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小記 3

 


出了練功房,剛把門關上,袁朗就一把從後面抱住了陳疏。陳疏被突如其來的親密動作吃了一驚,近幾年來,袁朗愈发喜歡與自己肢體接觸了。本以為是不做自己的學生以後,自己訓斥他少了所以才愈发粘自己,可是隨著袁朗各種摟摟抱抱做得越來越自然,揣著同樣心思的自己怎麽能察覺不出來?從那麽大點兒的孩子,細心調/教,到長成這麽大,本以為自己的那點心思可以帶進墓地,只要看著他結婚生子、幸福安樂就好,沒想到這孩子也跟自己一樣!陳疏倒不是怕袁朗发覺,論心思深沈,十個袁朗也玩不過他,只是頭痛,袁朗變成這個樣子,將來可如何跟袁教授一家交代!聽著袁朗趴在他的背上悶悶地控訴“怎麽提前回來也不說一聲……”,陳疏的心里不禁湧起一陣煩躁。


陳疏把袁朗圈著自己的手掰下來,沈聲道“跟我來”,便頭也不回地上樓。袁朗戰戰兢兢得跟著陳疏走進那個讓自己心驚膽顫的房間,剛一踏進來就不自覺地開始反省自己的錯。這簡直就成了條件反射。自從爸媽去了美國之後,陳疏就在爸媽的委托之下成了自己的監護人,甚至跟自己的教練李奇都成了朋友。平常訓練時偷個小懶,惹個小事兒,教練懶得管就睜只眼閉只眼,可自從認識了陳疏,突然意識到所有的“懶得管”實際上都“有人管”。於是事無巨細,定時定期向陳疏匯報。導致自己每每犯事兒,都會被陳疏罰得去了半條命。


其實一進這個房間,陳疏就冷靜下來了。訓誡,是對教育者清醒頭腦的考驗。訓誡的目的,永遠是為了讓孩子記住教訓,而絕非发泄自己的怒氣。陳疏走到自己慣常的位置坐下,才對袁朗道:“楞著幹什麽,過來坐。”。


袁朗怔住了—在這個房間里,自己不是站著就是跪著要麽趴著,還從來沒有坐著的時候。


看到袁朗的表情,陳疏不禁一陣心軟。自己甫一回來,一句溫情的話都沒說,就把他拉到懲戒室,作勢要罰他。袁朗卻二話沒有,這一副認打認罰的樣子,無端的讓人心疼。


“過來坐吧,”陳疏見他沒動,放柔了聲音,“我沒有要罰你的意思。”


陳疏確實沒有要罰他的意思。把談話地點選在懲戒室,只是為了拉開與袁朗的距離。肢體接觸能夠迅速拉近感情,這一點,教育學出身的陳疏再清楚不過了。


袁朗這才過去直直地坐了。


“叫你上來,沒別的事,就是問問你們這一天都幹了什麽。”看著袁朗張肩拔背的坐姿,陳疏既心疼又欣慰。每次進這個房間,袁朗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每每在這里接受慘烈的訓誡,這孩子,心里是怕他的吧。陳疏盡可能得放松語氣,好讓他不這麽緊張。“你跟小肆兒說了什麽,怎麽她見了我還是一副怕我吃了她的樣子?”。


對於自作主張誆楊肆說老師不一定還要她的事,袁朗表示很心虛。陳疏根本就沒說過那樣的話!本來,自己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小肆兒置於死地而後生,可從她剛剛在練功房又哭又鬧看來,效果也不是特別的好。


袁朗只得如實交代:“下午完成了自主度外開和被動度豎叉,您來的時候,我給她後跨多加了一個墊子。還有……我騙她說……說您有可能不要她……”。


袁朗邊說,邊擡頭偷看陳疏。只見陳疏面無表情,讓袁朗的心里越发沒底兒。房間再次陷入了寂靜,袁朗覺得自己的冷汗要上來了。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才聽陳疏淡淡道:“你好大的膽子!”


袁朗慌得立馬站起來,“老師……我……”還沒等袁朗說完,就被陳疏一個手勢打斷,“什麽也別說,看來你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錯在哪,”然後扔下一句“就在這站著吧”,便奪門而出。


自從袁朗跟著老師出了練功房,我就自暴自棄般地把手放下來。不敢起來,索性拿手撐著地,借此分散身體的重量。撐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好沒意思。眼淚早已風幹在臉上,想起剛剛的哭鬧,不禁覺得好無稽。自己這般陰奉陽違是做給誰看呢?自己吃了苦,難道功會長到別人身上不成?


當初是怎麽下定決心學舞來著?是了,那天晚上,百無聊賴,在家里看電影。典型的好萊塢狗血片,劇情什麽早記不清了,只有女主被工作的電視台炒掉之後女主的媽對她說的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你有夢想,這很好。12歲的時候談夢想,很可愛;14歲的時候談夢想,也算是鼓舞人心;16歲還談夢想,簡直是丟人!就是這句話,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棵稻草,讓我終於下定決心。因為我不想16歲的時候,因為十六歲時的懦弱,而活在悔恨之中。


我重新把撐著地的手放回膝蓋上,身體的重量,給我的胯帶來了撕裂般的痛楚。還沒堅持兩秒鐘,我又忍不住又把手撐回了地面。撐了一會兒,又十分看不起自己,覆又把雙手壓在膝蓋上,可是幾秒鐘後又忍不了痛,只得再次把手撐在地上。如此反反覆覆,看著僵硬如鋼筋的後跨,不禁有些泄氣。我賭氣般地拿手砸在自己的腿上,殊不知剛剛這幾幕全數落在了陳疏的眼睛里。我正在跟自己生氣,突然一個大耳麥帶到了我的頭上,里面播的是堂吉訶德最後一幕的大雙人舞的音樂。我腦海馬上中浮現出了ktr和slo在婚禮上共舞的場面。Ktr和slo歷盡千辛萬苦,終成眷屬。Ktr手持折扇,舞步輕搖,極盡炫技之能事。我不禁把自己想成了Ktr,仿佛那個靈動的身影就是我自己。我隨意支配著我的身體,它是那麽靈活,那麽自由,卻又那麽服從指揮。我舞步飛揚,火紅的裙裾就要點燃全場。


突然一陣劇痛從胯間傳來,陳疏抓住了我的手,放到了我的膝蓋上,同時,用膝蓋壓上了我懸空的胯。突如其來的疼痛讓我失聲尖叫,卻被陳疏的眼神安撫下來。


“我知道你疼,忍一忍。”陳疏溫柔低沈的聲線,穿過耳麥,傳到我耳中。膝蓋上的動作卻不停。我被胯根的痛楚折磨的眼淚直流,實在沒有力氣說話,只能點點頭表示聽到了。


陳疏繼續使力,我終於忍不住想向一邊歪去。耳麥中突然傳來這段大雙人舞尾聲的音樂。激昂的快板,輕而易舉地將全場的氣氛推向高/潮。就是這段音樂中,Ktr要做圈高難度的揮鞭轉。一個外行看來輕松無比的揮鞭轉,舞者需要付出多少汗水才能達到完美?想到這里,我突然不想這麽輕易放過自己了。每個舞者都是這麽來的,都有一段在練功房里哭喊的日子。既然別人能做到,那我也能做到。我咬牙堅持著,努力穩住上身,甚至反手抓住了陳疏的衣服來保持平衡。


“很好,注意別歪,別怕,深呼吸,放松……別只想著痛,我不會傷害你,想想將來在台上的那一刻,就心甘情願了的……”陳疏繼續在我耳邊安撫,終於发力,將我的後胯根壓到了地面。


“不錯,再堅持1分鐘,我就讓你起來。”陳疏並沒有從我身上起來,並用空閑的雙手幫我擺正身體、保持平衡。


我眼淚一直在流,心里卻沒有絲毫委屈。耳麥里的尾聲已經結束,因為是原聲的soundtrack,所以,連謝幕的掌聲都沒有剪掉。耳邊充盈著觀眾們如潮的掌聲和呼喊,讓我第一次覺得,原來我的未來,如此真實。


陳疏適時拿掉了我的耳麥,“很好,調整呼吸,不要呼吸地這麽狼狽,再把腿向前後延伸……”陳疏像是哄幼兒園的孩子一樣的方式,讓我鼻尖酸酸的。原來陳疏在練功房里也不總是兇神惡煞。我聽話地繼續放松,想象雙腿正在向遠方無限延伸,這一個肉眼難以察覺的小小動作卻讓我更疼了。但是陳疏說的沒錯兒,一想到將來在台上的那一刻,真的就心甘情願了的……


芭蕾對我是什麽呢?依稀記得小時候,看袁朗練功的樣子。小小的一個人,被老師像橡皮泥似的的揉來捏去,不由心下鄙夷,一個男孩子,練這麽軟,何來陽剛之氣?到後來,真正看了一些舞劇之後才发現,再沒有什麽比芭蕾更能體現人的力量與優雅了。然後就瘋魔了一般,四處收集芭蕾的錄像、圖片。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再也不能滿足於做一個單純的“看客”,而是迫切得想投入其中,切身體會作為一名舞者的苦樂。家里的反對,讓我著實過了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覺得世間大慟不過如此。後來,天何憐我,竟讓我遇到了陳疏。


躺在床上已經一個多小時了,卻怎麽也睡不著。肌肉韌帶在極限拉伸之後的酸痛,讓失眠的分分秒秒都更加難熬。想起之前忘記在哪看到的句子,“疼痛像一件貼身睡衣”,現在想來,真是貼切至極。胡思亂想著練舞來的點點滴滴,快到午夜才沈沈睡去。


沈沈的夜,如漆如墨般籠罩大地。窗外蟲鳴點點,襯得這夜愈发寥落寂靜。窗內的兩人,一站一坐,站著的那個如松如柏,坐著的那個淵渟岳峙。沒有人出聲。後半夜涼涼的風順著窗沿兒渡過來,卻沖淡不了空氣中隱隱透著的緊張。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陳疏淡淡開口:知道錯在哪兒了嗎?。


袁朗戰戰兢兢在這兒想了一個晚上,脊背上的汗被風幹了無數遍,自己做的事兒也一件件在腦子里過了無數遍。現在他雖然人還在這人老老實實地站著,實則心急如焚。小肆兒的功練得如何了,有沒有挨罰,陳疏不說,他也不敢問,再加上老師下午的時候就這麽急匆匆地跑出去,也不知道現在氣消了沒。這滿腔的話,就像是那蟄伏已久的火山,經過這幾個鐘頭的醞釀,終於等到陳疏发問,就要迫不及待的破土而出。


“老師,我錯了。我不該騙楊肆說您可能不要她。可我真心替她著急!她能找到您教她,她不知道,我卻知道,有多麽不容易!看她那天說的話,竟是絲毫不知珍惜!可是即使她不說,我也知道她有多麽喜愛芭蕾,我不能由著她在這麽自由散漫下去,於是想了這個法子來鞭策她……”


“想不到想了一個晚上,竟全是理直氣壯。”陳疏起身慢慢地合上窗,狀似不經意地說道。卻讓袁朗沒來由地一抖。


陳疏重回坐下,“繼續”。


袁朗支支吾吾再也說不出來。本來這傾吐一事,就是再而衰三而竭,被陳疏這一打岔,全沒有了一開始的一吐為快。


陳疏看著袁朗的樣子,不喜歡,很不喜歡!原先多麽意氣風发的少年,怎麽成了現在一副小意畏縮的樣子。自己何嘗不知道,袁朗這全是為了讓自己寬心,不想讓自己動氣。可惜好好的一片心,用錯了地方。袁朗對自己,哪像是對老師,全像是對戀人般的曲意奉承!好好的一個孩子,被教成這樣,自己真的難辭其咎。可是看著大男孩兒委屈的神色,自己又完全硬不下心。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先冷他一陣子吧。這個年紀的孩子,做什麽都是一陣風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況且他也要準備青少年武術錦標賽,現下只能寄希望與李奇能把他練得沒精力胡思亂想。


這樣想來,陳疏倒也沒繼續為難他。本來嘛,作為師兄,假傳個聖旨,敦促師妹訓練,也無可厚非。只是自己通過家訪對楊肆的家庭情況也有了一些了解。閱人無數的自己,怎麽可能看不出楊肆的母親在談到楊肆時眼中冰冷的溫度,根本就不像一個母親。怪不得楊肆性格跋扈至此。想必是屢屢碰壁之後不得不把自己裹在殼里罷了。像這種孩子,最難交付真心。自己好不容易在這個殼上打了一個小孔,怕就怕袁朗一個謊言,把楊肆又嚇得把孔封死了。好在楊肆心智還算堅強,自己安撫的也及時,不然重新收服,還得費雙倍的功夫。


“跟我出來。”陳疏領著袁朗到樓下廚房,也不理他,徑自從櫥櫃里拿出一個杯子,調入溫水,再加了一片新切得檸檬,遞給袁朗。


袁朗雙手接過,小口地喝著。在風口站了幾個鐘頭,滴水未進,袁朗倒是真的渴了。


陳疏看袁朗的神色減緩,才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楊肆。可是你們既然從小認識,就應該知道,她有多麽缺乏安全感。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以為可以托付信任的人,結果又被告知有可能會被排除在外,你這是往她的心口里捅刀子呢。”。


袁朗一聽陳疏的剖白,也楞住了。陳疏向來惜字如金,極少像現在這樣把話揉碎了說。知道老師也是極疼楊肆的,袁朗心里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老師……您不知道,小肆兒這些年過得有多苦,每天行屍走肉一般,輕易不見笑模樣,十幾歲的孩子,根本沒有一點朝氣。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願意為之追求的理想,我萬萬不想她再失去了。您不知道,伯父常年不在家,伯母待她根本沒有半點溫情,每年的生日,小肆兒都跑到我這兒來哭……”袁朗終於把心里話說了出來。


自己還是個孩子,心里卻藏了這這麽多事。看著眼前纖瘦頎長的少年,陳疏心里又是湧起一陣心疼。神使鬼差般得,竟把“不要身體接觸”的心理學準則忘得幹幹凈凈,欺身上前,撫摸著少年的頭发,溫言開導道:“記得以後做事,要思前想後,不要再這麽莽撞。好心辦壞事,最要不得。”


“是。”袁朗答應得乖巧。


少年的唇紅潤又飽滿,因為剛剛喝了水的緣故,更顯得嬌嫩欲滴,像是晨霧里掛著露珠的櫻桃,讓人忍不住想去咬一口。


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陳疏像是觸電一般松開了袁朗的发絲。在心里對自己說,我和袁朗兩個,絕對不能再見面了。


陳疏深吸一口氣,終於狠心說道:“李奇教練從明天開始會給你封閉訓練,你以後就不用插手楊肆的訓練了,在你比賽之前,不要讓我再在練功房看到你,我給你的每周的小課也停掉,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得呆在家里訓練!”。


“老師?!”袁朗不可思議地看著陳疏。剛剛還細語勸導的陳疏為何突然聲色俱厲。封閉訓練?開什麽玩笑?自己這種比賽也參加了多回,哪里用得著這樣興師動眾。


陳疏看著袁朗的神情,差點就心軟。袁朗大大的眼睛里,寫滿了受傷,讓陳疏忍不住地想把他擁到懷里好好安撫。发覺自己竟然對這個孩子產生了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欲/望,陳疏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陳疏緩了一口氣,終是強忍心疼,吐出譏諷的話。“怎麽?現在又不想學散打了,又要重投我門下嗎?”。


袁朗被陳疏的語氣驚呆了。陳疏永遠都是要麽溫文爾雅,要麽雷霆震怒,想現在這樣,不陰不陽地,專挑人的痛處說話,竟是頭一回。


“不是……”袁朗囁嚅道。


“那你就乖乖聽我的安排!要麽老老實實心無旁騖地跟著李奇學散打,要麽就棄權比賽重新學芭蕾!”一句話,像是耗費了陳疏全部的精力。


聽著陳疏專斷的吩咐,袁朗覺得四肢百骸都像是結了冰,讓他在這個盛夏的夜晚渾身发抖。之前讀詩,讀到“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還暗笑作者矯情,如今終於明白作者的情懷,代價卻是痛徹心扉!袁朗終於明白,陳疏是不想再看到我啊!。


袁朗終於爆发,卻顧忌樓上睡覺的楊肆,只低聲咬牙切齒:“好!好!我封閉訓練就是!決不出門礙你的眼!”扔下這一句,頭也不回地上了樓。留下陳疏一個人,一張臉月光下,慘白地比哭還難看。


第二日一早,簡單的用過早飯,我便隨著陳疏出了袁朗的家門。袁朗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我心下生疑,聽陳疏面色不豫地簡單解釋為晨練未歸。我這個人,慣會察言觀色,不難猜到他們師徒可能生了齟齬,可即便再擔心,但是言行的分寸卻是有的,陳疏的事還輪不到我发問,只能強自按捺,準備於獨處時再給袁朗電話詳談。


陳疏開車把我送到家,囑咐我下午的課不要忘,便風馳電掣地走了。打開家門,爸媽兩人正在餐廳用餐。袁楊兩家是世交,何況我在袁家過夜也不是一回兩回,是以見我歸來,兩人臉上也沒有什麽驚訝。我簡單得打了招呼,便跑到自己臥室,掏出手機就給袁朗打電話。手機響了、聲,袁朗終於接了起來。聽聲音,倒還是原來的樣子,只不過我總覺得里里外外都透著一股強顏歡笑、內強中幹—即便是封閉訓練,也不至於連面都不讓見吧。我終是忍不住問他是不是跟老師有關,話剛出口,便被那邊強行喝止。嚴令我不該管的事不要管,只囑咐我好好練功,不許懈怠。話都說到這份兒上,我也只能應是。掛斷電話,只覺得大家都把我當小孩子,無趣得緊。氣餒之下,狠狠地砸了枕頭,方才解氣。


突然想到今早還沒有晨練,便急吼吼地換了衣服,臨出門,看看外面的天光,早已不是清晨而是白天,倒也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去蹭別人的操場,只能回頭取了俱樂部的會員卡,上跑步機跑完今天的體能訓練。


跑完步,又跟著上了一堂群魔亂舞的Zum。跟著教練隨性的扭腰甩臀、揮臂踢腿,倒也不亦樂乎。只是心里還掛念著袁朗,做什麽也無法使上十分的氣力。


下午照例去榆子舞苑上課,期間又因為走神被陳疏狠狠地罰了個深蹲,累得我下樓梯的時候都差點滾下去。當天晚上就接到了袁朗的電話,劈頭蓋臉一頓罵,連安撫帶威脅,直到我連連保證再不跑神才放過我可憐的耳朵。


還有一個月就開學,我也要升高二了。陳疏加緊了對我的訓練,一日嚴厲過一日。之前開胯壓叉就覺得是世界末日,現在才知道那不過是開胃小菜罷了。


腳背沒有弧度,半腳尖就站不穩。每每遇到需要站立的動作都我晃得山雨欲來。一日,我終於忍不住,強烈要求陳疏整治我的腳背。陳疏聽罷一挑眉,“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開這個口呢。”頓時我腦中一千條草泥馬呼嘯而過……您老什麽時候說過我自己可以制定訓練計劃了?


真正壓起來,才知道那是怎樣的酷刑。陳疏令我坐在地上,雙腿並攏,膝蓋伸直,然後一雙大手,從大腳背開始用力,像是捋藤條一樣,從大腳背一直壓到腳尖,然後用腳踩著固定住,再壓另一只。陳疏一上腳,我就像觸電一般,慘叫聲差點掀翻了整個屋頂。腳背不像別的,撕腿壓胯的時候不想練了可以繃著,腳背則根本沒有反抗的力量。看著我平常硬的不像話的腳背竟然被陳疏踩到貼地,一時間我不知道是皮疼肉疼還是骨頭疼,竟吃了雄心豹子膽一般,擡手就去推陳疏的腳。


感受到我的動作,陳疏停止了手上的動作,腳卻還是穩穩地踩著。


我怯怯地擡頭瞄陳疏,心下十分懊惱。自己到底哪根筋兒不對,竟敢練功的時候如此堂而皇之地大逆不道。卻发現陳疏竟也靜靜地看著我,一雙眼睛無波無瀾,無驚無怒。仿佛那高高在上的神佛,無論加諸於世人多少苦痛或者安樂,俯瞰眾生時仍是那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樣子。這種洞明一切的眼神讓我瞬間明白,向我施加痛苦的人,不是陳疏,而是我自己!陳疏給我的,疼痛也罷,喜樂也罷,都是我當初心心念念求來的。既然是我選擇的路,無論是披荊斬棘,還是赴湯蹈火,都要走下去。我默默地把手放下來,說了一句“對不起”,再沒有反抗。


兩只腳都壓完,陳疏松開的一瞬間,我差點昏厥過去。回血的疼痛像是交流電,沿著我的神經在我體內橫沖直撞,讓我倒抽冷氣。陳疏等我緩的差不多了,才讓我半腳尖沿著練功房走一圈放松加恢覆。


訓練結束,陳疏關掉準備回家,我也做出一副收拾東西的樣子,可是心思卻一個勁兒往別處飄。今天下午訓練時的不規矩,陳疏雖然什麽都沒說,我卻更加惴惴不安。不是有句話,叫“比死更可怕的事是什麽?答曰:等死”。我這邊心下煎熬,仿佛是待審的犯人,恨不得行刑官趕緊給我個痛快。我終於下定決心,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陳疏旁邊,“老師。”。


陳疏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我,示意我繼續。


我鼓足勇氣,看著陳疏的眼睛說道:“我不該在練功的時候胡亂反抗……”只一句話,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你罰我吧”那幾個字,連我自己都聽不大清。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低下去的,臉也紅得不像話,從鏡子里看活像一只大蝦米。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既是知道錯了,我還罰你做什麽?”我不可思議般得看著陳疏,卻被他半是玩笑半是命令的趕出了練功房,還不忘囑咐“路上小心,回家後記得好好泡個熱水澡。”


陳疏的行事越发的“不找邊際”,讓我這個揣摩他心思的人,屢屢不得其門而入。你覺得他會在意的事兒,他偏偏高舉輕放;你覺得無足輕重的小事兒他反而使勁兒磨礪你。


有一次跟長卿一起上課,她在一旁控腿,我被綁在凳子上壓正腿。第一次壓十字,疼得我抓心撓肝,恨不得把木頭凳子都扣下一塊來攥在手心里。突然加了這麽多的量,我的腿抖得厲害,弄得我又疼又尷尬。突然頭頂上方傳來一句:“別動!連自己身體都控制不了還跳什麽舞!”。我的臉立馬白了,羞憤至極。接著又聽到陳疏換了一種語氣道:“抖是正常現象,抖說明你在長功呢。”我才意識到剛剛的呵斥是沖著長卿去的,我自個兒純屬多心。


不過你要是覺得那是陳疏變溫柔了,那你可就真想多了。他是因材施教呢。教小孩子有小孩子的方法,教我這個半路出家的又有另一套方法。君不見我剛入門的時候,耍小孩子脾氣被罰的那麽慘,事後他才告訴我原因:你要是想當小孩子,我只能把你當小孩子教訓。


練軟開的時候,陳疏也沒有了剛開始的冷語斥責,而是悉心開導,仿佛我受了多大的委屈。只不過再怎麽溫言安撫,下手的力道卻絲毫不減,這個老狐貍!。


眼看著暑假還剩不到半個月,陳疏除了在我軟開上下功夫外,技術動作卻沒再教我新的。我整日對著那群在北舞附中一年級的示例課錄像里光著腿穿緊身衣白襪子的小蘿莉小正太,日覆一日地重覆著簡單的訓練,把自己淹沒在這些初級的把幹和地面動作里,方知恥而後勇。


我在陳疏的調/教下進步神速,很快橫叉豎叉都能輕松達到度。“輕松”就是感覺不到疼痛,從撕心裂肺到“輕松”,這個過程可真心不輕松。


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发問,為什麽不教我新的動作,比如控腿什麽的。陳疏的回答則直接戳中了我的痛點(估計也會戳中每位女同胞的痛點)。答曰:你的腿太粗了。控腿最長肌肉,你想讓你的腿變得像牛一樣嗎?等你瘦下來之後我才會教你這些動作。


我淚流滿面。您老人家能不能說話含蓄婉轉點!怪不得他連Pl都不讓我多做,原來是怕我長肌肉!。


於是減肥終於提上了議事日程。雖然我從練舞第一天就開始按陳疏的要求嚴格控制飲食,體重也掉了好多,可惜我的大腿還是茁壯得粗壯著—從小的羽毛球訓練給了我一般女生沒有的好體力和爆发力,但也給了我讓我每次照鏡子都痛不欲生的股四頭肌。我被陳疏刺激了,一下課我就沖向最近的絲芙蘭掃蕩了嬌韻詩的專櫃。每天晚上洗完澡,纖體霜纖體精華纖體按摩板統統往自己身上招呼;練功的時候減肥褲保鮮膜齊上陣,最後連陳疏都抱怨這布料摩擦的聲音吵得他頭疼。吾心甚悅!我更加嚴格地節食,恨不得數著熱量表吃東西,每天經過一下午的訓練,晚上都餓得恨不得把被子枕頭吃下去。終於,兩個月之後,我有了一雙可以驕傲的站在陳疏面前的腿。當然,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日子一天天的過,終於要開學了。我也度過了這一生最充實美好的一個暑假。當然,要是能更多的見到袁朗,就更完美了。但是袁朗嚴令禁止我去打擾他封閉訓練,所以只能作罷。我跟陳疏師徒兩個則是更加默契。雖然每次撕腿耗胯開肩壓腰踩腳背我還是眼淚縱橫、尖叫橫生的,可是陳疏習慣了,我也習慣了。“哭就哭吧,別亂動就行”—陳疏的承受力倒是越來越讓我佩服了。


開學第一天,校園里慣例的一場兵荒馬亂。新高二們都聚在教學樓前的“黃榜”處看自己的分班。昨天晚上,在教育局工作的蔡伯父打電話到家里來,提前告訴了我的班級和任課老師的情況—班主任和任課老師都是帶過十幾年畢業班的,甚至每個人手下都出過幾個狀元。


蔡伯父大名蔡清瀾,是我爺爺之前的學生。爺爺老來才得子,在還沒有我爸爸的那幾年,老爺子都是把蔡伯伯當兒子疼。我知道,這次分班,蔡伯伯定是又出了不少力。理科生,一個好的老師的重要性,不言而明。暑假時我還糾結過要不要拜托蔡伯父幫我挑一個好班,不過後來想想還是作罷。說到底,蔡伯父與我這一輩兒已沒什麽交情,人家願意幫,那是尊師重教,看我爺爺的面子;不願意,那也是天經地義。想不到,蔡伯伯不聲不響就把事情辦了,還辦得這麽漂亮。我掛下電話,長久無語。其實蔡伯伯每個學期開學之前都會給我打電話,都成了慣例了,美其名曰“pptlk”,勉勵勸導,拳拳之心,我不能說不感動。只是終歸親疏有別,有什麽人情是能用一輩子的呢?又想到直到如今,我們楊家靠的還是爺爺那輩子留下來的人脈,我對我親爹就不知道該抱何感想。



正準備鉆進去看看我的班里有沒有認識的同學,就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一聽那清亮的聲音,不用看就知道是池墨。


“楊肆!”她笑嘻嘻的欺上來,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你和死沒良心的,一個暑假都不跟我聯系,原來是躲去減肥了。”說著又對我上下其手,“快說,用了什麽好方法,不說我可逼供啦~~”


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笑成了月牙狀,我心情沒來由地變好。我把八爪魚一樣的她從我身上拎下來,“你跟個雞崽子似的,有方法也不告訴你。”心說我的法子,就是母豬也能瘦成帶魚。


“喏,送你。”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來了一個袒胸露乳的小掛件—全身上下只著一草裙的夏威夷草裙美人。


我滿臉黑線,“姑娘你實在豪放。”。


“那有什麽,我是心地坦蕩,誰像你,滿腦子男盜女娼”,池墨滿不在乎,順便損我一把。


“成”,我氣結,“我滿腦子男盜女娼,我這就坦蕩蕩掛在你腦門兒上。”我把那掛件一把奪過來,往她辮子上招呼。


嬉鬧了一陣,氣兒才喘勻了,“話說你在夏威夷玩得怎麽樣?”。


“別提了,呆了沒兩天就被曬成了煤球,更氣人的是,我出門撐傘,別人都像看神經病一樣的看我,我一氣之下跑去奧地利看我姑媽了。”。


我噗地一聲笑起來,中西方審美就是不一樣啊。


“對了,我從奧地利帶了好多零食巧克力,今下午我給你帶過去唄。”。


我腦海中浮現出陳疏那張似笑非笑的臉,瞬間打了個冷戰。“你饒了我吧,我要是敢胖了,我老師能抽死我,你千萬別來招我。”。


池墨一頓,才反應過來,“你找到老師啦?”。


我點頭,笑得高深莫測。


池墨“啊!”地一聲,上前抱住我,“楊肆,我真為你高興!不行不行,今天一定要給你慶祝!我剛好帶回一瓶上好的櫻桃酒和巧克力排塊,今晚去你家給你做黑森林吧!”


這個瘋丫頭。每次去我家,都把我家廚房折騰得像遭了劫,搞得我家保姆現在看她就像看仇人。不過反正今天第一天沒有課,也不會有作業,就由著她折騰吧。只是囑咐她晚點去,我放學之後還要練舞,要是鬧得晚了,在我家住下就好。


池墨竟然跟我分到一個班,都是理科。有這個小瘋子陪伴,剩下的高中兩年應該不會寂寞了。我雖不喜交際,卻也不會拒絕別人的善意。池墨就像一個能量爆滿的小太陽,總能讓人情不自禁隨著她情緒高昂。我的性子,池墨能在一年之內跟我成為朋友,也算是奇跡。


傍晚,被陳疏操練得半死不活的我拖著兩條殘腿走到我家樓下,看到爸媽臥室亮著燈,忙掏鑰匙進屋,把書包放在樓下,就拿著今天发的秋遊《同意書》,上樓找他們簽字。


走到他們門口,卻聽到隱隱約約的爭吵聲向外傳來。


古往今來,聽墻根得來的消息,大都是晴天霹靂。可是還是有這麽多的傻子,心甘情願、前仆後繼地上趕著遭這個雷劈。


我就是這樣一個傻子。


我把耳朵貼在門上,痛恨門的隔音效果太好。所幸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高,終於一句不漏地傳到了我的耳朵中。


“現在要離婚,你忘了當初怎麽答應媽媽的了嗎?”。


“當初?呵,當初媽媽還保證說你會好好待我呢,結果呢?”。


“你還好意思說,你看看你把楊肆養成了什麽樣子?!小小年紀,死氣沈沈,一點朝氣和天真也沒有。你敢說你有真心待她?”。


“真是義正詞嚴。你在外面眠花宿柳,我在家給你伺候你女兒,打得好算盤,我欠你們楊家的嗎?!我20歲嫁給你,進門就當後媽,我對你,對楊肆,都算仁至義盡了!當初婚禮上出了這種事,老太太拉著我的手求我嫁給你,親口向我保證,絕不會虧待我,結果,結婚第五天,你就……”


我仿佛置身與冰窖之中,僵僵地站在門外,全部意識都像是被吸走了,腦海中只有一句“進門就當後媽”,像是按了滾錄鍵一樣,來來回回的放。靈魂突然出了竅,我甚至能感覺到那種置身事外的悲憫。


屋里的聲音越來越高,像是背景音樂一般。十幾年的疑問,終於得到了解答。


突然,面前的門呼地一下被拉開,爸爸挾著一陣風往外沖。看到站在門口的我,猛地剎住腳,滿面驚慌。


“楊肆……”。


我對爸爸擠出一絲笑,把筆往前一遞,“學校組織秋遊,麻煩簽下字”,趁著我爸簽字的空當,勸道,“你跟媽又吵什麽呢,都老夫老妻了,趕緊回去哄哄媽去”,抽走了紙筆,臨走,甚至還像爸爸做了個鬼臉。


我默默地下樓,默默地把包們搬上樓,默默地走進臥室,默默地換衣服,默默地進浴室,默默地洗澡,默默地擦幹身體,默默地換上睡衣,默默地蜷縮在床上。


把耳機塞到耳朵里,音量調到最大,金屬的聲音,震碎耳膜。喧囂過去,遙遠的女聲仿佛從遠古傳來,像是詠嘆,又像是召喚。


—結束了。


—寫歌者終於死去。


—刀鋒降落於肉體。


—將他帶到。


—悲憫、無罪的冰原。


—痛我所痛。


—盡除塵污。


我咬著被子,剛剛的一把藥片讓我的胃很不舒服。我蠕動了一下,抱緊了自己。


—彼時彼刻的家園。


—宛若天國的綠地。


—每天都是。


—充滿歡笑的奇遇。


我的眼淚順著鼻尖一滴滴砸到床單。


—身首異處的頭顱啊。


—停止說話或者思考吧。


—收起那些讚揚。


—只需告訴我,哪怕一次,吾心所向,霽月光風。


—帶我回家。


窗外無盡黑夜,連一顆星都沒有,靜默地像一場告別。


—用碧綠的瀑布。


—和其下的美麗。


—裝飾我的布景。


—永恒的自由啊!。


—不要掙紮,我的孩子。


—你已經回家了。



—你的身體何時變得如此冰冷?。


—利刃仍在不停下降。


—你需要的只是感受我的愛。


如父母的低語,又如耳邊的呢喃。


隨著劃過眼角的最後一滴眼淚,在這安魂曲般的尾聲中,我陷入了昏迷。


我用生命中的每一天練習分離。


再次醒來,已經是在醫院了。我有氣無力地靠在床頭,環視著面色各異的人們—爸媽,陳疏,袁朗,該來的都來了。


還是沒有死成啊。念頭剛剛閃過,突然從門口沖進一個人,上來就把一個大蛋糕,劈頭呼在了我的臉上。


眾人都驚呆了。


我拿袖子抹了一把臉,用盡力氣對來人一笑,“消氣了?”。


池墨眼眶发紅,氣得渾身发抖,也不管我滿頭滿臉的蛋糕,直接撲我懷里對我又捶又打,邊打邊罵“楊肆你混蛋!你還敢笑,你TM還敢笑!”。


我被她晃得差點暈倒,袁朗上前趕緊把她拉開。池墨離了我,嘴巴還不停,“你混蛋!我去你家做蛋糕,你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動不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混蛋!”


原來是你這丫頭,讓我沒死成啊。


我舔了一口嘴角,“這次的櫻桃酒確實不錯,甜而不膩,香而不傷,既有存在感,又不喧賓奪主。”。


池墨像看瘋子一樣得看我,“你差點就死了,你還有心思評價蛋糕?!”說著說著悲從中來,幹脆就這袁朗的肩膀哭道,“你差點就死了,你差點就死了你知不知道!你怎麽這麽沒良心!自己瀟灑的一甩袖子走了,絲毫不管活著的人!你怎麽這麽狠得下心?!”。


看著池墨毫無顧忌得在病房里大吵大鬧,我臉上只剩下苦笑。“唉……別哭了,池墨,是我錯了,別哭了……你看我這不是還好好得嗎?”。


想不到我最後一句話直接戳到了池墨的死穴,她掙脫了袁朗的束縛,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放屁!你自己福大命大,旁人就活該被你折騰是不是?你……你……你當時怎麽沒死了!”說完奪門而出,順便把門摔得地動山搖。


我抱歉地看著眼前的人們,“池墨,我同學,媽你可能有印象,哦,從今以後應該叫‘繼母’了吧。”我自嘲的一笑,接著說,“總之,她就是這樣一幅火炭脾氣,驚擾各位了,真是抱歉。”


然後我又轉向袁朗,“請問今天是第幾天?”。


“第三天”。袁朗表情覆雜的很。


三天了啊,池墨說的沒錯兒,我真是福大命大。


我又努力坐得更直了一些,這樣一個小動作就弄得我氣喘籲籲。我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些:“大家照顧我辛苦了,現在我醒了,有什麽事叫護工就好,您們都是忙人,有事就去忙吧,我這里不需要人。”。


“楊肆”。


“小肆兒”。


大家不約而同地欲言又止。我一張張面孔掃視過去,也不耐煩區分誰是真情誰是假意。耐心早已耗盡,連敷衍都懶得敷衍,索性向門口一指,“麻煩各位出去。”。


看著還是沒有動的,我直接按了床頭的電鈴,冷冷道:“我要換衣服,各位也要觀摩嗎?”


護工來得極快,我扶著護工的手,小心的下床,往浴室走去,我實在沒有力氣发脾氣,光走這幾步路已經喘得不像樣子了。


我在護工的幫助下換下全是蛋糕的病號服,因為手上還吊著水,不能洗澡,只能將就擦擦。我看著自己在鏡子里的尊榮—嘴唇发白,眼底微青,一副病死鬼的模樣。池墨倒是心疼我,蛋糕其實主要招呼在了前襟和臉上,頭发上沾的倒不多。如今清理起來,也容易了許多。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只有陳疏一人在病房里。我沒有吃驚。我只不想見我爸媽,旁人,只是池魚之殃罷了。


陳疏見我出來,對護工微微一笑,“麻煩你了,接下來我來就好”,如此把護工打发走了。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麽藥,眼睜睜看著病房里就剩我們兩個人。


陳疏繞過我,把門“啪”的一聲鎖上。


我真真正正感到了危險。


陳疏慢慢走到我面前,伸手幫我理了理還有些濕漉漉的頭发,甚至還幫我整理了一下病號服的衣領,然後,在一片猝不及防下,揚起手狠狠給了我一個耳光!。


我被他打得一個趔趄,頭腦嗡嗡作響,幸好扶住了身旁的墻壁,才不至於摔倒。


“這一下,是為你輕生。”陳疏一字一頓。


我低垂了眼睫,等氣息穩住,才慢慢開口:“您也覺得我是輕生?”。


我躺了天,突然站起來,心臟供血一時不能適應,虛弱的很,說一句就要歇一會兒。“您認識池墨了吧?您覺得我跟她的區別在哪里?”。


我沒等陳疏回答,徑自往下說去,“您看她,生氣時會往別人身上砸蛋糕,難過了會哭,高興時開懷大笑”,我深深吸氣,繼續道,“我也想像她一樣能活得這麽快意恩仇,可是我不能,我得察言觀色,我得小意行事,我得打落牙齒和血吞。為什麽?因為我沒有底氣啊,因為我是個連親媽都不待見的東西!遑論旁人。別人對我好,那是我賺到了;別人對我不好,那才是天經地義。”


我努力穩住聲線,“我年的時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被人愛也不敢愛人。本來覺得,這一生這樣過也就算了,結果发現,上天竟然跟我開了這樣的玩笑!”。


我笑得慘淡,“不愛我的那個,不是我的母親。這麽多年的自怨自憐,這麽多年的小心翼翼,成了一個笑話。”。


我終是沒忍住,眼淚還是順著臉頰流下來,“現在知道真相又有什麽用?誰能賠我一個忘情恣肆的童年,誰能陪我一個健全的人格?我已經被毀了。愛就像方向感,幼年的時候不注意培養,長大後這種本能就消失了。”。


我擡頭看著陳疏,淡然地像是說別人的事情,“我沒有法子可想,沒有法子可想。一個不會愛的人,活著還有什麽樂趣?我不是輕生,我只是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罷了。”


“記得我剛入門的那幾天,鬧脾氣被您罰得很慘,”我自己都不明白怎麽還笑得出來,“其實,我就是不相信,不相信世上有人能這樣對我好。所以可勁兒得折騰,希望能折騰出您的真面目,以免將來空高興一場。現在也是一樣,我把我最陰暗的秘密告訴了你,你要是知難而退,那才是皆大歡喜。”我自暴自棄地說完,甚至連敬語都不用了。徑自垂下頭,等待陳疏的暴怒。余光中看到高高揚起的手,我閉上雙眼,做好了迎接劈頭蓋臉的肆虐的準備。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我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被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我感受著陳疏環繞著我的手臂,我沒有掙紮,身體卻是僵硬的。


奢侈的溫情,如果不能一直擁有,那麽一開始就不要學會享受。


陳疏似是察覺到了我的抗拒,輕輕拍了拍我的背,“你還有朋友,還有袁朗,再不濟,還有老師呢。何必這樣妄自菲薄?”。


我輕聲嗤笑,“袁朗能跟我在一起一輩子嗎?又有什麽朋友是能做一輩子的?各自結婚生子,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而我不過是各人生命中無足輕重的過客罷了。別人家的孩子,起碼還有父母長輩視若掌珠,而我什麽都沒有。我這一生,在任何人眼里,都是可有可無。”。


我還沒說完,就被陳疏一把推開,支著我的肩膀正色道:“胡說!起碼你在老師眼里,就不是可有可無的。”。


我自嘲的一笑,“我年紀又大,條件又差,又有什麽是非我不可的?”。


陳疏拍拍我的頭頂心,“這跟跳不跳舞沒關系。就算你不學舞了,我也教你、護你一輩子。”


我吃驚地望著眼前的男人,眼睛中寫滿了不相信。“老師,這個玩笑不好笑。”


陳疏深琥珀色的眸子深深的望向我,滿滿的都是回護,“楊肆,你是個好孩子,值得最好的。從今天起,老師教你學會愛與信任,好嗎?”。


直到這一刻,我積攢了天的淚水,才肆無忌憚得流出來。


第二日,我一睜眼,竟看到袁叔叔和袁阿姨並袁朗一起守在病房里。我一驚,掙紮著要起身。


袁叔叔忙上前扶住我,往我身後塞了個枕頭,讓我靠的舒服點。


我看著眼前的一家人,想到連他們都驚動了,再一想被他們被驚動的原因,臉上立馬火燒火燎起來。無論怎樣,輕生自殺,都是不好聽的很。


袁叔叔重回坐下,正色道:“你這次犯了大錯,叔叔一定要批評你。一點挫折就要放棄生命,我印象中的小肆兒可不是這樣的。”。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摸摸面頰的指痕,“叔叔別罵我啦,老師都罰過我了。”


袁阿姨很心疼得上前,握著我的手,“陳老師可真狠心,一看就是沒留力,可憐見的,好不容易醒過來,先挨一頓打……阿姨一會兒給你上點藥啊。”。


“媽,”袁朗聽著自己媽開始編排起老師,趕緊出聲勸阻,“老師沒发話,楊肆不能自己上藥的……”。


“我不管你們這些破規矩,我心疼自己侄女兒,誰也管不著!”袁阿姨本就是心思單純之人,又被袁叔叔寵了這麽些年,行事性格越发的像個小孩兒,恣意得可愛。


袁朗看自己勸不動,果斷向親爹使眼色,意思“自己的老婆自己解決”。


袁叔叔一巴掌拍袁朗腦門上,“沒大沒小!”。


經過這麽一攪和,病房里的氣氛倒緩和了不少。


袁叔叔嘆了口氣,像是下了什麽決定一樣,從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封信和一個硬皮本,交到我手中。


“這是你奶奶臨終前交給我的,囑咐我到你歲那年拿給你。不過現在你既然知道了,也沒有意義繼續瞞下去了。你自己看看,我們就在外面,有事按鈴。”說著就招呼袁朗袁阿姨推門出去。


我看著手中泛黃信封和老式的筆記本,心中百感交集。奶奶啊奶奶,連你都知道自家兒子靠不住,連孫女的身世都只能交由一個外人來托付!。


……


年,國航初立,百廢待興。


20歲的楊幼鳴,在楊老爺子的嚴詞逼迫下,懷揣著在丹麥拿到的航空管理碩士和MPL飛行執照,堂而皇之得“報效祖國”來了。


剛回國的幾個月,楊幼鳴著實老實了一陣子。航空公司的規章習慣,國與國之間,大部分都是通用,但也是存在細微差別。所以甭管你國外拿了幾千小時飛行證書,回國之後還得逼你重新捋一遍。楊幼鳴剛到國航報道的頭幾周,全部在被壓著學的規章制度中度過。規章學完了,又被調到地面兼職了數月的安全員。如此打磨了小一年,看著這個小海龜沒有任何刺頭兒的表現,公司領導才放心滿意地把他從地面調回了天上。


到這時,扮豬吃老虎的楊幼鳴才慢慢冒出了在國外“五毒俱全”的苗頭。


楊幼鳴此人,乃楊老爺子的老來子兼獨子。一家人盼星星盼月亮才盼來的兒子,自然看得比眼珠子還珍貴。楊老爺子一世英名,桃李滿天下,唯一敗筆,就是寵壞了這個唯一的兒子。祖母算是全家上下還有理智的,沒有因為這個孩子得來不易就嬌慣無度。沒想到與別人家“嚴父慈母”風格迥異的家庭氛圍,卻讓楊幼鳴叛逆起來更加有恃無恐。年月,20歲的楊幼鳴以天未歸家來翹掉高考的實際行動,證明了楊老爺子家庭教育的失敗,也徹底傷透老父的心。在高考結束一個星期之後的一個午後,楊老爺子把一張花旗銀行存有萬美金的銀行卡摔在楊幼鳴面前,並宣布再也不管他。楊幼鳴倒也爭氣,毫不清高地把卡收起來之後,就開始早出晚歸地忙了起來。換匯,申學校,辦簽證一氣呵成,第二年月份,楊幼鳴揮一揮衣袖,踏上了去丹麥的飛機。


楊老爺子沒去送,祖母從機場回來,看著到擺在庭院里的少了兩只杯子的茶具和地上可疑的水漬,嘆了一口氣。


楊幼鳴一去就是年。先是上語言學校,德語丹麥語雙管齊下,上了近一年,幸好英語好,不然真是寸步難行。通過語言考試之後,直升入丹麥工大航空管理本碩連讀。丹麥教育不收費,楊幼鳴除了吃飯租房幾乎沒有什麽花錢的地方,拿著老爺子給的卡,日子過得聲色犬馬紙醉金迷。除了顧忌飛行課的安全,吸/毒沒有嘗試過之外,生活堪稱糜/爛—憑借一張好面皮和信手拈來的多語情話,從開始,各色人種的姑娘被他睡了個遍。


與在國外的日子的相比,這一年楊幼鳴的生活,簡直就是比和尚還檢點。其實不是他臉皮變薄,也不是顧忌自己親爹的淫/威,純粹是因為心里不痛快,才沒了沾花惹草的心思。你想啊,在丹麥班上數一數二的金牌飛行員,回國了卻被禁錮在地面望機興嘆,這心里要是痛快才是怪了!楊幼鳴只能每天上班之前默念三次“人在屋檐下”,暗自憋著一口惡氣。過了小一年的做小伏低的日子,終於媳婦熬成婆,重回藍天的楊幼鳴,揚眉吐氣過後,不可避免的飽暖思淫/欲。


楊幼鳴是個種馬,還是個有原則的種馬,那就是“兔子不吃窩邊草”。那時楊幼鳴飛一直是中國—拉美那一條線,到達目的地的機組在當地過夜,他就撒歡兒的一溜煙去酒吧獵艷。國際線就是這樣,大家都是各玩各的,倒也相安無事。楊幼鳴拿出大學里泡妞巧言令色的本事,把熱情似火的拉美妹子哄得心花怒放。


一天,剛剛飛回國內準備換班回家休息的楊幼鳴,在機場被截住了。原來,一位一直負責國內航線的的飛行員突然病倒,調度一時找不到人員頂替。楊幼鳴技術好,又數他最年輕,多飛一次也沒什麽打緊,然後就這樣當仁不讓地被抓了壯丁。下午,機組降落到重慶,楊幼鳴正準備像飛國際線時一樣,溜出去尋訪一下山城的美女,就被隨後的一群空乘拉住了。空乘們熱情奔放,一定要做東請這個面嫩的小弟弟吃飯。楊幼鳴萬花叢中過,竟然也有讓女人絆住的時候,就這麽半推半就地跟著大部隊,由一名重慶本地的空乘領著找食去也。


也就是這時,楊幼鳴第一次注意到那個人群里那個,不言不語,別人說什麽都會微笑聽著,純潔的像一朵白蓮花一樣的我的生母。


我生母,名叫杜宛,來自祖國西部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莊,人如其名,是個美麗懦弱的女人。總之,這是一個一個農村姑娘,成了空乘之後,骨子里仍不失樸素和單純,最後被渣男糟蹋了故事。


與平常廝混的女人形成了鮮明對比,楊幼鳴立即對杜宛生出了極大的興趣。這個興趣有多大呢?大到可以把“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丟掉。反正就這麽一次,我們機組本就不是一個,況且這小妞兒不算嚴格意義的“窩邊草”,楊幼鳴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在飯桌上就開始對杜宛发動了進攻。


試問杜宛哪能是閱人無數的楊幼鳴的對手?幾句甜言蜜語,配著嘗著甜度數卻極高的雞尾酒一起咽下去,當天晚上,楊幼鳴就抱得美人歸。


楊幼鳴行事謹慎,再怎麽想嘗鮮,也是帶/套的。所以幾個月後從別人口中聽到京渝線的杜宛未婚先孕辭職的消息時,楊幼鳴條件反射的就是這個孩子不是我的。


然而,萬分之一的幾率,還真就這樣給我親爹碰上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說的就是這個了。


我說過,杜宛是個美麗懦弱的女人。懦弱到什麽程度呢?懦弱到发現自己懷孕之後,因為羞恥,既不敢回家鄉,也沒有找那個男人的勇氣。她拿著不多的積蓄,躲到帝都的鄉下,自己一個人靜靜得養胎。


而當杜宛一個人在窮鄉僻壤淒淒慘慘戚戚的養胎時,楊幼鳴正在相親。


本來對於相親一事,楊幼鳴是萬死不從的。可架不住他還有一點良心:在一個毫無征兆的夜里,老爺子突发腦溢血,最後雖搶救過來了,卻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連口齒都有些不清。自從這場大病過後,老爺子身體精神每況愈下。糊塗的時候,誰也不認得;清醒時,就大呼小叫地找楊幼鳴,人出現了就哆哆嗦嗦地拉著他的手不放,不停地說著小時候的事。看著垂垂老矣的老父,再想到從小到大的寵愛,楊幼鳴平生第一次良心发現,心一橫,終於接受家里的安排。


相親的對象是楊幼鳴小時候同學,叫何田。何田此人,長相普通,卻有著一股那個年代小姑娘沒有的一股沖勁兒,尤其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何田跟楊幼鳴做過年的同學,不過向來眼高於頂的楊幼鳴卻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姑娘,更何況從年級開始,楊幼鳴就像瘋了一樣跳級,雙方更是連打照面兒的機會都沒有。然,正太楊幼鳴的無數驚鴻還是長留在了何田小姑娘的心中。據祖母說,何田暗戀楊幼鳴長達十多年。當年楊幼鳴跳級到別班的時候,何田心痛欲絕,发誓奮发圖強,追隨楊幼鳴的腳步,無奈資質平庸,終究還是被甩在了身後。


聽說楊幼鳴回國的消息,一泡雞血直沖腦門的何田,回家就開始磨著自家老爹上門提親。這還不算驚世駭俗,就在自家老爹猶猶豫豫到底要還是不要拉下老臉時,何田豪情萬丈地自己提著禮物就去了楊家拜訪了二老。


祖母幾乎第一眼就相中了這個媳婦兒,認定是個踏實肯幹的人,再加上小時還有同窗之誼,簡直就是赤/裸裸/的青梅竹馬!祖母跟何田一見如故,所以當何田把自己暗戀的楊幼鳴的歷史抖摟出來的時候,祖母差點就當場拍板,就你了!。


彼此的家庭也算門當戶對,拋開長相不談,何田的條件也確實不錯—如今在帝都一重點高中做化學老師,同時還在北工大讀著函授的研究生。。


何田就這樣在祖母哪里備了號。祖母時不時地就在楊幼鳴耳邊念幾句。當楊幼鳴終於松口不再固執時,祖母幾乎立即就去何家把這婚事給定下來了。


之後楊幼鳴跟何田正大光明的見了幾次面,楊幼鳴內心強大,自信沒有任何人能阻擋他尋花問柳的腳步,於是兩人就一本正經談婚論嫁起來了。


世事無常,老爺子還是沒有撐過那個冬天。


楊家,自詡書香門第,骨子里還是去不了的一點酸腐氣—父親去世,兒子論理是要守孝三年,而守孝期間不能嫁娶。但是,祖母不想再等三年,何田也等不了三年,於是又生出一種通融之法—熱孝成婚。所謂熱孝,就是百日之內。於是老爺子入土為安之後,祖母和何家二老立馬就開始了緊鑼密鼓的婚禮籌備。


一個月之後,匆匆準備的婚禮終於正式上場。一時間楊家迎來送往,賓客盈門,喜氣洋洋。


而在此時,帝都的鄉下,杜宛正經歷著第次大規模的陣痛。杜宛渾身冷汗,頭腦卻異常清醒。她回想著幾個小時前簽《術前同意書》的情景,面對小護士關於“緊急聯系人”為什麽不填的冷冰冰的質問,她不得不提筆寫上了楊幼鳴家里的電話。楊幼鳴的聯系方式,還是她辭職之前,在員工通訊錄里查到的。從來沒想過要用,想不到今天,卻是不得不用了。


而這,估計是她這一生做的為數不多的正確的決定。


“周醫生就在里面……”小護士的臉紅撲撲的,顯然還沒從被美男問路的花癡狀態中脫離出來。


“勞駕。”陳疏向小護士微微一笑,側身進了辦公室。


誰知目光一接觸到辦公桌後正在低頭研究病歷的男人,陳疏大驚失色,第一反應就是扭頭就逃。


“就這麽急著走?”剛一邁步,就聽見後方不疾不徐的聲音傳來。


陳疏腳步一頓,不情不願地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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