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霜歲月 003 (Pixiv member : vito)
“雖說他叫賊人打傷失了記憶，但既是世家子，便先托人給晉陽唐氏捎封信詢問一二”族長緩緩開口，本就傷心的他今日又來回跑了兩次，語氣里的疲累早已掩飾不住。
李鈺和族長就坐在客廳的塌上，討論著該拿這個外人怎麽辦。她順著掀開的窗、就著燈火望著院中坐在井邊的少年，她能依稀的看見那個小郎中正借著桶里的水，一點一點用手梳洗染上血的發絲。她能感覺出少年蹙著眉思索著些什麽。
‘要是我遇上這般情景，怕不是早發瘋了。‘李鈺心里思襯著，’明明是同我差不多大的人。“
“既然是世家子，想必是會守禮數的“族長扶額開口”就先安置在你這里一兩日，他的醫術是真的，也能為村子做些事情。“
族長的話將李鈺從思緒中拉出，她清楚這件事情於禮不合，但是她更清楚眼下這個家家戴孝的時間實在沒有哪家能有閒心安置她。
族長起身離去，李鈺連忙起身行禮寒暄，心里卻是那個小郎中的身影。她沒注意到下腳的輕重，結實的踩在地面上那一瞬間的痛覺讓她微微倒吸一口涼氣。
她自知見識不多，對著無邊際的世界只認識到鎮上，剩下的廣袤天地則只能通過書本和口述想象，本來多少有期待著這個外來人為她的拼圖填補上一角。
院子里，史和已經抱著一卷鋪蓋推開了偏房的門。瓜田李下之事總要顧及，因而只能委屈唐明暫去偏房住。
夏日時光好似催人用功，早出晚歸。李鈺醒轉時已是日上三桿，她竟不清楚自己的疲累已經累加到這般地步，昨晚剛熄燈意識便昏沈過去。
她推開窗放暖陽入室，順便向外一瞥。唐明已經梳洗更衣停當，正背對著她坐在院子內的石墩上，他嘴里銜了一篇樹葉，似乎在吹著什麽調子。
腳上的傷只剩隱痛，完全不耽擱她梳洗更衣。自從一人撐起家門開始，她便不著裙裝，只取兄長的袍服來穿。內心深處她想讓那些有意無意議論她父親香火斷絕的人知道，她的父親膝下子嗣有三人，而非只有兩個兄長。
李鈺收斂腳步無聲靠近，她聽清了唐明嘴中吹起的調子，悠遠而清亮好似懸在雲端。微風掃過，帶起他未束起的幾縷碎發和飄逸的儒裝。李鈺一時間竟有了一種囚鳥之感，不是只能同紙張一同腐爛的畫中鳥，也不是畫眉那些婉轉討好的音鳥，而像年輕的受傷的鷹、被傷勢囚禁因而在秋末同獵手搭夥，羽翼恢覆的那一瞬間便要一個搖擺插入蒼天。
李鈺動起來像貓，直到她預備用手指尖輕點唐明後腦的那一刻，眼前的青年才緩緩開口
“您起了。“他聲音平靜，有禮有節。
偷襲未成，李鈺也不惱。“公子是想起了什麽嗎”
“這是先生喜歡的一個曲子”唐明的眼神里黯淡了幾分“就連名字也想不起來了。”
昨日在那個空間里見到的人又一次在李鈺的腦海里閃回。‘想必那對他來說也是最敬重的人吧‘
“所以公子治的是哪門經典啊”李鈺岔開話題。
“《史》”唐明的神色恢覆如常“上啟三皇五帝，下至今時今日，不只太史公一家之作。”
“那聖人言呢？”李鈺下意識追問道，她的先生雖是寒門出身，卻在軍中得以博覽多家經典《論語》自不必說、《荀子》、《孟子》也極為熟撚，因而在教學中自然以儒學為骨。
“我記得先生當初是這麽說的”唐明思索了片刻，緩緩開口，他的知識都還在，只是經歷和人物記不清了“聖人寫書的時候，天下甚至還有奴隸，他們的言論到今時今日便只能挑些精華來看，對於治理天下的幫助比不上史書，今日今時之事在時間上回溯年月，最終會落在前人眉心。“
“歷朝歷代明君賢臣無不是從經典開始“李鈺急切的想要捍衛她的先生”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唐明輕笑一聲“若是單因自古以來便可視作真理，那只怕天下還是井田。“他正色看向眼前的少女”既然您治儒學，那咱們便來辯論一番，您挑一件天下大事，咱們論證它究竟是為何產生，又該怎麽去做。“
李鈺看著眼前不動聲色，卻又隱隱像獵鷹展翅般露出壓制感的青年，內心卻感到了幾分尊重。從未有人願意這般同他論道，即便是父親，也多是一種慈愛、溫柔卻帶著糊弄的態度，全然不像他同兄長們議論兵法軍略時的嚴謹，他也從未得到過當兄長駁倒父親時父親眼里的讚許。
她已決心辯論上一二，除去維護先生外也存了幾分辯到眼前人的想法。可要論起天下大事，她的腦海跳出來的卻只有征高句麗一件。
“那便說說遼東戰事，為何幾十萬大軍盡出卻被蠻夷小國逼至此地？”
“你知道司馬宣文公嗎？”唐明似問非問，接著說到 “這位在洛水、高平陵作的孽的遺害還沒彰顯，但是這遼東問題卻著實彰顯了。”他對司馬懿的語氣甚至帶著輕蔑“從幽州到遼東的路，北邊是燕山，南邊是東海，濱海澤地密布，遼河眼前還有巨大的遼澤，大軍出動後勤補給全要仰賴這一條狹小走廊。地形既然如此，中原對遼東影響力投射自然稀缺，然而這並不是理由，漢代甚至在更遠的地方建立了樂浪郡，未有蠻夷能崛起。”他用語言勾勒出了遼東地形地圖“只因為遼東人口皆以漢人為主，即便地方太守有如公孫氏一般同中原離心者，其子民也為漢民，斷不會坐視蠻族壯大。”他切入正題，語氣中的蔑視又冒頭“這位宣文公屠殺遼東青壯，之後又遷徙遼東人口，將自燕始就開發的傳統漢地留給蠻夷，蠻夷又如何能不做大？而現在遼東戰事失利，追根溯源依舊是他，遼東漢地盡喪，大軍無法從遼東取得補給，便又要在敵人城下冒進，如何能不失敗？“
李鈺在唐明話語最初尚且存著辯駁一二的念想，但聽到最後她卻發現自己已經被唐明引入了他的敘述。才反應過來這是辯論的她自知絕無可能辯駁，但為了先生的臉面又不能開口認輸，便緊咬了嘴唇，轉身離開。
等到頭也不回的走進室內，她便聽見院門口傳來了鄰家小孩的哭聲。她倚在窗邊悄悄探頭望去，姨叔母正領著她的孩子站在院門，她的表弟的左手像是擡不起來，大哭不止。她看見唐明一手捏著小孩的手肘，另一手抓著他的手腕，輕輕一拉一推，不到一個呼吸間，表弟的哭聲便止住，開始伸著左手夠起唐明手上的樹葉來。
她咬了咬唇，此刻她有些後悔起剛才的無禮來，她的母親和先生都教她要知禮節，不可蠻橫，她方才自己開啟口舌之爭，經典辯論不過後竟惱怒離席。但是她卻怎麽也開不了口，似乎仿佛一開口便對不起先生。
糾結之下，她一時郁結在胸，把目光投向了那尊木像。她想找到先生，哪怕是被責罰一番，至少這樣她就不會糾結了。
又是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五銖錢和許願箱。墨已經磨好，李鈺拾起毛筆，在五銖錢上寫下自己的願望，輕輕投入箱中，共鳴出一聲脆響。
她推開門，依舊是學堂，只不過不是清晨。
午後的暖陽順著窗欞投射，映出上了蠟的柳木桌案那溫潤的木質光澤，一如記憶里散學後向先生請教的日子。
“又來見為師了”先生正坐在塌，眼里依舊是溫和而慈祥。“看你的臉色，一定遇到了難事吧”
李鈺一下子便憋不住，銀瓶倒水似的吧方才發生的一切都傾了出來。
先生安靜的聽完，隨後輕輕開口“他說的有理”先生的神色帶了幾分興致“人外有人啊，真不知他師從的是哪位大家。“
”可是。“李鈺還想爭辯一下”可是他瞧不起先生您的學問。“
”傻孩子，他哪有瞧不起“先生伸手撫了撫李鈺的頭頂”記得論語里，三人行。。“
”必有我師。。“
”是的，從聖人的時代開始，學問就是在交流中慢慢打磨出現在的形狀啊。“
”唔。。“李鈺眉眼低垂
”好啦，覺得你該罰嘛“
”該。。“
”把袍子掀起了，趴好。“
李鈺掀衣服的時候回頭開了一眼自己的舊傷，紅腫和棱子都已經消退，剩下的是星空一樣的紫色和愈合的青黃色。
“第一項，先打你五十藤條。“
先生的語氣很溫柔，下手卻不減分毫。藤梢劃破空氣，咬在她的舊傷。
傷上加傷帶來的痛苦遠非她此前挨的藤條所能比的，一時間她的思維竟空白了片刻，直到第二下落在臀峰，她才回神來。
她極其慶幸自己昨日選擇了挨腳心，要不然紅腫甚至未完全消退的臀定然受不了這等煎熬。
她咬緊牙關，趴在塌上，腦子里越來越空白，除了同第一次一般自己反覆默念著那句話來打氣外沒再無暇他顧，但是她的腦子里卻又冒出羞恥感來，想到她方才犯的錯誤，短路的大腦竟直接連接出犯錯就要挨打這句話來，她在心底反覆重覆這句話，腦子里已經全然被這句話擠滿，竟漸漸的不覺得難熬，反倒有了幾分放松感來。
第三下，第四下，她默念著這句話，感受著尚未痊愈的臀上繼續浮起鮮紅腫脹的棱子。
直到第五十下數過，她癱軟在塌上，壓在下的正面已經汗濕，臀峰又是那種奇異的酥麻和脹痛感。
先生用手巾為她拭去汗水，讓她喘息片刻。“第二項，打手板”
李鈺起身跪坐，腫脹的臀結實的壓在腳跟上，她卻不覺痛。
伸手理了理汗濕的碎發，李鈺向前平舉起手心，低下頭，將臉埋在了雙臂間。
她一直折磨挨手板，看著戒尺落下，她總免不了閃躲，這個姿勢下她看不見戒尺落下，也避無可避，只能等待每一記戒尺敲下。
“既然今日你對人無禮，那麽便罰你在五十下戒尺後抄寫禮記吧。”
“嗯，鈺兒知錯了”
手心的痛和臀尚且不一致，戒尺落下後，先覺出的是麻木感，緊隨其後的才是好像從皮下泛出的痛，然而這時，第二下戒尺便會落下，疼痛疊加，最是難忍。
“一，鈺兒知錯了”李鈺對打手板頗有耐受力，即便是疼痛疊加，汗如雨下卻依舊能夠報數。
“二，。。。”
“三，”“
。。。、
五十下過後，李鈺收回手來，均勻的受到戒尺責打的雙手已經腫起一薄層的硬塊。
她提起筆，手卻不聽使喚，更加用力下，手心火辣辣的麻痛分外明顯。
”別急，慢慢來“先生柔聲”我在這里陪你抄完。“
李鈺輕輕蹭掉眼里的淚珠，提筆抄寫，原本的娟秀字跡只是略有走樣。
她慢慢和先生講述起著一年發生的事情，講述她的糾結，她的煎熬和她的慶幸。
直到抄到最後一字，先生輕輕開口
”我要走了，這次之後應當不會再出現了。“
李鈺手上一頓”先生，為什麽啊。“她鼻頭一酸”我去許願，我不怕挨打“
”我舍不得啊，再說了，也沒有用“先生神色坦然”我本來就是離世之人，天地間的道理是違抗不了的。”
“可是。。”
“我自認算不上大才，能把你教到這個地步，已經是盡力了“先生安慰道”你還有廣闊的未來，還要看到更多的知識，怎麽能被我拴住。“
”可是，我不想。“
”我很幸運，能夠在人生的最後教導你“先生起身上前，蒼老的手握住李鈺已經消腫的手“就像我當初教你寫字”
李鈺的眼睛已經被淚水模糊
焉字的最後一筆落下，李鈺突然感到握住她的那只手消失了。
先生那件老舊卻洗的一塵不染的儒袍飄飄然得披落在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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