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宮衣[原文] 雪滿梁園

 一,櫻落

這正是安慶6年的暮春,玉衣擡眼望了望窗外,但見落日镕金,彩雲漫天,院中的那株老櫻也鍍上了一層微微泛紅的金光,似有幼小花瓣在風中緩緩飄落。 玉衣輕輕嘆了口氣,心道:原來已經傍晚了。 桌上的博山爐淡淡的吐出瑞腦香,不絕如縷。 玉衣揉了揉早已麻木的雙膝,望著那空中零落的花瓣,心中反倒稍稍平靜了些。 怎麽便會教皇上發覺了呢? 玉衣心下只是微微懊惱。

今日本不是她當值,但一早便聽得門外有黃門的傳喚,卻是皇帝身邊的黃門太監李康,只道:“陛下請典記即刻到清寧殿去。 “她心下略略不安,卻也緊手換上宮服,隨李康進了清寧殿的側殿,跪倒面君。 皇帝正坐在案前,卻並沒有生氣的跡象,只微微笑道:“過來。 “皇帝今年27歲,一張甚是清俊儒雅的面孔,朗眉鳳目,眉眼間隱隱有寶光流轉。 只是即便不發怒,面上自然也帶著三分天威。 玉衣平日里卻最受他寵愛,雖只是個七品典記,可宮中上上下下無不將她當作郡主般看待。 此時玉衣也不做它想,只到了皇帝身邊。 皇帝笑道:“有個東西給你看一下。 “玉衣往案上望了一眼,登時心下一緊,還沒作理會時,已經被皇帝一把撈進了懷里。 玉衣急著掙開,皇帝卻抱得很緊,玉衣望著他襟口的暗織回文,心中亂成一團,腦海里千頭萬緒,卻是什麽都想不出來。

“這是你改的?” 聲音從耳邊傳來,不辨喜怒。

“陛下說什麽。 奴婢不知道。 “玉衣的聲音還算鎮定。

“為何看了一眼就知道怕了?”

“奴婢沒有害怕。”

皇帝摸了摸她的手,笑道:“從小一害怕手腳就冰涼,還想抵賴? ”

“沒有。 那是昨晚夜略感風寒,陛下放奴婢下來。 這樣子於禮不合,有礙聖瞻。 ”

“你是怎麽改的?”

“奴婢不知道皇上在說什麽。”

皇帝摟著她的雙臂加了力道,道:“前日朕的這道諭旨是叫你送到典諭司去的吧,張志德接了就前往右相府頒旨,沒有片刻的拖延。 你這是想誆右相,想誆典諭司,還是想誆朕呢? “口氣似乎沒有變化,玉衣卻聽出了其中山雨欲來的怒氣。 畢竟伴君已有六年了。

“奴婢······ 只是加了兩筆。 “她老老實實的答道,聲音細若蚊蚋。

“哼,一改做三,你倒不改做十。”

“右相不缺這兩個俸祿銀子,陛下您······”

“住口!” 皇帝突然暴怒,“你的那點心思瞞得過朕? “玉衣不敢出聲,只在皇帝懷內微微發抖。

“你的膽子近來是愈發的大了,你何不直接矯召罷了右相,賜死了端妃?”

“奴婢不敢。” 玉衣的眼淚緩緩流了下來,一雙清水眼淚漣漣的偷眼望著皇帝,往日只要皇帝生氣,玉衣只要擺出這副模樣,皇帝縱有天大的怒氣也會降下一半來。 果然這次也覺得那雙手松了松,玉衣心下也松了松,不覺略略有些得意。

“矯旨何罪?” 皇帝的聲音已然恢覆了正常。

“死罪。” 玉衣顫聲答到,心中卻不以為然。

“你吃準了朕不會殺了你?”

“嗯,”玉衣微微點了點頭,“陛下舍不得不要玉衣了的。 “只是膽子略大了些,大概這次就過去了。

皇帝輕輕笑了一下,一只手從她的肩頭一路下滑,滑過凹下的腰線,覆在了她圓潤的臀線上。 玉衣只覺雙頰一熱,卻不知皇帝為何如此,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又開始突突跳動。 只聽得皇帝沈聲喝道:“傳杖! ”

“陛下,”玉衣的頭轟的一聲大了,自入宮以來,皇帝一直對她寵溺有加,玉衣雖然自稱奴婢,卻直與皇帝的親妹妹無異。 犯下再大的過錯,也不過是斥責一頓,或是罰抄經文便放過了,從來不曾彈過她一個指頭。 今天居然要動刑杖,玉衣卻是連想都不曾想過,“陛下,奴婢知道錯了,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陛下····”

皇帝只是不作聲,任著她在懷內折騰。

須臾,刑凳刑杖都取到了殿外,皇帝吩咐擡入殿內,卻是圍二分,長三尺五的本朝標準刑杖,毛竹所制,漆成朱色。 玉衣望了一眼,轉頭只抓著皇帝的襟口哭道:“陛下。 ”

皇帝罵道:“蠢材! 這麽重的板子,打不到兩下人就暈了,朕要它何用? ”

底下的太監面露難色,道:“陛下····”

皇帝道:“前些日子不是叫宮正司給後宮新制了幾條廷杖麽? 去取過來。 “太監應了一聲便出去了。 玉衣只是伏在皇帝懷中哀哀哭泣,皇帝卻也不去理會。

少頃,那太監手捧一支廷杖入殿,道:“請皇上過目。 ”

皇帝嗯了一聲,喚人取了那根廷杖,拿在手中,卻是紫荊木所制,長不過二尺,約有二指粗細,打磨得極是光滑,只上了一層清漆,還是紫荊的木色。 皇帝用手掂了一下,點了點頭。 笑對玉衣道:“你不瞧瞧麽? “玉衣只管把頭埋在皇帝懷里,心中脹脹的,一陣酸一陣痛,只是不得安生。

皇帝看得那掌刑的太監重新把杖接在手中,卻也收了笑臉,松開手道:“不許哭,下去。 “玉衣並不敢違拗,只得抽泣著慢慢站了起來,擡手擦了擦眼淚。

皇帝道:“你知道規矩的,把衣寬了。 “玉衣只是不肯動手,皇帝笑道:”是讓別人服侍你麽? “玉衣見皇帝今日甚是無情,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氣悶,緩緩動手除下了腰帶,時已暮春,玉衣穿的是一件蓮青色七品典記宮服,宮服下便只是一身白色織錦中衣。 皇帝點頭道:“下去吧。 ”

玉衣走到刑凳前,俯身趴下,便有太監上來按住了她的雙肩和兩腳,臉頰貼在冰冷的凳子上,似乎便有液體在臉頰和凳面間蠕動。 這個角度,只瞧得見殿內的蟠龍金柱,那龍張牙舞爪,在她的視野中被薄薄的一層淚水扭曲,卻看不見高高在上的君王,她的君王。 她閉上了眼睛。

皇帝望著玉衣小小的白色身影,雖離得那麽遠,卻似乎依舊可以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襟,已被玉衣抓出了一團褶皺。 他心下略略一酸,道:“杖五十。 ”

本文中所用的女官制度為明代的,典記屬尚工局,設尚宮二人,秩正五品,掌導引中宮,凡六局出納文籍皆署之,若征辦於外則為之請旨,牒付內官監,監受牒行移於外。 下轄四司:司記司——設司記二人,正六品; 典記二人,正七品; 掌記二人,正八品; 女史六人。 司記掌印,宮內諸司薄書出入錄記、審署加印,然後授行,典記掌記佐之,女史掌執文書。 宮正司亦是明宮機構。

服裝宮室用宋朝。 本人最喜歡的就是宋朝,風流無限啊。 而且我覺得宋代的皇帝都是帥哥,哈哈。


二月上

掌刑太監一聲應聲,荊杖已夾著風聲重重的落到了玉衣臀上,玉衣一個激靈,只覺得侵刻間渾身便沁出一層冷汗來,總算咬著牙關不曾叫出聲音來。 雖說剛剛一直在向皇帝討饒,但畢竟是得寵慣了,在人前呼痛求饒的事情終究是做不出來。

“二。” 這一杖落在腿上,掌刑太監似乎並未用全力,但玉衣仍舊覺得吃杖不起,只有憑著渾身的力氣才咬住了那聲呼喊。

打不得幾下,玉衣只疼得面色煞白,只聽這時,李康卻急步進殿,向皇帝秉道:“陛下,延平王爺前殿求見。 ”

皇帝漫不經心問道:“他又有何事。 “李康道:”王爺說是前日陛下和他說過的。 ”

皇帝想了一下站起身來,道:“那隨朕到前殿去。 “李康答應了一聲。 皇帝轉眼看了一下玉衣,道:“接著打吧。 ”

此時玉衣身上已經著了八九下,只疼得喘不過氣來。 待得皇帝出了殿門,忽顫聲道:“公公,且停停手,我身上不好。 “那太監聞言楞了一下,也深知她平日素得皇帝寵愛,只怕她出什麽事自己無法交待,果真擺了擺手教停了行杖,問道:”典記何處不好? “玉衣有氣無力道:”公公,我耳後疼得緊,勞煩公公替我瞧瞧。 “那太監聞言一楞,俯身察看,但見耳輪如玉,並無異狀。 此時卻聽玉衣輕聲道:“公公,皇上打我不過是做做樣子,如今才去了前殿。 還請公公手下留情,若真打壞了,只怕皇上回來要遷怒公公的。 “又道:”日後玉衣並不敢忘記公公恩德。 “那太監心下思忖,只記得當時皇帝言語之間並無甚怒意,又眼見得皇帝走了半日並不曾回轉,也許果如玉衣所言,皇帝不過是為了什麽事裝裝幌子,再轉念想想宮中素傳玉衣之聖眷,便向執杖之人使了個眼色,那人會意,此後杖杖下得看似勁頭卻大,打下時依舊夾著呼呼風聲,落下時行杖的角度卻變了,到了玉衣身上不過只剩一二力而已。

延平王來卻不是為了皇帝想象中的事,雖也是前日同他密談時一語帶過的,畢竟不過是些零七碎八的小事,來請皇帝的旨意。 皇帝也只得捺下性子聽著。 延平王比皇帝整整小了十歲,二人卻是同母兄弟,平素兄弟二人情誼甚篤,自永寬26年先帝崩後,當時12歲的延平郡王便被加封為延平王,雖在京中鬧市開衙建府,但也被允許隨時出入宮禁,聖眷甚濃。 延平王的相貌卻與其兄不類,因為肖似其母,面容骨骼都俊俏風流之極,在皇室中也是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先帝在時常呼其乳名“玉郎”,在京中更是烏衣公子,輕裘寶馬,側帽風流。 此時皇帝只見弟弟在座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笑道:“玉郎平素並沒有這許多話的。 “延平王笑道:”皇兄聽得不耐煩了嗎,莫不是還有別的事情。 “皇帝笑道:”並沒有。 “如此延平王又撿不要緊的東西說了半日才走。

回到後殿來,廷杖早已行畢。 玉衣也已穿好了衣服,跪在地上等他回來。 一張小臉面色煞白,隱有淚痕。 他心中甚是心痛,揮手叫宮正司的太監下去。 雖仍是板著臉,口氣卻和緩了許多,道:“你回去好好將養兩天,朕叫個太醫去給你瞧瞧。 “玉衣嗚咽著答應了一聲,兩旁便有宮女來將她攙起。 皇帝見她步虛身搖,似是強忍疼痛。 只是跨出殿門時的模樣,忽然心中動了一下,呼道:“玉衣快走。 “玉衣聞言一驚,立時想起兒時的那件事,掙脫兩個宮女緊著向前跑了三兩步,忽然回過神來,只望著身邊兩個呆若木雞的宮女,回過頭去,正對上皇帝一張鐵青色的臉孔。

皇帝不過見她出殿門時不忘提起衣襟,心下稍有懷疑,所以出言試探。 不曾想到正如自己所想,不由心中盛怒,幾步出門,一把將玉衣扛在肩上。 入得內殿來,將玉衣摔在塌上,亦不說話,只是壓住了玉衣的腰肢,另一只手便去除她的小衣,玉衣又羞又怕,只是也不敢再說什麽。 皇帝只見玉衣臀上不過三四道杖痕,此時已然青紫,想是自己在時打的那幾杖,別處卻依舊光潔如玉,不過略泛紅暈。 放開玉衣,怒極反笑道:“朕說承祜那小子今日怎麽那麽奇怪呢,程典記,你的面子果真天大,延平王你都支使得動啊。 “又朝殿外喝道:”來人,將剛才宮正司那四個奴婢各杖五十,罰俸半年。 “玉衣滾下塌來,就勢跪倒在地,抓住皇帝的手只是哭道:”陛下,不幹他們的事,是奴婢看陛下出去了,騙了他們的。 “皇帝甩開玉衣的手,道:”你果真是出息了,一日之內兩次欺君。 朕此刻還有事,你到書房跪著去,朕不過去你就跪在那里。 “他這話的語氣還是平淡,玉衣卻知他此刻已是怒到極處,不敢再求,只應道:”是。 “起身後終是不甘,問道:”陛下怎麽知道的? “皇帝喝道:”出去! ”

跪得久了,兩腿痛得厲害,玉衣環顧四下無人,順勢歪在了地上,雖知今日皆是自己大錯,心下卻只是委屈。 望著案上的筆硯,卻想起幼時皇帝教她磨墨,笑道:“新墨不可重磨,恐傷硯面。 需加了水,多浸些時候。 你來試試。 “又想起皇帝捉了她的手腕寫字:”心正方可筆正。 字寫得好不好,全靠這手腕上的力道。 “她卻只是一味胡鬧,終於寫得如同畫符一般。 皇帝板起臉來嚇她,她作勢要哭,皇帝頓時沒了脾氣。 以往的事和今日卻全然對不起來,玉衣心下只是難過:“他不喜歡我了麽,還是只是嚇嚇我,還是端妃說了什麽? 那個狐貍精·····” 聞得殿外有聲,只怕是皇帝過來,一顆心登時提了起來,正襟垂首跪好,那腳步聲卻過去了。 如是三四次,玉衣只是疲憊不堪,當時只望著皇帝遲遲不要過來,此時卻又隱約盼他。 只是一直待到暮雲合璧,月上宮墻,都不曾有人來理會她。 玉衣出來得早,並不曾吃過飯,午時實在餓得緊,瞥見案上食盒中幾塊桂花芙蓉糕,見四下無人,偷偷吃了兩塊,終究是不敢多吃。 此時更是饑腸轆轆,只聽見檐下鐵馬敲風,花枝亂動,心下卻也顧不得再想皇帝會如何處置。 直到聽見書房門動,才大吃一驚,趕緊跪直身子,心中卻只想著要同皇帝大哭。 進來的卻不是皇帝,李康默默看了一眼玉衣,道:“陛下教典記先回去。 “玉衣擡起頭來:”公公,陛下呢。 “李康道:”陛下已駕幸懿德宮了。 典記起來吧。 “說著一手去攙玉衣,玉衣踉蹌起身,望著當空皓月,心想:”總算是過去了。 ”


三枕畔

玉衣的居處卻是離清寧殿不算甚遠,往前的延福門便是內廷與外廷的分界。 進得屋來,便有兩個宮女迎上來,問道:“典記沒事吧,近日聽得前殿的趙公公說皇上生了氣,罰了典記,可把我們急壞了。 “玉衣疲憊一笑:”沒事。 “宮女笑道:”那是,這朝里朝外誰人不知咱們典記是皇上的心尖子,將來的貴人娘娘呀? “玉衣聞言心下不由歡喜,笑著斥道:”琉璃姐姐不要混說,叫別人聽見。 “那個叫琉璃的宮女笑了一下,也不再言,便出門去為玉衣準備消夜並熱水等。 玉衣此時倒不覺得甚餓了,隨便吃了幾口便躺到了床上,雙腿依舊脹痛,夜已很深,不便再喚人進來,玉衣也不再去管它,和衣睡倒。 心中只想著皇帝去了端妃宮中,也許此刻正在安慰端妃,不由得心中悵悵。

延平王卻在宮內一直待到宮門下匙才騎馬回府。 進得內廳,侍妾碧色笑著迎出來:“王爺今天倒是去了一整天。 “延平王笑道:”皇上留著說話來著。 “只是眉目之間有些黯淡,碧色卻甚會察言觀色,問道:”王爺有心事麽? “延平王擡頭看了看她,只覺那雙眼睛肖似一人,不由心中一郁,溫言道:”沒事,你且下去吧,我今夜睡在書房。 “碧色甚是乖覺,並不多言,只道:”那妾去為王爺準備。 “延平王點了點頭,忽然問道:”碧色,你下個月就滿19了吧? “碧色笑道:”妾的生辰今年二月間便過了,王爺卻不知又記混了誰的,卻在這里和妾說。 “延平王笑道:”我記性一向不好,記混了別人卻是沒有的,我的女人除了你還有誰。 “碧色嗔笑著出去,到得門口,卻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皇帝果如玉衣所料,為著右相罰俸的事情,著實撫慰了一下端妃。 此刻卻也睡不安生,只是想著玉衣的事,想來想去,總怪自己平時對她太過寵溺,小時候不過淘氣些,現下卻敢犯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事。 改召的事他雖極生氣,卻只是認為玉衣仍是小孩心性,多罰右相兩年的俸,不過是如幼時將老鼠蜘蛛扔到端妃鞋里一樣。 但居然敢背著自己私停杖刑,確是實在膽大包天。 不由想起下午延平王的話:“皇兄與臣平日都對玉衣驕縱太過,如今玉衣之錯亦不可全算在她頭上,皇上此時才去罰她,不免·····” 皇帝冷笑道:“所以你才巴巴的跑過來,你知不知道朕出去之後她跟那些奴婢說了些什麽? “接著將玉衣說的話大略說了,又道:”現而今連朕的旨都敢忤了,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延平王沈默了一下,道:”那皇兄準備如何處置? “皇帝頓了頓,道:”朕還沒想好,這件事你不要管了,這兩日也不必進宮了。 “延平王答應一聲,又道:”玉衣年紀還小,皇兄······” 皇帝卻不耐煩了,道:“你回去吧。 “延平王還想說什麽,看了看皇帝的臉,終於是沒有說出來。

皇帝轉頭看看窗前更漏,卻已是二更天氣了,望了望身邊躺著的端妃,正閉目睡得正好,臉上罩了月華,連皇帝都不能不承認她是很美的。 只又想起那張小小的臉,那眉眼越生卻和太傅越似,當日太傅在塌上用幹瘦的手握了自己的手,只說:“臣膝下只有這個獨女,因臣之事亦成罪人,望殿下務要好好看顧,臣便可瞑目了。 “自己答應道:”老師放心,我決計護她周全,定不教別人欺負了她去。 “言猶在耳,一晃已是這麽多年了,心下黯然,只想:”我定是要護她周全的。 ”

不知何時朦朧睡去,再起身便是早朝的時候。 李康服侍他穿戴好,端妃亦醒了,皇帝溫言道:“你不必起了,再睡一會吧。 “端妃見皇帝眼角表笑,一身玄色袞袍,但覺年少風流,心中不由愛極,笑著點點頭。 皇帝見她笑得溫柔,不知為何忽然心生憐怸,畢竟亦是7年的共枕之人。

出得殿門,只對李康說:“把藥安排好。 “李康會意,答道:”遵旨。 ”

次日卻是玉衣輪值,待得皇帝下了早朝,便一直服侍在書房。 本朝體制,女官只掌後宮事務。 只因玉衣其父乃本朝第一才子,幼時便由乃父開蒙讀書,可謂與今上出於同門; 待得乃父亡後,今上寵愛,但有閒暇便親自指點,玉衣又天性聰穎,十幾歲時便通詩書,善文墨,又因著她是罪臣之女,皇帝亦怕留她在後宮遭人欺負,索性封了七品典記,留在身邊鋪紙研墨,並從御書房向典諭司送送公文,實在是很清閒的活計。 玉衣今日卻並不敢怠慢,只是規規矩矩,皇帝並不瞧她,卻也沒有發火。

用過晚膳,因著皇帝上有公務,玉衣等又去書房伺候了時候,待得戌時過半,皇帝將筆放在筆掭上,道:“你們下去吧。 “眾人應了一聲,躬身施禮退出,玉衣剛想轉身,忽聞皇帝道:”程典記,你留下。 ”


四嚴戒

玉衣心中忐忑,卻只得應道:“是。 “走到御案前垂手站下。 往日與皇帝相處並無顧忌,今夜獨處不知為何卻只覺得連手腳都無擺放處,亦不敢擡眼看皇帝,只盯著腳下青磚,惴惴難安。

皇帝卻並不說話,一時間,殿內靜默無聲,只聽得墻角促織的聲音,一陣起,一陣落,玉衣心中卻被那蟲聲叫得糾成一團。 立了片刻,只聽皇帝問道:“下月十八是你十六歲的生辰了吧? “語氣甚是溫和。 玉衣聞言,心下略寬,答道:“是。 “皇帝道:”記得剛為你及笄,過得還是真快,下月為你好好辦一下吧。 “玉衣道:”謝陛下。 “歡喜擡頭,卻見皇帝面上並無表情,眉頭卻略略向下,嘴角扯出一道折痕。 玉衣知道皇帝心中不快時便是如此,便不敢多說。 皇帝又問道:“你可記得及笄時朕對你說過些什麽? “玉衣點頭道:”記得。 “不聞皇帝發話,只得自己又說:”陛下說及了笄玉衣便是大人了,要知道懂事······ 守規矩,再胡鬧的話陛下定要嚴懲。 “皇帝笑道:”朕這話,典記是當笑話聽的麽? “玉衣眼中淚下,跪下道:”奴婢知道錯了,昨夜一夜未眠,心下羞愧難當,今後再不敢了。 “皇帝道:”這話朕聽著耳熟。 也罷,便再信你一次,你起來吧。 “玉衣聞言起身,卻見皇帝從屜里取出一根藤條,扔在案上,道:”過來。 “玉衣心下大驚,嚅囁著只是不肯上前,皇帝也並不催促,只是冷了面孔看著她,玉衣無奈,只得一步步蹭上前去。 不過數尺之隔卻走了半晌,到了皇帝身邊,只是哀聲道:“玉兒知錯了。 “皇帝道:”朕不多打你,依舊是五十杖,你自己伏到案上去吧。 “玉衣只是不肯,想著求饒,半晌才說出一句:”昨日已打了十多下了。 “皇帝怒極笑道:”你這是和我在講價錢麽? “一手將案上奏章文書並筆洗硯台皆掃到了地上。 殿外黃門聞聲入內,沒待開口,皇帝已是怒喝一聲:“下去! 朕不宣召誰也不許進來。 “那黃門諾諾退下,閉了殿門。

皇帝著手指了指案幾,玉衣知道再求亦是枉然,只得抽泣著伏在了案上。 皇帝左手壓了玉衣的腰肢,右手撩起她的袍擺,又將中衣並小衣皆拉到了腿上。 只見兩臀嬌圓,肌膚皓白勝雪,光潤如玉,只昨日那幾道印子依然楞起,橫亙其上,煞是醒目,手下的嬌軀不住顫抖,皇帝心下略略憐惜,一手卻抄起了藤條。 玉衣卻不想皇帝會除他小衣,但覺臀上一涼,雙頰雙耳卻登時火燙。 一時間皇帝並無動作,玉衣望著滿地狼藉,又聽見殿角蟲聲,腦袋只一陣陣發脹。 皇帝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報出數來。 “隱隱綽綽,卻不似自己所熟知的皇帝的聲音。

這時卻聽得那藤條的尖銳哨聲從身後劃過,便重重抽在臀峰之上。 玉衣但覺得臀上皮肉似被撕裂一般,便想叫喊出聲,卻又恐殿外的人聽見,終是只報了一聲:“一。 “話音未落,第二下便接著打落下來,覆著昨日杖痕,更是痛徹心扉,只喘了半日才吐出一個字:”二。 “皇帝卻只用了五六分力,接著揚手打落,如是打得十數下,先前的杖痕皆已漸漸浮起,轉作緋紅。 皇帝正欲再打,卻聽得玉衣泣道:“祀哥哥,我錯了。 “只是聲音都已嘶了。 皇帝將手緩緩放下,問道:“你適才說什麽? “玉衣壓住一聲哽咽,哀求道:”祀哥哥,饒了玉兒這次吧。 “皇帝聽得玉衣如此稱呼自己,思忖往事,心中大慟。 手中卻加了三分力道,連著三杖狠狠抽在玉衣臀股之間,登時便有細細血珠緩緩浮起。 玉衣只覺痛入骨髓,痛呼一聲,只想著掙開,身子卻是酥軟,使不上半分力氣,只得一手死死抓了那書案一角,手心里冷冰冰滑膩膩的卻全是汗。 只聽得皇帝森然道:“放肆! 朕的名諱是你叫得的嗎? “此後卻是杖杖著力,毫不留情,玉衣早已顧不得報數,耳邊只聽得藤條的嘯聲與似清脆還沈悶的咬肉之聲,一顆心卻似要跳出腔子。 那痛不似只在臀上,卻是一杖打下,直疼到指尖腳底。 玉衣適才不敢呼痛出聲,此時卻想喊也喊不出來,但覺聲嘶氣堵,只是喘不上氣來。

皇帝數到四十余下,見玉衣臀上幾乎已無完膚,高高腫起,一片紫漲,杖痕交錯處已有細小血珠浮現。 心底嘆了口氣,松開了手。 玉衣緩緩滑到地下,倚著那書案,只是喘氣。 皇帝只見她面色雪白,頰上皆是啼痕,頭發衣袍皆已被汗濕透,便覺胸口只是郁滯。 卻並不去理她,只靜靜站著。 過得半晌,玉衣才哭出聲來。 皇帝冷冷說道:“這次便如此了。 下次再敢僭越犯上,朕絕不再會姑息。 這是皇宮大內,典記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玉衣只是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皇帝將那根藤條甩到她腳邊,道:“這本該是你笈禮時便賜給你的。 罷了,就當是今年的賀禮吧。 “玉衣低頭望著身邊那根藤條,兩顆淚水滴到襟上,低低答道:”謝陛下。 “一手將那藤條拾在手內,一手著衣袖去擦眼角。 皇帝見她依舊如兒時,每每哭泣卻不用帕子,總只是著手去拭。 皇帝不忍再看,吩咐門外侍立宮女入內,道:“將典記送回去罷,找個太醫去給她瞧瞧。 “自己卻擡腳入了內殿。 玉衣只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心中痛極,便覺眼前一黑。


五日影

皇帝回到內殿,只覺渾身乏力,從架上取下一本折子,攤開來,卻是前日處罰右相的上諭副本,皇帝提筆將那“一”字亦改作了“三”,叫來李康道:“送去存檔吧。 ”

玉衣半夜醒轉,只覺臀上炙痛,直如刀挑針剜。 渾身上下,亦是沒半寸自在處。 口中幹渴得緊,便喚醒塌前睡著的琉璃。 琉璃扶她起身,用匙子喂了她幾口水,問道:“典記覺得身上如何? “玉衣道:”並無它事,只是疼得緊。 “琉璃安慰道:”典記放寬心,太醫說並無大礙的,只要典記好生將養便是。 “玉衣嗯了一聲,又吃了幾口水,見身上已換了一套幹凈中衣,道:”勞煩姐姐了。 “轉眼瞥見桌上卻放著那支藤條,心中一滯,道:”把那個拿給我。 “琉璃心中只是納罕,取來給她,問道:”這是什麽? “玉衣並不答話,只教琉璃把燈挑亮,見那藤條不過一指粗,約有尺半之長,卻是暗銅色的,表面光滑溫潤便如美玉一般,顯是已然用得古舊,在燈下隱有光華。 手柄卻是青銅所制,精美之極,一側篆著兩行銘文,玉衣仔細辨認,卻是:“慎之審之,戒之忍之”八字。 另一面側只一個字:祀。 玉衣手指撫上那個字,輕輕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延平王卻是次日一早便進宮,待得皇帝下了早朝便過去請安。 皇帝睨他一眼,問道:“你聽說了? “延平王點頭道:”是。 “皇帝道:”太醫說了只是皮肉傷,沒有大礙的。 “延平王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應道:”是。 “皇帝卻不再多說,只是屏退左右,問道:”右相府那邊有什麽動靜? “延平王答道:”暫且沒有,臣只聽說右相稱病避朝。 “皇帝點頭道:”你看看這個。 “說著將一份奏折遞了過去。 延平王起身雙手接了,打開一看,卻是右相的上書,無非說自己德寡識薄,體虛年邁,且貽君父之憂,懇請罷朝告老雲雲。 延平王笑道:“沈宗文這只老狐貍,這麽些年來上的這種折子只怕都能砌墻了。 “又道:”皇兄怎麽想? “皇帝道:”兵部這次的事,分明是沈宗文的授意。 只是如今還不到翻臉的時候。 朕也只能說他有失察之過,不過罰他一年的俸,也就過去了。 “喝了口水又道:”哪想到玉衣那丫頭,只會給朕惹事。 倒是多罰得他幾個銀子,卻還要大內貼錢貼藥去打點那老東西。 “延平王笑道:”皇上罰也罰過,打也打過,這次便放過她吧。 “皇帝嗯了一聲道:”朕當日答應太傅要好生看承她的,只是她一味的胡鬧,只怕到頭來朕也難以護她周全。 “延平王聞言,心下亦是惻然,只是無話可說。 皇帝又道:“兵部的事情,你依舊要盯緊了。 黃愈那頭,但有個風吹草動,立即來回朕。 “延平王答應一聲,兄弟二人又說了些別的,皇帝見無甚大事,道:”你先下去吧。 “延平王站起身來,卻又道:”皇兄,我想去看看玉衣。 “他與玉衣雖然素來親厚,只是玉衣身居內宮,總是要先秉明皇帝。 皇帝想了一下道:“也好,你瞧瞧她去吧。 “延平王見皇帝並沒有別的話囑咐,便躬身告退。 皇帝見他走遠,望著窗外日影,只是發呆。

端妃此日因著頭暈,此時才起身,身旁侍女幫她梳頭,卻是舊日府中帶著入宮的,那侍女笑道:“昨日皇上給府里送的又是山參靈芝,又是金銀珠玉,咱們老爺依舊榮寵不衰呢,可見這次告老的折子,依舊是要駁回的。 “端妃只笑笑,並不說話。 那侍女又道:“還有我一早聽人說,程家那丫頭,前日惹得皇上動了板子,昨夜卻又不知怎麽,又打了一次。 說是這次打得狠了,起不得床呢。 “說著便掩口而笑,面上頗有得色。 端妃奇道:“皇上最是寵她,這卻是所為何事? “那侍女笑道:”左不過是輕狂討嫌,連皇上都瞧不過眼了。 “端妃只是低頭不語,過了一會,道:”寶絡,等一下你取些棒瘡藥,珍珠粉什麽的給她送過去。 “寶絡奇道:”那丫頭和咱們家有仇,平素只是對娘娘不敬,娘娘這又是為何? “端妃道:”叫你送去便了,哪有那麽多話。 “寶絡亦不再言,只幫端妃簪上步搖,笑道:”六宮之內,沒有比娘娘更美的了。 “端妃亦是一笑。 這時卻聽得有宮女進殿來秉道:“娘娘,聽說劉婉容她,她懷孕了。 “端妃只是一呆,將臉轉了過去。 寶絡問道:“幾時知道的? 多大了? 皇上知道沒有? “那宮女一一說了。 寶絡只是勸端妃道:“自先前孝懿皇後崩了,皇上再沒立新後,雖已有兩個皇子,卻也一直不立太子。 誰不知道是在等著娘娘的小太子出世呢,娘娘且是這般年輕,切莫心急。 “端妃淡淡笑道:”是麽? “又道:”你們先下去吧。 “待得二人退出,端妃望著鏡中那張美艷的臉孔,兩行淚水終於滑落。


六年少

延平王被琉璃引進屋內,只見玉衣俯臥在塌上,半放著帳子,卻是醒著。 笑著問道:“這次知道厲害了吧,皇兄打人素來手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胡鬧? “說著便坐到了琉璃搬來的凳子上。 問道:“覺得身上怎麽樣? “玉衣小聲叫道:”王爺······” 延平王笑道:“幾日不見便如此生分了,你還是照從前那樣叫吧。 “玉衣道:”皇上不許我那麽叫了。 “延平王道:”那咱們只背著他再叫,好不好? “玉衣笑著輕輕點了下頭,道:”祜哥哥。 “延平王見她此刻臉色煞白,一雙眼睛仍是腫著,更是楚楚可憐,心中甚是憐惜,問道:”還疼麽? “玉衣微微搖頭道:”不是那麽疼了。 “延平王心知他說謊,道:”這事卻也怪我,只是我都替你將皇上引開了,你也不知把幌子裝得圓滿些,竟教看了出來“玉衣笑道:”祜哥哥以前常裝這種幌子麽? “延平王道:”常裝的是皇上,可不是我。 “玉衣奇道:”什麽? “延平王道:”沒什麽。 “忽然一眼瞥見枕邊的那根藤條,拿在手中細瞧,心下疑惑,問道:”怎麽在你這里? “玉衣卻不辨他話中蹊蹺,只臉上一紅道:”是皇上給我的。 “延平王眉間抽搐了一下,卻笑道:”這是父皇賜給他的。 “又道:”那年父皇把他打得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又叫過去好一頓臭罵,然後專門教宗正院做了這個給他。 “玉衣倒是從未聽說此事,問道:”那皇上做錯了什麽? 先帝為什麽打他? “延平王想起那年的事由,望著玉衣,心中作痛,只敷衍道:”那時我年紀也不大,記不得了。 左不過是惹惱了父皇,先帝的脾氣可不是太好。 “玉衣嗯了一聲,便不再多問。

延平王望著那根藤條,只正色對玉衣道:“你心里不要怪皇兄,他都是為了你好。 “玉衣眼圈一紅,只是不說話。 延平王又道:“你今後也要懂事一些,不要再給皇上添麻煩了。 內有端妃,外有右相,你雖只是個女子,只怕他們也要作難。 你又一日大似一日,就像前日的事,若是叫別人知道了,那便是死罪,皇上和我都保你不住的。 “玉衣點點頭,道:”我記住了。 “這時卻見琉璃進來,道:”懿德宮的寶絡過來了。 “玉衣奇道:”她來做什麽? “琉璃道:”好像是端娘娘給典記送了藥過來。 “玉衣欄上一沈,道:”我不要,就說我睡著了。 “延平王吩咐琉璃道:”教她拿進來,就說典記謝過他家娘娘。 “又斥玉衣道:”不許再耍小孩子脾氣。 “玉衣只是嘟著嘴不說話。 寶絡進來,見延平王也在,不免又是一番請安問禮,又問玉衣可好了些,琉璃一一代答。 延平王笑道:“回見了你家娘娘,便說我給她請安了。 “寶絡連聲只說當不起,如是半日才把她送走。 延平王望著端妃送來的東西道:“原來我說的你半句都沒聽進去,你便是要將這些東西扔到井里頭,也得先笑著接過來。 “玉衣答道:”是。 我聽祜哥哥的。 “延平王卻不敢教她過度勞神,笑道:”你便好好歇著吧,我過幾日再來看你。 想吃什麽,只管告訴琉璃好了。 “玉衣道:”多謝祜哥哥。 “延平王又囑咐了琉璃幾句,這才出去了。 琉璃送走延平王,回來笑著對玉衣道:“皇上便是九五至尊,龍章鳳姿; 卻比不上延平王爺年少風流,只幾日不見,便又漂亮了許多。 “玉衣笑道:”那我跟他說,教他將來收了你。 “琉璃笑罵:”怎麽扯到我的身上來了,我說的是典記。 “玉衣頰上一紅,道:”我要睡了。 “琉璃也不再多言,只幫她放下了帳子。


七踏歌

玉衣身上的傷果如太醫所言,並無甚大礙。 在床上躺得幾日,只覺氣悶無聊,偶爾下床走走,卻也漸漸便好了。 只是想到自己臥病數日,皇帝並不曾來看過,更無一語關切安慰,心中委屈難過。 便只教琉璃數次對李康道自己杖傷未愈,且不能回去當值,只偏勞旁人,多輪幾天罷了。 終日只是讀幾頁書,寫兩筆字,又安不下心去; 皇帝卻也不去理會她。

如是又過得數日,琉璃見玉衣終日只是閒坐,精神懨懨,便總勸她出去走走。 玉衣方始並不熱心,待琉璃說得多了,便也略略動心。 琉璃笑著要為她更衣,玉衣卻道不願穿典記宮服,亦不願著自己其它私服。 終是哄著鬧著穿了琉璃的侍女宮裝,梳好了頭,又死活不肯琉璃跟著,方才獨自出門。

御花園中亦是春到深處,一派燕語鶯聲,春日暖陽直曬得身上發軟,偶有宮女匆匆而過,亦是無人理會她。 玉衣慢慢走著,貪看景色,見那園中桃花灼灼,嬌艷喧鬧得直刺人眼目。 只是自己臥床幾日,櫻花卻都已謝了。 玉衣站在塘邊,但見熏風乍起,一池水縐,心中悶悶,便索性坐在塘邊石上,脫了鞋襪,將雙足浸在水中,只是發呆。 忽聞一嬌媚女聲道:“陛下,你瞧這個。 “猛然擡頭,卻見皇帝攜著端妃從池滂假山後轉來。 只見皇帝一身月白直裦,越發顯得長身玉立,舉止風流; 端妃卻是桃色宮裝,笑靟如畫。 如此望去,正是一對璧人。 玉衣一呆,也不顧穿鞋,提腳便走。 卻聽皇帝喝道:“站住。 過來。 “玉衣悻悻轉身,低頭走了過去,對著皇帝胡亂福了一福,口道:”奴婢拜見陛下。 “站起身子,只是立著道:”端娘娘春祺。 “端妃似卻並不怪她無禮,笑道:”典記春祺。 “皇帝見玉衣著著一件碧色宮服,看著卻是太大,只不知是衣寬還是體瘦,裙下卻是赤足,只淡淡道:”典記這又是唱的哪出? 踏歌行麽? “玉衣微微冷笑道:”奴婢才識鄙陋,並未聽過這出戲。 只記得四折醉瑤台,卻不知何日才有耳福再聽。 “皇帝看她一眼,也沒有生氣,只道:”身上若是好利落了,明日依舊當值去吧。 “又道:”你下去吧。 “端妃見玉衣走遠,只是笑問:”臣妾陪陛下走了這半日,陛下只是不說話,卻像是心下有事的樣子。 “皇帝微笑道:”偏你看得出來,朕不過是為著前朝的事罷了。 ”

琉璃見玉衣赤足從門外跑進,倒在床上只是蜷著身子,急急問道:“典記怎麽了? 身上哪里不好? 怎麽不穿鞋? “玉衣半晌才低低說道:”琉璃姐姐,我疼。 “琉璃忙問:”早不都好了,卻又是那里疼? “玉衣卻是再沒有答話。


八愛割

玉衣次日一早卻果真換了衣裳,依舊回清寧宮當值去了。 皇帝亦不曾再說些什麽,對玉衣也只是淡淡的,除了吩咐諸事,並無他話。 玉衣默默捧書磨墨,卻也少了許多話。 只是偶爾偷眼望著皇帝眉梢眼角,再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只是覺得無比陌生。 有時望得久了,直疑往日諸事,不過是一場幻夢。

季春交孟夏之際,合宮上下卻是按規矩一齊將羅緋換作了帛紗。 皇帝見延平王新換的一襲青色王服,寬身廣袖,越發顯得面似美玉,顧盼生姿。 笑道:“父皇常道,玉郎這相貌,將來怕是沒有女子可以作配,不想果是如此。 “延平王笑道:”皇兄說笑了。 “皇帝問道:”玉郎今年是十七了? “延平王道:”臣今年十八了。 “皇帝笑道:”我只怕你自己都忘了。 “又道:”這般年紀,也該早納王妃了。 “延平王臉上一紅,道:”此事臣事未曾想過。 “皇帝道:”朕替你留心過,門下尚書膝下三女,容貌才華皆是上佳,京中聞名,想必你也是聽說過的······” 延平王道:“臣不要。 “打斷皇帝說話,卻甚是無禮。 兄弟二人皆不再言,只聽得殿外老樹上,卻已是又有了杜鵑啼聲。 皇帝沈默半晌,終於開口道:“朕知道你心里想的,可是她是罪人。 “延平王道:”臣只等著沈宗文罷相的那一日。 “皇帝氣極,怒道:”連朕都不知要再等多久。 “延平王道:”臣不怕。 三年五年,臣不信皇兄鏟除不了他,臣只等便是了。 “頓了半晌,低聲道:”若是皇兄想留她在宮中,臣弟並不敢和皇兄爭的。 “皇帝問言,心中驚痛,只是說不出話來,走到延平王跟前,擡手便是一記耳光。 皇帝這一掌摑得甚是沈重,延平王頰上登時浮出五道指印。 延平王亦不去護痛,只是撲通一聲跪下,叫道:“三哥。 “皇帝呆坐在椅上,望著延平王,心中卻浮現起另一張臉,近日正在和自己別扭,終日只是低頭不語。 一邊是自己的摯愛骨肉,一邊卻是無日不在盼她長大的那人; 孰取孰舍,心中絞痛難當。 延平王膝行數步,到得皇帝膝下,只哭道:“三哥,我錯了,我再不提此事了。 “皇帝卻想起母親過世之時,玉郎年紀幼小,卻已極懂事。 父皇對太子規束極為嚴苛,自己犯了過錯,父皇每每要罰,玉郎總在一旁大哭道:“三哥,三哥······” 皇帝回過神來,道:“玉衣是太傅的女兒,朕看她從小長大,待她只是如待你一樣。 三哥只是氣你不爭氣,你起來吧。 “延平王站起身來,皇帝道:”朕便依你,一切待到除了沈宗文再說。 只是不許你冒失浮躁,諸事務需慎之又慎。 ”

延平王面露喜色,半天才道:“是。 “皇帝道:”朕還有事,你先回去吧。 “眼見延平王出去,雙手死死撐著那椅子的扶手,只是起不來身,心中只念道:”罷了,罷了,如此也好。 ”

呵呵,樓上有兄弟講不喜歡玉衣的性格,其實我自己也不大喜歡。 我喜歡那種冷靜智慧又有主見能忍耐的類型。 但是考慮到她的身世和經歷,也只能這樣寫下去。 玉衣性格的養成,皇帝要負很大的責任,出於太傅的感激和愧疚(這個將來要寫)而想拼命的在他女兒身上補償,在皇帝的保護下,玉衣一直沒有成熟,可以說有才華卻不知理。 身為罪臣之後,天子寵溺,性格又敏感,就不得不時常鬧些事出來,然後觀察皇帝對她的反應,這是她用來證實皇帝心中自己份量的唯一途徑,也可稱之為試探,然後才可安心。 開篇時改召之事不過是她出於小孩子的心理,只向小小報覆一下仇家沒有料到事件本身性質的嚴重性。 皇帝在這件事後,對她的愛換了方式,但是她還小,看不懂這種形式的愛,所以才會心生痛苦。 其實有時我也想,皇帝對玉衣的愛倒是是什麽性質,是否便是一種由習慣而漸深的愛慕,是否將對太傅的愛(這是另一種愛)轉嫁到了玉衣身上。 但是愛本身就是覆雜的,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根本考據不出原因,皇帝對玉衣愛的深度毋庸置疑。 而且我一直在注意,不要將玉衣便寫作一個真正侍寵生嬌,輕浮無聊的人,所以她對琉璃,對李康都十分客氣,只有在對待端妃的種種態度上,才會無禮反常。 因為對於她來說,端妃不僅是仇人,更是情敵。

至於端妃,她的出身和立場便注定了她的悲劇,在皇帝心中她只是敵人的女兒。 為了自己和家族,她不得不和父親站在同一立場,而和父親站在同一戰線,又不得不接受最終注定失敗的結局。 而且最糟的是,她愛皇帝,所以明知皇帝對她所作的一切,她都只有選擇沈默和忍受。 對於玉衣態度的寬厚,不管是真心也好,作態也好,卻都是十分聰明的舉動。 只是這種聰明最終也不能挽救她。 這件事中,我們並不能譴責皇帝的無情,因為他必須謹慎,也必須無情; 其實這世上的事本無對錯,只有立場。

我最愛的人便是皇帝,一句話,他是個真正懂得責任同時也懂得愛的男人。 誠如那另一位兄弟所言,玉衣還是跟著王爺幸福的多,只是女人會毫不猶豫的選擇自己愛的人,這便是遺憾的由來。

另外關於sp,在開篇我便提到,還是喜歡前戲型的,且要盡量合理,所以不會出現太多次。 若是將它當成單純的sp文來看,可能會失望。 (這點且是跟妖靈兄學的,向他致敬。 我寫不出大江湖,便只能寫寫小宮廷,呵呵)但我會注意寫得比較精致,最好是能叫人看的心癢且能記住,便是我的成功。

這是我在寫這篇玉宮衣一些想法,與大家交流一下,也請大家多多指教,另外謝謝大家的支持,那我一直寫下去的動力。


九佛沐

玉衣卯時初刻起身,臉上頗有倦色。 琉璃想起玉衣昨夜卻似心中有事,輾轉反側,只是不能安枕; 又見她連日精神郁郁,不免嘮叨了許多好話,玉衣只是白口答應罷了。 終究是魂不附體,吃飯時還將一碗粥打翻在了身上,手忙腳亂換過衣服,急急往清寧宮去了。 皇帝的書房在清寧宮的配殿,其實本朝幾代先皇的書房皆設在清寧宮東側景平殿內,只是皇帝更愛清寧宮安靜,在前殿接見外臣亦是方便許多,故在安慶三年便搬了過來。 玉衣到時,見皇帝尚未下朝,便隨手理理桌上公文奏章,然後只是站著想事。 皇帝一整日卻並沒有往書房來,玉衣雖見他近來待自己頗為冷淡,心中到底還是盼望能見著他,不免失落已極。 直到晚膳過後才聽得有人通秉,心下微微歡喜。 皇帝卻攜了一人進來,玉衣一看,只覺兜頭一盆涼水澆下,心底卻有如火燒,又急又痛,只緊緊攥拳,再放開時,手心中盡是指甲的深印。 進來的卻是端妃,皇帝吩咐道:“倒茶來。 “又笑著示意端妃坐下,道:”愛妃今日辛苦了,陪朕走了這許久的路。 “玉衣腦中轟的一聲,驀地想起今日是四月初八沐佛節,皇帝卻是攜著端妃到佛堂禮佛去了。 且是後宮進入前朝乃是極為犯忌的事情,而今皇帝竟讓她入了書房,再想起自己幼時種種苦楚,不由心下憎惡之極。 這時只聽得皇帝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 “她咬牙同諸宮人施禮退下,走到門口,忽見一個御前的宮女正要捧茶入內,陡然念及昨夜所思,只靜靜道:”給我吧,皇上叫你們都退下,留我伺候就行了。 “那宮女與她素來熟識,不作他想,只道:”辛苦典記了。 “玉衣點點頭,接過她手中托盤,進了書房,先將茶奉與了皇帝。 皇帝見是她捧茶進來,心下疑惑,卻也並不詢問,只冷眼看她將茶捧與端妃。 玉衣此刻卻是心下安靜,道:“娘娘用茶。 “手上卻故意一傾,將一盞茶盡數潑在了端妃身上。 那茶水雖非太熱,亦將端妃潑得甚是狼狽。 玉衣規規矩矩福下身道:“奴婢,失手冒犯了娘娘,請娘娘懲處。 “只是言語之間並無半分敬意。 端妃雖素來對她客氣,此刻亦是撐不住了,臉上抽搐半日,終是作色道:“典記無心之過,本宮並不計較,算了罷。 “又對皇帝道:”臣妾且去換件衣裳,告退了。 “見皇帝答應,轉身便出了書房。

皇帝只是沈默,玉衣站在那里,亦是不做聲。 過得半晌,才聽得皇帝道:“跪下。 “玉衣低頭跪倒,皇帝森然道:”你是成心的。 “玉衣道:”是。 “皇帝道:”為什麽? “玉衣道:”我討厭她。 “皇帝怒道:”你就是想討打? “玉衣只是不說話。 皇帝默了半日,道:“去把藤條取來。 “玉衣答了一聲:”是。 “便躬身退出。 片刻入得殿來,跪在皇帝面前,雙手捧了那根藤條,一語不發。 皇帝只是臉色鐵青,接了藤條在手。 玉衣亦不用皇帝下令,便站起身來,除了外服,又過去伏在案上,自己動手除了小衣。 皇帝見她如此,分明是與自己作抗,心下怒火更熾,冷笑道:“典記果然聰明,這回倒是輕車熟路,用不著朕動手了。 “也不再言語,揚手便打。 玉衣雙手抓著案沿,只是咬著牙關。 皇帝下手卻甚是不善,連著幾杖皆打在玉衣臀峰之上,玉衣痛極,只是悶哼了一聲,卻死忍著不肯呼痛。 皇帝只是手起杖落,一時之間,只聽得藤條著肉之聲和玉衣粗重的呼吸聲,不過十數杖,玉衣雪白肌膚之上已是縱橫交錯,綻起條條鮮紅色的杖痕。 玉衣只是死命抓那案沿,指節處只掙的雪白,卻終只是睜大眼睛看著地上青磚,額上冷汗涔涔,直透過眉毛,淌入了眼中。 玉衣只覺眼中刺痛,盍上雙眼,兩道眼淚終於滑到頰上。 皇帝見玉衣痛極,只是死硬著不肯作聲,又重重在玉衣腿上擊了幾下,道:“你便是讓朕打死了你,也不肯認錯嗎? “玉衣吃了這幾下,只是疼得喘氣,並不則聲。 皇帝望著手中藤條,怒極只欲再打,忽聞玉衣輕聲道:“祀哥哥,你便打死我吧。 ”

皇帝聞言一楞,只覺仿似在哪里聽過這話,手中藤條啪的一聲掉到地上。 呆呆立了一會,道:“你起來吧。 “玉衣卻疼得動不得,過了半晌,才撐著起身,著好了小衣,雙手只是抖得不聽使喚。 皇帝見她連嘴唇都是白的,望著自己,里卻是一種從未見過的痛楚。 默了片刻,忽然抄手將玉衣抱了起來,進了內殿。


十思往

皇帝將玉衣放在床上,自己在床沿上坐下來。 伸出手去,想了良久終於摸了摸玉衣的頭發,問道:“到底是為了什麽? “玉衣埋著頭,半晌輕輕答道:”我寧願你打我殺我,也不願你不睬我。 “皇帝心中一酸,道:”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懂事? “玉衣道:”難道我在陛下眼里,永遠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皇帝聞言,心下隱約不安,笑道:”不是小孩子卻是什麽,不然為何天天惹事? “又問道:”疼得很嗎? “玉衣低聲道:”嗯,我心里疼得難受。 “皇帝更不料她會作此回答,過得半晌,只道:”你只要乖乖的,朕還是同從前一樣疼你的。 “良久只聽玉衣道:”玉兒就要十六歲了,玉兒已經是大人了。 “皇帝心下更驚,生怕她再說出別的話來,只敷衍道:”好了好了,朕不會忘記你的生辰的。 你今夜便睡在這里吧。 朕讓人去把你屋里那個什麽琉璃叫來陪你。 “說罷起身要走。 玉衣見他只是一味回避,心中急痛,撐起身來望著他背影道:“陛下真的那麽喜歡端妃嗎? 玉兒哪里比不上她? 若不是她,玉兒現在仍舊是太傅的女兒。 “皇帝立在那里,耳邊只是嗡嗡作響,只覺兩手心里涼津津的,卻都是冷汗。 沈默半日,終是冷冷道:“你實在太放肆了。 朕同你講過,有的話你可以說,有的話你不能說。 看來做這個典記還是擡舉了你,你好好睡一覺吧,從明日起就不必到上書房去了。 到弘文館去,多讀兩本書,好好學學君臣之道吧。 “玉衣見他走出殿門,一頭栽倒在枕頭上,喃喃道:”多讀兩本書,好好學學怎樣才能不喜歡一個人。 ”

皇帝出到殿外,心亂如麻,亦不願再去敷衍端妃,回到寢殿更了衣便躺下了,輾轉反側又只是睡不安。 索性坐起來,耳畔只是聽得:“玉兒已經長大了。 “”三年五年,臣只等著便是了。” “玉兒哪里比不上她?” “三哥,我再也不提此事了。” 字字聲聲,但覺一顆心似要生生裂開一般。 皇帝擡眼望著桌上宮燈,只是忽然想起了永寬二十四年的夏天。

高柳蟬嘶,水涼瓜甜,京中夏日的一切與往年並無不同。 只是今年人人皆知,永寬十一年的欽點狀元,又是文名揚於天下的當朝太傅程南山因著蠱惑太子,唆使太子欲圖剪除右衛將軍沈宗文,以逆謀之罪被判了斬首。 雖是今上因為太後之病大赦天下改成了流徙,只是在獄中關得甚久,且屢遭刑求,終是沒有出京便去世了。 卻到底抄了家,家眷也依律籍沒入官。 街頭巷角談及此事,無不唏噓搖頭,只得嘆一句可惜可憐罷了。

太子此刻卻跪在景平殿內。 宮中人人皆知雖同是先皇後所出的兩位嫡皇子,皇帝對延平郡王十分寵愛,待太子卻素來嚴苛。 只是像今日這般的雷霆震怒,卻還是從未有過。 太子從東宮被傳到了景平殿,一進殿門便見擺著刑凳刑杖,兩旁侍立的皆是宗正院的黃門。 太子心下清楚,只是跪下不語。 皇帝問道:“程南山的女兒被你藏在了府中? “太子答道:”是。 “皇帝揚手便是一掌,斥道:”逆子! 為了保全你的太子名位,朕不知費了多少心思。 你居然還不知輕重死活,做出這等事來! “太子叩首道:”兒臣知錯。 只是兒臣不會送她回去的。 “皇帝怒道:”當日若不是你不知天高地厚,背了朕去端那沈宗文,程南山如何會死,他的女兒又如何會到廣平府去做官婢。 如今你不思悔改,竟還敢在這里和朕來說這種話! “太子道:”現在太傅已死,兒臣也娶了他的女兒,沈宗文若是依舊抓著這件事不肯放,就是真的要謀反了。 兒臣······” 皇帝斷喝一聲:“住口! 你回去便將那程氏送回刑部去。 不然朕今日就把你打死在這里! “太子叩首道:”求父皇打死兒臣吧,只是恕兒臣不能遵旨。 “說罷自己摘了博冠,除了外袍,站起來伏到了刑凳上。 只聽皇帝道:“重重打罷,打死了再回給朕。 “聲音卻有些疲憊。 太子往日犯錯,皇帝亦常常令人刑笞,只是眾人顧及他太子的身份,手下總要省幾分力道,口中也總是錯報數聲。 今日這板子卻與往昔不同,下得又重又急,夏日衣物單薄,打不多時衣上便有血痕透出。 太子想到府中玉衣,咬牙只是苦忍,暑伏之天,一身上下卻被冷汗濕透。 只是不知打了多少下,終於暈了過去。

宮人將太子送回東宮,太醫來看時,只見由臀至脛,皆是杖痕,無不皮開肉破,將一件月白小衣染得血漬斑斑,試了幾次都不曾能脫得下來。 太子醒轉已是一日之後,只聽宮人道昨日皇帝只是連聲喝令重責,終是延平郡王哭著跑入殿來,伏在太子身上不肯起身,皇帝才命停了了行杖。 太子這番打挨得卻甚是沈重,又值盛夏,連著高燒了幾日,足躺了半月有余才漸漸好轉。

皇帝再傳他去景平宮,卻只是問道:“為何你當日不待那程氏到了廣平府,過個三年兩載,再偷偷弄她回來? “太子道:”兒臣怕她年紀幼小,在路上出事,兒臣答應了太傅要保全他的骨血。 “皇帝罵了一句:”癡兒。 “口氣卻甚是溫和。 又嘆道:“承祀,你這性子將來若是要與那沈宗文為敵,卻叫朕如何放心將這江山交給你。 “太子叩首道:”兒臣知罪。 “皇帝取了那根藤杖出來,道:”這是朕叫宗正院做的,你把它放在書房里。 朕總有打不動你的一天,到時不要忘了朕的話。 ”

皇帝燈下思忖往事,但知父親雖待自己與延平王不同,只怕心中還是更愛重自己幾分。 想起連日來的事情,只是默默念道:戒之忍之,戒之忍之。


十一生辰

皇帝次日晚上卻又是宿在了端妃的懿德宮中,見她只是神色郁郁,笑道:“朕已經狠狠的教訓過她了。 愛妃不要再往心里去。 “端妃望著身旁皇帝,伸指去撫他眉毛,皇帝只是含笑。 端妃輕聲道:“其實臣妾倒有些嫉妒程典記。 “皇帝卻只是避重就輕,問道:”你嫉妒她挨了板子? “端妃只是嗔笑,便不再提起此事。 只是夜間望著熟睡的皇帝,心道:“你打她貶她,不過是因為愛她護她。 此刻你我就躺在一處,我一伸手就能摸得到你,只是你心中可是一分半點是有我的? ”

次日待得皇帝走後,端妃從桌上取過一張素箋,提筆寫了幾個字,叫過寶絡道:“將這個送去給老爺。 “寶絡答應一聲,依舊是將字紙封在裙帶之中,便出去了。 端妃望她出去,只是嘆了口氣。

皇帝下了朝見著延平王,問了些六部中的動靜,想了想終是將玉衣去弘文館的事情告訴了他,只道:“玉衣這次實在做得過份,端妃嘴上不說,心里卻動了大怒。 朕想著還是把她打發的遠一些罷了。 “延平王奇道:”這次卻又是為了什麽,無緣無故又去招惹端妃。 “皇帝敷衍道:”不過是為些小事,她一向如此,只是最近愈發放肆了。 “勉強又笑道:”看來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了。 當日留著她在御前胡攪,卻是朕大錯特錯了。 “延平王笑道:”她是該得些教訓了。 “心中卻知皇帝無非想是將玉衣放得離端妃遠些,弘文館在外宮,自己再去見她也方便了許多。

過得幾日右相卻是稱天恩浩蕩,自己身體已無大礙,便又覆朝; 皇帝亦著實勉勵了幾句,只是私下里輕描淡寫地給了兵部批文,借著上次的事不動聲色換掉了幾個京里的總兵。 右相亦是心中清楚,只是朝堂之上依舊是一派君睦臣諧的氣象罷了。

此日卻是四月十八,玉衣到了弘文館已是整整十日。 那弘文館處在皇城東角,玄色屋頂,前後廣植垂柳,又臨著御溝,不過皆是為著避火,卻也頗是一番清靜氣派。 她此次應算是因罪謫貶,在弘文館不過是個普通宮人,管事的黃門卻不曾為難於她,只是安排她整理閣中典籍,並無它事。 玉衣倒也不言不語,終日只是在閣中東翻西找,隨便拿幾本書出來看罷了。 今日玉衣卻一早便在閣中,只是探著頭不住張望。 直等到午時,卻見延平王從閣前匆匆而來。 上得閣來,便吩咐身後侍從將一只匣子給了玉衣,玉衣打開看時,卻是一支碧玉簪,簪頭雕作兩朵芙蓉,一朵盛放一朵含苞,甚是精巧。 玉衣拿在手中看時,那簪身通體卻無半點瑕疵,水色流動,仿佛將手心也染成了碧色。 微微笑道:“謝謝祜哥哥。 “延平王笑道:”好不好看? “玉衣道:”好看的。 “延平王見玉衣面上含笑,心下甚是歡喜,道:”我替你戴上看看。 “玉衣笑道:”我怕摔壞了,以後穿上好看的衣服再戴吧。 “將那支玉簪依舊放回匣中。 延平王揚手教那內侍退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包裹,打開看時,卻是一盒蜜漬桂圓,笑道:“這是廣和樓的,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吃,宮中總是做不出這個味道來。 “又道:”我揣了一上午,和皇兄說話的時候差點掉出來。 “玉衣心下感激,道:”祜哥哥,你待我太好了。 “想了半日,終是忍不住問道:”陛下和您說了些什麽,說了一上午去? “延平王笑道:”沒什麽,朝上的事罷了。 他如今又到南閣去了,我才跑了出來。 “又道:”哦,你是惦記著他的壽禮吧。 你放心,短不了你的。 “玉衣張了張嘴,終是沒再說些什麽。 延平王卻問她過得如何,在弘文館慣不慣,悶不悶,直待了大半個時辰才走。

延平王回到府內,想著上午皇帝和他的密談。 皇帝道:“這次撤了幾個兵部的總兵,你也聽說了吧? “延平王道:”臣知道,只是那幾個人在京中又非居要職,換了他們有什麽用,徒惹得沈宗文注意罷了。 “皇帝道:”不必著急,且叫他盯著兵部看吧。 你給朕看住了吏部的李韻和趙一鳴,早晚朕要先換了他們。 除去他們,沈宗文就再無拔員的通道。 “又道:”你不妨私底下去見見趙一鳴,他是永寬二十年的榜眼,比李韻早了三年,至今卻還低著李韻兩級。 雖都是沈宗文的門生,朕聽說他和李韻素有些齟齬。 若是他能為朕所用,事情就好辦多了。 “延平王心知皇帝已是想著對沈宗書動手,不知為何卻是心下歡喜。 望著庭前茵茵碧草,不由吟道:“記得玉羅裙,處處憐芳草。 “碧羅在一旁聽得,笑道:”王爺記錯了,是綠羅裙。 “延平王微笑道:”是麽? ”

玉衣下值回到內宮,吃罷晚飯只是坐在桌邊,琉璃催了數次也不肯去睡覺。 直是望到眼前宮燭燃盡,問道:“琉璃姐姐,你聽那是什麽聲音? “琉璃睡眼朦朧,側耳聽了一下道:”那是交醜時的梆子,典記快睡吧。 “玉衣輕聲道:”琉璃姐姐不要那麽叫我了。 “心中卻想:”原來已是十九了。 ”


十二失怙

連月來宮中卻再無大事,轉眼間便到了暑伏之際。 弘文館四周皆是垂柳,故是一片蟬噪之聲。 玉衣閒著無事,只是將閣中書籍一點點搬到外頭,曬了之後又重新按類歸好,數月來卻也將半閣之書收拾得整潔許多。 玉衣此刻拾了兩本書,望著那正午驕陽,只是燥熱不安。 數月以來,日日只是在想,他事情太多,明日便會過來。 待得久了,才知皇帝這回是認真惱了自己。 心下如熬如煎,沒有片刻安生。 晚上下值之後,只是守在延福門畔,仿徨良久才肯回屋; 琉璃見她晚上只是在燈下寫字,奇道:“這字念什麽? 典記怎麽只總寫這一個字? “玉衣只是笑道:”這字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字。 “只是每每寫滿了一頁,便湊到燈下燒了。 玉衣自沐佛節那夜起終是不曾再見到皇帝,也終是安心在弘文館待了下去。 只是有時奇怪,不過數層宮墻,卻覺便是隔了萬水千山,若不是隔三差五的見到延平王,直要疑心自己一向便是待在弘文館中,從來不曾見過什麽皇帝,以往的事情,不過南柯一夢罷了。

玉衣坐回階前,聽那蟬聲此起彼伏,卻覺得四圍靜得可怕,仿似天地間只剩她一個人,忍不住便想叫喊出聲,只是覺得仿似在哪里經歷過同樣的情境。 思想良久,只覺得那太陽曬得頭腦發漲,卻又不願回到閣子里去,終是想起自己八歲的那個夏天,亦是和此刻一樣的暑熱。 被帶往刑部大獄的途中,京城街道兩邊方方櫻花初綻,此時卻只能聽見鐵窗外的一片蟬嘶。 見不著爹爹,只是府中父親的一個姨娘和自己關在一起。 母親早喪,只記得那姨娘素日待自己還算親善,心中害怕,終日只是問那姨娘:“爹爹在哪里? 奶奶在哪里? 我們幾時才能回家? “姨娘卻不搭不理,只是飲泣,被她鬧得久了,終是一掌摑在她臉上,道:”你爹爹早死了。 你哪里還有什麽家。 “父親平素只如掌珠般寵她,此時挨了打,半日才哭道:”我告訴奶奶去,說你欺負我。 “姨娘大笑道:”你當自己還是大小姐嗎,如今不過和我一樣是個罷了。 你若有福氣,便到地底下去尋你那奶奶; 若沒有福氣,便等著上頭的人來告訴你,看看將來能被哪里的土埋了罷。 “那姨娘的面貌在記憶中早已模糊,只是那比哭還難聽的笑聲卻把她嚇壞了,只是哭得聲嘶力竭:”你騙人,你騙人,我要爹爹。 爹爹······” 哭累了便睡了過去,醒來時沒有見到爹爹,只是隱約聽見牢外獄卒在說話:“聽說那程南山撐不過這幾天去了。 “”他死在京里也好,省得到那窮山惡水去活受罪。 只是可憐了一家老小,那小姑娘才多大。 “”定是要送到哪個州府去做官婢了,倒是個美人胚子,呵呵······“” 別說這不積德的話,聽說那程大人是個清官,造孽啊。 “自己年紀雖然幼小,卻也隱約知道家里出事了,爹爹奶奶都不在自己身邊了,一時之間,只覺得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心中害怕之極,只是直起嗓子大叫。 牢門被人兜腳踹了一下,罵道:“顛了嗎? ”

幾日以後,有人打開了牢門,問道:“就是她嗎? “一個獄卒答道:”是她。 只是這是欽犯的家眷,大人沒有皇上的旨意就要提人,這個······” 那人喝道:“東宮的信綬都在這里,太子殿下的話和皇上有什麽兩樣? “那獄卒諾諾道:”是是。 “那人抱了自己轉身便走,只聽得姨娘尖著嗓子叫道:”大人,大人,那我呢? “那人頭也不回,只是走了。 這是自己聽姨娘說的最後一句話,她而今是死是活,活著卻又在何處,卻是再也不知道了。

坐了很久的車,才到了一座很大的院子,比自己家里要大得多。 那人將他帶進一間屋子,稟報道:“殿下,人帶來了。 “屋中一個白衣少年轉過身來,看著自己,一張清俊的臉上皆是悲傷,只是強笑著溫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玉衣答道:”我叫程玉衣。 “偏頭問道:”你是誰? “想想又笑道:”他叫你殿下,你一定就是太子了。 你是我爹爹的學生嗎? “太子笑道:”你很聰明。 我是。 “玉衣道:”這里是哪里,我要回家。 “太子心下難過,道:”你就住在這里,這里以後就是你的家了。 “玉衣叫道:”這里不是,我要回我自己的家,我要我爹爹。 “太子眼中淚下,道:”太傅昨日已經過世了。 “玉衣哭道:”你騙我。 爹爹怎麽會死? “太子臉上驚痛,低聲道:”是我害死太傅的。 “帶自己進來的那個人連忙勸道:”殿下不要這樣說,太傅泉下有知只怕心中不安。 “玉衣只是兩手掄成錘子去打太子,哭道:”你是壞人,我殺了你替爹爹報仇。 “那人喝道:”不得無禮。 “太子卻並不生氣,只對那人說:”你下去吧。 這事遲早父皇和右相都要知道的,到時你要好好看顧她,若是父皇不肯放過,你就帶了她走吧。 “一手抱了玉衣,再不說話。 玉衣只是記得他滿臉淚痕,心下奇怪,終是松了拳頭,又哭了一會,在他懷內沈沈睡去。

自己只見皇帝哭過兩次,還有一回便是先帝駕崩的時候。

玉衣只覺頰上有淚流淌,也懶得去揩。 當日人人盡言自己有福,天恩聖眷,光陽普照,三春雨露,自己心中也隱約覺得這世上再不會有得不到的東西。 只是今日想來,原來亦是什麽都沒有,原來這天地間終是只剩自己一人。

忽聞庭前有腳步聲,卻似越行越近。 她生怕被延平王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又多口舌。 胡亂擦了兩下眼睛,面上帶笑,問道:“是祜哥哥麽? ”

進來的卻是皇帝。


十三交錯

皇帝信步走到中庭,隨手在石凳上撿起一本書,看那簽子上寫著題名類別並版本等等,卻是玉衣極漂亮的一手簪花小楷,微微一笑,便又放了回去。 玉衣再想不到皇帝今日會過來,只是覺得似在夢中,喜到極處反倒心下茫然,良久才回過神來,匆匆上前施禮道:“奴婢拜見陛下。 “皇帝心里想的卻是玉衣剛才那聲”祜哥哥“,叫得甚是親密,不知為何只覺悶熱煩躁,道:”你起來吧。 朕正好路過,過來瞧瞧。 “玉衣卻知弘文館已是靠著宮墻,皇帝並不會順路才到這里,心下歡喜,道:”謝陛下。 “皇帝擡眼看玉衣,不過三月未見,仿似又長高了些,臉頰瘦了,便顯得那眉目似乎也長開了些,只是愈發清秀。 不由心中一郁,問道:“在這里住得可好? “照著玉衣的心思,只是想撲到皇帝懷中大哭,不過因著他幾次三番說自己不懂事,只怕再惹他生氣,終只是規規矩矩答道:”奴婢過得很好,謝陛下垂問。 “皇帝見她似乎也是同自己生疏了許多,只道她因這次的事心中惱了自己,隔了半晌才問道:”承祜常常過來看你的? “玉衣卻怕皇帝怪罪自己,忙道:”沒有,王爺只來過兩三次的。 “皇帝見她對延平王只是回護,只覺本應歡喜,心下卻隱隱生痛,終是淡淡道:”看來放你在這里還是對的,多讀讀書吧,朕回去了。 “玉衣望著他的背影,只是想跑過去攔住他,終是死死忍住,眼看得皇帝漸行漸遠,直忍得渾身筋骨皆酸了。

酉時延平王被皇帝叫進了宮,太陽已經落下,雖仍是溽熱,但終是可以忍耐了。 皇帝見延平王貪涼,只著了一身素色麻葛襕衫,一手里還不停搖著扇子,笑罵道:“真是愈大愈不懂規矩了,衣服不穿好也就罷了,那扇子有你那麽搖的,就熱成這樣? “延平王只是涎著臉笑,皇帝無法,只得問道:”你見過趙一鳴了? “延平王道:”見過了。 “皇帝問:”怎麽跟他說的? “延平王道:”趙一鳴也是個乖覺的人,見臣去找他也就明白了七八分。 他平素里只怪沈宗文用李韻來壓他,臣也不過旁敲側擊了些什麽一鳴驚人,封妻蔭子之類的話。 “皇帝道:”朕平日里看去,他也算個明白人,也有些小才幹,不過永寬二十年沈宗文是主考官,趙一鳴附在他門下無非是求個高官厚祿。 你這話說得甚好,只是還要慢慢查看他一陣。 “延平王笑道:”皇兄也忒精細了,他跟著皇上捧的就是萬年不破的金飯碗,有這機會,只怕他正在家里燒香磕頭,謝他祖上積德呢。 “皇帝笑道:”話是如此,只是路不得行差半步,人不可用錯一個,還是拿穩了他再走下一步棋吧。 “延平王道:”皇兄準備怎樣? “皇帝道:”到時朕再告訴你。 “延平王笑道:”皇兄終是信我不過,我又不小了,不會壞了皇兄的事的。 “皇帝望他半晌,臉上似笑非笑,道:”不小了? 朕倒是聽說近日京中盛傳,延平王爺年少風流,從什麽四全閣買下了他們的鎮店之寶,一時又湊不上那麽多銀子,拖了幾個月,最後竟被人追到王府去討債了。 你如今果真是出息了,朕還有什麽放心不下的? “延平王腦中嗡的一聲,忙道:”皇兄從哪里聽來的? 怎麽會有這種事? “皇帝拈起一本折子冷笑道:”都被御史參了上來了,王爺還想抵賴? “延平王跪下道:”又不是賴了他的,只是府中的銀子也不知都花到哪去了,臣只說領了今年的俸再還上,那老板也沒說什麽。 “又小聲囁嚅道:”哪個翻嘴嚼舌的,吃著朝廷的俸,盡給皇上報些這種東西。 “皇帝喝道:”你還頂嘴? 拿那麽貴的東西去送人,你這點時日都等不得,就急著要去下定了麽? “又道:”你自己丟人現眼不打緊,端妃和右相若是知道那是送給玉衣的,只怕就要起疑。 你去告訴玉衣,叫她收好了,不要戴出來招搖。 “延平王道:”是,臣弟知錯了。 “皇帝道:”依著朕,就該送你去宗正院,好好打一頓板子才是。 真是愈大愈不教人省心。 “延平王笑道:”教訓臣弟是小事,只是大熱的天氣皇兄不要氣壞身子。 況且臣弟挨了板子,皇兄還要送藥過去,又給皇兄添事,還是不打得好。 “皇帝看著他的樣子,只是好笑,卻仍板著臉說:”以後少在朕面前胡說八道,你再作出這種事來,看朕打不打你。 “又道:”到大內去領些銀子,把錢還上。 “延平王喜道:”謝皇兄。 我就知道三哥心里最疼我了。 “皇帝斥道:”你少嬉皮笑臉,用了多少,將來從你的俸祿里扣。 “延平王只是做出一臉哭相,皇帝也不再去理他。 只是望他遠去,心中卻道:畢竟是年少的好,少去多少顧忌,承祜,朕還真是有點羨慕你啊。

嗯,《越人歌》中寫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兮,心悅君兮君不知。 “我覺得那是一種典型的東方式的戀慕,無望而完美。 中國式的悲劇不似西方,它提倡的是用人心包容所有痛苦,所以一切矛盾都找不到一個尖銳的突破口,而最終被人心消化,歸於圓融。 就像《雷雨》,由於曹禺借鑒了西洋戲劇,它的悲劇是西洋式爆發型的,若果是古中國,那麽蘩漪會漸漸瘋掉,四鳳知道真相後會靜靜自殺,而不會爆發在一個雷雨之夜。

這是昨天寫的時候突然想到的,說出來給大家聽聽。


十四作戲

皇帝此日本已是心事滿腹,晚上亦是默默無言。 端妃看他只是不說話,微微笑道:“皇上想是為著前朝的事心煩,臣妾說個笑話給皇上聽吧。 “皇帝笑道:”哦,你說來聽聽。 “端妃笑道:”皇上莫怪,這笑話是說延平王爺的,臣妾聽說宮里人說延平王爺被人追債追到府上去了。 “皇帝心下一沈,嘴上卻奇道:”哦,有這回事? “端妃遂將事情前因後果又同皇帝說了一遍,皇帝徉怒道:”承祜這小子越來越不像話了,朕竟不知道他還有這珠玉之好,只是為件玩物也不該這樣丟朝廷的臉面。 “端妃笑道:”臣妾倒聽說是件首飾呢。 “皇帝心下明白端妃不過是在試探,道:”朕明日就問他去,不像話,如今什麽毛病都學會了。 “端妃微笑道:”王爺這般出手,想是要討哪位佳人歡心,不過是風流小過,皇上也不必苛責。 “皇帝只是不再說話。

次日上午延平王去看玉衣,見玉衣神色郁郁,便出言相問。 玉衣想了半日方道:“昨天皇上來過了。 “延平王道:”那又如何? “玉衣道:”皇上心里還是惱我,話也不多說,轉了一圈便走了,還是教我留在這里呢。 “延平王勸道:”皇兄那是做給你看的,你還不知道他,其實他心里一直將你當親妹妹待呢。 “玉衣驚道:”真的? “延平王並不知她心中所想,笑道:”皇兄親口告訴我的,還能有假? 你不用往心里去,再說這里也很好啊。 “這時聽得內侍問道:”王爺可在閣中? 皇上傳您到上書房去呢。 “延平王對玉衣笑道:”皇兄叫我,我先走了。 “玉衣望她遠去,口中喃喃道:”親妹妹,原來如此。 ”

皇帝見了延平王,問道:“錢還清了? “延平王答道:”昨夜回去已是時,臣還沒來得及呢。 “皇帝道:”沒去正好。 不過這次你這板子想挨也得挨,不想挨也得挨了。 “延平王驚道:”為何? “皇帝道:”右相知道了。 朕想他是疑心朕私底下把玉衣許了你,叫端妃來打聽呢。 “延平王道:”三哥······” 皇帝笑道:“三哥什麽三哥,自己做得出就要擔得下。 你要不今晚回去先準備點藥? “延平王心知無法,只得嘟著嘴道:”皇兄先跟那些奴婢說好吧,若是他們下手沒輕沒重的,打壞了臣弟,將來誰去替皇上跑腿。 “皇帝聽得好笑,道:”知道了。 “延平王又道:”臣這次丟臉可丟大了,這一鬧出去,叫臣以後怎麽擡得起頭來,恐怕得叫人笑話一輩子······” 皇帝見他只是絮叨,笑罵道:“你再說朕就叫他們倒時著力打了。 你這沒上沒下的,也該好好教訓一下了。 “延平王這才悻悻住口。

到得次日早朝滿朝盡知延平王為著討自己侍妾歡心,從京中最大的玉器行四全閣賚下了一支價值連城的玉簪,被討債討到了王府去。 皇上因著延平王此次丟盡了宗室和朝廷的體面,雷霆震怒,當著朝上文武足足罵了延平王半個時辰,又道為戒後人,終是罰了延平王半年的俸,又教交付宗正院廷杖四十。 眾人只是勸不過來,延平王也只是叩頭謝罪而已。 下了朝來,只聞眾臣議論紛紛:“小王爺也真是風流,為了個侍妾鬧成這個樣子。 “”誑,大人有所不知。 王爺寵那女子寵得緊,聽說王府中就她一個妾侍呢。 “”還有還有,我更聽說就是為了那個女子,王爺遲遲不肯納正妃呢。” “唉,果真是內有嬖佞,非家國之福啊。” “大人所言甚是。 甚是。 “延平王走在後面,被幾個內侍押了正往宗正院去,聽得只言片語,心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宗正院延平王倒不是頭一回來,之前為著宗室譜牒之事也曾走動過一兩次。 此刻到得堂上撩袍坐下,見那主事黃門上來見禮,道:“皇上叫你們打我呢,知道罷? “那幾個內侍互看兩眼,對主事黃門道:”皇上下旨送王爺過來,領四十廷杖。 “延平王道:”聽見沒有,把板子拿上來呀。 “那黃門卻是摸不著頭腦,只是望著那幾個內侍看,內侍無奈道:”皇上確實有旨意。 “那主事黃門這才吩咐端了刑杖刑凳過來,對延平王賠笑道:”王爺,這個照規矩是要跪下的。 “延平王瞪他一眼,站起身來,從一個太監手里奪過一條刑杖,拿在手里掂了掂,心下卻暗暗叫苦道:”竟有這麽重。 “將那刑杖又拋回去道:”還請公公手下留情。 “那黃門笑道:”王爺放心,奴才省得的。 “延平王道:”伺候本王寬衣吧。 “兩個太監上前,幫著延平王除了玉帶蟒袍,延平王望著那刑凳,心下嘆了口氣,終是伏下身去,道:”動手吧。 ”

延平王心知掌板的太監已是手下留力,只是素來養尊處優,亦覺臀腿之上疼到不行,心中只是納罕皇帝當年的板子都是怎麽挨下來的。 打不得十來下,只是叫道:“停停,本王要歇口氣。 “眾人面面相覷,只得停了手。 延平王罵道:“連個眼色都沒有,合該在這里呆一輩子,不知去給本王擰條手巾來? “等得手巾到了,叫人擦了臉上的汗,喘了半日,終是把心一橫道:”打吧打吧,趕緊打完了痛快。 “待得那板子再打到身上,心中直將右相,御史連著玉店老板,掌刑太監皆罵得體無完膚。 好容易四十杖打過,眾人上來攙他,延平王只是有氣無力道:“等等,容我再歇會兒。 “眾人無法,只得等著他在凳上又趴了半日,又伺候了他喝了幾口茶水,才七手八腳扶他起來,用轎子送出了宮去。 回來只是擦汗嘆道:“如今連這差事都不好當了。 ”

延平王回到府中,碧羅等安排他在塌上躺好,輕輕褪下他小衣,但見臀股之上皆是四指寬的僵痕,高高楞起,青紫交雜。 咬牙罵道:“這起子短了命的,怎麽把人打成這樣? “延平王笑道:”這已是給我面子得緊了,要真打的話,我這會子回不回得來還是個事呢。 你哭什麽,還不去拿藥過來。 “碧羅取藥來為他敷上,延平王只疼得擰眉咂嘴,碧羅問道:”皇上素來寵愛王爺,這次是為了什麽事動這麽大的氣? “延平王道:”沒什麽,辦壞了個差評事。 “想想又道:”只是對你不住了。 “碧羅奇道:”這話又是怎麽說起的? “延平王笑笑,只道:”輕點輕點。 “便再不說話了。

樓上兄弟,謝謝你看得那麽細,又寫得那麽細。 呵呵,這故事里的很多東西,本就是我從各個朝代七評八湊而來的。 就像典記本是明朝女官名,宗正院也是明代的機構,清朝改成了大家都熟知的宗人府。 但是像直褀,襕袍等服飾,宮中栽櫻花的習慣,還有沐佛節等等是出於宋代。 弘文館是唐朝和明朝的機構。 至於永寬和安慶,不瞞你說,那是日本幕府時期三代和五代將軍的年號。 總之一切都是拉雜出來的。 承祀和承祜,你若是注意的話,我並沒有寫過他們的姓,其實我本來擬定他們姓趙的,但是如此一來,就坐實了是在宋朝,我既不願把皇帝稱作“官家”,宋朝也不會發生相權威脅皇權的事情,故而作罷。 我只是想設定一個較為真實的環境,兄台看看便好,不必計較。

至於兄台所剖析的感情問題,只能說你真是很懂感情的人。 其實我覺得這世上的愛戀原因本不單純,無法解剖出123點來,有很多的時候,我們愛別人其實不過是在愛自己。 我所認為的最美的愛戀,其上已經說過,就是“心悅君兮君不知”,愛你未必要讓你知道,為你做了什麽也未必要讓你知道,況且,有的時候知道了,又能怎樣? 把愛放在心中,雖是最無望的,但也是最安全的。 扯得更遠一些,其實人生中最大的痛苦便是愛離別和求不得,但是這種痛苦誰都必須要經受。 常有人道,希望有情人成眷屬,其實不成眷屬又能如何,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無論相隔多遠,能夠同看天上一片明月,就已是極平淡卻極難得的事了。 在我的想法中,文中之人都是懂愛的,只是他們所懂的愛形式不同,放棄是愛,爭取也是愛,無可厚非,只看你欣賞那種形式。

又,這篇文應該不會再拖多久。 大家忍忍,就快完了。 哈哈哈哈哈。


十五紅葉

不過午後,延平王被杖責的事便傳得宮中皆知,玉衣亦是隱隱綽綽的聽說了,心下焦急,向人問詢,只是弘文館的宮人皆道不知是為了什麽原因。 玉衣無法,只是熬到下值,匆匆回到內宮向琉璃打聽。 內宮的消息卻是比弘文館靈通許多,宮人們又鎮日無聊,延平王的事情已是被添油加醋傳得打了好幾個來回。 此刻琉璃見玉衣問詢,便繪聲繪色對她講起,延平王如何寵愛他的妾侍,如何買了那玉簪,如何被人討上府去,此事如何被皇上得知,皇上如何發怒,延平王如何不肯認錯,皇上如何下令罰俸杖責,延平王如何被打得三魂不全七魄縹靄雲雲。 玉衣見她說得有頭有尾,活靈活現,便如親見了一般,臉上只是敷衍笑道:“原來是這樣。 “待得琉璃出去,玉衣忙從箱中取出那只木匣,打開在燈下來看,心中隱隱只覺不安,忙又合起蓋子,只是將那匣子藏在箱子的最底下。

延平王倒是借著這次的事由,名正言順在府中歇了十幾日。 再進宮時,只聞眾宮人只是在自己身後竊竊私語,心中甚是郁悶,但也無計可施,只能對著皇帝抱怨,皇帝也只是白口安慰他幾句罷了。

延平王再去見玉衣,玉衣卻是紅了眼圈,問前問後。 延平王見她如此,心下只覺得歡喜得按捺不住,只是連聲道:“你不必擔心,其實沒有什麽事,那都是做出來騙他們的。 “玉衣隔了半晌,從身後摸出那只匣子道:”祜哥哥,其實你是為了這個吧。 “延平王臉上一紅,笑道:”從前成日里只是教訓你不懂事,這次卻教你看了笑話。 “玉衣低聲道:”祜哥哥,我不能要這個。 “延平王奇道:”怎麽了? “玉衣道:”這個太貴重,我不能要。 “延平王嘆了口氣道:”傻丫頭,這又算什麽東西? “又道:”你不必放在心上,其實皇兄這次打我不是為了這個事,這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 只是你收好了它,也先別叫別人看見。 “玉衣奇道:”為什麽? “延平王道:”等到將來,終有給太傅報仇的那日,你再戴給我看好不好? “玉衣望著他的眼睛,卻只覺誠摯非常,終於點頭答應道:”好。 ”

轉眼便金風乍起,黃花滿地,卻已是時近重陽。 這日午後一輛青氈小車卻是無聲無息停在了吏部

員外郎趙一鳴府的後門。 趙一鳴亦是一早就守在門口。 見得車簾掀起,忙上前低聲道:“王爺。 “延平王下得車來,看了趙一鳴一眼,道:”不要聲張。 “卻畢恭畢敬打起了簾子,車上下來一人,著一身羽衣襕袍,只是尋常仕子打扮。 趙一鳴擡眼一看,只是驚得張口結舌,半晌才叫道:“陛下。 “便要行禮。 皇帝下得車來,擡手道:“不必了,進去吧。 “說罷擡腳進了後門,延平王也跟了過去。 趙一鳴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急忙跟了上去。

皇帝笑道:“趙大人這個花園不錯嘛,秋光飽覽啊。 “趙一鳴心下只是又驚又喜,忙道:”皇上謬讚,臣不敢當。 “皇帝笑道:”愛卿不必拘束,朕不過說想在京中轉轉,是延平王說你家景致不錯,拉了朕過來的。 “延平王笑道:”是啊。 “趙一鳴心下思忖,隱隱已知皇帝來意,只覺心中狂喜,登時兩太陽都突突直跳。 只聽皇帝又微笑道:“愛卿是永寬二十年的榜眼,朕沒記錯吧? 朕在東宮時便看過愛卿當年經義,是叫《里仁為美》吧,文采斐然,胸中有大溝壑呀。 “趙一鳴再是按捺不住,忙跪下道:”陛下如此厚愛,臣惶恐之極。 “皇帝笑道:”誑,起來說話。 “又指庭中一株楓樹道:”聽得愛卿善詩,不如以這紅葉為題作一首給朕聽聽如何? “趙一鳴心中思量片刻,道:”臣獻醜了。 “吟道:”點染層林盡朱砂,,搖落霜葉向誰家。 昨宵才嘆三春去,今朝重見二月花。 紅顏不求秋娘妒,青衣何須騷人誇。 只為天地少顏色,故拋熱血到天涯。 “皇帝聞言,心下暗暗冷笑,讚道:”愛卿果真有七步之才。 “君臣二人皆心下雪亮,皇帝又漫不經心的問了些閒話,不過是高堂兒女一類,便起身回宮,趙一鳴依舊送到後門。

皇帝同延平王回到上書房,笑道:“朕看了他幾個月,是個聰明人。 “延平王笑答:”那酸溜溜的話虧他說的出口。 “皇帝道:”他心中明白朕的意思就行了。 “又屏退眾人,對延平王道,你去如此如此。

延平王心中會意,向皇帝一笑。


十六暗湧

過不多時,朝中便傳吏部尚書和吏部員外郎二人,素日本只是心中不和,彼此還留著三分面子。 這次卻不知為的何事,竟到了冰炭同爐,水火不容的地步,居然公然在吏部大堂上扭打起來,員外郎更是聲稱再不願與吏部尚書同朝為官。 皇帝只是下旨申斥趙一鳴,說他有失官箴,但究竟孰是孰非,眾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次日遞上來的奏折,便有右相提議將趙一鳴改調兵部的事宜。 皇帝心下只是冷笑,提筆只回覆說趙一鳴久居吏部,於兵部事務毫無相幹,駁了回去。

丟下奏折,笑對延平王道:“這個趙一鳴還真有些本事,居然就說動了沈宗文給他出這個頭。 “延平王笑道:”輕車寶馬,衣紫服朱,換作臣弟也是一樣要挖空了心思的。 沈宗文這老狐貍兩個都不想舍掉,自然就只有先換下趙一鳴了,他若能去兵部,沈宗文心里應該也是樂意得很的。 “皇帝冷笑了一聲,道:”他自然樂意。 “延平王問道:”皇兄不正要如此麽,為何還駁他的折子? “皇帝笑道:”急什麽,如今是他求著要鉆朕的套。 “又道:”沈宗文這家夥就已經算是成了精了,只是有一點,太貪心,舍不下到手的東西。 “延平王笑道:”正是。 ”

如是右相再上奏折,只說趙一鳴永寬朝時在兵部亦是做過兩年叛兵部事,且再放他在吏部,與尚書不能同心,只怕非國家之福雲雲。 皇帝將那奏折扣了兩日,終是批了下去,教趙一鳴去兵部依舊當員外郎去了。

玉衣並不知朝中變動,只是覺得近月來延平王往弘文館卻不如從前頻繁了,心下輕松之余卻也夾著些許失落。 只覺身處枯井之中,已被眾人遺忘,時光亦不再流逝,整個人都是空蕩蕩的。 這日午後,玉衣只是在閣中臨帖,延平王卻匆匆上來。 玉衣奇道:“祜哥哥倒是許久沒來了,可有什麽事情? “延平王笑道:”聽你這話,是在埋怨我麽? “玉衣忙道:”怎麽會呢,祜哥哥定是有正經事情要做的。 “延平王道:”你猜得不錯,皇兄叫我兼了樞密院的副知院事,近日還要到禁軍中去呢。 “玉衣心下思忖,忽道:”難道陛下要······” 延平王微笑道:“你心中明白便可,萬萬不可聲張。 “玉衣喜道:”是。 “延平王望著玉衣,只覺心中喜樂無盡。 玉衣道:“祜哥哥在想些什麽呢,好不容易來了,也不跟我說說話。 “延平王笑道:”你急什麽,要說話以後有的是時候,何必爭這一時片刻? “玉衣聞言只覺奇怪,心中隱隱不安,強笑著問道:”為什麽? “延平王望著她笑,只是不再說話。

玉衣待延平王走後,心里只是突突亂跳。 想著皇帝近來的態度,延平王親密的眼神,上次的玉簪明明是送給了自己,皇帝卻向外稱是送了妾侍。 是延平王騙了皇帝? 玉衣心中卻知延平王從未有只言片語對皇帝說過假話。 那麽,便是皇帝有意如此說,忽想起延平王上次的話:“那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 “”終有給太傅報仇的那日,你再戴給我看好不好?” 心下一個猜想隱隱成形,待得冒出腦海的那刻起,只覺如五雷焚頂一般。 兩手只是亂顫,心下念道:“他若果真如此,我便,我便······”

待得此夜戌時,玉衣心知皇帝此刻定是在慶寧宮書房內,只是匆匆去了。 到的宮門前自然被內侍攔下,卻是素日熟識之人。 玉衣求道:“煩請公公去請李公公出來,我有要事。 “那兩個內侍互看一眼,終是答應了。 李康出得殿來,見到玉衣,奇道:“典記不是應在弘文館嗎,找咱家卻有何事? “玉衣道:”務請李公公去稟報皇上,我有要事求見。 “李康問道:”何事? “玉衣道:”公公勿問,我要親自稟知陛下。 “李康見她不肯說,只得進去了。 片刻出來,玉矣急問道:“如何? “李康道:”陛下說典記已是弘文館宮人,進書房卻是不合規矩。 果有要事,便由老奴傳達便是。 典記究竟何事? “玉衣只道:”我要親自告訴陛下,陛下不肯見我,我便跪在這里等著吧。 “說罷退後幾步,跪在了清寧宮後殿的階前。 李康無奈,只得又進去了。

皇帝問道:“她果真如此說? “李康道:”是。 如今正在殿前跪著呢。 要不老奴去叫她回去。 “皇帝默了片刻,道:”你叫她進來吧。 ”


十七盡頭

玉衣進得書房,只覺不過數月,卻似已隔幾世。 書房中只有皇帝一人,見她進來,問道:“你有何事? 說吧。 “玉衣也不見禮,只是靜靜站著望著皇帝。 皇帝亦不怪罪,便由她站著,玉衣卻見皇帝難得的溫和,心中略略作酸,終是問道:“陛下,奴婢過來問一件事情。 “皇帝心中惻然,道:”你問。 “玉衣思忖半日,終是開口:”陛下是不是對王爺說過些什麽? “燈下皇帝只是沈默,玉衣心中只抱著萬一的僥幸,只望他說句:”你是什麽意思? “不然就斥她放肆,趕她出去。 可是皇帝只是默著,玉衣的心亦是一點點地沈下去,終是聽得皇帝低聲道:“你既都已知道了,還來問做什麽? “殿內本是宮燭高燒,玉衣卻只覺眼前一黑,耳邊只是轟響,隔了半天終是從喉底擠出幾個字來:”我不願意。 “只覺得那聲音都已不是自己的。 皇帝淡淡道:“為何? 作延平王妃委屈你了麽? “玉衣眼中淚下,道:”我不願做什麽王妃,我只想留在你身邊做個典記。 “皇帝淡淡笑道:”別胡說,還是跟小孩子一樣,哪有在朕的身邊呆一輩子的道理? “玉衣只見燈下他臉上神情疲憊非常,記憶中的皇帝從來沒有這副樣子,不由心中著慌,道:”為什麽,你明明知道我對你的心的。 “皇帝只是覺得心中悶痛,直欲作嘔,半晌才道:”你是太傅的女兒,朕素來待你只如待玉郎一樣,別的事情從未想過。 “又道:”你還小,若是朕從前做過什麽教你誤會的事,你也別放在心上。 “玉衣眼中帶淚,卻微微笑道:”我不信。 “說罷便動手解宮裝脅下的帶子,皇帝驚道:”你做什麽? “玉衣道:”陛下不總說我是個小孩子嗎? 我就讓陛下看看,我已經長大了! “那件蓮青宮裝的上衣並著月白中衣悄然從肩頭滑落,皇帝只見她雪白雙肩,在燈下直如珠玉一般,熠熠生輝,心中只是驚惶得不知所措。 見她依舊沒有停手,上前幾步,擡手便是重重一記耳光,斥道:“朕教養你這許多年,竟就將你教得毫無廉恥? 太傅若活到今日,只怕也要被你活活氣死! “玉衣擡起頭來望著他,並不哭鬧,皇帝見她清水一般的眼中光芒一點點地黯了下去,只覺平生從未見過如此絕望的一雙眼睛,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開口。 玉衣默默地拉上了衣服,轉身便走。 忽聞皇帝道:“站住,你回來。 “玉衣呆立半晌,終是提步再走,只聽身後皇帝又道:”玉兒,你回來。 “聲音又是溫和又是疲弊。

皇帝上前來牽了她的手,將她領到案前坐下,自己亦坐了。 道:“玉兒,不要做傻事。 朕不該那麽說話。 “玉衣見他只是連聲喚自己乳名,心中再也忍不住,只是撲到他懷中縱聲大哭。 皇帝亦伸手抱住她,溫言勸道:“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再忍忍,就要過去了。 “玉衣只覺那懷抱溫暖異常,心中只願天長地久,永遠此時此刻。 半晌才輕輕道:“祀哥哥,你記不記得剛接我去的時候,也是這般抱著我的。 “皇帝點頭笑道:”記得。 你還說要殺了朕。 “玉衣道:”我那時不懂事。 但是如果知道今日會如此,我只願當時便死在刑部牢中。 “皇帝心中驚痛,伸手推開了她。 玉衣倚在皇帝足邊,擡頭淒然道:“祀哥哥,你說的都是真心話嗎? 你的心里真的只把玉兒當成妹妹嗎? “皇帝點了點頭。 玉衣又問:“你讓我去弘文館,就是為了常教祜哥哥看我去? “皇帝又點了點頭,望她良久,終於輕輕開口道:”是朕對你不起,當年若不是朕年少輕狂,你不會家破人亡,也不會受這種種苦楚。 “玉衣正欲開口說話,皇帝又道:”朕心中一直對太傅有愧,對你有愧,所以只想能夠好好補償你。 承祜是朕看到大的親弟弟,對你又是一片赤誠,想必你亦心中有知。 把你托付給他,朕就放心了,朕想太傅一定也能放心的。 玉衣,朕愧對太傅,這麽多年,從不曾有一日能安得下心來。 朕只是想讓你過得好,想完成當年對太傅的承諾,只是想心里能安靜下來。 這許多年來,朕實在是太累了。 玉衣,不要做傻事,答應你祀哥哥好不好? ”

玉衣只覺皇帝望著自己的眼中又是疲憊又是溫柔,那言語中居然還帶著求乞的口氣,自己卻從來連想都不曾想過。 平素只想著能躲在皇帝懷中,便再也不用懼怕風雨,此刻卻只想將皇帝摟入自己懷內,心下卻是對他說不出的疼惜。 良久玉衣開口問道:“我同祜哥哥在一起,祀哥哥就能放心了嗎? “皇帝微微笑道:”是。 “玉衣站起身來,靜靜望他半晌,只想將他的樣子刻入心底,終於端端正正向他行了大禮,道:”往日是奴婢不懂事,望陛下念奴婢年少無知,休要怪罪。 奴婢今後再不會惹陛下生氣了。 “皇帝含笑道:”朕相信你。 ”

玉衣向他微微一笑,轉身退下,皇帝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只覺得渾身再無半分力氣,亦再也無法思考,只是默默念道:朕當日只是盼著你能長大,卻從未想過原來你長大了,就是這個樣子。


十八玉簪

自趙一鳴去了兵部,皇帝便道延平王漸漸年長,也該知曉政務,便派給了他樞密院副知院事的差事,又委了他京中禁軍副統管。 眾臣皆知趙一鳴是沈宗文的門生,他去了兵部皇帝自然心中不喜,故扯了延平王出來牽制右相的勢力。 再過得不久,皇帝更借口兵部尚書兼右衛將軍黃愈功勳卓著,勤勤謹謹,將他提成了樞密使,名義上雖已是武將最高的職位,只是樞密使卻不能直接掌管京中禁軍。 待得眾人醒轉,皇帝卻已是悄無聲息地架空了黃愈的兵權。 沈宗文想著皇帝從前撤換總兵一事,原來是在為今日鋪路,在連著密見黃愈及趙一鳴等人後,便上書提議依階晉原兵部侍郎為尚書,員外郎趙一鳴為侍郎,暫且同領樞府禁軍。 皇帝著眾臣廷議之後,也就準了。 此事一過,朝野盡知帝相面上雖仍是一團和氣,只是私下早已劍拔弩張。 一時之間,朝堂之上,只是波譎雲詭,眾臣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只恐惹禍上身。

延平王在樞密院中所任的副知院事,名義上自然是樞密使黃愈的下屬,但本朝樞密使向來只是個榮耀頭銜,手中並無實權,延平王又是今上的嫡親兄弟,黃愈卻也不敢去如何他。 只是趙一鳴雖是臨時兼的禁軍統管,從軍法上來說仍是延平王的頂頭上司。 延平王每日出入軍中,便要受到此人的節制,甚是氣悶。 軍中也常傳到副統管常常遲來早往,不尊軍令,與統領趙大人常有齟齬。 皇帝雖對延平王時常申斥,京中官員卻都知這不過是二人背後的帝相鬥法而已,一時間,無數雙眼睛皆盯到了禁軍大營之中。

再過數日便是冬至,皇帝將延平王喚到書房,問道:“軍中如何? “延平王道:”趙一鳴已去了兩月有余,沈宗文也急著叫黃愈將兵權盡快交割給他,此時大約也是七七八八,換過手來了。 “皇帝道:”如此便好。 “又問道:”你最近去看玉衣,她怎樣? “延平王笑道:”還是和從前一樣,只是話少了些,臣看她倒真有點大人模樣了。 “皇帝默了片刻,道:”你去叫她把你送的那只簪子戴出去,務必要傳到端妃的耳朵里。 “延平王道:”是。 “想想又道:”只差著這不到半年工夫,臣弟那板子挨得還真是冤枉。 “皇帝不耐煩道:”每次見朕都要叨念這件事情,哪日惹得朕心煩,早晚再送你去一趟。 “延平王吐吐舌頭,也並不當真。

延平王午後便告訴了玉衣,玉衣只道:“王爺放心,我定不會誤了皇上的事的。 “下值回到房中,便翻了那只玉簪出來,在燈下反覆摩看。 琉璃進得屋來,見玉衣急著要收,哀懇了半日,終是見得了。 嘴里只是驚嘆不已,又問是不是皇帝賜的。 玉衣道:“是王爺給的,就是我生辰那日。 “琉璃奇道:”便是那支值去了半座城的簪子,王爺不是說送了他的妾了麽? “玉衣但笑不言,琉璃恍然大悟道:”典記當日還在那里問我,原來心下早就清楚了。 “玉衣笑道:”王爺本不要我告訴別人的,我素日和姐姐好,才說給姐姐聽的,姐姐可不要說出去。 “琉璃笑道:”我自然省得。 “又問:”那王爺的意思不就是······” 玉衣臉紅嗔道:“姐姐別胡亂猜。 沒有的事。 “琉璃笑道:”是是。 “又道:”那起子沒眼色的見典記去了弘文館這幾個月,背後只是在翻舌頭。 這下看她們還有什麽話說。 只是我們從前都說典記是做定了娘娘的,這回竟成了王妃。 “玉衣回想往事,心下隱隱生痛,終是說道:”說句僭越犯上的話,皇上與我只是同兄妹一般,沒有別的事的。 “琉璃笑道:”那是我們瞧走了眼了,這正頭王妃可比後宮要強得多,宮內規矩這麽多,典記定是受不了。 何況王爺又少年風流,待典記也是一片誠心,旁的不說,就說這簪子······” 玉衣只見她嘴動個不住,卻再也聽不進半個字去,心中只道:“他其實是喜歡我的,看著那晚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了。 我知道他喜歡我就夠了,他為我做了那麽許多,我只替他做一件。 就是不要叫他為難。 ”


十九水火

雖然玉衣再三囑咐,不叫琉璃說出去,但不過幾日宮里便傳得沸沸揚揚,到得端妃耳中,亦是已添油加醋打了幾轉來回了。 端妃聞言,想著近來事由,只是大驚失色,忙寫了條子叫寶絡送至相府,心下思忖:她如今不過還是一個罪人,延平王膽敢如此定是受了皇帝首肯,前些日子只是還瞞得水桶一般,此刻想來不過是做戲。 這時傳出這個消息,定是皇帝打算動作,玉衣那丫頭知道了,心中得意浮躁,才取出來炫耀的。 想到父親與皇帝終是勢成水火,只覺著這天地雖廣袤無垠,卻也再無半分自己的容身之處。

右相接得端妃的消息,心知皇帝已經開始動作,思想半日,終於私下里會見了兵部侍郎兼禁軍統管趙一鳴。 不過半日之後,密談的內容便由延平王之口轉達給了皇帝。 延平王道:“看這意思,沈宗文果真要反? “皇帝笑道:”父皇早就說過,沈宗文還是沒有改朝篡位的膽量。 他說是想兵諫,不過是要朕接著奉他作那無冕之王罷了。 “延平王道:”皇兄如何打算? 還有沈宗文囑咐趙一鳴定要在這一兩日內扣住臣弟,又是為何? “皇帝道:”他既說要兵諫,除了趙一鳴的禁軍,不要忘了京郊的衛軍還是在他兒子沈思手中,只是一時半刻,他調不得許多衛軍進城。 你如今手中抓著宮中御林,他不得不提訪。 況且趙一鳴雖是他門生,這兵部侍郎也是他推上去的,只怕他仍是放心不下。 先扯住了你,不但御林軍他不必擔心,還堵死了趙一鳴的後路,果真是一石二鳥啊。 “延平王笑道:”皇兄就真的那麽相信趙一鳴? “皇帝道:”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日後跟著誰才是富貴長久。 況且人皆貪心,他不得不想著他後代子女,沈宗文可給不了他這些。 “延平王笑道:”陛下既如此說了,臣倒有一策。 “便低聲向皇帝說了,皇帝道:”如此甚好,只是又委屈了你。 “延平王嘻嘻一笑,道:”三哥這個時候還說這種話,只怕沈宗文知道了都要笑話的。 “皇帝嘆道:”便如此吧,你去細細和趙一鳴商議好了,叫個可靠的人傳給朕,你這兩日就不要再進宮了。 “延平王道:”是。 “又退後幾步向皇帝行了大禮,道:”兩日之後,臣便等著聽陛下的好消息。 “皇帝望他遠去,只覺眼中漸漸模糊。

次日禁軍副統管卻又是晚了大半個時辰才到,又為營防之事與統管起了爭執。 如此相爭以往也有過,只是今日二人卻各不相讓,統管更是稱副統管屢屢抗上,又目無法紀,便要軍法處置。 延平王只是冷笑道:“我是今上同胞,欽封靖栩延平王,你一個區區禁軍統管,還是暫兼,膽敢動本王半個指頭? “趙一鳴卻毫不為所動,只道:”我兼這統管一日,便管得你一日。 這里是禁軍大營,並沒有什麽延平王,不過都是我麾下部署罷了。 “延平王怒道:”趙大人定是要與我做耗? 卻是要思想清楚了。 “趙一鳴道:”副統管請稱官諱,本帥不過公事公辦罷了,便是報到皇上面前,也是如此。 “延平王咬牙道:”統管大人,本王領教了。 “拔腿便要出大營,趙一鳴拔出一支令簽道:”攔下! 打六十軍棍! “延平王望著趙一鳴道:”你敢? “趙一鳴道:”待副統管受過了軍法,本帥自會向皇上請罪。 “延平王只冷冷道了一句:”好! 統管大人既然敢擔當,本王便受教了,只是統管將來不要後悔。 “帳下親兵提來兩條軍棍,道:”請副統管解甲。 “延平王雙手摘下頭盔,扔到一邊,又解了身上甲胄。 兩邊親兵卻是上前將延平王拖翻在地,又壓了他雙手雙足。 延平王臉帖在大帳地上,順目看去,卻是兩頭黑中間紅的水火軍棍,足有兒臂之粗。 心中知道此番做作不比前次,亦是忐忑難安,連雙手都緊張得微微顫抖,只是死命攥拳而已。 又有親兵上來撩起延平王上衣,又將褲子直褪到膝彎以下。 延平王自出世以來,未曾遭此羞辱。 雖心知軍法如此,亦是羞憤,只安慰自己道:“好歹都是男人。 “那親兵見延平王肌榮膚細,只怕經不起六十軍棍,只是擡眼望著趙一鳴,趙一鳴怒道:”還等什麽? 要本帥親自動手麽? “又道:”你擔心什麽,此事本帥一力承擔便是了。 “那幾個親兵才諾諾道:”得令! “說罷舉棍打下,一邊高聲報數。 延平王挨得一杖,只是疼得眼冒金星,想起上次宗正院的板子,果真便是和風細雨,心中只是暗暗苦笑。 那軍棍卻是雨點般砸下,著肉只是聲聲悶響,賬外諸人雖是平日聽慣,此刻亦覺心驚肉跳。 打不過二十余棍,延平王臀上已是皮開肉綻,親兵見狀,舉棍便朝延平王腿上打去,延平王痛得眼前發黑,只覺連手腳都陣陣痙攣,心中罵道:“好個趙一鳴,做戲也沒有你如此作的。 “不待罵完,一棍擊下,卻連腿上亦已皮破血出,終是忍耐不住,呼痛出聲,罵道:”趙一鳴,你今日如此,本王日後絕放不過你! “趙一鳴喝道:”辱罵主帥,給我重重打! “延平王心下甚是無奈,再罵只怕趙一鳴心生顧忌,也只好咬牙不語。 只盼著能痛暈過去,那痛卻一陣新鮮過一陣,只是教人無比清醒,心中暗想:原來皇兄從前都是裝出來的。 思及皇帝和玉衣,只是苦苦忍耐。 那兩親兵見延平王臀腿之上已無下杖之處,最後十數杖便打到了延平王脊背之上。 熬到最後,延平王只是話都說不出來,隱隱只聽趙一鳴道:“你們將副統領送回帳中,叫醫官去給他療傷。 本帥親自進宮,向陛下領罪。 “延平王心下清楚,彎了右手食指中指,在地上輕叩了兩下。 趙一鳴會意,進宮去了。

趙一鳴被李康帶進書房,右相卻也坐在里面。 趙一鳴見禮之後,便將延平王不尊軍令等事皆稟報給了皇帝,又道:“臣只得對王爺行了軍法,特來向陛下請罪。 “沈宗文見皇帝臉上煞是難看,半日不語,看了自己一眼終是強壓怒氣道:”延平王雖是國家親王,在軍中亦是趙大人屬下,趙大人如此處置並無不是之處。 “又道:”二位愛卿先退下吧,朕略感不適。 “說罷拂袖而去。 沈宗文看了趙一鳴一眼,微微一笑,便也出去了。

延平王躺在自己帳中,身上痛得難耐,心中亦焦急皇帝和趙一鳴之事,只是不得安生。 如是輾轉,終是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二十宮衣

延平王醒轉之時,已是次日晌午,擡眼一望,竟躺在自己府中。 心下奇怪,忙叫到:“來人。 “一綠裝女子匆匆入內,延平王問道:”碧羅,是誰送我回來的? “那女子卻喜極而泣,向外廳叫道:”陛下,王爺醒了! “延平王聽得那聲音,心中一驚,叫道:”玉衣?! “說話間皇帝已快步走到延平王塌前,喜道:”玉郎,你真是嚇死三哥了。 “又問道:”此刻覺得如何? “延平王見二人皆在,心中亦有了大概,但亦不答皇帝問話,只是急急問道:”沈宗文他······” 皇帝靜靜望他,笑道:“事已定矣。 “延平王心中一松,便覺得陡然放低了千鈞重擔,喜到極處卻再說不出半個字。 皇帝扶他躺好,又親自端了湯藥喂他,一面將昨夜之事娓娓道來。 原來昨日趙一鳴進宮向皇帝稟告延平王一事後,沈宗文一面暗調京郊衛軍進城,一面教趙一鳴集結禁軍,只待亥時便兵諫逼宮。 不想走到成德門時,便被趙一鳴的禁軍反戈一擊,沈思及隨從的衛軍統管等盡數皆被拿下; 趙一鳴接著不動聲色,兵壓皇城,待得沈宗文插在御林軍中的幾個統領去開宮門時,將他們捉了個正著; 這才調頭轉回相府,拿了沈宗文全家。 皇帝又笑道:“如今他正在刑部獄中,此次卻是再難逃出生天了。 朕等了六年,終是等到了今日。 “延平王望著皇帝和他身後玉衣,只覺天地之間,只剩一片安樂祥和,此心再無牽掛。

皇帝見延平王已無大礙,囑咐了太醫幾句,便欲回宮。 玉衣朝他福了一福,道:“陛下,奴婢想留下來照看王爺。 “皇帝看她一眼,心中略感詫異,終是笑道:”好吧,你等他好了再回宮吧。 “玉衣望著皇帝身影遠去,回過頭來望著延平王。 延平王輕輕叫了一聲:“玉衣。 “玉衣向他微微一笑,心道:”原來最後便是這樣。 “朝他走了過去。

皇帝回到宮中,思想半日,對李康道:“隨朕去趟懿德宮吧。 “端妃早已拔了簪環,只是一身素衣。 見皇帝進來,上前施禮。 皇帝見她如此,心下亦是難過。 道:“朕過來看看你。 你不必如此。 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這不關你的事。 “端妃微微笑笑,道:”皇上打算如何處置臣妾? “皇帝溫言道:”不過是降作婉容,改居偏宮。 朕······ 還是會去看你的。 “端妃輕輕一笑,只是靜靜問皇帝道:”謝陛下天恩。 “又道:”陛下,臣妾只想問陛下一句話。 陛下對臣妾說了七年的話,有沒有過一句是真心的? “皇帝沈默良久,終是開口道:”朕不知道。 “端妃的嘴角扯出了一個笑容,望著皇帝的眼神又是溫柔又是淒涼,半日方道:”有了陛下這句話,臣妾此生便無憾了。 ”

連著十數日來,皇帝只是忙著肅清沈宗文的余黨。 待得手頭事情稍緩,延平王亦已大安,已經是小年了。 這日一早延平王同玉衣一道進宮,兄弟二人只是說了半日的話。 皇帝見玉衣一身銀紅錦綺宮裝,髻邊簪的便是延平王所贈的那支玉簪,臉上淺笑,只是立在一旁聽他和延平王說話,只是覺得無比陌生。 留著延平王吃了晚飯,笑對他道:“待得沈宗文此案一畢,太傅之冤即可昭雪。 到來年春上,朕就將玉衣封做延平王妃,玉郎可滿意? “延平王笑道:”太傅如今不在,玉衣的嫁妝還是要算在皇兄的頭上。 “皇帝笑道:”嫁妝朕早給她了,怎麽她沒跟你說? “延平王奇道:”什麽? “皇帝笑道:”朕就叫她帶著那'慎之審之'到你王府中去。 就她那個性子,只怕你日後時時要用得著的。 “延平王笑道:”皇兄什麽時候就變得如此鏗吝嗇? “兄弟二人只是相視而笑。

待得延平王走後,皇帝望著空蕩蕩的書房,只覺著天地之間,自今日起,再無可以阻擋自己前行之路的障礙,亦再無淩駕於自己之上的勢力。 只是不知為何,心中卻空落落的,只是覺得孤寂。 皇帝忽然叫道:“李康,將朕書架下面的那只箱子搬出來。 “李康問言入閣,從架下找到了箱子捧給皇帝,皇帝點頭道:”你出去吧,朕要自己待會。 “看得李康出去,皇帝打開箱子,從中取出了一件碧色宮裝。 上等的吳絲,巧奪天工的刺繡,襟邊裙底壓著小小珠玉。 閉上眼睛,想著那人穿著這件衣衫,笑著朝她跑來,珠玉碰撞,發出悅耳的輕響; 那人撲進他懷中,嬌笑道:“祀哥哥。 ”

這本是打算送給她十六歲生辰的禮物,早就命內需司悄悄做好了,一直放在那里。 沒想到後來會出那麽多事,終是沒有送得出去。 皇帝睜開眼睛,微微一笑,心道:“大概也只能想想了。 ”

皇帝攜了那件宮裝走到殿角,伸手摘下炭盆上的金絲籠罩,將手中宮裝放了進去。 只是一會工夫,盆中火焰便越升越高,直映亮了皇帝的臉。 皇帝靜靜望著它化作灰燼,裙擺上的幾粒小小玉珠從盆沿滾下,跌落在青磚地上,發出小小的清脆的碰擊聲,卻和皇帝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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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個blog真好,站主是臺灣人嗎,那邊有沒有sp網站?大陸都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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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是台灣人
      去這個網站看,雖然沒有很即時,但很多了
      https://404sanctuary.blogspot.com/2019/11/blog-post.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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