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瑛 #1 第一章 殉難 (Pixiv member : 綾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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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瑯瑯獨影賞,閨閣璃璃葬新墳
夕顏默對鏡中影,瑛開瑛落為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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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卻說景泰八年之時,北京城曾發生過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兒!”
眾看客“哦”的一聲,似好奇亦似有意捧哏,然則亦似被說書先生地道的表演緊扼住了心弦一般,均滿心期待著先生續接下去。
博得眾人傾心,先生面帶喜色,呷了一口茶水。
先生道:“在那麽一個晚上,近秋涼氣候了,北風呼剌剌地吹,咱北京城名字兒都帶個’北’字兒,您想想,能不冷嗎?咱們於謙於大人在家中抱著兒孫、烤著火,誰知道府門咚咚地叩門聲大噪,您瞧瞧,那麽晚的點兒,一更已經過了,來人是誰呀?”
一看客道:“先生莫跟俺們賣關子,快快說起哇。聽完這碼書,俺還得回家照顧家中小混蛋呢。”言畢,在場之人都哄笑起來。
“呵呵,這就說起,莫急。”先生抖了抖袍袖,撚了撚滄桑的臉上垂著的一把子胡須,笑吟吟地道:“來人便是錦衣衛,為首的手上捧著詔喻,一看,來幹什麽的?奉上命捉拿逆賊於謙。罪名是何?收受賄賂、貪贓枉法。”
眾人“啊”的一聲驚呼,覆又面面相覷。
“於老相公是大明的大忠臣,咱北京城的老百姓人人心里頭都清楚,錦衣衛卻來抓他做甚?莫是有惡徒從中作梗麽?當真不得好死。”
“原來錦衣衛也有弄錯的時候,不知後來如何?”
“後來麽,嗨…”先生搖了搖頭,道:“他們將於謙綁了,由東廠提督和錦衣衛按察會同刑部的老先生們同審,豈知於相公咬定了口,沒有做過的事兒便是沒有,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是沒有,他們也奈他不過。”
眾人放心似地嘆了一聲。
“那不過多時該放了於謙吧?”
“非也,錦衣衛又把他的子孫抓來了。”
眾人“啊”的一聲驚呼。
“他的孫輩畢竟年紀太幼,倒只是囚起來,然而他的兒女卻遭殃了。”
“怎麽樣?”眾人急切地詢道。
“怎麽樣?他家有兩個女孩兒,大的剛剛二十二,小的年芳十六,通通剝光了衣衫給按上了凳子,然後就是在眾目睽睽下打,打板子,一板子一板子地打屁股,非要從未經世事的小孩嘴里邊套出些莫須有的話來。您想想,未出閣的閨女,又從小不事勞作,忽地家被抄,又蒙此屈辱,怎能忍受的了?誰知道這兩位女孩子性格剛直,竟從頭到尾沒吐出一字半句有愧於爹爹。姊妹二人每天上一遍過堂,下堂時都得人架著擡下來,然後便草草敷藥扔牢里,第二天又繼續打,小一點兒的那個禁受不住,只管哭叫,過得三五天把個嗓子都叫得啞了,有一晚在那天牢的茅草堆里穿著臟兮兮的囚服,嗓子眼里疼得跟什麽似的,屁股也又腫又爛,兩處一道發了炎,所幸於相公忠義二氣乾坤浩蕩,就連作梗的小人也鎮得住,刑部的主事大人們一商議,教二女移到宮中女仆、奴才們住的地方里,好生將小女孩兒病治好了,然後又打,只是這回不大一樣,打的時候故意把地兒挑在玄武門前,教市集中人前來圍觀,還把於老先生架過來,在於老先生面前打!”
聽到此處,人群中的叫罵聲竟都快壓過先生的說話聲了,十個人中九個半在謾罵官僚貪贓枉法,竟昏聵至此。在場眾人大多鄉野鄙夫,他們聽了故事後會覺得氣憤,卻並不顯忸怩之態。然而沒有引起他們注意的是,一位面貌清秀而隱於人群中的少年公子卻紅透了臉頰,臉露尷尬之色。
“靜一靜,列位。您道這原因為何?是那敗仗折辱於韃子的英宗太上皇,他想謀害弟弟重新上位當皇上,趁著弟弟病重,就在於謙被抓的那晚上,英宗皇上夥同太皇太後孫娘娘里應外合逼代宗陛下退位,然後令人把支持代宗陛下的於謙也一並緝拿,他眼睛里容不下於謙,一定要於謙死!他讓錦衣衛操了死命令,教板子打二位小姐,除非於謙認罪,否則便打到死為止。”
眾人倒吸了一口冷氣,均想沒想到這位皇上竟為了奪位,如此心狠手辣。
“於謙憐惜兩個小女兒,終於還是認了罪。傳說,在臨斬前他大哭了一場,哭的是主上不查人意、哭的是不能再為大明江山施展宏圖、哭的是不能再救老百姓於水火之中,卻到死沒有一滴淚是為自己哭的!上蒼感念於謙心意澄澈,刀刃斬過脖頸,霎時間電閃雷鳴、狂風呼嘯,刑場上“正大光明”四字牌匾唰的一下落在地上磕了個粉碎。他先前落下的眼淚里有三顆到死前仍沾在臉上,突然間三顆淚珠竟化作了晶瑩剔透的玉落在地上,通體晶瑩,冒著隱隱紫氣,沾上了他腦袋斷處流出的血漿更是顯得鬼氣森森,那劊子手見到後大悔錯殺好人,當即自裁於於謙屍旁。三塊玉玦於是流落世間,傳說誰能擁有這玉中一枚,誰便能有宏圖一方的氣數;而誰能擁其三枚,便是天命所歸,可……可……。”眾人都明白,先生想說的是“可奪取江山“,但畢竟是不可以說出口的言語,便支支吾吾搪塞。“這三枚中有兩顆為明庭尋訪世間所取得,一枚流落世間。成化帝為於謙平反時,兩玉顯隱隱藍光,玉面似水波流動一般,甚是動人。後來萬歷帝在位時,為激勵遼東將士戍邊信心將一枚玉送往楊稿將軍手中,誰知韃子努爾哈赤派人偷竊了玉佩,厲兵秣馬多年,竟然大敗明軍。當初那枚丟掉的現在幾經輾轉,流落到了闖賊手上,而明庭剩下的那一枚…”
“怎麽樣?”眾人十分關切地道。
“據說是丟了…嗨,這叫什麽事兒嘛。”
眾人一通議論,有哄笑的,也有哀惱的。
那少年將手指抵著下唇,若有所思。
“各位看官,時候不早了。老夫這一碼子也已講完了,家中有個取不中半個秀才的逆子和兩個小孫兒等著老夫養活,鬥膽向眾位為咱這唾沫星子兒討一筆茶水錢,好讓老夫一家人不至於餓死嘍!”
這時已是崇禎十六年的北京城,雖然這些年北方天災頻繁、戰亂紛紛,人們衣兜里往往只有癟癟的一枚小荷包————甚至有人連荷包也用不上。但直隸畢竟是天子所在,是帝氣旺盛的祥瑞之地,兩江的闊綽老爺們總願在這塊福地開礦山、經商,抑或趁田地減產爭搶收購廉價的土地,等待著佃給黃河南北走投無路的窮苦百姓……總之,北京的人們往往不必擔心失去工作,只要還有一副健康的身體,也是不會輕易餓肚子的……
盡管如此,人們也不會輕易放棄生存的資源。他們猶豫著,躊躇著。既覺這位老先生說書有一套本事,若不打點一二,心下有愧的同時也為老先生感到不公,可是真要讓他們掏出賴以生存的錢幣,他們又面面相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都是希望別人來付清這表演費而不是自己,半晌中,僅有廖廖數人將少得可憐的一小摞銅錢一枚枚地數給他。
老人嘆息著清點手中的錢,似是為到手的錢幣難以令全家人熬過這漫漫長夜而發愁。
那公子走出人群,在眾人驚訝的眼光中從嶄新的白布袍的袖中摸出一枚做工精巧的小銀錠遞向他。
老人似嚇了一跳,忙從椅上站起,深深地拜將下去,道:“公子出手大方,小人實在愧領,不知公子尊姓?”
那公子用低沈、緩慢而又不難聽出稚嫩的嗓音回答,在旁人眾偶爾間總聽到他的音聲中乍然出現那如盛開的四月茉莉般清秀動人的雜音,竟八成似女孩兒。
那公子道:“在下姓李,家中雖不富裕,卻也不吝惜這區區一枚銀子,老公公只管收下便是。適才聽得老公公講的故事甚是新鮮,在下自小也曾聽家中大人廖言一二,每當問起來一定不具言,只是數語搪塞咱。今日方才從老先生口中得知,真真有幸得很了。”
老先生把玩著那枚小銀玦,聽到他言語,卻搖搖頭,撚須笑了起來。
“老先生為何發笑?是在下失言了麽?”
“諸位,今日時辰已晚,都散去吧。這位小兄弟莫忙,且坐下來,老夫有言語欲進。”
眾人散去。
老人左顧右盼一陣,確認無人後匆忙站起身子,向著少年盈盈一拜。
那少年忙站起,扶起老人,道:“老先生何為?這可…”
老人道:“老夫無端,望小姐恕罪。鬥膽詢量,小姐是官家的,還是哪位大員千金?”
見被人家戳破了身份,少年雙頰泛紅,心下一寬,松開繃緊了的喉嚨,用甜美輕柔的嗓音小聲地輕道:“是官家人。”
老人笑道:“啊,原來是公主殿下,怠慢了,當真怠慢。”
女孩兒摘下青布帽,解開盤卷成一堆的秀發。聽到老人之言語,撲哧一笑,如桃之夭夭。一抹春光乍泄,盡態極妍。夕陽映在臉上,伊人似濯水,形體婉約,影態婀娜。
女孩兒嫣然道:“老公公見笑了,我這‘官家人’,不過只是笑話罷了,我不姓朱,姓李才是。”
老人詫異道:“真是姓李?”
女孩兒點點頭:“正是。莊妃娘娘是我外祖母,淑儀公主是我娘親。算起來,我也只是個外甥罷了。得蒙昔年聖上年幼喪母之時受皇祖母接納愛撫有加,待聖上視如己出,聖上與娘親姊弟和睦,是以我這外人降生娘親懷中卻也沾染了些許光采,得了個‘綰瑛公主’的稱呼。幸而皇兄皇姊不避親疏,待我如親妹子一般,周際人幹均待我甚厚,我才能有臉對外人談及自己母家人。”她嘆了口氣,聲音愈來愈細弱,惹人生憐。
老人笑道:“這又有何可嘆,公主投在富貴窩中,玉養的身子、金鑄的骨,不食人間煙火,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只是不知公主為何男裝上街?”
女孩調皮地扮了個鬼臉:“我自幼不喜人拘束,總愛瞞著爹爹媽媽跑出來玩,人人都跟我說’你是女孩兒家,又是公主,不可任性胡鬧。’可我總耐不住貪玩的性子,後來長大了,閨女兒出閣總是不便,就很喜歡扮成男人跑出來,也總因此挨打、關禁閉。後來我就想出來一個辦法,若是被家里人抓,便在仆婢們抓上我前從宣武門旁邊的小巷子里拐幾個彎兒偷偷溜進皇城,翻過墻去,跑去皇姊姊那求她為我說情,幸而皇姊姊每每愛護我,舍不得我挨打,有她講情再加之爹娘慈愛,最多不過幾下戒尺、罰些月錢便是。”
老人微笑著,道:“公主性情果然灑脫,活是個小梁紅玉。時候已晚,老夫也該歸家去了。對了,老夫有言要相告公主。”
“什麽?”女孩兒疑道。
“便裝上街莫要輕易使皇家私鑄的銀兩哇,呵呵呵…”
老人大笑著闊步離去。小公主輕輕點了點頭,微笑著背道行去。
“梁紅玉…”她輕念著。自幼時起,父親便教她讀書識字,也給她講過許多故事,她尤對梁紅玉最是仰慕,每每追著爹爹問個不停,惹得父親很是歡喜。每當聽到梁紅玉力戰韃子犧牲的情節,她便要流出些眼淚來,多少次都是一樣。
她也不知為什麽,是為山河破碎的悲劇所震撼?是自己多愁善感?是從小便聽到的滿洲韃子奴役漢民的故事令她憤慨?還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般的盛世華庭,自己從未在大明看到萬一,這是否,令她感到深深地不安?
她不願意多想,突然身形一動,輕盈地向著朱雀街上跑著。
皓月當空,城中一片寂寥,蒼茫大地只余鴉鵲哀鳴。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打更人已經動身,守夜的錦衣衛也已在街巷間巡邏。
她身形飄逸,曼妙身姿穿梭在無人的道路上。
她會使這一套輕靈的步法,不需多費力氣便可以迅速奔跑,而姿勢優雅,不致使自己看起來不端,只會讓別人以為,是天邊的仙女降臨了凡間。
她躲過了巡邏的錦衣衛,不多時便溜到了朱雀大街上。她跑到一處不算太大的官邸,輕輕叩了叩門。
開門的是一個長著硫磺色卷發、一只可愛的小高鼻梁,一對大海般碧藍的眼珠的異國少女。
“索菲婭姊姊,師父就寢了嗎?”
少女微笑著用了一口有些平仄混淆的漢語回答道:“沒有呢,公主殿下。您又逃出來玩啦?上次的,還疼不疼啦?”
小公主的臉唰的一下便紅了,雙目既含羞,又含慍,但隨即便釋然了。
五歲時,五位弗朗機炮師受命自澳門不遠千里來到北京督造火炮,五人皆在火炮之外另有所長之術,朝廷大悅,於是依次考核,按照能力高低為五人封官。阿爾泰•史狄汶將軍被認為是五人中知識最不淵博的,因為他除了火器之術外,好像並無所長處,於是被明庭授予正五品官位,其實並不重用。因此他也有許多閒暇時光,便在北京城過起了太平日子。
那年公主方六歲,與爹娘一同拜訪阿爾泰將軍時竟因為她的純真與生性桀驁與同樣豪爽性格的阿爾泰將軍結成了忘年交,阿爾泰將軍將她視作親女,每每喜愛與她和自己的獨女索菲婭一起玩遊戲(反正他也只是無事可做…)。
然而,讓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阿爾泰將軍其實於劍術之道上造詣極深。他早年師從西班牙劍術名家,又與法蘭西、意大利的劍客們相互切磋,竟然在歐洲各國劍術上登峰造極。他尤擅細長如針刺般的西洋劍,而年幼的綰瑛公主看到他練劍時十分感興趣,竟然看了半天後學會了十余招,使他又驚又喜,公主便趁機拜他為師父,向他學習這有趣的‘遊戲’,而這一學便是八年。
此時的她已經將師父的劍術全部熟記於心,並且因為中土不盛行西洋劍這類長針般的劍,於是憑借超高的悟性竟然將西洋劍術融匯進了中國長劍里,並且將西洋劍劍客們優雅的決鬥步伐,摻和著自己自小練就的宮廷舞蹈,嘗試著融合成了一套輕靈盈秀的身法,用以躲避每每來抓自己的家丁大叔,竟然出奇地敏捷。
然而雖然師父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再教會她的了,天真爛漫的她依舊喜歡像昔年的小孩兒一般逃出閨來找師父和師姊玩。
上個月悄悄溜出來逛了街,忽然被在街上采買的自家家丁撞上,家丁一瞧便知這位古靈精怪的小姐又偷偷跑出來了,於是哭笑不得地跑上前來欲帶她回去。
她來不及跑到宮中求皇姊姊保護,於是急忙邁開步子,體格健碩的家丁竟然追不上她這小小女孩兒。
病急亂投醫地跑到師父家中躲藏,不多時,爹爹媽媽還是上門來找她,娘親揪著她耳朵笑罵著她,爹爹則不斷地給師父陪著不是,最後甚至在師父家院中將自己摁在一只石幾上揍了自己光屁股,幸好師姊是自小玩熟了的,又因弗朗機女孩兒生性豪爽,不似中國女孩扭捏。被她看著自己光溜溜的小屁股挨巴掌時雖然靦腆的她依舊羞得臉頰通紅,但隨即想到小時候也曾看見師姊挨師父打的場面,也知道師姊並不會笑話自己,倒是不幸中的大幸。最後自己這堂堂太子御妹竟像尋常小孩一般抽泣著被大人像老鷹捉小雞般地攜了回家,回家途中的她掩著哭花了的面龐,生怕叫人家認了出來,令人好生忍俊不禁。
現下被師姊玩笑似地問著羞人的問題,小公主定了定神,笑吟吟地回敬道:“當然不疼啦,姊姊以前不也是挨完以後兩三天就不疼了嘛。”
兩個女孩兒相視一笑,手挽著手走向屋內。
(二)
在師姊的陪同下,小殿下踏著嗒嗒的腳步聲走到了將軍臥室跟前。寧靜的庭院擁抱著漆黑的夜,能感受到的唯有池塘里傳來的水珠滴答聲。再三與索菲婭確認了阿爾泰將軍並未就寢,她伸出細長的玉指輕輕地敲了敲師父房間的朱紅色屋門。
不多時,房中傳來回應聲:“誰呀?索菲婭,是你嗎?”
索菲婭用弗朗機語回答。
弗朗機語語調並不似漢語抑揚頓挫,語速很快,很難以學會。女孩雖然耳濡目染了八載,卻也只能在索菲婭適才的三言兩語中聽懂一點點。大致意思是:“爸爸,是我來了,公主殿下也在,她來拜訪您。”
片刻後,房門吱呀一聲敞開了。一個中年男子跨過門檻,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綰瑛公主面前,舉起一只握拳的手置於胸前,彎下腰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鞠躬禮。男人面貌雖有些滄桑了,卻也遮掩不住那份流淌在血脈里的屬於紳士的英俊、屬於武者的傲骨,儼然是流著如牛般倔強之血的西班牙戰士。
將軍莊重地問候道:“公主殿下貴安。”
見到自己很是尊敬的老師竟然向自己行禮,小公主嚇得連忙跪將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道:“嬿兒不孝,不能侍奉師父左右,半夜來叨擾師父打擾您休憩實是嬿兒錯了,求師父責罰!”
綰瑛公主名為李媺嬿。中國女孩子閨名往往除了親人與師長以外不向外透露,是很重要的秘密。她的名字來頭很怪,“媺”字並非父親家族的輩分名,而是朱明皇室,即公主娘家的輩分名。小公主的皇兄弟們輩分為“慈”,第三字名字一定是“火”字旁;皇姊妹們則為和她一樣的“媺”字,第三字名字一定是“女”字旁。她最依戀的那位姊姊,在姊妹們中受稱為皇長姊,同時又在算上了皇兄弟們後被總稱作二皇姊的長平公主,她的閨名是“媺娖”二字。是以小公主雖然是從父親姓,閨名卻是從皇家女孩。
將軍微笑著將小公主輕輕一提,便將她從地上拎了起來,道:“我罰你做什麽?你能來看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公主問道:“師父適才在忙什麽呢,是在鼓搗火器麽?”
將軍搖搖頭,道:“不是,只是在把玩你們東方人制造的鋼劍而已。”
公主斜眼看去,屋內井然有序地擺放著幾十口寶劍,幾乎什麽樣的都有。長短、粗細、鈍利…琳瑯滿目。燭光下劍光閃耀,奪人眼目,恍如銀鏡的世界。
她看得出神,一旁的索菲婭則毫無詫異之色。她自己對劍並不感興趣,而在她看來,一輩子與這些玩意兒打交道的父親對劍的極度癡迷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索菲婭打了一個哈欠,靜靜地道:“爸爸,我去陪媽媽去了。”得到默許後,黃發少女悄然離去。
“瞧瞧看,有沒有喜歡的?”
公主雙腮紅撲撲地,不客氣地道:“嬿兒喜歡那一只。”言畢,伸出潔白的手指,指向一把較一般劍要小上一圈的鋼劍。
將軍取下劍來,抽出細細端詳,道:“公主殿下眼力不錯,確實是好劍。那便送與你了。”於是遞將過去。
公主接了劍,還劍入鞘,嫣然一笑,俏皮地道:“嬿兒就知道師父最疼嬿兒,這是嬿兒第一把自己的劍呢。”
將軍大笑著搖了搖頭,似是被調皮可愛的女孩感染了一般。
師徒倆暢談了多時。
打更人又走上了街。二更已過,已近入睡的時間了。將軍遣兩個女仆挑著燈,將女孩送還回家。
到得自家宅邸門口,少女搖了搖頭,苦笑著。看來今天又得挨打了,不然便是欠到明天,總之屁股是逃不掉了。想著,要不要現在一溜煙跑到皇姊姊那兒,求她收留自己一宿呢?
皇姊姊…
見到一派熟悉的場景,她忽而想起去年發生的令她想來便要耳朵發熱的事兒。
每次逃到姊姊那兒躲避都會被姊姊笑吟吟地盤問緣由。可是那一次,她貪玩兒跑出家去,結果卻是三日不歸。
她原還高興著逃脫了三日功課,回到家時卻看到爹爹媽媽命她跪下,嚴厲地責備著她,娘親秀美的臉上掛著憔悴的淚痕,誠然為她擔憂如此。
爹爹兇巴巴地命她跪一整天,不許她吃晚飯,還說道晚上要在院中狠狠懲罰她,一面又命仆人準備長凳、繩子和板子。
她哪里見過板子!一看到如此粗大的板子,直嚇得魂飛魄散,嘴唇直打哆嗦,似是話也講不出來了。啜泣著求饒,哭著又是反省、又是發誓保證,可是往日和藹可親的爹爹一定鐵了心要懲罰她打板子。害怕的本能驅使著她偷偷在無人注意到她的時候再度逃了出去。
她跑去了皇姊姊那里,皇姊姊先是逗似地問她:“皇妹妹真是好心,從哪里帶來這許多金豆豆、銀豆豆來找姊姊呀?”於是笑著取樂她哭花了的小臉蛋。
她央道:“姊姊一定要保證不讓咱挨爹爹媽媽的揍哇…”
長平公主允諾,然後問道:“又犯什麽錯啦,說給姊姊聽聽。”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她剛剛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解釋完後,等來的卻是她從沒見過的,姊姊生氣似地辛辣目光,直鉤鉤地盯著她。她只覺一對明眸都快要被眼前伊人辣得失明了,後背一陣發涼。她知皇姊姊素日最是好顏色,欲說出話來求姊姊不要生她的氣,話到嘴邊,卻又喏喏地咽了下去。
沈默半晌,皇姊姊忽地牽住她手,道:“跟姊姊來。”
她不敢多問,但心里總是忐忑不安。
到得姊姊宮里的花園中,園內衣飾華麗的宮女們齊齊上前,盈盈拜道:“二位殿下貴安。”
皇姊姊和善地回了禮,帶著自己到花園中央一座小亭之中。
亭子依傍一片小小荷塘,其時荷花已然雕謝了,但黃黃的蓬兒卻依舊布滿塘中。
姊姊坐了下去,她正欲依傍姊姊身邊,像往日里那般將一只鬼靈精的小腦袋枕在姊姊香肩上,微風卷著花香與伊人體香,柔柔地刮過鼻子……
可是此時,她卻被姊姊冷冰冰的語氣打破了幻想。姊姊非但不許她落坐,轉而要罰她在這小亭中跪下來。
她聽話地跪著,她是最聽姊姊話的。莫說皇姊姊向來沒有以長姊名義懲罰過她,便是姊姊要罰她,她也是一定會聽話的。她也很奇怪自己的想法,明明爹爹媽媽是最愛她的,她也最愛爹爹媽媽,可是若被他們責罰便絞盡腦汁逃脫;而皇姊姊這邊,皇姊姊若要揍她,她卻不會想著逃避的。
冷冰冰的巖石抵著她嬌嫩的雙膝,硬邦邦、模楞楞地在她肌膚表面上刻下數道深深的跪痕。
此時她心里已明白姊姊要責罰自己,但她對姊姊向來千依百順,姊姊也從不打她,於是她放寬了心,想著:“皇姊姊再怎麽懲罰,也不會如爹爹媽媽那般責打咱吧?”
誰知,接下來的一切便無情地打碎了她的幻想。
長平公主對身旁宮女輕聲命道:“取板子來,不要太重、太大的,莫要嚇壞了女孩子。擡長凳來,不要帶繩子,過會兒要用時,你們摁著就好。”
宮女們嚇得不敢說話,少時,一名宮女喏喏地問道:“公主要責罰奴婢們嗎?”
“沒看見我皇妹跪在地上嗎?”長平公主沒好氣地說。
宮女們放寬了心,徑直去尋那些物事兒去了。
可憐的綰瑛公主嚇得欲哭出聲來了,直央求姊姊道:“好姊姊,您答應不打妹妹的…”
長平公主嘆了一口氣,道:“我只答應讓皇姑姑、皇姑父不打你呀。”她伸出修長的手來,輕輕彈了顫抖著的女孩額頭一指,道:“你這死丫頭闖的禍夠大的,你爹娘一定發火著呢,虧你逃了出來,不然今天恐怕你的小屁股得開了花啦!唉,姊姊不忍心看你受爹娘重罰,莫打壞了身子骨,日後成個小瘸子可不好了。也罷,今日姊姊親自調理調理你這只頑皮的小猴兒。皇妹妹只管賞賞姊姊栽的花朵兒,在姊姊擺琴的桐木凳兒上美美地夢一場,再好好兒嘗嘗姊姊的手藝便是。姊姊記得妹妹自小兒便愛吃姊姊烹調的小菜,正好給咱們李女俠改改口味,好好兒給你這小丫頭煸一碟兒筍炒肉!”
長平公主生平有二愛好,一是讀書,隨父皇崇禎帝;二是烹飪,隨母後周皇後。她的廚藝即使尊如父皇亦讚不絕口。此時以烹飪作比,卻是十分貼切的了。
於是她楞楞地跪在原地,又稀里糊塗地被摁上了凳子,脫光了下身衣衫,上身的衣裙卻也解了開來。背脊以下、腳踝以上,竟然半點兒布料也沒有了。
但她不願意求姊姊讓她只裸臀腿受刑,畢竟,這樣丟人的話實難以出口…
少女裸露的身子趴在光滑的凳子上,女孩兒雖然習武,但是個子在同齡女孩子里還算是有些矮的,竟然手腳不能同時夠到凳子兩端,只得由宮女們分別按住纖細的手腳、蝴蝶般綻開的背脊,以及盈盈一握的柳腰。周身要害均被無情地壓在了長凳上,腰肢受制令她除爹爹媽媽外從未給人家看過的小小玉臀微微撅起。她身體除了胸脯的每一寸肌膚幾乎都被看光了,然而她還是用足了吃奶的氣力試圖將被宮女們制住了的雙腿並上,以保護那份最是嬌柔的地方。她愛惜自己純潔的身子,便是女孩子、是姊姊的侍女、是姊姊自己也不可以被看到!所幸她們並不瞧她笑話,也都知處女身子不可褻瀆,是以最令她感到羞憤的關隘遲遲沒能淪陷。她“堅壁清野”般的可愛小動作令在場的宮女,以及皇姊姊都是忍俊不禁,各人雙頰上則是顯露出抹了桃紅一般的羞顏。
宮女們於是任她將身子遮掩,然後將一件薄紗般若隱若現的翠綠衣衫披在她身上,蓋住了臀腿。既保證了在人來人往的皇城里,她不會教遠處過客看到了金貴的身子,又能使身旁眾女孩子隔著遊若無物的一層綾羅看見裸露的雪白肌膚,好使寬大的板子不致傷了小女孩兒,亦能為她頑皮的性兒好好整治上一層朱紅的好顏色。
裸體的小女孩兒像一只任人宰割的魚兒躺在砧板上,緊緊閉著眼睛似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命運。
她亦羞得滿臉通紅,畢竟是少女,又是千金貴體,卻在花園中這麽多人看著下…
這也是…第一次被皇姊姊打啊…
直到第一板子無情地打在屁股上,伴隨著一聲有些沈悶的脆響,她一切的覆雜感受此刻都化作了劇烈的痛苦,以及對下一板子本能的恐懼。
她“嗷”的一聲叫出聲來,但是屁股上的余痛依然讓她感到深深地惡意,她知道,無論怎麽喊也無法抵消這般疼痛。
“不要了…不要了…姊姊…饒了妹妹吧…”她哭得梨花帶雨。誠然,一個小女孩兒不能承受這樣的痛苦,僅僅一板子便使她近乎達到了承受的極限。
宮女們打下了第二板子,伴隨著一聲痛呼,原本一對可愛的小屁股便如傾灑了丹砂一般,濺落似地留下了明艷不一的朱紅。
她從沒經歷過這樣的疼痛,這樣的痛苦令她感到鉆心似乎都是輕松的刑罰了。
第三板子,她哭得已經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咳嗽與嗚咽了。
痛苦著,煎熬著,她已對請姊姊收回成命沒了幻想。只是心底奢望姊姊能發發善心,命婢子下一板子力氣用大些,讓她疼得暈去,好從這無盡的折磨中解脫出來,便是就此死了也甘心。
第四板…
“姊姊…嗚…”她茉莉般溫柔甜美的嗓音乍然消逝,只余下嘶啞的哀鳴聲,惋轉兮兮,久時方絕。
第五板落下。
古語曾道:一騎紅塵妃子笑……
可是現在園中眾人都知,那冷冰冰的長凳兒上軟軟地趴著的一對可憐的臀兒,竟染成了荔枝般鮮紅。如初冬的雪般潔白的皮膚已然難以尋到,而她卻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只可聽到小貓兒般細弱的嗚咽聲。
少女意識已不太清醒,但內心也明白地知道自己可憐的臀兒再被板子拍上一下,便將流出血來了。她是怎麽知道的呢?因為她能感覺到,一雙嬌臀又腫又熱。
每隔一板子便會給她以休息的時間好好品味打板子的痛苦,因此,這五板子對她來說十分的漫長。她終於理解起為何那些侍女們那麽害怕打板子,還有京城街市上被公開打板子的女孩子們為何哭得那樣慘。過去她每每見到被判公開光屁股打板子的女孩們受刑時,總是看得害羞,同時又覺她們有些矯情。直到近距離看到了又大又厚的板子,還在眾目睽睽前親自挨了以後,她才能一面淌著眼淚一面明白這其中緣由。
“停。”長平公主攔住宮女們將揮下的第六板,走過前去,用翠綠的薄衫裹起她赤裸的身子,輕輕抱起她來,覆又坐到亭台中,將她橫臥著睡在自己的腿上。
她枕著皇姊姊的腿兒,上氣不接下氣地哭。皇姊姊怕她傷心難過,甚至憎恨起自己竟然狠心傷她,或恨起自己逼冰清玉潔的她當眾裸體,於是輕輕撫摸著她的背脊,溫柔地摟著她,溫暖著她冰涼的身子,以安撫著她的情緒。 待池面刮來的涼風將她紅熱著的臀兒哄好,她便輕輕伸出修長的手,緩緩愛撫著她的臀,指尖微微撫弄,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她,又惹得這位小姐惱恨。
她斷斷續續地嘟囔著:“皇姊姊…嗚嗚…咱…咱知道…知道…”
她想說的固然是“知道錯了”,可她哭得厲害,說起話來也不甚利索。
“皇妹莫要言語,姊姊已原諒你啦。”
言畢,關心而又帶些嚴厲的臉色立時化為了平時笑吟吟的溫柔的樣子,誠然,她溫柔的皇姊姊回來了。
她記得,皇姊姊為自己搽藥後,自己在皇姊姊懷里睡著了。不知多久後,自己醒來,發現是在家中自己的床上,娘親愛撫著自己的長發,輕輕地吻自己的額。她裝作還在沈夢之中,見到娘親氣色好了許多,心下一陣酸楚,又是內疚,羞愧之余恨不得皇姊姊適才能狠下心來打她幾百板子,直將她屁股打爛了才好呢!
那段記憶仍然彌留在女孩心中,永遠不會忘。誠然,皇姊姊的訓誡起了深深的好效用。
有此先例之後,她若再跑去皇姊姊那“逃難”時,若自己犯了讓皇姊姊聽後鄒起眉頭的大錯兒,甚至編了謊兒搪塞而被揭穿,即使爹爹媽媽不打她,皇姊姊亦要打她。有時教她跪著伸出手兒來用戒尺打手心,有時教她脫了裙子使戒尺打屁股。也有時若犯的錯兒論大小不上不下,皇姊姊又心情好,或許饒她些,將她抱在一雙玉腿上像待小御妹昭陽公主那樣的七歲小孩兒一般使巴掌揍她。她雖然習武,過去練劍之時也不知受了多少傷痛,但唯獨屁股和手心出奇地不耐疼。便是在姊姊腿上挨打,她也難說自己和小皇妹比起來誰會先哭。幸好板子,是再未用過的了。
若是提及手心,她則會記起前不久的某日里,她和三皇姊來找二皇姊(即長平公主)玩兒,恰好二皇姊不在宮中,她們便在她宮中等待,有說有笑地吃了許多擺放在桌袱上的點心。但是這其實是長平殿下準備送給母後的點心,她細心地做了一整天,正欲晚上送去孝敬母親。待得她回宮時,看到這番情景,滿是心疼地將兩個搗蛋鬼斥責了一頓。倒不是心疼給寵愛的兩個妹妹吃了,只是對自己白費了的這番心意感到有些心酸。她們卻沒能理解此中意思,有些不服氣,便強辯了幾句,誰知這下卻將她徹底惹火了。她命侍女將門掩上,教二女跪下伸出手來,戒尺承載著伊人惱怒的烈火,責在兩個少女雪白的手掌上。於是結結實實地賞了兩個女孩兒的左右手各一頓好打。兩個女孩兒雙手俱疼得十分厲害,見到皇姊姊似乎還沒有消氣,甚至愈打愈重,並聯著肩、背等處一道打了。她們疼得嗷嗷直叫,嬌嗔著姊姊為何這樣下狠手同她們計較。擡起頭來卻看到皇姊姊竟在打她們的同時無聲地哭了,淚水將她一張俏麗的臉頰兒潤得晶瑩。她們這才明白過來皇姊姊的心思,心中歉疚而身上痛苦又步步緊逼,終於放下身段來,像小孩子一般哭鬧著,口氣軟了下來,口中直求姊姊饒恕,從面頰直到耳朵尖兒都被吐出的話語燒得通紅了。見到兩位妹妹羞慚無地的可愛模樣,她出奇地心情明朗起來,轉而破涕為笑,於是這才罷休。
京城里媺字輩的姊妹們與長姊長平公主關系都極親密,卻也都不謀而合地挨過她打,在人前見到她都是極恭敬,絲毫禮數不敢有懈,否則姊姊和這不乖的女孩兒在人後便要算算賬了吧。
其實本來綰瑛公主一直都是唯一未受過皇長姊懲罰的皇女,教小殿下們好生羨慕。她雖然三天兩頭闖禍,換成別的皇姊妹早不知道在皇長姊手上挨了幾次了,可是因為她並不是皇室嫡女,皇姊姊待她甚寬厚。直到吃了皇姊姊一頓“筍炒肉”後,皇姊姊才開始像待其他女孩兒一般認真管教起她。
皇上於此雖有所耳聞,但也只是顯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態度。沒想到送走了主宰後宮的奉聖夫人,現在卻迎來了小“奉聖夫人”。但也不多過問姊妹間的事情,任由她去了。只是間或暗示她莫要太認真於此,畢竟各家女孩兒自有父母管教,她也不必多加摻和吧。
轉而看向現在,小媺嬿又陷入了一次抉擇中。雖然知道只是偷偷跑出來玩應該不會被皇姊姊打,但是…
她不願意叨擾皇姊姊清夢。
那就只好…進家去了。
她擡頭,向兩個掌燈侍女道:“二位姊姊…送到此就好。”
一名侍女俏皮一笑,道:“小殿下小心哦,若要藥膏的話,咱們臨行前帶了一點。”言畢,從袖中取出一小包油紙包裹的藥物。
她臉露尷尬之色,但也不大放在心上了。
(三)
一連幾日,爹爹媽媽都沒有打她。她感到爹爹看她的眼神很是覆雜,她不禁心內咯噔一下,莫非她無意間犯了大錯嗎?
偷偷瞧爹爹時總能看到爹爹在書房里來回踱來踱去,臉上掛滿了憂愁之感。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她於是慌了神。溜出去玩了一玩,竟然惹出這樣糟糕的狀況來,她滿是後悔之感。
“莫不是我教爹爹生氣了麽?”她心內這樣想。
揣著這樣的想法,第四日晚,她教侍女在爹爹屋門前準備好板子和長凳,自己趴將上去等待著。又教侍女去跪請爹爹自屋里出來,好好責她一頓出氣。
不多時,爹爹自屋里搶出,快步走到她跟前。她心內有些害怕,於是閉上了眼睛,等待著在痛與羞的地獄中接受她應有之責罰。誰知爹爹並不打她,而是將她輕輕扶起,兩只寬大的臂膀將她緊緊擁在溫暖的懷抱中。
下人們均識時務地告退了。為父親的,雖然是當朝駙馬,卻仍為公務繁忙,鮮有時間陪伴愛女,下人們均不願打破父女兩個難得的相處時間。
她享受著父親的憐愛,貪婪地吮吸著從血脈的共鳴聲中引來的陣陣暖流。
“嬿兒。”
她如十余年前的小孩兒般在爹爹懷里蹭了蹭,甜蜜地喊道:“爹爹。”
爹爹的大手愛撫著她長發,臉上洋溢著幸福而慈愛的笑容,可是,她搞不懂。
她搞不懂,為什麽爹爹卻在此時,一面與她親昵,一面幽幽地嘆著氣。
“爹爹為何唏噓不已呢?”她輕聲問道。
爹爹不置回答,只是用古怪的眼神看著她。敏銳的她,竟然從爹爹深邃的棕黑色眼眸中,看到了不舍……
一連七月,都是如此。爹爹似乎突然間公務少了許多一般,與自己和媽媽三天兩頭地吃著團圓飯。
為什麽會這樣子反常呢?她不知道,但是隨著時間推移,還是逐漸明白起來。
七個月前,闖軍竟然連續攻克晉東四座重鎮,明庭大震。再加之孫傳庭將軍戰死、南方督撫遲遲不遣兵勤王,朝中人心渙散,有些沈不住氣的官員甚至已開始拖家帶口地南遷。
失去了群山之險,敵軍兵鋒直指直隸。
她想過,明王朝,這個養育了她一十四載的母親,是否已經來到了殘燭末年?如果有一天,賊寇攻城掠地,打進京來,她和爹爹、娘,還有皇姊妹們,以及皇上和為東宮太子的皇長兄,他們的命運會如何呢?
每每想到這一步時,她便會驚出一身冷汗,然後俯首痛哭。
她不願看到那樣地獄般的場面降臨在自己最重要的人們身上。
可她又能做什麽呢?冬去春來,她長了一歲,可也只是一十五歲的女孩子罷了。唯有隨波逐流,唯有隨之沈浮。
誰讓她是女孩子!是只能撚繡花針的女孩子?是被人家欺負卻只能拗哭的女孩子!
最害怕的事情,以極快的速度發生了。
三日之後,闖軍已兵臨北京城下。
圍城一月,城中人心渙散,百姓哀怨不已。西城邊積屍如山,血流成河。城中隨處可見失去父親的孩子、失去丈夫的妻子。
爹爹媽媽無數次想自京城東門送她出城去,教她去南京,可她堅決不從。
每當如此,她便說道:“娘親是大明的公主,嬿兒也是大明的公主。爹爹媽媽要陪伴王駕,嬿兒也定要如此才行。”
爹娘爭不過她,既為女兒感到欣慰,亦感到鉆心地痛苦。若城破,教他們死了固然無所謂,但他們只有這一個獨女,怎舍得女兒隨著一起送了性命?
一月之間,師父一家已不知所蹤。大概是歸澳了吧?她也不知道,只是牢牢按住師父贈的劍,以求得些許寬慰。
“若他們來欺侮我,我便要嗤嗤幾劍將他們都殺了!”她於是這樣說給自己聽,但是教十五歲的少女將生死看淡,何其艱難呢?她還是會哭,她知道爹爹媽媽即使現在便可以從這人間地獄脫身,但是他們死志已明,怎麽能勸得動?還有皇姊妹、皇兄弟們,於她最是親密的幾位仍然留在京。皇長兄、二姊、三姊、五弟、六弟、小妹……
她的眼淚也是為他們掉的。她不明白,他們為什麽不走呢?明明是皇室中最重要的嫡系骨血,可是他們偏偏要一齊留下來白送了性命!
五日後。
旭日東升,映得北京城如血染一般紅。
辰時左右,她聽到外邊一陣喧囂聲,於是連忙出外看去。
百姓四散潰逃,口中大喊著:“城破了!城破了!”
她想起爹爹星夜趕去城門處督戰,至現在卻仍未歸。
她心下驚惶,冷汗大片大片地滲了出來,濕了背脊。
她不願相信!她不願相信!教她怎麽相信,怎麽相信她的爹爹已經?
於是邁開步子,正準備向城西處奔去,卻被人拉住了胳膊。
她回頭一瞧,原來是娘親。
娘親面容憔悴,誠然她為爹爹擔憂更加深吧?媽媽紅腫了眼睛,用覆雜,卻充滿了憐愛的眼神看著她。她心中痛苦,當下再無所想,撲到娘親懷里,大哭著,淚水打濕了娘的衣衫。
娘抱著她,溫柔地吻著她白皙的額頭。輕聲道:“千萬莫要去尋你爹爹,你爹爹或許已死,你就算去葬他,他泉下有知你不顧性命去尋他屍骨,定不饒你的。但娘相信你爹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逢兇化吉的,日後一定會與你再見,你說對嗎?”
她點點頭,卻哭得更大聲了。
娘又言道:“你去皇上那里吧,以他性子固不肯走脫的,你只需將太子和公主護出,你們四兄妹去南京,日後為爹娘覆仇,殺了賊寇。好孩子,走吧,走吧。娘親是愛你的,愛你的…”
她一驚,擡頭一瞧,娘親在自己的胸口上插了一柄短劍,鮮血狂湧,女孩兒的衣衫竟染紅了半邊。
她絕望地痛哭道:“娘親!娘親!嬿兒不能…不能失去您…”
娘幸福地笑了,伸出顫抖著的手,溫柔地撫著她臉蛋,緩緩道:“將娘安葬妥當,莫要讓賊人玷污了娘的遺骨。娘是大明的公主,是陛下的皇姊,殉國是份內之事,嬿兒莫要傷心……,若你爹確實殉難,將來你們兄妹…為咱們報了血仇,若能尋回你爹爹來,記得將他…與我合葬在一處……”言畢,沒有了氣息。
她只想在娘仍余溫暖的屍體上大哭一場,然後便隨母親去了。但是,娘親在地下,會原諒她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嗎?她猛抽自己耳光,提醒自己不可自暴自棄。
“如果我死了,我拿什麽為娘報仇雪恨?”她咬牙切齒地暗道。
她將娘埋在了自己的花園里。
眼淚還是不住地流出來,她怎樣哭也不會令眼角幹涸的,因為這些平日里喜愛的奇花異草,正吸食著她母親的血肉!
她怒道:“你們,你們這些惡東西,竟然傷害我的娘親!”於是將平日里最是呵護的花草,盡數連根拔起,丟在地上。
跪著向娘親磕了三個頭。她眼淚撲簌簌地淌下來,嘴角卻掛著詭異的笑意,直直地盯著半截身子已經被土掩好的娘。
她拂去娘臉上的塵土,輕輕吻了娘親有些冰涼的臉,與唇。
她要什麽情愛?要留著吻兒,交給未來的郎君麽?不,不,她只要娘親!她只要疼她愛她的娘親!
將花兒擺在娘親頭下方,娘親枕著花兒,靜靜地睡去了。連同少女的一顆愛人的心,也隨著睡去了。
她將娘親的短劍輕輕拔出。劍刃上的血還沒有幹,緩緩聚成滴落下。她將血舐了去,口中感到一陣腥味,既有娘的血,也有她粉舌上滲出的血絲。
那是娘親的血!這把帶走她媽媽的生命的討厭的劍,她一定要用它將賊寇斬盡殺絕。但是,她決不許他們骯臟的污血沾染上媽媽的鮮血。
她伴隨著媽媽的血,來到了這個世上。她尚未孝順娘親萬一,娘親便已不在。她怎麽可以,將這劍上之血遺棄?唯有,將娘親留在世上的最後一抹痕跡,永遠地留在自己的身體中吧。
她將劍刃用花莖纏了後,揣在了衣袖中。葬好了母親,她擦幹了眼淚,徑向皇城奔去。
原本人滿為患的皇城,竟然一個人影也看不見了。
先到得三皇姊慶陽公主的住處,她沖將進去,喊道:“三皇姊,三皇姊!”
可是無人答應。
她忽而見到一邊衣服露在外頭,正是三皇姊最愛穿的那件!她欣喜地跑去,卻沒想到,映入眼簾的,是席地而坐的少女,只是,臉上血肉模糊。
她最愛者並非三皇姊,但是三皇姊卻最是寵她。自小兒三皇姊便愛喂她糖吃,又愛帶她偷偷讀《西廂》,想起素日姊姊與她讀到深情處時的羞澀模樣,以及二女的一份春心悸動,面色潮紅,擁抱在一處親昵著……
她原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的,可是姊姊即使能和她讀書,應該也無法從這般慘烈的臉蛋上看出伊人羞澀動人的模樣了吧。
她又驚又悲,抱著三皇姊的屍身,哭將起來。但是忽而想起現在並非容她哭泣的時候,她才不是遇事只會哭的小女人,現在更重要的,是不要讓那兩位哥哥姊姊再重蹈三皇姊覆轍吧。
她將姊姊的屍體掩埋,絕不可教那些惡賊玷污了姊姊清白的身子,否則以後她死了,哪有臉見姊姊?
對著姊姊跪著拜了一拜,哭著跑出門去。
到得養心殿旁,她聽到二人在內說話,側眼一瞧,便知是皇上和一個太監。
只聽皇上嘆道:“王承恩,他們滿朝文武成天口頭上仁義道德說得多麽好聽,可是真正陪著朕赴陰世的,卻只有你一人。”
王承恩道:“皇上,周皇後等一幹妃嬪已然殉國了。”
崇禎帝幽幽地道:“那又怎樣,他們卻比不上幾個女人,唉,諸臣誤朕,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非朕之過也。”
突然間,崇禎喊道:“是何人躲藏,快快出來!”
她心內咯噔一聲,難道皇上看到我了?
誰知,長平公主卻牽著昭陽公主的小手走了進來。
“原來皇姊姊和小皇妹也在偷聽…”她心內暗道。
崇禎帝詫異道:“皇兒,你們…沒走?”
長平公主幽幽地道:“父皇,兒臣不願做亡國遺女,兒臣定要與父皇同生共死!”
崇禎帝氣極,當即打了她耳光。
他怒道:“你害了你妹妹,知不知道?你現下趕快帶著妹妹去南京!”
她捂著臉蛋兒,哭道:“現下已然來不及啦,兒臣們一定要與父皇共赴國難。”
崇禎帝沈吟不語,良久方道:“走不了麽?好吧。唉…你們為什麽…”
“為什麽要…”
“…生在我家”
嗤的一聲,紅光乍現,伴隨著一聲慘叫,在眾人驚恐的臉色中,昭陽公主已然命喪黃泉。
她幼小的身子,癱在了一片血泊中。
崇禎帝慘然一笑,向著長平公主道:“孩子,父皇不能讓你們像宋徽宗的女兒們一般地,受人侮辱。孩子,父皇疼你、愛你十五載,你現下已然十六歲,父皇依然愛你之心絲毫不減。父皇是不得已,不得已…你原諒父皇,父皇會很輕,你不會很痛苦…”他頓了頓,道:“皇兒,父皇很快便來陪你。”
“陪”字一出口,他的劍便已斬下了。
“住手!”綰瑛公主閃身到皇姊姊處,輕輕一推,將姊姊的身子推將開來,令她的正身避開了劍刃的流光。
可是,伴隨著剎的一聲,和一聲淒厲的慘呼,她眼睜睜的看著,皇姊姊的左臂斷了。
“皇姊姊!皇姊姊!”她用力地搖著皇姊姊的身子,可是她已然沒有了回應。在鼻腔處伸手一探,幸好仍有鼻息,只是非常地,非常地微弱…
“嬿兒?你…你沒走?你娘呢?”
“我娘?哈哈…”她面帶淒涼,如瘋了一般大笑著。
“娘死了,三姊姊死了,小皇妹死了,二姊姊命懸一線!這便是命運麽?這便是你朱明的皇運麽?你治理不好國家,卻教女人為你喪命,你不羞麽?日後你載上史冊,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崇禎帝便沖上來扇了她一記耳光。可是他哪里打得到她?她輕輕一避,便閃躲開了數尺。
“你…你竟敢這樣對朕說話?”他怒斥道。
“朕是你的舅舅!”他咆哮著。
“哈哈,哈哈…”
“你殺了你的兩個親生女兒,你連父親都不配做,算得舅舅麽?”
他慘笑著點了點頭,嘴唇嚅動,顫抖著聲音,說道:“好,好。嬿兒,你不是我朱家人,卻是朕親手封的公主,你是大明的公主!你不可為賊人玷污,朕也專程護你周全!”說罷,他提劍又刺。
綰瑛公主閃身避過,抽出長劍來,輕輕一格,便又將崇禎帝的下一招格開,崇禎帝只覺手上酸麻無力,心下大驚:“為何她劍技如此高超?”忽地又大悔:“我怎不留著她倆性命!若她們還活著,此刻正好教媺嬿護她們離開這是非之地!唉,天意弄人!”
他想過很多死法,但決不能教侄女殺了。於是他又向著女孩兒連攻,卻很快又被壓制回來。
不給對手喘息的機會,她緊接著又是三下連刺,然後又是兩下橫劈,崇禎帝只得邊退邊擋住劍勢。她忽而抓住了崇禎帝雙腿的軟肋,提劍向他劍柄處一挑,崇禎帝大驚,忙縮起手來。她於是趁其不備,伸出腳來輕輕一絆,便將崇禎帝絆倒在地。
她以劍指著崇禎,但是卻猶豫了。
“他…到底是愛我們的。”
“他…也是皇姊姊的爹爹,是我的舅舅啊。”
她這樣想。於是手上的劍,卻顫抖了。
見到崇禎昂首待斃的英朗身姿,與他白了一片又一片的鬢發,她的心也酸了。
她道:“皇上,皇姊姊由我保護,我會帶著她去南京。”
崇禎帝微微點了點頭,無奈一笑。
她問道:“皇上,可曾見到皇長兄麽?”
崇禎幽幽地道:“慈瑯?在北門伺機逃出京師吧。幸而皇城仍未有一兵一卒闖進…”
她忽而大驚,忙問道:“皇城還未有賊人闖進麽?”
崇禎奇道:“你一路走來,可曾看到一個流寇?朕將所有內侍、禁軍全部調往西大街抵御,難道一點用也沒有麽?”
細細想來,她確實未看到任何一個留在皇城的侍衛。
她心下大恐,道:“三皇姊死了,死在她自己宮中。”
崇禎帝大驚,道:“這…這不可能,怎麽可能?這…”
三皇姊並非崇禎帝的女兒,而是與媺嬿一般,是他的侄女。
究竟是怎麽回事!一切都亂了套兒了!她當即一陣頭暈目眩。
是啊,如果是被流寇所殺,流寇見到三皇姊的國色天香,怎能不行猥褻之事?可是她的衣衫,卻又是出奇地完整,完整到甚至有些令人感到脊背發涼的刻意感。而且又怎會將她的臉蛋兒,刮成這般模樣?
三皇姊!告訴小妹誰殺了你,誰殺了你?
我要查清楚…我要查清楚…
我要…替三皇姊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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