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舊事 中

 “打你二十下,自己數著。”

念蘇感到屁股上涼涼的。銅尺比劃了一下,正好蓋在她的兩瓣屁股上。

只覺得銅尺輕輕觸碰。先生手腕一抖。

嗖—啪!一聲脆響。

“啊!……一!”

突如其來的疼痛,讓小念蘇忍不住叫了出來,馬上想起還要報數。

沒有準備,也沒有預熱,銅尺直接就打了上來。先生手每抖一下,屁股就是一記生疼。比起昨晚自己的小打小鬧,成年人的力氣不可同日而語,這才讓她明白了想像和現實的區別……這才是真正的懲罰。

還沒回過神來,啪!啪!啪!屁股上又是響亮的三下。

“啊!……二……三……啊!……四……嗚哇!”

先生打得好重。剛打了幾下,念蘇就覺得屁股上火辣辣的,憋不住哭了起來。畢竟是孩子,小屁股怎能經得起銅尺責打呢?念蘇一邊哭,一邊小手也不抱先生的腿了,護住屁股不讓先生打。

先生板著臉說:“把手拿開!”

“嗚嗚……先生不打屁股了!”念蘇不肯拿開。

可是怎能犟得過先生呢。先生也不多說,直接將她的手反按在背上。

“啊!……”

先生舉起尺子,照著她剛剛想擋的右半邊屁股,啪!啪!啪!重重三下。

“我叫你逃學!”

“啊!五!……先生……我不敢啦……嗚嗚!”

“叫你不聽話!”

“哇!……六七八!……先生……啊!念兒不敢逃學了!”

念蘇一邊哭,一邊求饒。

先生並不理會。他知道,這次責打必須要讓她實辣辣地記住屁股的疼,才能真正起作用。因此儘管看著她臀上已然有了交錯的紅痕,仍接著責打。

“把屁股撅好!”

啪!啪!

念甦的小屁股哪裡受過這種痛。想扭動身子躲開,卻又被先生呵斥著,不敢不聽話,只能乖乖地把屁股撅好。

啪!啪!啪!銅尺急速落在念甦的小屁股上,並不管有幾道紅痕已腫了起來。

“哇!哇!……先生不打了!……哇!”

“'不打了'是幾!”—啪!啪!

“啊!九!……十!……十一!”念甦的小屁股扭得越來越厲害,雙腳蹬踢,哭聲也越來越大。

“屁股撅好了!再亂動我就再打二十下!”

念蘇一面哭,一面重新把屁股撅好。先生的尺子卻毫不留情,越打越重。

啪!啪啪!啪啪啪!

“仔細想想為什麼挨打!”

“哇!……”

20下屁股打完,念蘇早已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紅紅的小屁股蛋,伴著抽泣顫動著。先生心裡暗暗好笑。往常要是男孩子的話,才打這幾下哪能哭成這樣。什麼“重重責打”,不過嚇唬她讓她記住而已。臉上卻仍然嚴肅,把念蘇放了下來。

“知道錯了麼?”

“知……知道了……嗚……念兒一定用心唸書,再不逃課了。”

“再逃課怎麼辦!”

“被……被先生打……”

“打哪裡?”

“打……打屁股……啊呦!”

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

“把褲子拉好。從明天開始,每天放課後留下。我單獨給你將古詩。每次講四句,漸漸累加。次日等你背誦完四句,我再講解四句。假使背不出來,一句背不出打10記屁股。念兒聽到了嗎?”

“知道了……嗚嗚。”

見念蘇還在嗚咽,先生把她拉了過來,揉了揉她的腦袋,又用手輕輕揉她的小屁股。

“念兒好好學。先生不願意因為這個打你。你也不要讓老師失望。”

念蘇依在先生身邊被揉著。打完之後被這麼輕柔對待,似乎小屁股也沒有剛才那麼疼了。臀上熱熱的,心裡也是暖暖的。忽然間有些愧疚,再也不能讓老師失望了。

“念兒下次若是不用功,請先生……重重責打念兒的屁股。”她低著頭。說出那幾個字確實難為情,但她自己已下了決心。

“哪裡捨得總是打你呢。責打只是輔助,你有一顆向上之心,什麼都有了。”

以後的日子裡,每天放課後,念蘇都會聽先生講詩。先講漢魏樂府,再是初唐的古絕。從孔雀東南飛,到日出東南隅,從青青河畔草,到行行重行行……周先生雖嚴,平素卻溫和耐心。這樣冬去春來,日復一日,念蘇幼小的心靈,漸漸向那個新世界打開了門。儘管很多句子,那些情、景、事她一知半解,但心裡明白這都是好的。乖巧如她,每次都會認真背誦,不敢怠慢學業,惹先生生氣。有時先前背的內容背錯了,先生並不動怒,只會點點頭看著她,又或提醒一下,她自己就會回去繼續認真學習。

偶爾也有懶散不用心的時候,還想耍小聰明。被先生髮現了,就會挨打。照例還是要去內堂挨尺子。念兒很乖巧,知道要挨打了,就乖乖地在先生腿上趴好,把小屁股撅起來讓先生責打。先生一把褪下她的褲子,然後一邊責備,一邊照著她的小屁股打二十到三十下尺子。雖然疼,但念蘇知道先生是為自己好,屁股也確實該打,便會忍住疼痛,再也不會像第一次那樣哭了。

打完之後認完錯,她又會開始好好學習。有一次挨完打後,先生順便教了她尺子上的兩句詩。她仔細看著那對打屁股的黃銅尺子,做得簡單而精緻。反面打磨光滑,正面刻著畫。合在一起時,上面是一株梅花,下有一句詞:“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先生說,任何情境下,都要有這樣的自知與自重。

一年又一年過去。先生慢慢講到了辭賦,也是一邊背,一邊講。先生讀書的聲音,緩慢溫柔,還是像之前一樣低沉而好聽。念蘇只是注意到,先生的眉宇間,常有些愁容。

民國建成了幾年,仍是時局不穩,軍閥割據。偶爾先生跟她閒聊時,也會帶上個一兩句。不是這邊通電指責“公然賄選、醜聲四播、國民蒙羞、禍國媚外”,就是那邊通電要“戢暴安民、相機剿辦”。從民國九年開始,已經有四個年頭了,每有戰事,各路軍閥便先要電告天下,往來攻訐。那些電文,往往駢四儷六,引經據典,文采斐然,各以護民者自居,又描述對手為“民賊”,放在一起對比著看,也是十分有趣。先生嘲諷之餘,有時也會跟念蘇講講這些電文裡的典故,一邊感嘆:國故竟被這樣一批人用在這種地方,傳統焉能不亡。

民國十三年(1924),初秋的暑氣仍未消散。縣城裡似乎駐了些兵,但對日常生活影響不大。聽先生說,按這陣子發電報的架勢,江浙或終難免一戰。但諸方意在爭奪上海,估計怎麼打也打不到這個偏遠的縣城來。

這天傍晚,下了學,先生仍舊跟小念蘇講辭賦。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已經快要講完了,只等她從頭到尾背一遍,就能開始全文講解了。先生特意去街上買了酥餅,準備獎勵念蘇。小酥餅是梅干菜餡兒的,混著少量豬油渣烤出,酥香可口。在這偏遠的南方小縣城裡,是非常美味的零食。念蘇畢竟是小孩心性,看到先生買回了酥餅,就可憐巴巴地看著,眼饞不已,結果先生拿著尺子一瞪眼:“背完了再吃!”

念蘇笑嘻嘻地坐好。她知道先生疼她,隨著自己漸漸長大,屁股已經不怎麼挨先生的尺子了。再說待會背完,就有好吃的酥餅吃啦。

於是開始背:“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忽然外面傳來“轟!”的一聲,屋宇震動。遠方槍聲大作,不一會兒,四面八方傳來驚惶的哭喊。一陣陣噠噠的馬蹄聲急速掠過。

小念蘇躲到先生懷裡,嚇壞了。

先生聽到外頭一片喊殺聲,夾雜著北方口音。雖然不明白怎麼回事,只是清楚地知道:兵來了。

民國十三年九月,閩浙巡閱使孫傳芳率領直系大軍,偷渡仙霞嶺天險,從浙閩邊界的群山中突然發動襲擊,北上直插浙軍空虛的側後方。浙軍主力被牽制在滬寧沿線,後方或被孫所收買,剩下只有一些收編的部隊及地方守軍,如何抵擋得住,迅速潰退。

先生看著懷裡的小念蘇,俏臉嚇得慘白。兩個小羊角辮兒不斷顫抖著。從第一次給她講詩,到現在已經有四年了。小丫頭漸漸出落成了大丫頭。

亂世兵過意味著什麼,他心裡是很清楚的,特別是對於婦孺。外頭驚惶的呼喊已說明了一切。

四面槍聲,逃出去是不可能了。他又看了看念蘇俊俏可愛的小臉。沒有時間多想了。他趕緊去八仙桌抽斗裡,拿出仔細包好的四塊袁大頭,和酥餅一起,放在布袋裡。一面解開念蘇扎辮子的頭繩,一面對她說:

“東西拿好。待會無論發生什麼,千萬不許做聲。出去以後,用泥把臉抹黑,把衣服弄髒,盡量披頭散發。等天黑之後往北山方向逃出去,逃到寺廟裡。記住,別回家,別呆在縣城裡。好好活著!一定要聽話!”

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把她丟進米缸裡,蓋上蓋子。

只聽嘭的一聲,門被踢開,幾個五大三粗的兵跑了進來。

“奉大帥命令,搜查奸細!”

士兵們看了一眼屋內,七嘴八舌地說:

“現洋放在哪裡?”

“有雞有肉嗎?俺們保境安民,流血犧牲,你們怎不知道犒勞下老子!”

“就你一個人嗎?女眷都去哪兒了?”

“搜!”

“各位軍爺,廚房裡有臘肉……”先生陪著笑。

“媽個逼的,站一邊去!”一槍托將他打在地上。

士兵們四處翻箱倒櫃。

“草……都什麼破爛玩意啊。啥都沒。”

“看看有沒有藏起來的女眷!”

士兵們翻開床板,桌子,四處搜刮。眼看就要走到念蘇藏身的米缸前。

先生忽然站了起來,用北方官話低聲說:“你們這些荼毒鄉里的土匪,還敢妄稱軍人,真是恥與你們同列!盧督軍、楊將軍早就布防好了,等我們打回來,你們慢慢等著報應吧!”

許多年後念蘇還是會想起先生低沉的聲音。這是她最後一次聽見他的聲音。

她記得先生的這句謊言,對一個小女孩意味著什麼。對他自己又意味著什麼。

帶頭的兵慢慢看了先生一眼。“呦呵,俺們是不是抓住了條大魚?”

“這是盧永祥的手下?怎麼躲在這種鄉下地方。”

“管他呢,總之抓回去領賞少不了!”

一群人抓著先生,罵罵咧咧地出去了。

直到快入夜了,小念蘇才從米缸裡爬了出來。外頭的聲音似乎消停了一些。房間裡桌椅倒翻,一片狼藉。

念蘇小心翼翼地爬出去。

內廳地上,紙筆散落。依稀看到地上有一根東西。湊近一看,是那個黃銅梅花鎮尺。想來士兵們覺得不值錢,隨手扔在地上。另一根卻不知道哪兒去了。

念蘇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好,放在先生給的布袋裡。

臉上抹了幾把灰,頭髮抓得蓬亂,又在地上滾了兩下。活脫就是個小叫花。

她並沒有聽先生的話逃出去。從學塾回家的路,她太熟悉了,哪裡有巷子,哪裡有近路,哪裡有溝渠可以躲起來……就算閉著眼她都知道怎麼走。

還沒到家,她就遠遠看到一片火光。幾個士兵罵罵咧咧地站在家門口……

很多回憶似乎再也記不得了。

念蘇也忘了,那天晚上是蜷在哪裡過夜的。

火場裡只有吳媽的屍首。

沒有找到許夫人。有人說在暴行之後,那幾個兵居然派人回營,招呼同夥一起來。許夫人趁他們沒注意,跑向不遠的江邊,跳了下去。有人說是士兵先姦後殺,又燒屋滅跡……事實已經不重要了。反正在亂世中,這是百姓的常事。反正念蘇再也沒有見過她的媽媽。

還有,那天清晨逃出城時,又路過縣監獄前的刑台。

台上放著幾個首級。

其中有一個,是先生的。

告示欄上寫的“奸細”、“杖斃梟首”什麼的,她也記不得了。

那一刻她似乎覺得天旋地轉。

記得那天清晨,天濛濛亮。通常這樣的時候會有許多鳥在叫吧。但她覺得那一刻天地間什麼聲音都沒有。

她根本不再想什麼“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之類的廢話了。

她只想听先生的話,好好活下來。

帶著先生給過的一切活下來。

有朝一日,復仇。

第三章北上之路

念甦的少女時代,是在上海度過的。記憶中的這座城市,冬天沒有雪卻濕寒刺骨,夏天入梅後暑氣蒸騰。梧桐樹後的花園、石庫門裡的弄堂、蘇州河邊的滾地龍……富人與窮人各有各的活法,但她不知道自己屬於這座城的哪一部分。

甲子兵災後,家鄉淪為一片廢墟。她像小乞丐一樣,一路逃到了城外寺廟裡。廟裡收留了這些難民。四處劫掠的兵雖然兇暴,暫時不敢騷擾到廟裡,不久後,也都撤走了。

縣城滿目瘡痍,家已然不在。幸而廟裡師父都是本地人,輾轉聯繫上了她在山東當兵的哥哥。

她哥哥自從軍校畢業,被首長看中,已經做了副官。想起母親生前疼愛這個小妹妹,一心想讓她讀書,自己又無法脫身照顧。於是想方設法湊了錢,把念蘇送去上海入讀瑪麗女中。那是滬西最好的全日製女校,以培養淑女聞名。

念蘇第一次來到傳說中的大上海。

和家鄉比起來,她覺得,自己驀然被丟進了一個新世界。

對於念蘇而言,那個毀於兵火的縣城,永遠存在在記憶裡。老宅的閨房,清澈的江水。空氣里永遠是泥土、田野的氣味。偏遠縣城,有著種種舊俗,也保留著人心的古舊。而所有認識的人與物事,就像憑空沉沒在水底。有時她會沒來由地想起秀齡姐姐,想起那年難忘的場景,不知她後來去了哪裡。還有那個笞刑的刑台,先生家前廳牆上的烏木尺子,後堂的木頭椅子……每次無由中驀然想起,心裡總是異樣的感覺。

新學校裡的一切,她並不習慣。初來乍到,她不知道該跟別人說什麼話題,也不知道怎麼接近同學們感興趣的那些東西—電影明星、衣衫首飾、私下里津津樂道的八卦或海派文學。教會的嬤嬤會管教種種舉手投足的規矩,雖沒有體罰,卻著實讓她心裡厭煩。敬拜的也不是私塾裡的孔夫子,而是她當時一無所知的耶穌基督。

在人群裡,在做禮拜時,她跟那些精緻的同齡人一樣,說著相同的禱告詞。只是心裡強烈地感受到,自己是不同於城里人的鄉下人,也是個不同於本地人的異鄉人。

不願討好,不願融合,於是更多的時候選擇沉默。

每當週末來臨,本地的同學都有家人來接。她看著一家家笑逐顏開,心裡卻似乎空空蕩盪,什麼想法都沒有。待在學校的日子久了,週末就輾轉去虹口,去書店裡蹭書看。

漸漸長大的她,對那些鴛鴦蝴蝶的文字卻似乎不感興趣。只喜歡一個以前沒聽過名字的作家,喜歡他黑暗而激蕩的文字。

“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

這本小書,是去年新出的。念蘇看了看價錢,總是不捨得買。老闆見這個半大的丫頭拿著書愛不釋手,笑了笑說,既然這麼喜歡,反正作者是自己朋友,便宜賣些也無妨。於是她珍重地買了下來,回宿捨一遍又一遍讀著那些文字。

特別是書裡的兩篇小短文《復仇》。不明其意,但卻若有所思。

復仇,這是她沒法忘記的事。屬於她的溫暖在那一天全部失去,讓她如何忘記。然而復仇的事,自從她來了上海,心裡就漸漸明白不可能了。上學的那天,哥哥告訴她,元兇名叫孫傳芳,眼下是浙閩蘇皖贛五省聯軍總司令,上海正是他的勢力範圍。此人坐擁十多個師的重兵,有文人學士做幫腔,還請了日本人岡村做顧問。前些日子剛擊潰了山東軍,把山東的總指揮梟首示眾……念蘇再一次聽到這樣的暴行,聽不下去,打斷了哥哥的話。哥哥嘆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總之,復仇的事,只能放在心裡。有朝一日自己成了將軍,或許還有些微可能。否則,雞蛋碰石頭,那是拿自己的命開玩笑。亂世中的規則,就是弱肉強食,就是這樣簡單清晰。

念蘇什麼話也沒說……

書裡的《復仇》,似乎與復仇沒什麼直接關係。只是那厚重的黑暗,正是一直以來內心的寫照。

“我的神,我的神,你為什麼離棄我!”

在教會學校的她知道,這是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前的呼喊。她對這類的文字似乎無師自通,不用別人講,看過便會深深記在心裡。諾亞洪水的毀滅、索多瑪天空的火雨、《傳道書》裡的空虛,耶穌在人間的淒惶……那是與她心里相共鳴的黑夜。她心裡有一個深深的黑夜,需要這個世界其它的黑夜,她才能覺得自己的命運不是孤獨的,才能感受到點滴的慰藉。

只有想起先生的時刻,是她心裡罕有的暖意和溫存。

那是一個個週末,當寢室裡沒有人的時候,她會假裝若無其事地去隔壁宿舍門口走一圈,看看有沒有人在。

回到房間,豎起耳朵,聽周遭有沒有動靜—這是她從小在閨房裡就學會的技能。

取出那把黃銅鎮尺。放在面前的床上。

那一瞬,空氣裡悄無聲息,而她心裡卻翻湧著莫名的期待。

她微屈著身子,雙手拽住褲子的邊緣,連同小褲一起褪到了大腿根。

就像過去惹惱了先生,先生扯下她的褲子,從不拖泥帶水。

褲子褪下,兩瓣剛剛發育的屁股蛋子,便圓鼓鼓地露了出來。念甦的身子已經長大了,白嫩的屁股,帶著少女讓人憐愛的紅潤。她把屁股露好,趴到床上,拿起身邊的尺子,閉上眼睛。

“念兒最近不用功,該被先生打屁股了……”

她小聲地說,彷彿在向先生認錯。尺子在臀上輕輕比劃。

啪!啪啪!

她很快甩起了尺子,左一下右一下,用力往自己屁股上打下去。

尺子打上屁股的那一刻,她心裡覺得無比的溫暖。就像屁股上的滾燙。

年齡漸長,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無論心理還是身體。

她的手勁大了許多。她也了解自己。知道內心深處的渴望,知道屁股期待著怎樣的責打。知道它的承受能力,也知道自己會怕疼而漸漸下不了手。所以倘若有兩下躲避了或者打輕了,她就主動把屁股撅好,然後啪!啪!啪!重重照著剛才打輕的地方打下去。

“還敢不敢學習偷懶!”

“念兒不敢了……嗚嗚……先生不打念兒屁股了好不好……”

她心裡默念著這些羞恥的話。往日即使挨打,也絕不會這樣討饒。但聲音彷彿在心裡響起,也想起了先生的聲音。久違的溫柔的聲音。然後想起先生攔腰把她抱起。也想起最後一次,他那樣攔腰抱著,把她丟進了米缸……一想起,又不由自主地心痛。

於是揮起尺子,越打越重,哪怕屁股下意識地閃躲。

兩腿交替著屈伸,褲子滑到了膝蓋。她往上趴了一點,把被子墊在赤裸的身下,用這個從小最習慣的姿勢,反手一下一下抽打著屁股。直到它紅腫的表面,泛起一楞楞戒尺的尺痕。

尺子是黃銅做的,聲音不大,卻寸勁十足。沒有人知道宿舍裡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人知道她心裡發生了什麼。

每次打完屁股,她會把褲子拉上來,到屁股剛好露出的狀態,然後側身躺著,撫摸著屁股上凸起的尺痕。剛被打完的屁股,依然火辣辣地發燙。念兒發育未久,屁股仍是嫩嫩的,很容易打紅打腫。她撫摸著交錯凸起的尺痕,心中溫柔而平靜。

然後,她就會去好好看書。打完屁股後,心似乎特別能看得進去書。她帶著屁股上的餘痛和內心的平靜,安心地看書、複習老師上課的內容。釋放完了心中的渴望,便可以安心地待在自己的世界。因為封閉,得以純粹。

在這樣的純粹下,她的課業進步非常快。瑪麗女中本就師資優秀,她又有著強烈的動力和純粹的心。儘管生活仍充滿迷惘,儘管心裡的那些黑夜有時仍會在無聲中劇烈翻湧,她卻似乎在學習上找到了一些支撐生活的東西。特別是文史哲這類科目,她自幼年啟蒙,本就有很好的底子,要學好中學的課程自是不在話下。

歲月荏苒,一年年過去。念蘇就在自己的迷惘與純粹中,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女孩。30年代初的上海,十里洋場,紙醉金迷,也太平繁榮。多少隔絕了亂世的悲哀,也讓念蘇不用經歷亂離之苦。

那些年在中國大地上,城頭變幻大王旗。眼看著軍閥起勢了,不久又煙消雲散。眼看著北伐軍統一全國,但又有舊日軍閥改換名目,依舊稱霸一方。無非是看手裡有沒有槍而已。念蘇還記得,民國十五年北伐,孫傳芳被打得一蹶不振,先逃出上海,據說後來北上投靠了奉軍,就此杳無音信。去年九月,東三省淪陷,也不知這個大仇人是死是活。她心裡似乎若有所失,空空落落。

每一個週末,念蘇仍會與瑪麗女中的同學一起做禮拜。她對於周圍仍舊疏離。即使對經文熟悉了,她也仍舊只能選擇性地喜歡一部分經文。她會喜歡“spare the rod,spoil the child”之類的句子,會幻想穿著修女衣服,因為贖罪而受懲罰。但對那些“愛是律法的成全”這類的教義,她卻總是格格不入。

教人去愛、而不是以牙還牙的耶穌,最終被釘死在十字架上。而她也親眼見證了神父的命運。

幾天前,虹口的日本軍與駐滬的十九路軍開戰,戰事迅速擴大。報紙上很快佈滿了各種尋人啟事。即使在夜晚,也能聽見遙遠的爆炸聲從北面傳來。

儘管念蘇在上海舉目無親,儘管戰火都在蘇州河北岸、遙遠的大場、江灣,她仍能感受到空氣裡戰爭帶來的絕望氣息,明白每一聲爆炸意味著什麼。童年所珍愛的一切都毀於戰火,她又怎能不知道戰爭意味著什麼?

週末,她聽同學說神父死了。從虹口趕來學校的路上,流彈貫穿了他的身子,他倒在了路邊。蘇州河北岸的許多地方,早已炮火連天、血刃塞途。他的死,只和千千萬萬個平民一樣。

他曾在佈道時告訴她們:不要恨,而要愛你的仇敵。愛人不可虛假,即使面對敵人,也要祝福,不可咒詛。要在盼望中喜樂、患難中忍耐……言猶在耳,他的屍體已經裹上了白布。

念蘇冷眼看著擔架被抬入學校。

神父所說的愛,她心底明白也許是美好的。就像她從小讀過的詩。她想,自己大概仍舊有一顆會因種種美好而悅動的心吧。可是在這個時代,脆弱的美好有什麼意義?愛能讓媽媽和先生復活麼?能讓國內國外的人們停止弱肉強食麼?她心裡害怕,害怕自己因為這些美好而軟弱,所以本能地抗拒。

她覺得人間公道,天道輪迴,就應該像《舊約》裡那樣乾脆。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不義的人,只配得到審判和毀滅。這種帶著黑暗與決絕的氣質,常常體現在自己的文字裡。所以宗教課老師說她像“法利賽人”。同學覺得她難以親近。她也並不在乎。

畢業在即,她在思考自己的未來。而無論是在校成績,還是英語水平,她已經有資格申報中國最好的大學。在那個年代裡,女孩讀大學,仍是很稀奇的事。班裡的同學,有的畢業後就找門當戶對的人家嫁了,有的家裡早就安排好了去處。沒人為念蘇安排未來—這些年她與哥哥也只是通信而已。無牽無掛,她的未來反而一切自由。

去燕靜大學吧。老師建議她。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所學校的名字。

很久以後,她仍不知道當初自己為何會報考這所學校。也許因為它是中國最好的教會學校,也許因為它有中國最美的校園—老師說,燕靜大學的校園,是舊日的燕園和靜園,有一泓湖水,過去曾是陝西某軍閥給父親養老的地方。說到美麗,莫說是其它教會大學,即使是它隔壁那座只有一個小荷塘的園子,也完全沒得比。而念蘇並不在乎這些。她只是希望換個地方。眼下的環境世界讓她覺得窒息。或許換個地方會好點?她不知道。

而且輕輕念起學校名字的時候,她覺得聲音很好聽。“Yen—Cheng—University……”

就像她往後,還會輕輕念起一個人的名字。

……

北平的初秋似乎很早。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似乎尤其如此,至少念甦的記憶裡是如此。

這天傍晚,天上下過了雨,已經有些微涼。念蘇獨自一人在學校湖邊徘徊。

小山上的臨湖軒,是校長的住處。這天,軒上張燈結彩,燕靜大學正在舉辦新生迎新會。按照慣例,每年新生入學,都要來這裡與校長、院長們見面、相識,然後大家一起聚會、吃蛋糕。十八歲的許念蘇,剛穿著一身樸素的衣服,扎著粗粗的辮子,跟校長、院長們一一握了手。

校長還特意說,對這個法學院的小姑娘印象深刻。燕靜大學的入學考卷,向來以考試難度大而聞名。這次的英文考卷更是只有一句話:“請用英語翻譯陶淵明《歸去來辭》”,不附任何原文與說明,要求能背古文的同時還有英語寫作的功底,難住了很多考生。而這個女孩卻能高分完成,委實不容易。融匯中西文明,是本校的教育宗旨所在,望各位新生再接再厲,保持自己的優秀與理想……

有一刻,念蘇忽然發現自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她忍住眼淚,但再也沒聽清校長說什麼。

從上海到北平後,一整個夏天,她都住在海甸鎮的小旅館裡複習。海甸這破地方,空氣中總是塵土飛揚。狹小的旅店裡熱且乾燥,習慣了南方的念蘇並不適應,喉嚨難受,皮膚也乾。再加上燕靜的入學考試一向刁鑽,複習壓力可想而知。許多考生早已望而卻步。只是念蘇並不介意這些,有時甚至覺得喜歡這樣的狀態。內心至少是充實的,每一天被眼前的忙碌充滿著,她至少沒有餘暇去想往事。

她的桌頭,總是放著那把黃銅尺子。“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每每拖延的時候、看書走神或開始胡思亂想的時候,她就會看一眼尺子上的這句話,心中默默念著。同時在紙上畫上一道槓。

一槓,代表著屁股要挨5下尺子。從少女時代開始,她就學會給自己犯的錯“記賬”,以督促自己努力。時間緊迫,她給自己制定了複習計劃,每天早晨5點半起床就開始復習。一旦起晚了、或者每天復習計劃有沒完成的部分,甚至休息時間太長了,她都會給自己5下5下地累加記賬。有時記賬記多了,旅店裡畢竟是公共空間,就得趁著沒人的時候抓緊讓屁股“還賬”。時間緊湊,她就打得又急又快。打完之後,立刻投入看書。坐在椅子上時,屁股上的疼痛會慢慢綿延。後來她覺得這樣麻煩,乾脆把門鎖緊後,趴在床上複習。她把褲子褪到膝蓋,尺子平放在裸露的屁股上,一旦看書稍有走神,便立刻抽打,每次想休息、或者休息完了重新看書,也要履行這個儀式,提醒自己好好看書……這樣的姿勢,她持續了一整個夏天。屁股上的尺痕,也持續了一整個夏天。尺痕新舊交接,每一天都有新的紅痕,直到她走入考場。尺子與屁股,彷彿形成了一種默契,用痛感鞭策著她不斷努力。

而所有與尺子主人有關的往事,在所有復習的時刻被刻意排除在腦海之外。背古文的時候,她也刻意避開《歸去來兮辭》。儘管她心裡,早就默默背得滾瓜爛熟。

終於到了考試的那一天。可是考英語的時候,卷子上的這唯一一道翻譯題,彷彿勾引著往事跟她開玩笑。那一刻故人的樣子彷彿就在眼前,微笑著跟她講“'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昨天教你的句子,背出來了嗎?”……

她記得自己是流著淚,刷刷落筆把那些爛熟於胸的句子譯出來,彷彿在向一個遙遠的地方傾訴。

……

校長不知道什麼時候講完的,迎新會也結束了,照例新生們都要去草坪上開party。念蘇想著往事,並沒有心情去玩,找了個藉口,說身體不舒服出去休息下,悵悵地走到湖邊。晚霞鋪在下過大雨的天空上,呈一片明亮的金紅色。此刻,在這個離故鄉千里的地方,她呆呆地望著天空。

忽然,身後一個聲音響起。

“念蘇,你好。”

帶著洋人口音的中文。

轉過頭,是一個穿著灰色西裝的外國男子。鬢角略有些白,眼目中卻有溫柔。

應該是參加迎新會的老師吧。

“你是剛才校長提到的許念蘇吧?”

“嗯。老……老師好。”

“怎麼不去吃蛋糕?待會學校還會給每人發鮮奶油冰激凌。”

“今天肚子有點不舒服……不想吃了。”念蘇說著說著,就低下了頭。她不會說謊,一說慌就會低頭,自小就是這樣。更何況天生愛吃的她,聽說有冰激凌,哪會有不想吃的道理。

男人看到她這樣子,笑了。“總不會因為吃不到冰激凌,就自己一個人不開心吧?今天迎新之日,滿堂宴飲、一人向隅可不好呢。”頓了頓。“我叫William Samuel,是你們學院的老師,你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沙威'。”

這中文說得半文半白,而且這名字起的……怎麼像是在《悲慘世界》裡呢?念蘇想著想著,就樂了。

William看著她臉上露出了歡顏,也笑了。他看著眼前這個女孩,一身藍衣黑裙,樸素之中有著江南姑娘的俏美。神色間帶著些悲傷的疏離感,似乎跟誰都不熟絡,但是一逗她,她就很容易快樂了。

這麼一笑,似乎讓初識的兩人不那麼陌生。

他說,“一起去湖邊走走吧。”

晚霞映照著湖面。他一邊緩緩走著,一邊問她對學校的印象。

“覺得像一個大家庭。很溫暖。”她說。

他敏銳地留意到她語氣中的一絲落寞。“是不是覺得這裡對你而言有點陌生?”

“嗯,感覺很溫暖……但卻不是我的家。”她頓了頓。“不過好多年了,也一直是這樣。”

他沒有接下她的話,卻問她,“剛才你聽到我的名字,為什麼會笑呀?”

“感覺您的名字像是《悲慘世界》裡那個警探長。就是那個整天把'法律'、掛在嘴邊的冷血傢伙。唔……學法律的人,是不是都是這樣?”剛說完,忽然意識到眼前的老師也是法學院的,趕緊住口,吐了吐舌頭。

“哈哈,學法律的人在你心裡就是這樣的形象呀?”

“我就記得小時候審判署裡的人,大概就是這樣。滿臉威嚴,一聲令下,拉出去打板子……還有那些監刑的檢察官,看著感覺跟沙威探長一樣威武……就是,好兇……”

“你小時候還見到過檢察官?”

“嗯。是在……”她不說話了。

他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讓你明白法律人應該是怎樣的,這是我們學院接下來幾年要做的事。也是你要在課堂上好好思考的東西。”

“嗯!老師,那您是教什麼課的呢?還有……您中文怎麼會說得那麼好。”

“我教你們的犯罪心理與刑法學。至於中文……我從小是在中國長大的呀。”

William跟念蘇講起了自己的身世。他父母是清末來華的傳教士,他從小就出生在宗教家庭裡,對信仰有過懷疑,有過困頓,但終究選擇了在教會學校這條路。他之前在蘇州教書,前兩年蒙校長力邀,來了北平。

提起蘇州,念蘇也來了興致。她說這是她父母相識的地方,又說到那裡的菜,都是William也自小熟悉的口味。而提起江南菜,念蘇又說起那鮮美可口的“筍燒肉”。她的眼中浮現出一點狡黠的微笑,想起這道菜不可描述的寓,隨即又感傷。“現在也沒人會給我做這些菜了。我父母都過世了。”

“我也是。”他平靜地說。

兩人走著走著,就天南海北地聊了起來。念蘇也似乎好久沒跟人說過這麼多話了。而他像是一個年長的聽眾,默默地聽著她講述。在中國長大的經歷,又使他能夠明白念蘇到底在說些什麼。有時會回應她,又說起學校的事。

“如果自己一個人覺得孤單,那就去參加團契吧。我們學校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團契。叫是叫'團契',實際上既沒有教條,也沒有各種要求,都是自由參加的,更像是課外活動的代名詞。比如我所在的唱詩班,每週四下午聚會。有時大家還會一起包餃子、出去郊遊。你有沒有興趣?”

“老師,改日再說吧……我怕最近沒有這個心思。”

他忽然笑了。念蘇望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笑。

“你這姑娘,架子倒還挺大呀。幾天前,校長倒還聊起一樁趣事。以前學校沒錢,都是校長四處募捐。找到江蘇督軍孫傳芳的時候,他說,改日再說吧,一百美金就把校長打發走了。後來等到他的公子也想來這裡讀書……”

William忽然收斂了笑容,他發現眼前的小姑娘,驀然間眼中燃起了深深的怨恨。

“你怎麼了?”

“孫傳芳兒子在不在學校裡?”

“怎麼,你認得他兒子?”

“你告訴我他在哪裡!我跟他爸不共戴天,要讓他也體會一下喪失至親之痛……”

念蘇滿眼是淚,開始語無倫次。她也不知道,此刻心裡是仇恨還是悲傷。而心裡的話,怎麼就這樣說出口了,說給這個才剛認識的人聽……

很多年後,念蘇還記得那個黃昏,她在湖邊跟William講了許多自己的往事,埋在心底的悲傷。她就像一個小傻瓜一樣,說了很多自己也未必明白的話。William只是靜靜地聽,也沒有多說什麼。拿出手巾給念蘇擦了擦眼淚,讓她跟他去一個地方。不遠處的柏樹林裡,有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裡立著一塊碑。

“國有巨蠹政不綱,城狐社鼠爭跳梁。公門喋血殲我良,犧牲小己終取償……”他讀著碑文,嘆了口氣。“這是五年以前立的。那一次,是段祺瑞手下開的槍。而後他到現場長跪不起,至今吃素懺悔。……至於你說的那位主兒,如果把他手下的血債算在他身上,那也不算少了。他現在歸隱天津,做了佛門的居士。你是否應該找他復仇,或者拿無辜的人下手,我不好說什麼,也不想說那些漂亮話。只是你自己想一想,這些年一場又一場的悲劇,是光靠報復就能夠解決的麼?”

念甦的聲音仍是顫抖的。“難道犯了錯,有了罪,不應該受到懲罰麼?那我來學法律又是為了什麼?”

“法律包含著懲罰,但法律絕不僅僅是懲罰。一個只有懲罰的世界,注定是一個冷漠而混亂的世界,你閱歷多了,會慢慢明白,法律即人生。它們更深層次的東西,是有了理解、接納對立觀點之後才有的判斷。”

念蘇忽然情緒崩潰,哭了起來。腳一軟,William扶住了她,讓她靠在胸前,輕輕拍著她的背。

“嗚嗚……那誰能來接納這樣的我呢!”

“這座園子經接納你了,我也接納你。心裡有話,你可以儘管跟老師說。只是你要學會守護好自己的心。否則,要是自己都不能接納自己,早晚你會被擊垮的……”

夕陽西下,餘暉在雲靄中,映照出一道盛大的彩虹。

William又拿出手帕,幫念蘇擦乾了眼淚,讓她轉身看著彩虹。

“你以前在教會學校的時候,聽到過諾亞方舟的故事吧?”

“嗯。”

“正月初一時,地上的洪水退去了,諾亞走出方舟後,神用彩虹與他立了約。你的過去,哪怕洪水淹沒了世界,那都已經是過去了。希望你振作起來,在這個地方,開始你的新天新地。”他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頭,“不要做往事的奴隸。如果感到內心不安的時候,你可以隨時來找我。也記得你來到的這個地方的校訓:因真理、以服務、得自由。困惑的時候,想一下什麼叫被奴役,而什麼叫自由。”

……

寒來暑往,湖邊的樹葉黃了,落葉上又鋪滿了雪。雪融化了,靜園的爬山虎又綻出了新芽。

一年年過去,念蘇在這片園子裡,開始了自己新的生活。她聽課仍舊很認真,與往日不同的是,自己內心有了些莫名的動力,而不是像往日一樣,僅僅是要靠著忙碌來填補內心的黑洞。

每週四傍晚,她會去William的唱詩班,拿著詞譜坐在人群裡,聽著William在台上教唱。當長長的高音落幕時,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像白鴿一樣輕輕飛了起來。

偶爾也會和William相遇,兩人就在湖邊一起走一段路,在湖東面分手,各自回自己的宿舍。念蘇有時會調笑著問,“沙威警長最近又在研究什麼刑法問題呀?”除此之外,聊的多是生活感想,倒也不涉及其他。

她知道William是單身,因為多年獻身於教會服務,似乎沒怎麼考慮過個人問題。每次想到這裡,她就不敢再多想什麼了。

至於內心深處那個隱秘的角落,自從進入學校後,她已經有兩年多沒有觸碰了。偶爾在上法制史課程時,講到中國的五刑、笞杖,她會強迫自己去不想那些細節,每當少時的回憶不經意地湧起、還有莫名地想起秀齡姐姐那紅腫而飽受笞打的屁股時,她會強制壓抑下思緒,趕緊去看書。有時她會在心裡默默地想,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痴迷屁股上的痛感?即使過去喜歡,那是因為過去幾年心裡沒有溫暖,而今也過去了吧……現在William帶給她的,都是靈魂中白鴿一樣的真、善、美。打心底里,她希望藉此機會開始一個新天新地,希望戒掉這個愛好。

只是戒掉一個念頭,並不像想像中的容易。有時這念頭會像附體一樣,時不時出現在腦海裡。有時候她也很想問問William為什麼會這樣。他有一門課叫犯罪心理與變態心理,說不定能夠解釋打屁股愛好的成因。可她從來沒有開口。學術固然是客觀的,人的喜好卻是主觀的。William就算能夠理解,也一定會覺得自己心理有問題吧。

有時照著鏡子,默默看著自己的樣子。那一身樸素的藍衣黑裙,似乎已經包裹不住日益長大成熟的身體。她看著鏡子裡,布裙系在纖細的腰身上,被下面的渾圓緊緊撐著,不由得有些發呆。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她也明白,有些事,也許怪不得別人。要怪只能怪自己天生受造,就是如此。

每次從靜園的宿舍醒來,看到舍友們在聊天,她會在恍然間懷念曾經的日子,中學週末無人的宿舍、海甸小旅館的房間……有時舍友們先走了,她看著陽光透過窗櫺,暖暖地照在床上,忽然好想趴在上面。有時拿出那把珍藏著的黃銅鎮尺,輕輕撫摸。嘆了口氣,又把它放好,整理好衣裙,出門上課。

學校的課業,團契的活動,足夠她全心全意去投入。

她也不願放任這個內心的聲音持續作響。

她覺得,或許這個問題就這樣被解決了。

別去碰它,一切都好。

第四章教誨之人

轉眼間,到了大三。這一學期有William開設的刑法學,此外,課程目錄裡還有刑事政策、犯罪學、訴訟實習等一系列選修課。假期的時候,念蘇已經去圖書館,找了好幾本犯罪論與刑罰論方面的書粗粗讀了一遍,心裡很是得意。也許是受潛意識的影響,她仍舊對刑罰的歷史很感興趣—儘管會避開某些方面。有一天跟William散步的時候,就很開心地說起了自己最近的興趣。

William問了她幾個問題,搖了搖頭。

念蘇有些失落。“老師,是我看書不夠仔細麼?”

“不是不夠仔細,只是感覺你並沒有怎麼理解。”

“嗯……其實有些基本概念我也沒弄懂,就直接跳過去了……”念蘇臉上有些羞愧。

“這些也不怪你,都是西文移譯的概念,剛學的時候不理解也正常。不過讀書也好,聽課也罷,你要在心裡經常問自己:人為什麼會有犯罪?為什麼需要懲罰?需要怎樣的懲罰?”William想了想,又說:“前兩年,系裡有老師為了研究犯罪學,跑到北平第一監獄去和犯人同吃同住,最後寫出了一本犯罪學的專著。這學期如果你如果精力足夠應對的話,可以一邊上課,一邊去接觸實務。不過記住,學業是前提。這學期開始,學校對課業的要求會越來越嚴,你今年大三,期末各科如果沒有一定的優良比例,是會被留級乃至退學的,千萬不要掉以輕心。”

念蘇趕忙說:“怎麼會呢?老師放心吧。您看我去哪兒實習好?”

William想了想。“男子監獄,不適合女學生過去。這樣吧,我幫你聯繫一個女子監所。每週五到週日,你去那裡實習一下,做一做輔助教誨師的工作。”

“教誨師?”

“嗯,說來慚愧。這個東西,還跟我們外國人的領事裁判權有些淵源。晚清之前,你們的牢獄裡情況惡劣,英國人見此情形,就要求脫離你們的法律管轄,後來各國也都有樣學樣。這些年來,民國政府力圖洗刷這個恥辱,花很大力氣改革監獄制度,教誨師就是前些年引入的。”

“那具體做些什麼工作呢?”

“主要是用教誨改造犯人。你是去實習的,估計開始只會讓你整理一些檔案。慢慢的,應該會讓你接觸各種教誨工作,比如集合教誨、個別教誨等。你會跟那些犯人談話,了解他們為何犯罪,也藉著教誨犯人的機會,思考一些關於犯罪和刑罰的基本問題。然後你寫一個自己的研究計劃給我看看。”

週五下午,公交車顛簸地停在了西郊的一個小路口。念蘇走下車,聽見身後“咣當”一聲,車門被拉上,塵土飛揚地揚長而去。不遠處,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北平京師第四監獄。這里關押的,主要以青年女犯居多,集中起來從事一些縫手套、翻絲綿的作業。

北平城郊多荒野,風裡帶著更濃的泥土腥氣。一兩點雨滴打下,念蘇抬頭看了看天,烏雲漸濃,似乎很快就是一場大雨。她快步跑向了監獄。

在昏暗的辦公室完成手續後,典獄長抬起眼鏡,看了她一眼。這個大學來的高材生,在這裡能幹什麼呢?

“你學過心理學方面的課程嗎?”

“嗯,學過。這學期還要上刑法分論和犯罪學的課。”

“對宗教有所了解嗎?”

“我中學是在教會學校上的,對西教也還算熟悉。”

“那好,我們這兒正缺這樣的人才。眼下獄裡的教誨師都是獄警兼任的,你就輔助她們這方面的工作吧。”典獄長頓了一頓,“她們的工作方式可能有點……你也可以跟她們探討下。另外有什麼需要的,你跟獄警說一聲就行。”

“謝謝,勞累您了!”

“不客氣。去你辦公的地方看看吧。”

獄警帶著她穿過一片操場。遠處是一棟圓頂的房子。大雨將至,那棟房子的灰牆,在一片空曠之間格外顯眼。

“這就是新建成的教誨堂。”獄警說。

走進樓的時候,念蘇發現樓裡很乾淨,或者說,乾淨的有些壓抑。除了懸掛的青天白日徽,樓裡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整個樓裡,也都是清一色的灰色調。

一樓的門,通向大堂。那是進行集體教誨的所在。不知為何,它的門口有一間類似門房的小間,側面有著大大的玻璃窗。

二樓則是幾間辦公室,緊閉著門。

獄警掏出鑰匙。“你的辦公室,就在教誨室的隔壁。你先放下東西,待會到隔壁來見一下科長。”

深更半夜看到你挖墳~~再等等啦,主要最近在畫圖,畫完了一起傳吧。

辦公室裡無甚擺設,一如整棟樓的一樣簡單色調。桌上放著一個茶缸,還有幾本蒙塵的書。念蘇瞟了一眼,大致都是些《古今名人嘉言懿行》、《總理遺教》、《總裁重要言論選輯》、《新生活運動綱要》之類的官方感化教材。只聽到獄警敲響隔壁的門,“吱呀”一響,門打開了又關上。

而念蘇站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發楞。

隔壁房門打開的那一瞬,她分明聽到一個聲音。

嗖—啪!

然後是女子低低的呼痛。

這個聲音那麼熟悉。因為她從小就知道,這是什麼聲音。

隔壁的門關上後,就再也聽不到了。

但念蘇幾乎不能走動。教誨室裡發生了什麼?她想控制自己不往那方面想,但是做不到。

那聲“嗖—啪!”迴盪在腦海。同時浮現起來的,是兩瓣圓圓的屁股,交織著它被抽打的畫面。

念蘇站在昏暗的辦公室裡。

那幾秒鐘,彷彿無限漫長。她覺得幾乎有一種窒息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將至的大雨,還是其它什麼東西。

她該過去嗎?她不知道。似乎是在抗拒,可又有一種無可抗拒的力量,讓她慢慢挪到教誨室的門口。

“吱呀”一響,門打開了。

“啊,許小姐,你怎麼才過來。先進來跟沈科長打聲招呼吧?”獄警似是見怪不怪。

開門的一瞬間,念蘇便看見房間裡一個上身穿著囚衣的女犯,被綁在類似於體操跳馬的架子上,手腳朝下被固定住,正在低聲哭泣。她下身囚褲已被全部剝光,委棄在地上。兩瓣屁股正衝著教誨室門口的方向,上面已經是紅腫一片,夾雜著十幾條橫向的笞痕。一名獄警正在拿著一根細長的藤條,一下下抽打著她的屁股。

驀然間這一幕,讓念蘇有些不知所措。心砰砰地跳著,呆立在教誨室門口。

獄警以為她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小聲說:“我們平時都是這麼管教人犯的,沒事的,你進來吧。”

“把她屁股再墊高些,兩瓣屁股都要打到,打均勻一點,慢一點,但力氣要用足。”一個穿著深藍色制服的警官模樣的女子指導著。她的背影苗條有致,看不出有多大年紀,指揮起用刑來卻似乎駕輕就熟。看來就是獄警剛才所說的“沈科長”了。

趁著眾人把女囚屁股墊高的空檔,獄警帶著念蘇上前打了聲招呼:“這位是我們監獄教育科沈科長。這位是許念蘇許小姐,燕靜大學法學院的學生……”

念蘇定了定神,看見沈科長回頭向她點了點頭。這女子約摸30多歲,身形高挑,一身獄警的製服,腰間皮帶束緊腰身,再加上警帽下一頭烏黑的短髮,顯得十分精神。眼神中有些嫵媚,但更多是一種說不出緣由的深沉,似有些不像她的年紀,讓人摸不著底。那個聲音,那個面容,似曾相識,但神態卻著實陌生,一時想不起是誰。

她有些生澀地上前握手,“科長您好……”

“歡迎許小姐。”沈科長又轉向獄警,“許小姐今天頭一回來實習,你們就讓人看見這個,也不怕把人姑娘嚇跑呀?”

“啊……沒有沒有。”念蘇又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綁在刑架上的女囚,慌張地移開了目光,臉似乎有些發燙。

沈科長看著她有些窘迫的樣子,微微一笑,“許小姐怎麼會想到這裡實習呀?”

“這學期要上刑法分論和犯罪學,老師讓我接觸一下實務工作,特別是了解一下人為何會犯罪、如何懲罰等基本問題。我也學過些宗教、心理學方面的課,不知… …不知對這裡的教誨工作能否……幫上些忙。”眼前的這一幕,已經超出了她對監獄教誨的預想。責打屁股的場景,是她腦海中壓抑已久的畫面。驀然出現,讓她心裡慌亂,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嗯,你學的這些,在這兒怕是未必能用上。不過也不一定,待會我們聊一聊吧。要不,你先回辦公室休息會兒?”

“嗯……好的,”念蘇急忙就想走出去。

“等一下,聽你說話的口音,你老家似乎是南方的?”

念蘇轉過頭,看著眼前的“沈科長”,忽然想起來這張熟悉的臉。“是……是秀齡姐姐嗎?”

沈科長深沉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已經十多年沒人這麼叫過她了。

“你是?……”

她看著眼前的紮著兩根粗辮子的姑娘,聽著她的口音,想起她的姓氏,那聲“秀齡姐姐”,讓她漸漸想起了眼前的女孩是誰。

微微發楞後,她又回復了幹練的神情。“把剩餘30多下藤條打完,補上25下板子。讓她對自己的盜竊罪好好反省檢討,等她反省完了,再收押回監。待會要下大雨了,你們結束了,就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是,科長!”

“走,許小姐,到我辦公室坐一會。”

隨即藤條的呼呼聲,女囚的哭喊又一次響起。想到可以收工,獄警們的手頭顯然快了起來。即使是同樣的工具、力度,一旦打快了,屁股就容易承受不住。用在讓人崩潰的場合則可,但對這樣需要教誨反省的場合,顯然不太合適。經驗豐富的沈科長微微搖了搖頭,帶著念蘇走出教誨室,反手帶上了房門。

回到辦公室裡時,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念蘇有些局促。不知是因為剛才驀然出現的畫面,還是這房間裡的氛圍。

“沈科長……”

“私下里,你還是叫我秀齡姐姐好了。”秀齡在茶缸裡倒了些水,遞給了她。

兩人同時沉默了一下。14年前的回憶,與今相差懸殊。那時候,秀齡是趴在高台上受刑的女犯,念蘇是給她送水喝的小丫頭。這個遞茶的舉動,不由地讓她們都想起了從前。

想起那一幕,念蘇自己的耳根倒先紅了,低著頭小聲說,“嗯……話說那年以後,就沒了姐姐的音訊。時常會想起那天,想起姐姐……姐姐後來去哪兒了呀?”

“時常會想起那天?”秀齡看了她一眼。念蘇慌忙避開她的目光。

秀齡繼續說道:“那年發生了那樣的事,我在家鄉自然是沒法住了。家也沒再回去過,輾轉去了大漢口。後來中央軍事政治學校開了分校,登報招生,我就去報名了。

“中央軍事政治學校……哇,這麼說,姐姐還是黃埔畢業的?”

“嗯,我算是黃埔六期。後來學校也解散了,北伐也開始了。再後來,我就輾轉來到了這裡。”中間發生的原委,她似乎無意多說。念蘇也沒有多問。

“聽說後來家鄉的房子都被毀了。”

“嗯,軍閥的部隊過了之後,縣城裡十室九空。”

“毀了倒好,本來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

“你對監獄教誨工作有什麼看法?”秀齡忽然問她。

“沒什麼看法,我……我就是過來學習的……”

“別說這些客套話,既然要來實習,你安心想想吧,覺得這監獄教誨工作怎麼做好。我待會問你。”

一陣沉默。身為一個文科生,念蘇自然知道,如果這樣的問題出現在考卷上該怎樣正經地作答。但在她心裡,她已經控制不住想法脫韁飛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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