概可以翻譯為“應該被操翻的婊子”之類的。
——我獨自一人外出,自己駕車。
在他們的法律里已經是罪無可恕。
他把我直接拖下車**,也沒多大的問題。
他伸手到車窗里,打算解鎖開車門的時候,我很冷靜拔出槍。
“滾。”我用阿拉伯語說。
他楞住了,似乎沒想到一個女人會有槍。
又或者,他不相信我手里拿的是真正能崩裂他腦殼的武器。
他端起自己的長槍。
我開了槍。
1)
到現在為止,我也不能說很後悔當時開槍的決定。
大使交給我的文件在我車里,如果這對男女是負有使命的特工,那麽我本來就應該一槍爆頭。
當然,現在我已經知道,這對男女只是普通人。
……也不算普通人。
而是當地警察局長的弟弟和弟媳。
丈夫懷疑妻子和無血緣關系的男人見面,於是想殺死她。剛好就這麽巧,沖進了我所在的那個半廢棄的停車場。
“對方堅持你必須至少接受一項懲罰。”二秘長籲短嘆地看著我,“如果你是男性,他們就同意使用豁免權放你回國。但他們說,絕對不能原諒殺死男性的女性。”
我沈默以對。
在這鬼地方工作了一年,我正在強迫自己適應這古老的社會。
“什麽懲罰?”
“徒刑或鞭刑中的一項。”二秘愁眉苦臉看著我,“十三年徒刑,或一千三百鞭。”
“專業的建議是什麽?接受,還是繼續斡旋?”
二秘吞吞吐吐,說不出來。
我直接轉過去看著大使,“鞭刑吧。”
陳叔叔搖頭,“千榕,你只是聯絡官員,不是正式特工。你的身體承受不了的。還是先接受徒刑。”
“我拖不了。明年就換屆了,我得回去幫爸爸的忙。”
“首長打過電話來,他老人家的意思也是先接受徒刑再說。後續我們再到國際上去斡旋。”
“這種節骨眼,不要再多生事了。”我搖搖頭,“別給我爸添麻煩。再說,如果我是個普通特工,最有效率的做法本來就是接受鞭刑。”
二秘松口氣。
陳叔叔沒啥反應,但是我明白,他們也就是這麽一說。
事實上所有人都希望我乖乖被鞭打一頓,然後可以快速回國。
所謂的首長的女兒,對很多人來說,不過是負擔+累贅,越早擺脫越好。
而我的貿然開槍好像從側面印證了這一點。
自己做出來的事情,自己負責吧。
二秘打開筆記本。
“那我給千榕同志解釋一下這里面的流程吧。”
他按下play鍵。
視頻里面,一個赤裸而精壯的男人趴在個長凳上,兩個蒙面的宗教警察正高高揮舞藤條,鞭打他的背脊和大腿。
我結果鼠標,直接拖動進度條,大概看到最後的結果。
滿身紫色痕跡,沒流太多血。
“這是多少鞭?”
“九十。”
我沈默了下,“一千三,要怎麽執行?”
二秘看了看大使,掏出手帕擦了擦汗。
“千榕你聽我慢慢解釋。是這樣的,一千三百下鞭刑實際上分為兩部分,一千二百下宗教鞭刑,和一百下刑事鞭刑。你看到的視頻就是宗教鞭刑。事實上,你還是得要服一段時間的徒刑。即,從你第一次接受鞭刑開始,一直到最後執行完畢,你必須被羈押在女子監獄中。”
“……那是要多久?”
“事實上,取決於你自己。”
我挑了挑眉毛。
二秘繼續解釋。
“在入獄之後,你可以在任意的周三填寫執刑單,向監獄提出申請。周四監獄方會確認你的申請,然後在周五按照你申請的數量來執行。你每次申請的最高限度是一百鞭。”
“……那我永遠不申請?那就變成終身監禁?”
“如果連續四周不作任何申請,你將獲得五十次懲罰鞭刑,並且不從總數中扣減。也就是說,每個月五十次,是最低限度。”
我算了算,“一千三,不是,一千二,一個月五十,那得要兩年?不行。……如果每周一百下,就只要三個月。唔,這還不錯,能接受。”
二秘連連搖頭,“每周一百下你受不了的。每個月兩次,每次五十下會比較好。”
我嘆口氣,“這個恐怕得要實際操作了才知道。我會努力盡量快一點。還有一百下刑事鞭刑是什麽情況?”
二秘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
“刑事鞭刑我這里暫時沒有視頻。但是大概就是……新加坡那種。”
我心中一涼,“鞭鞭見血的那種?”
二秘沈重地點點頭。“這也是我們不建議你接受鞭刑的主要原因。這里的醫療條件充其量也就一般,新加坡和馬來西亞都不會對女性執行鞭刑,而且他們的鞭刑基本上每次的最高執行額度只有二十四下。但是在這里……”
“這一百下可以分期嗎?”
“我們特別爭取過,他們答覆是可以分兩次,入獄時一次,出獄時一次。”
我看過馬來西亞實操的鞭刑視頻。
不過六下,就皮開肉綻。
五十下,我還能活著嗎?
外加之後漫長的三個月到兩年的時間里,主要事業就會叫做挨鞭子。
在結束的時候再來一次酷刑。
這就是殺死一個家暴男的下場?
二秘翻動一本文件,補充道,“宗教鞭刑是在女子監獄中公開執行,其中每個月會有一周是到本市的幾所女子中學去執行,讓女中學生參觀。而刑事鞭刑……”他吞了下口水,艱難地說,“必須在中央廣場公開執行。”
“有女人挨過這玩意兒麽?”我有些困惑地問。
“每年被判決的女性不在少數,但是真正執行的幾乎沒有。”
“為什麽?都用徒刑代替了?”
二秘搖搖頭,“不是自殺,就是被自己的家人榮譽處決了。如果你接受鞭刑,會是1993年之後第一個在中央廣場挨鞭子的女性。估計屆時全城的人,以及這里的那少數的幾家外媒,都會傾巢而出。所以無論如何,這都會是個國際事件。”
“那就好好把我描述成一個可憐的見義勇為的使館人員吧。”我勉強自己保持微笑,“千萬別讓人知道我是紅色中國某高級官員的獨生女兒。”
2)
我大體明白為什麽阿拉伯女人選擇自殺,或者榮譽處決的方式來對抗公開鞭刑了。
周圍的所有人,從護士到醫生到路人都很認真地一遍遍問你:“你為什麽不去死?”然後用唾棄的眼光,看最最卑賤的妓女那種眼神看著我。
我忍不住也被帶著自問:我為什麽不去死?
不不,我為什麽不選擇徒刑?
如果爸爸,或者官更高身份更顯赫的舅舅,在我身邊,他們會怎麽看我?
早逝的媽媽如果現在還活著,看見自己的女兒這副樣子,會對我說什麽呢?
……大概會表揚我敢作敢當,鼓勵我要堅強吧。
我只能這麽想。
穿著一件後面系帶子的長袍,臉上蒙上面紗,手銬在背後。
我孤零零坐在那里,盯著眼前的時鐘,一秒一秒逐漸接近那個預定好的時間。
待會會赤身**,所以大使館的人為了避免我尷尬,全體缺席。
只有很熟悉的美國醫生還在。他們用專業眼光看人的肌肉皮膚,沒關系。
記得小時候聽的那些先烈故事。那些先烈不是別人,就是我的親爺爺,鄰居家伯伯,等等。他們曾經被敵人抓去嚴刑逼供,但是一直堅持到最後,為他們的兒女撐起一片朗朗晴空。
他們有信仰。
我呢?
……我只是被臨時教了一些特工對抗酷刑的基本規則。
第一,分散注意力。
努力去想那些容易集中和投入的事情,最好是正面的,輕松的,愉悅的回憶。春暖花開,一家人春遊,花草從中留下甜蜜合影,諸如此類。
第二,盡量放松。
接受疼痛,面對身體對抗疼痛的各種自然的用力對抗,盡力放松肌肉。很多時候,受刑的損耗來自於自身對疼痛自发的抵禦,而非傷勢本身。
第三,掌握疼痛的節奏。
鞭刑有固定的節奏。二秘搞到之前幾次處置男犯的視頻資料,我已經熟練掌握那節奏。提前預知疼痛將來,就能更好的適應疼痛,就好像暈車的人自己開車就不會暈一樣。你能預知到一切搖擺震蕩,身體自然會爆发潛能,來確認自己的安好。
高音喇叭打斷我。
阿拉伯語在說,鞭刑即將開始。
外面的人潮轟然一陣“去死”的吼聲。
男護士推我站起來,往外走過去。最後的心理建設是催眠自己:我聽不懂阿拉伯語,我看不到那些人山人海。
門口兩個宗教警察接手,粗魯地把我推出去,向前走。
……中央大廈的側門,到達中央廣場中間的刑台,一百多米。
小地方。
要換成在北京……我幻想了一下,渾身一寒。
迎面是閃光燈幾乎要耀瞎了我的眼睛。
我在這里一年多了,這是唯一一個時刻,我愛著那遮住我臉孔的宗教頭巾。
廣播里開始描述我的罪行和判決。用的是假名,徐冰。我小學的時候短暫的的確用過一陣子這名字,上中學就改成徐千榕。對外媒來說,徐冰要更容易接受些,更好記,更像個經典的中國名字:我們有兩個叫冰冰的女明星已經揚名國際。Bing這個英語中有點搞笑的发音,在老外的思維中,大體相當於中國的Mary。
描述完成。
頭巾被扯掉。
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對。
女人的臉不可被輕易看見,因為那臉孔引人犯罪。
但罪犯的臉則必須示眾給平民。
被推著轉了一圈,然後就推到刑架上。
銬了半天的手銬解開,手腕剛剛可以自由活動,又被舉起來,用皮帶固定在木架子上。
腳腕也被固定。
然後長袍被解開。
炎熱的日照下,我打了個寒戰。
小時候看的古龍,里面說,只有兩種女人,能在**時保持冷靜優雅的風度。
一種是真正的妓女,一種是真正的公主。
……好吧,請叫我紅色公主。
又或者,這一刻,我不能把自己當女人?
皮帶繞過腰,膝蓋,手肘。
我無法控制地渾身顫抖。
世界很遠,很小。
我很大。
恐懼和羞恥撐滿了整個不安的心。
我很少哭。
媽媽過世得早。
家里兩邊親人都是軍人。
從小在大院里長大的孩子,腰桿特別挺,站姿特別正。
軍人的兒女。
流血。不流淚。
有人在互相確認一些東西,什麽藤條,什麽尺寸。
沒有人問我是否準備好。
我是這件事情的焦點和中心,但這一刻,我覺得我被遺棄在邊荒。
非常想掙紮。
非常想逃。
皮帶束縛住我。
然後是藤條的破風聲。
3)
我忍住了第一下。
很痛。
痛的沖擊力超乎想象。
小時候被爸爸用武裝帶鞭打的記憶已經很模糊。媽媽過世之後,我就沒再挨過一點點打。
疼痛的感覺好像粘在腳底的口香糖。
一開始撲面而來,無法反抗。然後就下意識想甩掉,想冷卻,想過得好。
人有趨樂避害的本能。
肌肉緊張,扭動,想做些什麽,來去掉那種痛。
冰冷的牛皮帶這時候起了關鍵的作用。
甩不掉,第二下又來。
我痛苦地哼了一聲。
這速度比我看到的視頻當中快。
比馬來西亞或者新加坡的鞭刑視頻都快。
對了,我殺的是警察局長的弟弟。
……他們會那麽容易放過我才怪。
渾身的體溫瞬間都升高了。
我覺得身體黏黏的。
一下子出了很多汗。
那些寶典和規則都沒——有——用。
完全沒有用。
疼痛襲擊我。
好痛,從頭皮開始,整個後半身都在麻木。
我緊緊咬著嘴唇,咬得鮮血淋漓,一點也覺不得痛。
因為臀腿那邊,實在太痛。
完全沒有停歇的破風聲,一次又一次抽過來。
終於忍不住,叫出聲來。
緊緊抓住那刑架。
阿拉伯語在數數。
是多少下了?
七。
八。
九。
十。
我挨不了五十下。
很清晰的認知。
別說五十下,標準的新加坡式二十四下也不可能。
我要換成徒刑。
爸爸的連任算什麽。
十三年徒刑就十三年徒刑。
不,不,不。
不能這麽痛。
我聽到自己的血液往地上流的聲音。
永遠不停歇的,鞭打。
眼角的余光看到身後高高擡起的手臂,以及助跑。
鞭打我這麽個沒有受過全面訓練的文職軍人、業余特工。
還需要助跑!
那藤條上是沾滿了我的血吧?
我會死掉。
一定會。
求饒的話機會就要說出口了。
雖然說了也沒用。
主要是說了也沒人聽得懂漢語。
但我還是竭力忍住。
不能那麽丟人。
不過是鞭打而已,還沒有上辣椒水、老虎凳。
十六。
十七。
心臟絞痛。
是正常現象,還是什麽隱疾啊?
我想說什麽,又覺得沒有用,仰頭,連脖子也痛。
忽然不知怎麽,額頭重重磕在刑架上。
前額流血了。
血流到眼睛那里。
美國醫生沖上來。
鞭刑暫停。
我為自己贏得一次短暫的休息——
Good Job。美國醫生說。
我沒有力氣回答。
“Pain.”我喃喃說。只有這個詞,包圍我。
美國醫生幫我處理額頭上的傷口,又拿血壓計。
宗教警察粗魯過來交涉。
醫生義正辭嚴。
我在想,大使館的人不出現,估計也有第二層用意。
我要是現場求助,現場反悔,現場挨不下去,他們也難做。
算了,理智還在。
我看了看醫生。
醫生緊皺眉,沖我點點頭。
就是說,感官上我已經痛得很想死,但是身體機能上還是能夠承受的。
好吧。
挨打。
挨打。
挨打。
捱下去。
藤條的風聲從背後擁抱我的剎那。
一點點淚水從眼角湧出來。
之前學習反酷刑課程的時候說過什麽來著?
疼痛是人類保護自己的一種機能。
當身體無法承受疼痛時,會自然麻木,甚至於陷入昏迷。
按照這里的法律,鞭刑的時候,犯人一旦確認昏迷,便會停止鞭打,剩余部分將延期執行。
然後這次我還爭取到一個權益,就是如果我在過程中失去意識的話,就會由醫生判斷,是否可以在昏迷中捱完所有的鞭子,不再延期。
也就是說,痛到極限,就好了。
但醫生檢查的時候對此表示不樂觀——我165的身高,55公斤的體重,肌肉比例高,屬於亞洲女性中少見的健康而結實的體型。外加一直保持鍛煉,長跑、遊泳,還會段數不算太高的散打,心肺功能非常良好,承受力理論上來說和一個成年男性白種人沒啥差別。
中東人表示,他們完全可以清醒地承受七十到八十下的鞭刑。這其中固然有吹噓的成分。美國醫生保守的估計是,我至少能撐四十下。
遙遙無期。
阿拉伯語數數字。
數到了二十五。
行百里者,半九十。
身體,的確好像接受了“我很痛”這件事。
每一次藤條的落下,還是會讓我從頭窒息到腳,渾身緊繃,臟腑抽搐。
但我已經可以控制自己,不再做無謂的喊叫。
受擊打時自然发出的應聲叫喊可以緩解疼痛。但是因為持續疼痛帶來的尖叫只會消耗身體的機能。
喉嚨已經好像有火在燒,我希望自己能更好地保持安靜和沈默。
藤條聲的間隙中,我聽到身後有不知道什麽官員在談論我。
“她表現得很好。”
“不,這是不服從的表現。”
“放心,她還有很多次鞭刑。在監獄里好好地揍上她幾個月,會改造這個頑固的罪犯的。”
“對,監獄里有更多手段,你們應該用鹽水給她更好的滋味。”
不。
這不公平。
憤怒瞬間點燃我的腎上腺素。
藤條鞭打得身體左右搖擺的間隙里,我咬著牙,用清晰的阿拉伯語一字一句,大聲說出來我想說的話。
“我沒有罪。”
鞭打略停了停。
宗教警察一定露出很詫異的神色吧?我快意地想。
然後我用更大的聲音說。
“疼痛無法令人服從。恐懼和強權也不能。你們可以鞭打我。但我沒有錯。”
每一句話都伴隨著狠狠的抽打。
但我成功說出來。
當年那些挨酷刑的先烈,是不是也是存著這麽的一腔憤怒,自然地對抗這個世界加諸於人身體上的殘酷?
我沒有錯。
女性不應該被侮辱和損害。
人有權反抗暴力。
有權活著。活下去。安全,健康,自由地過每一天的生活。
我被鞭打。
不代表我有錯。
再給我一次選擇,我還是會救援那個幾乎被殺死的婦女。
那是我身而為人的認知。
和爸爸沒關系。和舅舅也沒關系。
藤條狠狠抽到了背脊上。
我慘叫了一聲。
仰頭。
綁住手腕的牛皮帶上都是血跡。
背上皮膚薄,沒有太多脂肪來緩沖鞭打對神經的折磨。
美國醫生高聲抗議著想要沖過來,卻被兩名警察阻擋。
刑事鞭刑的規定部位是臀部。
很重的藤鞭,打在背上,可能會損害內臟。
但是我的行為似乎激怒了這個國家的暴民。
不,是男性暴民們。
四周圍是海潮一樣的喝彩聲。
藤條一鞭一鞭地抽過來。
嚇人的風聲。
我失去意識的時候,最後聽到的報數聲,是“五十”。
真不劃算。
——最後的念頭,伴隨著世界在眼前的漆黑隱沒。
4)
醒來的時候感覺到手背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
細細的針頭,連著膠管,視線向上移,兩個玻璃瓶子掛在架子上。
“是什麽?”我低聲問。
“葡萄糖。”美國醫生走過來,“你的名字?”
“徐千榕。”
“年齡?”
“二十九歲。”
“很好。昨天晚上你疼得厲害,我給你用了中等偏大劑量的鎮痛劑以及助眠藥物。我需要確保你現在已經清醒了。”
“鎮痛劑?嗎啡?”我喃喃自語,“這國家不是不允許這種藥物的存在嘛。”
“我們是瑞士醫院。”美國醫生把體溫計夾到我胳膊上。我看到手背下面手腕那里被白紗布密密纏了起來。“瑞士是個好國家。”
“讚同。”我試著挪動一下身體,瞬間冷汗從額頭上流下來。
“別動。”醫生按住我,“現在正是藥力往下退的時候。我希望你盡力支持到十二點,然後我們才能補一針。你可不想藥物依賴吧?”
“接下去好幾個月我會在監獄里,想依賴也沒得依賴。”我閉上眼睛,努力把呼吸放到最輕。
護士按門鈴進來。
真好,這里是金发碧眼的女護士。
瑞士真是個好國家。
……但女護士帶來的消息卻不好。
“你們國家的大使堅持要見你。”美國醫生皺著眉毛,藍眼睛很英俊。“出於醫生的考量我拒絕。但這里是特殊的地方,你也是特殊的人。”
“不特殊。我只是可憐的人。”我深吸口氣,“請大使先生進來吧。”
——看得出來,大使很想好好罵我一頓,但是看到我臉上紋著的“首長女兒”這四個字又努力按捺下來。
他只是把幾張英文報紙放在我面前。
《國際先聲》的大標題,“I'M INNOCENT”。
《時代與和平》則是“Pains Donot Make People Give in;Neither Do Fear or Cruelty”。
全部都是我的原話,我的金句。
《十字報》略好一點,標題叫《50 Blows》,副標題也是我說的那句。
“我當時太疼了,所以亂說了幾句。”回想當時局面,我的確失去理智。但如果不是那些腎上腺素,或者我根本撐不過這頓鞭刑?但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真的是道歉。“對不起,是我的錯,給陳叔叔添麻煩了。非常對不起。”
“你是給你自己添了麻煩。”大使來回踱步。
我們講中文,美國醫生聽不懂,但是看得見那些報紙,也約莫地知道西方民主傳媒的讚美對我來說並不是一種光榮或者獎勵。
我用眼神懇求他出去。
美國醫生堅持執行生命權優先的處置策略,死杵在那里不走。
“你要轉院。”大使看著我,“瑞士使館已經婉轉跟我們說了。當地政府被你激怒,隨時可能過來這里搜查。”
“好。”我乖乖垂下眼睛。
縱使西方國家的公民們和媒體人們多麽地謳歌猛進,他們的政府卻還要這里的石油和生意。
大使的手機響。
美國醫生惱怒地看著他,又看看病房里面的儀器。
大使用阿拉伯語說,“不,不行。”
反覆說很多次。
掛了電話。
大使說,“他們要求你立即入獄。”
這句是英文。
美國醫生立即高吼了一個No字。
沒有用。
五分鐘後,金发女護士進來。輪到美國醫生去接到他們自己家大使的電話了。
“能起床麽?”陳叔叔問我。
其實趴在那里不動就已經跟拿姜熱敷沒啥區別了,背部和臀部一整片的熱辣的痛。
神經突突跳著。
我只能說,“能。”
跪坐起來的過程耗費了接近十分鐘。
床單里面我沒穿衣服,陳叔叔選擇轉過身去,而非過來幫忙。
真是尷尬。
寬松的病人服套上身還好。
一個簡單的穿褲子的動作差點把我逼哭。
身後大使先生試圖找話寬慰我。
“小靳下午到。”
“她不是在日內瓦開會?”我瞬間如沐甘霖,“怎麽有空抽身?”
“她阿拉伯語好,又懂國際法。有她照顧你,首長也放心些。”
靳霜是得過普利策獎的中國記者。
性別女,目測男。
短发寸頭,平胸高個,在阿拉伯國家來去自如,不用穿長袍戴頭巾。
阿拉伯語比我流利,散打是我師父,最重要的是,跟我一個大院長大。
她能來真的是太好了。
想象下扒在她懷里痛哭一陣,再被她快如連珠炮一樣臭罵一頓,我瞬間覺得咬人的疼痛也散去了幾分。
“先接你回使館,我們的自己的大夫已經去監獄醫院考察情況了。拖到下午小靳到,再商量是不是答應立即入獄的事情。”大使點了一支煙,“千榕,你得要堅強點了。”
“好的。”我真心懺悔自己的不理智。
時鐘指向十二點。我本來可以打一針鎮痛劑,繼續睡覺,三天以後傷口好得差不多了再作安排。
如果我沒說那些操蛋的話的話。
現在就只能口服下一把藥片,在女護士的幫助下緩慢移動。
陳叔叔的車後座已經鋪了額外的軟墊子,我挪進去的時候還是痛得眼冒金星,差點休克。
“Don't fear that pain.”美國醫生追出來,“You are strong and very healthy. ”
“I won't.”我笑著說,但看醫生的表情,估計以為我的表情是抽筋。
其實都差不多。
離開了瑞士醫院,我從下午開始发燒。
在自家大使館里面痛到意識模糊,又哭又鬧,折騰到專門過來譴責我們的當地文化部長在外圍看了看也回去了。
直到一雙強有力的手按住我。
我一口咬上去。
那雙手巋然不動。
我擡起眼睛,嘴里一股血腥味道。
“霜霜?”
靳霜從我牙口下面脫出來,反手給我一記不輕的耳光。
我被打懵。
然後靳霜又抱住我,撬開我嘴巴,喂了點藥片給我。
昏沈沈的意識,大體看得到外面灰沈沈的沙漠,和沙漠上冰冷的月亮,在快速前移。
吉普車很顛簸。
我整個身體的重量幾乎都掛在她身上,最小限度地減輕了疼痛。
“我們要去哪里?”我小小聲問。
“監獄。怕不怕?”
我閉上眼睛,“你陪我去我就不怕。”
“我還真陪你去。他們答應我可以一直在里面照顧你,直到執行第一次宗教鞭刑。”
我打了個寒顫。
“不怕。那玩意兒好捱得很。”靳霜摸了摸我的頭发,“在有幾個國家刑事鞭刑和宗教鞭刑可以互相折算,折算比例是二十比一。你挨一百下,不過等於昨天那種鞭子的五下而已。”
“我還有存款呢。”我捏她粗糙而堅硬的手。“還五十下存在銀行里沒動。刑事的。”
“那個取出來以後就能回國了。……想吃西紅柿打鹵面不?姐給你做。”
“你還會做飯?”我喃喃抗議,“哪次不是我給你做。”
“有你做,我就不做了。你不做,其實我也會做。”
前座的軍人回過來瞪我們一眼。
“不要說漢語。”
“我只是詢問她身體感覺如何,有沒有发燒。”靳霜誠懇地解釋,“抱歉。之後不會了。”
難得看見以暴躁勇猛著稱的戰地記者這麽柔軟。
都是為了我。
——挨打沒有帶來的歉疚和反省這時候倒慢慢升上來。
一槍爆頭是很爽。
連累親朋好友放棄國際級會議飛過來就很瞎。
如果這世界上我是孤身一個人,沒爸爸,沒舅舅,沒靳霜。
……那我就學切格瓦拉去。
真是革命浪漫主義情懷啊。
監獄的外墻好像一只沙漠中巨大的野獸,蹲守在低空的月亮下。
吉普車長驅直入。
男性駕駛者在某個地方下車,幾分鐘後,換了五大三粗的女獄警。
我要是想越獄,這幾分鐘足夠。
不過人家也不瞎,這茫茫的沙漠,越了能幹啥?
車子往前開,經過一塊地方,都是洗幹晾曬著的頭巾,滿滿一空地,被風吹得略微地飄,好像電影的布景。
又像是一個夢境。
“下車。”女獄警比男警察還兇,聲音震著耳膜。
有靳霜幫忙,下車的動作不那麽難以實現了。
亮著燈的建築物離我們還有頗遠一段路。
沙地上還燙。靳霜扶著我,慢慢向前走。
忽然靳霜一個趔趄。
我轉頭看。
是女警察踢向我。
靳霜護了我一下,幫我挨了一腳。
“快點走。”女獄警如兇神惡煞。
我怒火幾乎燃起。
又被靳霜在手心里的狠狠一捏打消。
我深深吸氣,不知道要怎麽咽下去。
踢我就踢我。
為什麽連累好朋友?
但理智告訴我,現在去抗議,去发作,才叫真的連累朋友。
咽不下去,也得強咽。
“對不起。”
我跟靳霜說。
“NO CHINESE!”女獄警尖叫著揮舞了一下警棍。
“是。”我趕忙回答。
終於平平安安走到建築物的門口。
推開門。
監獄長和四名官員早已等候我們多時。
“歡迎來到‘沙漠的痛苦’女子監獄。XUBING女士,您和您的監護人將在這里度過一段時長由您自己選擇的囚禁時間。兩位都必須遵循監獄規則,否則會受到相應的懲罰。本監獄配備良好的醫療條件,但是絕不會出現任何形式的‘罪惡藥物’(注:指任何含嗎啡、麻黃堿、安定等鎮痛或麻醉類藥物成分的藥劑。)不允許使用電話、電腦或網絡,可以寫信,每月僅允許一次探視。購物一律以美元結算,輕罪犯適用的罰款條則也一樣——這一條與你們無關。最後提醒您,今天是11月2日,在12月2日前必須填寫您的執刑單。”
5)
脫光衣服。
監獄的例行檢查。
靳霜先做。
我在背後看見她一身緊繃而瘦削的肌肉線條。
女獄警伸手去摸她前胸的敏感部位。
被她伸手擋住。
——她是某年全運會散打前八的選手。獄警憋住氣用力,卻掙脫不了。
“我是她的監護人,不是罪犯。”靳霜冷冷地用阿拉伯語說。
該忍耐的時候,忍耐。
該強硬的時候,也要適度強硬。
獄警悻悻然收手,給她一套紫色的衣服。
然後輪到我。
房間里有大鏡子。挨鞭子到現在,我還是頭一次看見自己可怖的身體。從背部到臀部,大片紫色連綿,一道道鞭痕外面泛著彩虹一樣的青色。
手肘、膝蓋和腰上都有牛皮帶蹭破的痕跡。雙手腕最為嚴重,還包著紗布。
但是獄警就指著那紗布,說,“拿掉。”
拿掉就拿掉。
另外的獄警阻止靳霜過來幫我,我就自己拆,用牙齒叼著紗布,一圈圈展開。
里面是被蹭掉大塊表皮的破爛手腕。
獄警看了半天,揮手又允許我包起來。
手腕被我自己胡亂包得很痛。
背後的傷也很痛。
被要求彎腰伏在桌子上的時候,皮膚繃緊,就更痛了。
標準的全球通用的指檢。
入獄就是這樣子的,總統都逃不掉。
被爆完菊之後,我領到了我的藍色囚服。
接下去的幾個月里面,我不再是XUBING或者徐千榕,我是我囚服右側口袋邊上繡著的號碼:2093.
我們畢竟是大使館要求重點照顧的囚徒,所以有三樓的雙人獨立居室住。
這里的監獄除了有肉刑之外,整個格局很開明很像西方國家。
在我們正下方就是個規模不小、價格略貴的商店,里面提供各種食物、內衣甚至化妝品。女人們在外頭巾蒙面,塗了口紅也沒人看得到。在這里反而可以肆無忌憚地畫個大紅唇,然後在商店旁邊的水吧里喝咖啡。據說男子監獄有三個類似規模的商店,甚至於還有一個電影院。
人們的日子過得不壞——前提是你有錢。
每天下午五點到八點是自由活動時間。我起不來,靳霜去轉了一圈,回來告訴我,沒錢的囚犯只能吃獄方提供的飲食,那玩意兒連狗也不吃。並且還會被驅趕著做奇怪而笨拙的手工勞作來獲得報酬,支付她居住在監獄里的那可憐的一點點食宿成本。
作為由使館提供一切開銷,有專人陪護,占據獨立囚室的特權囚犯,在這里養傷,看起來倒也不算很壞。
我精疲力竭地待在床上。靳霜買來電水壺,我喝水,然後努力把止痛藥當糖果吃。靳霜買來晚餐,我咬了一口她的三明治,然後強迫自己吞咽味道不算差的牛肉腸配黑橄欖意大利面,一面思念著大使館里的白粥。夜晚到來,疼痛加劇,靳霜屢次從上鋪翻下來抱著我,用特殊的手法按摩我的頭皮,輕哼恬靜的中文歌曲,安撫我入睡。
第二天所有安逸的夢想被現實擊碎。
靳霜最終在我身邊入睡。
清晨就有尖利的喇叭聲音響起來。
幾名拿著槍和警棍的獄警沖進來。
靳霜看了下我和形式,放棄反抗。
我們倆被一視同仁地拖下來,面對墻按跪下來。
“你們睡在一張床上!這是可怕的罪行!”是那個在接我們入獄路上就踢了靳霜一腳的女獄警。
“她只是照顧我,累得睡著了而已。我們沒有違反教法。”
“教法?這里不需要違反教法,違反監獄規定就夠了。”
女獄警把一整本有古蘭經那麽厚的監獄規定朝著我砸過來。
靳霜伸手過來擋了一下,避免那本書砸在我臉上。
然後警棍就在她手臂上狠狠一擊。
靳霜吸了口氣,沒說什麽。
“我們和貴國政府有協議,我只要接受完鞭刑就可以離開,你們不要太欺負人。”我嘗試最後一絲溝通的努力。
女獄警冷笑了下,“婊子,你記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麽?疼痛不會讓你屈服的對吧?”
警棍朝住我肩膀上的鞭痕輕輕一擊。
她通了電。
我撲倒在地上。
電流通過身體的感覺一剎那讓人失憶。
好像之前快要三十年的人生完全是一個黑洞。
大腦無法接受這樣的放空,太陽穴里好像有尖銳的針刺。
警棍再度敲過來。
“你們要什麽?”靳霜忽然大聲說,“簽購單嗎?”
我一楞。
但是警棍有效的停住了。
“上限是多少?我全部簽給你。”
“四千美元,每周。”
靳霜迅速地簽了幾萬美金的賬單。
這點錢對我們來說不算什麽。
但緊接著,我們就被趕出了舒適的雙人囚室,換去窄小、逼仄,臟得要命的八人囚室。
一屋子阿拉伯婦女看到我們,好像看到魔鬼來臨。
我們的賬單已經簽空,也不能再有任何購物消費。
“你們得和其他人一樣去做工。九點鐘到廣場集合,遲到的話監獄規定會教育你們何謂服從。”獄警洋洋得意地將鐵門哐然鎖起。
我彎腰,很想嘔吐。
靳霜抓住我的手臂。
我看見她手臂上有一道淤青。
“不許哭。”靳霜用中文輕聲呵斥。
我們穿過一群黝黑而警惕的阿拉伯低層婦女,走向最靠角落的唯一兩張空床。
都是上鋪。
靳霜選了一張通風略好些的,將我們的東西放上去,然後看著下鋪的女人。
“她身上有鞭傷,不能爬上爬下,能不能和你換一下?”
那個女人飛快地搖了搖頭。
靳霜又看鄰床。
鄰床將頭扭過去。
再旁邊那個女人提前開聲,“無人會和魔鬼做交易。”
“我跟你們換。”
門口地理條件最好的那張床的主人,出乎意料地開了口。
靳霜松口氣,帶我走過去。
我看住那張床的主人。
那雙眼睛很熟悉。
我們越來越靠近。
“是你?”
我忽然認出來。
嗡嗡響的腦海當中炸了個小雷。
她是我那天擊殺的那個警察局長的弟弟的妻子。
就是那個滿頭是血,拍著我的車窗叫救命的女人。
要不是她,現在的我,不會被打得皮開肉綻,也不會在這個監獄里喘息。
我的眼神膠著在她身上,直到我慢慢地約過她,被靳霜照顧著伏在床榻上。
薄薄的囚衣遮不住可怕的傷勢。
那個婦女閉上眼睛,開始喃喃禱告。
禱告什麽呢?
一個幾乎被殺的婦女,因為求救,因為獲救,所以犯罪。
所以和救她的人一起重逢在監獄里。
真的可笑。
枕頭有刺鼻的化學味道,混合濃重的阿拉伯人體味。
我把頭埋進去。
6)
在安逸的雙人囚室里,我折騰了一夜沒怎麽睡過。
在逼仄的八人囚室里,距離九點的集合時間只剩四五十分鐘,我卻迅速地睡熟了。
被靳霜推醒的時候,眼睛里都是紅血絲,有點嚇人。
“冰,起來了。去集合。”
“我好想我媽媽。”我抓住她手指。手指上有細細傷痕,好像是被我咬的。
“我也想。起來了。”靳霜拉我起來,“我總覺得她們想找借口為難你。”
“我要沒有胡說八道那幾句就好了。”我嘆口氣起來,嘗試著在床沿坐下,卻痛得一抖。
“你要是西方人,回去以後就可以靠巡回演講和賣自傳大富大貴了。”靳霜嘆口氣,“你想刷牙洗臉不?”
痛歸痛。
我還是刷了牙,洗了臉,順手塗了點粉底和口紅。
不過兩天功夫,鏡子里那個快三十的女人就極速減肥成功,臉頰凹陷下去,不人不鬼,像本教科書,寫著憔悴兩個漢字。
局長弟媳走在最後,我們兩跟著她。
沙漠里的小監獄,監獄中央的小廣場上,竟然也匯聚了兩三百人。
十幾個獄警荷槍實彈,走來走去維持秩序。她們維持秩序的方法基本就兩種,都見識過了,一個拿腳踢,一個拿警棍抽。
監獄長笑瞇瞇地出現在二樓,拿著麥克風講話。
“昨天周五,是執刑日。今天周六,是真主賜予我們監獄的罰款日。”
一樓一名高大的女警走到中央,宣布了罰款名單。
一共有十二名女犯被罰款。主要理由有高聲喧嘩、誣告、藏匿等。最多的是叫做“無法完成勞作”。罰款數目從幾十美金到幾百不等。
十二名女犯出列。前幾位依次簽署了罰款單。女警宣布,她們的丈夫或兄弟將有一周時間,將所有監獄中发生的簽購和罰款支付掉。
然後剩余的七名,罪名統一都是“無法完成勞作”的,就面色淡漠地排隊站在那里。
兩名女警擡上來鞍馬和細皮鞭。
我的心往下沈了沈。
二樓的獄長聲音昂揚、明亮而愉快。“吝惜金錢的必定得到真主賜予的責罰。按照監獄規定,各位無法結清欠款的可選擇以鞭打臀部來抵償。每一次鞭打值一枚美金。選擇拖欠的話,每周會產生的利息是百分之十。利息必須付清,本金可以選擇付或者不付。”
一樓的女警開始拿著表格,向那七名女犯征集意見,是全數償還,還是付利息?
欠數少的選本金。欠了幾百美金的還利息。
我和靳霜對視了一眼。
貪婪。
和暴力。
女子監獄中的日子,將會比我們想象中更艱難。
第一名婦女走到中央,很習以為常地脫掉她的藍色長袍狀囚服,以及里面的寬大內褲。
赤裸裸地趴到鞍馬上面,握緊鞍馬上的環,臀部高高撅起來,口中念了一個詞語。
那個詞的意思是服從。
不是普通的服從,而是那種全心全意的,沒有任何保留的服從。
中文里很難找到對應的詞語。
細皮鞭揮舞在她的屁股上,隆起一道紅痕。
她咻地叫了一聲。
這東西的威力比我看到的視頻里的標準宗教鞭刑要略遜一些。
但幾十下累積交疊下去,也夠這女人哭哭啼啼,嚎叫不堪了。
指定的數目打完的時候,這女人原本淺棕色的屁股變成一片熟透的深紅。
第二個女人頗美貌,看著還很年輕,但脫掉衣服就開始抽泣。
她的屁股上有很新鮮的鞭痕,看起來還頗為嚴重。
我想起來今天是周六,而昨天就是周五的執刑日。
大概才被打過吧。
身旁的局長弟媳忽然扭頭看我,很低聲地說,“五十。”
“什麽?”
“她昨天挨了五十下,宗教鞭刑。”
“哦。”
局長弟媳帶著虔誠的同情看了我一眼。
她大概知道我還有上千的鞭子要捱。
歲月綿長,不到頭。
小美人哭泣著趴到鞍馬上。
忽然人群中有個聲音喊了一聲。
所有人都轉頭看過去。
是一個皮膚很白,看起來有白種人血統的高挑禦姐。
她先前也在罰款名單里,很利落地簽字付款。
“做我的小鳥,我幫你還款。”她大聲說。
周圍一陣竊竊的笑聲。
連二樓的監獄長也笑起來。
“塔哈瑪,你願意嗎?”
塔哈瑪露出猶豫的表情。
最後她問,“真主會原諒我嗎?”
“一定會。”禦姐直接走到中間,把衣服撿起來,蓋住她傷痕累累的小屁股。“那麽就這樣定了!”
“小鳥是什麽?”我問。
靳霜也轉過頭來表示好奇。
局長弟媳皺著眉頭,帶著惡心解釋,“就是……她的仆人。”
“仆人?”
“晚上……會……舔她的身體。來取悅她。”
我眼珠子沒掉出來,“這,符合教法嗎?”
“這里沒有教法。”弟媳輕聲說,“只有地獄。”
“我好像見過她。她是個……明星?”
“是的。她叫海法,是約旦的電影明星,幾年前嫁給了本國的大軍火商。”
“她犯了什麽罪入獄的?”
“好像是飲酒,開派對之類的吧。”弟媳垂下眼睛。“她是犯人中的頭,你們千萬不要得罪她。”
所有人鞭打完畢之後,晨會就解散了。
富人們自由活動,窮人去食堂享用一日兩餐中的第一餐,然後集體去工作,一直到晚上五點的第二餐。
我和靳霜留在原地。
兩個亞洲人,如此顯眼,實在是想低調也不可能。
海法摟著她的小鳥,身後跟著四五個健壯的女犯人,面對面朝我們走過來。
“No Pains,No Gains.”海法的英語腔調怪怪的,然後大聲笑起來。“你就是那個挨了刑事鞭刑的妞兒吧?旁邊的是你的保鏢?”
“有什麽事?”靳霜擋在我身前,“她現在身體還很虛弱。”
“沒事。”海法打量了下靳霜,飛了個媚眼,“需要幫助的時候,找我。”
“謝謝。”靳霜眼角看到我已經站不動,準確地扶到我。“希望一切順利。”
“恐怕很難。”海法肆無忌憚地笑起來。
當天晚間我就知道海法的言下之意。
一整天,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強迫自己坐著,忍受臀部的疼痛和吃了不知道什麽食物後的反胃。
靳霜試著做手工,一開始並不熟練,慢慢好一些。
到五點的時候,有獄警過來清點。
“每人每天需要做出三十五個迷你老虎才能償付你們的日常費用。……你做了兩個。不,一個是壞的,你只做出來一個。”她又看看靳霜,“你做了二十個。不過沒關系,你們有一周的時間來補足數量,否則的話,下周六罰款日就要繳納欠款了哦。”
女獄警溫柔地笑著。
“你登記反了。”靳霜淡淡地叫住獄警,“我們剛才交換了位置,二十個是她的,一個是我的。”
獄警走了以後,我們帶著擔憂互相看了一眼。
靳霜是監護人,她穿紫色袍子不是藍色。
她還簽出去幾萬塊的賬單。
如果把一個人的數量趕出來,欠另一個人的,監獄方真有那麽大膽子,連監護人也一樣揍?
“不要,絕不要你挨打。”我握拳。
靳霜挑眉看了我一眼,“你還挨得動?”
我苦笑了笑。“但很顯然,她們想揍我。”
“那就快點養好身體,去填執刑單。”靳霜說得非常正確。
讓監獄里的人們懲罰我這個**鬥士的欲望得到滿足,可以。
但一定要挨得值。
快點減少銀行存款的數量,早日回國。
“我第一次執行以後,你就可以出獄了。”我有些不舍得她。孤單一個人呆在這里是種心理酷刑。“還來得及回日內瓦麽?”
“傻瓜。”靳霜揉了下我的短发。“我讓陳叔叔想辦法,在這里陪到你出獄。”
“不要!”
女獄警沖過來,“你們在幹嘛!NO CHINESE!!!”
7)
周三的時候我收到了第一張鞭刑申請單。
只有兩項需要填,你的編號,以及四個選擇。50,100,150,200.
我想了很久要不要冒死填個50試試看。身上的傷勢剛剛開始從日痛夜痛向著不碰就不會痛的良好方向发展。這五十鞭子下去,誰知道會成什麽樣子?
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真主他做了決定。
我昏倒在去吃飯的路上。
事實上只是低血糖而已。
從刑事鞭刑的前一天開始,我就只吃流質。後來在醫院和使館里靠葡萄糖活著。再然後進了監獄,除了第一頓的意面之外,其他在食堂里的食物我每頓就是幾口。
一方面沒胃口,另一方面,身上的那些傷勢令平時最簡單的生理動作都變成一種折磨。吃得少,麻煩就少,不如少吃一點。
監獄醫院的女看護也是犯人,膚色很深,像是黑人。
她給我吃一顆巧克力。
我囫圇吞下去,感覺好了很多。
靳霜走進來。
“我跟獄方認真地談了下。他們也不想你真的出什麽事,所以已經批準,你可以在這里安靜地休養一周。醫院會提供比較有營養的食物,你也不需要每天參加早晨集會,以及去做工。”
“唔。”我長長松口氣。“霜霜真是太厲害了!”
靳霜攤了攤手,“不過我就不能陪你。這個禮拜你會很無聊。”
“你要回囚室?”我皺眉,“監護人的話,難道不應該一直在我身邊嗎?”
“其實也可以。”靳霜托著下巴,“只是……需要付錢。”
“付錢?”
“醫院的消耗是一天一百二美金。我們已經沒有簽單額了。”
“等等。”我腦子沒壞,快速運轉著。“一天一百二美金,我住在這里也這麽算?……我們沒有簽單額,所以這些錢哪里來?”
靳霜沒打算騙我,簡單說了兩個字,“肉償。”
“肉償?”我叫起來,“一天一百二,七天八百四,一美金一鞭子?”
“我沒打算自己承擔。”靳霜冷靜地說出決定,“你先徹底休養好,後期我們負擔輕一點的時候,一起還。”
“關你什麽事?”我叫,“這是我的事。”
“現在關我事了小姐。”靳霜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囚服,“虧你還受過準特工的訓練。”
我這才发現她身上的紫色囚服換成了和我一樣的藍色。
或者其實挨打也會損傷智商?
“怎麽回事?”
“這里很多地方有攝像頭。”靳霜攤了攤手,“我們在工廠調換老虎的作弊行為違反了教法。我接受處罰,一個月徒刑。”
“……我陷進來了,現在你也出不去了。”我有點想笑,卻忍不住流淚下來。“陳叔叔會很想死吧。”
“管他,他又進不來。這是女子監獄。”
——靳霜有些時候還是很有幽默感的。
暫時不去想我對不起靳霜之類的問題,我拿旁邊的筆開始算鞭子和美金之間的債務。
監獄每天的正常消耗,是三十五美金一人。迷你老虎一美金一個,三十五個持平。
從周日到周二,我們兩個加起來一共做了九十六個老虎——當然,絕大部分還是靳霜這雙能拿槍又能攝影的手里做出來的。消耗則是兩百一十美金。這里的欠債就一百多。
周三周四周五三天,我一百二十塊,靳霜還是三十五塊。按照昨天的進度,她那雙能拿槍能攝影的巧手已經以中國人特有的靈巧達到了每天能做四十多個老虎的水準,到周五的話欠債大概是三百出頭。
入獄一周,總債務是四百多下細牛皮鞭子。
“還利息?”我充滿自我厭棄地問。
“那當然。你還沒好,難道換我躺下?”靳霜很冷靜。“那玩意兒百來下我應該沒問題。本金也得還一點。”
“我不用住院一周。”我試著爬起來。“今天就算了,明天我就回囚室。和你一起做老虎。”
“我已經簽了一周的單。”靳霜很酷地說。
我瞪著她,無言以對。
“你住到下周二,所以下周我們大概還會欠個三百左右。”靳霜早就算過,“下周三你得填張單子,先從五十開始。周六我再還一百。再下周三暫緩,我們一起去還債……兩個月之內本息還完,我爭取可以把手工作業的速度提高到七十個左右。這樣你就可以集中精力應付你的銀行存款。目標先不要太高,六個月捱完一千二的話是一個月兩百。後續你可能要每個月有三周都各挨一百鞭……能做到麽?”
“剩下的一周是生理期對吧。”我苦笑。
“你進來前沒看資料麽?宗教鞭刑允許鞭打背部。生理期的時候可以打背脊,還不影響坐著做老虎。”靳霜吹了聲口哨。“好主意。監獄的私刑應該也可以。或者,我應該全部都選背部。”
“疼三倍左右。”我冷靜地提醒她。
這個世界上可能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分享這種經驗了。
周六的時候,我吃著巧克力,跪在病床上從三樓的窗口看下去。
靳霜的短頭发和黃皮膚在人群中耀眼的美。
她很冷靜地簽字。
細皮鞭的聲音好像十八歲的時候我們一起坐郵輪去大堡礁的時候,吹在耳朵旁邊的風的聲音。
半個小時之後她上樓來看我。
“疼嗎?”我問她。
“我又不是你。我爸一直打我到十六歲,練散打的時候師父也會打。”靳霜很輕松。“……如果可以替你還那些銀行賬務就好了。”
“那我該怎麽報答?”我不知道腦筋抽到什麽地方去了,“肉償嗎?”
話一出口我就窘住。
靳霜就上上下下打量了下我的身材,然後噗嗤一笑。
“還行,是我喜歡的類型。可是我們太熟了,會笑場吧!”
說歸說,我卻看到她的耳朵微微的紅起來。
我忽然心跳加速。
靳霜喜歡男人還是女人的?
我們的婚姻早都被父輩安排好。這次換屆完水落石出,我也好,靳霜也好,都差不多該把事辦了。
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大學畢業以後我做外交,她在新華社,各處奔波,偶爾在北京相聚,感情深厚。
但我竟然不知道她和誰戀愛過。
“這邊有傷藥……”我支支吾吾,“反正不多收錢,我給你上點藥吧,好得快一點。”
“……好。”
要不是剛才那個玩笑,靳霜是應該說“好”而不會是“……好”的。
該死。
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搞那麽尷尬,徐千榕你是豬嗎?
但是靳霜走過來,把傷藥遞給我。
她把袍子脫下來。
我很別扭地低頭,不去看她的身體。
“怎麽?”
“沒事……來。”我一拉她,她順勢彎腰下來,幾乎是伏在我腿上。
……其實傷勢沒有她說得那麽輕松。
臀部到大腿都是深紅发紫的痕跡,有些地方擦破皮,有一些細小的血珠。
我小心地避開那些破口,在其余的瘀傷處打著圈推開藥膏。
過去幾天里,靳霜都一直是這樣對我做的。
但是或者是我的力道不對之類的,靳霜忽然猛地擡起身,“不要弄了。”
“……啊。”我茫然看住她。
靳霜沖過去鉆進自己的囚衣里。
“我先去做老虎。晚點再來看你。”
8)
一周的靜養的確是必須要有的。
傷口快速收口了,留下一些疤。紫色消退成青綠色,斑斑點點。
監獄醫院的醫生跟美國醫生的觀點一樣:你身體底子好。
周三下午我自己收拾了下搬回八人囚室。
靳霜正從工廠回來,跟局長弟媳有說有笑。
我心里半開玩笑地掠過一個奇怪的詞叫做吃醋。
靳霜看到我。“幹嘛不等我去接你?”
“我可以走。”我在原地小跳了一下來證明。“到這個周五就兩周了,刀傷都收口了。”
“是嗎?”靳霜隨手拍我一下。
我嗷地叫出來,蹲在地上——她當然知道我傷勢最重的是哪個位置。
囚室里面的其他人眼神已經友善很多。
“Jean,”有人努力地发出靳霜的姓,“這條毯子給Bing。”
小姑娘害羞地遞過來一條質量很好的毯子,然後又含羞地躲回自己的床鋪上。
這幾天略微有些冷。
毯子很及時。
靳霜在我不在的時候,把一屋子姑娘們收服得很好。
片刻後有人來敲門。
竟然是那個小鳥塔哈瑪。
“海法那里在玩牌,這里有人要一起嗎?”
大家都搖搖頭。
塔哈瑪特地看向我,“Bing是嗎?海法想邀請你一起玩。”
“抱歉我需要早點休息。”
塔哈瑪又看看靳霜。
她走掉以後過了一會又回來。
“海法說,沒有找到Bing的執刑單。”
“咦?”我不大明白,“我下午已經填寫好按照指示塞進郵箱了。”
“是的。獄長委托海法整理這些單據。海法說,她沒有找到。”
靳霜拍拍我,“走吧,我們去玩會牌。”
海法的囚室比我們第一晚入住的那種還高級很多倍。像個酒店的套房一樣,明亮,寬敞,透風,整潔,舒適。內間是她的臥室,外間則像個廳,台子中間擺著糖果。好幾個女犯人圍坐在一起,玩一種阿拉伯的牌戲。
按照我們簽的每周四千美金的單來說,我覺得住在這里才比較對得起這個價格。
海法靠在里面的沙发上,正在翻看一本美國版的COSMO雜志。
塔哈瑪小鳥依人般的飛過去,蜷縮在海法腳下。
海法站起來。她白天穿著囚服,晚上套著件顏色和囚服類似的外套,里面看得出是名牌的晚裝裙子,搖曳生姿。
“歡迎來到海法的夜晚。”她用那標志性怪怪語調的英文講,像個好萊塢女主人一樣熱情地靠過來,一手拉一個。
“我們不會玩牌。”靳霜冷淡地擋在我面前。“有什麽能夠效勞的嗎?”
“聽說中國人的學習能力很強。塔哈瑪可以教你們。”海法優雅地拿起一瓶指甲油,在尾指上比劃,“玩兩盤唄?”
“玩贏了就能找回來Bing的執刑單嗎?”
海法瞥一眼外間的女孩們。
她忽然換了法語。
非常流利。
我們終於明白為什麽覺得她的英語腔調怪了。
“如果永遠找不到她的執刑單的話,她就會被日覆一年的留在這里。這不是你們想要的吧?”
“總有辦法的。”靳霜用法語回答她。
……法語我能聽,基本講不了。外交部這一局完敗給新華社。
“我想要的東西不是很多,你們一定能幫到忙。”
“我們自顧不暇,自保都做不到。”
“我還有五個月就出獄。我需要和你們一起踏出這里,直接進入你們的大使館,搭乘你們的禮賓車輛入境蘇丹,再給我一張喀什穆直飛巴黎的機票。”
“可笑。”靳霜看了我一眼,“我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就算你是法國間諜,也不管我們中國人的事。”
“因為這是我唯一生存的機會。”海法挑了挑她的眉毛,“我不是法國間諜,我是約旦籍的法國公民,被我現在的丈夫綁架來的這個國家。”
“法國政府在做什麽?”
“我丈夫賣給他們幾駕戰鬥機。你覺得他們會有什麽反應?”海法露出個仍然美艷但苦澀的笑容。
“憑什麽認為我們會幫你?”靳霜有點軟下來。
“不憑什麽。我沒碰到過其他會說法語的女人。在這個國家里,我沒人可以求助。”海法從胸衣里面拿出來我下午填的那張執刑單,展開來,“幫我嗎?”
靳霜果斷搖頭。
海法把執刑單一撕兩半。
“她不申請執刑,就永遠都不可能在五個月之後跟你一起踏出這里。”靳霜冷硬地看著她,“你想怎麽樣請便,我們先回去了。”
從小天堂一樣的海法世界回到地面上。
靳霜的做法完全正確。
我們沒任何立場,也沒有能力幫助她。
更何況誰知道她是不是哪個國家的間諜,對我國內政有興趣或者有想法?
沈默的一夜過去。
第二天一早,負責各排囚室的獄警就過來一間一間分发執刑單的反饋。
“2093.”獄警出乎意料地給我一張,“確認。”
獄警表情有點奇怪。
我低頭看。
靳霜在我後面,她比我高,比我早看清楚。
“Bitch!”
我很少看見她這麽失態发飆罵人。
阿拉伯女性很多不識字,只認識阿拉伯數字。所以執刑單上的編號跟數字都很簡單,圈一下就好。
我本來圈的是50。
現在圈在了200。
……海法,夠狠。
9)
我沒能睡著。
第一次是無知者無畏。
挨過一次之後,已經明白有多痛。要淡定自若去再面對,一般人都很難做得到吧?
睜著眼睛等天光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我舅媽。
去年年初,癌癥中期。找了青城山最牛的大師來治。治不好。求生欲望強,最終選了化療。
去第一次,帶著微笑,對我說,千榕等舅媽好了給你包餃子吃。
回來,吐,掉頭发,難受得要死要活。
第二次再帶她去,哭得跟個小孩,說不要去;答應不帶她去,卻又发脾氣,說我們都想她死。
……等我走到那一天的時候,不知道能不能表現得比今夜出色。
靳霜無聲無息從上鋪滑下來,蹲在我身邊。
“怕?”
我捏住她手。
試著翻身來睡。
兩周來第一次仰躺著睡覺。
皮膚和肌肉里面的傷痛被壓下去,又反彈上來,淺淺地吞噬我。
“不怕了。”
痛不痛,時間的流逝永遠是勻速。
這一夜多漫長,也終究會迎來朝陽。
晨會的時候,宗教鞭刑用的一套東西已經擺好。
這已經是我在這個國家里見識到的第三種鞭刑儀式。這是條長凳,首尾都有扣環。凳子上扔著一副手銬腳鐐,應該是配合扣環使用的。
旁邊的水桶里則浸著幾束黑色的藤鞭。
一些人刻意散開,我們走到比較靠前的位置。
靳霜一直用帶著怒意的眼神看住人群另一側的海法。
她穿回囚衣,沒化妝,卻仍如女明星一般微微揚起下顎,露出不可征服的姿態。
我低頭看沙漠。
“哦,我們的亞洲姑娘們來了。”監獄長難得地從二樓走下來,笑容洋溢。“兩百鞭,很久沒收到這麽有誠意的執刑單啦。今天有幾個來著?五個。我說亞洲姑娘,你不介意從你開始吧?”
“隨便。”我回答,“需要先背誦一章古蘭經嗎?”
監獄長的笑容凝固,“2093,真主會懲罰你的玩笑。上台。”
她親自從水桶里拿起一根藤鞭。
靳霜一直握著我的手,直到不得不放開。
我走過去。脫掉囚袍。
一片嘩然。
絕大部分人第一次見識到刑事鞭刑在人身體上留下的傷害。
而這副傷痕累累的身體,又要在兩百次漆黑藤鞭的洗禮下再度重生。
兩名女獄警把我按在凳子上,銬住手腳。
我把臉頰轉到執刑者的一邊,以避免看到靳霜的臉。
不想看到她為我難過的表情。也不想讓她看到我抽搐難看的臉。
片刻後,我感覺到冰涼帶著水溫的藤鞭擱在了臀部最高點。
觸碰帶來輕微的痛楚。
“小婊子,”監獄長俯下來,湊在我的耳邊說,“根據上面的指示,鞭子在特別為你準備的鹽水里泡了一整晚呢。”
熟悉的憤怒再度襲來。
“真主會保佑你。”我死死看著她的眼睛,直到她冷哼一聲,起身站直。
“2093,殺人罪。200次揮鞭。”女獄警高聲宣布。
台下沈默得聽不到一絲聲響。
監獄長高高舉起藤鞭。
然後揮下來。
一次揮鞭。
對她來說只不過是一次手腕的活動。
對我來說則是需要拿出二十九年來所有的勇氣和信念來承受的起點。
藤條抽打在未痊愈的臀部,帶來的滋味很難形容。
刑事鞭刑的痛楚太富有沖擊感。
而宗教鞭刑則像水,將疼痛慢慢沖刷進身體。
完整的一波疼痛。
從波峰,到波谷。
余韻還殘存的時候,監獄長抽下了第二鞭。
如果能一直保存這個速度的話,我暗自想,應該捱得過。
女性的臂力同男性不可同,這個向下揮鞭的姿勢,以穩定的力度,帶來穩定的疼痛。
穩定而不停歇的鞭打。
我安靜而沈默地忍耐著。
直到第三十幾鞭的時候。
應該是臀部的皮膚全部被鞭打過一遍,鞭痕重疊起來。
大概是皮膚破了。
我倒抽一口冷氣。
忽然明白過來,在鹽水當中浸泡了一夜是什麽意思。
那不是一記鞭子。
而是一記鞭子之後,再用無數針不停刺紮剛剛鞭裂開的肌膚。
在這種刺痛的同時,鞭打的速度竟然也加快了。
混雜在一起的痛苦瞬息揪住心臟。
我慘叫出聲。
藤鞭壓著我的叫聲反覆捶擊。
一寸一寸,哪里最痛,都不放過。
第七十鞭的時候,藤鞭折斷在我身上。
監獄長喘著粗氣,示意高大的女獄警來接手。
她們可以接力打人,我卻要一個人從頭到尾承受所有的鞭打。
我忽然開始絕望。
為什麽要救那個女人?
為什麽要開槍?
這里的女人不都是隨隨便便地出生,簡簡單單地死去?
我為什麽要多管閑事?
為什麽不好好呆在北京?
為什麽不屈服?
為什麽不懇求?
為什麽不軟弱?
蘸著鹽水的鞭子,可以擊飛人心中一切殘存的驕傲。
我懺悔。
我悔過。
主要能停。
這痛楚和折磨能夠停止。
我什麽也願意做。
哪怕是去舔海法的腳趾。
“她承受不了更多。”我聽到靳霜在喊,“這樣會出事的!”
“傷口並不嚴重。”監獄長回答,“她只是感覺到疼痛而已。疼痛是真主賜予女人,教女人服從的禮物。”
“那水桶里是什麽?鹽水?”靳霜終於看出異樣。——她教我散打,知道我承受力的深淺。
“親愛的,你放心,監獄不會藐視人命。她如果流了很多血的話,我就會命令改鞭打背部。”
在一百三十鞭的時候她下了這樣的命令。
兩百下宗教鞭刑,我本可以有尊嚴的承受。
但舊傷和鹽水徹底擊潰了我。
我知道我挨得很慘,很難看。
眼淚。哭叫。我不想給靳霜看到的一切失態,她都已經看到。
“冰,堅持住,快要過去了。”
靳霜在說中文。
好像中學時候一起跑一萬米的時候她對我說的那樣。
她帶著我跑過極點,讓我第一次掃清對於長跑的恐懼。
挨打也有極點麽?
過去以後就會輕松?
有嗎?
有嗎?
為什麽我觸不到。
時鐘敲向十點。
監獄里的鐘聲整點奏響,以便提示獄警們禮拜。
鞭打果然暫時停止了。
但我卻聽到門打開的聲音。
一夥男人沖進來,手里的攝像機和攝影機上閃光燈頻閃。。
沒穿標準服飾沒戴頭巾面紗的阿拉伯女性們一陣尖叫。
“不要亂。”監獄長打開喇叭,高聲鎮壓。“這是真理報和沙漠之光電視台的記者,他們不會拍到你們。”
我徒勞地利用這不知前因後果的混亂而喘息。
鹽水繼續流過我身體。
痛楚持續而行。
“拍什麽?”
靳霜的聲音忽然離我無比之近。
她擋在我身前。
“滾開。我們是記者。我們要拍特寫。”
“你們侮辱了記者這個詞。”
我轉過臉。
看到靳霜一拳將那個記者的眼鏡擊飛。
10)
手銬和腳鐐束縛住我。
我的視線卻輕盈如蝴蝶,隨著靳霜的動作上下飛舞。
在獄警們去拿槍的短短時間內,她踢飛兩個,擊倒一個,鉗制住另一個。
“開槍啊。”把靳霜用攝像機的線勒住阿拉伯胖子肥碩的脖頸,如女武神一樣悍然無畏。“有膽子就對著肉盾開槍吧!”
胖子在那里高聲嚎叫,“放手,放開我!嗷……我可是親王殿下的內侄!我要是受了傷,沙漠的憤怒……會把你們撕成碎片!”
靳霜冷笑著回答,“親王?賈赫巴?他有四個妻子,每個都有無數兄弟,你在其中算個什麽東西?——我們兩個在中國的地位比你更高。我們如果真在這里出了什麽意外,遙遠的亞洲巨龍的憤怒就算不會踏平沙漠,也至少可以把你們這群人全部焚燒成碎片,去見你們無上的真主!”
“冷靜!冷靜點。”監獄長攔住獄警們的槍口,“Jean,有話好好聊,你先放開他——”
“我不會把他怎麽樣。”靳霜露出唾棄的眼神,“警察局長哈代想等一個能扳倒賈赫巴的機會已經很久了。就算不計較外交上的正誤,單憑你們貿然闖入女子監獄的罪名,我倒想看看宗教警察到時候會怎麽處理,偉大的親王殿下又會怎麽取舍!”
監獄長的面色发白,看著親王內侄。
親王內侄還在那里嘯叫,“絕無可能!親王大人會給我撐腰的!”
“你先閉嘴。”監獄長對男性說這樣的話,事實上也犯了教規。
但誰也顧不上,她又看向靳霜,問,“那你現在要怎麽樣?越獄?”
“既然遵循貴國法律入境,我們就不會非法出境。”靳霜略松開線圈,阿拉伯胖子已經被勒得臉色发紫。“今天的事,我們雙方都當沒有发生過。叫這群豬立即離開監獄。——此外,我們需要簽單額。”
“沒問題沒問題。”監獄長連連點頭,“歸還一半的簽單額,即每周兩千美金。夠了嗎?”
靳霜狠勒一下,才松手。
親王內侄如一塊爛肉樣癱軟在地,拼命咳嗽,連咒罵也发不出聲。
另外三個被擊倒的大漢還在地上呻吟,沒人過來扶。
靳霜拾起囚衣,披在我身上。
獄警配合地上來為我解開手銬和腳鐐。
“能走嗎?”
“能。”
她扶著我,一步一步,上樓。
進入醫務室,靳霜迅速地反鎖了房間,又緊緊關上窗戶。
剛才實在很危險。單憑幾句空話就嚇住了在場所有人。事實上,他們大可以把槍口對準受束縛的我來反鉗制靳霜;再或者,開槍擊傷她,留下我們兩條命也不至於有什麽外交上的風險。
只可惜這群人在沙漠里呆久了,智商有點捉急。
我試著觸碰自己的傷處。
鹽水的確大大增加了痛苦的程度,但事實上監獄長沒說錯,我的傷勢並不算非常重。舊傷最重的幾處皮破血流;其余大部分地方包括背脊上都只不過是紫黑的腫痕,揉開了的話大概一個星期就會好。
“我沒什麽事。”我用醫務室里的溫水清洗了下手腕。“他們估計會聯絡大使館。一會我們怎麽說?”
“換屆之前一切求穩。”靳霜嘆口氣,“陳天泉的性格你也了解。他是騎墻派,不會為你付太多代價的。”
我咬了咬牙,“要是你爸爸還在……”
“不用提這些沒影的事。”靳霜過來,在我身上上上下下地檢查了一遍,“我爸不在了,我媽老年癡呆,我就跟沒牽沒掛一樣的。稍後她們如果要求增加懲罰,你乖乖別出頭,讓我擔。”
“憑什麽?”
“憑我是你師父。”
“你……那也能算?你就教了我三年散打而已!”
“然後在你不練了以後我又繼續練習了十年。”靳霜捏捏我的臉,“剛才那四個男人,你能打倒幾個?”
——也就一兩個吧。
我無言以對。
一切如我們所料。
半個小時以後,八名持槍的獄警崩掉門鎖,進來把我們拎進了小黑屋。
窄小而黑暗的禁閉室,無法站立,也無法躺平,只能勉強蜷縮在里面。
我緊貼著靳霜。
靳霜伸手摟著我。
四個小時之後我渾身肢體的酸痛已經超過背後鞭痕的痛。
靳霜在有限的空間里,試著給我的手臂和小腿作一點輕柔的按摩。
她靠過來的時候,整個上身貼在我身體上。
她渾身的肉都很緊實,唯獨胸前,比我還柔軟。
我靜靜享受著這種柔軟。
直到她挪開。
“霜霜。”距離太近,所有的氣息都會噴在對方脖頸上。
“怎麽呢?”
“我可不可以……”
“可以幹嘛?你說啊。”
“可不可以……親你一下?”
“嗯。”
靳霜把臉頰湊下來,在我嘴唇上蹭了一下。
我反手把她抱下來。
親在她嘴唇上。
一瞬間渾身的痛楚都飛走。
甜得我想哭。
再下一瞬我被靳霜推開,背臀撞上小黑屋的墻壁,真的痛出眼淚來。
“徐千榕你別這樣。”
小黑屋里面,靳霜又想來安慰我,又不敢伸手。
“我知道了。”我咬著嘴唇,忍住鼻酸。
沈默了很久。
很久很久。
久到我的腿又麻了。
靳霜忽然欺過來。
狠狠吻下來。
——要命。
是舌吻。
濕漉漉的舌吻。
兇狠的。
狂熱的。
技巧很好。
親完她向後退到底,勉強留出些空間,借著微光捧住我的臉。
“我是個T,以前交過好幾任女朋友。”
“嗯。”我還在回味那個吻。
回味到下體脹脹地跳。
“我挨過比你那頓刑事鞭刑還狠的揍。那時候我家老頭子還活著,发現我跟大學同學上床。”靳霜閉上眼睛,“他揍得我兩個月沒能下床,留了疤,後來做手術才去掉。”
“但你不悔改。”
“死不悔改。”靳霜看住我眼睛,“我小時候就暗戀你了。”
她眼睛濕潤潤,亮晶晶,不知道我的眼睛是不是也這樣。“那你怎麽不早點來追我?”
“能找男人還是找男人。”靳霜垂下眼簾,“找我這樣的,沒有結果。”
“我們的對象不會介意這種事情的。我那個跟個女明星好了四五年了,你那個就是美空大戶。”我笑吟吟地伸手去摸那柔軟的胸口,摸得差點流口水。“我們搞地下情,搞到七老八十了,中國和平演變了,我們就去歐洲結婚。”
“不是這樣摸的。”靳霜難忍地按住我的手,“來,我給你示範。”
寫不下去了。。。。坑了吧
11)
陳叔叔一如所料。
大使館的車開走以後,監獄長趾高氣昂地在我們面前來回踱步。
“從今天開始,我們會保證兩位的一切醫療和用度,絕對不會傷害到你們的生命,或者留下不可逆的殘疾。所有費用將由貴國使館承擔,無需你們償還。”她俯身撐在桌子上,露出惡魔一樣的笑容。“但是你們仍然需要為不服從的行為付出嚴重的代價。”
意料之中。
“什麽代價?”靳霜眼睛亦懶得擡。
不傷害性命,也不能殘疾,剩下的沒有任何新意。
“靳小姐的行為觸犯了刑法、教法以及監獄規定。鑒於靳小姐受過訓練的身手,在女子監獄已經無法容納她的存在了。”
“所以……你們要放了她?”能逃脫一個算一個,我頗有些驚喜。
“不是。”監獄長笑得像只禽獸,“靳小姐將被轉去另一間監獄。服刑時間不定。當你完成宗教鞭刑出獄的時候,她也會被一同釋放。”
我略微有不好的預感,看靳霜一眼,她緊緊皺著眉,但桌子下握著我的手卻保持堅定。
“到底是什麽監獄?”我顫著嗓子問。
“沙漠的喊叫。”監獄長的用詞大概可以這麽翻譯。
也有人叫它“沙漠咆哮”之類。
——本國最有名的監獄。
普通監獄。
普通的……男子監獄。
我尖叫起來,“荒謬!這違反聯合國憲章,違反人權,違反古蘭經!”
“我們會達成對貴國的承諾,即我之前所說的,不傷害生命,不導致殘疾。至於其他的……”監獄長忽然收斂了笑容,惡狠狠地看著我們,“你們在小黑屋里面做的事情以為沒有人看得到嗎?如果我們對西方傳媒說,你們不僅是紅色中國的權貴後裔,更是一對女同性戀,我想在遙遠的地方會有人為你們**的,但也更會有人為你們羞恥!”
人生中第一次。
我睜大眼睛,感覺到眼淚從自己的眼眶里一滴一滴流到臉上。
臉上還有細小的傷口。鹹的眼淚帶來鉆心的刺痛。
沈默很久的靳霜沈沈開口。
“如果你們能做到這兩個承諾的話,任何安排我們都接受。”
“不接受!”我囂叫,“絕不。”
她轉頭看著我,換了中文。
“去哪里都一樣,只要她們遵守承諾的話,那麽身上的傷痛再嚴重都會好。剩下的就是精神上要挺住。冰,你相信我。”
我狠狠地擦了下眼淚,“怎麽相信?”
靳霜笑了笑,“努力挨鞭子,縮短我在那邊的時間。幾個月以後我們就能一起回去了。到時候我們吃點好的,泡個溫泉,好好過年。”
我帶淚慘笑,“怎麽泡溫泉?一身的傷痕。”
“包場。”
那之後我就沒有見過靳霜。
在她離開一個多月之後,海法勾搭了上次來到監獄的那個電視台記者、親王內侄,企圖越獄。
結果她被她的小鳥出賣了。
海法被判處石刑,即半身被埋在沙漠里,然後包括她的軍火商丈夫在內的一群男人向她丟石頭,直到她被活活砸死。
塔哈瑪則因為這次告密,原定的七年徒刑被增加到十四年,並且額外要承受兩千下鞭刑。——在伊斯蘭的世界里,舉報沒有獎勵,弱者沒有活路。
在某次執行日之前,塔哈瑪用一塊磨尖銳的石片割斷了自己的喉管。
和她同監室的七個人被牽連,需要代她完成她所有未盡的刑罰。
總而言之,來自男性和真主的鞭撻,以各種理由,永不間斷、從無停歇地揮舞在女人們的身體上。
長袍遮掩下的肉體,傷痕累累,無法言語。
六個月後,我完成所有宗教鞭刑,再次承受五十下刑事鞭刑,然後回國。
捱完一切之後,我腦海中唯一念頭就只有靳霜。
回程的車顛簸著,我不覺得痛,只是問陳叔叔,“霜霜呢?……她在哪里?”
回程的包機起飛滑翔,我惡心想吐,勤務員來給我喂水,我帶著惶恐問她,“靳霜在哪里?”
沒有人回答我。
回到北京,我在全國最好的軍醫院養傷,接受整形。
後媽陪著我,看著我身上的傷不停流淚,“千榕,你太堅強了……你真是個好孩子……”
我問她,“阿姨,麻煩請問下您知不知道靳霜在哪里?”
她一楞,沒回答我。
過一會她就偏頭痛发作被警衛員護送著離開了。
醫院里我孤零零的一個。寬敞的病房,守衛森嚴的醫院,清新的空氣,美味的食物。再也沒有人可以按倒我一通痛打,我可以隨便對醫生護士发脾氣,想吃什麽都有人給我做,想去哪里都有軍字頭的專車。爸爸百忙中抽空來看我三次,舅舅也來過一次。他們前景都很光明,跟我說等著我早日康覆,享用他們以及祖輩搏命打下來的江山勝景。我還聽見爸爸和舅舅說,女孩子搞外交還是只能搞歐洲那一塊,搞中東真不行。然後舅舅感慨著說,要是家族里再有個小語種好的男丁就好了。
我默默地想,該不該開口問他們,靳霜在哪里?
我能下地的時候,自己去尋求過答案。
長途電話打到陳天泉那里,我哭著求他告訴我,靳霜是不是死了?就算是死了,我也想要一個答案,一捧骨灰,一個埋屍之所。
陳叔叔唉聲嘆氣,最後說,千榕啊,別逼我了。
再沒多久,爸爸沒等我徹底好利索就定好了我的婚期。現代社會開明,結婚以後我也不必做全職太太,而是前往伯爾尼擔任聯合國某婦女權益組織的中國代表。派駐經驗加聯合國經驗,等回來之後我就可以留京,再在外交部做一任內部管理方面的職位,然後一路榮升,等到四十歲前後做到大使,五十歲或許可以成為外交部長。
但是我一直沒有找到靳霜。
她的下落成為一個謎。
沙特第一個被關押入男子監獄的女人。
中國人。
失蹤的人。
我的愛人。
我默默工作,在風景如畫的歐洲,追索每一個可能的知情人的下落,用盡我所有的方法。
我有一絲預感——
靳霜還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存活。
我沒有放棄,她也不會放棄。
我等待著,與她重逢的一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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