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檸陌寒 #8 第七章 囹圄間微光未熄,酒樓外夜色如影 (Pixiv member : Akame)
“因為北檸姑娘你,確實就不像個罪犯。”
北檸沒料到石勇會這麽回答,她用疑問的眼神看過去,但對方沒有回避,反而認真地微微點頭。
北檸臉紅了,言語中帶著一絲期待:“那……你會和縣令大人說嗎?”
石勇沒有說話。短暫的沈默後,他聳了聳肩:“我一個小衙役,人微言輕,縣令大人怎麽會有興趣聽我這沒有根據的話呢?”
“噢……”聽完石勇的話,北檸原本燃起希望的眼神又重新黯淡了下去。
石勇本來想說些別的鼓勵下北檸,沒想到北檸卻說:“沒關系,想來也是如此,縣令大人想必已經認定我是黑月教的亂黨了,哪怕再向他申辯,也不可能相信吧。”
說完,北檸翻身朝內,好讓石勇看不到她的臉。她緊緊閉著嘴,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石勇坐在床邊,一時語塞。
“不過還是謝謝你。”北檸低聲說。“你是這里唯一一個相信我的人。”
空氣陷入了靜寂。不知為何,石勇突然想安慰下她,但最後也沒有能夠開口。這個少女確實與眾不同,她的秀發有著其他女子都沒有的柔順,甚至能夠嗅到些許清香,午前溫暖的陽光灑落在她白皙的肌膚上,就如同冬陽下晶瑩的白雪,原來這世上真有膚若凝脂的女子,石勇心中暗暗嘆道。
然而,這樣嬌弱動人的女孩,卻在公堂上被打腫了屁股,囚禁在這低矮陰森的牢房中,很難不讓人心生惻隱之心。不過,石勇同情北檸的原因並不只是她長得好看,而是從她的舉止氣質中,石勇認為她不會是那些作惡多端的黑月教黨羽。
還有一個原因,不過他不想承認。那就是北檸就是被他親手抓到公堂受審的,而在縣令下令行刑後,也是他親手脫掉了北檸的裙子,然後冷眼看著她在官府的法板下哭喊不已。
遇見北檸的那個下午,他正在集市巡邏,因為數日前縣令下令嚴查城內亂黨。抓走北檸,僅僅是因為她穿的衣服太過奇怪,再加上幾日的追查毫無進展,索性就把她當做嫌犯帶走了。
去縣衙的一路上,北檸都表現得很聽話,渾然不知到公堂會發生什麽。她以為差吏把她當成了走丟的小姑娘,卻不知其實是把她當成罪犯嚴刑審問。每每想到這點,石勇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這些都是上面的意思。石勇不時會安慰自己,我只是個衙役,只是官府里隨處可見的一枚沙礫,只是在奉命行事。但每次看到北檸的眼神,藏在深處的愧疚感就會蔓延出來,他總感覺有無數只手從心底的陰影中伸出來,不停地抓撓著他的胸口。
北檸和別人不同,她的眼神是毫無掩飾的,和這個利益糾葛的骯臟世界顯得格格不入。
自己有多久沒遇見過這麽純粹的人了?
大概從踏進官府大門開始,就再也沒有過了吧。
“北檸姑娘。”石勇突然打破了寂靜。
“啊?”北檸擡起頭,眼睛有些紅腫。
“事情還沒到那個地步。”石勇壓低聲音,“我想,師爺和縣令大人可能並沒有認定你是亂黨。”
“誒,可是……”北檸驚訝到差點起身,但石勇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趴回去,手指放到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這些話我本不該告訴你。”石勇神色有些凝重,“你在堂上的證物有蹊蹺,柳師爺認為你應該不是黑月教的教眾。不過,應該也沒有認定。”
北檸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起來,急切地問道:“那縣令大人呢,他相信我是冤枉的嗎?”
“還不知道。”石勇搖了搖頭,“但是師爺是大人的好友,他們相識很多年了,據我的了解,大人是會聽取柳師爺的意見的。”
還有機會。北檸感到了久違的希望,這幾日的委屈和突如其來的喜悅一同湧上心頭,北檸終於忍耐不住,趴在胳膊上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石勇沒有阻止她,只是靜靜地坐在旁邊。北檸毫無顧慮地哭泣著,仿佛要把所有悲傷和委屈都釋放掉一般。石勇想摸摸她的頭,卻發現自己的手已經粗糙而磨出了厚繭,已然全無當年書生的影子了。
不知過了多久,北檸感覺自己哭盡了力氣。她擡起頭,溫熙的陽光正灑落在她的臉龐上。
“你看,哪怕在這暗無天日牢內,也終歸還是見到陽光啊。”石勇擡頭,喃喃說道。
北檸沈默了半晌,咬緊嘴唇擦掉眼淚:“謝謝你,石大哥,今天你真是救了我。後面的受審我會堅持過去的,哪怕受到再多刑罰,我一定要讓大家相信,我是冤枉的。”
石勇有些驚異於北檸的話,但很快便欣慰地笑了:“不用客氣,北檸姑娘。”
說罷便轉過身去,起身走出牢房。北檸似乎還聽到了一句什麽,但聲音很小沒能聽清,待她回過神時,對方早已穿過監獄的過道,沒了身影。
入秋後,臨溪的天氣就總是陰晴不定。
剛才還晴空萬里,轉瞬間就陰雲密布,烏黑的雲如同藏匿著的千軍萬馬,向整個城市壓下來。
石勇快步走在縣衙後院的小路上,遇到幾個熟人,他禮貌性地堆上笑容打了招呼,隨後便沈下臉繼續行走。
他感覺身上似乎有副擔子,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但胸腔里的血液卻久違地翻滾起來,產生了躍躍欲試的興奮感。
他有一個計劃。這個計劃如果順利,應該能救北檸。
但這個計劃也充滿了危險,如果被發現,自己很有可能會被撤職,甚至鋃鐺入獄,父母也會被鄰里鄉親嘲笑貶低一輩子。
盡管如此,石勇還是決定去做。五年前,自己丟下書本成為衙役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成功丟掉了夢想,成為了一個只看重利益的人,萬事只求明哲保身,絕不做對自己有害的事。衙役是不能有心的,做這一行,為了在利益糾葛和世態炎涼中明哲保身,就必須放棄所有的感情和思考,把自己的位置擺成一枚奉命行事的棋子,至於嫌犯怎樣,不應過問。
他原以為此生都會以一個軀殼的身份在官場隨波逐流下去。可現在,他覺得那顆已經死掉多年的心又重新跳動了起來,給他帶來這個變化的,就是北檸。
她不應該死在這里。石勇腦海中反覆回響著這句話。
“不用客氣,北檸姑娘。”離開時,石勇輕聲說出了後半句:
“你也拯救了我。”
“怎麽突然想起來請我喝酒?”
柳含煙坐在對面,輕搖著手中的蒲扇。他的眼睛顯現出疲態,看起來很多天都沒好好休息。
“這久想必差事繁忙,特意請大哥出來散散心。”石勇在對面陪著笑。“今天我做東,咱們不聊正事,只管喝酒。”
“行。”柳含煙笑道,“咱們也是很久沒這麽坐著喝過酒了。”
石勇和柳含煙私交不錯這件事,在官府里一直是個不小的話題。幾年前,臨溪城外的商道上有盜匪出沒,柳含煙奉命前去調查,帶隊的官差里就有石勇。在路邊村戶挨家盤查時,柳含煙意外地發現石勇做事竟然條理清晰,談吐不俗,而別的衙役幾乎都是粗人,大字不識一個,行事粗放,基本靠蠻力和威脅來辦事。柳含煙很清楚,手底下有個有頭腦能辦事的人至關重要,於是回去後當即提拔石勇為副任捕頭,希望他和經驗老到的邢捕頭一起,成為官府的左膀右臂。當然,在其他衙役眼里,石勇不過是仗著邢捕頭是自己舅舅,再加上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巴結討好了師爺,才能這麽快就爬到副任捕頭的位置,盡管後來石勇確實展現了與眾不同的管理才能,他背後閑言碎語也沒有消停過。
兩人邊喝酒邊閑聊,談笑間,夜色已經降臨,天空披上一層深色的輕紗。
石勇覺得是時候引入話題了,佯裝不經意地問:“說起來柳大哥,那個女孩到底是不是亂黨啊?”
柳含煙被石勇勸了不少酒,臉色有些微醺:“你是說那個叫北檸的姑娘啊?你怎麽打聽起她來了?”
“害。”石勇使了個眼色,“那個小丫頭這麽俊,擱誰看了都有興趣吧。”
“怎麽著,石兄弟還對她有意思?”
“別別別,柳兄你這可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石勇使勁擺手,“老弟我可是縣衙捕快,決不能和一個亂黨同流合污,哪怕是仙女也不行。”
“哈哈哈。”石勇的旁敲側擊果然有效,借著酒勁,柳含煙成功被套進了話里,“石兄弟的性子還是這麽急,不過這次你恐怕想錯了。”
“哦?”石勇端起酒壺,又給柳含煙滿了一杯,“這是啥意思?”
“不瞞你說,這姑娘十有八九不是亂黨。”柳含煙笑道,“石兄弟如果有意還得抓緊啊。”
“柳兄就知道拿我尋開心,來,喝酒。”石勇故作生氣狀,心中卻暗有打算。
看來柳師爺應該是相信北檸的清白的,但這還不夠,最後決定北檸命運的還是縣太爺,還得從師爺這里探探縣令的口風。
“那既然都不是,幹嘛還要再審啊。”石勇擺上一臉不耐煩的表情,“趕緊放了得了,弟兄們也不用多費這麽多活。”
“急什麽?”柳含煙淡淡地笑了笑,“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窮寇勿迫,圍師必闕。”
“……”石勇手攥酒杯,快速地思考這幾個字的含義。“說起來,石兄弟。”石勇回過神來,看到柳含煙正注視著自己,只好本能地閃躲了一下對方的眼神,“你今天和以往確實還挺有不同。”
“哪里哪里。”石勇不自然地笑了笑,“牢里多了個大美妞,想多打聽幾句而已。”
“這就是不同。以我的了解,石老弟是最不喜歡這類閑聞逸事的人了吧。”柳含煙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耐人尋味。“以往過堂的人,不管是富人家的千金,還是藏月閣的名妓,你好像都只是奉命辦事,沒表現出一點額外的興致。今天卻如此有興趣,自是與往常不同。”
石勇感覺自己的臉正在發燒,局促不安的神情也難以掩飾,只好岔開話題:“都說了不聊公務,都怪我帶的壞頭,吃菜吃菜。”
夜深了,酒樓的客人也漸漸散去,石勇送走了柳含煙,借口想喝茶醒醒酒,便獨自留了下來。
窮寇勿迫,圍師必闕。石勇心中升起一絲不詳的感覺,如果他理解的意思和柳含煙相同,那北檸這關恐怕不太好過。
而且,柳師爺似乎察覺到了他有不尋常的心思,不可能再從他口中套話了,這樣一來,唯一的線索就斷了。想到這里,石勇心生煩躁。
“好小子,明天還要當差,你竟然跑來這里喝酒。”
熟悉的聲音在背後想起,石勇回過頭,看到邢捕頭,也是自己的舅舅,正站在身後。
邢捕頭已經年逾花甲,卻還是一副精明強幹的樣子,歷經風霜的臉龐上,花白的胡須仍然淩厲,一看就知道是位堅忍無比的硬漢。
“老舅你不也來了嗎。”石勇從短暫的驚訝中很快平覆過來,側躺在椅子上問道,“怎麽著,讓外甥我請您一杯?”
“臭小子,喝的滿身酒氣,還好意思貧嘴。”邢捕頭沒好氣地坐到對面。由於餐具已被收走,所以他並不知道石勇其實在和別人喝酒。“我告訴你,你要是再這樣到酒樓爛醉,我就去告訴你娘!”
“別別別,告訴她我準沒好下場。”石勇揚了揚手里的杯子,“你看,這不是酒,是茶。不過老舅你怎麽想到來這了?不會也是來喝茶的吧?”
“反了你了!”邢捕頭自知理虧,只好重重拍了拍桌子,石勇連忙給他倒了杯茶。
“我今天查完西城,明天就沒差事了。哪像你這臭小子,過兩天就要上堂了,還在這喝酒!”邢捕頭不依不饒地斥責石勇。
“上堂?”石勇聽到這個詞,心中一怔,“是那個女孩的案子嗎?”
“我怎麽知道是誰,只是接到了安排。”邢捕頭不耐煩地從身邊的布包里拿出一本官府用的名冊,“你自己看。”
石勇趕緊接過冊子,細細看了一遍。看完,一陣陰雲頓時縈繞在心頭。
好快,看這安排,這月十五就要再次提審北檸了,石勇眉頭緊皺。這麽短的時間,北檸的杖傷不一定能養好,然而最大的麻煩還不在於時間,而是當天石勇並沒有排班。
這意味著北檸受審當天,自己沒有資格在場,也就無法控制堂上可能發生的一切事情。雖然師爺應該相信北檸的無辜,但是縣令的心思無從揣摩,最重要的是師爺那句“圍師必闕”,如果他真的如此計劃,北檸即便被判無罪,恐怕也難逃板子責打,她能扛過這一關嗎?
“老舅。”石勇低聲說道。
“怎麽了?”邢捕頭一臉厭煩應了一聲。
“不瞞你說,我還真是來喝酒的。”
邢捕頭正要發作,石勇不緊不慢地接著說道:“這家酒樓的招牌,是十年的女兒紅。”
“今天您敞開喝。我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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