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之上,制度之下 (Pixiv member : Icon)

 那天早上禮堂特別幹凈。

走廊上的地磚擦得一塵不染,每一片都映出天花板上的白光燈。我照例走過那段熟悉的路徑,腳步不快也不慢,像是和這座建築之間存在某種默認協議:你不問,我不逃。


我一直不喜歡禮堂。


不是因為它冷,而是因為它安靜。

那種安靜不是缺少聲音,而是缺少“自己可以發出聲音”的空間。你一開口,哪怕只是一點鞋底摩擦地板的細響,都會被放大、被察覺、被記錄。



八點零五分,我坐到了左側第三排。

按照安排,我們這周是坐在“觀察區A段”。

我和班上幾個女生坐在一起,但我們誰也沒說話。

我們習慣了。


自從CLS系統啟用後,禮堂就不僅僅是禮堂了。

它既是舞台,也是顯示器。

一個人一旦走到那張台上的深藍色椅子前,身體的每一次呼吸都會被拾音,被傳播,被儲存——用於“未來教學參考”。


我聽說過這次是誰。林知夏。高一·C班。數學不及格,連降兩個月。


但我其實並不認識她。

我只記得她好像是那種走路很直的女生,常常不帶書包,頭發有點卷。

不是特別好看,但安靜得讓人記得住。那種人通常不說話,但你總覺得她心里很多。



我們坐在那里的時候,她還沒來。

屏幕上只是學校標志和一句熟悉的藍底白字:


“規範即自由。”


這句話是主任說的,他說過很多遍。

我有時候在廁所都能聽到女生學著他的腔調念出來,像在背古詩。



我不喜歡CLS系統,但我沒說過。

我也不覺得我們應該喜歡。它不是為我們設計的。

它只是存在,像空氣那樣存在,只不過它能錄音、剪輯、標注錯誤、生成語調分析報告。


我曾在教務處見過一份報告——一位學生在台上哭的時候,哭聲被分為五個段落。每一段都有對應的“音色解釋”。


比如:“階段三:尾音泛啞,為真實情緒臨界點,可歸入自然崩潰模式。”


那份報告打印得很幹凈,帶著熱壓痕。我盯著“自然崩潰”這四個字看了好久。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哭也是可以歸類的。



我低頭看了眼校服。褲子今天穿得有點緊,可能是洗完沒拉好。

我不喜歡褲子太緊。那種貼在皮膚上的感覺讓我很不安,就像一層不屬於自己的附加肉。


我想了想林知夏。


她現在應該已經在後面準備了。


每個走上台的人,都要簽過一份“認知知情表”。


我看過那份紙。紙上說:“我知曉第十三條之執行內容,明白此為教育性、非懲罰性體驗,願意配合全程錄制。”


我總覺得那句“教育性、非懲罰性體驗”特別好笑。


可我從來沒笑過。不是不敢,是不想。



八點一十。


一切按順序開始。


第一排的男生把手放在膝蓋上,背挺直。主任從後台走出來。投影燈切換成實況影像,台上的那把深藍色椅子被聚光燈照得毫無遮掩。


台下沒有人說話。


我也沒有。


但我知道,林知夏即將出現。


我不知道她的聲音聽起來是什麽樣子。

我也不知道她哭的時候會不會像報告上說的那樣——“尾音泛啞”。


我只是突然有點冷。褲子貼得更緊了。燈光也有點亮得過頭。


然後,她出現在舞台上






那段路其實很短。


從後台到椅子前,十六步,我之前來彩排過。主任說:“從你走出簾幕後開始,每一步都會被記錄,別拖腳,也別走太快。”


我記得我當時還點了點頭,像是在同意什麽。


現在我站在起點,燈光沒亮,但我能感覺到白色在等我。那種燈不是普通的聚光燈,它是經過調色的,標準白:4700K,校內統稱“公開級”。


它會讓你看上去像病人。膚色偏灰,眼白發黃。你整個人就像一件錯誤被印出來的打印紙,隨時準備被撕掉。



我的手心是濕的。


不是出汗,是冰涼的潮。


我站著不動,背貼著簾子。它是深藍色的絨面布,摸上去有點厚重,我曾經幻想過如果我貼得夠緊,它就能吸走我。


但它什麽都沒做。


只是輕輕垂著,像我自己低垂的手臂。



台下有人咳了一聲,距離我很遠,卻像咳在我耳膜里。


我知道他們在等我。


我也知道,我不能不走。


我試過想象“如果我現在往反方向跑”,但那想象從來都走不遠。不是因為後果,而是因為我知道沒人會真的追我——他們只是會重新整理記錄,標記我為“違抗第十三條·一級”,然後等待下一次執行。


我向前邁了一步。


第一步。腳輕輕踩在地毯上,沒發出聲音。但我知道,CLS已經拾到了我膝蓋關節輕微彈響的頻率。


那是一個人的“抗拒響”。



我繼續走。


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每一步我都想停下。


不是因為怕疼——我其實不怕疼。我怕的是那種被固定的姿勢。

那種趴著的、壓住的、臀部高於一切的姿態。


我練過站姿,也練過長跑,我知道身體的每一個姿態都有含義。

而我將要進入的那個姿勢,是“放棄的姿勢”。是“交出自己”的形狀。



第十二步。


我開始感覺褲子貼在皮膚上越來越緊。


那是一種預知的羞恥感。不是此刻,而是五分鐘後的身體記憶在提前發動。


我甚至聽到了它——那種“啪”的聲音。


不是來自外部,是從我的腦子里發出來的。

像某種延遲響起的回音,從我還沒走到的位置提前彈了回來。



我在第十五步那一瞬,停頓了一下。


台上的藍椅已經在我眼前。


燈亮了。


我看見那只熟悉的手套——象牙白,橡膠材質,掛在椅子邊。


我還看見毛巾。深灰色,疊得很整齊。


還有噴壺、抹布、備用褲子、簽字板、一個回音麥。全套標準配置。


沒有多余的東西,也沒有可以抓住的出口。



我坐下了。


坐下去的那一瞬,椅子是冷的。


我不是立刻趴下。我只是輕輕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在等人喚我名字。


可我知道,不會有人喊我。


我必須自己開始。


我把手伸向褲子腰帶的那一刻,台下響起輕微的動靜。


有人在交頭接耳,有人在拿出紙筆,有人可能開始悄悄錄音。


但沒人發出大聲。因為這不是喧鬧的時刻,這是“制度運行”的安靜階段。


我把腰帶解開,褲子拉低到膝蓋,光裸的臀部暴露在冷光中。


空氣貼上皮膚的那一秒,我感覺自己不再屬於自己。


我趴了下去。


掌心貼在扶手上,胸前貼緊藍布。


臀部微微上翹,後背自然拱起。

這不是我設計的姿態,是幾十個被打過的人用痛苦調整出的“最順服的結構”。



我閉上眼睛,深呼吸。


手打部分即將開始。


我不知道第一下會不會很疼,也不知道我會不會叫出聲。


但我知道,這將是我一生里第一次,以“完整的被觀看者身份”,出現在一個制度的中央。


那是一次剝離。一次再分配。


肉之上,制度之下。


我只是被放上來的器官。




他沒有喊“開始”。


其實根本沒有誰“宣布”這一切。它不需要儀式,它本身就是儀式。


我閉著眼睛,身體前傾,感覺整個椅子的藍色布料都在我的胸前發燙。

屁股暴露在燈光下,沒有遮掩。兩邊皮膚之間被拉開、拉平——一種為擊打優化的開放結構。


我沒有掙紮。

不是因為服從,而是因為我不知道從哪掙起。


然後,那只手落下來了。



啪。


第一下。


那一瞬間,我沒有叫。不是因為不疼,而是身體還沒學會如何回應這種疼。


那種痛不是割,不是抽,也不是灼。它像一枚沒有聲音的子彈,從皮膚最淺處射入,然後在肌肉之間炸成一團緊縮的紅。


我感受到自己屁股上的肉被壓了進去,然後立刻彈出來。


是的,彈出來。


它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樣,被打了之後,還給了他一聲回響。


啪。


空氣也被抽了一口,像在說:“這里,正式開始了。”



第二下,比第一下重。


掌根砸得更低,更靠近尾椎的位置。


我“呃”了一聲,舌尖頂在上顎,試圖把聲音擋在喉嚨里。但還是有一點沖出來。


那聲音像某種動物在地底下叫,聽不出名字,只有痛的形狀。



第三下,我開始覺得屁股不屬於我了。


皮膚已經被打得發熱,空氣一碰上去都像針。


我開始知道什麽叫“羞恥的體溫”——不是臉紅,是後腰以下那一片被當作觀賞肉的皮膚,自己在出汗。


那種汗不是運動帶來的,而是“被圍觀+被打擊”混合出來的冷焦灼感。


我甚至覺得自己在融化。



第四下。


“啪。”


有點偏右,靠近外側,幾乎打到側臀。


我忍不住夾了一下腿。


不是為了逃脫,而是為了藏起來。


但這動作很快被察覺。


“別動。”


他低聲說。聲音不重,但讓我整個人僵住。


我腿又松開,像被電擊過的肌肉。

我的皮膚在哆嗦,屁股在抖,心里有一個地方在反覆撞:“我還在被看。”



第五下落下的那一刻,我徹底哭了。


“嗚……別了……”


我自己也聽見那聲音。


不是喊,也不是尖叫。是哭腔里最軟的那一段,像一只終於認輸的紙動物,在風里折斷了耳朵。


我聽見台下有動靜。


我知道,有人笑了。


也有人在模仿。


但我沒回頭。


我的臉貼在扶手上,發燙,眼淚往下滴,滴在藍色布料上,像某種“認罪的墨水”。


而我——我此刻只剩下一塊肉。


一塊被打了五下的、紅腫的、無法反抗的肉。



我還記得第五下打完之後,我下意識數了一下。


“五下。”


只是五下。


還剩六十五下。


這六十五個數字不是時間單位,而是六十五次羞辱的不同方式。


我不知道哪一下我會崩潰,哪一下我會徹底沈默。


但我知道,我的屁股還在發燙。我的身體還在暴露。


而制度,才剛剛開始




第六下打下來時,我的腰已經不穩了。


我身體的重心往前沖了一下,胸口差點撞到藍椅的把手。


那一擊不只是疼,而是——我開始感受到自己的皮膚正在“變形”。


它不像最初那樣彈回來,而是——陷下去,停留一會兒,再緩慢地、遲鈍地回彈。就像一塊反應遲緩的濕毛巾。


我第一次在腦子里產生了那個詞:


“熟了。”


不是成熟的“熟”,是“食物”的“熟”。


我討厭自己用這個詞。但我控制不住。

因為那就是我屁股給我的反饋——它正在被處理。



第七下。


那一擊很準,偏上,正中我右側臀中部。


啪。


“啊……”我叫了一聲,聲音帶著拉長的鼻音,像布條被扯裂。


我聽到台下有個男生低聲笑了一聲,壓得很低。

但我聽到了。


那一刻我意識到:我的叫聲不是我的聲音,而是他們的背景音。


他們不是“在聽我叫”,他們是用我來襯托自己“被允許觀看”的角色。



我不想再出聲了。


所以第八下落下時,我死死咬住嘴唇。


疼還是疼,但沒出聲。


可是這也沒讓我感覺好過。因為我感覺自己的身體——特別是屁股——在出自己的“聲音”。


那不是用嘴巴發出的,是皮膚直接和空氣對話的“啪”“嗤”“粘”“彈”的組合音。


我像一塊鼓,但鼓手不是我。



第九下、第十下。


我不記得位置了。疼已經連成了一片。


但我記得一種感覺。


我在出汗。不是全身,而是——只有屁股那一塊區域。


那一帶皮膚又紅又脹,打上去的每一掌都像把汗從毛孔里壓出來,然後混著痛感往外冒。


我能感受到汗水沿著我的臀縫滑下來,滴到椅子的坐墊上。


那一瞬我真的,真的,想爬起來跑掉。


不是為了逃避疼,而是我無法接受自己在這樣一個姿態下——流出了這種“羞恥液體”。


它不是眼淚,不是鼻涕,是某種從“被打位置”本身流出的——認輸的體液。



第十一下落下,我喊出了第二次求饒。


不是計劃中的。是條件反射。


“別打了……我真的不行了……”


我語氣很輕,像在請求一個朋友停下來,而不是像在抗議。


但主任沒有停。


他的手只是短暫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


第十二下。


啪。


我哭了。


不是尖叫的那種,而是眼淚控制不住地流出來,聲音卻卡在嗓子里。


就像有人從我身體里拉出一根弦,但不允許我發聲。



我開始想起以前的自己。


那個在走廊里擡頭挺胸走路、答錯問題也不改臉色的我。


我曾經最討厭“認輸”兩個字。


我喜歡贏、喜歡別人說我冷靜、喜歡別人說“林知夏不是那種容易哭的女生”。


可現在,我趴在這個椅子上,褲子拉在膝蓋以下,屁股被打得通紅、出汗、顫抖,我哭了兩次,求饒一次,還聽見自己身體在發出“啪”的回音。


我不是“容易哭的女生”。


我是已經學會了怎麽哭給制度看的人。



第十三下、第十四下。


我沒數。只是覺得世界越來越模糊。


燈光太亮,皮膚太熱,屁股太痛,羞恥太滿。


我唯一知道的是:


我沒有反抗。

因為反抗已經不再是“是否要做”的問題。

是“還剩下什麽可以用來反抗”的問題。


而我,好像什麽都沒剩下。


只剩下一張被打了十四下的屁股,一條還沒掉到底的褲子,和一個聲音越來越輕的自己




第十五下打在中間,最正的位置。


我感覺整塊皮膚被拍得凹下去,然後起了一個比原來更高的包。


那個“包”不是傷口,是熱漲。


我不敢相信皮膚居然可以“鼓起來”。


它就像被某種看不見的氣體吹進了肉里,每一下都更漲一點。

我甚至有種錯覺:下一下如果再打得重一點,我的屁股可能會——爆開。


不是流血那種“爆”,而是像熱得發漲的塑料袋,在高溫下被啪地脹裂。



第十六下。


啪。


我沒出聲。

因為我腦子里正在處理別的事。


我在想:我現在的屁股是什麽顏色?


紅,當然是紅的。但——是哪種紅?


是偏紫的紅?還是像被太陽曬後的火燒雲?


我忍不住想象:如果有一面鏡子,我現在會不會看見自己的屁股像一片成熟的果實——鮮艷、鼓脹、汗水斑駁——但所有人看著的,不是它的成熟,而是它的軟弱。



第十七、十八、十九下。


我不太記得順序了。


但我記得聲音。


那聲音變了。


從最開始的“啪”,變成了“嗤”——像皮膚在出油,又被打出水。


我的屁股好像在和手掌“粘”在一起。


每一巴掌下去,都要粘一下,再抽走。

發出那種讓人臉紅的、黏黏的、尷尬的、像身體私密部位摩擦時才會產生的聲音。


我覺得那聲音在台下一定特別清楚。


他們一定聽見了。


他們一定有人開始小聲模仿了。


但我不敢睜眼。


我怕我一睜眼,就會看見某個女生伸出手指,對著我剛才被打的位置,笑著學:“啪啪”


我怕我會聽見她們說:“你聽,林知夏的屁股在哭。”



第二十下。


我動了。


不是逃,而是被打得身體往上縮了一下。


臀部收緊,腰弓起,像一只本能地要保護自己的動物。


但我馬上被壓住。


主任的手按在我後腰上,沒有用力,只是穩穩地貼住。

像醫生在手術前確認脈搏的那種觸感。


我第一次感覺——我的掙紮也在“被允許的規範範圍”里。


他不怕我動,因為我“不會真的逃”。


我只是一個在痛里本能跳一下的肉塊,而不是有意反抗的個體。



第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下。


每一下,我都覺得自己離“哭出來”更近一步。


但又沒有真的哭。


我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經幹了。


哭不是無限的。哭是一種資源,一種能量。


而現在,我身體大部分能量,都集中在處理疼痛和羞恥這兩件事的調和。


它就像兩個鍋,一個是“疼”,一個是“羞”,我腦子里必須不停地掂量哪邊快滿了。


一旦兩個鍋都滿了,我就會溢出。


我不知道那時候會怎樣。

但我隱隱覺得:那一刻不是崩潰,而是重組。



第二十四、二十五下。


我聽見了另一個聲音——


是我自己。


但不是現在的我。


是一個站在舞台外、穿著校服的我,在台下看著此刻的我。


她站在第三排,表情很冷,看不出心情。


她沒有笑,也沒有皺眉。她只是看著,像在看一場實驗。


我突然意識到:


我真的“從自己身體里脫出去了”。


現在被打的是“她”。


我只是在看。



第二十六、二十七下。


這兩下打得比前面輕,但我反而顫得更厲害。


我開始無法預判每一下的落點與力度。


那種不確定感,比疼更可怕。


每一秒我都在問:“下一下,會打哪?”


是靠近尾椎?還是偏內側?還是剛才出汗的那塊紅腫區?


我不能動,不能問,不能猜。


我只能等著,然後一掌下來,再重新學習一次“被打的位置”。



第二十八下。


我呻吟了一聲。


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想喘氣”,但氣流卡在舌頭後面。


那聲音像低音炮里泄出一口廢氣,帶著羞恥、疲憊和一點點快要撐不下去的勉強。


我聽見有人輕笑。


我不在乎了。


不,是我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去“在乎”。


我的屁股熱得像兩塊燒紅的鐵,被人反覆敲。



第二十九、三十下。


我徹底放空了。


我不再掙紮,不再哭,不再數。


我只是貼著那把藍椅,像一塊被擺上手術台、等待修補的肉。


我感受到每一下擊打的紋路,聽見每一下回音的輕響。


但我——已經不是我了。


我是她。


那個趴在台上、屁股腫脹、身體出汗、聲音被記錄的“她”。


我看著她被打,看著她的肉一下一下地紅起來。


她很痛,但她沒有停。


她沒有求饒。


她只是繼續被打著,直到她再也記不起——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認輸的。



第三十下一落下,周圍忽然靜了。


是那種比被打時還空的靜。


沒有“啪”,沒有腳步聲,沒有指令聲,甚至連空氣里的濕熱都仿佛退了一點。

我感覺自己像被留在一個空殼里。


我的呼吸開始亂。


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突然沒有疼了”。


那一瞬間,我意識到:我的身體已經習慣了被打的節奏。


當那節奏停下,我反而不適應了。


就像一個在風里站太久的人,風停了,反而開始冷。



我的頭有點暈。眼前一黑一亮,像水下仰望天光。

身體不動,但皮膚自己在跳。


屁股上的肉還在顫。


那種顫是余波,是三十下拍打留下的慣性。


每一寸皮膚都像剛從燒爐里取出來,還沒冷透,但已經熟了。


我微微動了下手指,感覺掌心全是汗。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中場休息”。


也許他們看我哭了、出汗了、不動了,就可以提前結束了?


我忽然冒出一個詞:


“表現良好者可酌情縮減處罰。”


我以前在校規附錄里看過。灰字,帶括號。


我不確定這算不算良好。但我確實沒有尖叫、沒有踢腿、沒有辱罵。

我只哭了,哼了幾聲,喊了兩次“求你”。


應該夠了吧?



我開始想象如果現在結束,會是什麽感覺。


我會站起來,把褲子拉回去。

可能會有一點顫抖——不僅僅是身體,而是腿的反應。


我不會說話,可能也不會擡頭。


主任可能不會看我,他只是走到講台邊,對大家說:


“執行完畢。記錄保存。”


我會慢慢走下台,坐回位置,屁股不敢沾滿凳子,只坐半邊。


然後過幾天,就沒人再提了。

CLS把我編號進系統,我成為一個“例子”,但不會成為“笑話”。


我開始真的覺得,可能就到這了。


三十下,很多了。對吧?



我輕輕呼了一口氣。鼻子酸,但喘得比較順了。


我試圖把注意力轉移。


我開始數椅子邊的螺絲釘。


總共四個,兩個在上,兩邊對稱。我看見左下那個有點松,螺旋外沿有細裂痕。


那裂痕很小,像某種剛要逃跑的線索。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專注地看它。


大概是因為那是我此刻唯一能控制的東西:看著一個物件,不被自己看。



就在我盯著那個裂痕的第十秒,主任的手動了。


沒有預告。


只是突然——啪地落下。


第三十一下。


打在原來的地方,偏左,稍高,剛好落在三十下里被打最多的那塊皮膚上。


我差點咬到舌頭。


“啊啊啊!!”


我第一次發出那種不帶壓抑的尖叫。

像所有忍耐突然被抽幹。


我甚至聽見自己發出的那個“啊”,尾音帶著一種背叛感——


就像我剛剛才對自己說“也許結束了”,然後它馬上把我推回去:你想多了。



我癱在那兒,不敢再想。


我不敢再盼“結束”。


因為我已經學會:


制度從不善待希望。


希望只是一個裝在暫停里的陷阱。


而我,只是它下一個用來演示“希望如何破碎”的人。




第三十二下打下來的時候,我的意識像剛從一口冰水里被撈起來。

不是清醒,是冷。冷得鈍,鈍得空。


那一掌的位置在我右邊偏外側,剛好落在一塊汗水還未幹的皮膚上。

當那巴掌貼上去的一瞬,我感覺整片皮像要被撕下來。


我叫不出聲。不是咬著,也不是忍著。


是聲帶本身縮進去了。


我張著嘴,空氣從嗓子眼倒抽進去,但沒有聲音出來。


像真空。



第三十三下。


啪。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身體里有個什麽“斷了”。


不是骨頭,也不是血管。


而是對疼的理解。


我開始分不清——現在到底是 “第幾下真的特別痛”,還是只是我感覺它“特別像上一下”。


每一掌,都像覆制粘貼。

只是位置不同,紋路不同,角度不同。


但回響的聲音,和皮膚反彈的方式,越來越統一。


我感覺屁股像一塊在覆印機上反覆掃描的文件。

每一頁都加深一點,但本質不變。



第三十四下。


我有點喘不過氣了。


胸口貼著藍布,憋得慌。鼻子也因為哭過而塞住。


我只能張嘴,但空氣好像被掐住。

那種窒息不是劇烈的,而是一絲一絲地抽掉氧氣的那種窒息。


我覺得我就快暈了。


但我沒有暈。


我只是開始“遠離”。

遠離自己。


遠離這雙手,這張椅子,這個舞台。



第三十五、三十六下。


我幾乎沒有反應了。


我還知道在被打,但那感覺就像別人按住一塊肉,在打。


那塊肉不是我的。

它只是在我的身體上。


我聽得見“啪”的聲音,但我沒辦法用它連接到“我在疼”。


疼變成了一種“背景溫度”——

就像你長時間坐在爐邊,已經分不清爐火和自己的體溫。


你只是熱,麻,空,靜。



第三十七下。


突然。


我尿意上來了。


不是之前有的,是那一掌拍下去之後,整個下腹跟著一顫。


我嚇壞了。


不是怕真的失禁,而是我意識到:我對身體控制力在下降。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壓得住所有反應了。


羞恥已經不是“哭、喊、抖”這種外顯的表現。


它開始變成一種隱秘的、深層的、根源性的潰爛。



第三十八下。


我終於喊了一聲。


“嗚——嗚嗚別打了……別……我……我……”


我說不出後面的話了。


那不是求饒。

是語言系統自己短路了。


我就像一個老舊廣播,被水淋濕,電線裸露,發出斷續的、失控的信號。


我聽不清自己說了什麽。


我只是感覺舌頭自己在動,喉嚨自己在顫,臉頰的淚水和唾液混在一起。



第三十九。


啪。


很輕。


比前三下都輕。


但我忽然哭得更大聲。


因為我意識到:


他還在繼續。

只是在“調整節奏”。

他不是真的在放過我。

他只是在讓我有能力承受更多。


他像是在喂我水,然後再繼續拉我跑。


而我,只能喝。不能問。



第四十下。


我徹底聽不到自己發出的聲音了。


不是因為沒有聲音。


是因為腦子里有個東西,堵住了“聽覺和意識之間的通道”。


我想了一下那個堵住的東西是什麽。


我得到了一個答案:


“是我。”

是我自己在關掉自己的感知。


我害怕再聽見我自己的叫聲。

我怕我會聽見——一個完全不是林知夏的人,在痛苦中喊著我的名字。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


羞恥,不是打的時候疼。


是打到一定次數後,你開始不敢再聽自己聲音的那種空。


你成了一個空殼。


一個趴在藍椅上的、被打了四十下、但還必須繼續的、空殼。



我聽見有人在走動。


不是很多人的聲音。只有一雙鞋底在台上移動。


節奏緩慢,腳掌很重,每一步都在我背上振出一個波紋。


我還趴著,屁股還裸露著,但已經不像一開始那樣緊張或發抖了。


我的身體像一個剛被燙過、現在正在冷卻的器皿。


它還熱,但不再跳動。它像麻木的皮,貼在一塊焦黑的肉上。


我不知道那三十到四十下用了多久。


我只知道:時間並不等於次數。


前十下是一種時間。

後十下是另一種。

三十到四十之間,是沒有時間感的黑洞。



“階段一完成。”


一個聲音響起。


是女教務的聲音,清冷,讀稿式的語調,沒有起伏。


“按規程,進入階段二,工具切換。已完成掌擊四十下,剩余三十下由懲戒器具完成。”


我眼前的藍布輕微晃了一下。


我沒動。


不是不想動,是我的身體聽見“工具切換”這四個字的時候,本能地凍結了。


就像一個已經被燙熟的東西,還要被再放進油鍋炸。



我聽見工具盒的打開聲。


金屬碰撞,輕輕的,像琴弦走音。


我不敢回頭,但我腦子里自動浮現出它的樣子——


那把拍子。


不重,扁平,表面包著透明矽膠。中間開孔,能加壓。末端握柄有防滑膠帶,紅色的。


這是我們都知道的“拍子款式”。


每次有人挨打,CLS直播截圖里都會模糊地出現它的輪廓。

但沒有人能看清它真正打在皮膚上時的樣子。



我忽然想起一句話:


“人不能用同一個工具完成羞辱的全程。必須切換。”


我不記得是誰說的,也許是在哪份懲戒說明上看過。


那時候我只覺得這句話有點像哲學。


現在我知道,那不是哲學。

那是分階段瓦解人格的操作說明。



我聽見拍子被握起的聲音。


空氣里有一種新的味道——塑料加汗的混合味道。是人造的。

和前面掌擊時的“人手味”不一樣。


這不是皮膚與皮膚的摩擦,而是制度機器化的敲打。


我聽到腳步慢慢走近。


我知道,他要讓我“準備”。


可我還能準備什麽?


我的屁股已經被打得發燙,濕冷交替,麻木退後。


我整個人像趴在一張失敗試卷上,等待它被再次批改。



“重新調整姿勢。”


他低聲說。


我動了。


不是自主,而是像坐標系統里的一個點,被重新設定了方位。


我撐住身體,往前微微挪了點。


拍子要用雙手操作,力度更強,所以屁股要稍微翹高一點。


我聽見自己的肉拉動的聲音——


不是我發出的聲音,是我“屁股和空氣之間”的交互聲。


我甚至覺得自己不再是皮膚,而是麥克風。


我承載聲音,不是為了“表達”,而是為了“傳播”。



我趴好了。


褲子仍然拉在膝蓋以下,臀部赤裸,皮膚已有紅痕和汗漬混雜。


我忽然想笑。


不是因為滑稽,而是因為這整個過程,像一場極其精密的、不允許失敗的,打擊儀式。


而我就是那個儀式里必須被消耗掉的“對象”。


不是人。


只是一塊肉之上,一道規章制度之下的命名空位。


我叫林知夏。


但現在,我是編號C-5-74。



“執行階段二,拍擊。”


啪——


第一下。


第四十一下。



第四十一下。


啪。


不是掌擊的“啪”。


是拍子擊肉的那種低頻重擊+高頻破氣音。


聲音不是炸裂的,而是穿透的。


我第一次覺得,疼可以從皮膚鉆進骨頭。

不——不是骨頭,是神經與神經之間的夾縫。


那塊矽膠打在我屁股上時,我幾乎沒能反應出聲。


不是麻木。


是被打得“超出語言邊界”了。


我甚至不知道那是“痛”,還是“撕”。

就像有人把我後腰以下的肉,撕開了一條微不可見的縫。



第四十二下。


啪——


這一次我叫了。


“啊呃——!!!”


不是主動的,而是某種自動打開的閥門。


我的嘴不是我控制的。它只是肉體壓力過載後的泄壓口。


聲音像被擠出來的一股氣泡,黏糊糊、帶著破裂的尾音。


我聽見自己的叫聲從喇叭回傳回來,混著一點點回音,像走廊盡頭有人在學我。


那聲音不是羞恥。


是羞恥之後的空洞。



第四十三下。


那一下打得偏內側一點。


我感覺那一擊直接擊中我的“人格線”。


那里,不是皮膚最敏感的地方,卻是我意識與身體交界的節點。


啪——


我不覺得疼了。


我覺得,屁股從我身上脫離出去了。


它還在椅子上,還在被打。

但它不是我了。


它是“那塊正在接受懲罰的肉”。


我只是一個旁觀者,趴在椅子上,看著它被處理。



第四十四、四十五下。


我沒動,也沒叫。


我甚至想擡頭看看自己是什麽表情。


但我頭太重了。


腦袋像被注了水,一點一點往下壓,貼著扶手,不能擡也不想擡。


我開始在腦中聽見兩個聲音:


一個是“別再打了,我不是故意的”。


另一個是“你看你,多不規矩,這就是你應得的。”


我不知道哪一個是我的。


我只知道:它們都存在,而且都在用我的聲音說話。



第四十六下。


啪。


皮膚開始出現新的反應。


我能感覺到——打下去之後,皮膚不再立刻彈回,而是慢了半秒。


就像一塊被打濕的布,受力後會留下一層“殘余形狀”。


那種形狀不是傷口,而是制度的指紋。


它按在我屁股上,深深地,帶著熱和靜默。



第四十七下。


啪!


我腿動了一下。反射。


我沒有掙紮,但腿抽了一下。


是神經自己跳。


他停了半秒,又擡手。


啪——


第四十八下。


我終於開始“看見”顏色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身體。


我覺得自己屁股的顏色,從一開始的粉紅,過渡成深紅、紫紅,甚至接近黑青。


不是淤血那種“受傷”,而是慢慢染上的、制度規定的顏色。


就像一張合格的申報單,印章由“拍子”蓋下。


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出血了。


但我覺得,只要再來幾下,我會裂。


就像一顆熟透的水果,被人握住,捏開,汁液流出來。



第四十九下。


我閉上眼,身體完全放棄抵抗。


但心里有一個很輕很輕的聲音:


“這塊肉,不是我了。”


我真的相信了。


屁股是它自己。


它在承受,它在流汗,它在被打。


而我,只是一個“記錄屁股反應”的大腦。


我的任務,不是保護它。

而是把它的疼痛轉化為一句句系統可識別的描述。


我開始在腦中寫報告:


“第四十九下,反射神經中斷,肌肉微抽,色澤紫紅中帶青,接觸面仍有濕感。”


我好想笑。


但笑不出來。


因為下一下還沒來。



第五十下。


啪——


我徹底安靜了。


不是忍住的安靜。


是內心深處的光滅了。


我不再覺得我還在“被打”。


我只覺得,我已經成為了“懲罰本身”。


我趴在椅子上,屁股腫脹、發熱、出汗、變色,肉體不再屬於意識。


而我,就是制度本身在懲罰我自己。




第五十下打完,我整個人像從一段很長的震動中突然靜止。


不是停了,而是——身體以為停了。


那一下比前幾下稍輕,偏右,但落點準,震感從臀肉穿進盆骨。


打完後,我沒有哭,沒有喊,也沒有掙紮。


我只趴著,鼻尖貼在藍椅的布上,聞著那種陳舊絨布與自己汗水交纏的味道。


像倉庫,像老水管,像失修制度的味道。


我不知道多久過去。


但我的腦子里自動浮出兩個詞:


“結束了吧?”



我的身體也像接受了這個答案。


肌肉微松,手心發涼,屁股下的皮膚像被放出冷氣一樣慢慢降溫。


那種冷,不是舒服的,而是那種“屍體開始冷卻”的冷。


我甚至開始想象自己站起來的樣子。


我想象:主任放下拍子,輕輕說“執行完畢”。


我想象我拉起褲子,一邊提一邊打顫,慢慢轉身,臉上還有淚痕。


我想象我低頭走下台,腳步不穩,走過人群,沒有人說話。


我想象我回到座位,坐下時屁股只敢碰凳子的邊角。


我以為,真的要結束了。



就在這個“靜止的三十秒”之後,我聽見了那個聲音。


清晰、冰冷、無感情的聲音,從擴音器傳來,精準切入我的耳膜:


“當前懲戒進度:70下中,已完成50下。”

“進入收尾段,剩余20下,請維持當前姿勢。”


我身體猛地一震。


不是疼,而是冷。


不是外面的冷,是從脊椎深處炸出的顫寒。


就像你以為電擊結束了,結果對方只是換了個頻率。


我嘴唇開了開,卻發不出聲音。


我不是沒話說。

而是我不知道,該怎麽把這個“錯覺崩塌”的瞬間表達出來。



我的身體開始重新緊繃。


不是準備忍耐,而是——它被強行拉回“懲戒軌道”。


我聽見自己身體里的一個聲音說:


“你太早認輸。制度還沒給你‘停止’的信號,你不配休息。”


我忽然想笑。


可我連笑的力氣都沒有。


我只感覺我的屁股像一張布,已經被折疊了五十次,現在要開始最後一次次的壓紋。



第五十一下。


啪!


那一聲像鼓,不打在皮上,而是打在腦殼里。


我下意識夾了一下腿——肌肉條件反射——但沒掙脫。


臀部已經紅腫,皮膚漲得像要裂開,每一擊都像在打一個充氣球的表皮。



第五十二下。


啪。


我叫出了聲,不是“啊”,而是:“……囁……”


就像說了一半的“不要”,在嘴里化成了碎片。



第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


快節奏。


三下連著打,像節拍器,有一種莫名的節奏感。


我忽然想起初中學鼓點時,練習“四分音符—四分音符—八分音符”。


現在,我屁股就是那面鼓,而節奏師,是制度。



五十六到六十。


我已經數不清了。


肉體像水一樣松散,拍子下去的每一下都像把我“重新捏回固體”。


我開始輕聲嗚咽,聲音不規則,像卡帶的啞音,時斷時續。


“嗚……呃……別……嗚……”


我不是在求饒,而是在剩余語言中尋找存在感。


我怕我徹底沈下去。



六十一、六十二、六十三下。


我感受到一種拉絲的痛感。


不是拍下去,而是打完後,皮膚與拍子之間有種“像要拉掉一層膜”的感覺。


我覺得我的屁股上可能已經有了裂痕。


不是血,而是那種皮下組織因拉伸而“撕開縫”的錯覺。


我沒敢看。


但我知道它存在。


我感覺得出來。



六十四下。


那一下最重。


正中臀峰,打得我整個人前推了一小寸。


“啊——!”我叫了出來。


哭腔、氣音、低吼混合,聲音破碎得像玻璃。


我聽見一兩個台下的咳嗽聲,沒人笑。


這不是“看熱鬧”的部分了。


這是“觀看制度深處的人性折斷點”。



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


啪啪啪。


我的嘴已經張不開了,唇幹裂,喉嚨有點發鹹。


我開始發燒。


不是高燒,而是“肉體過熱”。


屁股的皮膚感覺已經不是溫度,而是灼感。


我覺得自己躺在一鍋滾燙的制度湯里,被反覆燉煮。



六十八下。


我頭一歪,幾乎要昏過去。


黑點出現在眼前,我感覺扶手離我越來越遠。


我的身體像在墜落。



第六十九下。


啪。


這一擊比前一擊輕。


不是仁慈,而是制度在“為最後一下做空間”。


我甚至在想:如果我死在第七十下,它會不會變成一個段落標題?



第七十下。


落下。


沒有聲音。


不是因為沒人聽見,而是我腦子把聲音屏蔽了。


啪。


我只感覺——屁股上的最後一塊肉,像是一枚釘子,終於被打到底。


釘子沒露出來,但已經貫穿了整塊木板。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叫。


我只記得我眼前一片白光。


像燒紙。


燒掉的,是我對“自己是誰”的最後定義。



七十下完成的那一刻,世界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終止。


沒有黑場,沒有掌聲。


也沒有“可以拉起褲子”這句話。


我趴著,屁股赤裸,皮膚紅得像翻開的傷口,浮腫、發亮、貼著空氣在蒸騰。


我感受到汗水從脊椎中央滑落,越過尾椎,流進臀溝,又從臀峰滴落椅邊。

那滴汗帶著體溫,卻沒有帶走疼。


因為疼不是熱。


疼,是制度留下的物理烙印。



“維持晾臀姿勢,三分鐘。”


廣播里的聲音平穩如常。


但在我耳里,像是三年。


我不確定這三分鐘是不是生理要求,還是純粹為了制度的視覺延長。


可能是為了讓CLS的鏡頭有時間環掃;

也可能只是給全場一個“回味”的空隙。


而我,像一個被肢解後還沒收刀的標本。



我保持姿勢。


屁股對著整座禮堂。

身體彎著,臉埋在扶手上,淚幹,汗濕,神志半醒。


忽然間,我的大腦像是為了自保——

切換成了記憶播放模式。


某個片段,在此刻悄然打開:


那是我第一次在全班面前被責打。


不是七十下,不是拍子,也不是制度。


是小學五年級。



那天我寫錯了數學公式,第二次。


我本來以為老師會讓我站著聽課,或留堂改正。


但他沒說話。


只是走到我身邊,把我叫到講台。


他坐下,把我拉到膝蓋上。


然後在全班面前,拉高我的裙擺,掀開底褲,用手掌打了五下。


啪、啪、啪。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屁股發出“聲音”。


那時候我不懂什麽是羞恥的結構,只知道班上有個男生低頭笑了,女生看得眼睛直。


我記得自己不敢哭。


因為我媽說過:“在外面哭,是給別人看你弱點。”


所以我沒哭,只是咬緊牙齒,手握成拳頭。


我以為自己會忘掉那天。


但今天,當我再次趴著、再一次被打、再一次把屁股交給一個權威者的時候——


那個記憶,就像儲藏室里從沒解封的黴氣,在三分鐘里撲面而來。



我閉上眼睛。


我知道CLS還在記錄,我知道有人在截圖,我知道自己屁股上一定是一片紅紫紋路,還有可能破皮、微血、汗漬。


我知道這一刻的我,不再只是“林知夏”。


我是“C-5-74,2026學年第二學期懲戒公開執行對象”。


我代表的不是我自己。


而是所有“曾在制度中被公開處理、又必須學會吞下恥辱”的人。



三分鐘還沒結束。


但我好像已經不在舞台上了。


我在小學的講台邊,在那個男老師的膝蓋上。


我又聽見那三聲。


啪、啪、啪。


我看見我當時回到座位,褲子還沒穿好,腿間有細汗,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沈”。


那沈後來被我壓住了,用成績、微笑和禮貌。


但今天它被拍子從肉里打出來。


我現在知道了:


第一次羞辱,如果沒有被正名,就會在以後的制度里不斷重演。



“晾臀結束。請受懲戒學生整理衣物,原姿勢起立。”


我聽到廣播這麽說。


但我沒動。


因為我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把褲子拉起來。





“請受懲戒學生整理衣物。”


聲音再次響起時,空氣里的塵埃仿佛也停頓了一瞬。


我動了。


不是因為我願意,而是因為,制度已經把“不動”的資格也從我身上剝走。


我雙手緩慢地伸向自己的腰。


指尖接觸到布料的那一瞬,疼痛像熟睡後的猛獸一樣醒了過來。


褲子落在膝蓋以下,布料帶著微微汗濕,混著空氣中的涼意與舞台燈的熱度。


我開始提。


不是一下拉上去,而是——拉一點,停一下。


因為每一毫米布料摩擦上那片紅腫皮膚時,我都感覺有千條小刀在舌尖輕輕劃過。


不是撕裂,而是羞恥。


是一種把“疼”和“意識”重新縫合的羞恥。



我終於拉好了。


褲頭別上,扣子扣緊。


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勒住我的臀部。


但我還是站了起來。


頭頂燈光落下,皮膚泛汗,背脊微駝,褲子下鼓鼓的一片熱。


台下沒有動。


不是肅穆,而是制度早已訓練每一個觀眾在這時閉嘴、低頭、不看卻默默記住一切。



我邁出第一步。


沒摔倒,但腿有點軟。


我沒數走了幾步,只記得地板有點滑。


回到我座位那一排時,我看見自己書包上,掛著那枚學校統一發的黑色學生識別卡。


上面寫著:

C-5-74 | 林知夏 | 數學系


我像是第一次認真看它。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但我知道系統知道我是誰。



我坐下。


不是坐下,是蹭著半邊,斜著挨著凳邊坐下。


屁股碰上椅子的一瞬間,我咬了咬牙。


不是疼,是那種終於從“制度的肉板上脫下來”的恍惚感。


我低頭,把手放進衣袋。


里面有一張皺了的紙條。


我慢慢展開。


上面,是今天導致我考試不及格的那道大題。


解答題,錯了兩位小數。


我拿出筆,塗掉答案。


重新寫了一遍正確的數值。


我收起紙條,疊好,放回袋中。


閉上眼睛。


嘴角輕輕動了動。



“下次,我一定不再犯這種錯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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