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月谷紀事(1):電視機小姐的歷史課堂 (Pixiv member : 奥丁堡亲王)
大離散之後的第三百個年頭,由普利茅斯出發的一支難民隊伍首次發現了紅月谷。四周綿延高聳的山脈將風暴和其他毀滅性的天災阻隔在谷地之外,一條未受污染的河流穿行其間,為瀕臨崩潰的難民們帶來了生命的希望。
往後的一百年里,不斷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幸存者抵達此地並定居下來。在其文明頂盛之時,人類從未將這個不起眼的山谷繪入任何一張地圖,而當高樓大廈盡成廢墟時,這里反而成為了最後的庇護所。
大離散使人類失去了他們曾經擁有的絕大部分尖端技術,文明幾乎倒退到了農業時代,個別區域的幸存者團體甚至只能以部落的形式存在,刀耕火種和狩獵再度成為維生的唯一手段。紅月谷無疑也受到了技術倒退的折磨,有限的土地、極端落後的生產力和短時間的人口激增導向了一個必然的結果:饑荒、混亂,以及內戰。
同樣的劇目在大離散前的數千年里曾反覆上演,紅月谷也未能幸免。因此我們也就迎來了第一個僭主時代。在混亂中崛起的第一位統治者名為克勞迪,他糾集起一群暴徒開始了他的統治。克勞迪並沒有為紅月谷設下任何具體的規則,混亂的局面也沒有任何好轉,他的爪牙只為保護自身而存在,沒有政府,沒有法律,沒有稅收,只有肆無忌憚的劫掠。
因此,克勞迪及其爪牙不到三年就被推翻,提比略割下克勞迪的頭顱,在幾個月內統一了紅月谷內分裂的派系,開啟了第二個僭主時代。提比略的統治幾乎完全是克勞迪的反面,他建立起絕對的秩序,並頒布了《紅月法典》。這法典中只有一條法律:犯罪者死。
提比略以絕對的公正與殘酷來執行這條法律,任何違反規定的人,無論主觀、不分首從一律處死,即便是提比略的至親也不例外。殘酷的法律在短時間內遏止了原本混亂與動蕩的社會風氣,高漲的犯罪率也被壓到極低的水平。在第二僭主時代的前十年,紅月谷的居民們尚且還能戰戰兢兢地遠離法律的制裁。但後十年愈發繁瑣的罪名與唯一死刑讓人民的忍耐到達了極限,提比略的一名副手在自己唯一的女兒不小心違法之後,拒絕將她處死,反而發起叛亂。
憤怒的人群沖進提比略的寢宮,這位公正的僭主冷靜地迎接了這些反抗者,他走到人群中間,宣布自己犯下了未能制止暴亂的罪行,旋即飲劍自盡。提比略死後,他的副手們為了爭奪權力展開了一場短促而血腥的內戰,犯罪與混亂重新統治了紅月谷,在人們開始懷念提比略時,內戰的勝利者也終於成功角逐而出。
尼祿在軍隊的擁戴下得以稱王,他吸取了前兩位僭主的失敗經驗,恢覆了許多在大離散前就已經被廢止的肉刑,比如在罪犯的臉上刺青、用烙鐵燙下印跡,比如割裂肢體、造成永久的殘疾......為了對應不同的犯罪嚴重程度,死刑也從克勞迪時期簡單的斬首變得更為覆雜,許多漫長而痛苦的折磨方式被尼祿從歷史的灰燼里重新啟用。他還改變了克勞迪時期一律平等的做法,將自己的幫手和盟友冊封為貴族,而將戰敗者貶為奴隸。
在哀嚎與鮮血中,尼祿與他的後繼者統治了長達二百年的歷程,直到第十七位冠以尼祿之名的暴君被奴隸起義推翻,這個第三僭主時代才告終結。奴隸起義的領袖奧勒良在革命成功之後被推舉為執政官,他廢止了奴隸與貴族制度,重申了人人平等的原則,隨後開始對舊律法的改造。
“持劍者”、“立法者”奧勒良一世在因反對暴政被貶為奴隸前曾經是一名歷史學者,因此他總是從歷史中吸取,在幾年的研究與試驗後,他宣布自己成功找出了一種“具有足夠的威懾與教育意義,不會留下永久傷害也不會在社會引起恐怖氛圍”的處罰:
打屁股。
這種體罰方式在大離散前的數千年里曾廣泛存在於各種文明中,從家庭教育的方式到一種足以致命的酷刑,甚或某種調情的手段,具有極其廣泛的跨度和靈活的定義。議員對這項羞恥的古老刑罰感到困惑和擔憂,即便是執政官也不能強行通過法律。
在接受元老院的質詢時,奧勒良解釋稱,他從是家庭教育而非酷刑的那一端考慮打屁股這一刑罰的:“社會這一大共同體是無數個家庭小共同體的集成和延伸,我認為社會的教育也是家庭教育的延伸。正當的家庭教育應使孩童遵守法律、避免犯罪,而如果一個成年人仍要違反法律的規定,那就說明他並沒有接受足夠的家庭教育,理應由社會的教育加以補足。這也是為什麽一個法律意義上的成年人可以甚至比未成年更適合接受打屁股這一懲罰。如果他對這種對付頑童的懲罰感到羞恥,那麽便能夠對自己的錯誤進行反思。而其他人也可以從打屁股中得到警示教育,而不會因為過於殘酷的刑罰而反過來同情犯罪者......”
奧勒良的演講戛然而止,他的動作靜止在那個慷慨激昂的姿勢,然後整個畫面不斷縮小、最終消失,切回了桌面上那幅水藻茂盛的風景壁紙。
“您好像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需要提問嗎?”
一個像素組成的簡陋表情動畫浮現在壁紙上。
“不,怎麽說呢......”
我盯著面前那台覆古的顯像管電視機,微微張嘴。是的,這種上世紀風格的老電視已經很少見了,巨大的體積、粗長的交叉電線和凸起的狹窄屏幕......但這些都不是最值得吐槽的點,真正的問題在這台老電視機的下面,用金屬管和許多導線連接著的東西,那貌似是一位人類女性的身體。
“請問我的身體有什麽問題嗎?”
電視機小姐困惑地問道,屏幕上也顯示出相應的表情。沒錯,她的腦袋是一台電視機,而且她那溫柔的嗓音正從電視機兩側的音響里傳出。
“之前就一直很想問了......那個......您是機器人嗎?”
我小心翼翼地提出疑問。這是我來到這里的第三天,而面前這位電視機小姐是我唯一見過的“人類”。如果她口中的大離散是真的話,這個世界的人類是不是已經滅絕了,又或者被這些AI電視人所統治著呢?畢竟把打屁股當作主要刑罰寫進法典就很像是某些擁有奇特XP系統的惡趣味AI的手筆。
“真是失禮啊,我可是法律意義上的生物人。”
電視機上彈出一個巨大的憤怒表情,幾乎要把整個屏幕都填滿了。電視機小姐雙手叉著腰,十分不滿地對我抱怨:
“真是的,像您的這種言論可是能構成人格侮辱的,如果我認真提告的話,按照《治安管理條例》判個一級警告性懲罰都沒問題。”
“非常抱歉!”
雖然不知道那個一級警告性懲罰到底是什麽,但直覺告訴我還是及時認慫比較好。
“哼哼......”
帶著輕微的電子鼻音,電視機小姐的表情又換成了一個小一號的笑臉,
“我接受您的道歉。畢竟您還沒有接受過完整的社會化教育,就像剛出生的孩子一樣,直接對您以法律要求的確不太合適。”
“這話聽著像我是什麽反社會人格似的,最起碼的是非觀念我還是有的......”
我嘟囔了幾聲。
“是非觀念?紅月谷滿五歲的兒童都知道不要隨便詢問對方的種族,尤其不要使用機器人這種充滿種族主義色彩的惡臭詞匯。”
電視機小姐重重地敲了敲隔在我倆之間的鋼化玻璃,這是我第一次覺得這東西是在保護我。接著,她又苦口婆心地解釋道: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就叫她們合成人。您和我說機器人只是人格侮辱,但要是在合成人面前提這個詞的話......那可就,不被當場打個半死都是好的。如果碰巧是非常有素質的合成人,把您扭送去治安法院至少得判個七日監禁。”
“監禁?你們還有這麽正常的處罰?聽起來感覺比打屁股強。”
“是什麽給了您在監禁期間不用被打屁股的錯覺?”
電視機小姐歪了歪腦袋,切換成一個恐嚇的表情,
“像您這樣種族歧視的壞蛋肯定會得到特殊照顧。”
“那個,其實我一直支持種族平等來著。”
我努力擺出一個真摯的表情。
“您最好是。”
屏幕上是帶著威脅意味的微笑。
“但是......那個.......腦袋上頂個......真的很像是機、不不,合成人啊。”
在電視機小姐的提醒下,我及時糾正了自己的語言習慣。
“哦,您說這個啊,這是最近流行的覆古風格。”
對面的女士敲了敲自己的電視機腦袋,十分驕傲地說道,
“這可是全手工定制的頭部替換件,大師級作品,模仿的是遠古時期的三色視頻信號接收讀取一體機,沒見過吧?”
“什麽機?”
“三色視頻信號接收讀取一體機。”
電視機小姐十分順溜地說出了那個極其覆雜的超長詞匯,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繁瑣,還頗有幾分驕傲的意味。
“三色視頻……為什麽不叫電視機?”
在舌頭打結前,我果斷放棄了覆讀這個單詞的嘗試。
“電視機.......是什麽?”
屏幕上的表情變成了一個問號。
“就您脖子以上的那個。”
“電......視......機?”
我不知道這個詞哪里刺激到了電視機小姐,只見她的屏幕上不斷浮現噪點和亂碼,隱隱約約還有幾縷白煙從頂部的縫隙中冒了出來。
不會爆炸吧?帶著這個擔憂,我拖著我的板凳往後挪了幾步,寄希望於鋼化玻璃的質量。而電視機小姐此時好像也聽不見我說的話,只能看見她顫巍巍地伸出手,在腦袋上胡亂摸索著,最後不小心按下了關機鍵。
Biu的一聲,整個屏幕在一道白光中熄滅了,陷入了徹底的黑暗。電視機小姐的動作也為之一滯,整個人以一個半傾斜的滑稽姿勢定格在那里,仿佛被人按下了時間的停止鍵。
話說,這樣算自殺麽?還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我沒注意到,電視機小姐的手指又顫抖了一下,伴隨著熟悉的開機音,那個粗糙的像素表情又出現在了我的面前。讓我也是松了口氣,雖然我還挺怕這家夥的,但這幾天來只有她會陪我聊天,要是電視機小姐真出了什麽意外,多少也有些舍不得。
“別緊張,我沒什麽事,只是緊急重啟了一下思維輔助裝置。我的數據庫功能有些老了,大規模檢索的時候總是出故障。”
電視機小姐解釋了一下,接著撲到玻璃墻前,屏幕上浮出一個充滿興趣的表情,
“我剛剛找到了電視機這個詞的出處,一名兩百年前的學者曾經用它來形容大離散前的一種機械裝置,但是後世一直沒有弄清具體定義。”
電視機小姐有些興奮地在鋼化玻璃前來回踱步,雖然腦袋只是個電視機,但我卻總能感覺到她那充滿侵略性的視線,仿佛X光一般刺穿我的皮膚,直達血肉深處。
“請、請問這個詞有什麽問題嗎?”
我已經不自覺地縮到了房間的角落里。
“電視機其實指的是某種型號的三色視頻信號接收讀取一體機,還從來沒人提出過類似的假設。但是仔細想想也有幾分道理,我能就此寫一整本書。”
電視機小姐的屏幕上是一個類似寶箱的表情,
“雖然可能性極低,但您之前說的.......有關您是大離散之前的古人這件事,或許未必是謊言?”
“原來之前你就沒相信過我啊?”
這讓我頓時感覺有些受傷,
“不是都用你那個什麽測謊功能確認過了嗎?”
“測謊只能驗證您有沒有說謊,但不能保證回答的實際真實性。畢竟有些人能發自內心地相信一加一等於三。”
電視機小姐給我放了一段測謊儀原理的科普,
“之前有個探索隊的成員因為事故造成大腦損傷,導致他堅信自己其實是天使轉世,趁著護士不注意的時候從十二樓的窗戶跳了下去。”
“然後呢?”
“然後變成了一灘噴濺狀的血肉混合物。”
“呃......所以你之前一直都懷疑我是神經病?這算不算是一種歧視?”
我試圖抓住機會利用規則反擊。
“這是合理的醫學建議,如果您繼續死纏不放的話,那就屬於醫鬧。按照《治安管理條例》,拒絕合理的醫學建議,語言攻擊醫護人員,將構成.......”
電視機小姐的屏幕上立刻開始放送相關法條和警示案例,醫鬧犯扭曲的哭臉和傷痕累累的屁股形成了極其恐怖的反差,嚇得我連忙噤聲。
“總之,等DNA分析成果出來之後,我們就能知道真相了。大離散對環境造成了嚴重的輻射污染,這種污染也或多或少地體現在幸存者的基因里。如果您真的是大離散之前的古代人,那意味您的基因序列將比我們完整和幹凈許多。”
電視機小姐的臉上正旋轉著雙螺旋的圖案,她稍微停頓了一下,
“這將在科研工作上引起顛覆性的變化。”
“古代人的基因很重要嗎?”
我試探著問道。
“如果有一個真正的未受污染的基因系列,那我......那紅月谷的許多深受基因病折磨的患者都將得到救贖的機會.......”
不知怎的,電視機小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消沈,
“前提是,您的血液樣本能通過傳染病檢疫。”
“那是什麽?”
“外來者的身上可能帶有我們未曾見過的病毒,所謂的古代人就更覆雜了。紅月谷對外封閉了幾百年,你身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感冒在這里也有可能變成一場大屠殺......我們不能冒這個風險。因此,把你帶回來的那隊探索隊成員也都分別被隔離觀察了,如果檢疫未通過.......”
“會怎麽樣?”
我的心里翻湧著不安的情感。
“我會和他們一起自願流放,以保衛紅月谷的安全。”
電視機小姐稍微側過腦袋,接著又轉向我,
“至於您的命運,會依病毒的威脅程度在驅逐出境和就地銷毀之間徘徊。”
“那還真是......”
我嘆了口氣,垂下腦袋。感覺人生已經失去了意義。早知道就不去擔心什麽打屁股的法律了,這下連能不能活著都是個問題。
“您也不用過於擔心,我認為您大概率是能通過檢疫的。”
似乎是察覺到我的情緒低落,電視機小姐連忙安慰道。
“為什麽?”
我稍微擡起了一點頭。
“我的抵抗力比普通人弱很多,既然我在采集您的血液樣本的時候都沒有被感染......那麽,其他人應該更不需要擔心了。”
電視機小姐把屏幕貼在玻璃上,輕聲說道。
“你的抵抗力為什麽......”
難道也是因為所謂的基因病才不得不把腦袋用電視機罩起來嗎?這麽一想的話,我之前的言論的確是挺過分的。一種名為內疚的情感開始發酵。
“您之前不是問我是不是機器人嗎......”
電視機小姐突然轉移了話題,然後開始解胸前的扣子,
“現在我就讓您看看真實的樣子。”
還沒等我出聲阻止,她就已經完全掀開了襯衫的領口,但接下來並非是想象中的香艷畫面,反而令人覺得毛骨悚然。伴隨著一聲哢噠,電視機小姐胸前白皙的皮膚也沿著微不可見的中線向兩邊掀起,然後是皮下的黑色金屬層結構。
敞開的胸口之後是一層層互相嵌套的覆雜機構,四周點綴著各種細密的管線和信號燈,如同脈搏一般富有節奏地明明滅滅。而這些精密機械的中心是,一個胎兒。
那是個疑似發育未完全的畸形胎兒,插滿令人頭皮發麻的管線,浸泡在充滿淡綠色液體的玻璃罐里。她的腦袋占到身體的三分之二,肢體嚴重萎縮,仿佛幾根肉芽。胎兒的眼睛被厚重的瓣膜覆蓋著無法睜開,而她的心臟卻暴露在身體之外,由一個特質的塑料罩子保護著,脆弱而頑強地跳動。
“可怕嗎?”
罐中的胎兒像是睡著了一樣,而電視機小姐的聲音從上方的音響里傳了出來。她持續靠近,幾乎將敞開的胸口完全貼在了玻璃上,等待著我露出恐懼的表情,或者對她惡言相向。雖然這個場景對我來說的確非常可怕,但要是就這麽躲開的話,我將無法原諒自己。
電視機小姐的本來面目激起了我那廉價的同情,我下意識地走上前去,向那個頑強的胎兒靠近,直到玻璃將我們隔開。我聽到一陣平緩的震動,像是遙遠的鼓聲,但我清楚那只是我自己的心跳。
“真了不起。”
我輕聲說道。
“什—麽?”
電視機小姐的電子合成音出現了片刻的卡頓。
“你啊,我說的是你。活著本身就很了不起,不是嗎?”
聽見我的回答,電視機小姐陷入了短暫的沈默,我聽見電流的噪音在她的音響里回蕩,但她始終沒有說話。在我以為她又一次死機的時候,她忽然以我難以想象的速度退了出去,像是有些害羞似地抱住胸口,不讓我在看見真實的她。
“本來......本來還以為你會說些失禮的話,那樣的話就能給你加個歧視殘疾人的罪行,隨便判十天半個月的監禁,一天三頓打的那種。”
電視機小姐的音量不自覺地縮小。
“所以是釣魚執法嗎?”
我故作誇張地捂住胸口,心有余悸地說道,
“沒有什麽規定來約束一下這類行為嗎?
“那個......您是機器人嗎?”
“這......這聽起來怎麽像是我自己的聲音?”
我下意識地擦了把冷汗。
“沒錯,是我保留下來的錄音證據。”
電視機小姐擺脫了剛才的消沈,得意洋洋地說道,她還特意舉起手,在空中做出了一個充滿力量感的抽打動作,讓我的屁股不由地產生了幻痛,
“等你通過檢疫,我就去提告侮辱罪,然後申請親自執行。”
“唔......”
我突然覺得好像未來也不是很有盼頭。
·在狠狠地威脅與恐嚇過我之後,電視機小姐好像已經排解了心中的煩惱,哼著不知名的小曲離開了。嗯,很難聽。那些輔助裝置似乎並不治療五音不全。
“活著本身就很了不起......”
隱約能聽到我的聲音從哪里傳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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