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孤星從天而落 (Pixiv member : 火控女孩上反稳像)
1
“喂,我說你鬼鬼祟祟的看什麽喵?”
“又是你,小花貓……怎麽每天都能被你吵到眼睛呢?”
“我看她是又想坐飛機了喵,老大。”
長著毛絨貓耳的少女癱倒在廁所的地面上,而她傾斜的視野里,四五個與自己一樣,同樣有著各色毛絨耳朵的女孩,正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不僅如此,每當她試圖擡起頭時,她們腳上光潔的皮鞋就會無情地踢過來,踢著她的身體,甚至踩在她的腦袋上。
“呼……你們……你們……”
“又在說什麽喵?你這樣的雜種,憑什麽整天出現在我們面前?”
“就是,下賤的泥巴種,就該老老實實滾回你的泥巴窩喵。”
欺淩著她的少女們放聲大笑了起來,腦袋上的耳朵不停撲棱著,身後的尾巴也因為扭曲的興奮而左右搖晃。少女粗重地喘息著,可臉頰卻被踏在地上。那只腳上短小的汗毛正閃爍在自己眼前——迎著百葉窗透進的光線,因潔白而顯得半透明的,“幹凈而純粹”的顏色。
若要說這可憐的孩子,為何遭受如此對待,或許只要看看她們露在外面的尾巴和耳朵,便能察覺端倪了:是的,這些傲慢的霸淩者,都是一身的純色——即使是其中一位個子稍矮的,也只是在白色的尾巴上有著幾處黑色斑點。而躺在地上,被皮鞋踩踏著腦袋的少女,她那耷拉的尾巴上,卻是黃、白、黑三色。
她是被稱作“三花”的品種,也是這個殘酷世界里的棄兒。在這所等級分明,為了培養“優秀人才”而存在的“貴族學校”里,她或許是少數在外形與背景上,都與那些同學們格格不入的存在了。這些未來的“貴族”以純色為美,並依此或明或暗地進行著“品評”,以此確定每一個成員的“高下尊卑”;若是雜色種,那或許就要彎道超車,以財富、威望和資質之類的條件,來補齊自己“品級”的不足了。他們認為自己的“貴族遊戲”是公平的——所謂“社會”就是這樣,要在個體一較高下的競爭中才能維系和存在。這是她們從小就被父母和身邊人灌輸的信條,以讓她們能夠心安理得地躋身於此,享受那些“泥巴種”永恒的侍奉與謙卑。
所以,這個可憐的孩子,在她們的意識里是如此地紮眼:她沒有顯赫的家世,不愛交際,看上去平平無奇;更何況,她的樣貌還是“最劣等的”。若是自己在外,遇到那些雜色的家夥,如時常出沒在城市邊緣角落的貍花,或許要出於“貴族的風度”與對暴力本能的恐懼而稍加謹慎;那些充當軍警的,高大的“緬因種”或者“布偶種”,也由於世代的慣例要抱有幾分尊重。可偏偏,這最令她們看不起的三花,竟然敢獨自一人出現在這學校里,和她們平起平坐,簡直是對所信奉的價值觀的莫大挑釁。她的一呼一吸都是骯臟的,每一寸目光都是僭越,就連她的影子,也沾染了不潔的氣息。
可是,對於這個“棄子”,她們卻總不能完全如願。
“在里面幹什麽呢小崽子們?”
正當她們準備繼續這場“貴族遊戲”時,門口卻突然出現了一個不妙的身影:
“幹……”
為首的少女不由暗呼倒黴。作為高貴的“純黑種”,傳承了魔法與巫術的族群家系——珀利絲(Perithe)家族的一員,今天的“貴族遊戲”便是她發起的。事實上,身邊的其余四人,在她眼里也不過是烏合之眾,能夠被隨意差遣的對象罷了——縱然她們各自都有著高貴的家系,可說到底也不過是半大丫頭,根本敵不過自己的精妙手段,因此在彼此的猜疑與對“掉隊”的恐懼下,如此搓合在了一起。可她最擔心的事還是來了:那個不妙的身影正站在廁所的門框里,背對著光線,看不清面容;可不論是誰,都能從這熟悉的氣場中,猜到她的身份。更可怕的是,她的手里還拿著一根藤條,此刻正在空氣中微微晃動,呈現出略微彎曲的,可怕的弧度。
“明娜(Mynna)老師……”
剛才還無比神氣的小姑娘們,現在頓時如芒刺在背了。她們默默地抽回了踩在“那家夥”身上的腳,雙手背在身後,三兩一組靠墻站好了。而為首的小黑貓,則不得不硬著頭皮走向了這位靠在門框里的“災星”——敢作敢當,若是發起活動的自己,不敢坦然面對風險,未來自己在圈子里可就別混了。
“起來吧,海琳娜(Helinna)”
她從“小黑貓”的身邊擦過,徑直走到了躺在地上的少女身前,微笑著向她伸出了手:
“沒事的,已經結束了。”
少女緘默地接過那只手,渾身因疼痛和屈辱而顫抖著。可她卻沒有絲毫猶豫,緊緊握著這只象征著希望的手,眼里閃著火焰一般的光芒,強撐著站了起來。裙角已經沾滿了水漬和灰塵,衣衫和領結也在無休止的踩踏中松脫,耷拉在身體上,而膝蓋、手肘、脖頸甚至臉頰上,都爬著擦傷的痕跡。明娜牽著她的手,將她帶到了廁所外的走廊上,示意她先緩和一會,而自己則立刻轉化為那冷峻的眼神,一把揪住了帶頭的珀利絲那不安分的黑色貓耳朵:
“又是你啊,珀利絲?”
她的聲音不大,可穿透力卻極強。被揪著耳朵的小黑貓頓時打了個寒戰,渾身瑟縮了起來。余光里,明娜老師那虎斑色的耳朵正高高聳起,收聽著一切可疑的聲音——她知道,自己今天是逃不掉了。
“覺得你這一套永遠管用,嗯?這麽喜歡評頭論足,那就在我身上試試看啊?”
她甩動著那條修長的尾巴,“啪”地一下抽打在小黑貓的屁股上。珀利絲“咿”地驚叫一聲,伸出雙手捂著被打疼的屁股;可明娜卻沒給她反應的時間,揪著耳朵將她拽到了走廊的欄桿邊,一只手按著脊背,將她壓了上去:
“自己把裙子脫下來,內褲也是,你不希望我動手吧?”
她狼顧般回身看了一眼另外四個小姑娘,瞪了她們一眼:
“你們幾個也是,和她一樣脫幹凈,在欄桿上趴好。現在開始每拖延一秒你們就多吃一點苦頭!”
於是,一場荒誕又滑稽的景象,就在這學校的小小一角上演了:剛才還趾高氣揚的霸淩者們,現在卻爭先恐後地跑到欄桿邊,不敢稍稍猶豫,便比賽般爭相松開制服褶裙的卡扣,連裙子帶內褲一起囫圇地褪了下來——那位矮個子的黑白花色的女孩,還因為脫得太倉促,導致尾巴被裙扣夾了一下,頓時發出一聲悲鳴。美少女們白皙的屁股和大腿,便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了空氣中,就連雙腿間的恥處也不例外。隨後,老師手里的藤條便依次落下,綻放出清脆的聲響,飄飛在教學樓走廊的空氣中。
“啪——!”
“哇啊——!”
“嗚——!”
“好痛……!”
雖然已經到了放學時間,但走廊遠端,以及教學樓的對面,還是有著不少零星的學生。當這聲音飄散在空氣中時,女生們也免不了回首觀望,好奇、驚訝又忐忑地,根據那有些遙遠的,被欄桿遮擋的影子,去窺探這一隅究竟發生著什麽。五個挨罰的少女可謂是羞恥到了極點——原先霸淩“泥巴種”的傲慢與快感,現在分毫不差地轉化為了疼痛與羞恥。或許她們內心並不服氣,可明娜老師的威壓,卻不是她們能夠反抗的。
“現在知道痛了?之前幹什麽去了?!”
明娜呵斥著這幾個小姑娘,一邊毫不留情地落下藤條,一邊用余光瞥向休息著的海蓮娜:可憐的小三花正小心翼翼地擦著手臂上的傷口,忍不住地用舌頭輕輕舔舐著;她靠著欄桿蹲在地上,似乎腿部也有些不支。那健康、豐盈而發育良好的,本該洋溢著青春活力的身體,本該成為同輩人羨慕對象的身體,如今卻顯得那麽低矮而瑟縮。
是啊,她做錯了什麽?不過是讓某些人“看不入眼”罷了。正因這時時刻刻的欺辱與針對,她才時常留意海琳娜:這孩子一向安靜,成績雖算不上出類拔萃,但也絕非平平無奇;可正是因為太過沈默,就連與老師的交流也只維系在最基本的程度,因此幾乎成為了半個“透明人”。所以,欺淩這個反抗無門的孩子,對這些勢利的小姑娘們來說可謂是無本萬利——不論是歧視鏈條上端的高位者,還是那些處於不利地位的“下位者”,都需要這麽一個“沙包”,以便給自己的品級觀念一個永不沈沒的浮標。
她知道這些大小姐們的風氣一向如此——這些無聊的觀念,正是她們的家庭和環境有意灌輸的。說實話,若不是自己,換做別的老師,也未必敢管這件事。校董會只會對那些大人物們言聽計從,然而真正總領著日常管理的,正是作為教導主任的自己。匡正校風,制止欺淩,這正是自己的職責所在。反正到頭來不過就是一張報告單,也沒有人真的敢將自己從位置上踢下去
“對不起,海琳娜……”
每每想到這,她就厭惡自己的無能為力。手上藤條的力度又加大了幾分,狠狠打在了小黑貓的屁股上。珀利絲“嗷嗚”一聲,踮起腳幾乎跳了起來,一邊捂著被打疼的屁股,一邊回身齜著牙,在淚眼朦朧中瞪著自己。
“轉回去!”
明娜氣不打一處來,又是一下藤條抽了上去。一道緋紅的鞭痕頓時橫跨過珀利絲的臀部。她“喵嗷”一聲慘叫,尾巴幾乎豎了起來。這一下,她連最後那點齜牙咧嘴的傲氣也被打沒了。
她不敢對明娜發怒,只因為撥開自己光鮮亮麗的外衣,她也只是家族里不那麽重要的棋子。學校里流傳著關於這位教導主任的傳說,而她的姓名也證明了,“四世三公”的孑遺,即便默默無聞,也絕不是自己這樣的“清談門第”能夠隨意搞定的——即使有那個能力,家里也不會為了這點小事去得罪這位教導主任。正因如此,她才要努力維系自己的“貴族遊戲”,用畏懼攜裹身邊的同學,讓她們彼此不能合力以對付自己。然而,自己的把戲卻被明娜戳穿,將她可悲的“尊嚴”,在一下下痛徹心扉的懲戒中,化作烏有。
“都怪珀利絲,老師……!”
“是她指使我們的!”
“她威脅我,說如果不一起欺負……就欺負我……”
眼見得頭領沒了氣勢,幾個隨從也忙不叠地“落井下石”了起來——興許是害怕遭重罰,又興許是出於“反攻倒算”的報覆性心理。她們七嘴八舌地嘰嘰喳喳著,仿佛要在這注定的懲罰前為自己爭取延緩。明娜素來知道這些小鬼的心思,也知道她們嘴里總是半真半假,只是“哼……”地瞪著她們,任由幾人一頓訴說。
當然,在嘰喳逐漸平息時,留給小黑貓的懲戒也挨完了。珀利絲強撐著的身體終於是癱軟了下去,兩腿間也因為挨罰時的擠壓而分泌出了不少透明的露珠。小黑貓幾乎是癱坐在了地上,卻因為屁股上火辣辣的腫痛,又是“喵嗷——”一聲驚叫,趔趄地半跳起來,側著倚靠在欄桿上。雖然早已是啜泣不停,可目光卻不敢擡起,即使是瞥向一旁休息著的海琳娜的恨意,也因察覺到明娜時刻掃視的目光而不得不收回。
而接下來,就是對另外四個小姑娘的處置了。與珀利絲一樣,她們一個個撅著屁股,老老實實地挨完了藤條,各自抽著鼻子,光著屁股站到了一邊。五位少女就這麽裸著下身,並排站在欄桿邊,手里舉著自己褪下來的裙褲,展示著挨過罰的,布滿藤條責痕的紅屁股。象征著各自血統家系的尾巴,也只能服服帖帖地卷曲起來,盤在了腰上。畢竟誰也不想再被教導主任懲罰,此刻她們心中,除了希望這難熬的時間趕快過去,就是對彼此的猜忌和怨惱了。
在懲戒霸淩的小姑娘時,明娜也一直觀察著海琳娜的反應:與那些幸災樂禍溢於言表的家夥們截然不同的是,可憐的小三花,卻並未因兇手們的受難而展現出任何報覆的快感。她只是默默舔著傷口,偶爾側過腦袋,看一眼這邊發生的情況;不僅如此,若是目光正好碰上了落下的藤條,她還會本能地閉上眼睛。她自始至終被排除在這低劣的排比外,可她執拗的善良,卻正是讓自己由衷感動的東西。
沒錯,刻在墻面浮雕上的,高貴的格言與信條,卻在這個孩子身上得以體現。貴族小姐們只是陽奉陰違,可她卻踐行著被同齡人私下里視作“古板”的道德。
“回去吧,海琳娜。有什麽事就找我。”
明娜走到少女身邊,在她耳邊輕聲說到。伴隨著這句囑托的,是手里硬邦邦的東西——一塊包裝在油封紙里的,印刻著皇家紋章的硬餅幹。這是只有貴族圈子才會廣泛使用的貨幣,有著說不分明的悠久歷史,進而被小範圍制作的高價值硬通貨。明娜一個月的報酬,換算過來也不過就是十五塊這樣的餅幹。她發自內心地可憐這孩子,哪怕是冒著一定的風險,也想要稍微補償於她。
“老師,我不要……”
明娜本還擔心少女會說出這句話,推掉自己手中的餅幹;可她卻一反常態地接了過來,悄無聲息地放進了裙子的夾層里。她不想讓老師難堪,更不想老師被抓住什麽把柄。
“再見,明娜老師……”
她向明娜道著別,一瘸一拐地走過教學樓寬敞的走廊,消失在了樓梯盡頭。
2
夕陽的最後一縷光輝,消失在了地平線的彼端。像是聽到指揮似的,石磚路兩側的街燈,也一盞接一盞地涼了起來。玻璃罩中的火苗閃爍著,卻不會輕易熄滅:精妙的曲頸能讓“養氣”湧入其中,與燈油反應而燃燒,又能將沈重的“濁氣”從下方擠出,防止火焰熄滅。這些燈火將在夜晚長明,因為那灰黑色的燈罩內側,都刻著特殊的,由金屬線編織的紋路——魔術的公式。紋路會按照設置的術式,感應陽光與燈火的區別,在陽光普照後熄滅路燈,卻又在燈火意外熄滅後及時點燃。
這些燈火是文明的象征,也是帝國的驕傲。這座不夜之城是帝國的舊都,如今依舊是最繁華的大城市,也是許多機關機構的駐地。那些最為優秀的學校,也基本駐紮於此,聚集於穿城而過,緩緩流淌的乳河(theLattRiver)的兩岸。而貴族小姑娘們接受中高等教育的安倫學院(theAnronAcademy),便位於河流一處彎折的凸岸上。學生宿舍的窗戶正朝向著河流,因此乳河平緩的浪聲,也就伴隨著學院每一日的日常。
可是海琳娜卻並不住在宿舍。住宿需要高昂的費用,同時宿舍里覆雜的人際關系,也絕非她能應付。每當放學,她都要走過一段長長的路,才能回到自己的住處。當同學們聽著河流的濤聲時,她卻要從另一側的校門悄然離開,沿著長街走向另外的方向。
學校的課程教授過御風而行的法術,即便是技術不精者,借助特制的滑翔翼也能勉強作短距離的飛行。可技術的實操卻是她的弱項——她無法保持操作的穩定,因此也難以掌握這些需要覆雜的,身體與腦力配合的技巧。更何況,城市里可是有交通管制的——無緣無故破壞市容秩序,可是會被巡警捉到後挨鞭子甚至拘留的。
海琳娜自然不會去嘗試這種無謂的事,畢竟她與那些大小姐們不同,已經習慣了用腿腳丈量大地。不一會,明亮的路燈便會消失,整齊的街道,也逐漸變得淩亂破敗。穿著體面的紳士小姐逐漸看不到了,而陳舊低矮的建築,與街邊雜亂的陳設,則取代了那刻板印象里的“舊都”。說來這也算不上壞事,巡警止步於這塊區域的邊界,三三兩兩聚集著,雖警惕地盯著過往的行人,卻並不踏入那邊一步。而越過這道無形的界限,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便呈現在眼前:街道上來來往往,衣裝臟亂陳舊,卻又在疲憊中帶著欣慰的人們,他們被油污和汗水染濕的毛發與耳朵,以及那些高聲的嬉笑怒罵;街邊無人的空地上擺著各種各樣的攤子,正售賣著廉價的飲食或是小物件,還夾雜著討價還價的聲音。房屋的窗戶里晾著許許多多各色的衣物與被單,如旗幟般飄揚著,偶爾還會閃過零星的身影,傳來呼喊或叫罵的回音。海琳娜走過這些形形色色,卻並沒有過多地觀察——這些對同學們來說新奇又畏懼的景象,她已經無動於衷。現在她只想快點回到自己的小窩,這座龐大城市里,自己唯一落腳的地方。
“喲……這小妞穿的不錯……”
“嘿嘿……長得還挺俊……”
“噓——!”
“得了吧你……我認識這身皮,勸你少管閒事……”
這騷動著的生機和活力中,自然隱藏著無數虎視眈眈的眼睛。不論是當做談資還是有所念想,不論是視作枯燥生活的調劑,還是本能地垂涎青春少女的氣息——這樣許許多多的目光,是海琳娜每天都要面對的。她談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至少,比起學校里那壓抑的氛圍,這樣的冒犯還要友善一些。由於自己這身校服,倒也沒什麽人敢於隨便招惹——畢竟,一個小姑娘的安全或許警察不會關心,但是借著“學生受到侵害”的借口,打破默契對這里來一次“突擊”,可是這些“黑皮狗子”最喜歡的事了。
她的住處並不在這人聲熙攘的地方。穿過一條水溝,走過兩條窄巷的街口,便會來到一處稍平坦的空地。空地上雜亂堆放著許多廢棄的建材,其間生長著零星的野草與灌木;而在空地的盡頭,有一處低矮的小屋,那便是小三花的“家”了。說是家,其實有些勉強——這原本只是一個稍稍寬敞的工具倉庫,廢棄後一直無人打理,便被此處管事的地頭開辟成了住處。地頭大哥是一個看上去有些冷峻的男人,與海琳娜算是同鄉,也都是三花的毛色;看她一人在外甚是可憐,便將這里打折租給她居住。房租不算貴,周末找點差事做,再加上家里給的經費,居然還能有些盈余;再加上有這麽一個“大哥”看著,一般人等也不敢打她的主意。
“呼……回來了。”
海琳娜只感到無盡地疲憊,可心里的孤獨,卻多少有些緩解。磚瓦堆旁不遠處,便是晾著衣物的繩子;一段殘垣斷壁被稍加整修後,形成了一個小花壇,而里面則種著她的寶貝——撿來的野花或是蔬菜的種子,在經歷過雨水與那點不甚充足的陽光後,居然也破土而出,形成了一片園圃。她平日里最喜愛的便是制藥課,雖然藥理學還遠遠稱不上精通,可那些作為原材料的動植物和礦物卻讓她好奇,進而遷移地喜歡上了種植——這種最廉價的快樂,即使是一個經濟不寬裕的孩子,也能稍稍用心後便掌握。
“回來了?”
“回來了。”
今天,那位強壯的大哥沒有出現並向她問候。於是,海琳娜便自說自話地,進行了這例行的問答。或許是孤獨和壓抑,她迫切地需要抓住一切機會,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在回到了自己的小窩後,她也終於放松下來,解下肩上的書包,徑直走向了屋門。
“吱呀……”
木門發出一聲輕響。少女走進門去,乘著外面的燈光,“噗呲”一聲點燃了房間里的燈。初來乍到時她不得不用廉價的蠟燭照明,一度給自己熏得夠嗆;不過大都會可不缺用舊了或者輕微破損的燈具,稍微動動心思,她倒也弄來了一盞玻璃罩破了的馬燈——反正並不指望在室外用,破損的口子用廢布補上便是。當這盞唯一的燈點亮後,令人熟悉的暖黃色燈光,便迅速溢滿了這間不大的房子:鋪著棉被,有些局促卻也還算堪用的床鋪,一對漆面不均、布滿劃痕的桌椅,還有墻角的小櫃子與堆放的書籍,便是這里的全部陳設了——做飯和清潔一律要到外邊去,這也是這里的住戶習以為常的規矩。
“好餓……”
膝蓋上的傷口終於是不怎麽疼了,可肚子里的饑餓感卻上來了。為了省錢,她不會在學校食堂吃飯,而是自己帶著簡陋的便當。她這才想起老師給了自己一塊餅幹,下意識地掏了出來,舉在了眼前端詳著。餅幹,小麥面粉加糖、雞蛋和牛奶攪拌均勻,然後倒進模具,送到烤箱里烘烤得兩面焦黃……這些餅幹制作成特殊的形狀,烙印上皇家的紋樣,然後逐一打包,封裝在特制的金屬片里後包上油紙,最後流入市場……肚子咕嚕嚕地叫著,而少女也眼巴巴地看著這塊餅幹,想象著它的芬芳與酥脆,以及那無與倫比的幸福感。
“不,不可以……”
理智還是戰勝了食欲。她用力晃了晃腦袋,將自己從想象里搖醒。這可不是一塊簡單的餅幹,而是一枚高價值的貨幣——據稱是帝國模仿古文明的遺產,所制作的一種高級替代品。這枚小小的餅幹,足夠讓她連續吃半年的飯還有盈余了——按照她一貫的標準。只是,一旦想象過餅幹的美妙滋味,自己的晚飯便毫無吸引力了:一條皺巴巴的幹魚,玉米面煮成的粥羹,有時加上一點園圃里的蔬菜,才是平時應有的餐食。要是偶爾有閒錢了,倒是也能去主城區的面包店,買上一個白面包解解饞。
“唔姆……應該克制,克制……”
海琳娜終於是壓下了欲望,將那塊餅幹收了起來。昨天剩的粥還放在櫃台上,稍微加點水熱一熱就可以吃了。她在抽屜里翻找了一通,找到了自己放魚幹的盒子——魚幹只剩最後兩條了,可盒子里散發的腥香氣味還是那麽濃烈。不過,作為長著毛絨耳朵和尾巴的生靈,這種味道反而令她興奮。她沒有太強的物欲,也自知配不上那些享受——至少放學後的這一方小窩,她也算心滿意足了。
於是她端著鍋,推開門走了出去。所幸作業都在學校里抽時間做得七七八八,留給晚上的時間還是很多的。今晚她準備去洗個澡,順便清理一下毛發。城市里的塵埃到處都是,因此洗頭的頻率也要大大增加了。
“回來之後,不如再看一遍那本書吧……”
不一會,忽明忽暗的爐火便升了起來。小三花抱著膝蓋,望著玉米粥里冒出的,如魚呼吸般的氣泡,聞著逐漸升騰的蒸汽,開始琢磨起睡前的消遣了。她決定再看一次“那本書”——這是自己幾未謀面的父親,留給自己的東西。雖然已經翻過許多遍,頁邊也肉眼可見地破損,但她還是會時不時又閱讀一遍。這本書講述了一顆星星,化作一個女孩,落在女主人公身邊,並展開一系列冒險的故事。每當她喘不過氣的時候,就會想起其中的情節,壓抑的胸口也隨著文字的流動而舒緩下去。
“什麽時候……我也能有一顆星星啊……”
她默默祈願著,看著鍋里翻騰的,粘稠的氣泡,兩只耳朵也悄悄耷拉了下來。她知道那只是童話故事,可這點美好的願望,卻是人生里為數不多的亮光,以至於她寧可一廂情願地堅信著。
夜色深沈,繁星點點。少女按部就班地吃完晚飯,收拾完東西,將校服小心翼翼地收納好,只穿著背心和短褲,悄悄地來到了河邊。被樹枝與河岸遮蓋著的“秘密基地”,如預期所料那般空無一人——洗衣服的人們已經離開,她可以獨占這專屬的浴場了。
“呼……”
海琳娜褪去內衣,深吸一口氣,踮著腳尖踏入了河水。浸水的傷口有些疼痛,不過河水的冰涼又緩解了一部分。她抖索著尾巴,雙手抱著肩膀,在適應了水溫後,終於撩起水花,清潔起了身體。她在月下小心翼翼地起舞,不再顧慮和擔憂他人的目光,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就是自己,一絲不掛地袒露在天地間,沐浴著手中滴落的月光,像驕傲的舞者一樣,在水中旋轉著。
……
今日新聞快報
-皇帝陛下率使團訪問沃爾夫蘭帝國(theWalfflandEmpire)首都亨德尼亞(Hundenia),會見其君主與政府官員。雙方就邊境劃定、裁軍與貿易問題展開談判。
-《集會管理法》完成起草,進入表決環節。若能順利通過,該法案將極大增強我國的社會治理水平,並促進社會穩定。
-希蘭尼恐怖組織頭目安克西塔(Anxieta),近日在邊境被我軍擊斃。目前內務部正派遣專案組,前往處理後續事項。
……
-據傳都城郊外5日晚間的隕石墜落事件,目前已經過確證。帝國陸軍、內務部與魔法部已經封鎖現場並展開調查,調查結果還待進一步公布。
帝國中央新聞社,542年6月6日訊
3
“呼……”
海琳娜好好地洗了個澡。完成沐浴後她便走到了岸邊,取出毛巾擦幹了身體,將頭發一點點擰幹。每當此時,她都會想起自己在故鄉溪流邊玩耍的場景——她天生就喜歡水,每當接觸到這廣闊又泛著涼意的東西,原本低迷的心情就會雀躍起來。所幸,今天還是和往常一樣,沒有人打擾她的“收拾環節”。她用毛巾包好了頭發,穿上了換洗的內衣,又檢查了一下岸邊,確定沒有遺漏,這才長舒一口氣,準備踏上石台階,沿著路回到自己的住處。
“咕嚕……”
正當這時,她聽到了身後一陣水泡泛起的聲響。
“誰……”
海琳娜試圖說服自己,那只是條大魚罷了——可這借口確實很難讓人相信。如果是魚的話,為何自己的嗅覺沒有一點反應?更讓她懷疑的是,一股輕微的寒意,似乎正從脊背上緩緩爬升起來——那像是千百萬年前烙印在骨髓深處的,對某種生物的恐懼。是的,來自於史前時代,無法言說的,灼熱又躁烈的感覺。
“誰在那里?”
她提高了嗓音,向著泛起水泡的水面質問著,同時本能地弓背彎腰,雙手也護在了胸前。然而水面卻一片平靜,似乎什麽都沒發生過。海琳娜向後撤著身體,一點點退向台階——小三花一時弄不清發生了什麽,只是骨子里那不妙的感覺依舊揮之不去,縈繞在心頭上。
要繼續迎戰嗎?
還是轉身離去,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她糾結著,也因此不敢動彈。然而那不妙的感覺卻愈發強烈,一點點向她迫近著。她左右張望,試圖找到點線索,只是除了夜幕和沙沙作響的樹葉,什麽也看不到。
“回去吧……”
她小心翼翼地從地上撿起裝著衣物的包裹,試圖最後一遍勸告自己的同時,轉過了身。
是啊,明天還要繼續重覆這壓抑的生活,就像一顆螺絲釘那樣,一點也不能出差錯。就算那是什麽不得了的鬼怪,要是能在這里了解自己,說不定也是一種仁慈呢。
可就在這時,一只濕潤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啊……”
海琳娜顫抖著,像是提線木偶般,一點點向回轉著腦袋。胸膛里本還存在的那點拼搏的欲望,似乎被這只手消解得無影無蹤。漸漸地,呼吸的氣息也吹拂在她的肩胛上——溫熱、濕潤,就像那古老的回憶一般熾熱而躁烈。“我要死了”,這便是她此刻唯一的想法。她艱難地轉過了腦袋,脊背和額頭上滲出一片片細密的汗珠,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了出來。果然,自己還不想死,還是對這個世界有一絲留念的。
“嗚喵……”
她已經最好準備,這是自己能發出的最後一個音節了。
“噗嗤……”
可那個令自己不寒而栗的身影,卻在身後輕輕地笑了。
“誒?”
她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而轉過來的視線,也終於看清了這個月光下的影子:那是一位和自己身高相仿的少女,正微笑著看向驚慌失措的自己;她一絲不掛地站在月光下,與不久前沐浴在河水中的自己倒是一模一樣,就連前胸與後臀的弧度也有著幾分相似——不,或許比自己還要豐滿一些。乍看之下,她似乎與這個都市的居民幾無差別;可稍一觀察,便不難發現那最本質的區別——頭頂上尖尖的毛耳朵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腦袋兩側隱隱浮現的奇異輪廓,似乎那才是她的“耳朵”。她不僅不是想象中可怖的妖魔鬼怪,反而是與自己形貌相仿,卻有著些微差別的存在。
“你……你……是誰喵……”
海琳娜依舊震驚地說不出話。畢竟,那股強烈的沖動還回蕩在胸膛里,激得她無法思考。她感覺自己無法直視這位少女,仿佛自己的靈魂生來就低她一等,被這閃耀著的,隱約令人畏懼的“光芒”所灼傷——即便面對那些貴族大小姐,也從未有這樣的感覺。她本能地跪在少女身前,頷首低眉,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地,生怕觸怒到她的威嚴——縱使這位赤裸的少女臉上正掛著友善又狡黠的笑容。
“你好呀~”
少女蹲下身,握住了海琳娜的雙手,眼睛里神采奕奕的。她左看右看,將可憐的小三花打量了個遍,又上上下下嗅了好一陣。不過,海琳娜倒是確信,她大概是什麽也沒聞出來。對於她來說,嗅覺是區分自我與外界的重要標志,意味著“身份”、“領地”、“安全”等等許多事情,而絕不是這樣輕飄飄地,神色毫無變化的嗅聞。不過,令海琳娜很是意外的是,少女的身體上,除了河水與水草的淡淡腥味外,似乎還隱藏著一種奇怪的,從未聞過的味道——像是淡淡的甜味,仔細一聞又絕非動物、植物甚至金屬石頭的氣息。那種奇怪的氣息包裹了她,而她似乎在遍布這種氣息的“河流”里沈眠了許久,以至於處處透露出這種奇異的味道。
“喔……我……我叫海琳娜……”
面對著這束目光,海琳娜便像個孩子一樣,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掏了個底朝天——她似乎沒有拒絕的選項。少女歪著腦袋,好奇地看著她,似乎在思考著她這一系列反應地含義。在聽完海琳娜顫顫巍巍的敘述後,她似乎明白了什麽,若有所思地點著頭,口中悄悄念叨著些什麽:
“哦……是這樣……嗯……”
“所……所以……你想要什麽喵……我……可以……回去了喵……”
海琳娜的雙手又軟又濕,沾滿了汗珠,似乎是承受不起少女這怪異的“熱情”。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原本畏懼的心情更是變得五味雜陳:想故作無事卻沒逃脫,想了結自己卻鼓不起勇氣,如今在這位神秘少女的面前,又像倒豆子一樣什麽都說了——她覺得自己確實是丟臉透了。
“噢,我明白了……你就是我的主人了,對嗎?”
少女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輕描淡寫地便說出了極其糟糕的話。“主人”,無比古老的詞匯,對這些長著毛絨耳朵的生靈來說,卻只有一種含義——一個個體,將自己全身心地交給另一個高於自己的存在,所展現出的屈服。海琳娜羞紅了臉,頓時想到了無數糟糕的事:少女光潔的胴體在眼前搖曳著,沾濕的肩膀、搖曳的纖腰,挺翹又飽滿的胸部與臀部,還有垂落在耳側的發梢……小女孩們當然免不了幻想過種種香艷的橋段,可逐漸長大的海琳娜,已經很久沒有奢望過那種“色情”——畢竟,現在她才是那個岌岌可危,被視作低等存在甚至奴隸的家夥了。
她不敢正眼瞧向這位少女,可少女卻繼續帶著她那天真單純,卻又讓自己無可躲藏的微笑,上上下下打量著自己。海琳娜跪坐在台階上,雙手撐地,呼吸也似乎要燃燒起來了。
“為什麽喵……”
“咕嚕……”
她只能勉強說出這句詢問,只是,不甚飽滿的肚子,偏偏在此時發出了一陣呻吟。少女似乎聽到了她羞澀又顫抖的問話,也聽到了這聲尷尬的呻吟,腦袋晃了晃,似乎有了主意:
“看來主人肚子餓了喵~”
她俏皮地說著,也不征求海琳娜的意見,徑直拉著她的手,一步步地走上了台階。海琳娜被她拖拽著,大腦依舊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麽,就在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中,與這個赤裸的“精靈”,一起消失在夜幕里了。
4
“呼……”
海琳娜靠坐在墻根,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的籃子:籃子里裝著許許多多不可思議的食物,莫說是香噴噴的面包,就連酥脆的肉排、鹹香的火腿、多汁的水果,甚至稀奇的海產山珍都琳瑯滿目。籃子的對側蹲著那位神秘的少女,此刻她正笑盈盈地望著自己,一只手指向這豐盛的佳肴,另一只手則拿起一塊魚肉,“啊嗚”一口吃了下去,似乎在向海琳娜證明食物無毒無害:
“快吃吧,主人~”
“這些是從哪里來的喵……”
一向不喜歡說話帶尾音的海琳娜,在這極大的震撼下,也免不了拖長了聲調。莫說是吃,就連看一眼,似乎也是莫大的罪過。她顫抖著拿起一塊面包——面包烤得金黃酥脆,上面還沾著香噴噴的調味汁,光是聞到就幸福得快要昏過去了。她閉上眼睛,從上面咬下一口——愉悅與滿足感宛如河流般蜿蜒流進心房,短暫地驅散了一切雜念。她還從來沒吃過這麽美味的面包呢!
“嗚嗯……”
當然,長期以來不得不察言觀色的小三花,在咀嚼了一陣後,也終於在腦子里盤算明白了。這些食物的來路絕對談不上“正當”,可即使是違心,她也寧願享受這快樂。是啊,要是好人能有好報,自己又為什麽會淪為誰都能踩上一腳的“垃圾桶”呢?這座城市又為何有那麽多窮困的人呢?越是咀嚼,這憤懣就越在心中燃燒——歡愉與幸福同回憶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進而將那本就不甚牢靠的枷鎖掙開。
“反正都要被那些人倒掉,於是我就順便‘借走’了,嘿嘿。”
少女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輕松地說起了這些珍饈美味的來源。海琳娜自然知道她所指的,正是那些夜夜笙歌的,屬於“上流階層”的高檔場所——即使是剩菜折籮,也是難得一嘗的滋味。她品味完那片面包,第二次下手時也不再猶豫,直接抓起了一塊肉排,從上面“哢嚓”一聲咬下一口。鮮美的肉汁在唇齒間沁潤著,而得以滿足的自己,也終於產生了一絲輕微的不安:
“他們沒有發現你嗎?”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不過現在,她已經將神秘少女視作了自己的同一戰線。畢竟,若是要謀害自己,在河岸就該動手了。她的耳朵跳動著,尾巴也在身後搖個不停,輕蹭著墻面。而在這時,她也才發現,對面的少女居然沒有尾巴。
“咦?噢……”
不過,少女已經觀察了許久,而海琳娜卻急著享用佳肴,直到此刻才有所察覺。顯然,少女對這一切並不感到詫異,在觀察後便很平靜地認可了事實。海琳娜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這回倒是輪到自己想不明白了:
“咦,你為什麽……沒有尾巴?”
常識告訴自己,一個“人”,不論是生活在帝國境內的種族,還是像沃爾夫蘭那樣的鄰國,毛茸茸的耳朵與尾巴,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而現在,在微弱的月光下,面前的少女所呈現出的反常,也終於得以察覺。
“是呢,似乎這里的人們,都有毛耳朵和尾巴……可是我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麽和你們不一樣……唔姆……”
少女若有所思地沈吟著,而海琳娜也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表情——像是洞察一切,任何問題都難不倒她,可卻又單純得像嬰兒一樣,降生在世界上,不帶有一絲多余的回憶。
“我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然後就是火啊、風啊……似乎想起了很多事,又忘掉了……最後沿著河,就這麽一直漂流,醒來就看到你了。”
少女剛回憶完自己這支離破碎的經歷,毫無厘頭地從籃子里取出一串葡萄,取下了幾顆後,又選出了幾顆最為飽滿的,雙手捧著遞給了海琳娜:
“所以,既然第一眼就看見了,那你就是我的主人啦!畢竟現在我什麽也不明白,當然要聽主人的話呢”
“原來是這樣喵……”
解決了口腹之欲,順帶聽完了少女沒頭沒腦的陳述,海琳娜也算是明白了過來。她想起了今天在學校看到的新聞,在城市郊區有一顆隕石墜落在森林里,引發了火災——如此看來,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神秘少女,或許和這件事情有些關聯。
“星星……星……”
在無數個夜晚,她也曾對著天空祈願——單純的,不指望任何回報的小小願望。如今,一顆星星卻以如此戲劇的方式降臨——不論面前的少女是不是星星的化身,此時此刻,她的存在已然成為了這個灰暗日子里最大的欣慰。她伸出手,想要觸碰少女的臉頰,而少女也將臉頰湊了過來,任由她的手指撫過發梢,摩挲著自己的臉蛋:
“嘿嘿,主人喜歡嗎?”
“喜歡……”
海琳娜第一次獲得了這樣的權利——不受限制地,向他人表露自己喜愛的權利;無需顧忌的,能夠主動觸碰他人身體的權利。原本等待她的只有冷眼和拳腳,要麽就是遙遠且嚴苛的審視。
視線逐漸變得模糊,而她的臉上卻溢滿了笑容。
“那麽,主人是為什麽哭泣的呢?”
少女眨著眼睛,將那天真的目光,望向了海琳娜的眼睛。
“嗯,我會說的,會說的……”
海琳娜抱住了少女,將臉埋在了她的頸窩里。體溫伴隨著身體上獨特的氣息,撲進了她的鼻腔。她不再擔心了,不用再憂懼自己的真心會成為別人嘲笑的理由。
5
“噢,原來如此……”
少女抱著雙腿,坐在海琳娜狹窄住處的床上,聽她斷斷續續,幾次泣不成聲地講完了自己的事,眼睛里不免也流露出些許感傷。或許她還沒法完全理解許許多多的概念,但話語里洋溢著的情緒,卻是切切實實地收到了。被自己稱為“主人”的少女,第一眼看到並相識,遵循著本能而依賴上的存在,竟然每一日都在這樣的不堪里度過。她談不上惋惜或是憤怒,因為現在的自己也是空無一物;不過,胸膛內強烈的沖動,又讓她想要做點什麽。
“不哭哦,我的主人。”
她抱住了小三花的腦袋,輕輕磨蹭著。海琳娜從喉嚨里發出舒服的嗚嚕聲,一邊抽著鼻子,一邊用同樣的輕蹭回應著,那條毛茸茸的尾巴,也悄然搭在了少女的手腕上。
“嗚……實在是不想去了……”
只有在這時,海琳娜才願意吐露自己壓抑已久的心聲。她承受了太多這個年紀不該承擔的東西:拮據、困頓、白眼,還有這座繁華城市中無處不在的,尖刺般的惡意。可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來這里上學,也是好不容易爭取來的結果。母親幾乎是筋疲力盡,可在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還是露出了笑容。她不敢辜負身後的目光,因為這一步,已經寄托了太多的期待了。
“那麽,我替主人去呢?”
少女眨著眼睛,又冒出來一個點子。
“不不不不……這怎麽可以!你沒有耳朵和尾巴,會被發現的!”
海琳娜幾乎是驚叫著,試圖否決這個點子。是啊,自己僅僅是因為毛色不純,就受到了那麽多白眼;若是這位初次見面的少女替代自己去,恐怕更是兇多吉少。她寧可少女什麽都不做,也好過替自己承受這灰暗的日常。
“沒關系的,主人~”
少女狡黠地笑著,不知從什麽地方掏出兩樣物件。海琳娜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條假尾巴和一對頭飾。她頓時吃了一驚:兩人悄悄享用完佳肴之後,從“另一邊”回來的路上,確實有一家飾品店,里面也出售假發、假尾與頭飾之類的物件。她只顧著注意少女如何“借”來一身衣裙,卻沒注意到她何時弄來了這些東西。不過顯然世俗的規矩約束不住她,這一切發生得悄無聲息,待到反應過來便是既成事實了。
“不過,這是白色的呢……”
通常來說,店面里出售的這類飾品,都是純色,尤其以純白為多。畢竟飾品是用來遮醜的,也不會有人特意去定制一條雜色的尾巴。可若是要“冒名頂替”,白色的尾巴又怎能應付呢?
“沒關系,主人交給我就行了。”少女自信地拍了拍胸脯。
於是,海琳娜便親眼見證了這位神秘少女的操作:換下的校服與內衣,擦過身體的毛巾,還有她的書包——那些不起眼的,從自己身上脫落的毛發,就這麽被她一點點收集起來,直到團成了一個毛球。收集完後,少女又分出一縷縷的,顏色混雜均勻的毛發,隨後便將它們靈巧地插入了尾巴與耳朵表面的空隙里。不過一陣,在她精巧的手法下,這根白色的尾巴已經“初具雛形”,至少乍一看,與自己的尾巴沒有太大區別了。
“太厲害了……”
這並不覆雜的點子,她卻完全沒有想到。直到此刻,她才對河岸邊那油然而生的,本能的畏懼感有了更清晰的認識——這位神秘的少女,確實是和自己,和這里的居民都不一樣的,截然不同的生靈。她似乎沒有特殊的能力,也從未展現過魔法之類的技術,可她那狡黠的微笑下,卻隱藏著難以猜透的靈魂。
“話說,雖然我知道主人的名字,但主人還沒有給我起名字呢。”
“編織”完尾巴與貓耳頭飾的少女,又提出了新的請求:
“雖然明天會暫時扮演主人的角色,但果然還是想要一個單獨的稱呼。”
她又用那灼熱的目光,直視著海琳娜。不過這一次,海琳娜沒有避開了。
“綺羅星,喵嗚……可以嗎?”
“可以哦,謝謝主人——!”
海琳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被歡欣雀躍的少女撲在了床頭。她那輕柔的呼吸正拍打著臉頰和頸窩,留下一絲絲微甜的暖意。或許少女還不甚明白,只是因得到名字而喜悅;可這個名字,對海琳娜而言,卻是守望過漫長歲月的,小小願望的凝結。
綺羅星,自西而升,沈降至日出的東方。那顆故事書上的星星,曾落在少女的枕邊,化作她聆聽到的優美旋律。而如今,這顆星星,也落在了自己身邊。
哪怕是一日,哪怕,只有一日……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