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杰 3

 力所能及?


    小哲一路隨著花無霜,進了庇蔭寺的一間禪房,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被花無霜牽著,臉也紅了,忙急急地掙脫開。花無霜見他甩手,抿嘴一笑,也不計較,起身倒了杯香茶,遞過去。


    小哲接過茶,卻沒喝,只是低頭端詳著:“朝廷三天前就封山了,包括著庇蔭寺,你怎麽會留在這里?!”花無霜咯咯一笑,伸手給自己倒了杯,仰頭喝下,道:“茶香如酒,妙哉!我前些天生病了,大師好心收留我在此,沒有趕我下山罷了。否則我豈不誤了和你的佳期?”


    小哲打量了下花無霜精神奕奕的臉色,絲毫沒有什麽病氣,知道她只是隨口瞎編,敷衍自己,心里有些生氣,低頭抿了一口茶。花無霜瞥了他一眼,嗔道:“喂,李天哲,你以為我在騙你嗎?”小哲被她說中了心思,楞了楞,擡起頭望了眼花無霜。


    無霜哼了一聲,道:“反正我說什麽,你也不會信。何苦要留在這里,聽我說那些個瞎話。或者,又何必來赴這個約?!”小哲被她噎得一怔,暗自好笑,道:“我確實是有話要問你。你說不說實話,那是你的事,我信不信你說的,那是我的事。你何必為了我的事生氣。你要是不想說,我也不勉強,現在下山便是了。”


    無霜瞧了他一眼,微微一嘆,笑道:“說得也是。有什麽事情想知道,你問吧。”小哲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挑了挑眉道:“你方才在山道上,不是說我留下來,就會告訴我的幾件事情嗎?”無霜眼珠一轉,攤攤手道:“好,你想先知道什麽事情?我今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算是賠罪了。”


    小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道:“第一,你究竟是誰?”花無霜楞了楞,笑開了:“花無霜,今年8歲,是江南人。或者,你希望我是誰?”


    小哲楞了楞,捋了捋茶沫道:“好吧,第二,那封山後,你怎麽還會在這庇蔭寺里?”


    花無霜笑得很無辜:“這點我剛才不是解釋過了嗎?我生病了,大師好心收留了我,怎麽,難道你真的不信嗎?”“那麽那張便條?!”小哲暗自咬了咬牙,幾乎被花無霜臉上的古靈精怪氣倒了。“哦,那就要怪你自己了。當日約期之日,我在你的發上灑了些特制花蜜。那些花蜜會在發上殘留數月,氣味經久不息。今天,我花了五兩銀子,讓一個小童等著你們回城,然後看哪輛馬車周圍蜜蜂最多,就把紙條扔到哪里去。看來,果然沒有扔錯。”


    小哲皺了皺眉,抓起發梢聞了聞,果然有一股淡淡的甜香,不禁暗嘆了一口氣,聲音頓時變得清冷:“那今天祭祀大典上的刺殺又是怎麽回事?還有我大哥的傷,是何人所為?!”


    花無霜臉色一沈,道:“你這是在詢問我,還是審訊我?”見小哲頓時紅了臉,她微微把頭一揚,眼中一片嘲諷之意:“那麽,你的言下之意究竟是在誇我武功太好,還是你大哥的武功太不濟事,竟被一個八歲的女孩子所傷?!”


    小哲低著頭沈默了一會兒,咬了咬下唇,突然站起身,躬身下去,道:“兄長傷勢嚴重,天哲實在心急。言語唐突之處,還請姑娘莫怪。”花無霜瞥了他一眼,臉上冰霜已然盡除,笑臉盈盈的站起來,道:“既然如此,你拿什麽賠罪?”


    小哲見她笑得無賴,知道自己又被她巧言瞞耍了,心里郁悶,臉上卻不帶出,笑道:“姑娘先為天哲解惑。事後,天哲自會感謝姑娘。”


    花無霜笑得更燦爛:“那你要怎麽感謝我?”


    小哲心想,難道你還能要我自刎謝罪不成,咬咬牙道:“姑娘希望天哲如何賠禮道歉?!”花無霜偏了頭想了想,道:“不難,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小哲搖搖頭道:“不行,你得先說是什麽事,否則你事後讓我去殺人放火,難道我也得答應不成?!”


    花無霜挑了挑眉,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平白無故的讓你去殺人做什麽?!”


    小哲臉一紅,道:“那好吧,只要你事後所言非虛,那麽只要不違反俠義之道,並且是天哲能做的事,天哲一定答應。”


    花無霜點點頭,道:“好,既然如此,我就告訴你實情。”她抿了口茶,一五一十的把實情說了,只是隱瞞了花朝宮,只說自己是私自外出,惹惱了家中姑姑。那姑姑是個世外高人,雖從小把她撫養長大,可是脾氣向來冷僻怪異,見她出走,便尋了出來。跟了幾日,以為她是因為小哲才離家出走,因此才出手教訓,希望能警示小哲,卻絲毫沒有在意什麽皇家的事情。而天淵也是因為跟蹤惹惱了她,這才招來殺身之禍。


    小哲聽她說完,心里已是大亂。他見花無霜說起那姑姑的眼神,敬愛中竟帶有幾分懼怕,心里已是信了八分。加上花無霜描述那姑姑脾氣冷僻,結合花無霜怪異善變的行事風格,一想,更是信了十分。細細想來,整樁事情合情合理。原來,今天所謂的刺客完全是個誤會。那人出手的真正的目標原來竟然是自己。自己明明是害皇上和大哥身陷險境的真兇,卻還自以為救駕有功,沾沾自喜。真不知爹爹得知真相以後,會有什麽樣的反應,會如何看待自己?!而現今大哥傷勢嚴重,臥床不起,自己竟不待在家里,還三更半夜溜出家門與這小魔女私會,真是……小哲越想越內疚,騰地站起身就往外走。


    花無霜搶先一步,伸手攔住他,叫道:“怎麽,你忘了你答應我的事了?”小哲腦中亂哄哄的,心道:都怪你這個混世魔王,一氣之下,伸手一揮。花無霜沒有料到他突然動手,向後騰躍了三步,落在院內,已是面如冰霜。小哲如今見了花無霜就有些頭疼,只想著盡快了結了好回家,也不相讓,上前一步道:“姑娘有什麽事要天哲做的,就在這里說了吧。力所能及,天哲一定照辦!”


    花無霜站在院落中,一襲白衣被風吹得呼啦啦的響,微微瞇了眼睛,收了架勢,綻開了一抹笑意道:“不違俠義,力所能及。李天哲,我要你跟本姑娘回花朝宮!”


   


第一卷 柳府迷案 □深深 今生今世


    天牢內,青蓮倚著墻,述說著那晚自己看到的一幕,身子已有些微微發抖。她擡起頭,望著都是一張冷面的李灝和葛喻,苦笑了一聲:“我想,若是再晚一刻,胭脂大概就會把我滅口了。她看到我大搖大擺的走進來,先是一楞,之後立刻顯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笑著問我怎麽會進來這里。但,即使她掩飾的很好,可是那周身悄然掠過的殺氣還是被我所察覺了。所以我也就將計就計,謊稱自己迷了路,誤打誤撞進了祠堂的。那時柳大人已經站起來了,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


    “怎麽會這樣?”李灝有些疑惑的皺了皺眉。青蓮望了他一眼,低頭思量了片刻,道:“而且他的神情有點奇怪。我當時就覺著怪異,按理被我撞見他和胭脂偷偷在祠堂,尋常的反應應當是有些尷尬或是惶急,但是當時他的眉宇之間似乎有些放松,對了,就是那種慶幸的感覺,好像整個人都舒出了一口氣。”


    “慶幸?”葛喻嘴里輕輕重覆著這個詞,眼里閃過一絲精光。“這時,胭脂就笑著上前來拉我出門,卻聽到一陣笛聲,突然變了臉色,又扯著我進了祠堂,她用的力很大,幾乎把我手腕抓紫了。我幾乎是被她拖進了祠堂,硬塞到了案桌下。胭脂只和我說了兩個字:‘藏好’。”青蓮突然間停住了,臉色也稍稍有些青,“然後,她就進來了。只用在院里折的那枝花苞,二話不說便射殺了柳大人。血一直濺到了案桌下,我嚇極了,指甲掐在案桌腳上折斷了。”


    “那麽胭脂呢?”


    “不知道。”青蓮搖搖頭,“等我出來的時候,柳大人插了把匕首躺在地上。血淌得到處都是。我怕自己卷進去,壞了谷主的大事,所以趕緊退出來了。”


    “嗯,我知道了。”葛喻朝李灝點點頭,站起了身,“為了青蓮姑娘的安危,還要請你能在此多候幾日。”


    青蓮有氣無力地笑了笑,點點頭。


    和獄卒吩咐了幾句,兩人相攜出了牢房。李灝望了眼明亮的月色,道:“怎樣?”葛喻搖搖頭,狡黠的笑笑:“漏洞百出,可故事里卻是真真假假。”李灝眼里亮光一閃,道:“怎麽說?”


    葛喻攤了攤手,道:“她說那人是用花苞射死柳大人的,可是等她出來的時候,卻已是一把匕首。從花苞到匕首,總是要一個人去換,那麽這段時間,她,斷情谷的青蓮又在做什麽?!匕首是誰換得,她卻不知道,甚至只字未提那段關鍵的時間。據淵兒的案卷,整個現場線索少的可憐,足可以看出兇手籌劃已久。青蓮竟然沒有被那個換匕首的人滅口,實在是匪夷所思。若收拾現場的就是胭脂,那麽為什麽不把青蓮一起解決呢?或者,換匕首的不是胭脂,這樣才能解釋青蓮能活到今日的原因。”


    “那麽,倘若如此,前些天的大獄滅口案,就可能是兇手的亡羊補牢之策。”


    葛喻點點頭,道:“這是建在青蓮說的都是真話的基礎上。她是斷情谷的人,但斷情谷的人如何會知道柳府即將被人滅口。還有那個啞婆子的事。這些話,我們還不能從現在的青蓮嘴里問出來。不過,王爺,下官有個大膽的提議,不知……”


    李灝笑了,道:“正好,本王也有個大膽的建議。不妨我們一起說出來,看是不是能心有靈犀?”


    葛喻點了點頭。兩人對視了一會,心里默數三下,異口同聲道:“引蛇出洞。”說完,兩人哈哈大笑。


    禧霞山上。


    月光下的花無霜,顯得盛氣淩人,兩把短刃不知何時已經握在手中。小哲心里著急,也有些惱怒,喝道:“你不要欺人太甚!”花無霜熟練的把刀刃往上一拋,耍了個花勢,順手接住,道:“這話應該是我說吧。李天哲,你剛才怎麽說來著?!不違俠義,力所能及。我讓你隨我回花朝宮,難道違了俠義,難道不是你力所能及的事嗎?”


    小哲一時理虧,說不出話來,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道:“那我也要和家里人打聲招呼,才能隨你去。”花無霜雙眼緊緊逼視著他,冷冷道:“若是此時放你回去,你若從今往後待在你那精雕玉琢的府邸里不出來了,怎麽辦?打招呼?!若你家人不同意,那你怎麽辦?!”


    小哲也知此事要爹爹應允確實是不大現實,望了眼一臉任性的花無霜,心里又煩燥又後悔,心一橫,道:“如果我執意違約要下山回家呢?”花無霜這時反倒笑了,揮了揮手里的短刃,道:“贏了我的雙刃,就放你下山!”


    小哲望了眼花無霜手里的短刃,道:“好,得罪了。”說完一個虎躍,撲了上去。花無霜騰空一躍,身子一閃,從小哲的臂彎下鉆了過去。小哲一招一式都一板一眼,學的是李家的家傳掌法。無霜輕功雖好,也不過只是個八歲的女童,刀法還是個新手,刀飛刃舞之下,難免有許多的破綻。兩人交手,雖也有幾份武林架勢,可畢竟程度相當。幾十招下來,小哲雖然險象環生,卻憑著家傳掌法的精妙而一一化解。無霜呢,雖然每次都能逼得小哲有些狼狽,卻始終無法傷他分毫。


    兩人從禪房外的院落一直追打到了庇蔭寺的門口,直打得小哲氣喘籲籲,無霜香汗淋漓,卻還未罷手。


    無霜吃力地躍到樹上,左手的刀刃已被小哲打落在地,只剩右手的刀刃還緊握在手上,望著樹下氣喘籲籲的小哲,笑道:“喂,還打嗎?”小哲一手拿著無霜掉落的那柄短刀,一手扶著樹,喘了兩口大氣,道:“你認輸嗎?或者放我回去。我就不打了。”


    “好吧!”無霜從樹上輕輕跳下,落在小哲面前,一擺手道:“你走吧!”


    小哲驚喜地望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你等等。哎喲!”花無霜傾身上前,攔住小哲,身子一軟,跌了下去。


    “怎麽了?”小哲順勢扶住她,卻見懷里的人突然吐了吐舌頭,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一個絳紫色的小瓷瓶已經在他眼前閃晃了一下,迷糊中,花無霜笑著對他,輕輕揮了揮手,“李天哲,這世上還沒有人能對我爽約呢?!今生今世,我要你陪在我的身旁。”


   


第一卷 柳府迷案 □深深 孿生龍鳳


    小蝶心里惦記著天淵的傷勢,在床上翻來覆去,將近深夜,才抵不住困意,漸漸睡去,剛睡下沒多時,卻突然間被肩上那塊蝶形胎記揪心的疼痛驚醒,連連哀叫,冷汗淋漓,躺在床上縮成一團,按著胎記疼得直打滾。


    墨漬和果殼被嚇得面無人色,淚流滿面,趕緊去叫秋煙來。秋煙睡得真熟,被人推醒,驚聞這個消息,連鞋也沒穿,赤著腳只披了件外袍就沖進了小蝶的屋子,就見小蝶在床上已疼得臉色發白,嘴唇上都咬出了血,只巴巴的望著她,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頓時心疼得不得了,眼淚頓時就下來了。關了房門,上前替小蝶把褻衣褪了,身上毫發無傷,只肩上那塊蝶形胎記鮮紅欲滴,摸上去微微燙手。秋煙滿臉疑惑,問小蝶,她卻只是搖頭不肯說話,便把兩個貼身丫頭叫到跟前,厲聲問道:“怎麽回事?”


    果殼吸了吸鼻子,道:“小姐不讓說。”秋煙一聽就沈了臉,剛要呵斥,卻聽一旁的墨漬扯了扯果殼的袖口,哽咽道:“秋煙姨。小姐的胎記已經疼了很多回了。她一直不讓說,可是,疼得這麽厲害還是頭一次呢!”


    “什麽?!疼了好多回了。傻丫頭,你怎麽不說啊!”秋煙又氣又急,連連嘆氣,一邊幫小蝶把衣衫穿上,一邊吩咐墨漬去喚錦鯉。小蝶胎記的疼略緩了緩,喘出一口氣,費力地輕聲吐出一句話來:“二哥。秋煙姨,快,去看,看看二哥。”


    秋煙替她掩了掩被子,有些疑惑:“怎麽了?”果殼一邊遞了塊熱毛巾,一邊哽咽著道:“小姐每次胎記疼,都是因為二少爺他挨了家法,或是身上有傷的時候……”


    “什麽?!”秋煙大驚失色,騰地站起身來,轉身出了屋子,心里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小哲的屋子空無一人。


    秋煙心里著急,忙讓人把小哲貼身小廝清鶴叫來。清鶴一臉睡意朦朧,被李三從床上揪起,聽到小哲失蹤的消息,頓時嚇得腿腳發軟,連連喊冤:“奴才冤枉啊!奴才是伺候著二少爺上了床,這才熄了燈回得屋子。”


    “那二少爺今天回屋以後,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清鶴跪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叫了一聲,跌跌撞撞的爬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胡亂的翻了兩頁,卻見從書中掉出一張紙來,已經被揉捏的不成樣子了。清鶴忙撿起來,用手把那張紙撫平,遞給秋煙,道:“少爺今天晚上睡覺前都在看這個,還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嘆氣來著。”


    秋煙接過紙一看,卻只是看懂這是一張邀約的信箋,卻看不懂時間地點之類的消息。但總算小哲是自己偷溜出去,不是被人綁去的。她想到這里,心稍稍一安,隨即想到小蝶的疼痛,卻又擔心的皺緊了眉頭,站起身吩咐李三:“三爺,你快派人去衙門通知王爺。另外,派家里人趕緊去街上找找,看看二少爺是不是纏上什麽麻煩了。”


    小蝶意識漸漸模糊,胎記開始越發的疼得厲害,似乎像是有人用力在把她拉扯成兩截一樣。墨漬和果殼站在一旁怎麽喚她,她卻沒有絲毫力氣去做點回應。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自己蜷縮得再小一點,似乎這樣就能把疼痛給減少。


    錦鯉被人叫醒,趕過來的時候小蝶已經快疼得扛不住了,一張小臉上滿是水滴,淚汗混在一起,已經分不清了。錦鯉不禁震然,忙上前施針減痛,但卻似乎並沒有什麽作用,正愁得不行,卻見小蝶頭一偏,暈了過去。錦鯉暗嘆了一口氣,忙上前診脈,卻發覺脈象一切正常,不禁大疑。一時間也沒有對策,站起身來寫了張止痛的藥方,交給墨漬去煎。


    家人找到李灝的時候,他還在和葛喻商議案情,聽聞小哲失蹤,不禁一楞,頓時沈下了臉色。葛喻見他一臉著急樣,便道:“王爺,您還是先回去吧。這里交給我。明早自會派人去你府上。”李灝想了片刻,點了點頭,拱手謝過葛喻,便轉身跨出了院門。


    李灝趕到府里,卻見府上燈火通明。李三快步迎上來,滿臉焦急的遞上那張宣紙道:“王爺,二少爺像是從後門走的,把馬也牽走了。這是他臨走前所看的紙條。”李灝低頭借著燈籠微弱的火光,細細察看了一下,不禁皺緊了眉頭,又聽李三道:“陳清和幾位明欽衛的大人剛到,看過了大少爺,現在正在書房。他們聽說了這件事,都著急得很,說王爺有什麽事需要讓他們辦的,盡管開口。”李灝點了點頭,捏緊手里的紙,吩咐道:“讓陳清帶著明欽衛速去禧霞山,看看小哲是不是跑到那里去了。還有,讓他們問問庇蔭寺的大師,近日有沒有什麽陌生人入住,特別是孤身女子,像小哲這般大的小女孩尤其要注意。”一邊說著,李灝一邊推開了小蝶的房門。


    眾人見他進來,都站起身行禮。李灝擺擺手,走到小蝶床邊,卻見她雙目緊閉,一動不動,不免有些著急,擡眼望去,卻見錦鯉一臉局促不安的站在一旁。他依著小蝶的床畔坐下,輕聲問道:“怎麽樣了?”錦鯉從未見過李灝如此疲倦的樣子,一時有些手足無措,見他開口詢問,忙站直了身子答道:“脈象倒沒有什麽異樣,一切安好。只是肩上的胎記微微紅腫發燙。我施了針,卻沒有什麽效果。開了個止痛的藥方,不知能不能幫到小蝶。”他邊說,邊覺著微微有些窘迫。李灝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窘迫,只是微微點點頭。


    天淵醒來的時候,窗外是湛藍晴空,院落里的那株迎春花終於盛放了,嫩黃的花蕊映著透亮的桃花窗紙,隱隱的有股清香飄進來。天淵躺在床上,覺著胸口難忍的疼痛已經消失了,深吸一口氣,只覺著胸腔里都是迎春花的甜香。他慢慢轉過頭,卻發現屋子里一個人也沒有,一時間有些詫異,掙紮著擡起身,嘗試的叫了聲:“瑤珠?”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瑤珠推門進來,見天淵依坐在床頭,不禁笑咧了嘴,道:“老天保佑。您總算醒來了。太好了。”天淵見他眼眶里紅紅一片,笑道:“怎麽,哭過了?我昨天不是醒來過了嗎?怎麽還哭?!對了,爹爹和秋煙姨呢?”


    出乎天淵的意料,瑤珠偏過頭,躲開了他的視線,勉強的笑了笑,道:“沒事。”天淵怔了怔,正色道:“不會是出了什麽事吧?”瑤珠望了眼天淵,沒有說話。天淵見他不說話,心生不妙,扯了瑤珠的袖子,低聲喝道:“瑤珠,告訴我,是不是府里誰又出事了?!爹爹呢?”


    瑤珠見瞞不過了,落下淚來,道:“二少爺昨晚上一夜未歸,連馬也騎走了。王爺讓人把整個城都翻了個遍,卻還是沒找到。禧霞山也讓陳清少爺帶了眾位大人圍了一夜,卻什麽也沒有發現。小姐昨晚上一直胎記疼,都暈過去了,嘴唇上全是血口子。錦鯉少爺卻一點法子也沒有,施了針,藥方也開了十多張,可就是沒有什麽效果。還說,小姐脈象都是好的,可這都快中午了,就是醒轉不過來。”


    天淵聽得都呆了,好一會兒才問道:“小蝶,小蝶的胎記怎麽會突然疼?!”瑤珠抹了抹眼淚,道:“說是已經好久了。二少爺身上一旦帶了傷,小姐的胎記就會疼,其實二少爺也一樣。小姐說這是孿生子的相互感應。”


    天淵心里亂糟糟的,掀了被子就要下床,一邊問道:“那爹爹呢?”瑤珠忙上前扶住他,道:“王爺忙了一個晚上,都在小姐房里。明欽衛的那幾位大人也都回來了。這會兒都在小姐房里呢。琉璃小姐說她也懂點醫術,說是要給小姐看看。”天淵掙紮著穿好鞋,站起身,道:“瑤珠,給我梳洗。我要去小蝶那里看看。”


    天淵換好了一身幹凈衣服,打理好自己,這才由瑤珠扶著出了門。進了小蝶屋子,果然眾人都在,小蝶安靜的躺在床上。李灝正坐在床沿上,滿臉倦意,卻用一塊熱巾為小蝶細細抹著臉上的汗。眾人見天淵進來,都是一臉驚喜的表情。天淵走到床畔,低聲喚道:“爹爹。”李灝擡眼一看,見是天淵,眼里閃過一絲欣慰,伸手揉了揉太陽穴,道:“傷可好些了?”天淵點點頭,道:“好多了。爹爹,小哲他?”李灝擺擺手,從懷里掏出那張宣紙交給天淵,苦笑道:“你先看看這個吧。這是小哲臨走前在看的信,我覺著他是去禧霞山赴約的。可陳清他們把整座山翻了一遍,卻毫無蹤跡,連庇蔭寺的大師都說沒有看到可疑的人。”


    天淵接過信一看,楞了楞,望著藏頭詩的那頗為熟悉的人名,不禁脫口而出:“花無霜?”李灝聽他低呼,也微微怔了怔,道:“怎麽,這人你認識?”天淵抿了抿唇,正要解釋,卻見墨漬端了碗藥,推門進來。李灝站起身,上前幾步接過藥,卻聽身後一聲微弱叫喚:“爹爹。”眾人皆驚喜的望過去,卻見小蝶白了唇色,正掙紮著坐起身來,滿臉的汗水,一雙大眼睛里寫滿了哀傷。李灝先是一喜,接著望著女兒的臉色,不禁擔心地開口問道:“還疼嗎?”小蝶雙眼茫然的按住胸口,緩緩地搖搖頭,淚默默地淌了下來,潤了潤唇,一字一句地道:“爹爹,二哥,二哥他,不在了。”


    李灝身子猛地一震,向後退了一步,厲聲喝道:“住嘴!不許瞎說!”小蝶望著李灝的臉,淚流滿面:“我沒有胡說,二哥他,真的。爹爹,我的胎記不疼了,可是我寧可它疼!現在的我身子空蕩蕩的,就好像被人拆了一半去。我,我整個人空落落的。二哥,二哥他。我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了!”


    李灝渾身一震,手都是顫著的,上前輕輕揭開女兒胎記上的衣物,卻見那胎記正由紅變青,漸漸隱到肌膚下。他松開手,向後退了幾步。在場的人都看呆了。天淵甩開瑤珠的手,一步步走過去,伸手扶住父親,望著李灝如死灰般的臉,不禁黯然落淚,一個勁地喚道:“爹爹,爹爹。”


    李灝聽到天淵喚他,嘆了口氣,正要應聲,卻只覺眼前一黑,口中一甜,噗地噴出一口血來,仰頭倒下的那一刻,他扯了扯唇角,苦笑著想:雀兒,我們的哲兒,他不見了,如今我該用什麽面目去見你?!


   


第一卷 柳府迷案 □深深 水深火熱


    李灝自從那日咯出一口血倒下後,天淵心里滿是愧疚,恨自己當日沒有把小哲和花無霜相約之事放在心中,把父親安頓好後,強撐著身子,親自帶了人,和陳清把花無霜曾待過、到過的地方一一翻找了一遍,卻依舊一無所獲。


    陳清見天淵面白如紙,也嚇得不行,好說歹說,死拉硬拽的才把他送回府中休養,自己則帶著明欽衛和陳甬良手下的家將出城,去京都附近的幾個鄉鎮一一查問。天淵心里有事哪里睡得著,爬起來走到李灝房門前,敲了敲門。


    “進來。”屋內的聲音沙啞而憔悴。天淵聽得心一沈,眼也澀了,伸手推開門,走了進去:“爹爹。”


    李灝已然醒了,見天淵進來,微微皺了眉,道:“你方才出去找哲兒了?”天淵望著李灝,走過來伸手倒了杯茶,遞給父親,點了點頭。李灝沒有接茶杯,只是盯著天淵,冷了聲音,道:“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傷?”天淵楞了楞,不敢說話。


    李灝見天淵面如白紙,臉上背上都是汗,就知道他一定是因為擔心小哲,擅自出了府門,結果傷勢沒有得到很好的休養,弄得冷汗直流,如此狼狽。李灝望著天淵,又是心疼,又是氣憤,不禁嗆了一口氣進去,狂咳出聲。天淵嚇得忙上前跪下,伸手輕拍他的背,叫道:“爹爹,別生氣。淵兒知錯了。”


    李灝見天淵一跪,臉色又是一白,知道他定是又牽到了傷口,咳了一陣子,忙伸手拉起他,扯他坐到自己身邊,緩了緩,道:“身體發膚皆受之父母,你不懂嗎?地上那麽涼,你還跪!快坐下!待會兒就給我回房休息去,哪里也不許去了!”


    天淵點點頭,依言坐下,低頭想了片刻,欲言又止:“爹爹,小哲他……”李灝嘆了口氣,沒有說話,眼中盡是滿滿的傷感。


    天淵渾身一震,這是幾乎絕望的眼神,寧靜的讓旁人抓狂。曾經,娘去世後的那一年里,爹爹就是這樣不說話,就是帶著這樣的眼神,整日在娘的墓前喝酒,連罷了一年的早朝,才漸漸回轉過來。在那段守墓的日子里,李灝不理睬來送飯的李三,不理睬來勸慰的兄弟,甚至不理睬因喪母而驚懼不已的小天淵。也就是在那時,劉家的勢力才得以壯大,以至於發展到現在囂張跋扈,目中無人。


    “爹爹,小哲不會有事的,爹爹!”天淵猛地抓住李灝的手,大聲嚷道,淚水情不自禁的淌了下來:“爹爹,小哲只是跑出去玩了。這才第幾天,他玩倦了自然會回來。爹爹!陳清帶人去城外找了,過幾天便會有回應。說不定他們已經找到了小哲,現在正在往這趕呢!爹爹,小蝶的胎記疼,說不定是其他什麽原因,她還那麽小,怎麽會懂,一定是被嚇到了,才胡言亂語的。爹爹!你不要這樣,爹爹,你說話好不好?!爹爹,爹爹,淵兒知錯了,你怎麽罰淵兒都行,就是不要不理淵兒。爹爹,淵兒求您,求您。”


    李灝深深的望了眼自14歲後就從未如此失態過的天淵,傾身過去,抱住他,低聲喚道:“淵兒,別怕。爹爹在這里呢!”


    天淵顫了顫,抱緊李灝,終於痛哭出聲:“都是淵兒的錯。小哲和花無霜的約會,淵兒當日便知道了。可是,淵兒卻忘了這事。都是淵兒的錯。我對不起娘。”


    李灝聽到天淵提及慕容雀,心中的愧疚更是鋪天蓋地的壓上來,不由也落下淚來,道:“不,說起來是爹爹對不起你娘。”


    只聽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天淵慌忙松開李灝,用手背擦了擦淚,站起身去擰了把熱巾遞給李灝,問道:“爹爹,我聽陳清說您昨天吩咐他去尋一個八歲左右的女孩。您是怎麽知道的?”


    李灝伸手接過熱巾抹了把臉,嘆了口氣道:“我看那宣紙是張素花箋,字又顯得那麽稚嫩,猜想應該是個女孩子。看來我倒是猜對了,可還是……”


    兩人對視了一眼,頓時覺著心里沈甸甸的。這時,秋煙推門進屋,眼睛哭得腫腫的,也是一臉憔悴,走進來見天淵也在,強顏歡笑的上來,道:“我見你屋里沒人,想想應該在這里,果然如此。小蝶已經睡下了。”天淵點點頭,道:“多謝秋煙姨了。”


    秋煙手里的帕子擰了又擰,終於還是忍不住,擡眼喃喃道:“小哲他?”見天淵臉色黯然的搖了搖頭,頓時落下淚來,慌忙擡手擦了。


    李灝看在眼里,嘆了口氣,擡起頭幽幽道:“稻谷雙四,花殘月敗,孤蝶紅舞,春景覆四。稻谷既是春稻之期又是暗喻哲兒肩頭的胎記,雙四即是八歲。蝶兒的胎記紅腫疼痛,哲兒卻已然失蹤。雙生子只剩一個。當年抓周時,道長所送的命簽詩,如今一一兌現了。這都是天命。想來應當是哲兒命里有此一難。”


    “爹爹,那春景覆四呢?道長解釋了沒有?”天淵從未聽李灝提過什麽命簽詩,這時也不敢多問。李灝搖了搖頭,黯然落淚道:“最後四字乃是天機命數,從來都不會解讀的。”


    天淵見父親流淚,心里也是一揪,鼻頭瞬間又酸了,恨不得現在就把小哲找出來好好訓斥一頓,卻不敢再問,只是勸慰道:“爹爹,最後這句聽起來像是個好句。若真是小哲的命數,小哲大概並沒有性命之憂。”


    李灝嗓眼里一癢,又是一陣巨咳,嘴一甜,頓時一股子血腥味彌漫在了唇腔里。他瞥了眼天淵,俯低了身子,裝著又咳了一會兒,偷偷把口中的血咽了回去,身子卻一陣陣的疲軟下來,強自倚靠在床側,厲聲道:“小哲的事,交給陳清他們,你不要管。給我安心在屋里養傷。不許出門!要是被我發現,你再像今天這樣擅自出去,哼!”天淵楞了楞,見李灝一臉嚴肅,不敢回嘴,點點頭應下了。


    李灝見他答應,終於松了一口氣,緩了緩,道:“小哲已經出事了。你剛從鬼門關走回來,若再出什麽事,我就現在死了,也不敢去見你娘了。”


    天淵見父親閉上眼睛,漸漸睡熟了,這才起身回了屋。


    輔國公府這幾日人心惶惶,騎馬的少將軍和夾著藥箱的老禦醫來來往往,走動頻繁。不出幾天,輔國公府大公子重傷,二公子失蹤的消息便已傳遍了京城的街頭巷尾。而最令百姓震驚的是,他們心目中向來硬朗的輔國公李灝竟也倒下了,得的還是要命的癆癥。


    李灝自那日囑咐過天淵,病情竟漸漸沈重起來,時好時壞。開始的時候還強撐著主持朝議,幾天下來,竟連坐著的力氣都沒有了。太後下了懿旨,要李灝回府安心休養,早朝由劉裕臣代為主持。


    而當小哲失蹤的消息一傳到宮內,秦和頓時急壞了,親自發了旨意,要全國上下幫忙尋找。一時間,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線索被報了上來。陳清帶著明欽衛一一核查了,卻都不是小哲。而劉裕臣竟趁著李灝缺朝,把八年前跟隨李灝的親信,如今都是朝廷大員的幾個臣僚,找了些莫須有的罪名下了獄。最近幾日,也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劉裕臣竟污蔑陳甬良和柳府兇殺案有關,要求刑部暫時扣押陳甬良,接手調查此案。


    一面是內憂未解,一面是外患叠起,一連串的壞消息傳到府里,李灝又急又氣,剛被錦鯉調養好一些了的身子頓時又咯出了血,躺在床上暈暈沈沈了一整日,急壞了天淵和小蝶。


    天淵一邊安慰小蝶,一邊還要想法子幫陳清救父親。他自己的傷勢雖好了有大半,但到底不似從前,和陳清在書房里討論完對策,把人送走,冷汗也出了一身。他沒敢耽擱太久,急匆匆的趕到李灝房內,卻見小蝶正抱著李灝哭得稀里嘩啦的:“不,不,小蝶不去。爹爹,小蝶不要去。”


    李灝咳了兩聲,低聲道:“只是出去幾個月散散心罷了。”


    “什麽散心!爹爹騙人!小蝶不去,小蝶要留在京城里。”小蝶哭得眼睛通紅。李灝勸來勸去,無奈女兒執拗了性子就是不依,也有些生氣,沈了臉喝道:“叫你去就去,不許多說了!”小蝶不服氣的松手,站起身來喊道:“憑什麽要我現在去散心!爹爹,朝廷待人如此涼薄!如此多事之秋,我也要在這里和你們共患難!”


    李灝楞了楞,不由大怒,提高了音量,喝道:“住嘴!誰告訴你這些話!”說完,又猛咳了起來。小蝶被李灝陰沈的臉色嚇得退了半步,卻見爹爹被自己氣的直咳嗽,頓時不敢說話,只站在一旁抹眼淚。一轉頭,見天淵進來,頓時上前幾步,一把抱住天淵的腿,哭道:“大哥,爹爹要趕我走!”


    天淵擡起眼,卻見李灝一臉倦意,不由楞了楞,輕喚了聲道:“爹爹。”李灝搖搖頭,道:“你外公那里來人,要接小蝶去江南住上一段時間。”


    外公嗎?慕容雀的父親慕容顏德,乃是尚州一地有名的富商,疼愛女兒在當地是出了名的。當年慕容雀亡故後,李灝曾派人去通知岳丈前來奔喪。豈料,慕容顏德卻在喪宴上把失魂落魄的李灝痛罵了一頓,拂袖而去,至於那一對龍鳳胎,更是毫不在意。天淵當年年紀雖小,對這個痛罵父親的老人卻還是有些許零碎印象。只是自那日起,外公就再也沒有和李家有過來往,卻不知現在為何會突然提出想接小蝶去江南小聚。


    天淵眼中閃過一絲困惑,和父親相望了一眼,頓時明白過來。哪里會是外公來人接,這是父親找理由讓小蝶出城避禍呢!他低下頭,嘴里苦苦澀澀,勉強笑了笑,蹲下身道:“小蝶聽話。你不是早想著去江南玩了嗎?這不正好有機會?”


    “那,大哥,你陪我去!”小蝶扯著天淵的衣袖道。


    “不行!”天淵想也沒想,一口回絕。


    “不,淵兒,你也去。陪小蝶去看看外公吧!”突然,李灝開口吩咐道。


    天淵怔住了,慌忙喊道:“爹爹,淵兒不去江南!”


    “怎麽?難道我病了,話也不管用了,是不是?!”李灝想到天淵定會拒絕,不由沈下臉來,冷冷道。


    “爹爹,你身子沒好。淵兒怎麽可能拋下你不管去江南?!”


    “住口!不許再說。此事就這麽定了!收拾東西,明天,你們倆就給我離開京城!”李灝大聲喝道,眼里寫著不容質疑的堅決。


   


第一卷 柳府迷案 □深深 番外——賭場逢險


    天淵緊緊攥著拳頭,退了一步,望著眼前的一大群人,不由的咬住了下唇:“你們想做什麽?!”聰明如他,望著那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八歲的天淵即使膽子再大,此時心里也升騰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來,不禁暗暗後悔,冷汗慢慢淌了下來。


    為首的那個男子長的獐頭鼠目,叼著個長長的煙桿子,笑著揮了揮手,眾人便逼近了幾步,把天淵的後路給截了。那男子滿意的吐了口煙,笑道:“這位小公子,這聚寶樓豈是你說來就來,說走便走的地方。這天下,欠帳還錢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我看你衣著光鮮,家境不錯,怎麽,這麽點散碎銀子也付不出來嗎?”


    天淵楞了楞,捂緊了腰上系著的那塊家傳翠玉,臉色白了白,道:“你要多少?”那男子小眼睛貪婪的繞著翠玉轉了轉,向一旁的人叫道:“來呀,拿算盤來。我給這小爺理理帳目。”


    男子接過夥計遞來的象牙算盤,放在手里頓了頓,那細長的手指輕輕一撥彈,對著天淵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來:“您看好嘍!這前後的押賬,您可欠了有快十兩了。您品得可是上好的龍井春茶,一壺五十兩,還有這正宗的蘇式小酥,一盤子八十兩,給您打個折扣,這樣算您一百二十兩紋銀,如何?”那男子一口京片子說的提溜,算盤珠子打的劈啪亂響,聽得天淵一楞一楞的。他沒想到,這些茶點竟要這麽貴!


    “我,我沒有這麽多銀子。”天淵一張小臉有些驚慌。


    他今天是趁娘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出來的,身上哪里會帶銀子。經過這兒,只覺得熱鬧非常,一時好奇才走進來看看,卻不知是個賭場。他從未進過這種地方,哪里知道什麽規矩,四處走走,被賭桌上的押注深深吸引住了。開始只是湊熱鬧,喊兩聲,過了幾局,有人湊上來要給天淵銀子,讓他幫著押錢。天淵哪里知道是陷阱,有人給銀子讓他玩,自然高興,二話沒說,便拿了銀子,押了注,玩的興起,別人遞來的茶點茶水,自然是都順便接下了,卻不知惹出了禍端。


    那人一聽天淵沒錢,也不鬧,只是吸了兩口煙,瞇著眼睛,慢悠悠的道:“沒銀子也不礙。我錢富是個好說話的人,這樣,把你腰上那塊玉擱這。”


    “不行!”天淵想也沒想,斷然拒絕,“我身上什麽東西都能給你,只有這塊玉不行!”錢富一聽,頓時沈了臉,大聲喝道:“媽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眾人一聽,都向前邁了一步。


    天淵哪里受過這樣的威脅,自小到大,從來都是他欺負別人來著,當下氣不過,甩出殺手鐧,叫道:“你敢!你知不知道我爹爹是誰?!”錢富楞了楞,皮皮的一笑:“公子爺自然是出自名門,錢富一小戶,哪里惹得起。不過,這自古追賬的討錢,天王老子都管不著。再說了,公子小小年紀進出我這聚寶樓,若是被令尊知道了,嘿嘿。您還是把玉交了,咱們就兩清了,何苦驚動您爹爹!”


    天淵心一沈,想到李灝知曉此事的反應,腿都有些軟了,終是不肯交出佩玉,卻沒有說話,咬了咬牙,向後退了半步。錢富每日和這些中計的公子哥周旋,早就抓住了他們的軟處,見天淵露出怯意,知道自己把話說到了點子上,可見天淵還是緊緊攥著玉,不肯撒手,不由也有些不耐煩,心想:一個小孩子,能有多大能耐?大不了搶了便是!轉頭向一旁打了個眼色,幾個彪形大漢便悄悄的撲了過去。


    天淵見幾個大漢撲向他,下意識的身子一低,鉆進了一旁的賭桌下。幾個大漢撲了個空,都氣得哇哇亂叫。天淵抓住玉,在賭場四下奔逃。他年紀小,身子靈活,平日里李灝又有教些基本的輕功步子,這回竟都用上了。錢富也是個聰明人,見這情景,雖氣得牙癢癢,卻還是指揮人把門堵上了,一邊大聲喝道:“小子!門都讓堵了,你還跑!乖乖給了那塊玉!否則,我要你好看!”


    天淵推倒了幾張椅子,跑到了門口,彎腰躲過了守在門口的一個大漢,騰身一躍,卻被另一個人扯住了衣袖,半路摔了下來,跌倒在地,依著台階翻了幾個滾,才停了下來。眼見著樓內的人罵罵咧咧的追到屋外,天淵只覺渾身都疼,伸手揉了揉肩,正掙紮著要爬起來,卻聽到一聲熟悉的喊聲:“淵兒?!”。天淵擡起頭,頓時笑得咧了嘴:“陳叔叔!”


    慕容雀挺著大肚子,在院子里急著團團轉。秋煙看她這樣,不知如何是好,上前扶住她,勸道:“小姐,您去歇歇吧。大少爺不會出事的!”慕容雀望著空蕩蕩的門口,嘆了口氣,道:“淵兒跑出去都大半天了。我哪里都找過了,可就是不見他的人影。這孩子,越來越淘氣了。”秋煙笑著勸道:“這時候的男孩子,哪個不是上房揭瓦的淘氣勁啊!大少爺雖總闖禍,可從來都有分寸。小姐您就放心吧!”


    慕容雀想起長子,不禁嘴角含笑,嗔道:“這孩子也真會和我賭氣。不就是昨天答應他要做給他的風箏沒做嗎?竟溜出去大半天也不回來,真該讓灝哥哥好好教訓下了!”秋煙聽著這話,在旁打趣道:“每次姑爺要罰少爺,還不是您勸著攔著瞞著的!”


    慕容雀想想,也笑了,道:“哎,淵兒的眼睛眨兩下,我就沒轍了。”


    正說著,卻見陳甬良帶著垂頭喪氣的天淵走進了屋子。慕容雀暗自舒出一口氣,迎了上去,笑道:“甬良,你是哪里找到這混世魔王的?”陳甬良意味深長的望了眼天淵,笑道:“這話,嫂子還是問他自己吧!”


    送走了陳甬良,慕容雀彎腰牽起天淵細細打量,發現他渾身都是土,不禁吃了一驚,忙讓人打了水,給天淵換了身幹凈衣服,又仔細檢查了遍,沒發覺有傷,這才松了口氣。把天淵拉到身邊,肅了神色,問道:“今天去哪里了?說吧!”


    天淵有驚無險,心里滿是興奮,笑著把今天遇到的事一一給母親道了遍,卻沒有發覺一向溫和的娘,臉色越來越低沈,“幸好碰到了陳叔叔,他還答應不告訴爹爹,不然淵兒就慘了!”慕容雀越聽越心驚,越聽越擔心,越聽越生氣,臉色越來越沈。


    “去書房,跪著去!”慕容雀等天淵眉飛色舞的講完,低了聲音吩咐道。天淵楞了楞,一時沒反應過來。慕容雀見他沒有動靜,怒氣直往上湧,站起身,啪,竟揚手給了天淵一個巴掌,厲聲喝道:“去書房!思過!”


    慕容雀一向疼惜天淵,犯了錯也是常常遮著掩著,千方百計不讓李灝罰他。天淵從小到大從未看過母親發這麽大的火。天淵的臉被打的發木,怔怔擡起頭,見慕容雀一臉鐵青,頓時委屈的淌下淚來。


    慕容雀見天淵小臉上清晰的掌印,頓時便心疼了,強忍著抱住他疼惜的沖動,厲聲道:“怎麽?你擅自出門,去賭場參賭還有理了不成?!”


    天淵今天被人欺負,心里委屈極了,卻不想一向溫柔的母親竟然也對他動了怒。他低下頭,流著淚,貌似賭氣般,道:“淵兒知錯了。淵兒這就去書房跪著去!”說著便起身出了屋子。慕容雀哪里不知天淵的心思,見他低著頭出去,滿臉的委屈,心里百般滋味說不上來,身子一軟,坐回到了位置上。


    最近戰事正酣,李灝一直都沒有時間回家看看,直到前幾日芳朝送來了投降的議和書,這才略松下一口氣。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漸入暮色。李灝把馬韁遞給迎上來的李三,望著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不禁有些困惑,皺了皺眉問道:“怎麽了?”李三偷偷瞥了眼李灝,輕聲道:“也沒什麽。只是大少爺今天闖了禍,夫人有些生氣,晚飯也沒怎麽用。”


    李灝自然知道李三說的有些生氣,已經是很嚴重了。只是天淵闖禍是三天兩頭的,惹得脾氣溫和的慕容雀吃不下飯,倒還是頭一遭。李灝心里頗有些擔心,轉身擡腳往里走,一面吩咐李三去廚房下點面來。


    一進房門,就迎上了秋煙無可奈何的眼神。李灝頓了頓步子,眼睛越過秋煙,看到了正躺在榻上傷心的愛妻,不禁彎了彎嘴角。秋煙見他進來,眼里閃過一絲驚喜,把手中不知已經熱過多少遍了的飯菜輕放在桌上,轉身出了屋門,臨走前還體貼的掩上了房門。


    李灝輕輕走上前,從背後擁住妻子,把她摟進懷里,道:“我聽說淵兒今天闖了大禍,惹得你飯也吃不下。怎麽了?”懷里的人明顯的抖了一下,縮緊了一點,過了很久,才帶了絲鼻音,道:“沒什麽。淵兒他年紀小,還不懂事。他……”李灝好奇又好笑,伸手把慕容雀的臉掰過來,笑道:“怎麽?生氣的人是你。現在心疼他的人也是你。”慕容雀臉紅了紅,嗔道:“灝哥哥,你就會取笑我!”


    “那你說,這小子今天又闖了什麽禍了?我聽李三說,你罰他跪在書房里,連晚飯也沒給他送。怎麽?終於決定要嚴格管教了?!”


    慕容雀瞥了眼丈夫,擦了擦淚,撇了嘴道:“你兒子今天偷溜出門,去了賭場。中了別人的圈套,硬是要奪他腰上的那塊翠玉。幸虧甬良經過看到,這才把淵兒救出來。”


    李灝一聽,臉也沈了,罵道:“這混小子!膽子越來越大了!連賭坊也敢去,真是無法無天了!”


    慕容雀拉拉李灝的袖子,道:“我倒是不在意淵兒迷上賭錢。他年紀還小。我只是擔心他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又好奇的緊,哪里熱鬧往哪里鉆。中了圈套,還渾然不知。今天那麽兇險的事情,他回來說給我聽,還眉飛色舞的,一點後怕都沒有。今天要是沒有甬良,淵兒現在指不定在哪里呢!我卻是真後怕。”


    李灝摟了摟妻子,吻上了她的發,沒有說話。慕容雀似乎依舊有些不放心,嘆了口氣,語氣里掩飾不住的擔心:“我今天一時控制不住自己,打了淵兒一個巴掌。他好像被我嚇到了,執意要跪在書房里,連我喊他出來吃晚飯也不肯起身。怎麽辦?灝哥哥,淵兒好像在生我氣呢!”李灝皺了皺眉,笑道:“不會的。哪有兒子生娘氣的。你別胡思亂想,你是他娘,打他兩下又沒錯。再說,這小子這次禍是闖大了,本來就該罰!來,不管怎樣,先吃飯。你是有身子的人,怎麽能不吃飯!要是餓著我的孩子,我可不依!”


    慕容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好好好,我吃飯,行了吧!你快去看看淵兒吧!”


    李灝進了書房,見天淵正直直的跪著,見他進來,手里拎了根細長的竹篾,不由的抖了抖。李灝轉身掩上門,把竹篾往案上一放,坐到椅上,道:“怎麽?跪了快兩個時辰了。想說什麽沒有?”天淵挪了挪跪著發麻的膝蓋,低了頭,道:“淵兒知錯了。”


    李灝點點頭,厲聲喝道:“膽子真大啊!敢偷溜出去,上賭場了?!今天錯哪里了?說說看。”天淵擡眼偷偷瞥了眼父親,輕聲道:“第一,淵兒不該偷偷溜出去,讓娘擔心。第二,不該去賭場賭錢。”


    “還有呢?!”


    “還有,還有……”天淵支支吾吾,想了又想,卻說不出來自己還有什麽做錯了。


    李灝皺了皺眉,道:“晚上你娘喊你用飯,為什麽不去?!你知不知道,你娘今天被你氣的,晚飯都沒用嗎?!”天淵楞了楞,眨了眨眼,低下頭輕聲道:“淵兒不知道。”


    李灝哼了一聲,拎了拎竹篾,喝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娘有身子,需要靜養嗎?每天就知道滿地的瞎跑瞎轉!給我起來!趴到凳子上去!今天不好好打你一回,真要鬧翻天了!”


    天淵沒敢說話,慢慢站起身,把屋角的一把小春凳拖過來,擺到中間,褪了褲子,乖乖趴到了上面。


    竹篾是臨時找來的,輕薄平滑,韌性很好,打在肉上雖然很痛,卻不會真的打壞。敷了藥,再睡一覺,就什麽事也沒有了。李灝深知這點,站起身,二話沒說,揮手打下,頓時一道紅印浮了起來。天淵疼得身子一挺,當下叫了出來,眼里頓時摒了淚。李灝惱他頑皮,惹得愛妻傷心,一心想給兒子一個教訓,手下立時不停,啪啪啪啪,對著天淵的臀峰,連著打了狠狠的五下。


    天淵疼得身子直抖,卻不敢躲,不敢叫。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的往下滾。啪啪啪啪,又是五下。天淵臀上火辣辣的燒疼,幾道紅印微微浮了上來。


    “今天錯在哪里了。一條條,給我列出來!”李灝一邊放慢了速度,一邊厲聲斥道。“嗚嗚嗚,淵兒不該偷溜出門,讓娘擔心。”啪啪啪。“淵兒不該,不該去賭場,賭錢。”啪啪啪啪。“淵兒,淵兒不該和娘賭氣,不吃晚飯。”啪啪啪啪啪。


    “爹爹,淵兒知錯了。哎呦,淵兒疼,娘~~娘,救救淵兒!”李灝聽天淵喊娘,怒從心生,手上的竹篾甩的又狠又重,“還好意思喊你娘!我平日里怎麽教你的?男人做錯了事,就要勇於承擔。現在知道疼了?今天偷溜去賭場的時候怎麽沒想到這疼?!”


    “我讓你再鬧!再偷溜出去!我讓你再去這種不三不四的地方!哼!我讓你無法無天!”李灝的竹篾揮的毫不含糊,一下下打到天淵的臀上。他鐵了心,要給兒子一個難忘的教訓。


    天淵疼得渾身直顫,淚水糊滿了臉。他知道娘一定是生他氣了,不然,這要是放在從前,娘早就沖進來幫著攔爹爹了。“爹爹,淵兒知錯了!以後不敢了!哎呦,爹爹,淵兒疼。嗚嗚嗚,淵兒不敢了。不敢了。知錯了。爹爹,求您,饒了淵兒這次吧!爹爹!”


    李灝望著天淵,只見他一雙大眼噙滿了淚,汗水早已濕透了頭發,正咬著下唇忍著疼,可憐巴巴的不停認著錯,心早已軟了,再看小小身下早已紅了一片,手上的竹篾力道銳減,象征性的又打了幾下,喝罵道:“知道錯了?下次還敢不敢了?!”


    天淵見父親松了勁,忙嗚咽著點頭認錯:“淵兒知錯了。再也不敢了。”李灝瞥了眼兒子,喝道:“最後五下,給我長長記性。再這樣胡鬧,看我不收拾你!”他拎了拎竹篾,終於還是放下了,換了手掌,揮手狠狠打了五下,這才上前把天淵扶起來,替他系上褲子。


    天淵疼得直顫,身子一軟,窩到了李灝的懷里。李灝索性一把抱起他,瞪了一眼懷里的天淵,道:“你娘這麽疼你,打你一下,就記恨的連叫你吃飯都不去了?”天淵伸手攬住爹爹的脖子,把腦袋往里面縮了縮沒有說話。


第一卷 柳府迷案 □深深 欺人太甚


    “爹爹,那淵兒明天把小蝶送出城,再回來。”天淵咬了咬下唇,試探性的開口。


    “不行!”李灝想也沒想,一口回絕,“帶著蝶兒出京!二個月後,我再派人來接你們回來。”


    “爹!”


    李灝死死的盯著天淵,眼神中的嚴厲直到讓天淵把下半句咽回去了,才慢慢散去。他見天淵不說話,這才有些吃力的移了移身子,嗆了幾聲,才緩過了臉色。


    第二天。天淵送小蝶到了城門邊,謊稱還有東西沒有帶,連哄帶嚇要小蝶先走,約定兩人在京城南邊的江州鎮碰面。當小蝶的馬車漸漸駛出了視線,天淵這才松了口氣,慢慢往回走。他昨天怕惹父親生氣,不敢辯駁,佯裝答應了,可心里卻早已打定了主意不會在這時候離開京城,離開重病纏身的父親。


    父親勢力如此龐大,自然不會如此快的一敗塗地。只是,他的勢力都集中在軍隊上,而朝中的臣屬也盡是尚州時的舊部,官職都不是很高。輔國公李灝對於這些人來說,就是他們的核心。李灝不動,便無人敢動。


    朝中的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朝中許多老臣都持觀望的態勢。畢竟,一方是太後,另一方卻可以說是建國的功臣。哪一方的勢力都是不容小瞧的。只是這次,軟禁了陳甬良,實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幾乎是撕破臉了。朝中所有人都在猜測,面對如此明顯的挑釁,李灝將會有怎樣的反應?


    而對於李灝來說,最麻煩的莫過於太後一紙懿旨將原有屬於李灝管轄的所有權力一概收回,美名其曰回家靜養,卻不能發文,不能下令,甚至連奏折也不能上,起碼不能正大光明的上。除非李灝盡快病愈上朝,否則勢必被劉裕臣所架空。而陳甬良被軟禁,也使得軍中的一些勢力開始蠢蠢欲動。


    李灝乃是積勞成疾的累病,身子天長日久,早已虛空,哪有這麽快病愈,自然正中太後的下懷,也怨不得劉裕臣這幾日來,絞盡腦汁,拼盡渾身解數攬權,大肆排除異己。而病床上的李灝卻始終無法做出相應的回應。李灝要擔心的人太多,要考慮的事也太多,四周盡是掣肘。他不可能因為自己與劉裕臣的朝爭,而私下動用軍隊,作為這場朝爭的籌碼。因此,也勢必處於了劣勢。


    昨天小蝶有句話說的很對:多事之秋。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怎麽能拋下病重臥床的父親,躲到江南去呢?!更何況,小哲到現在還毫無音訊!京城近郊好多地方都沒來得及排查。


    李灝望著長子捧著書房里的那根藤條,在去江南的馬車離府了幾個時辰後,又小心翼翼走回屋來,不禁楞住了。天淵走上前來,筆挺挺的跪下,低頭小聲道:“爹爹,淵兒已經把小蝶送出城了,還讓明欽衛的一隊人跟去了。請爹爹讓淵兒陪在您身邊侍候。”


    李灝猛地驚醒過來,直直的瞪著天淵,心里百味交集,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天淵以為李灝生氣了,忙舉了藤條到頭頂,捧給李灝,道:“淵兒忤逆,請爹爹責罰。”


    李灝哼了一聲,接過藤條,冷冷道:“責罰?我責罰了你,你就會去江南嗎?”天淵輕輕擡起頭望了眼父親,堅定的搖了搖頭。李灝苦澀的笑了笑,隨手放下藤條道:“那我責罰你做什麽?何況你身上傷才剛有些起色。地上涼,快給我站起來!”


    天淵卻意外地沒有動,跪在地上,直了直身子,道:“淵兒忤逆了爹爹的命令,理應受罰。”李灝嘆了口氣,擺擺手,罵道:“快起來!你傷勢剛有起色,就來討打嗎?你怎麽想的我會不知道?罷了,臭小子!我答應你,讓你留下便是了!”


    天淵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叩頭謝過李灝,卻仍不起身,笑道:“謝爹爹。淵兒倒不是不想出城,只是,爹爹,要不,您也出城吧!咱們一起去江南?!”


    李灝無奈地瞥了眼跪在地上,滿眼執拗的兒子,喝道:“你這臭小子真是欠揍!給我站起來說話!怎麽?自己不願意出城,倒來勸你爹!”


    天淵站起身來,急道:“爹!朝中情勢您也看到了。陳叔叔被軟禁了,劉裕臣也越來越得寸進尺。您要是再不走,萬一……”


    李灝沈下臉來,一肘支撐起身子,另一只手抓起藤條,就近朝著天淵的身子狠抽了兩下,喝道:“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身為輔國公,朝堂禍事降至,豈有避世之理?!如此自私的點子,虧你想得出來!”


    天淵被打的渾身顫了顫,暗自罵自己糊塗,爹爹這樣的個性,怎麽可能會避禍出城,忙低下頭,道:“是。爹爹別生氣。天淵知錯了。”


    李灝見天淵認錯,也不再追究,瞪了眼天淵,放下了藤條,道:“你爹還沒有那麽容易被人給推倒了。小蝶出城也只是為了保險,倒不是真的到了那個份上!”


    “爹爹,葛大人那里有消息嗎?”


    李灝搖了搖頭,“沒有。葛喻是個明白人,精明能幹。若有情況他會立刻通知我的。”


    “可是,爹爹,您現在奉旨在家休養。若真出了什麽事,葛大人能應付的過來嗎?要不淵兒派人去看看?”


    “不必了。一來,你傷未痊愈,二來,依現在的情勢看來,明欽衛不要太過張揚。葛喻那里我已經派琉璃過去幫忙了。再說,葛喻大人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他手下也有不少能人異士,應該能應付。”


    正說著,李三氣喘籲籲的奔進來,連禮也沒有行,叫道:“王爺!不好了。劉大人帶了人,說是要來抓賊。老奴勸不住,現在人都到前廳了!”


    李灝和天淵對望了一眼,不由的都楞了楞。這劉裕臣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居然敢大張旗鼓的闖到輔國公府里抓賊!天淵氣得直咬牙,道:“爹爹,你且躺著。讓淵兒去前廳看看。”


    天淵快步走到前廳,站在大廳里的不是劉裕臣,卻是他那個紈絝侄子劉安,一手搖著扇子,正指揮著手下的兵士在前廳四周翻查著。“住手!”天淵見劉安一臉囂張樣,大吼了一聲後,強自按捺住內心的憤怒,走上前去冷冷道:“劉公子,你這是?”


    “喲,我道是誰?原來是重傷未愈的小王爺。失敬失敬!在下是奉旨來抓賊的。這個,擾了王爺靜養,還請小王爺恕罪!”劉安一雙老鼠眼滴溜溜的轉了轉,滿是怨憤。當初在禧霞山上被人無緣無故的暴打一頓,還被扒光了扔在船上,害得自己成為京都的笑柄,幾天都不敢出門。後來靜下來想想,暗算自己的人多半是和自己結下了梁子的,算起來也只有眼前這位小王爺敢在太師頭上動土了。居然為了個將軍府的庶子,如此對付自己,哼!看我今天不整死你!


    “天淵幾天沒出門,想不到如今的賊竟能躲到花瓶里了。看來,天淵是孤陋寡聞了。”天淵語氣略帶嘲諷,輕笑出聲。


    劉安略顯尷尬的看了看一旁正舉著花瓶往里面查看的兵士,一時沒有接話。天淵嘴角輕扯,一雙眼眸里卻瞬時迸射出駭人的利光,頓時在場的每個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不敢做聲。


    劉安見狀,有些惱羞成怒,大聲喊道:“放肆!我是奉旨前來抓捕昨日潛進府邸的盜賊。你一個小小的明欽衛長竟然敢阻我!”


    天淵眼睛微微一瞇,拳頭不由的攥緊了,冷冷笑道:“天淵雖然只是個小小的明欽衛長,卻也是輔國公府李灝的長子。輔國公府是何等的身份地位,豈容你隨便進來搜捕?!”


    劉安不怒反笑,扇子一收,陰陽怪氣道:“你如此阻攔,難道真窩藏了朝廷欽犯不成?”


    天淵眉頭微微一皺,眼里一道殺氣閃過,厲聲喝道:“劉安,請你注意說話的態度!你雖是奉旨搜查,卻是一介布衣,身無功名。我雖是個小小的明欽衛長,卻仍是你的父母官!要搜輔國公府,可以,那就讓劉裕臣大人親自帶人來搜!否則,休想!”


    劉安被天淵眼內的殺氣駭得退了半步,捏了捏扇骨,強自鎮定,勉強笑道:“哼!我如今可不是什麽布衣。李天淵,我已經被新晉為都禦史,官封二品。你明欽衛長卻是區區四品,怎麽,要當我的父母官,看來還要加把勁呢!”


    天淵楞了楞,不由的皺緊了眉,冷冷道:“原來如此。那麽天淵恭喜劉大人了。”劉安見天淵恭喜他,不由得得意起來,叫道:“來啊,給我繼續搜!”


    天淵一個箭步逼上去,抓住劉安的手,微微用勁,冷聲道:“怎麽,劉大人。天淵方才的話,您還是沒聽進去嗎?要搜輔國公府,可以,那就讓劉裕臣大人親自帶人來搜!否則,休想!”


    劉安手腕吃痛,不禁流下淚來,叫道:“你,你,你先放手!”天淵冷冷一笑,手上更是使勁,一邊道:“劉大人,下官習武之人,粗魯得很。劉大人還是盡早走了為好。”劉安眼淚不斷的淌下來,話也說不完整了,卻也不松口說要走,只是不斷的喊痛:“哎呦,小王爺,放手,哎呦,放手,疼,疼~~”劉安此次前來,正是劉裕臣的意思,打得是嫁禍的主意。如果此刻便撤退,那帶來的東西就不能嫁禍給輔國公府。劉安深知此次搜查的重要性,哪敢輕易松口撤退。


    天淵心一急,手上更是用了真勁,就等著劉安吃不了痛,松口離開。劉安疼得身子直扭,卻動彈不得,一旁的兵士都呆呆站著,誰也不敢上來勸阻。


    “淵兒,放手。”熟悉的一聲冷喝。


    天淵聞言,渾身一震,狠狠的瞪了眼劉安,放開了手,回身行禮:“爹爹,您怎麽不躺著,出來做什麽?”


    李灝望著劉安紅腫的手腕,皺了眉,也不理睬天淵,轉身吩咐李三道:“去拿些傷藥來給劉大人敷上。”


    “哼!不必了。還是請輔國公府的小王爺把在下的手腕捏碎算了,省得還有敷藥,如此麻煩!”劉安捧著右腕,恨恨的說。


第一卷 柳府迷案 □深深 情歸何處


    李灝接過李三遞來的藥膏,親自替劉安敷上,笑道:“劉大人言重了。犬子不是故意的。”


    劉安伸著手腕,得意的瞥了眼一旁的天淵,道:“那麽,下官就接著奉旨搜查了。”說著手一揮,就要吩咐,卻被李灝輕輕擋了下,不由吃了一驚。


    只聽李灝不溫不火的道:“且慢。劉大人,還請你先把旨意拿出來讓本王過目。本王在家躺了這麽些天,還真不知朝堂上發生了什麽狀況。這劉府里遭了毛賊,居然要搜查輔國公府,真是新鮮。”


    劉安急匆匆的趕來,哪里來的旨意,臉色一白,道:“是口諭!我怎麽拿得出來?”李灝臉一沈,道:“那麽,還請劉大人帶著您手下的這些人出了本王的府邸。本王雖是外姓,可也貴為當朝輔臣。只有一道口諭就能搜查本王的私邸,豈不是太過荒唐了嗎?請劉大人轉告您的叔叔,下次想要搜輔國公,請帶著皇上的聖旨親自來。李灝定當燃香恭候。”


    劉安低下頭,不敢說話,眼睛滴溜溜的轉著,卻不動作。天淵悄悄一揮手,頓時府內的家丁都聚了上來。


    頓時,兩撥人就在這大廳里僵持著。


    就在這時,卻聽門口響起熟悉的聲音:“劉安,怎麽,你居然敢來搜輔國公府?!這是誰下的令?是朕,太後,還是你,或是舅舅?”


    劉安渾身一顫,順著聲音望去,竟是秦和,嚇得腿一軟,跪了下去。李灝見秦和一身便裝走進來,甚是詫異,聽他語氣,劉安似乎是假傳聖旨,心里大慰。天淵上前一步,扶住父親,一起跪下行禮。


    秦和搶了一步上來,托住李灝,道:“愛卿快快免禮。”見李灝站起身來,秦和轉身對劉安,冷冷道:“安表哥,朕方才問你的話,你還沒有回話呢?!”


    劉安跪在地上,忙道:“皇上恕罪。昨日,劉府進了毛賊,所以……”


    “哦?可有什麽東西丟了?”


    “這……”


    “沒有嗎?那可有什麽人被傷了?”


    “這,也沒有。”


    “既沒有丟東西,也沒有傷人。表哥如何知道那人是毛賊?更何況如果真遭了毛賊,不是應該找京都衙門報案嗎?如何會到輔國公府來搜人?!”


    “皇上,這……”


    “哼!你假傳聖旨,竟妄自越權,來輔國公府搜查,居心何在?!”秦和一番話雖帶著稚嫩童聲,卻是句句在理,環環相扣,聽得劉安是滿身的冷汗:“臣,臣罪該萬死!”


    “朕雖十歲,尚且知道此事關系重大,你身為上任只三天的都禦使,居然如此妄為,真讓朕太失望了!”秦和望著抖成一團的劉安,冷冷道:“還不帶著你的人滾出輔國公府?!”


    劉安聽小皇帝放他出府,心一松,忙連聲應下,連滾帶爬的出了大廳,帶著眾人浩浩蕩蕩的迅速撤離了。廳里就只剩了三個人。


    見劉安走遠了,秦和轉過身來,扶住李灝,愧疚的笑笑道:“讓輔國公受委屈了。”李灝見秦和一番話既嚇走了劉安,也沒有追究到底,徹底得罪他身後的勢力,心里暗自震驚小皇帝的聰敏機智,見秦和一臉誠懇的向自己道歉,不由一驚,忙俯身道:“皇上言重了。謝皇上為臣解圍。”


    秦和笑了笑,道:“輔國公既然要謝朕,就請答應朕一件事情。”


    “皇上請說。臣萬死不辭。”


    “這個,朕要請您見一個人。您見了他(她),可不許發脾氣。”


    “好,臣答應您!”李灝心一震,一口就答應了下來,絲毫沒有猶豫。他下意識的和天淵對視了一眼,難道是小哲?


    秦和見他答應了,轉身出去,從門口拉過一個人來。那人穿著件披風,見了李灝和天淵,慢慢把披風解下,低聲喚道:“爹爹,大哥。”


    李灝和天淵都是一怔,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原來那人並不是小哲,而是小蝶,正低著頭,局促不安的站在面前。


    天淵被李灝眼中的責怪嚇得震了震,扯出一絲苦笑,上前牽過小蝶,問道:“蝶兒,你不是去江州了嗎?”


    小蝶偷眼瞥瞥他,道:“我,我不想去江州。所以就回來了。還,還去了宮里,找了皇上。”


    李灝望著女兒倔強的臉,想起另一個不知去向的兒子,不禁心生黯然,口一甜,又嗆出一口血來。秦和忙上前攙住他,叫道:“輔國公!”李灝擺擺手,盡力站直了身子,道:“皇上還是盡早回宮去吧。免得太後擔心。”


    “輔國公,朕此次出來,是要你幫朕除奸臣。”秦和一雙大眼瞪得滾圓,字正腔圓的低聲道,“所以,請你一定保重身子。”


    “奸臣?”李灝一怔,竟一下站直了身子,“皇上此言如何說起?”


    “奸臣就是外戚劉裕臣!”秦和咬著一口白牙,恨恨道:“這幾日,朝中缺了輔國公。劉裕臣大肆排除異己,擴張自己的勢力。說來慚愧,太後因是他親妹,所以從前聽他擺布,連下了好幾道懿旨幫著劉裕臣軟禁了幾位重臣。可沒想到,那奸臣竟把主意打到了母後身上。前天,硬逼著母後把下旨的玉符交出來。母後不肯,竟被這奸賊鎖在了內宮中,不得與朕相見。朕和太後身邊的人也全部被打發到了更火房當差。朕的課也被停了幾日了。”


    “有這樣的事?”李灝一雙俊眉鎖得緊緊的。


    “爹爹,是真的。”小蝶在旁,急急叫道:“蝶兒今天去找皇上,皇上身邊的小太監全都換掉了。皇上和我還是偷偷換了小太監的衣服,躲在送菜的車里,才溜出來的呢!宮里的侍衛似乎也都調換了。”


    “方才劉安被我嚇走,完全是因為奸賊還未敢把宮內的事告訴給旁人。若是他知道了,怕是會當場弒君!”秦和臉白了白,一字一句道。


    李灝點點頭,道:“皇上莫急。臣知道了。您在輔國公府的事已然被劉安知道了,這里不可久留。臣這就送您上禧霞山去。那里的玄德主持會照顧好您的。”


    “朕哪里也不去。”李灝話未完,秦和便斷然拒絕,“朕乃一國之君,遇事豈有逃的道理。朕目前年紀尚幼,勢單力薄,需要輔國公在軍隊的支持,希望輔國公能助朕鏟奸除惡。卻不是希望輔國公救駕!”


    李灝聽完秦和的話,和天淵對視了一眼,一臉肅然,跪了下去,道:“國有王如此,民之幸事。臣李灝遵旨。”


    秦和坦然受禮,扶起李灝笑道:“輔國公,朕還有個請求。”


    “皇上說請求,臣惶恐。”李灝慢慢站起身,微微笑道,“但說無妨。”


    秦和卻意外的沈默了一會兒,擡起頭道:“我想做您的義子,可以嗎?”


    李灝聞言渾身一震,勉強笑了笑:“皇上,您說笑了,我怎麽能……”


    “輔國公!”秦和急急打斷了李灝的話,“小哲當日失蹤,我是知情人。當晚他猶豫不決,是我勸他去的。”秦和捏緊拳頭,低下頭,眼睛頓時紅了:“都是我不好。要是不把紙條還給他,或是阻止他去,或者告訴您和淵哥哥一聲,也好啊!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前幾日沒出事的時候,我每天都派人去找,每天都下旨尋人,這麽多天了,卻一點音訊也沒有,我……”


    李灝楞楞的望著一臉愧疚的小皇帝,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低聲道:“皇上,這不怪你。只是,哲兒他命該如此而已。你不必覺著愧疚,甚至要屈尊……”


    “不,不是屈尊。”秦和擡起眼,望向李灝:“朕……,我一直都想,都想做您的兒子。只是,一直沒有理由而已。”


    李灝望著小皇帝眼底的渴望,沈默了。很久很久以後:“皇上。不,和兒。我答應你。做你的義父。只是,這是私下的約定。不能加封。可以嗎?”


    “好!”秦和原本已經失望了,一聽李灝的話,突然擡起頭來,綻出燦爛的笑來:“朕,不,和兒答應您。義父在上,受和兒一拜。”


    “快起來。快起來。”內斂如李灝,卻依舊有些手足無措。


    正說著,卻聽李三在門外通傳,葛喻來了。


    “王爺,消息放下去沒幾天,果真昨日有人潛入大牢,企圖滅口。幸好琉璃扮成了青蓮的模樣。我們活捉了行刺人,青蓮也終於吐了實話。我詳細核實過了,派青蓮的人,正是外戚劉裕臣。柳府兇殺案是青蓮做的,因為柳大人抓到了劉裕臣內通欲情谷的把柄。胭脂等人也盡是劉裕臣所派人殺的。”


    “哼!好個心狠手辣的劉大人!”


    “義父,如此看來,奸臣罪狀都在了。那我們是不是應該要反擊了?”


    “嗯,我這就去寫信到軍中。讓在江州駐紮演練的輕騎縱旅現在就上京,清君側。”


   


第一卷 柳府迷案 □深深 轉章(上卷完)


    無邊無際的黑暗。


    頭痛欲裂。


    你是誰?一個聲音輕輕的問。溫暖和煦。


    我,我是誰嗎?


    我是李天哲。小蝶。小蝶。是你嗎?


    你是誰。


    我,我是李,李天哲。


    你是誰?我是誰?


    我,我,我是,是,李,李,李天哲。你是誰?


    你是誰?我是誰?我是誰?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誰?


    我。是。誰。


    頭真的好痛。好痛。裂開了口子。身子像被撕裂了。


    你是誰?


    我,我是誰?


    我究竟是誰?


    你是花莫落。


    花朝宮的花莫落。


    花莫落花莫落花莫落花莫落花莫落。


    聲音輕柔的像陣風。好舒服。


    身子漸漸松散了。


    你是誰?


    我是花莫落。


   


花朝秘史  還君明珠 失之交臂


    昭輝十六年。江南。三月。初春。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足有半月,潤濕了整座柳城,如一副潑墨山水畫掛在天地之間,滲入每個人的毛孔。正值清明,路上的行人稀少,大多神色匆匆,面露悲切。


    一間茶鋪開在去城里的必經之路上,鬥大的黑幅上寫著錦繡鮮紅大字:“杏花村”。來來往往,途徑柳城的過客大多會在此停下來,討口茶喝。


    這日,細雨下了半日,終於停了。天卻仍是霧蒙蒙的一片。茶鋪里坐著個兩個英武青年。其中一個留著及腰的黑發,用紫色繡紋錦帶輕挽著,俊美的臉龐,似乎顯得太過柔和了一雙桃花眼里波光閃爍。另一個則顯得更穩重些,俊眉鷹眼,細長的薄唇微微抿著,渾身透著一種沈靜,隱約的卻有著淡淡的悲傷。


    “老大,雨停了呢!”桃花眼瞥了眼天色,抿了口茶。


    “嗯。”另一個擡頭望了望天,低下頭去喝茶。“這壺茶喝完,我們就走。”


    “老大,小哲他,在柳城嗎?”


    “我不知道。只是習慣性地過來看看。”


    “真快。已經八年了啊。”自從小哲失蹤,老大每次途徑一地,都要把周圍方圓幾里的鄉鎮翻個底朝天,希望能找到這個當年離家出走失蹤的弟弟。


    天淵沒有接話,只是望著窗外的嫩柳出神。


    一陣悠揚的笛音隨風裊裊傳來,如泣如訴,笛聲搖曳而上,清淡脫俗,讓人不由心神蕩漾,為之一醉。


    “哇,這附近,誰在吹笛嗎?老大,你聽,真的好美。”


    天淵點點頭,不由的閉上眼,靜靜的聽著。


    不遠處的涼亭里,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正默默地吹著支潤玉白笛。他一身素衣,白皙的臉龐襯著一雙淺灰色眼眸,整個人顯得溫潤如玉,正沈靜的望著眼前的景致。笛音裊裊,久久不能散去,就連匆匆而過的過客也被這笛音吸引,紛紛轉過頭來,望向他。


    就在這時,一個少女穿著身粉紫錦裙急急跑來,一雙杏眼瞪得滾圓,雙手叉在腰上,大聲喊道:“花莫落!”


    笛音驟停。“少宮主。”那少年淡淡一笑,順勢收了玉笛。


    天淵和沈煜聽的正入神,卻沒料到笛聲突然停了,都有些失落。兩人站起身來,付了茶錢,出門牽了韁繩就要上路,卻突聽身後涼亭里傳來一聲嬌喊。


    沈煜好奇的轉過頭看了看,卻見一群人正圍成一圈。隱約中一個少女正在對另一個少年撒嬌耍賴,不禁咧嘴一笑,正要說話,卻聽天淵喚他:“老五,走了。”


    他回頭對上天淵冷冷的眼神,不敢再說什麽,不禁暗自吐了吐舌頭,翻身上馬,向柳州行去。


    “花莫落,讓你等我的啊!你怎麽先跑出來了?!”花無霜氣哼哼的嚷著。


    賭場那麽無趣,居然還能一口氣呆了近一天。莫落望著一向貪玩的少宮主,有些頭痛。卻還是笑著道歉。“對不起。”花莫落好脾氣的低下頭,伸手牽過無霜的手:“我看你玩的很歡,所以就先退出來了。”


    “喂,那要是姑姑來了,你不在,那我怎麽辦?!”無霜沒好氣的瞥了眼莫落,望著他那溫煦的目光,最終嘆了口氣。


    “對不起。”


    “算了。下次不許再走遠了。跟緊我。”


    “好。”


    柳城是一座江南古城,黑瓦白墻,襯著滿城初吐的綠芽。綠意層疊之中,那一抹淡淡的殷紅溫香若隱若現。漫天的潮濕雨氣蕩漾在穿城而過的清河之上,朦朦朧朧,別有一番醉人的韻味。幾方細窄扁舟,偶爾從城河中悄然劃過。雨初歇,便有小販挑著貨擔出來,走家串戶的吆喝著。那只言片語的江南方言,粘糯溫潤,混在小城濕潤空氣里,顯得格外悅耳動人。


    天淵和沈煜自進城後,便一路牽馬步行,為這江南的景致,竟也有了些許醉意。


    突地一陣撲棱聲響起。沈煜微微擡眼,打了個唿哨,一只雪白羽鴿在空中繞了幾圈,翩然落在沈煜的肩頭。


    “老大,京里的信。”沈煜停下步子,一邊輕輕把鴿子紅腳上的竹管摘下,一邊伸手到懷里,掏出個錦布袋子,倒了些稻谷出來,喂給那白鴿。


    天淵接過竹管,輕輕旋了一圈,打開,取出張細長信紙來,幾眼掃過,便已讀完了,不禁皺了皺眉。


    “怎麽了?”沈煜撫著鴿子的羽翅,問道。


    “信上說,小蝶離家出走了。皇上大怒。爹爹和秋煙姨都急壞了。”


    “什麽?小蝶不是就要和皇上大婚了嗎?怎麽在這個時候?”


    “這丫頭,真不知她是怎麽想的!”天淵嘆了口氣,從袖里掏出支精致小筆,放在舌尖潤了潤,提筆在那信背面注了幾個字,按原樣卷好,放進竹管里,遞給沈煜:“爹爹信上還說,小蝶前幾天提到過要來江南,囑咐我,多加注意。”


    沈煜接過竹管,系到鴿子腳上,俯身親了親,輕聲道:“小羽,就看你的了。”說罷便雙手捧著白鴿,向空中一送。只見那鴿子咕咕的叫了幾聲,騰空而起,掠過空中,繞了兩圈,飛遠了。


    “嗯。我待會就讓人給二哥去封信,讓他和琉璃姐在靈州也注意下小蝶。”沈煜拍拍手,牽起馬韁,和天淵繼續往前行。“老大,你看!前面便是水漾居了。我們今晚就住那里,好不好?”


    “好。”天淵點了點頭,攥緊了馬韁。


    水漾居,顧名思義,因依河而修而得名。每當夜幕降臨,沿河的燈火映著波光瀲灩的清澈河水,反射在樓內木結構的天花板上,蕩漾起波影,故名水漾居。水漾居的老板是個有心人,在廳內鑿了個四米見方的水池,種了些許荷花,每到盛夏,荷花開時,清香滿溢,客人們或飲酒或唱歌,在一室爽清中,乘涼談天,自是情趣無窮。整個水漾居因此而名揚江南。


    “莫落,我們今晚住水漾居,如何?”花無霜甚是好奇的望著眼前的精致三層小樓,眼里滿是玩味的笑意。“好。”跟在她身後的莫落,依言點了點頭。


    無霜向掌櫃討了一間二樓的東側上等雅間,沒有理睬周圍人的詫異眼光,一臉興奮地拉著莫落上了樓。推門沖進屋,無霜幾步跳到床上,拉過那床溫軟錦被來,抱在懷里,笑道:“這水漾居,看著是座老宅子,可是風景卻是真不賴。”


    莫落淺淺笑著,輕輕掩上門,放下行李,望著天花板上道:“是啊。江南韻味皆在此樓了。”花無霜把頭墊在被褥上,張嘴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


    莫落走上來,倒了杯茶遞過去,輕聲道:“少宮主若累了,就早些歇著吧!”無霜接過茶,抿了口,叫道:“好茶。莫落,你今晚就睡在這里吧!”


    花莫落點點頭,道:“是。莫落這就去樓下打點熱水來。”無霜點點頭,見他走後,跳下床來,把茶杯放回到桌上,推開窗子,望著夜色,不禁癡了:“莫落,八年了。除非我死在你面前,否則,我不會離開你的。”


    莫落下了樓,卻碰見一群人聚在大廳里,隱約的像是一對夫妻正在為家事爭吵。莫落淡淡瞥了眼,微微一笑,卻沒有理睬,轉身離開,拉了個店小二,吩咐他趕緊送壺熱水上樓。


    “老大,樓下好像有人吵架了!”沈煜好奇的站起身來,推開門,走到回廊里,向下張望。天淵站起身,瞥了眼樓下的情況,只見一對男女吵得正兇,像是為了什麽瑣事,也就不再掛心。他微微一笑,轉身進屋,淡淡道:“老五,想是夫妻鬥嘴而已。早點歇著吧。”


    沈煜撇撇嘴,回頭望了眼天淵,轉身也跟著進了屋,正要伸手關上門,卻聽一聲輕叫,知道可能是撞到人了,忙連聲道歉:“哎呀,對不起了。”


    花莫落揉了揉腦門,望著眼前這個桃花眼的男子,搖了搖頭,笑道:“不礙的。”說完,便繼續往前走。沈煜望著他一路進了隔壁的雅間,只覺著這少年熟悉的很,卻始終說不上來。他自恃見人見事,讀書認字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今天這樣的感覺卻是陌生的很。見莫落走遠了,怔怔的回過神來,關上了門。


    “怎麽了?”天淵望著沈煜一臉的失魂,好奇的問道。


    “沒事。”沈煜回過神來,笑道:“剛才關門的時候一不小心碰到人了。”


    天淵慢慢點點頭,踱到窗前看著漸沈的夜色,不由嘆了口氣。沈煜知他心情不豫。方才尋覓了大半日,卻終是沒有得到一點關於李天哲的線索。沈煜跟隨天淵多年,這種境遇雖然早已司空見慣,但卻依舊發覺,天淵的臉上一如既往的浮現出那種令人心情為之一揪的黯然神傷。


    沈煜握緊拳,卻不知如何開口安慰。他自認口齒伶俐,卻在這種深切的悲傷眼神里失語。最終,他還是沒有做什麽,只是默默的站在身後,陪著天淵一直到夜幕完全降臨。


    天淵靜靜的看著那波光粼粼的河水伴著黃昏,慢慢的升騰起迷蒙的水霧,卻突然覺著有種難掩的失落如潮水般湧入。他微微扯唇,卻感到眼眶有些燥熱:“小哲,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難道,大哥這樣找你,都無法得到你的一點音訊麽?”


    深吸一口氣,握緊的拳卻輕輕敲在了窗台上。罷了,夢里尋他千百度。或許,千百次尋覓後,李天哲真的會出現在那燈火闌珊處,笑吟吟的喚他一聲大哥。


    夜深,花莫落側躺在橫梁之上,聽到花無霜均勻的呼吸聲在屋子里淺淺響起,微笑。他靜靜的聽著屋外的河水嘩啦啦的淌過,腦海里卻浮現出方才撞到他人的那張臉。那種熟悉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天花板上水色倒影瀲灩,閃耀著銀芒,月色動人。莫落微微顰眉,側臉看著那彌蒙的水霧四溢,輕輕晃了晃頭,挪了身子,尋了個略微舒服的姿勢,雙手環胸,閉上眼漸漸入睡。


   


花朝秘史  還君明珠 拒之門外


    幽都,在柳城西南,是一座遠近聞名的商都。來自五湖四海的商旅,熙熙攘攘的聚集到幽都,交換從各地帶來的豐富物產。商人們多了,此地的食宿便發達起來,更引來遊方藝人們在此地長期逗留,一邊表演賺錢,一邊也學習借鑒別家的技巧。


    牽馬走在熱鬧喧囂的通城大街上,沈煜的一雙桃花眼不停地環視著周圍,各種各樣的雜耍表演遍布整條街,人們叫好聲此起彼伏。沈煜心里癢癢的,輕舔舔唇,牽著馬趕上了幾步,小心翼翼望了眼天淵的臉色,正要開口,卻見天淵微微扯唇,回過頭來,瞥了自己一眼,沈聲道:“等我們到了幽州府郡安頓好,我便陪你過來好好逛逛。”


    沈煜聽了這話,不由大喜,瞇眼笑開了:“嘿嘿,還是老大知道疼人。”天淵看他的開心樣,心里憋了一晚的失落終於有些散了,微微展開一抹笑意,騰出一只手輕輕拍下沈煜的肩:“這麽早就退房出來了,辛苦了。”


    沈煜天生就擅於察言觀色,笑看著天淵眉宇間的陰郁有些松動,忙湊趣道:“老大說什麽客氣話呢?小五可聽不見。”天淵看他滿臉的殷切,不由失笑,轉身換手牽了馬韁,笑罵了聲:“馬屁精。”說完,他轉頭看著周圍那方喧囂熱鬧,嘴角笑意卻慢慢隱去,微微顰眉,嘆道:“小蝶怕是最愛這樣的地方了,也不知道她又跑哪里去惹事生非。過幾日,明明就要……”


    沈煜見天淵欲語還休,心知是小蝶即將入宮之事,心里也為天淵著急,不由暗地埋怨小蝶不懂事。他不敢再去叨擾,勸了幾句,讓天淵不要多想,便退了幾步,只在後面半丈之地亦步亦趨的跟著,一雙眼睛四處掃視著,眼神里卻帶了幾分探察之意,心里只盼著能看到李鶯蝶那熟悉的身影。


    天淵和沈煜一直往東行,過了最繁華的市集和大街,入了多為商旅客棧的東城。牽馬往北轉,便到了一處府邸,擡眼望去,門口掛滿了紅艷艷的絳紙燈籠,迎來送往的馬車來來去去,幾乎可以算的上是門庭若市,只見牌匾上寫著“幽州府”三個魏體金漆大字。天淵停下腳步,微微顰眉,勒了馬韁,回首,低聲吩咐:“我們去後門看看。”


    兩人牽著馬,繞到府邸的後巷處,只見一扇木柵門,幾個小廝正嬉笑著靠在門口和送菜的販子聊著閒天。沈煜搶著把馬韁遞給天淵,快步走上前去,笑著道:“煩請幾位進門通報你家老爺,就說我們家少爺拜帖求見。”


    那幾個小廝正聊著開心,卻被人突然攪了,不滿神情立時擺在了臉上。打首的一個懶洋洋的擡眼瞥了眼站在稍遠處的穿著便服的天淵,再打量了下眼前的這位桃花眼青年,沒好氣的撇下嘴,滿臉嘲諷:“喲~哪來的少爺啊?還拜帖?有帖子,您就去大門啊~咱們老爺過幾日大壽,這消息一傳出去,嘖嘖,阿貓阿狗的都來拜。”


    沈煜哪里受得了這個,瞇起眼,挑了眉,冷笑道:“你小子說什麽哪!知道爺是打哪兒……”話未完,卻被天淵上前一把抓住了手腕,不由得住了嘴。天淵冷冷的瞥了眼那幾個小廝,沈聲道了句:“打擾了。跟我走。”說著,一把拽著沈煜就出了後巷。


    沈煜被一路拽著出了巷子,不滿的瞥了眼天淵,上前牽了自己的馬,叫道:“老大!他們是什麽東西,敢這樣狗眼看人低!你方才幹嘛攔著我表明身份啊?”


    天淵翻身上馬,沈聲道:“你隨我來!”沈煜看天淵臉色,不敢再說什麽,卻委屈地癟癟嘴,到底還是跟了上去。


    天淵帶著沈煜回到方才來時路過的街市,下了馬,找了家皮貨店,系好了馬韁,擡腳進了店內。沈煜不知他要做什麽,一臉茫然的跟了進去。天淵進店四下一掃視,冷冷看了迎上來的夥計,微微扯唇,道:“把你們大掌櫃叫出來。”那夥計上下打量著進店的兩個年輕人,臉上雖賠了笑,腳上卻沒有動彈。


    天淵冷哼一身,從懷里掏出個金元寶來,頓在一旁的幾案上,挑眉,冷笑道:“怎麽?沒有聽到本公子的話麽?”沈煜這才有些回過味來,不由暗笑,走上前去,笑喝道:“還不快去叫你們掌櫃出來迎接?!”


    那夥計看著桌上那金光燦燦,眼睛都直了,被沈煜這麽一喝,回過神來,忙不叠哈腰,賠笑道:“小的怠慢了。我說今天早上怎麽喜鵲叫呢~~原來是財神爺要上門了!您們二位剛才一進門,小的就知道您們就是金主。兩位財神爺,您們里面雅廂請,稍坐會兒,小的這就給您去叫我們大掌櫃去。”


    天淵聽他滿嘴胡謅,只輕輕點了點頭,隨著那小夥計進了廂房。沈煜一邊聽著,一邊忍笑,跟著天淵進了雅間。稍時,一身福態的大掌櫃帶著夥計,端了茶盤點心,笑瞇瞇的進了屋。天淵坐在主座上,見掌櫃進來,只是擡眼瞥了眼,微微點頭算是招呼了。


    那掌櫃見天淵的倨傲神情,臉上的奉承笑意更深了,親自給天淵和沈煜倒好茶,退了半步,才搓手笑道:“方才店里的夥計不懂事,怠慢了兩位。您們大人大量,別介意。”


    沈煜在旁懶洋洋撥了茶末,吹了吹,微微抿口,挑眉,輕笑道:“上好的雨前龍井,封山的,味前苦後甘,體態潤澤,不錯。”胖掌櫃見沈煜舉止語態,分明是個富貴人家出生。這樣的貴公子居然坐在下首的位置。他瞇起眼笑著,眼光卻一直打量著坐在首位的那位,只見推末吹葉之間,仿佛禮節更為講究。


    這兩位居然只穿著普通百姓的布袍,難怪夥計方才會弄錯,怕是哪里的大戶公子哥故意隱藏身份到江南來遊玩的,看來是萬不能得罪的人。那胖掌櫃一聽沈煜開口讚茶好,似乎沒有怪罪之意,小眼瞇的更細了,笑臉盈盈的忙開口道:“您真是識貨。這是今天新摘的茶,希望能合您的口味。”


    天淵微微咳了幾聲,冷冷開口道:“可有好的?”掌櫃被他的神色嚇的一抖,忙恭恭敬敬的躬身答道:“回這位公子,小的不敢把那些差強人意的拿到您面前污了您的眼。您一看就是識貨的,小店不敢絲毫欺瞞。我們這里前幾日剛到了件兩件裘衣,都十分難得。您不妨看一下。”那掌櫃斂了笑意,一臉嚴肅的喚了夥計進屋。那夥計雙手端著個長方漆木花盤,上面放了件純黑皮草。沈煜放下茶杯,站起身,慢慢晃過去,用手背輕輕拂了表面,不由挑眉,笑:“柔潤如雲,拂之若無。好一件黑狐裘!”


    那掌櫃見他稱讚,忙賠笑著:“您真是識貨。這是件世上少有的黑狐裘!只怕就在京都,也難以找到一件色澤如此潤的好貨。”天淵慢慢抿了口茶,瞥了眼那裘,微微笑開,道:“小五,你不是有件黑狐手圍?這回,可以配齊了。”沈煜聽他意思,是要贈自己這件罕有的黑狐裘,不由大喜,笑著過來,躬身給天淵行了禮:“小五多謝大哥了。”


    天淵笑著站起身,伸手虛扶起他,道:“跟我客氣什麽?”他轉頭看眼掌櫃,挑眉,淡笑:“還有麽?”


    “有!有!”那掌櫃擊掌讓另一個夥計進來,親自掀了漆木盤上的織錦,卻見一件如雪白裘靜靜躺在上面。縱然是天淵,也不由楞了楞,上前輕輕撫過那裘衣,扯唇微笑:“天山的雪狐裘?不錯。我要了,”說著,便輕笑著從懷里掏出兩張5000的銀票,用指尖輕撚著,遞了過去,微笑道:“還要麻煩掌櫃替我和兄弟弄套適合的衣服來。”


    掌櫃見他如此爽快,不由也呆了呆,回過神來,接過銀票看了又看,高興的嘴也要合不攏,忙不叠道:“明白明白。小的這就去安排。”


    從皮貨店出來,兩人早已是改頭換面,只是上馬入轎的功夫,就引得周圍人側目無數。


    天淵一身華貴繡金絳紅錦袍,墨黑金絲舞蝶細腰帶,一塊羊脂白玉環佩搭著大紅繩編的平安結系在腰間,顯得更加的溫潤膩滑,下身著淡藍竹節樣式的綢褲。剛買的雪狐裘衣披在最外面,映著絳紅,分外搶眼。只見天淵修眉鷹目,薄唇微抿,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氣勢讓周圍的人頓時一陣驚嘆。他卻不理會,一躬身進了店外早已候著的青帳小轎。


    沈煜則穿著件淡青綢褂衫,白皙膚色襯著雪白領口越加的幹凈利落,用絳紫繡金絲寬腰帶系著,腰間掛著只五彩琉璃麒麟,深青錦褲,腳上蹬一雙鹿皮長靴,外面披著件黑狐裘衣,齊腰黑發用只青玉環佩束著,俊美的臉龐上一雙墨綠色的桃花眼,柔波瀲灩,笑臉盈盈翻身上了馬。


    一馬一轎,往那幽州府一路行去。


   


花朝秘史  還君明珠 入府賀壽


    一匹青騮馬,一頂青帳軟轎,本也不是很顯眼,只是行在路上,沈煜和他那身雪亮黑澤狐裘實在紮眼的很,一回韁,一落馬,舉手投足間都散發這一種旁人無法企及的優雅。那府邸門口原本喧囂非常,見這人這馬這小轎,竟一時間安靜下來,無人開口說話。


    府門口站著位青衫布鞋,外頭罩了件毛褂,一身利落打扮的中年漢子,個頭雖小,別了個腰牌,笑臉盈盈,招呼著來去的人們,臉上雖是笑意,眼內卻還帶了些大戶人家擡首看人的驕氣。他似乎沒有料到會有此情景,面上也不由一滯,過了會方才回神,忙揮手交待了下身邊的小廝,提了袍腳跑了下來,滿眼的疑惑和震驚。


    眾人都靜靜的站在一邊看,卻見那桃花眼的俊美青年左手牽了馬韁,右手微微撫著馬頸,看著大管家撩袍迎下來,竟沒有絲毫的惶恐,反倒瞇著眼笑開了。只見他微微揚眉,卻沒等大管家躬身開口問話,從懷里掏出了個金牌,只輕晃了晃。卻見那管家渾身一震,對著那青年躬身行了大禮,又朝著小轎拜了拜,垂首小聲說了幾句,撩起袍角,轉身就跑,急切下竟有幾分跌跌撞撞。


    眾人看大管家失態,不由都大疑,頓時悉悉索索的議論聲開始響了起來,不知那軟轎里究竟是怎樣的達官顯貴,竟使得一向沈穩精幹的大管家也如此的驚慌失措。稍時,府門打開,禮炮三鳴,兩排小廝先跑了出來,列隊站好。稍後,一個穿著府郡官服的精瘦老人帶著方才的那個大管家和一幹家人快步走了出來,徑直往那頂小轎迎了上去,在轎前雙膝跪地,俯身行了大禮,道:“幽州府郡錢墨,拜見小王爺和明欽衛的大人。”


    “錢大人快快免禮。”一個清冷溫潤的聲音從轎簾後響起,幾個眼尖心靈的小廝早已趕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從沈煜手里接過了馬韁。沈煜看在眼里,心內暗笑,臉上卻不動聲色,也不去扶那錢墨,只走到轎邊,微微躬身,擡手輕掀起轎簾。


    天淵朝沈煜輕點頭,淡笑,攏了攏雪白狐裘,躬身出了轎子,舒眉展目,微微舒了口氣,望著周圍眾人詫異的,恭敬的,殷切的目光,不由愉悅的扯開了唇線。他伸手虛扶起錢墨,直直的看著,挑眉淺笑,低喃道:“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錢伯伯,我們進府再談。”


    那錢墨站起身,望著天淵雍容俊朗的面容不由呆了呆,卻正好聽到那聲親昵的稱呼,惶恐不已,連聲道不敢,一邊側身讓開,讓天淵和沈煜先行。天淵卻不再推搪,微笑點頭致謝,擡腳往前走。沈煜伸手微扯了下黑裘的袖邊,瞇起眼,朝著錢墨笑了笑,跟著天淵往里走。一群人如演戲一般,呼啦啦的出現,如今又呼啦啦的簇擁著那兩個青年進了府。


    一旁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由暗自咂舌,都道這錢墨仕途順暢,背景深厚,原來京內真的有貴人相靠,也怪不得他們家的奴仆都有十足底氣。


    天淵一幹人等徑直進了迎客廳,落了座。那錢墨忙不叠的連聲招呼著丫鬟們上好茶。天淵坐在首位,接下去便是沈煜。錢墨和一幹家人則坐在次席,一臉拘謹的賠笑看著。天淵微抿了口茶,展眉,擡眼,微微笑開道:“錢伯伯不必如此拘禮,方才在門口是做給外人看的。父親常說,您們這些故舊和他的輩分是一起的,交情也深厚,若不按朝堂的職位,天淵和沈煜是要叫您一聲叔叔的。您如此拘謹,倒讓天淵不知所措了。”


    錢墨聽了此話,頓時眉眼里的緊張消散不少,笑道:“呵呵,您說這話,錢墨如何擔待的起?”天淵淺淺一笑,從袖中拿出一封書信,站起身來,走過去,親自遞給錢墨,恭敬道:“這是父親托我捎給您的賀壽信。父親說,最近朝中事務繁雜,本想著親自來江南跑一趟,給您賀壽的,看來沒有這個福分了。”


    錢墨忙站起身,雙手接過那素紙錦邊信箋,笑道:“王爺哪里話。錢墨沒能上京拜見他,已是罪過。王爺日理萬機,怎能煩勞他老人家親自來給錢墨賀壽。真真的折壽了。”


    天淵笑看著,溫言道:“父親本就命我替他尚州祭祖,這便正巧托我來給您這里賀個壽,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他說,六十花甲,八十古稀,等錢伯伯到了古稀之壽,他若還在人世,定會親自上門叨擾,來給您拜壽助興。”


    錢墨高興的一臉感動,擡手行禮道:“謝小王爺吉言。請小王爺替錢墨給王爺捎句話:讓他老人家一定要注意身子骨,錢墨會在這里等著入京,給他慶賀八十大壽。”


    天淵笑聽著,微微點頭,眼內卻不自然的掠過一絲感傷,正色道:“天淵記下了。多謝錢伯伯。”沈煜在旁聽著,看氣氛不知怎的有些傷感,忙逗趣道:“錢大人,這位夫人在此坐了多時了,您也不介紹下麽?”


    錢墨拍了拍額,笑道:“哎呀,您看看,我這老糊塗,竟忘了招呼……”天淵淺笑,眼神微轉,這才打量起一旁的錢府家人。錢墨原配生了一子,前幾月方才續弦,娶了現在的這位夫人。


    天淵見這小夫人閨名月娘,年近三十,容貌艷麗,身姿裊娜,見了他和沈煜竟沒有一點怯場之意,行過來,扶膝行了禮,聲音甜美,言語間都是軟軟糯糯的江南韻味,玉蔥般的纖細指尖攏在袖中,垂首斂目,一臉恭敬的樣子。天淵淺笑著,微微點頭,算是見過了。


    錢墨長子錢越峰,竟是個經商販絲綢的。官宦出身的富家子弟,整日跑途各地,經商販綢,終不是件好事。早年,錢越峰與父親大吵一架後,離家出走,竟是十年未歸。前幾月回來,卻已是江南少有的幾家西域綢行的大東家。錢墨見他事業有成,財源滾滾,也算是應允了他的買賣,但如今和天淵說起來,神色間還是有些尷尬之意。


    天淵倒是不在意,反倒對錢越峰看起來木訥的大智若愚樣有些佩服。錢越峰聽著父親絮叨,臉微紅,起身給天淵行了禮,卻沒有開口說話,顯不出半點精明能幹的商人樣貌。這樣的性子竟然能把綢行開遍半個江南之地,卻也是個厲害的人物了。


    錢墨官途通暢,但不知為什麽人丁零落,這向來是他的一樁心事。長子到現在也還沒有婚嫁之事,找了數個名門閨秀,都被執拗的兒子拒了。他說著說著,頓時有些觸動心思,神情里也有些黯然。


    沈煜擡眼看著小夫人一會兒,微笑道:“夫人,我看你面色微微泛白,可否讓沈煜把把脈?”那月娘轉頭看了眼丈夫,得了允,便輕輕頜首,撩了袍袖,露了截白藕雪臂過去。沈煜挑眉,笑瞇瞇的探指過去,輕搭上,微微按壓,隨即抿了抿薄唇,笑著起身,拱手道:“恭喜錢大人,真是雙喜臨門。”


    錢墨看他神色,微微一怔,轉眼看了眼夫人,道:“呃,沈大人,您這話是說?”沈煜笑瞇瞇點頭:“在下的醫術雖不精,但最粗淺的喜脈還是能摸出來的。”錢墨大喜,上前扶住月娘小心翼翼落座,轉身一躬身給沈煜行了個大禮,眉眼間的喜色簡直要溢出來了。


    天淵見他面上的喜色掩也掩不住,心里也不由高興,笑著開口道:“不瞞您說,過幾日,錦鯉也要來,到時候讓他給夫人細細診下脈吧。”錢墨聞之大喜,忙拱手謝過。


    天淵見他心思不寧的不時看看夫人,心里暗笑,抿了口茶,站起身道:“時候不早了。後天便是錢伯伯壽宴,天淵想在府上打擾幾日,不知?”錢墨忙笑道:“小王爺說什麽客氣話,房間都給您和沈大人安排好了。”正說著,只見那大管家從門外跑進來,躬身行了大禮,擡眼笑道:“見過兩位貴客,老爺,夫人,東廂房已經收拾出來了。您們需要什麽盡管和小的們講。”


    沈煜點了點頭,笑瞇眼,伸手攏了攏黑狐裘,輕聲道:“老大,我們就別再叨擾錢大人了,隨管家去東廂房吧。”天淵微微頜首。錢墨忙笑著道:“哎呀,這是哪里話。小王爺到府,是錢墨的福分。兩位,請隨我來。”


    一行人出了前廳,過了長廊,一路上都是家仆們低垂的眼和恭敬的禮數。沈煜正想著前不久在後門的待遇,不禁微微嘆口氣。一行人邊走邊閒聊著,正要轉彎進東廂房的院落,一個小廝捧著果盤哆哆嗦嗦,低著頭,一個沒站穩,竟撞了過來。沈煜眼明手快的伸手扶住,定睛一看,竟是方才站在後門出口嘲諷的那個。那小廝看來是早已認出,嚇得抖成一團,跪倒在地,不住的叫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兩位大人大量。”


    錢墨看著那小廝,不由喝斥道:“沒眼力的東西!怎麽端著盤子不看人?!”沈煜微微笑道:“哪里是不看人,是不敢看吧?”天淵瞇起眼,沈聲低喝道:“小五!”沈煜一驚,忙收了臉上的玩味笑意,悄悄吐舌,站好身子。天淵淺淺一笑,伸手扶起那小廝,道:“無礙。你去做事吧。”那小廝惶恐中,滿臉都是逃過一劫的慶幸,急急的行了禮,忙轉身跑遠了。


    錢墨聽著對話,心里奇怪,正要開口問,卻被天淵笑意里冷漠,攔住了。卻聽天淵溫潤的聲音響起:“沒什麽。只是方才找錯路罷了。”錢墨覺著府門口那個雍容華貴的小王爺又回來了,當下不敢多問,只是笑著應了。


   


花朝秘史  還君明珠 初來乍到


    兩人在東廂房住下,錢墨又心不在焉的寒暄客套了幾句後,匆匆告退。沈煜靠在門口,擡手攏了攏身上的黑亮狐裘,望著走遠的人影,不由得意的笑出聲來。天淵看他的樣子,心里暗自好笑,只顧低頭抿了口香茶,輕咳了幾聲。


    沈煜偷眼望去,卻看不見天淵的神情,心里不免有些惶急委屈,邁步慢慢蹭過去,賠笑輕喚了聲:“老大!”天淵忍了笑意,只點點頭,應了聲。沈煜扯扯油亮的毛絨袖口,低頭嘀咕:“就剛才那句話,你不會罰我吧?”


    天淵騰地站起身,看著身旁的沈煜抖了抖,暗自搖頭,心道:裝得真像。他扯唇淡淡一笑:“你不是要去那集市逛一圈麽?走吧~”沈煜輕輕眨眨眼,樂得擡手扒住天淵的肩,叫道:“老大大人大量,哈哈,真懂得疼人~~”


    天淵被他脖頸處的毛茸狐毛撩撥的直躲,眼里也帶了笑意,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在想些什麽?”沈煜笑得瞇起眼,嘴角咧得大大的:“呀,我不就是在想老大英明神武,體恤弟弟們麽?”天淵被他吹捧的暗自搖頭,伸手拍了拍沈煜的後背,淺笑:“還不快走,一會兒太陽落山,就該收攤了。”


    沈煜脖子一縮,窩進溫暖的狐裘里,舒服的瞇眼,笑著跟著天淵往外走:“老大,你怎麽想想搞這麽大的架勢入這個郡府?這不是你的風格啊~~”天淵腳步微頓,擡眼看看天空,微笑,低聲道:“父親常說的,虎有虎途,鼠有鼠道,不可亂。先前為了清靜走後巷,是我疏忽了。猛虎如何能鉆鼠洞?我們一身布衣去後門,被小瞧了,那是人之常情。再者,我們來拜壽,豈有去後門的道理?”


    沈煜聽在心里,點點頭,揚眉壞笑:“猛虎豈能鉆鼠洞,王侯怎可走後巷,確實有理。只是,讓大哥如此破費,實在是讓小弟有些過意不去。”天淵瞥了眼身後得意的臉,笑罵:“得了便宜還賣乖!”沈煜討好的擡手輕輕拂了拂天淵的雪白狐裘,笑瞇瞇:“嘿嘿,老大的便宜也就我們幾個能沾點。”


    天淵被逗得直笑,暗自搖頭。兄弟倆說笑著,出了東廂院,過了花廳,正要往正堂出去,卻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人撞了個正著。天淵快手扶住,卻見是個老婆子,穿著件絳紫錦袍,只是滿臉的胭脂油彩,手里還抱著個繡花紅枕,正定定的看著他。天淵微微顰眉正要開口,卻見那婆子忽的咧嘴一笑,伸出臟兮兮的手扒到那雪狐裘衣上,還湊了臉蹭著,口水從嘴角上淌下來,嘴里還不停嘀咕:“小寶寶,穿花衣,兩只眼睛真美麗。嘀嘀咕咕把油運。小姐小姐,種蘭花,蘭花根~~甜絲絲~大家拿來吃。”


    天淵不禁一楞,還沒反應過來,那婆子就已被兩個小廝一把拉走了,一個丫鬟忙趕過來拿手絹給那婆子擦口水,還把幾塊桂花糕塞到婆子的手心里。那婆子被無端扯走,嘴角一拉,眼見著那雙老眼里頓時盈了淚,但眼睛看到那桂花糕,頓時一亮,一把抓過桂花糕塞到嘴里,不停嚼著。那丫鬟一面拍著老婆子的背,一面招呼其他人把她扶遠了。


    這時,從旁邊匆匆跑來一人。天淵二人定睛一看,卻是這府里的大管家。大管家氣喘籲籲的跑過來,直作揖,賠笑道:“這婆子原本是我們老爺原配夫人的隨嫁丫鬟。我們大太太死了以後,老爺原本想把她送回娘家的,可咱們大公子硬是不讓,那時候又哭又鬧的。老爺沒辦法,只好留了下來。卻不知這婆子的瘋癥越來越厲害了。可大公子說,她是大太太的貼身人,不放心把她再送走。所以就找人伺候著。哎呀,沒成想,剛才冷不丁的從後園里跑出來,沖撞了兩位貴客,還真對不住。”


    天淵不在意的揮揮手,淺笑道:“難為大公子如此仁厚了。此事不必在意。對了,本王和沈煜出去逛逛,不用轎子了。告訴下你們家大人,晚膳不必候了。”那大管家忙點頭笑著應下,送兩人出了大門。


    天淵二人在集市上逛了半日,直到天色黯了,才找了一處大酒樓,叫了些菜,包了雅間坐下來。沈煜邊抿著香茶,邊望著窗外的紅燈籠一盞盞亮起來,心情頗好的笑道:“幽都不愧是幽都!這熱鬧都快趕上京都了。對了,老大,你可知道這幽都可有個淒美傳說?”


    天淵淺笑看著店老板親自把菜一道道的上齊了,轉眼看窗邊的沈煜,挑眉笑道:“哦?你又從哪里打聽到了?來,坐下邊吃邊給我說說?”


    沈煜笑瞇瞇,跳下窗台,晃到飯桌前坐好,跟著天淵拿起筷子,夾了塊醉筍片,放在口中慢慢嚼嚼,笑道:“相傳,幽都有位種花女,種了滿園蘭花,每年盛放之時,滿城馨香。大家都叫她蘭仙娘。”


    “蘭仙娘種花的手藝越來越出眾,很多稀有品種都能在她的花園里見到,名氣一直傳到京都。有一日,京都朝中有位大官的寵妾過壽,幽都府郡聽聞那寵妾最愛蘭,便去找那蘭花仙,命她在三日內,培育出一種稀世罕見的蘭花來,不然就燒了她的花園。”


    “蘭花仙聽完後,嫣然一笑,拔下頭上發簪,紮破了手指,讓指尖上的鮮血滴到蘭的雪白花瓣上。不知怎的,那血染暈開,竟蔓延了整座園子。


    “瞬時,整座園子的馨蘭,都被蘭花仙的鮮血渲染成絳紅花瓣。蘭花仙手捧蘭花,遞給府郡,道:這叫絳紅血蘭。“


    “府郡接過花,不由大喜,定睛一看,才發覺,原來蘭花仙花容月貌,美若天仙一般,頓時心生邪念,命左右就要把蘭花仙強行帶回府邸。蘭花仙掙脫了小廝的蠻扯,豎眉冷目,怒視府郡大人,道:“府郡大人,芷蘭生於深林,不以無人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


    “說完,便跳下了園中那澆花水井,香消玉殞。說來奇怪,那滿園蘭馨也隨著仙子的離世,而瞬時枯萎雕零。府郡在旁見此情景,卻無力阻擋,百般無奈下,卻慶幸手中尚存一盆,於是將那盆血蘭端回府邸。“


    “當晚,那血蘭化為烈火,將府郡府邸焚燒得一幹二凈,府郡也因此葬生火海。此後,幽都就再也不見蘭花的身影了。”


    沈煜說完,舔了舔唇,喝了口茶,擡眼看天淵。天淵聽著怔忡,見沈煜望過來,只微微一笑,道:“這傳說,你從哪里聽說的?”沈煜扯唇笑道:“方才在門口,聽鄰座的幾個人在聽店小二講這故事來著,就順便記下了。”天淵挑眉,夾了塊魚,笑道:“民間傳說大多是淒美愛情故事,如此剛烈的傳說,倒還是少見。此女子性情如蘭,實在難得,也不枉被叫做仙子了。”


    沈煜點點頭,一臉壞笑:“只是幽州府郡錢大人好可憐,生生的被套上了個故事,做了個貪權勢利的反面角色。”天淵微微顰眉,沈了聲音道:“小五,慎言。”沈煜偷偷吐吐舌頭,點頭應聲是,扒了口飯到嘴里。


   


花朝秘史  還君明珠 客家有船


    柳城,難得有一日明媚。很多一路沿河而下的烏蓬船倚靠到方石壘砌的碼頭上。船老大們下船去附近的酒棧喝酒嘮嗑,談談一路而來的趣聞。而船上的女人家則帶著自家的鵜鶘在碼頭叫賣一路捕獲的鮮魚。柳城也算是一大鎮,來買魚的客人自然不少,許多還是酒樓的精幹進貨掌櫃。船上的女人家一路看的風景多了,見識也廣,張口還起價來卻也比得上這些小鎮貨商的精明能幹。


    花無霜一身淡翠色錦襖坐在水漾居的客堂里用早膳,袖口一片素白竹紋。一張素凈的少女粉臉還帶著點嬰兒肥,卻偏偏長了雙精靈古怪的大眼睛。嘴里雖小心翼翼的咬著那熱燙的小籠包子,黑漆漆的星眸卻還是滴溜溜的轉。坐在身邊的花莫落看她這樣子,就知道這壞水又要冒出來了,不僅有些頭疼,微笑著擡手在無霜眼前晃晃,道:“花大小姐?”


    花無霜回了神,擡眼笑了笑。莫落暗自搖頭,伸手遞個醋碟,笑著低聲說:“又在想什麽呢?”花無霜纖指按在唇上噓了一聲,指指身後,神神秘秘道:“你聽,那邊那兩個漢子在說什麽呢?”


    莫落擡眼望去卻見兩個大漢,都是船老大的模樣,卻正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說些什麽。他屏了氣息,暗運內力,側耳細細去聽,只聽那船老大道:“這回花朝宮這可算是要出亂子了。”


    “噓,花朝宮是何等名望,鄭老大,你這話可別亂說,小心禍從嘴出。”另一個微胖一點的大漢忙壓低了聲音,還四處張望了幾眼,生怕躥出什麽禍端來。


    開頭說話的那個船老大倒是滿不在乎,還有些得意,朗聲笑道:“哎~何三頭,我們都是跑船的,說起來咱們漕幫與那江湖上的門派本沒有太大關系。可這回,南宮斯城找到的寶貝聽說是水里龍王爺的奇珍異寶。咱們漕幫的葛總堂主還出了份心力呢~這事在漕幫早就人盡皆知,也就你這個老實巴交的人不會去打聽。”


    何三頭聽了這才微微舒眉,低聲道:“這事本就是是非。我可不摻和。”


    鄭老大一楞,隨即哈哈大笑道:“你就這點鼠膽,難怪只能守著何爺留著的那幾艘破船,發不了大財。”何三頭臉一紅,氣哼哼的站起身,叫道:“爺那是韜光之計!你個目不識丁的懂什麽?!”


    鄭老大一拍桌子,紅了脖子,高聲嚷道:“何三!你別不知好歹!目不識丁怎麽了?!老子行走江湖的時候,你還沒出世呢?!你識字懂理,去考個進士給大夥兒看看,老帶著那點家當泡在一群目不識丁的爺們里算什麽本事?你再橫,信不信老子等會兒就去砸了你家的破船!”


    這些話算是振聾發聵,頓時水漾居里喝茶用早膳的客人都轉頭看了過去。掌櫃帶著幾個夥計急匆匆的從後櫃趕了出來。何三被搶白的說不出話來,一張臉青白相換,手指哆哆嗦嗦指了一會兒,道:“你,你要敢!我,我去葛老爺子那里告你去!”


    鄭老大踢翻了桌子站起來,眼睛一瞪還要說,掌櫃忙上前賠笑周圓。何三雖氣得三葷六素,看著鄭老大蠻橫樣卻還是怕的緊,冷哼了一聲,提了袍腳走了。人走了,帳還沒結,鄭老大這會兒子是什麽骯臟話都說出來了,罵罵咧咧的好不容易結了帳,後腳也出了門。掌櫃看這對瘟神總算是散了,舒了口氣,給周圍的客人躬身賠禮,吩咐夥計們收拾殘局。


    花無霜和花莫落一場鬧戲看完,面面相覷。無霜蘸著醋吃完最後一只小籠包子,放了筷子,拿手絹抹了嘴,笑道:“走,我們去會會那個鄭老大。問問清楚。”


    莫落方才聽到花朝宮三個字,心里早已疑雲四起,何況又牽扯到素來與花朝宮不合的欲情谷。那船老大沒把事情說明白,總是一塊心病,聽花無霜這麽說,便點頭笑著應了。


    兩人起身結了帳,跟著鄭老大一路往西行去。西邊是個碼頭,停了幾只漁船。船上人見船老大回來了,都忙上前行禮問安。那鄭老大走了一路,窩了一肚子火,正沒處發,朝著當頭迎來的一個夥計心窩就是一腳。那小夥計也機靈,身子往後閃了下,順勢滾到水里,頓時哭爹喊娘,高叫求饒。鄭老大看到那狼狽樣,心火像是也去了,哈哈大笑,親自伸手把那夥計從水里濕淋淋的拽了上來。


    花無霜他們在身後看得仔細,莫落不禁一笑:“這鄭老大看起來也是個孩子心性呢!這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說話也沒遮沒掩的。”花無霜瞥了他一眼,道:“你下句是不是想說,好像和某人很像。”花莫落一楞,舒眉展目,瞇眼笑開:“這可是你說的。”花無霜微瞪了他一眼,擡手在手臂上擰了一把:“我哪里像孩子了?!”


    莫落吃痛,忙笑著低頭告饒。無霜知道他多半是裝得,心里卻很受用,笑瞇瞇收了手,轉過身看著船上忙碌的一群人,道:“那鄭老大像個孩子,說話沒遮沒掩,倒省了我們不少問話工夫。我們走。”


    鄭老大看著時辰不早,正要吩咐起錨開船,卻被一人喚住,低頭一看,卻是個花季少女,身後還跟著個俊美少年,一看便是富貴出聲,忙堆了笑道:“喲,今天是遇貴人了?兩位要坐爺的船?”


    莫落聽他自稱爺不禁暗笑,卻聽花無霜正擰了假嗓子,眨巴眼睛,天真問道:“這位叔叔,你們這船去哪里呢?”那鄭老大看這如花似玉的半大姑娘笑瞇瞇,用嬌滴滴的聲音問話,早癡了,呆了半刻才道:“你們去哪里,我們就去哪里!”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鬧了笑話,一張臉早已染得通紅。莫落知道無霜用了本門的魅惑功夫,只是他日日與無霜相伴,音容笑貌早已深深在他心里。無霜的媚功此刻在他看來別扭極了,不由噗的笑出聲來。


    無霜微微瞥眼身後的莫落,拽過來順勢牽上手,魅然一笑,偏頭嗔道:“叔叔這是什麽話?你們的船難道還隨搭客人的意思轉向麽?”


    鄭老大看著那牽著的手就覺著刺眼。他性子向來直,便道:“這人是誰?”這本已是冒犯了,無霜卻不在意,反倒偏了頭細細打量了,笑瞇瞇看著莫落道:“你說呢?”莫落知她又在胡鬧,本不該理會,無奈被一雙綿軟溫熱小手緊緊握住,看著那素凈桃花面容,臉不由紅了,竟一時半會答不上來。


    無霜知莫落性情羞澀,自小便喜歡拿這點逗玩,只是隨著年月漸長,莫落對她便已知根知底,加上性情日漸沈穩,便不再容易被這小孩式的調戲逗弄到了。無霜難得見他這般窘樣,不禁玩心大起,笑瞇瞇倚靠過去,在莫落耳邊吹口熱氣,微微偏頭,道:“嗯?”


    莫落只一恍神,便知自己失態,輕輕咳了幾聲,身形一動,不自覺往邊上離了幾分,手里雖還是牽著,卻緊了幾分,輕責道:“小妹,你又貪玩胡鬧什麽?”花無霜微微嘟了嘴,卻也站在一旁不再說話。


    花莫落一身月白,站在岸邊,俊朗身姿已是惹眼,他沒有在意沿路的好奇目光,一雙灰眸淺笑著道:“舍妹向來貪玩,總是胡鬧。我們兄妹從來江南遊玩,本就閒走閒逛,沒有什麽目的地。這次走水路也是圖個沿途水鄉風景。船老大這船去哪里,捎上我們一程就是了。船錢不會虧待的。”


    鄭老大聽了這話,哪還有什麽異議,連連點頭,道:“自然自然,來來,兩位快上船吧。”鄭老大雖是粗人,但畢竟是個老江湖,心里的算盤一打便知只是個萬利無害的好事。眼前,少年俊眉郎目,舉止優雅,光站著就惹來不少羞澀的愛慕,少女則嬌美里透著點魅惑,一雙水潤眸子閃亮得似乎能勾人。這樣的船客不僅看著養眼,給的船錢一定也不會少。


    花無霜甜甜笑開,似有似無的對身後的莫落眨了眨眼,足尖輕點,掠到甲板上,一低頭進了船艙。莫落搖搖頭,對著滿眼驚訝的鄭老大歉意一笑,身形一閃跟著無霜鉆進了船艙。鄭老大這時才意識到船上來了兩個功夫不弱的江湖兒女,不由一楞,呆呆的看著兩人鉆進了船艙——


    本章結束的分割線——


   


花朝秘史  還君明珠 上船打探


    悠長的號聲響起,水手們開始收韁起錨,船們沿著河道浩浩蕩蕩的一路緩行,在水面上推築起層層的波浪,驚起片片漣漪。片刻間,寬敞的河道變得熙熙攘攘,船手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各式船只,擁擠著喧囂著,卻還是排成幾列在航道中,比肩接踵的往更為寬闊的外河行駛而去。


    莫落陪著無霜坐在船艙內,看著波紋四起的河道,和岸邊熙熙攘攘圍觀的人群,笑道:“昨日的柳城那麽安靜。今天卻像活過來了一樣,這般熱鬧。”


    無霜張張口,正要說話,卻見鄭老大大笑著走進來,一手還提著個酒壇子,另一手拿了幾只海碗,在兩人面前一頓,滿了酒,道:“這柳城就這時候熱鬧點。水漾居的名氣還不是靠我們打漁跑水路的給打出去的?”


    無霜睜大眼睛看著海碗里黃澄澄的酒液,伸手過去端,卻見一只白皙手掌蓋住了碗口,她不滿擡眼看,卻見莫落一臉正色,對她慢慢搖了搖頭。無霜賭氣瞪了眼,卻還是無奈的扭過頭看向窗外。


    鄭老大笑呵呵饒有趣味的看著,道:“這是我們自家釀的米酒,特地給兩位嘗嘗,吃著不辣口。”莫落笑開,擡眼看,不慌不忙的道:“可後勁大。我們見識過。不瞞您說,舍妹當時可為此吃了不少苦。”


    這是句實話。花無霜生性貪玩,凡事都想嘗試下。花朝宮的生活十分簡單枯燥,花非煙雖疼她,卻終究性子里孤傲,難以接近。無霜心里向往宮外豐富多彩,景象萬千的花花世界。宮規森嚴,整個宮內怕也只有這個少宮主有這個膽子了。


    有一年,花無霜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壇子米酒,嘗了口只覺著沁人的香甜,便貪杯了,結果醉得不省人事。花非煙大怒,斥責了酒醒後的無霜,杖責了跟隨左右的花莫落,並將無霜貼身的幾個婢女處置了,還將無霜關到後山思過崖上,一連關了數月才放了她下崖。無霜下山方知身邊人的處境,不免有愧,自此談酒變色,雖看到美酒還會心癢,但終究再也沒有沾染了。


    鄭老大也不再勸,端了一碗咕嚕嚕喝了幹凈,抹了抹嘴道:“哈哈,兩位隨意。”


    無霜回過臉來,笑瞇瞇看:“鄭伯伯,你行走江湖很多年了吧?~”——


    未完待續的分割線——


    鄭老大看這個姑娘年紀不大,滿臉喜色,心里也高興,便大咧咧的笑道:“是啊!都說我鄭大是河道上的百曉生。”


    無霜微微偏頭,托了腮,一雙玉藕般的手腕露在外面,襯著翠色錦袖顯得越發的白嫩,一雙明眸滴溜溜的閃著光芒,咯咯笑道:“鄭伯伯好生厲害!”


    莫落看著她,徑自轉了頭,起身,淡淡笑:“鄭伯伯船上可有茶水?”


    鄭老大忙道:“有的有的。”說著便命船上的夥計端了熱茶和點心來,一面道:“準備不周,還真是失禮啊!”


    無霜輕輕眨眼,笑:“沒關系的。”


    三個人坐在船艙中,順水而下,漸漸的,船只便與其他的分了開去,只剩鄭老大這一行在河道上緩緩的順水飄著。喧囂聲也漸漸遠去了。無霜撚著點心,一邊嘗一邊誇,時不時的問幾句河道上的趣事。鄭老大見這兩個小娃兒有趣,他性子原本就張揚,被無霜逗弄奉承,越發的得意起來,有時候說到興頭,竟有些手舞足蹈。


    無霜被逗的直笑,時不時評點幾句,卻都是向著鄭老大的話。鄭老大越發覺著眼前這個女孩兒可人伶俐,若說原先還存著幾分戒心,這會兒卻恨不得把肚里的話掏了幹凈。


    “所以說,這幾年的江湖,花朝宮已經落了敗局。女娃娃,你看著吧!”


    “鄭伯伯,你說什麽我都信,只是這點我才不信!什麽寶貝能這麽厲害?還能摧山敗海麽?花朝宮這麽出名,連朝廷都拿它沒轍,怎麽會說倒就倒?”


    “哎~噓噓,小聲點!”鄭老大連連擺手:“怎麽能亂說呢!那寶貝是龍王爺的東西,南宮斯城那是硬給奪了過來!那是從神仙手里搶東西,怎麽會不厲害?!”


    無霜見鄭老大滿臉嚴肅,不禁噗的笑出聲來:“那鄭伯伯說說,是什麽寶貝這麽厲害?難道還能是孫大聖的定海神針不成?”


    卻沒想到鄭老大沮喪了臉,搖搖頭道:“信不信由你。這寶貝,你鄭伯伯可還沒見到呢!”


    一直靜靜在旁聽著的莫落,突然開了口:“那你怎麽能確定這件事是真的?”


    鄭老大噌的站起身,舉了右手,咬牙賭了咒:“這事若有假,讓我這一行船都翻了!”


    莫落聽了只笑不語。


    鄭老大急的直嚷:“那南宮斯城下了帖子邀葛老爺子五月初四去幽都的素女山賞寶,商討除花朝宮的事情。葛老爺子這麽大的聲望,難道南宮斯城還會騙他去不成?”


    無霜一臉天真,笑瞇瞇,咬了半塊綠豆酥:“味道真好。”


    無霜和莫落在秦川辭了鄭老大下了船。


    無霜笑瞇瞇的見船駛遠了,突然冷了臉色,淡然:“莫落,你看現在怎麽辦?”


    莫落看她的神情,心里一動,望著漸漸消失不見的船,喃喃道:“此事不知道大宮主知曉了沒有。”


    無霜瞥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要是讓姑姑知道了,那還有什麽好玩的?”


    莫落看她仍舊三句不離一個玩字,不由有些無奈,笑:“那你打算如何?”


    無霜站在岸邊,被和風吹得鬢發輕揚,勾起那方弧度優美的櫻唇,眼波瀲灩:“我們去把寶貝拿回來。”


    只要不是自殘自傷,莫落從來都是順依無霜的,哪里會有什麽異議,溫和灰眸淺淺笑了,點點頭:“好。”


   


花朝秘史  還君明珠 錦鯉來了。


    夜空如洗,天淵和沈煜難得的放松,一邊閒聊著,一邊往錢府慢慢的逛回去。漸漸的,喧鬧的街市拋在了腦後,天淵輕輕舒出一口濁氣,只覺著突然有種心曠神怡的暢快。


    錢府門前燈火通明,大管家一直都在門口候著,見天淵帶著沈煜,踱步回來,忙找人開了大門,迎到廂房,早已是暖爐融融,那暖爐自天淵他們下午安頓後,竟沒有熄滅過。大管家利落的吩咐小廝前去端茶倒水,又囑咐要悉心伺候,寒暄奉承了好久,見天淵眉目間帶了些不豫,這才帶人退了下去。


    沈煜見一行人走遠,這才松了口氣,吐了吐舌,笑道:“禮數多,真真的煩死人了。不理他不行,理他了,也不行。”天淵見他如大赦一般,暗自好笑,吩咐人下去燒水,洗漱。


    雖然自己心里也覺著這些繁文縟節頗有些麻煩,但畢竟代父親拜壽,撐的就是這個臉面身份,為的是籠絡人心,輕不得,重不得,頂著小王爺的身份到處走,實在是無奈之舉,確實比不上前幾日的自在。


    沈煜見小廝們都走光了,端了茗茶,抿了口,舒服的嘆了口氣,整個人舒服的靠在了軟榻上。天淵看他享受的瞇起眼,卻沒有說什麽,只是搖頭低笑。他自小性子穩重,行如弓,坐如鐘的慣了,像沈煜這樣全身倚靠在軟榻上的舒服樣子,從來沒有過,如今看沈煜慵懶的樣子,心里也掠過一絲羨慕,但卻終究無法這樣沈溺於安逸之中。


    沈煜輕輕瞇起眼,舒服的動動身子,卻瞥到天淵的目光,兄弟倆品著茶,說笑著。


    這時,院外一陣急切喧雜的腳步聲響起。兩人頓時一楞,沈煜微微挑眉,擱了茶,躍身跳起,打開門,卻見一群小廝手里提著棍子家夥,急匆匆的往府門跑。沈煜一伸手,攔了個小廝,笑道:“這是怎麽了?”


    那小廝已是一頭的汗,手緊緊攥著那根棗木棍子,看到貴客問話,卻不敢怠慢,忙停了腳步站好,欠身弓腰答道:“門外來了個鬧事的。大管家怕驚擾了貴客,吩咐小的們趕緊給趕出去。”


    沈煜好奇心頓起,接著問:“鬧事的?”


    那小廝有些躑躅,頓了頓,才道:“一個落魄書生,非要見我家老爺,管家命人攔了,他卻大言不慚,還硬往里面闖。”


    沈煜還要再問仔細,卻聽一個清朗聲音在身後響起:“落魄書生?”


    小廝一楞,見小王爺出來,看不出喜怒,心里一慌,雙膝跪倒,伏在地上,顫著聲道:“小的遠遠見了一面。那人素衣長袍,看著像個讀書人,身手卻厲害。小的們這麽多人圍著,卻近不了他的身。”


    天淵淡淡一笑,只道:“刑不上大夫。”


    那小廝不知道天淵此言何意,但卻覺著這位小王爺語氣里有些不悅,不敢再說什麽,只伏地叩首。天淵輕輕嘆氣:“起來吧。領我們過去。”


    那小廝見天淵語氣緩和,頓時放下心來,站起身,卻有些猶豫:“大門那里亂的很……”


    天淵伸手輕輕扯了扯袖口,擡眼笑道:“管家不會為難你的。”


    錢府門口確實熱鬧。


    天淵和沈煜跟著那小廝一路走到府門前的長廊下,遠遠便看到府門前燈火通明下,一個黑影在人群里上下翻飛,衣衫翩舞,朗朗的笑聲遠遠傳來:“哈哈哈哈,錢府今日如此待客,日後定會有求我的時候!”只見那人所到之處,小廝們便是人仰馬翻。雖然人人舉著棍棒,卻是人人畏懼著不敢上前。


    沈煜看著那黑影,心里不由一蹬,轉頭望向天淵,卻看不清神情:“哥。”


    天淵嗯了一聲,卻聽不出喜怒。沈煜揮手讓小廝退下,向前一步:“那個,那個好像是……”


    天淵看著遠處熟悉的身影,自然知道沈煜指的是誰,卻是微微顰眉。錢府待客分三六九等,他白天也曾領教。雖說這是嫌貧愛富是人間常態,但作為地方府郡,卻顯出了一絲霸道囂張。沈煜見他眉間的不悅,不敢再說什麽,只好退到一邊。


    過了許久,卻見那人在人群中的上下跳躍的姿態有些遲疑了,顯出些急躁來。沈煜暗自搖頭,低喃道:“四哥的耐性還是……”


    天淵卻是笑了,道:“走吧!”


    眾人都有些急躁不安,連大管家的臉上也顯出一些猶豫之色。這個年輕人一身落魄,卻是身懷絕技,在人堆里騰躍了這麽久,竟沒有出手傷一人。如此襟懷,在這般氣血旺盛的年紀,實在難得。細細看來,那張臉也是長的頗為清秀,絲毫沒有江湖兒女的痞氣,反倒透著些儒雅之氣。


    正想著,卻見那年輕人終於按捺不住焦躁之色,伸手奪了棍子,往自己這里劈來:“我先替錢府,除了你這個勢利小人!”大管家大驚,來不及反應,卻被一人扯了開去,只聽一個聲音冷冷的開口:“那你先除了我吧~”


    那根棍子去勢本來極快,聽了這話,竟硬生生改了方向,兩個倒黴的小廝站在棍子去勢之處,被掃到下堂,不禁慘叫一聲倒到地上。那年輕人輕輕吐舌,站穩了,單膝跪倒,行禮道:“錦鯉不敢,見過大哥。”


    天淵低哼了一聲,轉頭看向大管家,淡淡笑道:“這是明欽衛的老四,楊錦鯉。”大管家早已嚇得傻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忙躬身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楊大人,真是罪該萬死!”說著便揮手讓小廝們退下。


    天淵瞥了眼錦鯉,淡淡道:“起來吧。”說完轉身就回自己的廂房。錦鯉站起身,輕拍拍衣擺上的灰,卻有些躊躇,正胡思亂想著,沈煜一雙手已然攬到了肩膀。


    錦鯉癟癟嘴,輕聲道:“你真不夠意思!老大在這,也不告訴我一聲。”沈煜忍了笑,道:“老大在這里,你不是知道麽?告訴你,老大可是站在廊上,看了好久了。”


    錦鯉哀怨的瞥眼前頭的天淵,壓低聲音:“要不是大哥,誰要來這種勢利的地方!”


    大管家看著後頭的兩位年輕人嘰嘰咕咕的說著悄悄話,一副親密的樣子,前頭這個小王爺卻是只顧陰著臉,自顧自的往前走,便有些頭疼。他知道自己這是得罪了貴人了,眼下,卻也只好賠了笑臉,道:“小的已經讓人在小王爺住的廂院,收拾出了幹凈屋子,給楊公子休息。”


    天淵卻只是輕輕頜首,說了句:“勞煩了。大管家如此精幹,錢大人真是有福。”


    這話平常時候聽著是句客套話,如今卻讓人有如坐針氈之感,大管家碰了個軟釘子,不敢久留,把三人送進了院子,急匆匆的便告退了。


    沈煜望著大管家帶著人走遠,有些遲疑,卻聽天淵在屋內冷哼一聲,心里一沈,轉身便看到錦鯉一臉不服氣的單膝跪倒,正要開口,只見天淵沈了臉色,淡道:“你本事倒見長了。”


    錦鯉低著頭,說出來的話卻是硬邦邦的:“是屬下沖撞了貴人,知錯認罰。”


    天淵心里暗笑,這哪里是認罰的態度,話里話外,滿滿的都是諷刺,就差沒有跳起來罵人了。這個弟弟向來執拗,看來這次不知又誤會什麽了。


    沈煜聽他這樣回話,不禁暗自皺眉,快步走過身邊,特地用腳偷偷踹了下錦鯉。卻不想,這藥呆子竟擡眼,大聲叫道:“你踹我幹嘛?!我又沒有說錯!”


    沈煜被他的反應弄的無語,擡眼再看看冷然的天淵,郁悶之下,在錦鯉身邊默默跪倒,一聲哥,叫的幽怨。


    天淵看著跪在地上的兩個弟弟,真是又無奈又好笑,皺皺眉,道:“小四,怎麽?還委屈了你不成?”


    錦鯉眼一熱,卻是低著頭,賭氣道:“屬下不敢。”


    天淵冷哼一聲:“這時候的耐性,倒是好了。”


    錦鯉微微一楞。沈煜桃花眼輕挑,沒好氣的瞥了眼在旁明顯有些遲疑的錦鯉,暗自嘀咕:“大笨蛋。”


    錦鯉這才知道自己會錯了意,一張清秀的臉頓時漲的燙紅,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喊了聲大哥。


    天淵見他醒悟,倒笑了:“叫我做什麽?剛才不是還委屈的很麽?”


    錦鯉此時恨不得咬了自己舌頭,他原以為天淵責他沖撞錢家,卻不想,這哥哥只是嫌他心浮氣躁,方才處事不夠沈穩,明明輕功可以再撐一會兒,卻被激得忍不住要出手傷人。


    天淵臉色一變,看眼跪在一旁的沈煜,沈聲道:“小五好心,學會提醒人了。只不過,別人不領情。”


    沈煜心里暗自腹誹錦鯉,被你害慘了,卻是一臉認錯樣子,乖順的跪著:“沈煜知錯了。”


    錦鯉忙在後面乖乖跟著認錯:“錦鯉知錯了。”


    天淵哼了一聲,淡道:“都起來吧!此事記著,回去領罰。”


    錦鯉心知自己剛才誤會了哥哥,終有些別扭,站起身正想說點什麽,卻聽天淵壓低了聲音,接著道:“錢府待人確實有些仗勢,此事回京細議。”


    錦鯉擡眼看著天淵,心里只覺熱烘烘的往上頂,如此明擺著護短的話,若不是為了寬他的心,哥哥是不會說出口的。他張了張口,正要說什麽,卻見天淵從座上走過來,揉了揉自己腦袋,輕笑道:“想什麽呢?該罰你的,怎麽也逃不掉。”


    天淵說完,瞥見沈煜正在後面偷笑,伸手一指,瞇眼道:“還有你!居然敢在認罰的時候耍把戲,自作聰明!”


    沈煜只覺著身子的某個部位跳了下,忙斂了神色,站直身子。天淵卻沒有繼續追究,伸手取了放在一旁的雪色狐裘,遞給錦鯉,道:“天冷,你和小五,一人一件。”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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